铃影音先锋全发射精子大精子,但是又想用黑暗武器怎么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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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之魂2 全武器收集图文指南
12:35:47 来源:黑暗之魂2吧 作者:斩破刀ZZ 编辑:Shy夏夏 
  卖武器的欧尼菲克斯(鸟人)处,用boss韦斯塔德的灵魂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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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页:大棒类-圣铃大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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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制作:From Software
游戏发行:Namco Bandai Games
游戏平台:PC/Xbox360/PS3
上市时间:
游戏特色:
本期的高能时刻将为大家带来《黑暗之魂2》老司机潇洒飙车惨遇“甩尾事故”,《全境封锁》死前还想再跳一次舞的特工,《生化危机6》被李三光吓得开倒车的司机,以及最后《GTA5》中鬼畜的车祸事故。
这些年我们也算是在各位Modder大神的带领下见识了不少精彩Mod,但今天这款超级丧病的Mod你一定没见过……
一位玩家用奇葩的方式进行了挑战:戴着虚拟头盔,用第一人称去玩穿《黑暗之魂2》,简直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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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煤老师的雄心
  学生都称小蔓为“小煤老师”。她的教学很快就上路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父亲,这些学生们对小蔓有种天然的亲近感。
  小蔓和雨田分手前有过一次长时间的谈心,他们谈的是小蔓未来的事业。那一次,他俩回到从前一块儿就读的大学,在图书馆前的那条小路上走过来走过去。时间是深夜。两人都像初恋时一般兴奋,但兴奋的性质却同那时不一样。
  小蔓记得当时自己信誓旦旦,说要编出一套最美的活教材,让学生们在擦皮鞋这样的小事上头充满激情。这是一套可以让学生们自己来编的教材,每个人都可以按自己的喜好去做。
  “你的意思是说,让每个学生经历一次非洲土著的生活?”雨田问。
  “对,就是这意思。我有一位天才的学生,也许是非洲土著,也许是澳洲毛利族,他一直在帮我父亲完善他的教材,就是他启发了我。”
  “我太高兴了,小蔓。你在此地探险,我在非洲大地游荡。现在我俩都找到了更大的幸福。”
  一开始,小蔓对自己要做的事并没有很清楚的概念,她只是受到了很深的感染,被一种潜在的躁动冲击着。后来,是天才学生谢密密刺激了她的灵感。她发现这位学生对于自己想要学什么样的知识有比她更明确的把握,她是在他的暗示之下进入那种教学境界的。啊,那是什么样的境界啊,魂牵梦萦,一波接一波的奇思异想!
  也许是这项工作吸去了她的全部注意力,所以她甚至没太注意到雨田已不在自己身边,一晃眼一年就过去了,她仍然沉浸在创新的狂喜之中。她的爹爹知道她的精神状况,所以一点也不为她担心,只是暗中期待着。
  小煤老师的教学成了学校的亮点,学生们跃跃欲试,每个人都被调动起来了。他们争相显示创造力和理解力。小煤老师的教材有几个这样的策划(她喜欢“策划”这个词):①让学生学习做一个修鞋匠,不是练修理手艺,而是练眼神。让学生自己判断能不能向顾客传达自己的心声。②让学生蒙上双眼模仿盲人在山里随便乱走,看看自己究竟能走多远,有没有厌倦的时候。③让一部分学生观察本地气候,做出全面的总结。然后让另一部分学生彻底推翻这些观察结论,造出人工小气候,甚至达到“呼风唤雨”的高峰。据说古平老师看了小煤老师的策划后哈哈大笑,朝她竖起了大拇指。但小蔓并不在乎别人的评价,她对自己的进展很不满,焦虑常常袭来,动摇着她刚刚产生的自信心。
  “我还没有找到那株灵芝草。”她对自己说。
  她老觉得很久以前她见过一株灵芝草,掘出之后,那株草所在的小圆洞里便涌出清泉。她不认为这是个比喻,而是确有其事。
  学生们是很愿意配合的,他们对这种活动很入迷。有一次,如果不是因为一位学生思想意念不集中,他们就要达到“呼风唤雨”的程度了。不过他们不喜欢要老师来指导他们,他们要另搞一套,完全打破规则。学生们的这种倾向总是令小煤老师暗暗惊喜。惊喜之余,便觉得自己对以前的策划又有了新的不满。她就这样一喜一忧的,虽然弄得自己有点憔悴,却也不乏满足。一般来说,满足可以维持25秒钟,焦虑却占据了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这使得小煤老师的面貌变化很大。有时候,她看去像青春少女,另外一些时候,她脸上明显地出现了衰老的皱纹。
  “我们要甩掉小煤老师。”学生们在背后说。
  因为某个奸细的告密,小煤老师得知了学生们的思想倾向。
  古平老师的妻子很欣赏小煤老师,不知为什么她认为小煤老师天生有驾驭学生的本领。她怀疑这是不是还同她长期研习传统绘画有很大的关系。很多传统绘画里头都藏着这类秘诀。比如山水画里头,只要眯缝着眼看十秒钟,就能发现里头涌动的白烟。那是一种对大自然的现象的记录,那几位古代的画家都有这种本领。古平老师的妻子也酷爱古代绘画,她懂得那些古老的作品里头蕴含的惊人的控制力,她从小蔓的举动上看出了古人的那种风度。“这个女孩不简单。”她总是这样对古平老师说。
  小煤老师关于灵芝草和清泉的描述与古平老师的妻子关于山水画里头冒出的白烟的描述似乎不谋而合,这两位女士相互欣赏,都在内心支持对方。但是说到事业上的正式合作,那是发生在几年之后。在目前,她俩之间仅限于保持一种含蓄的友谊。
  一开始,小蔓对自己的这种能力并不是很自觉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浓厚的兴趣所驱使,她急于要与学生们一块儿“做一种运动”。她希望在自己与学生之间达到一种“你调动我,我调动你”的境界。这就是为什么她刚一来学校就为那门擦皮鞋的课程所深深吸引的原因。上了半个学期的课之后,她有了得心应手的感觉,甚至认为自己天生就是做一位教育家的料子了。
  小煤老师焦虑的心病很快就被她的学生发现了。有一天,她站在教室的门外,听见谢密密在对其他同学说:
  “小煤老师是位合格的老师。”
  另外几位七嘴八舌地反驳他,说他们并不需要一位焦虑的老师来给他们施加压力,还不如踢开她闹革命。不这样的话,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小煤老师微笑着赶紧走开了,她不想落个窃听者的名声。但是对于谢密密这位天才学生,她从心里为他欢呼。
  窃听事件之后,她感到自己的心同学生们贴得更紧了。她有点后悔自己没有更早地选择这门职业,所以现在,她拼命工作,好像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一样。她从早到晚都在想她的策划,以致抛开了任何个人的烦恼。这时她才领略了所谓“激情”的魅力。这种创新的激情比恋爱冷静,它以可持续、可无止境地翻新的特点而优于恋爱的激情。
  确实有一片奇异的风景展现在小煤老师的视野里了。那风景朦朦胧胧的,像是中国象棋棋盘的图案,又像是缠在一起的几条蛇的构图。正在这个时候,她从朱闪同学那里听到了关于云医老师和蛇的恋情的故事。朱闪告诉她说,云医老师的爱情既严肃又专一,令她这样的凡夫俗子惭愧不已。小煤老师听朱闪说出“凡夫俗子”几个字就忍不住发笑了。她一笑,朱闪就脸一沉,走开去了。小煤老师因此很后悔。她心里生出了一个主意,想去找云医老师谈谈。但是云医老师在山里头神出鬼没。她去问学生们,学生们告诉她,如果她多到山里头走来走去的,总会遇见他。听了学生们的建议后,小煤老师预感到自己的新策划必定同这位老师的恋情有关。
  在某个悬崖边上的石洞外面,小煤老师和云医老师邂逅了。他俩一块儿打量那篮球大小的洞口。小蔓发现云医老师的眼神很像蛇的舌头。
  “您大概打不定主意吧?是怕受伤?”小蔓问道。
  “我是怕它不在里面。如果是空城计呢?”云医老师回答时仍盯着洞口。
  “那么您认为爱情不包括空城计?”
  “不,我没有说这种话。”
  小蔓(也就是小煤老师)眨了一下眼,云医老师就不见了。然而她听到有声音从那洞里传出来。
  “永别了,小煤老师!请您告诉我的学生我在哪里。”
  小蔓蹲下来凑近那洞口去瞧,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她站起来时看见了蛇,不是在洞口,却是在悬崖边的那棵大树上晃荡着。那是一条剧毒的金环蛇,像要朝她飞过来似的。小蔓感到自己迈不动脚步了。但是蛇溜下了树,弄出些响声,消失在草丛中了。心底升起的幻灭感令小蔓有点头晕。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不停地说:“他是谁?他是谁……”
  她听父亲说,云医老师是火山石的收藏家。小蔓闭上眼想象了一下火山喷发的壮烈场面。云医老师热恋的那条蛇会不会住在喷发的火山的山肚里?这种联想过于离奇,但又有几分贴切。小蔓就此打住,不再深入思考这件事了。她要让她的学生搞活动,她连活动的名称都想好了,就叫“与蛇共享”。她仿佛看见谢密密已经在山里搜寻了几天几夜,饥肠辘辘,蓬头垢面,手持一根细竹竿。那一天,谢密密在学校围墙边的那条路上对她说:“您注意到了吗,老师?校长的相貌同所有的人都很像。蛇就是另一回事了,每一条蛇同另一条都不一样。”她马上回答:“也许你会找到两条一样的。”“您这样认为吗?”小蔓想,谢密密是这种事情上的专家,她自己的思路远远追不上这位学生。至于云医老师,更是她难以理解的人。她只能从外面观察他。也许那些观察等于没观察。她还是搞她自己的策划为好,说不定哪一天,她同他的活动就会交叉。大概只有交叉的活动才会让她卷入云医老师的领域。这两天,她感到自己也像学生一样狂妄起来了。
  小蔓回到爹爹家里,煤永老师对她说:
  “有些项目一时不理解,也可以先做起来。”
  “爹爹真是经验丰富。但我的问题在于无从着手。”
  “那就什么也不做,等着。”
  “我也这样想。’
  小蔓在自己家中翻看那些山水画时,画里那些山林中涌动的白烟令她吃惊了。吃惊之余便陷入一种沉思。
  她在城里纵横交错的小巷间行走,走累了就在阴暗的小饭馆吃饭,或在黑洞洞的茶馆里喝茶。这一带她很熟悉,可是从前她怎么没注意到路边的这些小屋如此阴暗?就好像它们上方有巨大的建筑笼罩着它们一样。
  有一家老式豆腐坊,一位壮汉赤裸着上身在过滤豆浆。当小蔓经过时,那名男子便停下手上的活儿,冲着她的背后喊道:
  “小姐,请停一下!”
  小蔓回转身走近他,因为灯光很暗,她凑到他面前才看清他。
  “啊,您好!我在山里见到过您……黄豆真香啊。”
  “日常生活很美,所以您要颂扬它,对吗?”他说话时胸膛里嗡嗡地响着,好像拥有巨大的能量一样。
  “您看出来了啊。我得走了,在这里待下去我就会爱上您了。我可没时间恋爱,有一头兽在我身后追逼。”
  “祝您好运!”
  小蔓胡乱窜进了一家咖啡店。她从未见过这么黑的咖啡店,整个店堂里只有一盏灯亮着。她以前也来过这里,那时店里亮堂堂的。
  黑暗中校长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中。他坐在远一点的右边。
  “小蔓,他们说你是美女主持人。”
  “主持什么呢?”
  “暂时还不知道。那种事不用管。有人想挖我的墙脚,把你挖走。可是他白费力气,因为蛇不会答应的。”
  “蛇?什么蛇?”
  “金环蛇。你不是一直在找它吗?这可是云医老师告诉我的。”
  “他在胡说八道。”
  “今天它们就在店里,一共两条。”
  小蔓像被噎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她听见校长起身离去了。很显然,黑暗中还有其他人。她于恍惚中又听见了谢密密的声音,含糊不清的,耳语般的。店门外,豆腐坊的汉子在喊:“小姐,祝您好运……”
  她走进咖啡店的后厨,那里竟然亮堂堂的,有两名厨师在做比萨饼和烤蛋糕。小蔓忽然就发现了目标,果然是它们,一共两条,盘在厨柜的顶上。年轻的那位厨师笑嘻嘻地对她说:
  “小煤老师拜访朋友来了啊。”
  “原来您认识我?”
  “是校长介绍的嘛。不过您的朋友今天情绪不高。”
  他朝柜顶努了努嘴。小蔓看见其中的一条蛇立起来了,好像是追随云医老师的那一条。它看上去对她感到好奇。
  小蔓一回转身就看见豆腐坊的汉子,他对她眨了眨眼,然后悄悄地溜走了。小蔓想,在这样的黑夜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关注自己?
  年老的厨师请她坐下吃蛋糕,她吃了,很香。两条蛇都立起来了,看着她吃。年轻的厨师叹了口气,说:
  “您多么好看啊。”
  “是吗?”
  “大概是您的工作使您变得这么漂亮了。”
  “什么工作?”小蔓好奇地问。
  “当然是同蛇有关的工作。您爱它们吧?”
  “是的,爱。我感觉这两位是校长派来的。”
  “就算是吧,那也是因为您逼他逼得太紧嘛。”
  “我?”小蔓吃了一惊。
  “正是您。您心中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小蔓离开咖啡店时已是半夜了。她很想见到爹爹,可爹爹不会在这里的,他待在自己家里,他不是像她这样的游魂。因为要编关于蛇的教材,她就成了游魂了。她还记得蛇在她离开时从柜顶上向她打招呼的样子。
  可是怎样向学生们传达关于这类事的信息呢?小蔓茫然地想要思索,可什么也想不出。云医老师做起这种工作来驾轻就熟,他的课程充满了惊险和激情,小蔓感到自己难以超越他。
  有一天,在太阳光里,似睡非睡地,她的教程的安排就出现在脑海中了。“它们来了,它们啊……”她喃喃地说,清晰地看见了被压碎的枯叶。这样的教材不能用句子来表达,正如谢密密说的:“嘘,不要出声啊。”她完全醒来后.发现班里的学生们都围绕着她,都在倾听着什么。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名叫“一听来”的学生大大咧咧地说:
  “老师一叫我们,我们就来了。她想让我们看一样东西,对吧?”
  “可是那个东西连老师自己也看不到。”小煤老师沮丧地说。
  “不是这样。”一听来不同意她,“您同它在一起,您总是同它们在一起,有两个它,它们。我们的功力比不上您,我们也想看。如果我们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将皮鞋擦得锃亮,它们会不会出现?”
  “很可能会。”小煤老师高兴起来,“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它们就来了,来陪伴你们。不为别的,只为陪伴。”
  学生们忽然激动起来,一哄而散,口里呼唤着:“啊——哈——啊——哈。”他们走远了,他们的老师仍然能感受到他们的那种激情。小蔓想,她已经看到了成功的曙光。这位一听来同学在身体力行地帮她编教材。拥有这样的学生,什么奇迹不能实现?从前她在古代绘画里追求的,现在她在生活中追求到了。她对自己说:“不为别的,只为陪伴……”她感到自己在学生们的启发之下正在另辟蹊径,某种远古的气息在她的体内升腾起来。她的天才的学生随随便便就可以将擦皮鞋同山神般的蛇精联系起来,那么自然,就像每天要吃饭一样。
  小蔓抬起目光,她感到自己的目光变得深邃了。在她的视野里,云医老师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喝醉了酒似的。
  “您出来多久了?是爬出来的吗,云医老师?”小蔓问他。
  “我是——我是……我本就在外面,我里外不分。”他有点结巴。
  “您真了不起!我呀,更适合于手工劳动。我想了想,我可以给学生们安排这样一课……不,我现在不说出来,这种事不适合说。我的课程同您的两位山林朋友有关,不过并不是直接有关。当太阳落山时,我坐在家中,就会感到那种暖意,因为它们来了,它们不是冷血的,它们的血很热。我静静地坐在那里擦皮鞋。啊,您瞧我在说些什么!”
  “您在说您的教材。”他的样子一下子变得很清醒。
  “对啊对啊,就是说的教材。可一点都不有趣。”
  “当然有趣,像诗一样美。您的学生一定会被迷住。”
  他继续前行,向着校园大门那边走去。小蔓分明听到他的身后有簌簌的拖行的声音。
  小煤老师一天比一天沉静。在她身上已显出一位优秀教师的风度。她在课堂上念课文的声音低沉而平稳,甚至有点呆板。每当这种时刻,学生们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看。有一回在校园里,她问学生们上课时为什么盯着她看,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说,因为听到有客人从地下通道过来了,是她的口形变化在指挥着客人,所以他们很紧张,生怕她停止朗读课文。听了学生们的回答小煤老师好像满意,又好像更焦虑了。她在心里不住地问自己这个问题:“如果客人不出现呢?”可是她的这些学生并不为这个问题烦恼,他们的确是兴致勃勃,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在追求最令人激动的奇迹。当小煤老师的目光与学生们的目光相遇时,她看到了一双双深邃的黑眼睛,同她最近在镜子里看到的类似。
  她知道她班上的大部分学生都养了蚕,他们在根据蚕宝宝的生长预测某些事件。有一次她征求一位女生的意见,问她是否愿意开一门养蚕的课。
  “不可以的!”女生惊慌地回答说,“那会扰乱蚕宝宝体内的生物钟。蚕比人敏感。我们从不谈论蚕宝宝。”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显得很自豪,所以小煤老师就脸发烧了。
  她应该如何样应对这样的学生呢?她不太知道。她只知道一件事:学生们爱她。那种爱是出自心底的,他们同她相互间的需要给彼此都带来欣慰。因为没有明确的规定,小煤老师的课程总是在不断的调整之中,她的课程有一半是由学生们掌握的,并且百分之七十都是在实践中完成的。所谓实践,就是她走开去,学生们散布在城里和山里,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成天游荡也可以。小煤老师能放能收。游荡了几天的学生们集合到课堂里时,小煤老师也不问问他们的活动,只是给他们念一些朴素的散文:关于聆听风向的技巧啦;关于制造家庭小气候的方法啦,等等等等。小煤老师有时念课文,有时什么也不念,就随便聊聊。旁人看上去好像是东扯葫芦西扯叶,学生们却心领神会,应和着她特有的那种韵律,就像在一边上课一边编教材似的。
  到了休息日,她记起已经有些日子没去父亲家了。
  “爹爹,您怎么把家里遮得这么暗!”她一推开门就抱怨说。
  “这是我造出的小环境,都是为了你。”煤永老师说。
  “为了我?”
  “就是嘛。我时刻准备着,哪天小蔓回来说不定就回忆起那些事了。”
  “什么事?”
  “你坐一坐就想起来了。”
  “爹爹,我帮你剥毛豆吧。”
  在阴暗的厨房里,小蔓坐着剥毛豆,煤永老师在切萝卜丝,炉火上蒸着花卷。闻着花卷的香味,小蔓昏昏欲睡。
  “爹爹,您在哪儿?”
  “我在外面的石板上晒青菜,一条小蛇盘在这里不肯走。”
  “怎么回事?我们不是住在楼房里吗?”
  爹爹的声音听不见了。小蔓挣扎着想摆脱瞌睡,摸索着进了客厅,看见电视机屏幕上出现了几个人影,一只手啪的一声关掉了电视机。
  “谁在那里?”小蔓问道,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陌生了。
  因为什么都看不见,也找不到电灯的开关,她只好在沙发上坐下了。她想回忆一下刚进来时的情景,判断一下爹爹去了哪里,可是做不到。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农姨!”她唤道。她终于想起了继母。
  但是农并不在房里。小蔓想,老爹在考验她的意志啊。
  “农姨!”她又唤了一声。
  小蔓抚摸着她所熟悉的沙发布,一下子就完全理解了云医老师的那种恋情,也理解了爹爹的奇怪的恋情。她知道那种恋情不是对农的迷恋,是另外一种。如今她也体验到这一种了。这是多么凑巧的事啊,这些人,这么多的人,都迷恋着同一样东西。
  “农姨!”她又唤了一声。
  她的声音在空空的客厅里显得有点令她害怕。她怕什么?是怕她的这种迷恋吗?她已经在心里计划着不是去云雾山,却是去小时候常同父亲去过的那座山里采野菜。那个小山包离学校不远,山上有很多岩石,岩缝里常年长着一些蕨菜。她将自己的这个计划称为“侧面出击”。
  “小蔓,你去哪里?”煤永老师的声音在树底下响起。
  “去采点蕨菜来。”
  “等一等,我也去。”
  父女俩用手电筒照着那条小路往山上爬。
  爬到后来没有路了就进了树林。他们很快找到了那块最大的岩石。在那石头后面,居然有两个小小的黑影发出人声,小蔓听出是云医老师的学生。她抓住爹爹的手臂,他俩躲在石头的另一头。
  “我爱他。”女孩说。
  “可他爱的是蛇啊。”男孩说。
  “那又怎么样,我也爱那两位蛇精。我感到它们就在这石缝里,你听出来了吗?咦!”她尖叫一声。
  不知为什么,两个孩子下山去了,难道是被蛇咬了?
  小蔓用手电筒照那条石缝,看见长满了肥美的蕨菜。石缝可以容一人轻松进入,父女俩一前一后向前走。一会儿工夫篮子里就装满了。
  “回去吧。”小蔓说。
  “啊,身后的路被堵住了。”煤永老师叹了口气。
  小蔓想,爹爹干吗叹气?往前走不就得了吗?但是爹爹不愿意往前,他就地坐下来了。小蔓为好奇心所驱使,就撇下爹爹往前摸索。
  忽然,她脚下的石块有点松动,很快就坍塌了,小蔓顺势滑了下去。她滑下去时,心里仿佛松了一口气。那一篮蕨菜还在。她脑子里一闪念:会不会接近熔岩了?但前方居然出现了亮光。小蔓往下走,走了好久才走到亮光处。有一个人站在亮光处,正在打量一眼泉水,光线是从顶上射下来的。
  “我一直在这里,听到您在上头走。今夜太静了。”他说。“我是云医老师的弟弟,我想知道他在哪些地方探险。”
  “您是他弟弟!您同他长得真像啊!”
  “我们是双胞胎。我们哪怕离得再远,彼此也都牵肠挂肚的。有一回,他的左臂骨折了,我在另一个地方采集草药,突然右臂疼得厉害。我的兴趣在植物方面。”
  “我明白了,您也叫云医吗?从外貌上看,您同他完全一样。”
  “我不叫云医,我叫简元。您瞧,父母为我俩取了完全不同的名字。可能是为了更好地区分我们俩。”
  简元说他几天没睡了,很困。他说着就倒下了,小蔓眼睁睁地看他滑进了泉眼,她没拉得住他。小蔓望下看,看见那里面并没有水,他就躺在底下,一簇光照着他的脸,他紧闭着双眼。看来这个地方很宽敞,这使得小蔓忽发奇想:这里会不会通向非洲?
  她试探性地迈了几步,却在右边和左边都摸到了崖壁——她又回到了那条裂缝。爹爹在前方打呼噜,他居然睡着了。
  “今年石缝里的蕨菜很茂盛。”爹爹说。
  “爹爹,是不是有些事物四通八达?”
  “是这样,小蔓。你编的教材不就是这样吗?”
  “我刚才碰见了云医老师的双胞胎弟弟,他是一位热爱植物的人,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地中海地区植物大全》。”
  “啊?”
  “怎么回事?爹爹?”
  “我踩着了蛇。不过不要紧,我们到出口了。家里有救急的草药。”
  回到家,农为煤永老师敷好了草药,包扎好他的脚。过了一会儿他就说没事了,将草药扯下来扔进垃圾桶。
  农在厨房里洗蕨菜,她说凭她的经验判断,这些蕨菜都被毒蛇舔过了。她问小蔓还要不要炒来吃。
  “要吃。”小蔓说,说完心里就激动起来。
  小蔓坐在家中给云医老师写信。不知是谁先提议,这两位老师开始通过邮件来交流工作经验了。云医老师的信一般人很难看懂,字迹潦草,语句又含糊。不过小煤老师总猜得出他的意思。小煤老师的信则写得很平实,一般都是就事论事。比如采蕨菜啦,寻找蛇精的踪迹啦,修理皮鞋的实践课啦,为考验学生们的意志自己失踪一星期啦,等等,都在信中娓娓道来,没有添油加醋。她感到自己的笔头表达有点单调,不像云医那么才华横溢。可是据云医老师说,小煤老师是善于拨动人的心弦的高手。
  谢密密在小蔓不知不觉间就钻进了房间。他心事重重,老为什么事担忧,又像是感到某件事的结局临近了。
  “老师,我要跟我爹爹的亲戚学木工去了。”
  “多么好的工作!你激动吗?”
  “有一点吧。我放心不下教室里地板底下的那些客人。它们还是没露面,大家都在谈论它们,我觉得它们快露面了。或许您的这一课会要延长到学期结束。现在大家每天有新发现。可我要离开一阵去学木工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学木工并不影响你在学校的课程。两件工作就是一件工作,又好像做一件工作时同时在做两件工作,你说对吗?”
  “正是这样,小煤老师!您说得我心里亮堂堂的。您观察过钢锯吗?您不觉得锯子的形状像蛇吗?”
  “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的确像。”
  小煤老师放下正在写的信,她写不下去了。她觉得这位学生对人生的领悟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她早就有这样的感觉。今天他当然不是来向她请教的,他也不是放心不下教室地板底下的客人,他是放心不下她!他真是一个心事很重的孩子。小蔓想象出他举着斧头的样子,不由得打了个冷噤。啊,这孩子绝对没有暴力倾向,他是热爱动物一族的。
  好多年前,学校里来了一个雕花木工,那些重重叠叠的花鸟啊,好久好久小蔓魂牵梦萦。谢密密会不会去学那种手艺?她不止一次地听说那种古老的手艺已经失传了。当然,这孩子有办法复活任何一种古老的手艺。云医老9币在信中写道:“小路上有很多绊脚石,所以工作进行得还顺利。”这种信,对她来说也得稍加思量,但谢密密肯定一看就懂。
  谢密密走了半个多小时后又回到了她这里。
  “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小煤老师和蔼地问他。
  “我觉得,这个学期的这一课,应该是低声朗诵,声音放得越低越好。学生里头总有一两个捣乱的。捣乱也没有什么不好,可老捣乱您的教学就没有成效了。没有成效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他皱起眉头。
  “大概好与不好各一半吧。”
  “您很有信心嘛。现在我放心了。再见,老师。”
  不知为什么,小煤老师感到以后再也见不着这个孩子了。她有点想哭,终于还是忍住了。他是她爹爹给她送来的保护神,现在他走了,是不是意味着她从此将独立工作了呢?虽然她很有独创能力,无师自通,可心底里,她一直隐隐地觉得自己还是在爹爹羽翼的卫护之下。小蔓知道自己不是天才,她只是有得天独厚的环境影响,依仗爹爹的暗中引导,她才达到今天这种境界的。如今她与这个孩子不正是在各司其职吗?为什么要伤感?应该为他的前途感到高兴才对。
  她从楼上往下看去,看见那一排灌木丛里坐着她班上的几个学生,其中一位手拿一本薄薄的书在低声朗读,其他几位则在仰着头看天。天上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大概他们对自己的无所事事不好意思,就假装在天上找东西吧。小煤老师了解她的学生,他们把勤奋当美德,哪怕谢密密这样的天才学生都是如此。那么,也许他们不是无所事事,而是真的看见了什么东西。
  小煤老师回到桌前备课,她在备课笔记本上画下了云医老师的头像,那青年男子嘴里含着一小块火山石在山间飞翔。她能理解他对那两位蛇精的迷恋,可是她体验不到蛇精对他的爱。她的学生所寻找的,就是关于这个的答案吗?难道天上的云里面藏着启示?
  小蔓重重地坐下去,藤椅“吱吱”地大叫起来,把她吓坏了。过后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了。她打量着藤椅,仿佛看见了那些藤萝长在深山老林里头的情景。又一次,她意识到周围的人差不多都在恋爱,包括她班L的学生们。现在她有些理解爹爹了,先前她是多么粗陋啊!她是被惯坏了的独生女。“五里渠小学”,她念了出来,眼前出现了一些无字的故事。她感到她的恋人就是这些故事。随着她身体的移动,那些藤在诉说着。前天,她新结识的朋友张丹织老师对她说:
  “这里的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我最喜欢这种氛围。我觉得,是许校长这个老奸巨滑的老头放出的烟幕弹。他就用这种计谋来赢得我们这些青年教师的心。”
  张丹织老师讲话时,小蔓忍不住笑。后来她俩笑得一齐倒在沙发上,心里觉得很痛快。张丹织之所以痛快是因为贬损了校长一下,小蔓则是因为张丹织老师精确地说出了她自己心里对学校氛围的体验。私下里,小蔓觉得这位朋友很像蛇,她有点被她迷住了。
  有时候,小蔓觉得自己同张丹织老师的性情相似;有时候,又觉得她和自己相差很远。这位女教师性格中的刚毅让她羡慕。她想,她比自己大不了几天,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成熟的呢?她向张丹织老师表达这种意思时,对方问道:
  “你真这样认为吗?可我并不总是那样的,我虚弱时就变得急躁了。只有许校长看透了我。”
  而当小蔓向她诉说内心的焦虑时,她就耐心地听着,一言不发。未了她会这样说:“这不就是幸福吗,小蔓?”——她直接叫她的小名。
  以小蔓的敏感,从一开始她就感到她的朋友在爱着什么人。她身上的那股激情很显然有男女之爱在作为助燃剂,再说她是多么漂亮!学校里的青年教师不爱上她才是怪事呢。比如那位云医老师,如果不是被蛇精弄得晕了头,怎么会对身边这样的美丽视而不见?在她面前,小蔓甘居下风,将她当成一位大姐姐。
  “我觉得,这个学校有点像温柔之乡,人到了这里容易发情。”小蔓说。
  “按照我的看法,我会说校园里到处都是隐秘的陷阱。我早就习惯了跳跃着跑路,免得一脚踏空。我不希望自己落进陷阱,所以我总在跳啊跳啊的。不过这里的男人很英俊,你感到了吗?”
  “暂时还没有。可能是因为我对这里太熟悉了吧。你爱上谁了吗?”
  “可惜还没有。我老觉得爱情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小蔓叹了口气,她认为张丹织老师不恋爱才可惜呢。小蔓倒是没有发现张丹织老师所说的那种陷阱,如果真有,爹爹还会不告诉她吗?她同她是不一样的,因为她有个爹爹在学校里。那么,张丹织老师也许在情感上遇到阻力了。难道还有哪位男子抵挡得了她的魅力?在小蔓眼里,除了蛇精那种她不太理解的异质魅力,谁也比不上这位女子。
  小蔓的回忆到这里就中断了,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激动袭击了她。这激情说不清道不明,即使是从前同雨田恋爱期间,她也没有如此激动过——就好像在泥泞中跋涉,每一步都喘不过气来一样。到你挣扎出来后,周围的一切又变得那么飘浮,那么冷漠了。她感到自己的手脚变得冰冷,她用力说出两个字:“我爱……”爱什么呢?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因为没有任何信息传来,也没有预兆。
  过了一阵,她走进厨房,为自己煮了一碗香辣面,吃得浑身出汗,不适的感觉完全消失了。“多么好啊!”她心怀感恩地想。
  阳台上的蒜苗蓬蓬勃勃地长起来了,像小树林一样,她的视线停留在这片绿林间。隔壁的小女孩在说:“我喜欢你,我爱你!”小男孩在回应她,但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两个人都是十二三岁。小蔓的脸红了,她有点羞愧,有点自责。她不能确定这一对是不是先前她同爹爹进山采蕨菜时遇见的那一对,那位女孩当时爱的是云医老师。也许她改主意了,改得可真快啊!周围的世界日新月异。
  小蔓回到桌前,在备课本上画下了双头蛇。
  画完蛇她就幸福地睡着了。就在同一瞬间,煤永老师在房里对农说道:“小蔓已经战胜了恐惧,变得沉着了。”农笑盈盈地回答他:“她做的一个东西像宝石一样发光。”
  农在校园里遇见小蔓,她拍着她的肩头说:
  “我看过那件东西了,那是全新的创造。祝贺你!”
  小蔓眨着眼,显得很困惑。
  “什么东西?没有东西……还差得远呢。”她慌乱地扫一眼周围,好像生怕有人听见了似的,“我已经失败好多次了,这一次也不例外,您看在眼里的。不要告诉别人啊。”
  “我保证不告诉别人。”农严肃地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我并没有做出东西来。我在瞎混。不过我快要有一个东西了。”
  “当然,没错。”
  农离开了好久,小蔓的心还在怦怦地跳。她最近有一些新策划,可是都不尽人意。她带着学生们慌乱地忙碌着,有时为了镇定情绪就大家一块儿低声朗读课文:《黄昏里的女孩》。那一课是谈编织的,从文字上看极为枯燥。最后一句是:“女孩的目光穿透树皮进入了树的年轮。”这句结束语显得很突兀,因为此前一直在介绍编织的针法。课文读完时,小煤老师看见有好几个学生眼里噙着泪。她想,一种简单的手工劳动竟有如此的魅力。
  小蔓低头走路,忽听校长在招呼她。
  “你走路可要小心啊!”他说,笑眯眯的。
  “我一直小心,可并不能避免一些事。谢谢您。”
  “干吗避免?迎头痛击嘛。这就是生活啊。”
  “可是——我会不会力气太小?”
  “用起来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
  校长不满地摇着头,然后拐弯进了他的密室。小蔓看见了云医老师。
  “云医老师!”她喊道。
  “我来拿点东西,我马上要回山里。”他解释说,“那边那么多事情等着我。您听说了吗?有人在养獠了。大批放养。”
  “是针对金环蛇来的吗?”
  “他们要制造一个无蛇区。啊,一言难尽,我得走了。”
  小蔓想起了“獴蛇大战”那部电影。那种撕裂,那种残暴,令她眼里变得潮湿了。养獴的人是从沙漠里来的吗?云医老师该有多么勇敢!
  她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公寓。自从住在学校以来,她很久没回来过了。那些家具显得有点暗淡,有点陌生了。她立刻挽起袖子搞卫生。
  收拾完坐下来之后,她又一次想起云医老师说的关于獴的事。她很想亲眼看一看。当然,即使她去山里,也很可能什么都看不到。再说现在学期快结束了,她对于学生是否能从她这里学到知识根本没有把握。学生中的那几个捣乱分子仍在与她为敌,小煤老师对他们怀着一种很复杂的心情。尽管有这种种的疑虑,小煤老师还是带着学生闯关。那到底是闯什么样的关呢?她也不知道。
  三点钟的时候,雨田来电话了。小蔓告诉他关于有人养獴的事。
  “那就是说,你的事业正朝着复杂和深入进展。可喜可贺。”
  她躺在沙发上听音乐,一会儿就睡着了。
  有人敲门,两下慢,三下快,很奇怪的敲法。一开始她懒得去开,但那人一直敲。
  “您不是要找我吗?”矮小的中年男子说。
  “请问您是……”
  “养獴的人嘛。您可以带学生一块儿来观察,厂后街26号,夜里十二点半。最好穿上防护衣。”
  “您不进来坐一下吗?也许我们该谈谈话。”
  “不坐了,我事多。再见。”
  小煤老师束好头发,穿上厚厚的牛仔服去找一听来。她听爹爹说过,这位一听来曾告诉他说他要出走,但到头来哪里也没去。眼下他待在城里一条小巷的尽头的小房间里,除了有一张窄小的木床,那几乎是间空房。
  “小煤老师,您可要小心啊,门口有个水槽。”他在暗处说话。
  “为什么要放这种东西呢?”
  “我担心总会有些什么东西跑来喝水。”
  小煤老师坐在一听来身边,低声说起关于獠的事。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变成了耳语,但是一听来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他用出汗的手轻拍着老师的膝头,他在安慰她。
  “你愿意随我去吗?”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我迫不及待。”
  “现在几点了?”
  “十二点过五分,我们得走了。”
  在马路上,一听来走在小煤老师的前面带路。路灯的灯光很微弱,他时隐时现,小煤老师看不清他。到后来,这孩子完全消失了,好像被黑夜吞没了一样。小煤老师很紧张。
  “一听来!”她唤道,茫然地停住了脚步。
  “不要叫,这些獴受到了惊吓!”一个声音说道。
  那矮小的男子出现在平房的门口。他很焦急地打手势,让小蔓快进去。小蔓跨进房内时听到了动物厮打的声音,很惨烈。她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屋里烟雾重重。
  “我的学生在哪里?”小蔓惊慌地问那人。
  “他正在搏斗,您没听到吗?这些獠把他当成蛇了,他可真是个坚强的孩子。”
  “不,我不要他死!”小蔓提高了嗓门。
  “他当然不会死。”那人阴险地说,“死不了的。再说獴也不会让他死。您应该懂得这一点嘛。”
  房里突然变得很静,静得毛骨悚然。
  “一听来!”小蔓的喊声带哭腔了。
  “嘘!别闹!他受了伤,但不要紧——他拖着一条伤腿走了。”
  “走了?走到哪里去了?”
  “鬼才知道。您可以将手伸过来摸摸这些獴。对了,再放低点。
  小蔓摸到了麻袋一样粗糙的皮毛,她觉得獠的皮毛应该是光滑的。这些獴是从哪里来的?它们似乎很想对她表示亲热,在她的手掌下拱来拱去的。它们有很多只,那些皮毛散发出松果的味道。小蔓的敌意消失了。她听到那人在悠悠地说:
  “蛇山上就应该有它们的天敌嘛……”
  小蔓很想看一看獴,可她看不见。她站起来,对那人说她要走了,感谢他请她来他家。
  “这个时候,街上也不太平。您的学生打乱了平衡,他的野心可不小。您走好,注意安全。”
  街上没有任何危险的迹象,她顺利地回到了一听来的小屋。
  “一听来,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比这重得多的伤都是自己好了的。”
  “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谢谢老师,我今夜太激动了,到现在我的心还怦怦直跳。您说说看,獴是什么样的一种动物?”
  “我猜,它们是爱情的动物吧。你还不懂男女之爱吧?”小蔓说。
  “对,我以前是不懂。我从今夜起有点懂了。我的天!您听到水槽里的响声了吗?会不会是它们?”他热切地说。
  “有可能。为什么你不开灯?”
  “这里没安电灯。”
  他俩坐在窄小的床上,一听来的全身在发抖,他全神贯注地倾听水槽里的响声,生怕漏掉了一点细节。直到后来,水槽里安静了,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老师,您回家去吧,我不会有事,我的命很硬的,睡一觉就好了。”
  小蔓走在街上时,黎明的晨曦在东方闪亮着,空气中有松果味。一个句子出现在她脑海里:生态平衡的奥秘所在。长长的夜晚中在她心底聚集的忧郁一下子消散了。她想,正是她的这位学生在创造奇迹,她不过是个旁观者和记录者罢了。拥有一听来这样的学生,她该有多么幸运啊!此刻她全身充满了精力,一点睡意都没有,所以她匆匆地回公寓洗漱梳头之后,立刻就去了学校。
  在校园门口又撞见了幽灵般的校长。
  “地下工作者同线人接上头了吧?”校长调侃地说。
  “接上了。可惜我没听懂他的暗语。”
  “没关系,坚持听下去总会听懂的。你知道这个足球场的前身是什么吗?我告诉你吧,是地下河口的通道。我们将它封上了,结果那条河也消失了。我们老犯错。是云医老师吧?我这就来。”
  他挥了一下手,消失在那间平房后面。但小蔓连云医老师的影子也没看到,她觉得校长是虚晃一枪。
  小煤老师来到教室里,但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难道他们今天罢课了吗?她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来上课。她有种模糊的预感,之后那预感慢慢清晰:也许他们去厂后街26号潜伏去了。她听见校长在经过窗前时对什么人大声说:“獠是个好东西!”小煤老师从未见过獴,昨夜它们只给她留下了粗糙的麻袋一样的感觉。但那是不是獴?那么友好的小动物,怎么会咬一听来?小蔓感到这些疑问正在将她带入一个崭新的世界。
张丹织女士另找出路
  张丹织女士的梦中情人突然就成家了,妻子却不是她,这件事让她万念俱灰。她这一生还从未如此刻骨铭心地爱过一个人呢。同绝望搏斗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感到精疲力竭,同时也感到自己的青春正在消失。张丹织女士的单纯使她很不善于埋葬自己的恋情。
  白天里,她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工作,过得既充实又辛苦,而且颇有成就感,激情洋溢。然而当黑夜来临,而她又没有下楼到树林里去游荡,只是待在自己的小客厅里时,她有几次忍不住号啕大哭。幸亏她隔壁是两间空房,所以没有人听见。当然即使有人听见了,她也不在乎。她对好友沙门说:“就在我看见堤岸在前方的当儿,一股黑浪将我吞没了。我完了,就是这样。”沙门当然不同意这种言过其实的观点,她说,世界上各个年龄层次的好男人多的是,只要自己想找,应该永远不缺机会。张丹织知道沙门此时正同时与一位老头和一位比她小几岁的年轻人交往,张丹织认为沙门对待感情不像她自己这一回这么投入,所以体会不到她的绝望有多么深。沙门劝她出去旅游一次,改换心境。张丹织对这个建议不加考虑,因为她自己的事业正处在高峰期,成了她这段时间的救生圈。“离开了学生我会死。”她说。
  在校园里,许校长再也不同她寒暄了,远远见了她就躲,这令她无比地悲哀。她想,是自己缺少魅力,所以永远失去了机会。
  一个阴雨天,张丹织打着雨伞一边走一边想心事,突然撞到了一个人。张丹织看见那人连声向她道歉。那人是一位美男子,眉宇间显得很有魄力。而且他非常和蔼。他就是洪鸣老师。
  “女士,您是去五里渠小学吗?我也是去那里。”
  “我们正好可以同路。”张丹织高兴地说。
  “我啊,就像同这个学校前世结下了友好关系。我老想着它,以它为对手。我打击它,是为了让它更有活力。”
  “您说话真幽默。您同我们校长是世交吧?”张丹织扑哧一笑。
  “可以这样说吧。您崇拜他吗?”
  “我崇拜他。他是个老色鬼。”
  “这不算很大的缺点吧。”
  两人一齐哈哈大笑。洪鸣老师的笑很有感染力,张丹织老师顿时感到心里暖洋洋的。他俩进校门时同煤永老师打了个照面,张丹织觉得煤永老师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张丹织同洪鸣老师交换了电话号码就离开了。她远远地看见校长皱着眉头在他的密室外迎接洪鸣老师。张丹织隐隐约约地听人说起过校长同这位洪鸣老师的夙怨,她心里一下就对洪鸣老师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决定在适当的时机同他交往。张丹织想,煤永老师刚才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按道理说,他看见自己同一位美男子一块儿走过来,他心里应该感到释然才对啊。难道他自己已经成了家,还会忌妒?还想多吃多占吗?张丹织冷笑一声,想摆脱关于煤永老师的思绪。可越是这样,她的思绪反而越缠绕在他身上。也许事情根本不是像她单方面设想的那样,而是另有隐情?然而不管怎样,她应该从此少去想同他的关系,这种事不光消耗意志力,还会发展她性格中不良的一面。
  这个小插曲过去了一些天之后,有一个下午,张丹织在宿舍里写教案时,电话铃响了起来。张丹织的预感被验证了:是洪鸣老师打来的。他问她在干什么,情绪好不好,还问她最近同校长谈过话没有。然后洪鸣老师又说,他打电话过来,只不过是想在电话里听听她的声音罢了,他很喜欢听。
  “那么,您就不能约我去一个地方面谈吗?”张丹织说。
  “啊,您同意了吗?那么我们就下午两点在沙门女士的咖啡店见面吧。”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张丹织心里想,他会不会是沙门那些情人中的一位?她觉得他应该会很对沙门的口味。当然话又说回来,沙门的爱好很广泛,各个阶层,不同年龄层次中的对象都有。
  张丹织写完令她激动的教案。煮了面条吃了后,穿上牛仔服,将头发向后一束,就下楼匆匆去汽车站。
  当她到达沙门的书店,也就是咖啡店时,已经晚了十分钟。但是洪鸣老师还没来。张丹织并不生气,她觉得这洪鸣老师的古怪行径很有意味,她倒要看看他如何表演。
  “他迟到,就说明你是他特别重视的人。”沙门说。
  “你是不是他特别重视的?他好像是你的老朋友。”
  “他倒是我的老朋友,不过也是敌人,这个人是破坏狂。”
  沙门去招呼别的客人去了。张丹织坐了一会儿之后突然感到,洪鸣老师根本就不会出现。这是一个不按常规出牌的人。于是,她在喝完一杯咖啡之后,站起来走了出去。她在门口回过头来,看到了沙门赞赏的表情。
  她在城里游荡了一会儿,正准备坐公交车回学校,却看见洪鸣老师迎面走过来,满头大汗。
  “啊,我找到您了!张丹织老师,您怎么离开了呢?沙门女士没告诉您?我当时脱不开身!我真该死!”他拍着自己的头。
  “真对不起。我不知道您脱不开身,洪鸣老师,我耐心不够,这是个缺点。瞧,您知道我的缺点了。”张丹织惶惑地说。
  张丹织以为洪鸣老师会邀她去什么地方逛逛,然后一块儿喝茶吃饭。可是洪鸣老师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好像犯了大错似的。他俩一块儿走了一会儿,汽车站到了。洪鸣老师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等公交车开过来。车终于来了,张丹织上车后,看见洪鸣老师一直站在原地看她,又仿佛不是看她,不知他在看哪里。洪鸣老师的表现给张丹织的热情泼了一瓢冷水。她在车上自嘲地微笑了好几次。
  她前面的座位上有个熟悉的背影。那人回转身向着她,原来是沙门。
  “你们在合伙作弄我吗?”张丹织问。
  “当然不是。”沙门严肃地摇了摇头。
  “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洪鸣老师也是我们读书会的,不过他很少来。我刚才担心你就上车了,你要听听关于他的故事吗?”
  “好。”
  “洪鸣老师有一位同居的女友,那女子一天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精神正常,三分之一的时间精神不正常。洪鸣老师不愿她去精神病院,就为她请了一位护理。他从来不认为女友有精神病,他说她只是脾气性格有些问题。大部分时间,女友都住在她乡下母亲的家,比如昨天就是这样。可是她突然又回来了……”
  “别说了,沙门。”
  “你爱他吗?”
  “还谈不上,只是有好感而已。”
  “有一天,我的店里来了一对漂亮的情侣,他们一进门就声称要加入我组织的读书会。当时外面下着暴雨,那位女士的裙子打湿了,我拿出自己的裙子给她换了。那就是哄鸣老师和他的女友鸦。他俩坐下来加入了我们的讨论。那一天讨论的是日本推理小说家岛田庄司所写的《俄罗斯幽灵军舰失踪之谜》。争论到中途,鸦突然大发作,将一杯冰水泼到了她的对手的脸上,令那位罗先生无比诧异。洪鸣老师立刻站起来向那位男士反复鞠躬道歉,那时鸦正直愣愣地将目光射向墙壁。后来,洪鸣老师满面羞愧地带着女友离开了。虽然是初次相识,但大家都很同情这对情侣。讨论之余,大家一致决定接纳他俩为读书会成员。后来他们又来过两次,但鸦的情况并没好转。有时,她对书籍显现出敏锐的判断力,但另一些时候,她又说出完全不合时宜的话来。读书会的人都在为鸦打圆场,那是种充满友爱的理解。可是一旦鸦觉察到了别人在迁就她,她就立即站起来向外走。后来鸦就不来了,只是洪鸣老师有时来一下。他来的时候往往是鸦回老家的时候,他同读书会的人都成了朋友。”
  “沙门,你说他俩第一次到你店里来时下着暴雨?”
  “是啊。我还借了一条裙子给鸦穿……你怎么突然对这细节感兴趣了?你信起迷信来了吗?”
  “我不过随便问问。你回去吧,你瞧,到站了。”
  沙门下了汽车,到马路对面去坐往回开的车。
  张丹织下车时,天正在黑下来,她的脑海里乱糟糟的,好像一些人在里面吵架。她不时叨念一句:“雨,雨天。”
  “张丹织老师,您可不许背叛您的校长啊!”校长同她擦身而过时说。
  张丹织猛吃了一惊,停在原地看着校长的身影远去。校长是什么意思?他同洪鸣老师是仇敌,可他刚才说这话的腔调有股挑逗的意味,莫非他在唆使自己上钩?
  张丹织回到宿舍后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可与此同时心里头也变得空空的,很失落。她想起一句俗话:“好男人都有了主儿。”
  于是她就带着一颗空空落落的心入睡了。
  张丹织的爹爹给她来电话了。
  “丹丹,要是你能一直紧跟许校长我就放心了。”
  “那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一种感觉吧。”
  张丹织想,爹爹是不会错的。那么她现在的这种状况算不算是紧跟了校长?张丹织觉得没有把握。也许她潜意识里一直在紧跟校长?也许爹爹说的紧跟不是紧跟,竟是远离?她也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复杂过,她以前是个干脆简单的人,一贯凭直觉行事。可现在,她都不知道自己的直觉到底是什么了。世事多么难以预料啊!
  前天上课时,有一位男生对她说,他很想像老师一样飞向半空,可他尝试了无数次,始终做不到,这是为什么。她对他说,并不是绝对做不到,而是他尝试的次数还不够多。什么叫“无数次”?有人一辈子都在尝试呢。男生看着她迷惘地点头,也不知他听懂了没有。但不管他懂不懂,这位男生应该很有前途。这些学生,白天里是他们治好了她的心病!他们妙不可言。校长是通过一些什么样的迂回曲折手段将他们这些青年教师“骗”到学校来的?张丹织一直觉得黑暗中有一张网,撒网的人是老狐狸许校长。好多年以前,校长是怎么认识她的父母的?张丹织在父母家见过校长两次,像古平老师一样,每次他都同爹爹在书房里密谈,闩关得紧紧的。那时她还很年轻,根本就没去关注这位模样显得年轻的老汉。后来突发奇想去找他,张丹织觉得是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推动自己。而校长,就仿佛一直在那里等着她去找,使得她既迷惑又感动。她就这样落入了圈套。她向洪鸣老师承认了自己崇拜校长,她说这句话时几乎是冲口而出。这是怎么回事?还有这位洪鸣老师,既然与校长是敌人,怎么又老同他在密室里谈话?再有就是,沙门怎么也声称同洪鸣老师是敌人?想到这里,张丹织老师忽然意识到她的思绪又绕到了这位洪鸣老师身上。好久以来,她的梦中情人一直是煤永老师,现在她要转向了吗?
  “不!”张丹织大声对自己说。
  她立刻想起了鸦,想起了这位美女同洪鸣老师之间生死相依的关系。她打算从此远离这位洪鸣老师。可是他又来电话了。他在电话里又一次声明,他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
  “五里渠小学是梦幻之乡。”洪鸣老师深情地说。
  “您是个什么样的人?”张丹织同样深情地问他。
  “我?也许有点莽撞,但基本上冷静自制。您看我是什么样的人?”
  “您是梦想家,我最敬佩的那种。”张丹织耳语般地说道。
  “我要工作了,谢谢您同我谈话。”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干巴巴的。
  张丹织挂了电话后闭上了眼,好久回不过神来。
  她觉得,她最欣赏的是洪鸣老师毫不伤感的心态。她对他拥有的能量也惊讶不已,可以说,他的能量绝不次于校长。张丹织感到窒息,她下楼去透透气。
  黑暗中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了,是她的学生。
  男孩过来拉了拉她的手。
  “你是谁?”张丹织问。
  “我是您的学生雨乐。我觉得您有点寂寞,就来陪伴您一会儿。”
  “听到你的声音我就不寂寞了。跟我说说你自己吧。”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的那些故事都同您连在一块儿。”
  “啊?”
  “我的意思是说,您俘获了我和同学们的心。我最近学会了像鱼一样在网球场上游动,我再也不会受伤了。”
  男生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但他的话在张丹织的心里引起了剧烈的震动。她想,雨乐如此地少年老成,今后的生活可能会充满了痛苦。于是她关心地问他:
  “你的腿伤完全好了吗?”
  “完全好了。养伤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他俩在沉默中走了一会儿,双方都听到了对方的心跳,双方都为这种交谈而充满了喜悦。
  远处有人在用手电照路。
  “老师,我爹爹来接我了。他总不放心我。”
  雨乐离开了好一会儿,张丹织还在回忆他所说的话。这是个不害怕痛苦的男生,他甚至迎着痛苦而上。这样一种勇敢的性情是如何样养成的?他有点像一个人。当然,他很像洪鸣老师。洪鸣老师的神经大概像钢丝弹簧一样吧。张丹织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爱上洪鸣老师。
  张丹织走到树林边,看见了挂在树上的那只灯笼。但是她忘了带打火机了,没法点亮灯笼。这种遗忘是不是象征着她前一段的感情告一段落了呢?她心里还有点小小的刺痛。她伸手将灯笼从树枝上取了下来。奇怪,那灯笼一到她手里自己就亮了。她又开始在树林边上徘徊——她的双脚就像中了邪一样不肯往别的方向走,而她身处的地点正对煤永老师的窗户。她走呀走的,一直走到那窗口成了一片漆黑才停下来。当然即使变成了漆黑,也许他仍在那里。张丹织将灯笼举过头顶,一共举了三次。她在心里骂自己“真邪恶”。她并没有骂出声,灯笼却自动地灭了。于是她将灯笼挂在树上,心绪烦乱地往宿舍走。
  她听到有人在她前方说话,居然是雨乐和他父亲。这一对父子真奇怪,居然还在校园里逗留!
  “我愿意为我的体育老师去死,爹爹您相信吗?”
  “我信,好孩子。可我知道她希望你好好地活着。”
  他俩拐了个弯,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张丹织心中的阴霾一下子就散去了,一个教学方面的灵感在脑海里闪现。她想回去马上将它写下来,就加快了脚步。那天夜里,她宿舍单元房的灯一直亮到了凌晨。后来她在梦里大声询问:“是您给我的灵感吗,洪鸣老师?”
  一直有学生来问她关于飞翔的秘密和诀窍,她答不出,她只会做示范动作。她为此焦虑。昨天夜里,她奋笔疾书,一共写了十页。她找到了她所需要的暗示性的词语,想出了种种奇妙的构图。一个巨大的难题就这样迎刃而解了。她想,刚结识的洪鸣老师是能够飞翔的人。她下了这个结论之后就睡着了。
  上午醒来时,她问自己:“也许这就是幸福?”关于这个问题她要仔细地想一想,她现在已经变得比从前复杂多了。
  当爹爹在电话里问她是否紧跟了校长时,她回答说她拿不准,也许紧跟了,也许跟得不够紧。但爹爹却说她的回答令他放心了。多么蹊跷啊,以前爹爹很少打电话过问她的工作。也许这五里渠小学里面有个什么帮会,爹爹是其中的成员?古平老师不是在向爹爹学吹笛子吗?这是个多么奇怪的学校啊。张丹织想,从前她是那么散漫,心不在焉,现在却像有人在身后用鞭子赶她似的,一个劲儿朝前奔。在短短的时间里,学校已经使她脱胎换骨了。在此地,她同一些最有意思的男人相识了,而且他们都注意她,甚至为她所吸引,其中包括校长这样杰出的男子,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她再仔细地考虑了一下之后,决定不远离洪鸣老师了,她要任其自然。因为对方显然是一位有担当的男子汉,也比自己年长,自己用不着躲开他,躲是矫情的做法。她回忆起那本书名叫《晚霞》的小说的开头,一下就明白了,主人公反复去拜访的那个村子,那栋空屋,其实就是作为读者的她的内心啊。那么主人公又是谁呢?思来想去,只能是五里渠小学。是的,她的内心经历了这种种既温柔又惨烈的拜访,她的改变很大。张丹织又一次钦佩起妈妈挑选书籍的眼光来。当然,现在她的心已经不是空屋了,正如这本有趣的小说的结尾描写的那样。张丹织决定下次去沙门那里时,一定要同她讨论一下这本小说。前几次她提起这个话题时,总被她岔开,不知她安的什么心。难道因为她的什么老情人也在读这本书,她就不愿同她讨论了吗?这太荒谬了,沙门小姐真可耻。张丹织估计到这里面会有些蹊跷。为了提升自身的素养,也为了获得灵感,张丹织打电话给沙门,说要加入她的读书会。
  “好啊,我就等着你提出来呢。我们这里有些人对你望眼欲穿,早就在悄悄地议论你了。你不来参加倒显得不合时宜。”
  沙门爽快地答应了。可是张丹织又犹豫起来,因为洪鸣老师也参加了读书会。嘿,刚才她不是已决定不远离他了吗?她到底怕什么?见鬼,不要再多想了。
  又过了一星期,张丹织去沙门的书店参加读书会了。那些老头老太,还有两位年轻人都对她表示热烈欢迎。不知为什么,那一天大家并没有讨论诗歌或小说。张丹织感到,这些人在闲聊时透出一种情绪,那就是希望她谈一谈她的学校,带给大家一些信息。这使张丹织很尴尬,她不知从哪里说起。
  这时在另一个房间招呼客人的沙门过来了,沙门说:
  “大家不要为难张丹织女士了,张丹织女士的学校就如同我们这星期要讨论的小说一样,很难描述。等以后我们同她处熟了,就会明白那是一所什么样的学校了。这同熟悉一本小说是相似的。”
  沙门一说完,众人就“哦”了一声,不再期待张丹织的信息了。
  他们讨论的小说不是《晚霞》,而是张丹织没读过的一本小说。张丹织坐在那里有点不安。旁边的白发老太,大家称她为“文老师”的,悄声问张丹织:“您在找洪鸣老师吗?他今天不会来。”
  张丹织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慢慢地,她就被大家的讨论所吸引了。虽然她不知道那本书的情节,但她感到每个人的发言都有种介于激情和色情之间的意味,是她最喜欢的那种味道。她还发现所有这些年长的读者说话时脸上都浮着红晕,那两位年轻的更是容光焕发。张丹织于一瞬间猜到了:这些人全认为她的到来同洪鸣老师有关。这令她既感动又有点气恼。她以前从未注意到的一件事就是,某类色情同人的年龄是没关系的,难怪沙门小姐总是强调“各种年龄层次的对象”。被这些闪动的目光,这些梦一般的语气和手势所包围,张丹织很快就变得热情洋溢了。她觉得自己正同大家一道走进那个水汽蒙蒙的、看不透的长篇故事,在那里头,角色的一个眼神至少有三种意味。那里头有男女之爱,也有女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之爱,还有老少恋,姐弟恋之类。整个长篇的结构并不复杂,但头绪很多,好像人就是为着各种各样的恋爱而活在世界上一样,所以又显得很幽默。一位老人拿着书念道:
  “因为他老板着脸不笑,常女士就在心里同他较劲了。她说些乡里乡亲之间的逸事,她非要试探一下他,看他会不会笑。他俩四目相对。这就是爱的萌芽吧……”
  这些句子让张丹织一下子就想起了那次面试,想起了他那沉着而复杂的目光。煤永老师此刻在哪里?她的双颊像火一样发烧。接着,她又看见沙门在捂着嘴笑,于是她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她这一笑就笑出了眼泪,并且她感到长久以来的压抑感一下子释放了大半。
  “多么有趣……”文老师呻吟般地叹道。
  “你在恋爱。”沙门凑在张丹织耳边说。
  “但是已经过去了。”张丹织回答她,“我那时应该对他说些乡里乡亲之间的逸事,但我却说了几句蠢话。所以注定要失去机会。”
  “失去了机会的爱才是往深处发展的吧。”
  走在城市的雾气里头,张丹织听见身旁的文老师说:
  “这种小说是可以读一辈子的。我觉得洪鸣老师下次会来参加聚会,因为读这种书太需要交流了。”
  白发老太的声音听起来如此年轻,有磁性,就好像返老还童了似的。张丹织意识到读书会里的人全是非常老练高超的读者,相形之下,她自己显得太嫩了。看来读书会对她来说有种魔力。
  “我以前浪费了青春。”张丹织犹豫地说。
  “青春是不可能浪费的。”文老师敏锐地接上了她的话头,“那时您是在积蓄能量,为日后的冲刺作准备。”
  文老师向张丹织告辞时,张丹织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一大团黑影。胖胖的文老师像鱼一样游进黑暗中去了。张丹织想,文老师比张丹织还更懂得张丹织,这就是书籍的力量啊。年轻的时候,她一点也不关心母亲读些什么书,她错过了那么多最佳的读书时光。这时她产生了某种预感,脚步慢了下来。果然,黑暗中有人讲话了。
  “我本来不打算来了,可还是忍不住过来看看。您对他们印象如何?”
  是他,洪鸣老师。
  “我喜欢这些人。他们生气勃勃,深谙一种情调,我一直在找那种情调。今天我才知道,沙门的书店真美。”张丹织由衷地说。
  他俩沉默了。虽然有路灯,但张丹织的眼睛今夜好像出了点问题,她同样看不见洪鸣老师的脸,只看见一个黑影。此刻张丹织仍然沉浸在读书会的那种色情氛围里,她忍不住挽住了洪鸣老师的臂弯,这种身体的接触令她感到如此惬意。但是车站很快就到了,洪鸣老师将她送上车之后,她站在车上,看见他像一只大鸟一样飞走了。她不住地反问自己:“刚才那真是他吗?还是小说的幻境里的幻影?”
  但读书会要一个月才召集一次。一个月!在那之前她一定要把今天讨论的这本书看完。在一个小小的读书会上,有人专门为你而来,想一想都令她眩晕。大家是如何预感到洪鸣老师同她的关系的?当然,她同他一点暖昧关系都没有,只有同行或好朋友的关系。洪鸣老师真美,同他一块儿走在夜里的大街上真舒服。此外,他能给人以可靠的感觉。
  张丹织黑暗的心田里有些东西在发出微光,她说:“真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日子啊。读书会里洋溢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她再次感到文老师是一位充满魔力的女人,就像她儿时崇拜过的一位马戏团的魔术师一样。沙门和洪鸣老师将她领入了一个奇境。
  她刚一进校园,就有人轻轻地挽住了她的手臂,原来是女生黄梅。
  “张老师,我陪您走一段。到处都在吵吵闹闹,您听到了吗?”
  “我听到了。这里的人们那么热情。你最近在学什么?”
  “学数学。我慢慢对自己有信心了。我想如果爱一个人,并不需要总是见到他,对吗?”
  张丹织觉得,最近这个小姑娘的声音好听了,她正在发育。她肯定了黄梅的看法,捏了捏她的手给她鼓励。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爱的模式,都很美。黄梅啊,你真勇敢,你会长成一位美女的。”
  她百感交集,说不下去了。这时张丹织的宿舍已经到了。
  夜里,她坐在沙发上打开了那本书名为《鸣》的小说。
  小说很难懂,比她母亲借回来的那些小说更加看不透,既沉闷又陌生,还有点令她恐怖,就像儿时在半夜里醒来听到一个人敲击铁罐似的。她老觉得有什么转折马上要发生,可看了几十页还没发生,于是绝望地合上了书告一段落。今夜的阅读同她在书店里听到的关于这本书的讨论反差太大了。她想,这是因为自己还不是一个老练的读者,还没能进入到小说的氛围里面去的缘故吧。她必须坚持不懈地训练自己,提高素养,不然她怎么去教学生呢?她回忆文老师说的这样的书可以读一辈子的话,不由得十分钦佩这位老太。
  张丹织并不泄气,她打算一有时间就来钻研这本小说,一定要将它钻透。哪怕为了重返读书会的氛围,这也是很值得做的努力啊。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她从前感到不幸福,那是因为她一直浮在生活的表面,她没有真正运用自己的全部心力去生活。同沙门和洪鸣老师一比,就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了。
  在差不多快一个月里头,洪鸣老师一次也没有主动与张丹织联系过。张丹织在心里头确定了:洪鸣老师对她的感情不是爱,只是一种依恋。大概因为他也有软弱的时候吧。他,这个对校长有威胁的人,竟然要依恋她张丹织!这世界是多么地不可思议啊。更为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在大马路边上看见连小火同洪鸣老师有说有笑地朝她走来了。
  连小火告诉张丹织说,他早就认识洪鸣老师,那个时候,他甚至想过要将他介绍给张丹织做男朋友呢。但那时他正与他的现任女友打得火热,而这位漂亮的女友也没有显出患病的征兆,只是他连小火误认为洪鸣老师会与她分手。但后来洪鸣老师就同她再也分不开了,应该是由于她的患病。
  “他的全部心力都扑在教学上。”连小火充满敬佩地说,“我是指上班时。下了班后,他就照顾他的女友。我注意到由于他的照顾,那位女士越来越漂亮了。她有时说话没有逻辑,但同洪鸣老师这样善于沟通的人住在一起,应该不会有大问题。不过我猜想洪鸣老师也有寂寞的时候。丹织,你认识了他太好了,这会对你和对他都有益处。”
  张丹织却疑神疑鬼地想,那次在雨天里,洪鸣老师会不会是有意来“认识”她的呢?她仔细地观察连小火,发现他满脸真诚。不过她还是感到洪鸣老师早就从连小火那里听说了她。
  连小火离开她后,张丹织坐在房里,也感到了寂寞。幸亏这段时间读《鸣》这本小说耗去了不少精力。这本小说让她爱不释手了,写得多么特别,然而与她目前的生活又是多么贴近!有几天里头,她都要为书中的描述神魂颠倒了。还有一件事就是一天夜里,就在这个沙发上,她同黄梅同学一块儿读了这本书中的一章,两人都被激起的热情弄得喘不过气来。她于是知道了对美的领悟程度绝不是同年龄成正比的。
  “张老师,这书写得多么好啊。一想到这辈子我还要读到很多好书,我就激动得不行!想想看,那么多!要是每天有这类书读,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颓废了!”
  黄梅同学说这话时,将脑袋靠在张丹织老师的肩头,张丹织老师感到那毛茸茸的脑袋发烫,那里面聚集了巨大的能量。
  “是有很多。”她说,“我也是刚刚知道有很多的。我后悔极了,因为从前我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我以后要不断地读好书,你就不断地从我这里借书吧。分享读后感是不是像在一个球队里踢球?”
  “正是这样。我爱您,老师。”
  张丹织想到这里时又翻开了那本书。现在写到患肺病的女工的爱情了。那种爱情像火一样,她去世后好几年,那位情郎依然找不到具有那种热度的新恋人。女工的屋前有一株腊梅,雪天里,腊梅怒放时,情郎在房里听到了她归来的脚步声。张丹织读到的这个情节只是表面的,在这个情节的背后另外还有一个情节,这背后的情节若隐若现,令她有点毛骨悚然。她不安地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喝了一口水之后,隐藏的情节就完全显出来了。张丹织激动得情不自禁地将那一段文字看了又看,还将脸颊贴到文字上去。长时间地,她耳边响起那情郎的呼唤:“姐姐啊——”
  她一直读到深夜,她读这种书总是读一读,停一停,又不断地返回去重读,所以速度很慢。她预计自己下一次去读书会时,大概就会有更多的交流了。读书会是一个激情(色情)的旋涡,那里头一定有她不曾感觉到的暗流,洪鸣老师只是其中的一股。就目前来说,她已经估计到了文老师身上有很多故事。她的好友沙门同这些人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这种由书籍连接的友谊比社会关系更为牢不可破吗?
  在张丹织沉浸于小说情节的这些日子里,她还遇到过一次她公寓的保安小韶。那一回她是去公寓里拿一本关于花剑训练的书。她在房里清理书架时,小韶就像猫一样溜进来了。他显得成熟了很多,脸上甚至有了沧桑的痕迹,真奇怪。
  “小张姐,您找到心上人了吗?”他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找心上人?”
  “因为大家都在找嘛。大家都很寂寞,比如校长也是。”
  “校长?你真是人小鬼大!最近你一直在上班吗?”
  “不,最近我回乡下去了一趟,同校长一块儿回去的,我们是老乡。回去了我才知道,那里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据我观察啊,校长在家乡也没有立足之地了。所以回城的路上他一直在哭。”
  “他!一直在哭!你在胡说吧?”
  “没有啊。我干吗胡说?他一回到城里,就到他心上人家里去了,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太伤感了。”
  小韶说完这些话之后,好像心里轻松了很多似的,黑眼球也变得灵活了,他仿佛看到了张丹织的心底。这让张丹织感到很惬意。他们俩,张丹织坐在矮矮的床上,小韶坐在高高的五屉柜上,随意地交谈着,仿佛是信口开河,又仿佛是互诉衷肠。
  “那么,校长没问起过我吧?”
  “怎么没问,他一直在问!我告诉他你很少很少回公寓来,他听了好像很满意。我记得他说了一句:‘各人都应该找到自己的心上人。”’
  “嗯,我要考虑考虑他这句话。小韶,你有心上人吗?”
  “有。她是个卖菜的姑娘,我们没有很多时间在一起。等校长雇我去学校当了保安,我就会涨工资,那时我们就会有时间了。
  小韶的眼里满是憧憬,眉宇间透出了男子汉气概。看来恋爱让人变得很美。张丹织赞赏地连连点头鼓励他。
  “要是校长结婚了,我会特别高兴。”他又说。
  “一个老头结不结婚,怎么会同你有那么大的关系?”
  “当然有关系。就连您结不结婚同我也有关系;”他老练地皱了皱眉头,沉浸在某种深刻的思想里。
  小韶的变化让张丹织大吃一惊,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嘴上没毛的男孩一下子变得这么老练了,简直成了人精。瞧,这家伙居然对她说:“我今天来是来给您出主意的,旁观者清嘛。”他还说校长也在为她着急,校长说今年非把张老师嫁出去不可。这个毛头小子,居然会同校长那老狐狸有如此深的关系,两人几乎无话不谈,实在令张丹织诧异。张丹织红着脸哈哈大笑,但小韶一点也不笑,焦虑地看着她。
  后来他就从五屉柜上跳下来,默默地出去了。
  张丹织用力思考这件怪异的事,怎么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她站在阳台上,看见天渐渐黑了,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向她涌来。是什么呢?不是伤感,也不是希望,而是某种躁动。就像那位写小说的人感觉到的躁动一样——她这样觉得。经历了好多天的困惑之后,张丹织第一次感到了欣喜,也感到了行动的紧迫性——虽然还不知道要如何行动。
  “欢迎重返旧居!”
  黑暗中响起的声音又吓了她一跳。是隔壁的阳台上的男人。张丹织一贯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
  “您过得怎么样?”张丹织边说边将自己的脸转向想象中的他。
  “生命是如此短暂,可我还留在原处,也许是为了见证一件事?”
  “那会是什么事呢?”张丹织的话一出口,就又感列了那种紧迫感。
  “让我们等一等。”
  张丹织想,这位先生的变化真大。以前她从未关注过他。为什么自从她去了学校之后,她周围所有的人和事都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那不是一般的变化,而是一种质变。就好像每一个熟人都紧紧地同她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了一样。甚至那些新近认识的人也是如此。他们从某个方面刺激着张丹织,令她不停地处于激动之中。比如这位邻居就是这样,他说完这句话就进屋去了,留下张丹织在外面心潮起伏。
  此刻她觉得自己已经真真切切地面对那件事了,她几乎一张口就要将它说出来了。但她说出的只不过是一个“啊”字,然后就没了下文。也许应该到房里去等?
  在房间里,焦虑一点一点地上升着,但并没有什么事发生。后来她的热情就冷却下去,她洗了澡,在床上看了一会儿《鸣》,打算睡觉了。
  这时电话铃忽然大响。是他。
  “您是怎么知道我这里的号码的?”
  “有一位双料间谍告诉了我。”
  “该死的小韶,他该进地狱!”
  “他善解人意,校长应该提拔这样的青年。您在读《鸣》吗?”
  “对。我感到我在读您。”
  “可那也是为您写的书嘛。”
  虽然只在电话里说了短短的几句话,张丹织的夜晚立刻变得无比的宁静了。她凝视着如水的月光从落地窗那里流进来,可刚才天空还是黑乎乎的啊。她想,洪鸣老师是一种酶,他可以使人完全改变自身的精神面貌。这样一个怪人,他的童年和青年时代会是什么样的呢?张丹织在模糊的设想中幸福地入睡了。其间她又不时地醒来,每次醒来都会有那种幸福感。她听见自己在笑,那笑声像一种怪鸟的叫声一样。她觉得自己再也不会为爱烦恼了。
  清晨,她刚从一个杂乱的梦里醒来,就听到小韶在说话。
  “我试过了,那条路走不通。”他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这不等于说,我就不走那条路了,我不过是稍稍偏开了一点罢了。”
  “外面那么黑,你怎么知道你走的是哪条路?我看啊,你这小鬼头纯粹是在兜圈子。”说话的是张丹织的邻居老朱。
  张丹织赤脚走过去从门缝里向外看,她看见小韶穿着女孩子穿的花裙子站在走廊里,脸上还擦了粉。邻居则从头到脚穿黑色。张丹织不知道这是演的一出什么戏,她紧张地看着他俩。可是那两个人都不看她。也许他俩是在较劲。但张丹织又发现小韶的脸正在往老朱的脸上贴过去,很快两张脸就粘在一起了。就连鼻子和嘴都渐渐地变成了一个人的。张丹织害怕地说:“天哪。”
  那两位立即分开了。
  “谁在那里说话?”老朱严厉地问。
  “我。”张丹织说,“是我说话。你们是在批评我吗?你们对我不满意了吧?”
  “不对,我们衷心地祝福您!”他俩齐声回答。
  张丹织想起了自己失败的爱情,情绪有点灰。
  “难道张小姐还会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吗?”老朱转过身来。
  张丹织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看见的是一张陌生的疤痕累累的脸。连嘴唇都消失了。
  “公寓里失过火,这是那场火灾留给我的纪念。”他笑出了声。
  但张丹织怎么也想不出他的话有什么好笑的,她为此而苦恼。
  他俩到老朱的房里去了。一阵一阵的怪笑从那房间里传出来,张丹织退回自己的房里,神经变得很紧张。她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忙乱中有一本书从她的手中掉到了地上,她拾起来一看,居然是《地中海地区植物大全》。那本书,明明她记得放在学校宿舍里的,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莫非它生了脚?这本崭新的书是后来她在书店里买的,现在翻看着这些图片,心里一阵一阵地伤感着。她又一次想到这个问题:她和农,到底谁更适合煤永老师?她的直觉告诉她应该是自己更适合他,但她又想,也许农也有同样的感觉?爱情真不是那么容易判断的。
  张丹织一开电梯门就看见老朱背着她站在里面。
  “对不起,我很抱歉。”她说。
  “为什么抱歉?是为了我脸上的烧伤吗?这没什么可抱歉的,这是我的真面貌。您看习惯了就好了。”他说着就转过身来面向她。张丹织看了他一眼,心里有想吐的感觉,但她忍住了。老朱请她伸出手来,她伸出了右手,老朱握着她的手,仔细地打量她的掌心。
  “您打了败仗,不过失败是成功之母嘛。”
  “您觉得我前途如何?”
  “您前程未卜。这对您来说是最大的幸运。”
  他走出电梯往右一拐就不见了。张丹织记起老朱握住她的手时,像有电流从她掌心通过,她都差点要尖叫了,幸亏只有一瞬间。并且她还闻到老朱身上喷发出来的硫黄气味。他从前是那么优雅又爱享受物质生活的人,莫非他现在要毁灭自己?看来小韶同他是非同一般的亲密,不知道这种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从前她住在这里时,从未看见小韶同他接触。
  一直到坐上了去学校的班车,张丹织还在费力地想这个问题:她自己的真面貌是什么样的?她努力地辨认玻璃上那张模糊的脸,那张脸时而木然,时而狰狞。她因而有点担心自己要做出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来。这时洪鸣老师忽然在她里面说话了:“您多么美,您是最适合那所学校的。”张丹织平静下来了,她想,洪鸣老师真了不起啊,也许《鸣》这本书的作者就是他?书的封面上有作者的名字,叫林落,很可能是笔名。如果是他自己写的书,他又去参加关于这书的讨论会,这意味着什么呢?
鸦和洪鸣老师
  鸦的名字叫巫涯,鸦觉得那名字难听,就改成了现在这个名字。洪鸣老师也认为她改得好极了。
  他俩是在歌剧院相识的。那一天,洪鸣老师兴致勃勃地去听京剧《尤三姐》。剧间休息时,洪鸣老师发现邻座是个充满了青春活力的漂亮女孩,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二岁。他暗想,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却喜欢京剧,很少见。于是开幕时他就将目光偷偷地溜向那女孩。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女孩也在看他,而且是直愣愣地看。幸亏周围较黑,别的观众注意不到。女孩斜过身子,凑在他耳边说:
  “这位演员真美,我最喜欢这种男性化的女孩,就像一种理想。”
  洪鸣老师为她这句话大大地感动,他顾不上听戏了,就也凑在她的耳边悄声说:
  “的确是美。我同您有共鸣,您感到了吗?”
  “当然啦——”
  戏一散,他俩走出座位,鸦就自然而然地挽住了洪鸣老师。
  他俩在黑黝黝的大街边走过来走过去。洪鸣老师提议去酒吧喝一杯,但鸦拒绝了,她说酒吧里生人太多,她会紧张。
  “我从小就想做尤三姐,可我的性情同她差得太远。您怎么看我?您喜欢尤三姐吗?”
  “喜欢。”洪鸣老师说,“扮演她的是一位天才男演员。我本来是想好好听戏,可是现实中的戏比台上的更精彩,我就走神了。”
  “那么下个星期三我们再来听这出戏,好吗?”
  “好。”洪鸣老师感动得热泪盈眶。
  鸦说下星期三她会提前买好票,站在剧院门口等洪鸣老师。她说完这句话就上了一辆夜班车。洪鸣老师注意到那车开往城南。
  鸦坐在前排位子上,她的思绪仿佛被冻结了一般。每当她过度兴奋,她脑子里就一片空白,这是她的常态。她感到那夜班车是命运之车。
  她回到自己的公寓里时才恢复过来了。她认定刚才那位男子就是她从小到大一直在寻找的类型,更难得的是他俩还有共同爱好。鸦躺到床上时,心又静不下来了。她不知不觉地在模仿洪鸣老师说话。他一点都没有打听她的情况,这就是说,他对同她相识这件事完全不感到意外。她也是这样!鸦觉得自己心花怒放。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是住在乡下的母亲。
  “我的丫丫快活吗?刚才打电话没人接,我有点不放心。”
  “妈,我很好。您今天和舒伯去赶集了吗?”
  “去了,买了条小狗。你睡吧,丫丫!”
  鸦的脸上泛出笑容,她猜舒伯和妈妈正在床上。她妈最喜欢在自己做爱时打电话给女儿。她是那种博爱者,希望大家都恋爱。八年前,她失去丈夫后不到一星期就同这位舒伯伯交往起来。为了避人耳目,她和舒伯干脆搬到了附近的乡下。反正两人都退休了,鸦又上寄宿中学,所以两人就过起了田园般的生活。这件事对鸦的刺激很大,因为她的父母很恩爱,从前还一起共过患难,妈妈怎么会这么快就转向别人呢?过了一段时间鸦就理解了母亲。舒伯伯已快70岁了,无儿无女,差不多像是白活了一辈子,忽然就狂热地爱上了自己的同行。谁能责备这样的孤苦老人?因为有了舒伯如此专一的爱,鸦的母亲很自豪,这大大地减轻了丧夫的痛苦。后来鸦也开始羡慕母亲的好运了。
  夜深了,鸦还在床上痴想,不光想剧院的奇遇,也想洪鸣老师的外貌,猜测他此刻是否也在想她。她开灯看了一下表,已经一点半了。她实在忍不住,就打了个电话给洪鸣老师。
  “是鸦吧?我正好也在想您。您没事吧?”
  “我没事。我刚接了母亲的电话,就睡不着了。我母亲和她的爱人住在乡下。我们结婚吧,洪鸣老师!”
  “我多么的幸福,鸦!等一等,您刚才说我们结婚?”
  “是啊。除非您已经结婚了。”
  “我还没有。我太幸福了,我现在就上您那里去.好吗?”
  “可是现在没有公交车了,要走一个半小时。”
  “这没问题,我从前是业余长跑运动员。”
  然而五周以后他俩分手了——还没来得及结婚。原因很简单,洪鸣老师工作繁忙,事业上有野心,热爱本职工作,所以不可能每天有时间同鸦在一起。鸦的工作则很轻松,是在工艺馆画彩蛋。因为近期生意清淡,只工作两小时就回家,所以她有大把时间。
  每当鸦待在家中,洪鸣老师又老不来电话时,她感到自己简直要发狂了。她知道洪鸣老师喜欢他的工作,可她认为那也得有个限度,他正处在热恋之中,怎么能做到不每天来城南她家中见她?那只能说明他并不很看重她啊。后来鸦又提出由她每天去洪鸣老师家。他答应了,并且对她充满感激。这使得鸦满怀希望。然而当她坐在他那朴素寂静的宿舍里等待他时,他还是每天忙到深夜才回家。有时他还睡在办公室,说是怕回来太晚打扰了鸦。这种时候,他总预先给鸦电话,让她早些睡。鸦一挂上电话就破口大骂,她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学来那么多脏话,连珠炮一般骂下去,像鬼魂附体了一样。
  终于有一天,鸦气急败坏地对洪鸣老师说:
  “我要离开你!”
  “你要走?我们还没结婚啊。我这一生完了。”他万念俱灰。
  “我不能和你结婚。”鸦铁青着脸说。
  “那你和谁结婚?”
  鸦提起脚就向外走。洪鸣老师追出去,用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口里哀求着。鸦突然扭转脖子在他手背上用力咬了一口。洪鸣老师松了手,发出惨叫。他盯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内心无比震惊。鸦一眨眼跑得无影无踪了。洪鸣老师已经感觉不到伤口的剧痛了,他像做梦似的站在家门外,任凭伤口流血。后来是楼上的老师替他包扎好伤口,又将他送到校医那里。
  鸦走了之后,洪鸣老师才确确实实感到自己的一生完了。虽然他仍然拼命工作,但却失去了灵感。他成了个机器人,连自己都对自己心生恐惧,因为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半年之后,他才一点一滴地恢复了对生活的感觉。
  鸦受到了重大的打击,整整一个月里头完完全全失去了睡眠。后来她的工作也没法做了,她母亲就从乡下跑来将她接到了她家中。自残的事发生在乡下,幸亏她母亲警惕性高,鸦才保住一条命。
  不知道是出于母亲的自私呢还是她认为要给鸦一线希望,就在鸦终于平静下来,融入了两位老人的田园生活时,有一天,这位母亲偷偷地进了城。她通过一些曲折的关系找到了洪鸣老师的家里。这已经是七个月之后了。洪鸣老师在院子里做木工,为了使自己的精神振作起来,他决定做一张方凳,现在已经快完工了。
  “您好,我是鸦的妈妈。”
  “啊!您请坐,这里有把椅子。”
  “您觉得意外吗?”
  “不,不意外。因为我爱鸦。我去为您倒茶。”
  “不用麻烦了。鸦发生了一点小意外,不过事情过去半年多了。”
  “她现在怎么样?”
  “很好。她在我那里,每天在菜地里忙。我觉得她很苦,可她不愿诉苦,她硬挺着。”
  “您愿意我送您回家吗?”
  “愿意。您是个好人。鸦不会处理同别人的关系,我把她惯坏了。”母亲说着就哭了。
  他俩一块儿回到了母亲家中。洪鸣老师请了一个星期假。那七天里头,鸦和他时时刻刻在一块儿。乡下房子的厕所在屋外,即使洪鸣老师上厕所,鸦也跟着,站在厕所外面大声同他说话。母亲看到这种情景时,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担忧。
  一星期后,洪鸣老师和鸦一块儿回到了他的宿舍套间。洪鸣老师怕鸦在家待着寂寞,就替她在一家杂志社找了一份美编的工作。但是鸦很快就出现了精神上的问题,她在工作上连连出错,最后只好离开了杂志社。
  “鸦,你就在家伺候我吧,反正我们也不缺钱。我也三十五六岁了,该享享福了。”
  “我觉得我是生病了,肯定是。为什么我要连累你?”
  “胡说。很多人都这样,只是集中不了注意力罢了。什么叫连累?没有鸦我活不下去,我死过一次了,你不想害死我吧?”
  “你说的是真心话吗?”鸦紧张地看着他。
  “我要说假话五雷轰顶!”
  两人开始了甜甜蜜蜜的小日子。鸦在家做家务,把他们的小家弄得舒舒服服。洪鸣老师照旧在学校里忙,但他注意每天尽量早些回家陪伴鸦。倒是鸦的性情改变了,她再也没有抱怨过洪鸣老师,反而时常同他谈起学校的事,还给他出些主意。洪鸣老师觉得自己达到了幸福的巅峰。为了给鸦解闷,他不时从图书馆借些书回来给鸦阅读。那些书大部分是小说和诗歌,还有一些园艺方面的书。他按照自己的口味选择书籍。奇怪的是从前没有阅读基础的鸦天分极高,她对每一本书的体验都有自己独特的创见,而这些创见又影响了洪鸣老师。于是由书籍作媒介,两人的相互理解日益深入。
  “可了不得,”洪鸣老师说,“我们家要出一个文学工作者了。鸦,我觉得你天生是搞文学的人,你完全可以练习写作。”
  “瞎说。我根本不能思考,更不能将我的思想写下来。我要那样做的话就会失眠,很危险。”鸦说这话时目光望着别处。
  “我明白了。用不着写下来,你同我说一说就可以了。自从你读了这些书之后,我再重读时,就好像眼前出现了另一片天地。你是最棒的!”
  但是鸦的眼神变得有点忧郁了,洪鸣老师一时追不上她的思路,就默默地抚摸着她的肩头。他对自己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要拼命努力。鸦太正常了,所以那些小小的不正常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不过鸦并没有阅读的激情,洪鸣老师借回什么书,她就读什么书,仿佛有些被动似的,令洪鸣老师大为不解。
  “有一些雾团挡在书中发生的事件前面,我看不太清那些事情,我不能用力,一用力就好像要发生眩晕似的。所以我想,还是顺其自然吧。是不是因为我太喜欢你的书了呢?”
  “那不是我写的,是一些伟大的作家写的。顺其自然吧,鸦。对于我来说,你就是美。这半年里头我的变化太大了,我以前真狭隘。”
  鸦痴痴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低下头轻轻地说:
  “我刚才没听懂你的话,我是不是出问题了?”
  洪鸣老师一有时间就同鸦一块儿去郊区的山里。他俩一块儿爬山。爬着爬着鸦就会欢呼起来,脸上显出婴儿般的表情。洪鸣老师惊讶地说:“鸦,你应该是在山里出生的。”但是鸦的激情持续的时间很短,往往爬了不到一里路,鸦就催促洪鸣老师回家。洪鸣老师独自一人时常常深思鸦的这种表现,但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俩一块儿读了半年小说之后,洪鸣老师有一天动员鸦去加入城里的一个读书会,还说两人一块儿加入必定受益多多。
  “我担心我去了会紧张。”鸦说。
  “啊,不要这样想!我有个朋友在那里,他为我描述过读书会,那应该是个妙极了的组织。”
  后来发生的事说明鸦并不是过虑。涉及到她心爱的书时,鸦就好像又变成那个咬人的怪女人了。洪鸣老师终于相信了鸦的话——她的确不能去人多的地方。
  那些柔情缱绻的夜晚!洪鸣老师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我做得对。”他觉得自己重新又焕发出了青春的活力。
  可是转折又到来了。一天早上鸦说,她要去母亲家里住一阵。
  “是因为失眠吗?”洪鸣老师拉着她的手问道。
  “有一点点,不过不厉害,回去休养一阵就好了。”
  她坚决不让洪鸣老师陪伴,自己一个人坐长途汽车走了。
  她一到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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