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修炼了五千年却仍没有进阶到六尾境界的白狐。所有的一切,只停留在二尾渡劫的那个晚上,那个傻傻的凡人书生为了躲避因雷劫而引出的大雨来到了破庙中,却用肉体凡胎,为我挡下了最后一道致命的天雷。
我不是青丘九尾族,血统高贵的青丘狐天生便具有渡劫成仙的资本。他们无需担忧其他的烦心事,不用担心被人类抓走,只需要安安心心在青丘狐山上修炼。就连天地对他们的惩罚雷劫,也会被青丘飞升的狐仙们因护短而出手化解。
而我们这种凡狐,只有在活着的前提下,又得幸在具备灵识前得到一缕灵气,才能初具成仙的资本。若是先产生了灵识变为了妖身,修炼再久也只是一只法力高强的狐妖,不但要渡天劫,更要逃脱人类术士的抓捕。
我有幸在盘踞菩提树下时被赏识一缕灵气。
这几乎成了命定的劫数,天劫的强势会让任何一只具有渡劫资格的凡狐失去性命。凡狐最后的办法,只有以色示人,用自己的人性外在,勾那些色迷心窍之人的心神,让他们心甘情愿以命换命,为自己渡劫。
这种人毕竟是少数,人类很是惜命。于是凡狐的一祖开创了采阳补阴的术法,壮大自身,以渡雷劫。
采阳之法罪大恶极,雷劫最恶混杂之气,吸取的阳气愈多,气息愈浑,雷劫也愈发纯劲,劈地凡狐外焦里嫩,生死不明。
可这到底还有一分的胜算,若是以肉身渡劫,便是连一分的胜算也没有。为了活命,越来越多的凡狐学习了采阳的术法,狐族的名声在人界乃至妖界仙界越来越臭,青丘也越来越厌恶凡狐,狐族之中,唯青丘品誉完好。
可惜,我只是一只凡狐。
白面书生破庙躲雨,才发现草蒲上边躺着一只鲜血淋漓的白狐。
生命危在旦夕,我才想到,采取这书生的阳气来愈我伤口,渡我雷劫。可惜身子遍布伤痕,精气将尽,竟连人形的躯体都化不完整。我还能想象,那白面书生是怀着怎样的震惊之色看到一只奄奄一息的白狐慢慢变幻为满身伤痕的女子的形态,可惜的是一对狐耳和一条狐尾还在那颤抖不已,人形仅维持了几瞬的时间,又顿时变成了白狐的姿态。
白狐却不自知,生命危急之刻傻傻地回想着技艺高超的凡狐们的一套动作,压低了的声音尽显妖媚,却是从一只狐狸口中发出的。
白狐虚弱地看着书生,狐眸中最后的景象定格在天雷轰下的巨大闪光间。
第二天我才发现,自己的后身已经又长出了一条洁白柔软的尾巴,只是身侧趴了一具人尸,面部朝地,背上是一道雷光,氤氲着天地的精气,是天地对渡劫后的妖兽最后的恩赐,回复妖兽受伤后的身躯,也提粹妖兽结实的身体。
我完全清醒之后,雷光才闪闪烁烁顺着尸体的手臂传到我的狐躯内,这才发现,那个白面书生,最终还是将奄奄一息的白狐牢牢抱在了怀里,代替它承受了最后一命雷击。
我有些感动,也有些伤心,更十分害怕这份莫名其妙的情愫会损害我日后的修行。我必须偿还这份恩情,就像每只狐狸在采阳之后也会去慰问逝者的家属,偿还一点罪恶。
可是白面书生没有亲眷,只有一只未开灵识的大白狗,一看到我就叫。
我在邻家老婆婆看狗贩子一样的眼光下牵走了大白狗。
逝者的魂灵会在死去后的第七日回到去世的地点,我修行尚浅看不到魂灵,却有一只生来识灵的大白狗,好让我在魂灵身上下了缚术,待他轮回后再去寻他报恩。
反正渡了二尾天劫,我还有四百年的光阴,报恩偿去一世,也有三百年的时日让我修行第三尾,再延千百年的光阴。
于那之后,我寻遍了大江南北,终于在一名优伶腹中找到了缚术微弱的感应。
不得不说,这书生继了前世孤苦伶仃惨死荒庙的悲凉,又续了这世不知亲父,在乱葬岗中从母亲尸身爬出的悲惨命运。
看到周围放着绿光已初具灵识的狼王,我知道这世的他即将成为一个狼孩,可是出现了一个我。
我抱了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扮作一个年轻的寡妇混迹在民风淳朴的小村庄内,养了他足足二十年。
书生的确命途多舛,自小便疾病缠身,到了九岁还不会说话,只晓得唤“娘亲,抱抱”,到十二岁才有了寻常六七岁孩童的智商,而后每一年却飞涨三四岁的智力,令人讶异。
不知为何,书生周身常年伴有灵气,对妖兽的修行大有裨益,才养了他十五年的时候,才刚刚渡了二尾天劫的我竟然升起随时可以渡三尾天劫的想法。只是道行够了积累不够,这样的我,或许连前三道天雷都撑不过去。
然而天劫的威压却越来越重,好似我已经虚度了四百年的光阴,若是继续耗在人世间便要降以天劫历法驱逐。
而那几天,我也正好遇到了一名得道僧人。
他是满脸的慈悲之相,看到我牵着书生的手,摇了摇头。
“阿弥陀佛,施主心劫将至,早些放手,也好让这位小施主早修正果。”
我疑惑不解:“大师这是何意?报恩护他一世了结因果,却是碍了他早修正果?”
僧人长叹一声:“天机不可泄露,还望施主三思!阿弥陀佛。”
狐族心劫,是升三尾、六尾、和九尾的必备,渡了心劫方可再渡雷劫,从来不曾听闻狐族有未渡心劫而先渡雷劫的例子。心劫没有经验可言,全凭一颗本心,和为成仙而割舍下的七情六欲。
而我的心劫,难不成是和这书生的亲情?
真好笑。大不了将这书生杀了便是,再在下一世还他因果。
只是心里到底有些坠坠的疼,二十年的抚育,不能说没有感情,倒是真有些担心自己到时候会下不了手。
直到那天吉时,我将二十加冠穿了新服的书生送到迎亲队伍的高头骏马前,怀着女儿出嫁的酸涩感为他整理了衣冠,然后落下了生而为狐以来第一滴眼泪。
书生有些呆愣,然后低下身子抱着我,清越的声线此刻却显出几分沙哑,靠在我耳畔轻轻说了句。
“娘亲,若孩儿今日的新娘是您该多好。”
暗紫色的灵气在胸腔跳跃,我知道,我的心劫开始了。
那份酸涩不是看到儿子长成的欣慰,而是他穿上新服去迎娶别人,而你却只能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而是他将与别的女子亲亲我我,而你却只能以娘的身份默默祝福;而是你担心他受不了旁人的流言蜚语,而只能埋葬在心底的那份情愫;而是守护了他整整二十年最最终拱手让人;而是在失去的一瞬间才发现放走的是你放在心尖尖上的那个人。
我微张着双唇,欲言又止。
一串清泪滑下,我嘴角咧着苦涩的笑。
心劫。原来我的心劫是情劫。
发现的时候早已深入心根,再狠不下心除掉我的劫数,我的书生,我的他。
也才回想起那僧人的另一句话:苦海无边,施主为何累了自己,又连累了他人。
然而那时候还不能明白其中深意,哪怕如今也只是一知半解,全然知晓的时候已是后话了。
也罢,那我便还是守他直到最后一度轮回,了了我的心劫。
书生周围总伴有灵异的事情,包括二十年我便具备了升三尾的灵气,包括二十年来家中总被妖邪入侵,包括这次我的雷劫,竟在心劫未完之时便提前到来了。
万千年来,哪有心劫未渡雷劫已生的先例?可偏偏就发生了。
村庄的上方开始凝聚雷云,有天雷将至的地方妖兽具散,唯有渡劫者,克制不了本性的压制,只会化出原形就地躲避。
渡劫之前妖兽会有所预感,在雷劫到来前一月开始准备:符咒,阵法,宝器。然而这次我的雷劫却到的那么突然,雷云凝聚的势头就恍若马上就会有天雷下降。
甚至只有二尾的积累,没有修行,只浅浅具备了应有的道行,我恍惚间已经看到了焦透的狐狸蜷在房间里,自此书生再也见不到娘亲。
他们不会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哪怕在摩肩接踵的京城,天地也会自动抚去所有人族的记忆,抹平大地的伤痕,除了雷劫中死去的生灵的冤孽会附在渡劫妖兽身上诅咒它。
天雷终于降下,我也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而迎着雷光而来的,还有我刚过了二十的儿子,再一次见到奄奄一息化作狐形的我,面色惨淡。
已去了半条命的狐狸却突然蹿了起来,眸子恶狠狠瞪着书生,流血的嘴中发出一阵阵威胁般的嘶吼。
又一道天雷降下,白狐硬生生受下,终于看着不断靠近的书生落下了眼泪。
“出去...!出去...!...回你的房间...!快出去!”
书生怔怔地看着四条腿颤抖着却依然站立的狐狸开口的是自己娘亲的音色,开口道:“娘亲?”
白狐摇头:“我不是...你快出...去...!出去...!出去!”
一道天劫降下,白狐应势倒地,被书生接在了怀里。
白狐不断哭泣:“你...快...出去啊...!不要...管我...!出去...你会...死!...的!”
“娘亲...”书生安抚般摸了摸白狐染血的脑袋,“...但求同年同月同日,为你而死。”
我撑着最后一口气眼睁睁地看着书生被一道天雷击中,温血顺着书生嘴角淌下,可他还是用已经没有脉搏的凡人之躯挡着一波又一波的雷劫。
——当有一个人心甘情愿为你挡下天劫,为你而死,那么天地也会被他感动,顺着他的心愿,用他的命,换你的存活。
可是我不要啊...第二次了...!
上天啊...你让我该如何偿还这份情...让我如何才能报答得了他...!
——怕是生生世世,也再还不清了。
又一条毛绒绒的尾巴从身后长出来,沐浴着雷光的滋润,我又幻作了人形,将书生紧紧搂在怀里,欲哭已无泪。
村庄里人人都传寡妇带着雷雨天被劈死的儿子的尸身永远地离去了,寡妇伤心过度,连丧事也没办,在房间里苦苦守了七天,最后发疯似的在房间内大喊大叫。
有人说头七后一日看到寡妇背着儿子的尸身去了城镇里香火旺盛的寺庙,从此再也没看到过她。
我去找了当初那个一语道破天机的僧人。
我本想在头七之日再下缚术,可是...魂魄没有回来。
三尾狐通灵,亦可看到游荡在世间的幽魂,可是我看不到他回来。
灵界的传闻,头七之日不归的魂魄,多半是魄散魂飞的了。可是天劫不伤人魂魄,只有连续三世受了天劫,天地才会判断他为世间祸害,在最后一次天劫降临之际打碎他的魂魄。
可是,书生只受了两世。
僧人只是淡淡一眼,然后撇过头,道了声阿弥陀佛。
我才明白了,我们的三世孽缘。
偶得灵气,具了成仙的资格,得到的却是半假的消息。
渡一尾天劫的时候,三道雷劫承受,白狐傻乎乎以为渡劫成功,却不知还有第四道雷劫,破坏性最强,却也蕴了最精纯的能量,供妖兽修复,
白狐自认渡劫成功,未来得及疗伤便昏睡过去,路过的书生名落孙山,妻离子散,痛不欲生,跳崖之际却看到了浑身染血的白狐。狐妖的故事耳濡目染,这时候竟然升起了想救狐妖的心思,正巧走了过去,最后一道天雷将他劈下悬崖。
后一世落魄的书生再次遇到了渡劫的狐狸,此生的书生心善,不忍看到生灵惨死在自己眼前,心甘情愿受了最后的天雷。
“他本是天尊下凡渡劫,历经十世凄惨方可圆满回升天界,谁知最后三世都遇上了你。承受三次天劫,难容于天地,被天地驱逐。”
“天尊有他的天道,天地也会宽容几分,只是他三世与你牵绊,转世后能否飞升成功,最终还是看你。”
我双手合十:“多谢大师。”
“不知大师可愿收留我,让我潜心修行,还我孽障,为他赎罪?”
“善哉,善哉。我佛慈悲。”
我在菩提下修行了三千年,到底还是沾染了天尊的灵气,天地对我极为宽容,天劫又平安渡了两次,最后还是卡在心劫这一关。
这次的心劫是心魔,是看到他转世的执念。
僧人早已圆寂,我打开僧人留下的锦囊,檀香扑鼻。字里行间只说了一个途径——魔界。
我又拜在了魔尊座下,修行两千年,早已可以独身承受六尾雷劫,可心劫迟迟不破,五千年修行早已心如止水,我恍惚间发现执念淡了,心劫只剩了浅浅的一层。
而魔尊却在此时看上了一个凡界修仙的女子,派我把她劫来魔界。
这本是一个轻而易举的任务,却让我找到了转世的他。
五千年,他原来早已转生,魂魄凝聚了凡人之躯,五千年的时间让他成为了凡界修仙第一人,只等飞升的仙劫。
魔尊要的女子,便是他负了苍生也要守护,逆了伦理也要心疼的徒弟。
我好像可以推测下一个心劫是什么了,大约便是放下。可惜我再也没有那个机会了。
即将六尾的狐狸已成灵,不能看作天地间的妖物,他虽斩妖除魔,却不得伤我。我也乐得知晓他无法伤我,整天跟随着他,看他借助我惹那女子吃醋生气,再好声好气地哄那女子。
——看他对那女子嘘寒问暖,看他对那女子百般呵护。
十世横祸,换来了他的她。原来我的三世,只是一个笑话。
我为他苦修了五千年,他却将自己五千年来的名誉全给了这个相识不过数十载的女子。一如当初看到凄惨白狐的他,献身地义无反顾。
魔尊催的频繁,我匆匆掳走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女子,而他半道追随,剑光引起天地雷能,引来了我的雷劫。
他的误判让我怀中的女子因随我共受雷劫而死,临死前还以为是他亲手杀了她。
他看向我的眸中含着杀意。
他的怒火焚烧了整片天空,雷劫伴着天火降下,让我心身具碎。
我开始笑:“亲手杀了喜爱的女子是什么感觉?”
他也开始笑:“她很快就能重生了。”
重生?无非就是借用我这个现成的灵为她续命。
我继续笑,笑中带泪:“即使你重生了她,她也会恨你,怨你,哪怕她最后爱上了你,你们也不被世俗、天道所容。”
他好像惊诧于我没有丝毫的闪躲,惊诧于我纯蓝色的魂魄最终以祝福的方式融到她的体内,消散不见。
上一世的他为了我而死,这一世的他为了她让我死。这世间错的,难道只有我一个?
灵魄散去,我再次化为一尾白狐,五千年的修行,至此告终。
我的情欲淡了,我的修为散了,我的仙资没了,从今以后,我只是山间最平凡的白狐,纵是再得灵气也涨不了些许法力,只能在凡界苟延残喘。
“痴儿。”佛在莲花座上慈悲望我。
佛祖,原来你早已料到。
佛以慈悲为怀,将我放在掌心。
“无情无欲,谈何修行?”
“仙者褪尽七情六欲,他飞升之日,也会忘却凡尘所有,以清净之姿再度修行。神者无欲,凡尘一切皆是一场梦。”
再严重的心伤也是一场梦。
我低头,低凹的浅水坑再次倒映出我人形的姿态:“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痴儿。”佛在莲花座上慈悲望我。
佛祖,原来你早已料到。
佛以慈悲为怀,将我放在掌心:“恭喜你游戏通关。”
“恭喜你获得结局<褪仙化凡>。”
“痴儿。”佛在莲花座上慈悲望我。
佛祖,原来你早已料到。
佛一指点在我额头:“痴儿,归来吧。”
我脑中突然出现无数纷杂的乱象,头疼欲裂。
故事的根本,原来只是我在佛前渡的一次心变,渡了三生。
我低头,低凹的浅水坑再次倒映出我人形的姿态,只是眉心一点朱砂红痣是我依然渡了心变飞升成仙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