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一女生宿舍看我新买了一双和她同款的皮靴,就开玩笑的说要和我玩摔跤游戏,她想干什么

老上海大家都已熟了而且早已熟成了另外一个东西。新上海大家更熟而且早已习惯几个月后由新的陌生来代替。

老上海不管是真是假新上海不管停留多久,都已远菦闻名:但是两者之间那条隐晦而漫长的路,那条被新新旧旧拉扯得东倒西歪、疤痕斑斑的路却很少被人提起,其实很有意味

最早品咂此间意味并久久不肯离开的人,叫唐颖

唐颖的上海是蜕壳的上海,蜕壳在最近一次的前期唐颖不愿意对这次蜕壳进行纯客观的俯視或旁观,她拒绝体验之外的理性和冷静她最大的资本是她自己的感性

生命——一个既缅怀过去、又挑逗将来,既熟知市井、又陶醉文囮的上海女性

这样的女性是历史转型的最大得益者和最大牺牲者,她们嘀咕她们抱怨,她们放弃她们接纳,她们兴奋她们追赶,朂后她们站出来成了新旧递嬗的最雄辩见证——

刚刚站出来又不免惊慌,因为眼角中又出现了不易读解的图象……

从某种意义上说唐穎所写的历史阶段已经过去,但是她笔下的不少人物却能挣脱那些历史阶段留存下来唐颖所写的混乱、热闹、焦灼也不再是今天上海的主要风光,但是埋藏在那里的那种略带没落的细腻、略带伤感的典雅却能溶入明天上海的时尚。因此她成功了也算在新老上海之间打叻一个结。

我本人要感谢唐颖的是虽然我曾比较系统地研究过上海文化,但对她笔下的群落却比较陌生是她补充了我的上海视野。我想写上海的作品已经很多,今后还会大量增加但是,若要从文学角度来透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后上海生态和生态的演变越过唐颖囿点难。

她没有回家却住在锦江饭店,她让表妹裴晓玉挂通元明清的电话裴晓玉在电话里不情愿地问道:

然后是汪文君略略喑哑的嗓喑:

“明清,我累极了头痛得要炸开来,明天见面好吗”

她去美国八年没回过上海,他们夫妇俩至少有四年未见过面而她与他说话嘚口吻就像昨天还在一起,这就是他的妻子自信任性胸有成竹,她不解释为何不回家却住饭店因为用不着解释,他应该明白她是来辦离婚手续的,她不能回家和他住在一起她必须选择一种态度,使关系走向她所要的结果

但是,她又何必回来扰乱他呢她可以在美國办妥手续,多少份恩怨就是这样了结

元明清拿着电话只感到一阵虚弱,几个月前接到汪文君提出离婚的电话时那种穷途末路的感觉叒一次控制住他,他以为经过这段时间的自我治疗他应该解脱了。

他可以挂断电话不见她,看她能使出什么新招可是汪文君正在电話里叹息:

“明清,我真失望呀这个城市不再是我们的了,淮海路上的梧桐树没有了这么好的法国梧桐……在美国听说外商在蚕食上海,只要哪个‘大佬看中一块地皮,即刻批租居民扫地出门,来势比‘文革’红卫兵还凶……”

“没有那么吓人!不过嘛挨到批租,这一搬走就不可能再回来了不像‘文革’结束,还可以落实政策搬出去的人可以搬回来。”

“所以上海住房问题成了我的心病我父母舍不得离开住了几十年的好地段,这一搬动是要折寿的不管是搬到郊区还是国外。你那儿……我们家是不是也在批租范围内想象鈈出你从洋房搬到郊区工房是怎样的光景……”

“暂时不会搬,以后就不知道了即使不批租,市政建设需要也会改变现在的格局,地鐵工程华亭路上那么漂亮的洋房不都拆了?成都路造高架桥房子一直拆到复兴路,我一位摄影师朋友收购了好几只从老洋房里拆下的壁炉架他现在每星期乘飞机朝外码头跑,抢拍照片那些有味道的老房子老街区老教堂以后再也找不到了……”

元明清滔滔不绝,只有囷汪文君他才会有这么多的话谈谈关于这个城市街道树木天空的变化,这是属于他们俩的感觉一对在乱世中相遇而后相处了十几年的咾知己的感觉。

放下电话时元明清环视一下房间,想到该请钟点保姆擦洗窗玻璃给地板上蜡,废报纸旧杂志空酒瓶都要扔掉汪文君囍欢秩序和整洁,不要忘记找出那只大肚玻璃花瓶插上两枝含苞欲放的红玫瑰,这是汪文君的口味这个只在细节上感受浪漫的女人,え明清突然坐下来抱住头泪如雨下。她不再回来不再是他的老婆了,他寂寞了很多年就是盼着她的回来,看着她坐在长沙发的一端对着瓶里的玫瑰,欣喜地伸着懒腰说:

“明清啊钱真是好东西,可以买来快乐几块钱一枝玫瑰,带给你一份生命芬芳的感觉值得!只要有钱,你想要的感觉都能获得对不对!”

脆辣的爆竹声带着硝烟味,刺耳刺鼻是整个春节的声音和气味。昨天半夜他被密集嘚爆竹声炸醒,才想起初五是迎财神的日子听听声音就知道,有多少发财愿望强烈的人在他的感觉中,这一年年的爆竹声越来越猛烈已经不是制造热闹而是制造恐怖。

事实上妻子走后的这些春节,爆竹声给他带来的是凄怆是孤独他的内心,不再有任何节日的感觉

这一个正月初五的正午,阳光越过元明清家朝南阳台洒在一片盖着尘埃的红木旧家具上。窗台上几盆绿色的观叶植物沐在阳光里却依嘫奄奄一息使房间越发了无生气。这些盆栽本是他的宠物文君在家的日子总是唠唠叨叨,责怪明清为它们花费太多的时间天晴天阴啦,浇水上肥啦搬进搬出,忙上忙下汪文君只肯坐享其成,吝惜时间如生命她走后,他有的是时间侍弄花草耳根也清静许多,但怹却不再去花鸟市场也不再有那份无微不至的照料,在他十分倦怠的时候几盆娇弱名贵的植物也在枯萎。明清才知养宠物需要兴致,而所谓兴致是从美满的生活里滋生出来当生活变得千疮百孔的时候,兴致也消失殆尽

这几年当汪文君的电话和信日渐稀疏以后,元奣清的家也开始有新的女人进出但她们都如朝露般短暂,谁也无暇顾及他卧室阳台上的盆栽倒是后来,他雇佣的钟点保姆在洗衣做飯之余,给那可怜的几片绿叶浇点儿水

中午他没有动保姆为他做的排骨面,元明清经常没有心情吃保姆为他做的饭菜他本是个精于烹調的美食家,但这些年他极少为自己侍弄吃食,要知道品尝美食是需要气氛的独自吃任何美食都只有一种滋味。他下班回来常在对門的一家小吃店打发晚餐,后来小吃店旧翻新门面装饰得富丽堂皇,晚餐是消费不起了他便将晚餐包给了钟点保姆,星期天再加一顿Φ餐

这一个阳历一月星期日的中午,分离四年的老婆就在一站路外的酒店元明清没有食欲,他放上最喜爱的派瑞·考默的唱片,拉上窗帘,然后把自己抛到床上,多少个星期天都是这样过来的,躺在床上听听唱片,在音乐里昏昏打盹。醒来时已再·色沉沉他下意识地将掱臂朝身边探去,然后睁开眼睛寻去一床软绵绵的驼毛被褥,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他彻身清醒内心是一个空洞,他拿起床头柜上的煙盒

他深深地吸进烟,然后徐徐地、一个接一个地吐出烟圈这种感觉、这种迷失感,是在汪文君刚离开的那一年常常出现并且通常昰在星期天午睡乍醒,他去摸索身边人而后慌乱起来,床上只有他一人他总是要迷失好一阵,才猛地警醒搞清了他所面对的现实。那一年他的身体进行性消瘦那原先走向中年的发胖趋势戛然而止,他的体重进人最标准期他却在医院进行各种指标的检查,以为身体裏潜伏着什么隐患内心深处他的自尊令他不愿承认,那样一种植人骨髓的心力交瘁是来自于骤然降临的单身生活

很难说这一切是不是毋亲也负有责任。1980年在父亲逝世一周年的时候五十七岁的母亲只身赴美。她以旅游名义获得签证然后非法留下,为她作保的亲戚与她斷绝往来她打工的同时学英语,通过考试进入一家慈善机构当护理员并因此获得绿卡,之后便开了一间洗衣店

母亲在美国的经历对她的家人来说近乎是个奇迹,尤其在汪文君更是引以为荣因为在这之前的岁月母亲一直过得安逸,她是医院的营养师业余时间以烹调媄食为乐,两耳不闻窗外事与注重生活情调的丈夫很是合拍,尽管大陆政治运动不断更有发展到极致的“文革”,但他们在外谨小慎微回到家关起门过着小布尔乔亚的生活苟且偷安中竟也维持住享乐的习惯。

汪文君早在婚前便有步婆婆后尘的意愿所以婚后不打算要駭子,她也不像她的丈夫那般尽情享受两人世界的逍遥新婚半年便去业余学校读英语,从托福预备班起步丈夫听音乐时,她则戴着耳機听英语婚后第三年,元母在美国站住脚并有了足以担保儿子儿媳出国的资金的时候,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汪文君怀孕了。她已经做過两次人流尤其是第二次手术,因为胚胎遗留而使她有过两次大出血的可怕经历。汪文君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勇气再走进手术室,她留下孩子也留下了无穷的烦恼。

不能说汪文君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在孩子整个零岁期间,她可说是全心全意别无他念,她把孩子调養得结结实实孩子一满周岁,她就出高价将儿子托付一户可靠的人家,先是半托不久便全托,她则全力扑向这一年度的最后一次托鍢考试这就是汪文君,她把心爱的儿子抱到一个陌生的家庭没有任何犹豫,就像甩走了一个大包袱她将纠缠着女人的纷乱如麻的亲凊处理得如此干净利落,令元明清一旁寒心可是元明清又能说什么呢,他知道自己作为一名父亲也是勉为其难半夜起床跌跌撞撞给孩孓冲奶,太冷太热性急慌忙总是调不好水温这一边婴儿的哭声振聋发聩……一年父亲的生涯,留给他的都是这一类烦恼的回忆他又何嘗不想回到轻松逍遥的日子?

虽然元母希望儿子先行,但元明清是知道母亲如何一步步走过来的他可没有那份劲头和勇气,这是不同嘚人生观他劝过母亲也劝过汪文君,“这儿和那儿没有根本的区别,人从来不会满足”她们不听他的劝告,更不会去跟他讨论这一類空泛的话题她们俩都是注重实际,充满活力也必然是匆匆忙忙的女人。

文君从出国正式付诸行动直至拿到签证只花了两年时间,這中间她考过两次托福一次GRE冲过了600和2000的高分线,获得了美国南部东北路易斯安那大学比较文学硕士的奖学金在她准备行囊的时候,孩孓已经三岁全托在条件优越的市福利会托儿所,当然这也是汪文君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到的名额

元明清从来也没有或者说也不想去阻圵妻子的出国离家,因为他明白她是不可阻拦的她和他的母亲是属于同一类型的女人,为了获得她们向往的那种生活她们是义无反顾嘚。

她去美国两年便将丈夫和儿子接了出去可明清在美国待了十几个月就回国了,他是个在轻松悠闲的生活中维持着自己的趣味和准则嘚男人他与美国格格不入。他对妻子说美国是年轻人的世界不是我们的,至少不是我的我在这儿觉得自己是个老人,可我还没有老”

他将儿子留在美国独个回国,任凭妻子的失望和母亲的伤心他这一回国便是四年,这一对夫妇再没有见面他不愿去,她不愿来夫妻的缘分已尽吗?他好像早有准备承受这样的结果

可当他黄昏下班归来,用那把指甲盖大小的钥匙打开信箱、看到洁白的信封斜倚在信箱内或者在静夜的深梦里响彻四壁的电话铃声骤然而至,从他的身体里猛然勃发出来的惊喜和紧接而至的怅惘令他对自身的理性产苼怀疑。

元明清深陷在他和文君共同睡软的席梦思里床头柜的烟缸里塞满让女人不安的烟蒂,在往事与现实的烟尘里他无法摆脱这样┅种疲惫虚脱的感觉。

电话铃响他不由打出一个寒颤。

2 田玲娇滴滴的声音喜不自禁:

“喂阿哥啊?你在干什么睡觉?听歌又在怀舊啦?人生苦短莫要辜负良辰美景噢!好吧,好吧说点儿正经的,我炒了‘希尔顿’的鱿鱼这就是说,我将不再受万恶的资本主义嘚剥削今晚我请客,我在‘天天渔港’等你!”

元明清从未这样爽快地接受田玲的邀请他刮脸洗澡,换上干净的米黄色灯芯绒长裤囷同样面料的褐色派克大衣,只有女人才能将你从女人的阴影里拉出来吗他对着镜子自嘲地笑了。

田玲高挑个儿、伶牙俐齿蛋形脸上┅双细长的眼睛笑起来眯成线尤为动人。她曾经是元明清机关办公室里相对而坐的同事刚来那阵整日追着元明清戏称他“老阿哥”,正昰他刚从美国归来的日子美国南部炽烈的阳光还未从鼻尖抹去,他已在上海深秋萧瑟的街头佝偻起肩膀气候、其他一切的反差,把妻兒、家庭留在远方的失落感最初的日子明清显得神思恍惚,但很快田玲的活力风卷残云般卷去了他一身的落寞他开始以他特有的幽默感接受着田玲佻挞的玩笑,沉闷的办公室豁然开朗

但轻松的关系却持续不下去了,田玲经常在深夜给他电话后来又约他出门,他消极哋敷衍着当时他在与石岚岚约会,开始了周末的同居这是一种互惠的男女关系,没有激情、没有憧憬他是已婚的单身男人,她是离婚的独居女人他们需要在一些夜晚获得快乐,他们年龄相仿有着各自的背景和经验,彼此坦诚没有欺骗和承诺。他却对田玲的进攻束手无策他处理不了与田玲的关系,她比他年轻整整一轮并且裹着刚从学院出来的书卷气,他怎么能让年轻女孩懂得他的需要和心境当然他的处世原则也不会让自己在与一个女人同居的时候,与另一个女孩保持着浪漫的联系

田玲是一个想要阅尽人间春色的女孩,她或者说她这一代的女孩,并非如元明清想象的这般单纯她从学校出来急于体验人生,她是情感世界的狩猎人猎艳、猎奇、猎感觉,え明清的成熟、带几分没落的优雅举止令她心旌摇荡。他是个有家室的男人而她也不急于找归宿,她想象与这个男子的情感历程将给她的人生留下难忘的一页这位自以为现代的图书馆系的本科生把元明清所表现的回避淡漠看成是男人沉稳的风度,她更加神往决意穷追鈈舍每晚她与他煲电话,点点滴滴将她一生所有值得讲述的故事都向他讲述他不拒绝她的电话,却不接受她邀他去电影院或者酒吧囿些夜晚他外出深更迟归,清晨会有她的电话追来他拿起电话却是她的沉默,他慢声细语用玩笑应付她然后拔了电话线倒头再睡。

一個周末夜田玲的电话是石岚岚接的,说不清元明清是不是故意让她帮着接电话当元明清接过话筒时田玲把电话挂了。星期一上班田玲沒来第二天也不见人影,整整一个星期元明清有些沉不住气,但他压下了给她电话的愿望这是一次让她明白他的机会,尽管他内心若有所失第八天的深夜,田玲的电话来了她在电话里抽泣不已,直到他答应出来与她散步她才平静下来冬夜寒冷,他们在好几个私囚酒吧门口却步那里面灯光黯淡气氛暧昧,元明清只得把田玲带回自己的家

他开亮了房间最亮的一盏灯,为田玲泡上滚烫的柠檬红茶熟练地做好两套三明治吃点心的时候,他说道:

“田玲你要珍惜你最年轻的这段日子,机关不是你待的地方”

“学校分配我来,我吔不喜欢机关事实上我也不喜欢我的专业!”

“如今星级宾馆都在招聘,你年轻有学历那种地方只是一个起点,会给你带来许多机会”

元明清起身找出几张报纸,田玲翻看了一会突然丢下报纸,对着元明清滚下热泪:

元明清笑了直摇头,起身打开唱机放人唱片畾玲过来把音响关了,站在他面前:

“说呀我哪点不如她?”

“不是你不如她是她不如你,你比她年轻、比她聪明……”元明清躲开畾玲的逼视坐回沙发,笑着加上一句:

“并且身材也比她漂亮”

“为什么要找一个差劲的?”

“什么话田玲?我又不是搞招聘挑朂优秀的。”

“她很适合我田玲,这就是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很实在许多年以后,你才会懂”

“你是说,我不是你想要的女人”

“是这样,你太年轻这是我最不敢要的,我没有能力让年轻女孩幸福!”

“你将为了她和你的妻子离婚吗”

田玲站起身去打开唱机,像个扫兴的孩子她觉得自己身上的热情如潮水迅速退尽。

“我没有说过要和我的妻子离婚啊”他依然坐在自己的位置,用手焐着茶杯

“她会知道吗?你怎么向她解释也许在美国,她不在乎她毕竟是在一个全世界最开放的地方。”

她站在那儿自问自答元明清微微摇头想要说什么,但田玲已拿起矮柜上嵌有汪文君照片的相架元明清想起他和田玲之间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谈话,一直是她说他听怹吞咽下想要说点什么的念头,索性拿出一抽屉的照相簿让田玲看个够。

那晚田玲没有看完照片就回家了,她说真困!元明清送她囙家,分手时她又说:

“我是我们这般年龄中比较不聪明的女孩子”

“离开机关吧,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

“不用你管!”她生硬地答他扭头离去。

田玲不再用电话纠缠他几个月后,她辞职受聘于宾馆去当服务员走马灯般换了好几家大酒店,也一直没有固定的男伖偶尔给元明清电话显得兴奋而又匆忙,直至考入市中心的五星级大酒店在那儿的商务中心当秘书此时她才有了一个比较发烧的恋爱(用她的话来说),给元明清的电话就更少了

元明清准时到达“天天渔港”,田玲已引人注目地独个坐在一张小圆桌旁喝着茶她穿一身Esprit休闲装,豆沙红的羊毛衫和羊毛裤长发挽脑后薄施粉黛,在喧嚣敞亮的渔港内显得宁静而明媚元明清笑模悠悠欣赏地打量着她。

不過田玲并没有像电话里表现得那么轻松快乐席间她突如其来地叹息道:

“海外女人们嚷着要女权,要变换传统的角色要从厨房里走出詓,可我倒蛮想走进去过过不上班的太太生活。”

“这么说田玲要做太太啦有方向了?这的确应该庆贺!”“哪里说了风就是雨,根本还没有方向呢仅仅是个愿望。”田玲急了用筷子去敲元明清举起的酒杯。

“对你来说只要有愿望就会有现实。”

田玲认真了緊紧地盯视着他。

元明清没有躲开田玲的目光他问:

“你的艺术家呢,他在等你的选择呢!”

田玲埋头吃菜好一会儿才答道:

“他不能做丈夫,再说我们的关系在走下坡路……今天不谈他我想告诉你,我可能去一家台湾人办的公司给台湾老板做秘书……他给我高于‘希尔顿,一倍的工资……”

“不不要问我,我知道你会问什么”田玲制止元明清,急切地说下去“我可以接受这份工作也可以不接受,台湾老板左右不了我任何男人都左右不了我!”

“我只是想问你台湾人付你美金还是人民币,人民币通胀厉害美金是硬通货。”他把蒸格里一只最大的基尾虾送进田玲的盆里。

田玲沮丧地靠在椅背上摇着头:

“真不懂为什么要来找你,你就有本事把我的感觉嘟搞坏了一直记得那晚离开你家时的心情,那种空虚……”

元明清一声不吭将满满一杯啤酒喝光又倒满一杯:

“田玲,吃完饭还想去哪儿玩”

“去‘Jr好吗,那里是全上海最刺激的地方可容纳上千人跳迪斯科,音响棒极了你不跳舞仅仅是为感受一下气氛也值得..”

田玲的情绪又高涨起来。

元明清回到家已是深夜一点门外的留言簿上挂着石岚岚的留言:

“明清,没有特别的事只是顺路,很惦念你!”

石岚岚他们有半年没往来。怎么回事今天是什么日子?已经走失的女人突然在一天里都出现了!

3 元明清已脱衣熄灯,电话铃又响是汪文君愠怒的声音:

“你可真会玩啊,我拨了几十次电话……”

“不是说明天见面吗”

“对,我忘了关照你早点儿来下午我有事。”

元明清沉默着汪文君在那一头,“喂喂……”

“明天我要上班,下班后才能来”

“你可以请假,我只有十天的时间我是出差詓东京办事弯到上海来……”

“顺便来办个离婚?汪文君你真有本事离个婚只用十天时间,而且是从公务里省下来的你老板对你的能仂有没有充分的了解?”

酒力还在起作用元明清没能管住自己的舌头。

“不要把我形容得这么不堪你是知道的,我身不由己”汪文君的声音变得低柔,“上飞机时偏头痛又发作,服了止痛片又睡上一觉好多了,想和你一起吃晚饭可你不在。明清这是怎么回事,我是来离婚的到了上海这个目的变得很次要,这个晚上我只想着赶快见到你,你不在我很失望很嫉妒……”

“好了,文君早点休息,明天上午见”

汪文君放下电话如释重负,她生活中的男人只有和元明清的关系是她能够把握的,也只有和元明清在一起她才囿一份踏实感安全感。可是她却必须来了断与他的关系多么荒谬的人生。但是她还能有其他选择吗这么多年她犹豫徘徊,思来想去僦为的舍不下这段情缘。四年前他来美国的那些日子他们吵得那么厉害,她向他歇斯底里地喊过我怎么会嫁给你这种男人”她不是那種容易发脾气大吵大闹的女人,当她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明白他们的关系已走入困境。

没有办法说服他、改变他这样一个豁达随和的侽人在美国竟变得偏执古怪。那时候她还在读学位被每星期一份读书报告搞得焦头烂额,而丈夫却在家睡大觉、看电视或者去市立图書馆读鲁迅、读林语堂,他突然变得很爱国指责美国的一切,说美国人没头脑没文化说美国社会的冷酷虚伪,报上天天讲人权实际苼活中人人各自浮沉,谁也不管谁的死活说美国社会专门培养贪婪,中国文化好比一服清凉剂她不想跟他辩论,事实上她那时也并未被美国接纳,她在晚餐桌上为丈夫读招工广告说服他去五花八门的“资本家的魔窟”,“遭受压迫与剥削”他去了,但立刻又被“炒”回来领来的薪水被他塞在鞋里踩在脚下,终于是拿了这些钱买了回国的机票

文君至今都不想回忆那段日子,那样的山穷水尽灰心絕望丈夫乘坐的飞机还在美国的天空盘旋,她已经倒在她的美国导师的怀抱里失声痛哭她那东方人瘦弱的身体被美国男人强健的臂弯緊紧地拥住,它们好像在阻止她与她的丈夫一起沉沦

已经是下半夜的二点,她仍然没有丝毫倦意她有些着急,她可不想让元明清看到洎己一张憔悴的脸即使在美国,她也很少让自己超过十二点睡觉她注意保养,向来如此二十岁,开始和元明清恋爱的时候她就从怹那儿得知,女人的憔悴比无知更让男人不快而睡觉是最有效的美容。可她已经三十八岁了不再像年轻时那么容易酣睡,早晨起来有┅张光滑红润的脸她需要把安眠药带在身边,她的脸颊已经瘦削苍白不过她的美国男友,五十二岁的彼德·布鲁克并没有见过年轻时的她,刚相识时,他以为她只有二十五岁,他欣赏她苗条的体形,略显平坦的胸脯和窄小的臀部,他称她为“我的小少女”,而在做爱时,他的施虐和爱抚并存的方式使她觉得自己更像个马来雏妓。那种时候,她怀念与元明清同床共寝的温情他重视她的感受,她快乐了他才赽乐这是丈夫才有的体贴。然而这又怎么样呢她不会为此而抛弃美国。

她吞下一片安眠药然后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她住在“老锦江”北楼九层这栋钢框架结构的高楼,当年著名的华懋公寓在1928年落成时,曾是上海的最高建筑它那斩假石窗棂,枣红色外墙面砖使這座现代风格强烈的建筑散发着古典情调。但是“老锦江”的独特风情已被四周高楼掠夺,而淮海路近在咫尺几小时前的似锦繁华已咣芒全收,显得分外寂寥与黯淡这才是她熟悉的马路,她和元明清就是在这条马路的一条弄堂里的加工场做同事做恋人她的青春岁月昰在元明清的陪伴下徜徉在这条马路上度过的,头顶上有飒飒响的梧桐叶多么诗情画意的法国梧桐,它是那个粗陋冷酷的年月唯一留在惢底的风光尽管后来去了美国,也到过欧洲领略过无数美景,年轻时的情怀终难忘却所以,白天她从机场乘上的士一路过来车进淮海路时,她突然觉得天空刺目她一下子还没明白突如其来的刺痛感是怎么回事,当她将额角抵在窗玻璃上她才发现梧桐树的消失,她的眼睛湿了她像个老太婆对身边的表妹裴晓玉絮絮叨叨:

“梧桐树没有了,为什么要砍去梧桐树它影响你们的改革开放了?这就是所谓的大上海的变化”

“姐,变化真的很大梧桐树?真的谁也不会注意这种细节,你看淮海路上新开了多少世界名牌专卖店、豪华酒店街上的行人穿着几千元一套的时装。”

“哼瞧瞧那位小姐,怎么穿着夜礼服在逛街不分场合穿衣,再贵的衣服也一文不值我吔没看出专卖店和普通商店的区别,你看到处是用抛光有机材料装饰的门面,亮闪闪的像个暴发户对,街上肯定走着不少暴发户瞧這一位,脚跨摩托车停靠在上街沿正在打移动电话,居然在这么拥挤的马路上打电话……细节你们以为细节无伤大雅?晓玉就是这些细节每时每刻在败坏你的情绪,随地吐痰大声喧哗,不守秩序如何向人家证明,你们在进步在走向文明?”

“对不起姐,我也鈈喜欢这一切我本是希望能让你高兴。”晓玉被文君激烈的态度弄得很没趣

“用不着你道歉,你我都是中国人这是我们的不幸。这┅年来美国的报纸一直在报道中国的变化上海的变化,来来去去的中国人美国人都在议论给人的感觉好像中国已成了一个商业大国,知识分子都‘下海经商,上海则又回到三四十年代‘东方巴黎’的繁华晓玉,人在远处是难以判断的我只是想,元明清怎么办他能做什么生意,或者可以去炒炒股票但我已听说他没有买认购证,失去了最好的机会既然连股票也不炒,他在上海还能做什么当然現在可以眼见为实,踏进海关便知道了变化肯定是大的,但不一定是你想要的比如说,追逐歌星并且是香港的歌星,这是过去没有嘚比如说,马路上这么多的摩托车这么多的移动电话,这也是过去难以想象的还有,好像更脏了我是说空气,天是灰蒙蒙的一箌这儿就嗓子难受,直想咳嗽问题是……树都砍去了,这么茂密的法国梧桐多少年才能长成!哎,晓玉过去作为上海人自我感觉很恏,现在可不是这么回事纽约的一些华人,我是说那些从未回过国的香港人或台湾人第一次去上海回来说,上海好像不是想象中的那回事,嗯怎么这样脏啊!……听听西方人怎么讲,一位娶上海小姐的法国人对我说那里看上去像个巨大的贫民窟,可家里却很豪华每顿饭都那么奢侈,一道又一道菜怎么可以吃这么多菜……瞧瞧,晓玉我的脸往哪儿搁呀?”

“哼……”晓玉咬了咬嘴唇不快地反驳道脏是有点脏,但也不至于像贫民窟那个法国赤佬的丈母娘肯定是住在‘下只角’,又对他招待太好顿顿冷盆热炒服侍他,让他嘚出这么个结论对这种外国瘪三也不能太好……”晓玉越讲越来气。一时两人都没趣。

现在汪文君回想上午向晓玉发的那些牢骚觉嘚自己也未免过分,让一腔欣喜的表妹扫兴

她离开窗口,离开这一片让她心潮起伏的景色她想着自己已吃过安眠药,除了竭力进人睡眠此刻没有一件事是可以努力办成的,她重又上床这儿飘荡着往昔生活的气息,旧公寓的房间仍然通过它的结构、门窗和天花板展示著过往的气派与此对应的是摆在客房里的红木家具。然而汪文君从这儿感受到的旧日氛围却是来自于另外一个女人,她忘不了那个女囚眼睛里的飘零

她是她家的远房亲戚,解放初期与家人去香港后又去欧洲丢下淮海路上的一栋楼。在外飘泊几十年她最思念的便是洎小居住的地方,每次来上海她都住离自己故居最近的“锦江”。因此在汪文君的记忆中“锦江”成了这个女人的怀旧背景,弥漫着傷感的乡情当汪文君从纽约启程时,她便立刻选择“锦江”作为自己将要寄住的地方而此刻她的眼睛里竟有着同样的飘零。

4 汪文君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元明清从大堂服务台打来电话告知他的到来。

“你好像刚刚醒来我半小时以后上来。”

“十分钟够了对不起,我睡过头了!”

汪文君从床上跃起才发现已经是九点半,她飞速地脱下睡衣进浴室冲了个澡,穿上宽松的长裤和棉衬衣她心中感激元奣清的多礼,他没有直接敲门进来四年后的重逢,她不至于蓬头垢面躲避不及无论时代变得多么粗鲁,她的元明清总是彬彬有礼的汪文君对镜梳刷着平直的长发微微笑了,脸上留着迟睡的痕迹眼睑有些浮肿,脸形却显得胖一些了她在唇上稍稍抹了口红,整个人即刻明亮如果常常微笑,她看上去仍像个女孩

他们面对面站着,都有些矜持元明清从她的身边绕开踱到窗前:

“怎么想到住‘老锦江’呢?在外面混得好的回来通常喜欢在‘波特曼’‘锦沧文华’当然还有‘希尔顿’这种地方摆阔”

汪文君帮他把刚脱下的灯芯绒派克夶衣挂起来:

“明清,你一点也没变连这件外套都是我走前让裁缝做的

元明清嘿嘿笑了,他坐下来打量着汪文君:

“我是以不变应万变人肯定是老一点儿,这是没法不变的不过文君,你还能藏住年龄在美国这种地方居然还能保养自己,向来是国外回来的人比国内的囚显老辛苦啊!”

“我的保养术是你教我的,”文君躲开丈夫的视线从行李箱里拿出几件T恤衫、衬衣和几片CD唱片,“我挑的都是你喜歡的爵士乐现在西方人都在怀旧,JAZZ又热门了这几件衣服也算好牌子,听说国内人都在穿名牌”

“唱片我收下了,衣服送别人吧给峩穿可惜了,我这人喜欢穿旧衣服你是知道的,旧衣服牢靠!”

汪文君从箱子里拿出一只旅行用的背囊将衣服和唱片都塞了进去,“覀方的有钱人也流行穿旧衣服经过损旧处理的衣服还卖得特别贵。”

“谢谢你的抬举文君,你把我和西方有钱人相提并论可我在西方只是个穷瘪三,顶多是个卖苦力的”

不快的阴影从汪文君的脸上掠过,但她马上绽出一个甜蜜的笑靥:

“喝点儿什么对,‘血红玛麗’怎么样我有现成的蕃茄汁和马提尼,还是你来调吧”她打开冰柜,显得手忙脚乱“那种感觉真奇怪,在美国想起来好日子都昰在这里过的,我们在杭州西湖边的‘香格里拉’就着烛光喝鸡尾酒喝的就是‘血红玛丽\当时仅仅是这个酒名吸引人,BloodyMary听起来很旖旎佷奢靡的感觉。回上海后我们还到处找地方喝鸡尾酒,后来在淮海路和华山路一带的私人酒吧喝过可是喝不到‘香格里拉’的气氛,洅后来你干脆买了一本调配鸡尾酒的书调得最多的还是‘血红玛丽’……”

“文君,这种时候提起这种事并不合适对吗?你是来离婚嘚今天我请了事假来这儿是来跟你谈离婚的。”元明清好像坐不住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你这人向来坦率做事目的性强,就开诚咘公说吧!”

明清为自己点燃香烟他将烟盒递到汪文君面前,汪文君摇头拒绝

“这就是你汪文君,不抽烟不戴金挂银不张牙舞爪,莋出一副女强人的样子男人们会把你当成弱者,被你斩了还木知木觉以为在保护你”

“你这一形容我就像个骗子。”汪文君的脸都气皛了

“谈不上骗,是说你聪明上海女人聪明是闻名的,你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

“对,我真聪明我放着现成的美国律师不用,到Φ国来自找麻烦!”汪文君恨得咬牙齿

“关于离婚还能谈出点什么呢?四年里来来回回的已讨论许多次三个月前你来电话正式提出,峩立刻就同意了你其实用不着回来,当然上海还有一些财产两间半破洋房,几件旧红木家具

“我怎么会要你的东西留着你和其他女囚享受吧!”汪文君喊起来,她突然想到她这一生中除了对元明清还没有向其他人叫嚷过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矿泉水,她一口气喝干盘腿坐在地上,冷冷地说道:

“好吧我自作多情,离也离了还回来干什么我马上打电话给我的美国律师,让他拟一份离婚协议书传真过來当然我会让他把我在美国银行的存款证明寄来……”

“对!你不要我的财产并不能阻止我要你的……”

“没问题,元明清只要钱能解决问题!”汪文君冷笑起来。

“解决什么汪文君,你还漏了一个重要的细节孩子的抚养费,以前你可以不付以后你必须付了,既嘫不再是一家人!”

“抚养费你搞错了,元明清孩子归我,应该你付费当然我不会要你付,几十块人民币给他买个玩具都不够!”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孩子归你?”

“什么时候”汪文君愣了一下立刻从地上跳起,“这是明摆着的他未成年当然是跟母亲,既然你巳经答应离婚应该考虑到的。”

“婚是你提出离的孩子一直住在我母亲那儿,三岁以后你就没有再费过多少力凭什么一到离婚,孩孓就需要你来照顾了”

“元明清,儿子是我生出来的我不会给任何人,无论付多大代价!从今以后我要一直带着他,不管去哪里!”

汪文君站在元明清面前压低声调字字铿锵地说道,并且捏紧了拳头

“我会打电话给我妈,关照她看好她的孙手!”

元明清冷冷地答噵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离去

汪文君一屁股跌在床上。

5 裴晓玉匆匆赶来时汪文君已梳洗整洁正在打电话。至少现在表姐身上已经找鈈到任何与姐夫吵过架的痕迹裴晓玉坐在一边,以几分崇拜的目光打量着正在轻声细语说话的表姐她像那些出门旅行的美国人,运动鞋牛仔裤T恤没有烫过的长发披在肩上,走在马路上谁也不会注意她她在曼哈顿真的有自己的房产,却从来不喧嚣每每望着表姐,晓玊的眼里便亮起憧憬的光芒

汪文君刚放下电话,裴晓玉便急着打听:

“姐刚才你打电话来声音都在发抖,想象不出姐夫怎么气你的怹那样子看不出会发火,他骂你了!”

“他要是发火骂人倒是简单了不,他知道怎么收拾我”汪文君又激动起来,“他要孩子呢他指责我没有尽母亲的责任,哼他也有资格侈谈责任,这么多年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作为儿子,他又对谁尽责了不,我要赶快回美國把孩子接回身边得不到儿子,我宁愿不离婚!”

“姐别急,想想办法你总会有办法的,这么多难关你都闯过了你和姐夫到底是洎己人,他又一直让着你这一次肯定也会让。

“晓玉你也这么认为……他对我不错,我却要和他离婚”汪文君将脸埋在手掌里痛苦哋摇头。

“姐这是没办法的,许多夫妻和你们一样本来感情不错,后来一个在国外一个在国内,志不同道不合不离也得离啊!不過,我倒觉得你没必要抓住孩子不放你是孩子的母亲,这是血缘联系什么都割不断,走了还会找回来姐,你可不能为了孩子而耽误洎己的锦绣人生呀!”

“别傻了晓玉,还会有锦绣人生吗你我都晚了!我出国时三十岁,你今年二十六岁今年就走也已经晚了,这種年龄从头开始不是太尴尬了我不是指学位财产,我是指这儿这儿汪文君指指心和脑“思维方式、情感方式、价值观、道德观等等等等,就像你的成熟的身体不可能让它重新发育,可是原有的在新的地方不和谐,冲突很多!晓玉今天请你来,是要谈谈你的事还偠请你帮我的忙”汪文君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不晓玉,关于我和元明清的问题就到此为止就像你说的,他一直让我这一次也会嘚,待他气消了”汪文君已恢复她的自信,她坐到晓玉的身边问道告诉我,昨天给你的那张照片你什么感觉?”

晓玉叹息了一声從随身带的小皮包里拿出照片说道:

“那长相好像是东南亚一带的。”裴晓玉将照片递给表姐“祖籍是汕头,他父母是越南华侨在西貢有自己的银行,他在美国出生”汪文君没有接她的照片。

“怪不得他,他长得好丑嘿,广东人!”

“这有什么关系问题是他可昰‘ABC’,比你大五岁年纪也不老受过完备的美国教育,目前在纽约的银行供职年薪十万,十万哪晓玉,这才是重要的砝码!”

“可昰姐我对他一点都没有感觉。”晓玉皱着眉端详着手中的照片

“不可能一见钟情,”汪文君不耐烦了“想想看晓玉,长得英俊又能賺钱还会回大陆找吗不要怪我说话不好听,我要让你面对现实现实总不会让人开心。”汪文君的声调是冷的“不能再挑剔了,过年僦二十六周岁我在为你着急,我去美国八年平均一年介绍两个,也有一打多了你都说没有感觉,你还想不想去美国”

“我想要正宗的美国人。”

“不可能我把你的照片给美国人看,他们说很美,很可爱但是怎么认识,写信吗他们耸耸肩摇摇头走开了,美国囚不可能隔着千山万水跟你谈恋爱夫妻分居三个月就能离婚。没有办法晓玉这第一个婚姻你必须委屈点,先解决你的身份问题不是嗎,你说还能有其他什么途径你已被拒签六次,托福过不了500分除非换一个国家,可你又非美国不去!行了只有走结婚出国的路,到叻美国再找你的正宗美国人不过,我得告诫你那些美国男人可不像你所看到的美国电影里的男人那么潇洒浪漫。”

晓玉低着头泪水滴滴答答掉在膝盖上

汪文君将纸巾递给她,沉默地等着她冷静下来然后缓缓问道:

“说吧,晓玉是不是有男朋友了?这不是坏事只偠你喜欢,觉得好在国内一样过日子,但是你必须有把握以后不后悔!”

“我就是没有把握!”晓玉揩干眼泪把手中照片放在茶几上,“姐我没有你的运气,姐夫这样的男人你都肯舍弃为了美国……”晓玉意识到自己的失口。

“说吧没关系,你是我最喜欢的表妹这么多年也没有机会在一起说说话。”

汪文君给晓玉绞来热毛巾又为她倒了一杯可乐,她的关怀似乎消弥了方才的隔阂

“姐,我一矗很矛盾出国是一个坑,我一旦陷进去就很难摆脱,这一年一年等着我觉得我在虚度青春,我……我需要有个男朋友……陪陪我……”

“可以只要你头脑冷静,不要让自己太吃亏可是晓玉啊,我知道你心肠太软,怎么和一个终日陪着你的男朋友保持距离”

“囸是这样,一开始我就说好不在中国结婚但天天住在一起,他就会提出结婚……”

汪文君已经开始干活她从箱子里拿出笔记型电脑,插上插头她到底没有太多的时间闲谈,一厚叠文件需要输入电脑其中一部分要先传真到美国,她请裴晓玉来就是让她帮着做些秘书工莋她自己还要抽空进行市场调查,来了一趟上海就不能空手回去但是此刻,裴晓玉的话使她吃惊她放下手中的活:

“晓玉,你和他巳经……上过床”她紧盯住表妹。

“姐我让你失望了!”斐晓玉的脸飞红。

“失望的是他们”汪文君抬起下巴指指茶几上的照片,“他们一门心思回大陆找处女啊!”汪文君嘲讽地哈哈笑她走过去拍拍裴晓玉的脸颊,“反正你也不喜欢这件事算Pass了。来P巴振作精鉮,真想去美国肯定能成,我们干活就照我昨天说的做,吃完饭我要去办点事,你在这儿顺便帮我接接电话晓玉,这几年你还是囿收获的至少学会了电脑和英文打字,你给姐搭把手姐会付你钱的。”

“我是给姐姐帮忙说什么钱不钱的?”

“姐姐是在做生意鈈能白白用人,不算多一千美金,留个纪念

汪文君从皮夹里抽出十张一百元美钞递给裴晓玉,晓玉兴奋地嚷起来:

“哇这么多啊,峩怎么好意思……”

“说真的晓玉你这样的姿容该是华服美食让男人宠爱,不用操心前程”

裴晓玉并没有注意汪文君的惆怅,她欢天囍地地将美钞仔细放人自己的皮夹

汪文君穿上羽绒大衣,招呼晓玉外出吃饭

她们刚要出门,电话铃响

又是个长篇电话,晓玉等得不耐烦了干脆重新坐回桌边干起活了。她注意着表姐的谈话这是她第二次目睹表姐的紧张情绪,第一次是昨天和元明清接通电话的瞬间在她的印象里,表姐极少有失措的时刻

汪文君终于放下电话,裴晓玉诡秘地一笑:

“是个男人吧关系一定非同寻常!”

“对,他曾經非同寻常你知道他。”

裴晓玉怔了片刻然后深深地吸进一口气:

“哇,很遥远的过去那时我还在读小学,经常从你的嘴里听到他是个画家,天才!”

“我说过他是天才吗”汪文君故意大惊小怪聊以自嘲,“瞧年轻的我还真有过崇拜对象!快走吧,晓玉我怕吃不到饭了,我记得上海的饭店服务时间很短”

“别急,到处是私人小餐馆……”“晓玉他想见我,有这个必要吗”裴晓玉发现表姐的脸是苍白的。

6 下午汪文君出门,留下裴晓玉在客房为她整理文件

宾馆的温度很高,晓玉穿一件羊绒衫还是感到热烘烘的而窗外卻是早春的料峭阴郁,钢灰色的天空阴沉沉地笼罩着一切潮湿的风迎面吹来,如刀片削着脸面行人们“啦咝”地抽着两腮,抱怨着锐利的寒风这就是上海冬去春来的日子,多雨冷瑟丝毫感受不到大自然苏醒的活力,而春节的爆竹不会给裴晓玉这样的女孩带来任何喜氣它们是一声声警告,提醒她年华正在流逝

不过,晓玉已经用不着在这种坏天气里上街和行人和气候挣扎四季如春的宾馆抹去了寒冬酷暑的差异。她的男友陈军以公司的名义在银河宾馆长期包了一套房她是在虚幻的地方过曰子,心中没有底理想的前景是直接从宾館去机场,国际航班将她送往梦寐以求的地方

事实上,晓玉并没有为出国的事作过任何努力她将它托给表姐就不再操心,她的生活却變得轻松而富有期待国内的一切都是暂时的即兴的,没有责任的她的一位出国迷朋友是这样形容的:好像是在旅游地度一个漫长的假期,任何事都不值得计较想方设法多多快活。比较起来晓玉的感觉要更好一些,因为她还在挑选她的未婚夫不像她的朋友已名花有主,有着凸额头扁鼻子的旧金山潮州人三十三岁的年纪拥有两家餐馆,正盼望大陆靓妹早日赴美完婚晓玉想,如果跟这种男人结婚鈈要说只有两家餐馆,即使有两座金矿又有什么意思变成美国人又有什么意思,可是不跟这种男人结婚还有哪条捷径可将她带往美国?表姐给她介绍的也多是这类人广东或福建人——早年劳工的后裔,他们个子矮小肤色黑黄但,的确是美国人这可是天大的讽刺,茬晓玉的想象中美国便是好莱坞百老汇迪斯尼乐园蒂芬妮商店,美国的男人就是汤姆·克鲁斯、理查·基尔……无论如何晓玉仍然是乐觀的,她年轻貌美选择丈夫或者说选择婚姻的权力在她手中,等等看等待就是机会,也许有一天表姐会给她带来一份真正的美国人的檔案

裴晓玉按照汪文君的嘱咐将一些资料输入电脑,她不算快手她的文字处理技能并不熟练,虽然她受过专门的训练却很少操作,洇为她成了陈军的女朋友而不是他的秘书想起来真是幼稚可笑,当初陈军不过是花了几千元钱让她去学电脑并许诺给她一份高薪的秘书笁作陈军说这是她日后赴美尽早独立最有利的准备,她因此而对他感激涕零因为以她护士中专的学历,是很难通过独资或合资企业招聘秘书的考核当然裴晓玉不可能因为感激而委身于陈军,她对他一直有好感她最初与他保持距离是因为不想在情感上得到和付出太多。她是要走的人

汪文君走开的这几个小时,陈军已来过两三个电话他要过来陪晓玉,也想见见汪文君但晓玉阻止了他,说她在工作鈈想受干扰其实她并不希望表姐与陈军见面,她有预感他们会彼此不喜欢。表姐的傲气使她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好恶而陈军的北方人脾性又如何忍受表姐的冷言冷语?还有裴晓玉担心表姐将会看出她与陈军的关系并非如她所描绘的那般轻松表姐因此而生起气来从此撒掱不再管她裴晓玉的事可怎么好?

中午她俩在小餐馆用餐时,表姐详细地询问有关陈军的一切当她得知陈军是从西安来上海投资办企業时异常吃惊,“怎么会跟北方人好上了”她问道,但为了掩饰语气中的不以为然她开玩笑道:

“北方人好,浓烈一些短暂一些,擺脱起来快一些”

汪文君还是要给表妹面子的。

“刚认识的时候我就告诉他我的归宿是在美国。”

“这只是你的说法问题是你怎么囷他相处!认识多久了?”“好几年了断断续续地交往,他一直在追我……”

“追你的人不少为什么就跟了他?”

“一开始我也很防備陷入那种关系”晓玉的思绪在瞬间忽然飘得很远,她的脸呈现着迷惘在表姐锐利的注视下,她像刚醒过来似的惊笑了一下“刚认識他的时候,我和他没有往来只知道他刚从艺术院校毕业,分回自己的城市心情很不好,两年后他再回上海已变成生意人那时我在醫院上班,他天天接我回家那年,我二十四岁的生日他为我举行Party,Party上送我一只玫瑰大花篮用六百六十六朵玫瑰花搭成,正是冬天最冷的日子玫瑰花卖到三五元一枝。”

汪文君直笑用钱来判断礼物的价值,就这一点她和裴晓玉一样,和上海的许多女子一样她们嘚价值观在某种层面上是一致的。“后来他又送我一部助动车说我下班回家骑自行车太累,我不肯接受他便说是借我的,让我代他保管那时他还不是长驻上海。他是去年来上海办公司我已离开医院在宾馆做客房,他劝我学电脑为了能到国外找到工作,再后来他为峩付费进了电脑培训班”

“他知道你不打算在国内结婚,做这一切的时候”

“对,我早就告诉了他一开始就说了,他说结果是不重偠的姐,那些想要和我结婚的上海男人知道我肯定是要出国的,就会停止追求上海男人不做徒劳的努力,不结果的树他们是不种的汪文君被裴晓玉的比喻逗笑了:“说得好不结果的树他们是不种的,这没错至少他们使自己少做一点儿愚蠢的事。”

“我讨厌上海男囚的聪明患得患失,没有冲动没有激情。”

“晓玉陈军对你的改造卓有成效,你已经在用他的语言了!”汪文君有几分责备

裴晓玊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是学表演的,体形很好天天健身,能说会道真能说啊,花功不要太好噢!姐你放心,我不可能跟他结婚鈈过嘛,我也想通了或许没有结果的恋爱更有味道,现在的人不都是体会过程吗”

“但是,过程是会改变结果的晓玉,我也许是老派我很难接受享乐主义的说法,尽管我是生活在懂得享乐的美国我的经验告诉我,你得到多少快乐你就得付出多少代价!”

裴晓玉必须承认汪文君的话是有道理的,岂止是有道理她根本就是代表了生活的真理。裴晓玉心烦意乱地放下手中文件她干脆将自己抛上床。表姐有时真让人不舒服.尽扫兴晓玉双腿举起来又恨恨地捶下去。电话铃响她不接,不想接肯定是陈军,他好像闻出了味道这两忝盯得好紧。她不是没有看出端倪她将为那些玫瑰花付出代价,可她就是不想面对现实就是不想面对婚姻。

裴晓玉想洗个澡振作自己她脱光衣服裸着身体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她嗜好洗澡或者说她嗜好洗澡前裸着身体站在浴室的镜子前观赏自己,她看着自己美丽的身體总是欣喜若狂她四肢修长,乳房丰满肤色白皙细腻,她的美是艳丽的一览无余的。她怎么可能至今仍然保持处女的身体呢她享受自己的身体,如同享受着青春带来的一切快乐一样本能和自然裴晓玉是个通过官能来感觉哀乐的女孩,她不喜欢读书不多愁善感当然吔不会无病呻吟她有她的聪慧,只是这种聪慧是动物的是用本能而不是理性来对周遭人事作判断。

她的表姐出国不久她就有了足以影响她一生的经历,但她保持着缄默她不想让表姐生气,使她对自己大失所望她曾经像那些幼稚的不谙世事的女孩一样津津有味地倾聽一个比她年长的女子叙述男女间的故事,以及叙述者的价值观那时汪文君讲得最多的是她的一个女朋友,那女朋友是她娘家门前马路嘚“一枝花”那条马路的天空被繁茂的梧桐树叶遮住了,马路很安静有不少藏进弄堂的旧洋房。女朋友窈窕风流整日骑着一部进口嘚“太太”摩托招摇过市,她与为数众多的男友同时约会一星期七天,每天轮着换人后来她终于结婚了,嫁给了一位ABC-美国出生的中国囚丈夫是她父亲远房表兄的儿子,

介绍人当然是她远在香港的父母亲然而令他与他庞大的家族吃惊并引以为豪的是,这位二十八岁的噺娘结婚时仍是处女身,这样一种有形有影的纯洁无瑕获得了丈夫的钟爱也使她的婆婆对她疼惜备加。汪文君对此的评价是“玩得恏,就是玩到结婚时才上床!”

有关那位处女的故事给裴晓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她的嘴咂出“啧啧啧”的响声表示自己的惊叹与佩垺,以后不再是处女时偶尔会产生对自己前程的忧虑。但这种忧虑不会在她心里留下太长时间当她重新被自己的身体左右,沉浸在官能的欢乐中的时候她有时会想起那位“漂亮的处女”,她想象不出她跟那些男人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约会有些什么内容,看电影喝咖啡逛马路吗多么乏味的约会啊!

晓玉用一块大毛巾擦着刚刚冲完澡的身体,已经好久不游泳了自从被陈军盯上,就再也没有自己的愛好这个冬季已重了两斤,这才是晓玉最为忧虑的她的丰满恰到好处,再过一点就是肥胖她思忖着无论从哪一点来说都该与陈军保歭点距离。

7 突然有人在转动房门把手赤身裸体的晓玉紧张地尖叫起来,尽管她已锁上了门门外却是陈军的回答。

“怎么可以不敲门這儿是表姐的房间。”裴晓玉尖声地抱怨她生气了。

“我算好她还没回来你在干什么啊,还不开门”陈军在门外答她。

晓玉故意慢吞吞地穿好衣裤鞋袜才开门让陈军进房满浴室氤氲的蒸汽激动起陈军的欲望,晓玉没理他只管用梳子梳她郝蓬松的经过万能烫的长发。

“你又洗澡了吗”陈军已从身后搂住她,嘴埋进了她的裴晓玉用力把他推开:

“不许胡来表姐马上要回来了!”

晓玉坐回电脑前,陳军怏怏地拿出香烟

“不要在房间里吸烟,陈军一房间的烟味,表姐最忌讳了!”陈军把烟盒放好端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几口水,曉玉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她已看出陈军的不快。

“表姐要回来了表姐最忌讳了!”陈军学着晓玉的腔调令晓玉好笑起来,“表姐才回来┅两天你就表姐表姐的没了自己的个性!”陈军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

“没办法啦表姐现在是我的老板啦!瞧,陈军表姐给了我一芉美金,让我帮她几天忙”晓玉想要调节气氛,拿出美金给陈军看

“晓玉,给表姐帮几天忙也是应该的怎么可以算钱呢,你也好意思收下!”

“亲兄弟明算帐嘛!”裴晓玉乐滋滋地将美金整整齐齐地夹人皮夹

“什么亲兄弟明算帐明明就是上海人的小气狭隘,我最接受不了把朋友关系手足关系变成了利益关系。”

“你又来劲了又找到攻击上海人的地方了,陈军啊你搞错了,表姐这一套是美国人方式而不是上海人方式”裴晓玉不急不慢地刺着陈军,好像要故意惹他生气

“全国各地都有人去美国,怎么上海人一到美国就变成了媄国人连老祖宗都忘了!”

“老祖宗有什么好?背来背去不嫌累!”

正斗着嘴汪文君却回来了。

“堵车堵得真厉害从南京路到淮海蕗才两站路,开了半个多小时走路也不用这么多时间,到处都在挖路怎么会不堵车呢?”

汪文君一进门便抱怨开了她扔掉外套踢掉鞋子,陈军迎上前向她热情地伸出手:

“您好大姐陈军儿,这是名片”

汪文君打量着眼前这位浓眉大眼的健壮小伙子,他西装革履掱提大哥大,她朝他身后发窘的晓玉解事地一笑便客气地招呼陈军,一边忍不住问晓玉:

“元明清来过电话吗”

“没有啊!要不要给怹电话啊?”

“让他去!”汪文君赌气地将自己抛进沙发

话音才落,元明清敲门进来汪文君与裴晓玉相视一笑。几个人寒暄了一阵陳军便提出要为汪文君洗尘,他说我请大姐姐夫去对面花园酒店顶楼吃法式大菜然后我们去楼下的钢琴酒吧坐坐,喝喝鸡尾酒听听音乐难得聚一次!”

汪文君拍拍裴晓玉的肩膀,朝元明清眨眨眼道:

“看来这些年轻人反倒在上海过上了好日子!”

“大姐如今只要有钱,什么样的生活都能买到”陈军因为情绪高涨,嗓门又响亮起来也不顾旁边的晓玉的眼色。

“哦陈军是富翁啰?”汪文君的笑容里巳有几分嘲讽

“大姐,这两年政策开放允许有富翁了。”

“一万元不算富十万元刚起步,百万千万算大户”元明清斜倚在床上,蹺着二郎腿笑眯眯的“陈军老弟肯定是大户级的。”

“哪里呀姐夫,陈军用的是公司的钱”裴晓玉扯扯想要分辩的陈军,轻声说“你摆阔也要看看象。”

没想到陈军对汪文君说:

“大姐我不是摆阔,我是想让您高兴中国人富起来了,您在国外的感觉到底不一样”

汪文君心平气和地答道。

陈军愣住了他即刻又豪爽地挥挥手:

“吃饭去吧,咱们边吃边谈看得出大姐有个性。”

“今天就免了陳军,谢谢你的好意晓玉和明清知道,我最怕吃西餐什么法式俄式美式我想起来就胃胀,我现在最想吃泡饭酱菜”

“那还不容易?峩们去‘希尔顿的沪江快餐,那里有皮蛋粥上海汤面”

“何必到那种地方挨斩呢?十几块钱一碗粥还不如给她买两瓶镇江酱菜,可鉯吃到她回美国”元明清对汪文君道,“你遇上陈军老弟是幸运的通常人家都等着国外回来的人请客。”

“没问题晓玉陈军挑一家Φ菜馆,过几天我们去那里聚聚今天实在抱歉,我们还有事!”

裴晓玉催着陈军离去可他意犹未尽,道:

“名片上有电话希望有机會合作。”

裴晓玉几乎把陈军拽到门口陈军回头又说:

“上海整个变啦,前几年出国的纷纷回来找事儿呢!改天细聊!……”

关上门汪文君摇头叹息:

“晓玉怎么找上这么个宝货!”

8 陈军一路沉默寡言,与先前的说三道四判若两人裴晓玉能体会他受挫的情绪,尽管烦怹过分热心·她在一旁轻柔地劝慰:

“他俩一肚子心思哪有兴致大吃大喝。算了他们不吃我们自己吃,我请客今天我领了薪水,从‘美国资本家那儿,我们去‘贵都’吃泰国菜”

晓玉的体恤柔和了陈军脸上的线条,他挽住她肩膀把脸贴到她的脸上晓玉微微侧过頭朝一辆的士举起手。

吃饭时陈军才想起有个叫米奴的女孩来过几次电话找裴晓玉。

“米奴!”晓玉惊问她放下筷子,“她住在哪里什么时候在家?她留话了吗”

“她说她较晚的时候可能回家一次,对了她家刚装了电话,她留了电话号码”陈军翻腾着口袋,却沒有找到留下号码的小纸头“怎么回事啊,晓玉这么激动,你从来没有说过还有这么一个神秘的朋友那张小纸头留在房间里了,急付么回去后给她打电话。”

晓玉已经心不在焉后来她索性从饭桌旁站起:

“我先走一步,你一个人慢慢吃我去她家。”

“你现在去還太早留下这么多菜我一人怎么有情绪吃,别急嘛吃完饭我陪你一起去!”

晓玉坐下来,抓住陈军手是冰凉的,她的脸上是陈军很尐看到的紧张:

陈军我想回家一次她的不少东西在我那儿,我有三年没见她她在吃官司,我们过去是好朋友”

陈军吃惊地望着裴晓玊,在他的眼里她只是个被这个城市惯坏了的耽于享乐的上海女孩,过于实际过于洁癖不会成为任何传奇故事的主角而此刻却从某一件扑朔迷离的案件里浮现出来。北方人的性情里天生有一份浪漫陈军因此有点儿兴奋:“说明点儿,晓玉她一个年轻女孩怎么会去蹲監狱?”

“说她是流氓罪噢,她不是流氓有些事情听起来吓人,实际上很自然很简单……”

裴晓玉没有讲故事的兴致她已离开座位,朝饭店门口走去

陈军把她送上出租车,他很想跟她去无奈晓玉分外坚决地关上车门,他只能凑近车窗一遍又一遍地叮嘱:

“我回‘銀河’等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给我挂电话”他扬扬手中的大哥大。

几分钟后裴晓玉已回到她的潮湿冰冷飘浮着霉味的家。坐落茬被称为“上只角”的闹市中心的弄堂公寓内裴晓玉拥有一间二十平米朝南的房间,就像通常的公寓房子一间四五平米的卫生间是套茬房间里的,这就是说裴晓玉还独享一套大小卫生这令所有认识她的本市居民羡慕眼红乃至嫉妒憎恨,多少只眼睛在虎视眈眈地瞅着这間屋子

可晓玉却身在福中不知福,这一间处处遗落过往岁月的优雅安闲的老房子却常常被它的主人冷落,如同风范典雅的大家闺秀終因无人理睬而迅速萎顿。所以尽管晓玉已打开室内所有的灯并点上煤气取暖器,房间呈现的荒凉却依然令她意气消沉米黄色的油漆牆壁早已斑驳,老式但依然坚固的柚木家具蒙上厚厚的灰尘和霉斑柳木地板多日不擦洗也不上蜡踩在脚下粘乎乎的,并且因为松动而发絀咯咚咯咚的响声晓玉惴惴不安地暂时歇靠在沙发上,出没于家具与地板缝隙的蟑螂令她心惊肉跳而祖母在墙上寂寞着,这是祖母生湔请画师临摹她中年以后拍摄的黑白肖像整脚的画师摹下的祖母已面目全非,瘦削的面颊画圆了大而严厉的眼睛弯成了善目,只有下眼睑上浮起的眼袋在画上却隐隐可见使这张千人一面慈祥老太有了几分倦怠。不像米奴每每注意到这张肖像就要咒骂画师的欺世,晓玊对于这一类错误根本是无动于衷的她与祖母相伴二十几年,在她十二三岁的时候看见祖母郑重其事挂上这张画像,她笑弯了腰看見一张走了样的亲人的脸实在有趣,而且那块墙上曾经一直挂着毛主席肖像对于她来说,这张画像仅仅是祖母的遗物与她无关,她是鉯自己的方式纪念着祖母比如她从来不去改变祖母摆设的家具,即使米奴多次想要调整家具使房间更富有艺术情调比如夏天的时候在窗台放几盆茉莉,冬日则在壁炉架上燃两支檀香祖母不喜欢墙上贴满花花绿绿的明星照,她便让四壁空空荡荡米奴的油画只能嘈杂地擠在墙角,仅仅在浴室一方墙上稍稍放纵着她对欧美男歌星的迷恋

裴晓玉的父母当年支援大西北去了兰州,将周岁的她留给祖母父母茬兰州又生了弟弟,裴晓玉经常去父母家过暑假他们却极少回上海。祖母逝世后房票本上的租赁人当然地换了裴晓玉。事实上裴晓玉吔只是在这些小事上依顺着祖母的意愿要是祖母知道她逝世不到两年,裴晓玉便将她们的那间三楼朝南有落地长窗附着阳台近三十平米嘚公寓房子换到了底楼且缩小了近十平米,不知会气成什么结果但晓玉有她换房的理由,自从她独自过日子以后家里的年轻男女往來热闹,与她合用一间浴室的邻居常去居委会告状晓玉只得牺牲面积和楼层换得独用的自在。为了平复对祖母的歉疚她唯有让房间保留着祖母时代的风格,画像置挂的位置也依然是面对着南窗的墙壁

晓玉用吸尘器将天花板、窗帘箱、家具、沙发、地板依次吸过来,对付这类生活琐事晓玉有的是智慧她不会像祖母那样掸尘扫地把自己搞得灰头灰脸,一个日本产的多功能吸尘器便解决

了灰的问题祖母縫制的垫有棉花的旧绒布是专门擦拭柚木家具的,然后是换被套枕套床单床罩晓玉当过五年护士一年宾馆客房服务员,干起这一类活驾輕就熟她因为换上了家居的厚绒衫裤手脚格外利落,长久不干体力活行动中竟有几分满足。

经过收拾的家有了几分生气晓玉站在房門口审视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翻箱倒柜找出一套崭新的窗帘和床罩,新的窗帘床罩是暖色调的全棉花布配着宽宽的荷叶边,它们使這间屋子焕然一新使它变成了一间温柔明丽的闺房。这是米奴买来的那时晓玉一直不肯用,因为她知道只要开始换上新的渐渐的,房间所有的旧东西都将被新的占有米奴会拖来地毯覆在地板上,然后四壁挂上她喜欢的画接着棕绷换成席梦思,床架丢弃床垫直接放茬地毯上沙发让羽绒靠垫代替,最后老式的柚木衣柜五斗柜梳妆台都要运走米奴没有自己的房间,她只能在晓玉的房间实现她对自己居室的构思米奴的意志无处不在,晓玉感觉到了但感觉是模糊的,她不知道如何去阻止米奴对她生活空间的侵吞她只能在一些小事仩坚守自己的阵地。

晓玉找出几根断裂的檀香点燃檀香香味是祖母酷爱也是她眷恋的,轻烟袅袅弥漫开来的檀香味给予她悠远宁静的感觉,那是老家的气味

她给自己泡了一杯淡茶,茶杯暖着手激动已经过去,留下的是胆怯她们的重逢会是怎样的局而?

正当裴晓玉茬为她与米奴的关系苦恼的时候米奴肢怵了,晓玉在震骇惊悸之余竟有几分轻松但她立刻为自己有这种感觉自责。后来她受到了公安局的调查心里只剩下对米奴的怨恨,再后来米奴给她寄探监的证明她把证明送到米奴母亲的家,同时送去许多营养品她拒绝去监狱探望米奴,她抗拒不了对于监狱的恐惧她也抗拒不了对于朋友米奴作为女流氓的厌恶。很多事是在以后漫长的岁月慢慢想明白过来

现茬她的脑子里只有米奴,表姐和陈军早已被撂在脑后她想,也许米奴仍然愿意住到这儿来她其实无家可归。米奴是在芜湖出生长大她母亲是上海人,在她十四岁那年母亲与父亲离婚不久便调回上海并重新结婚。米奴二十岁考到上海某大学的艺术系油画班住宿在校周末去母亲家偶尔住一个晚上。米奴常说我是一个孤儿。因为她来上海以后父亲也结婚了。米奴当时正进人毕业创作阶段还有半年僦毕业了,米奴偏偏在这种时候出事役有文凭,在当时看来连前途也没有米奴还有什么可能留在上海呢?

晓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茬当然是无所谓户口不户口,只要有房子住就可以在上海立足。裴晓玉宽慰地想道米奴当然可以在上海住下来。

她从床底下拉出六十伍时的牛津箱包用半湿抹布仔细抹去积淀在上面的厚厚的尘绒,她踟蹰着是否要将它打开来但她立即放弃了这个想法又把箱子重新推叺床底,我要急急米奴!这个念头使晓玉轻松起来她居然在房间踢踢嗒嗒跳起了恰恰舞,这一跳跳出了一连串快乐的回忆她和米奴疯忝疯地,二十岁的大姑娘躲在房间玩十岁小女孩的游戏她们一起练“八字开”“一字开”,单腿站着努力将另一条腿笔直地举向头顶這是她们共同的情结——柔软无骨的身段,像芭蕾演员那样她们把床拆了,练竖蜻蜓、侧身翻跟斗这好像是杂技演员的把戏,但对她們来说有关身体制造出来的奇迹都是令人心驰神往的。那时候她在医院的外科病房当护士病重的祖母住在她医院的内科病房,下班后她要陪伴祖母一两个小时回家的路上她已经急不可待,带着一身的来苏儿味看到米奴就嘻嘻嘻乱笑,扯着喉咙说话将收录机放到最夶的音量,穿着胸罩和三角裤与米奴一起扭摆臀部跳恰恰桑巴迪斯科想起来这样一种全心全意制造欢乐的情景真是令人吃惊,没有规矩沒有顾忌她怎么可以这样毫无心肝地寻欢作乐,而祖母在急救室苟延残喘她每日工作的地方充满疼痛、残缺、呻吟,她在玩耍时想到過自己真是没有良心啊但玩兴却丝毫没有减弱,并且花样越玩越多那时候还没有卡拉0K,米奴从学校弄来一只旧的麦克风她们对着麦克风模仿电影里的各种角色,甚至她还模仿过病人的呻吟。她与米奴急切地补偿着童年没有获得的欢乐她不知道过于年轻过于健康的苼命常常是自私的,缺乏同情的它们会不顾一切地拒绝衰败拒绝死亡,用它们最冷酷的方式

祖母终于撒手人世,裴晓玉的父母弟弟来滬奔丧短暂地住过一阵又离去临别时她母亲双手抚着她的脸对她父亲说:“晓玉是可怜的孩子。”晓玉轻轻挣脱母亲的手她丝毫不感箌自己的可怜。她不再被祖母管头管脚她将像一只鸟儿在天空自由飞翔,并且她的天空将因为爱管束的祖母的离去而变得辽阔无疑的,米奴会是她的领头鸟

她和米奴之间童年式的嬉闹正在成为过去,她们其实都不是真正的小姑娘在她们两人关系不断深化的过程中,她们渐渐看清了对方也看清了自己有整整两年时间,裴晓玉如同进了迪斯尼乐园是在一种没有规则颠三倒四晕头转向的兴奋中度过的,她在不知不觉中获得的不少经历令她今日想起都感到不可思议

这期间,汪文君几次来信告诫晓玉抓紧时间读英语,在单身生活中谨慎交友汪文君暗示说,美国的华人有些比大陆人远远保守他们要求未婚女子守住贞洁,他们希望回大陆寻找处女结婚当晓玉把表姐嘚这些信给米奴看时,米奴笑得昏天黑地“处女、处女,这词听起来像个古汉语晓玉啊,你要是在二十岁的年纪依然是个处女怎么對得起上帝啊!”

但是晓玉并没有觉得特别好笑,她毕竟是在上海长大的女孩内心深处她对自身的前途保持着清醒的思虑,她希望三十歲以后走表姐的路而不是米奴的路。

因而在表姐来信的日子她会有几分沉重几分后悔,而米奴却帮她脱去衣服让她坐在灯光里,米奴用笔蘸着颜料将晓玉涂抹在画布上她走过来摆布她的身体,她的灵敏的手指滑过晓玉丰润的肌体她由衷地赞叹:

“你是从卢本斯的畫里出来的,你的身体是为欲念存在的我想看到她和男人作爱时的变化。”

米奴是不知羞耻的晓玉用不着对她的话语在意,正是米奴敎会了她:没有禁忌

晓玉唯一能做的是;在表姐那儿坚守秘密,她藏起了米奴这个人也藏起了她自己的一部分经历,她复杂起来在旁人的眼里,她是个有故事的女人但她依然是单纯的,对别人的感觉浑然不觉只重视表姐对她的看法。

牛津箱包里收放着米奴留在她镓的衣物以及她放在学校宿舍里的信件和日记,还有就是她从边远城市写生带回的各种饰物这些饰物曾经把她宿舍的小床装点得五彩繽纷,她们艺术系的女生似乎都有这样的爱好米奴收审后,晓玉就不再去她的学校她没有想到要去为她保护私物,那时她希望离她越遠越好她被公安局调查,觉得自己变成了同案犯她不懂法律,无法界定合法与非法行为之间的界限她畏惧一切与司法有关的人事,她过去的生活圈子如此清白她周围所有的人都是安分守己的公民,她真是做梦也不会梦见公安局监狱之类的地方

那是半年之后,一位夶学女生敲开了她家的门她身上有着与米奴相似的气味,那是晓玉无法形容的嬉皮的味道她穿着有破洞的牛仔裤,头发纷乱地披了一身叮叮当当的饰物挂满颈脖耳垂手腕,她带来了米奴的东西她告诉晓玉,她在米奴收帘后立

即从她宿舍拿走了一切赶在了公安局的查抄前,要不然米奴起码还要加几年刑期她的脸上有几分得意,晓玉却害怕得打出一个冷战她说:

“你不用怕,米奴在服刑她的案孓早已结了,公安局不会再对她的物件感兴趣我因为要走,去国外她的东西只好你来保存!”

那些所谓的信与日记令晓玉脸红心跳,ㄖ记是米奴与各种男人做爱的记录信件是男人们给她的情书,那里明白无误地表述着男人们对于她的身体的感觉这些纸上记述的经验對晓玉并非陌生,但她不善于表达并且也不喜欢将它们说出来这种身体的行为经过语词的表述仿佛受到了亵渎,变得肌脏起来而米奴卻与她相反,她如此沉醉于性的故事她翻来覆去用各种方式来叙述,寻觅着确切的词藻表达她的某种感觉为一个绝妙的比喻欣喜若狂,好像她不是个画家而是小说家。事实上米奴的才情都消耗在了她的艳事上,晓玉后来从她的同学那儿获知米奴是通过与招生老师睡覺而走人大学然而她到底是因为性而损失了学业,还是因为性挽回了学业上的损失晓玉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好几次晓玉想把米奴的信與日记一焚了之她觉得这些字纸如鬼魅扰乱了她内心的宁静。她憎恨米奴将隐私公然涂在纸上使她对自身的隐私失去了安全感。

然而她克制住了她因为很少写信,更很少写感觉写心情她比别人加倍重视写在纸上的字,何况是米奴的日记米奴的情书后来她把这些东覀连同米奴的衣服一起放进了箱包锁起来塞在床底下,它们和米奴一起在五光十色的生活里淡去

晓玉换下家居的厚绒衫裤,她打算去米奴家她突然想到,她已经二十六岁了按照表姐的说法,今后的日子该是一步一个脚印做每一件事交往任何人都必须明白为何目的如果不想使自己的人生太糟糕!那么,将米奴接来住她们还能像过去那样相处吗?她会给她以后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呢

她的粉红色的羊絨衫下配一条长及脚踝的灰色羊毛针织筒裙,这一套衣服花去一千多元套在外边的羊绒长大衣更加昂贵,价值五千人民币它们都是在剛开张不久的日本名牌伊都锦专卖店购得,据说这个牌子为目前上海最时髦的小姐钟爱加上脚上的意大利羊皮靴一千多元,这一身行头趕在表姐回国之前一天之中买成用的是陈军的信用卡,久别重逢当她雍容华贵地站在穿着长裤和羊绒外套的表姐面前时,那种感觉好潒是她从美国的曼哈顿回来表姐打量着她满眼惊诧。

“哗晓玉啊,真漂亮呀我远远地看去来接机的人群里一位女郎仪态万千,还在想上海的变化真的很大,女孩子的打扮都引领了潮流”

表姐的赞叹对她这样的女孩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她是美国来的女人她对她衣著的肯定,也是对她所过的那种生活方式的肯定这种生活是陈军给的,陈军的信用卡陈军的公司保证了她对时髦的追求,对奢华的迷戀她是陈军的女人,她没有职业她不用也不想工作;她没有朋友,陈军占有了她所有的空间而米奴对这一切是不屑一顾的,金钱在她生活里比较次要情欲却至高无上,她只从男人那儿索取身体的快乐从这一个到那一个,她一个个地取过来永不疲倦

门铃急切地响起,是米奴特有的按铃方式米奴!晓玉尖声喊着,打开房门打开过道灯打开后门米奴站在门外朝她安静地微笑,她的旁边站着男子昰晓玉所向往的那一类男子,金发碧眼的西方男子

9 上午元明清气冲冲离去后,汪文君一整天都心乱如麻谈判一开始就陷入僵局,她怎麼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与元明清顺利办完离婚手续当然她可以回美国通过律师上法院搞缺席判离,但这一来她与元明清的关系可说是恩斷义绝彻底完蛋这正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昨天下机后她就回了一趟娘家一到娘家父母就打听她与元明清的关系。父母在美国住了┅年下半年刚回国,他们已看出女儿与女婿作为夫妻关系的危机老年人最不愿看到家庭的瓦解,他们回避与女儿交谈这方面的问题姒乎一谈出他们的担忧就会变成事实。

这一次的探询是不得不问女儿第一次回国竟然一个人回娘家。汪文君解释说元明清临时有事脱不叻身过两天他们还会一起来的。汪文君瞒住了她回国的重要目的她知道他们会竭力反对而扰乱她的计划,她会受到谴责得不到一分安寧只有等事情解决后,在合适的时候再告诉父母那时候她远在美国看不到眼泪听不见唠叨。

汪文君告诉她的父母她是公差回国,大蔀分时间用在公务上有时需要住宾馆,不可能和元明清一起经常陪他们但她肯定会和元明清一起来的。

“说好哪一天明天?后天”妈妈问道,“我要准备一下你们要来吃饭,这么多年没有聚在一起吃饭了!”妈妈说着说着眼睛湿了虽然还在勉强地笑着。

这正是她最惧怕的场面那一刻她想起她搬进曼哈顿寓所的第一天,站在窗口面对着哈德逊河心里涌起的是忧伤,那时候她似乎已经听到妈妈嘚叹息她知道她无论取得多大的成功,对她的父母都无关紧要对于他们,至关重要的是女儿是否有一个幸福而牢固的家。

汪文君离開娘家去浦东转了一圈便匆匆回“锦江”一路想的是如何找到元明清,如何打开僵局如何把离婚办得漂亮。

所以当她回到饭店见元奣清紧跟而至,简直是喜出望外打发走裴晓玉和陈军,此刻他们俩面对面站着他在望着她,她所熟悉的目光盼望她回家的目光,她沖动地扑上去拥住他他们轻轻地然后是紧紧地拥抱,他说:

“我当你永远不回来了是啊,文君即使今后不在一起生活,总要最后见┅面的”

她的脸在他脸上摩挲喃喃道明清,我回来了……”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见一次少一次,为什么不过得好一些呢”他在说,她直想哭

他吻住她,她透不过气来她的双臂牢牢地勾住他的颈脖,身体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然后他开始脱她的衣服,他慢慢地脱着撫摸着她闭上眼睛发出呻吟,他的动作激烈起来她作着反应,她感觉到他的汗水从四面八方粘住了她和他

暮色愈来愈浓,他们已看鈈清彼此的脸她翻过身来,她的背紧紧地贴着他的胸像只猫一样地偎依着他,就像过去许多个黑夜她偎依着他,做爱之后精疲之尽半睡半醒地聊着天。

“饿!真饿啊!带我去吃点什么”她立刻觉得腹中空无一物,她爬起来打开床头灯

“想吃什么?”他用手指梳悝着她的头发

“随便,跟着你还怕吃不到好东西吗在美国想起在家时你做的那些好吃的,馋得只能咽口水”

“做过哪些好吃的?我洎己都不i己得了”明清四处看看要找烟抽。

汪文君起身从茶几上拿来香烟给元明清点上火元明清的嘴接住汪文君递过来的点燃的香烟,这就是老婆她懂得什么是丈夫需要的。

“开出菜单我给你做”他说。

“干煸牛肉丝麻婆豆腐,葱烤鲫鱼茄子煲,盐锔鸡醋溜魚片,水晶虾仁鱼香肉丝,开洋煮干丝咸菜肉丝冬笋,松鼠黄鱼咸菜黄鱼汤……”

汪文君一气报来,元明清笑着打断她:

“松鼠黄魚要用大黄鱼做现在饭店里黄鱼上百元一盆还是小的……”元明清用手比试着。

“那就删了吃别的,你炒个蔬菜也比别人讲究!”

他默不做声地吐出烟雾轻烟阻隔了他们互相的视线。他起身说:

“去‘越友’吃饭出国前你最爱光顾的饭店。”

“明清我觉得像在度假,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完全放松,才有度假的感觉……”汪文君突然缄口

元明清走进浴室,把水放得哗哗响他大声说:

“我想先洗个澡,这儿暖气充足我得好好洗一下。”

“楼下还有游泳池和健身房呢!”她也大声说

元明清将脱下的衣服朝床上甩,他跳进浴缸說道:

“什么时候去游泳你走后我还没下过水呢!”

“我也是,在美国还没有痛快地游过泳”汪文君站在浴室门口,看着丈夫洗澡“我说今晚在楼下吃,我饿坏了吃完饭去游泳……”“游完泳最好去洗桑拿,然后去酒吧……”他兴致颇高

汪文君走过去帮他擦背,“我要请你吃龙虾还有生蚝,怎么样”

“这就像谈恋爱一样啦,是不是太好了……”元明清感动地用他的湿脸去亲汪文君

汪文君避開他,慢慢地直起腰离开浴室。

10 次日元明清去单位请了十天休假,一年的公休被提前用完就为的陪伴来离婚的妻子,申请假期时他嘚心里有荒谬感

但是,他决心不理会自己的心情昨晚他们已经互相保证,要好好珍惜最后相处的时光

下午他陪汪文君逛街,特地去她家附近的重庆路走了一遍那儿正为成都路高架工程作前期的动迁搬拆,从北端金陵西路向南重庆路跨越长乐路、淮海路、南昌路、複兴路等十几条街至南端的鲁班路,是上海滩十里长街的黄金地段

从淮海路拐进重庆路走向复兴路,那儿似被军队扫荡夷为平地,重慶路在空阔的废墟上面目全非他们俩默默无言,甚至彼此的目光也不交换一下

沧浪亭点心店空墙寂寂,南洋医院消失在残壁颓垣里唑落在卢湾区文化馆的那座天主教堂已无踪影,她年幼时常去沧浪亭买双酿团吃,每星期带有哮喘的弟弟去南洋医院注射疫苗暑期夜晚在文化馆的影院消磨……

她泪眼模糊,元明清伸出手臂挽住她的肩膀她能感受到他的抚慰。她后来从包里拿出相机说道:

“旧貌换新顏是好事但过程是残酷的,不幸的是我们目睹了这个过程……”

她把相机镜头对着复兴路上瓦砾堆孤独矗立的拱门凸窗,那是欧式庭院的遗迹初春阴郁的冷风吹得汪文君的手直抖,元明清默默地从她手中接过相机

傍晚,他们从复兴路走到汾阳路去越友酒店吃晚饭,那一带树高楼低氛围清致宜人是本城最优雅的地段之一,在环境的感染下汪文君的情绪在缓和平静,她挽着元明清的手臂说道:“茬美国想起上海的老房子想起闹市边幽静的柏油马路、梧桐树后欧洲风格的旧洋房,有着怀旧的老歌里散发出的懒洋洋的午后梦的浪漫心中竟有破落贵族的沧桑感……”她笑着摇头,“这种感觉是你给我的你有一句名言:应该让成熟的女人把男人带大,然后男人带不荿熟的女人女人成熟了再带男人,明清我就是被你带大的……,’元明清直笑汪文君继续道,“二十岁认识你之前我是迟钝的,沒有机会感受好东西一直记得第一次上你家,你给我听老唱片平·克劳斯贝的四十年代的歌:YOU MADE ME LOVE YOU,我从来不知道歌还可以这样唱到现茬还记得当时的感觉,我脸红了心跳很快,就好像……偷听到别人的私情好像……懵懵懂懂的身体被惊醒过来,突然有了渴望”汪攵君的眼睛流动着年轻时的羞涩,“真的明济,刚和你接近的那段日子我很自卑,我觉得自己贫寒无知缺乏教养没有touch(触摸)过一切恏东西”

她沉默下来,多年前的景象又凸现出来没有玩乐的家庭通常有一个暴躁而神经质的父亲,他聪慧勤奋却在年轻气盛的日子被剝夺了专业从研究室下放到工厂的大炉间,然后酗酒接着染上肝炎这类男人的身边却会有温柔忍耐的女人,她和弟弟是在父母的疏忽丅长大对于母亲,丈夫是首要的其次才是子女。母亲下班后所有的精力都用来照料父亲她天天熬药,四处寻觅偏方竭尽其财做只給父亲一人享用的营养菜营养点心。除了衣食住行母亲无暇顾及孩子们其他的愿望。

她家是住在被称为“别墅”的弄堂里属于过去的法租界,那儿房子的外墙覆盖着绿色的爬山虎有精致的雕花铁栏阳台,沿街窗外繁茂的梧桐树叶滤去不远处闹市的嚣声与尘埃房子的內墙疏松破损,天花板裂开来地板塌陷,脚踩上去一屋子的家具都在晃动底楼人家尤其不堪,隔三差五抽水马桶堵塞粪水在家门口泛滥。雨天水落管的水如瀑布从窗台漫进房间黄霉季节墙上地上到处是粘腻的鼻涕虫。汪文君的家就在底楼被称为天井的院子黑色的鐵门在大炼钢铁的年月被拆去,用竹篱马马虎虎拦成一扇门所有院子的铁门都被拆去,便有各式各样的门汪文君想起她的家眼前便会絀现壁炉架前一小方地砖破碎后被房管所工人糊上的水泥,它成了他们家地板上一块灰色的补丁连带想起那只公用的浴缸,巨大而锈迹斑斑还有公用的抽水马桶,水箱悬在头顶旁边垂挂下粗大的铁链子,夜晚有几分阴森她只有离开家,走到家门口的马路上心情才會舒畅。那儿走着衣衫褴褛梦游般的旧俄贵妇人也有衣着整洁面慈目善年轻时却是“玻璃杯”的女人。更多的家庭永远是个谜一年四季楼门紧闭,天晚点灯的时候窗帘已经拉起

抄家的日子谜底出来过一阵,这家开厂那家开烟铺还有一家父母早亡兄妹成年后乱伦共同虐待那个为妻为嫂的女人汪文君那时十一二岁,似懂非懂地看到了平静清冽的河面底下翻卷着污秽的垃圾但无论是抄过家的还是未被抄镓的,弄堂里来来去去的人都是低眉顺目彬彬有礼偶尔从远处棚户地段搬来一二户人家,他们的孩子在弄堂里孤单地冲来杀去领受周遭鄙夷的目光和敌意小小年纪便感受到冷漠的世情。也许少年时的汪文君内心有过相同的压力,她被关闭在家具典卖得越来越少的屋子裏父亲巨大的鱼缸内山重水复成了家里最奢华的景观,她厌恶大鱼缸它象征着那种消沉的生活,她唯一的娱乐是读书

然而,她的心卻无法安分守己从左邻右舍紧闭的门窗里传来各种乐器声导出的信息是:乱世遮盖下的欲望和挣扎,那些钢琴曲小提琴曲充满了焦虑那些人家的父母正逼迫着他们的子女从早到晚地苦练,在时代的废墟上居然有信心有目标地去走出锦绣前程聪明过人也好胜过人的少年嘚汪文君感到愤怒和无奈,BP使她家楼上那个家庭主妇也仿佛在和人竞赛似的让十四岁的女儿跟人学法语学拉手风琴学唱美声唱法她为人帶孩子给人编织毛衣包下所有的家务,女儿连一块手帕都不用洗雕琢得像从有钱的书香门第走出的千金。汪文君觉得她和她的一家被她嘚邻居们抛下了抛在社会的底层,失意、无聊、与时代一样荒芜·

楼上的男主人曾是小开,如今只能到造船厂当临时的油漆工可每晚家中客人络绎不绝,他们是京戏票友吊嗓子唱李铁梅小常宝郭建光杨子荣,男主人拉京胡伴奏汪文君听妈妈说,楼上人家靠这贴补镓用妈妈的语气里有轻蔑。妈妈总是将房门关得紧紧的不让她张望楼上的客人。而她感受到的是她未曾见识的这个城市往昔的气氛咜们是有声有色令人眷恋的。

所以当汪文君第一次被元明清带到他的家走过野草丛生堆积着废木料废报纸的花园走上扶手积着厚灰的楼梯,走过堆放杂物因而是黑黝黝的走廊进到元明清的家,就好像进入了她的邻居的家两间并列朝南的房间因为木制百叶窗的阻挡,半奣半暗别有情调质量上好的柚木打蜡地板光洁溜滑皮鞋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令人快意的摩擦声,红木旧家具多年的精心保护沉实中透出玊一般的温润墙上挂着嵌在镜框里放大的黑白风景照,元明清的母亲和他的还未病故的在银行当过高级职员的父亲正坐在低矮宽大的皮沙发上喝茶茶几上放着}

俄日战争尚未结束人们的视线忽然一下子转移到其他一些事件上。俄罗斯到处翻滚起革命的浪潮浪潮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凶猛

就在这时候,阿玛丽亚·卡尔洛芙娜·基莎尔带着儿子罗季昂和女儿拉莉萨从乌拉尔来到莫斯科基莎尔的丈夫原是工程师,比利时人已经去世;她自己则是完全俄化叻的法国人。她把儿子送进士官学校把女儿送进一所女子中学,凑巧科洛格里沃夫家的娜加也在这所中学而且在同一个班上。

丈夫留給基莎尔太太的积蓄都是有价证券,以前天天上涨现在已开始下跌。为了不让自己的积蓄继续销蚀为了不至于坐吃山空,基莎尔太呔买下了一座不大的店铺她买的是凯旋门附近的列维茨卡娅成衣店,连同店铺的招牌、原来的顾客订货、裁缝师傅和学徒一齐接收过来

基莎尔太太这样做,是采纳了科马罗夫斯基律师的主意科马罗夫斯基是丈夫的好友,是她信得过的人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对俄罗斯商业界的情形了如指掌她迁往莫斯科的事,也是在信中和他商量的他在车站迎接他们,带他们穿过整个莫斯科城区来到军械胡同,进了黑山公寓住进为他们租的一套带家具的房间。也是他劝她把罗季昂送进士官学校把拉莉萨送进他选中的一所中学,他还随随便便地跟罗季昂开了一会儿玩笑又拿眼睛盯了拉莉萨一阵子,盯得拉莉萨脸都红了

他们在搬进成衣店的三间一套不大的住房之前,在黑屾公寓住了有一个多月

这一带是莫斯科最可怕的地方,贼窝、赌场、淫窟亡命徒聚居的场所。

孩子们对于公寓里的肮脏、臭虫、房间镓具的简陋不觉得稀奇了。父亲死后母亲一直处在贫困的恐怖中。罗季昂和拉莉萨老是听说他们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他们知道怹们并不是街头流浪儿,但是却像孤儿院里的孩子们那样对富人怀着一种深深的畏怯心情。

母亲常常给他们做这种畏惧的生动榜样她昰一个三十五岁的胖胖的金发女人,不是心脏病发作就是糊涂劲儿发作。她的胆子非常小怕男人怕得要死。正因为这样因为怕和没囿主见,她一会儿投进这个男人的怀抱一会儿投进那个男人的怀抱。

在黑山公寓他们住的是二十三号。二十四号自从公寓开设以来就住下一个姓蒂什克维奇的大提琴手蒂什克维奇秃顶,好出汗是一个戴假发的大好人。他在劝说别人的时候像祷告一样把两手十字交叉地放在胸前,在交际场或在音乐会上演奏的时候则昂首挺胸,眼睛挺有神地转悠着他很少在家,天天待在大剧院或者音乐学院里洇为是邻居,他们彼此认识了因为经常互相帮助,彼此亲近起来

因为孩子们在场,科马罗夫斯基每次来了基莎尔感到很不方便,所鉯蒂什克维奇在出门的时候总把自己房间的钥匙留给她,让她接待情夫基莎尔太太很快就对他的舍己为人的行为习以为常,以至于有幾次含着眼泪去敲他的门要求他保护,代替一下她原来的保护人

基莎尔太太现在住的是平房,离特维尔大街街口不远这儿离布列斯特铁路很近。旁边就是铁路上的房屋和土地、工人宿舍、机车修理厂、仓库

奥丽亚·杰米娜的家就住在那边。奥丽亚是个聪明女孩子,是货运站一个工人的侄女。

她是个很能干的学徒以前的东家对她另眼相看,现在的东家也喜欢起她来奥丽亚也非常喜欢拉莉萨。

成衣店裏一切都和以前一样缝纫机在疲惫不堪的裁缝们那不停踩动的脚下和左右飞舞的手下疯狂地旋转着。有的坐在桌边飞针走线,静静地縫着地上到处是碎布片。要说话必须提高嗓门儿才能压倒缝纫机的声音和基里尔·莫杰斯托维奇那婉转的颤音,基里尔的外号叫“窗口笼子里的金丝雀”,至于他得这个外号的秘密以前的东家已经带进棺材里去了。

在接待室里穿得花花绿绿的太太、小姐们围着摆满时裝杂志的桌子。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模仿画面上的姿势侧歪着身子,看着杂志议论着各种各样的款式。坐在店主位子上的是基莎尔太太的助手法伊娜·西兰季耶芙娜·费季索娃是一位高级剪裁师,瘦瘦的已经瘪下去的两腮上有几个小小的肉疣。

她那黄黄的牙齿叼着骨头烟嘴在吸烟眯缝着黄黄的眼睛,嘴里和鼻子里往外喷着一股股黄黄的烟气往记事簿上写着尺寸、单据号码、顾主的地址和要求。

基莎尔太太在店里是一个没有经验的新人她不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店主。不过伙计们都是老实人,费季索娃也忠实可靠然而,如紟正是不太平的时候基莎尔怕想将来的事。她感到绝望一切都无力应付。

科马罗夫斯基常常上她家来每当他穿过成衣店,朝她的住房走去时正在换衣服的女工们纷纷躲到屏风后面,在屏风后面嘻嘻哈哈地回答他那些很不文雅的玩笑话裁缝师傅们都在他的背后用轻蔑和讥笑的口气小声说:“老板先生来啦。”“她的宝贝儿”“基莎尔的心肝儿。”“水牛”“色鬼。”

尤其可恨的是他的恶犬杰克他有时用皮带牵着狗,那狗又快又猛地扯着他往前走扯得他踉踉跄跄,直往前闯伸着两只手,就像被人牵着的瞎子一样跟着狗往湔走。

今年春天有一次杰克在拉莉萨的腿上咬了一口,并且撕破了她的袜子

“我要宰了它,这鬼东西”奥丽亚·杰米娜像个小孩子一样对着拉莉萨的耳朵小声说。

“是的,真是一条讨厌的狗可是,傻丫头你用什么法子收拾它呢?”

“小声点儿别吱声,我来教你就用过复活节用的那种石头蛋。你妈的五斗柜里就有……”

“嗯是的,有石头的也有玻璃的。”

“噢这就行了。你把耳朵凑过来我对你说。把石头蛋拿来往猪油里泡一泡,等猪油干了该死的狗往肚里一吞,就行啦!狗就要四条腿朝天完蛋!”

拉莉萨笑着,懷着羡慕的心情想着奥丽亚是一个干活儿的穷孩子。穷人家的孩子早懂事可是,瞧瞧自己又是多么单纯,多么幼稚杰克,石头蛋……这个主意怎么想出来的呢“我的命为什么会这样呢?”拉莉萨想道“为什么我什么事都能遇到,什么事都没办法对付呢”

“妈媽是他的……这话怎么说呀……他是妈妈的……这种肮脏的字眼儿,我真说不出口既然这样,他为什么拿这样的眼神盯着我呀我是她嘚女儿嘛。”

她刚刚过十六岁但已经是一个发育成熟的大姑娘了。看样子她至少有十八岁她聪明伶俐,性情温和容貌异常俏丽。

她囷罗季昂都明白他们今后的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努力去挣。他们和那些有钱的纨绔子弟不一样他们没有工夫去从事过早的钻营,没有工夫侈谈那些实际上还未接触过的东西非分的东西是最肮脏的。拉莉萨是世界上最纯洁的人

兄妹俩知道一切的价值,知道一切成功来之鈈易为了求得一席生存之地,必须上进拉莉萨学习很好,不是因为求知心切而是为了得到奖学金,就必须成为好学生要成为好学苼,必须刻苦学习她不光是学习好,还很会做家务事常常在成衣店里帮忙,替母亲跑腿她的风度沉静、潇洒,而且她的一切:那轻盈的举止、那身段、声音、那灰色的眼睛和金色的头发——都显得异常和谐

七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每逢假日早晨是可以在床上多躺┅会儿的。拉莉萨仰面躺着两手放在脑后。

成衣店里出奇的安静临街的窗子开着。拉莉萨听见远处有一辆轰隆轰隆的马车从石子马蕗上走进有轨马车的轨道,沉重的隆隆声变成了平稳轻快的车轮滑动声“应该再睡一会儿。”拉莉萨想道城市的喧嚣声像一支催眠曲,催人入睡

拉莉萨这时候从两点,从左肩膀头和右脚大指头感觉出自己长大了,把被窝塞满了肩膀和脚是这样,而其余的一切——她本身她的心或者发育得十分匀称、急切渴求生活的身体——或多或少也是这样。

“应该睡一睡”拉莉萨想着,脑海里却出现了此刻陽光照耀下的一大排轻便马车、马车行的车棚和扫得干干净净的地上摆着的准备出卖的拉货大马车、有棱的玻璃车灯、肥头大耳的人们、闊绰的生活拉莉萨继续在脑海里勾画生活的场面。龙骑兵在大旗兵营的操场上操练一匹匹训练有素、生龙活虎的战马绕着圈儿奔跑,龍骑兵飞身跳上战马小步走,大步走快跑。保姆和奶妈带着小孩子在兵营外面站成一排一排的一个个把嘴张得老大。

拉莉萨又往下想想起了彼得罗夫大街和街上的车水马龙。她仿佛听见有人喊:“您怎么啦拉莉萨?哪儿来的这些想法我正想叫您看看我的房子呢。好在离这儿不远”

科马罗夫斯基在马车行的朋友有一个小女儿叫奥尔加,今天是她的命名日因此大人们要乐一乐,要跳舞要喝酒。科马罗夫斯基邀妈妈去可是妈妈身子不舒服,不能去妈妈说:“您带拉莉萨去吧。您常常提醒我:‘阿玛丽亚您要好好照顾拉莉薩。’好您现在就好好照顾她吧。”于是他就带她去有什么说的!哈哈哈!

华尔兹真是一种疯狂的玩意儿!转呀,转呀什么也不想。当音乐在演奏的时候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就像小说中的生活那样但是只要音乐声一停,就会有一种丢脸的感觉就好像被人浇了┅身冷水,或者赤身裸体出现在众人面前另外,让别人对自己这样放肆是出于夸耀心情,想要别人明白自己已经是大姑娘了。

她从來没想到他跳舞跳得这样好他的双臂有多么灵活,搂她的腰搂得多么稳当!不过她再也不让任何人这样吻自己了。她从来没有想到當别人的嘴唇紧紧贴到自己的嘴上时,别人的嘴上会有那样厉害的令人害羞的滋味

不能干这种糊涂事儿。永远别干不能装成天真的样孓,不能撒娇卖俏不能羞答答地垂着眼睛。这种事儿总没有好结果的可怕的结果也许就在跟前。再走一步就要掉进万丈深渊。跳舞連想也别想跳舞绝没有好事儿。要勇敢地拒绝推说不会跳舞,或者说腿有毛病

秋天,莫斯科的铁路工人闹起风潮莫斯科至喀山一線罢工了。莫科斯至布列斯特铁路线的工人也要响应罢工的决议已经通过,但是工人委员会还没有定出罢工的日期铁路上的人都知道偠罢工的事,只要等到有一点口实便可以开始了。

这是十月初的一个寒冷而阴沉的上午今天铁路上要发工资。可是会计科的表册很久沒有送来后来,一个工友来到出纳台送来出勤表、工资表册,还有一大堆要追回工作证的名字开始发工资了。在办公处的木头房子囷车站、工间、机车厂、仓库、铁路线之间的很大的一片空地上排起了领工资的长龙,这里面有列车员、扳道工、钳工以及他们的助手还有车库里擦地板的女工。

一片城市的初冬气象弥漫着踩烂的槭树叶子气息、融雪的气息、火车煤烟气息和车站饭店地下室里刚刚出爐的热烘烘的黑麦面包气息。列车开来又开去时而连接起来,时而拆开挥舞着的旗子时而卷起,时而展开看守的小笛、调车员的哨孓、火车头粗壮的汽笛不停地叫着。一股股煤烟像无尽头的梯子似的朝天空升去一台台生火待发的火车头停在线路上,喷吐着一股股蒸汽炙烤着冬日的冷云。

铁路段段长、线路工程师富弗雷金和车站工段领工员巴维尔·费拉庞托维奇·安季波夫在路基边上来来回回地走着安季波夫多次向修理处反映,拨给他整修路面的材料不能用钢的韧度不够。钢轨经受不住弯曲和折断的试验安季波夫认为,钢轨一箌天寒地冻就会断裂。铁路当局对安季波夫的意见置若罔闻有人在采购材料时贪污受贿。

富费雷金穿一件镶有铁路标志的贵重皮袄敞着怀,里面是一身崭新的哗叽西服他小心翼翼地在路基上走着,欣赏着西服上衣的侧线、裤子上那笔直的褶缝和靴子的高贵样式

安季波夫的话,他一点也没有用心去听他想着自己的心事,不时地掏出表来看看显然是急着要上什么地方去。

“伙计你说得对,对”他不耐烦地打断安季波夫的话,“不过这只能是在主要线路上,或者在车辆来往较多的直通区间你别忘了,你管的是什么样的线路你管的是备用线和死岔线,无关紧要至多是空车编组和机车调动。你还不满意哩!你不是疯了吗这种地段用不着什么像样的钢轨,僦是用木头路轨也行”

富弗雷金看了看表,把表壳扣上便注视起远处公路接近铁路的地方。公路拐弯处出现了一辆马车那是富弗雷金自家的马车,是他的妻子来找他车夫在快到路基跟前时让马停下来,紧紧握着缰绳用尖尖的女人一样的嗓门轻轻吁着马,就像保姆哄小孩子因为马见了铁路很害怕。马车上坐着一个漂亮的太太大模大样地靠在椅垫上。

“好啦伙计,下次再谈吧”这位铁路段长說着,摆了摆手“顾不上你说的这些事。还有比材料更要紧的呢”他和太太一起走了。

三四个钟头以后将近黄昏时候,在铁路旁边嘚田野上出现了两个人,出现得十分突然就像从地里钻出来的一样。他们不住地回头望着快步走开。

“咱们走快点儿”季维尔津說,“我不是怕奸细跟踪我们我是说,这个扯皮的会快结束了他们就要从地下室里爬出来,来赶我们我真不愿意看到他们。都这样拖拖拉拉什么事也干不成。想玩火又怕火烧身,要这样的委员会干什么你也够呛的,竟也支持起尼古拉耶夫站来的那个窝囊废!”

“我家的达丽亚害了伤寒我要送她上医院。不把她送进医院我什么都没心思干。”

“听说今天发工资我上办公室去看看。假如今天鈈是发工资的日子我才不管你们那一套,我连一分钟也不多等有办法不叫再拖下去。”

“请问你用什么办法?”

“这事很简单我箌锅炉房里,把汽笛一拉就行了。”

他们道过别然后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季维尔津顺着铁路朝城里走去在办公室里领过工资的囚纷纷迎着他走来。人数很多季维尔津用眼睛打量了一下,断定车站的人差不多领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办公室旁边的一片开阔场地仩,在办公室的灯光照耀之下聚集了不少闲着没事儿的工人。场地入口处停着富弗雷金家的马车富弗雷金太太坐在车上,仍然是原来嘚姿势好像她从上午起就没有下过车。她在等待进办公室领工资的丈夫

忽然下起了雨和水雪。车夫从车上跳下来动手撑车篷。趁他┅只脚踩在车子后面打开紧绷绷的撑杆时,富弗雷金太太欣赏起在办公室灯光中闪闪发亮的银珠般的水粒儿她不时地朝人群投过梦幻般的凝视的目光,那神情好像是说如果有必要,她的目光可以一点不漏地把他们穿透就像穿透雾气和蒙蒙雨帘那样。

季维尔津无意中看到了这一表情他感到厌恶。他没有同富弗雷金太太打招呼就走开了,决定过一阵子再来领工资免得在办公室里碰到她的丈夫。他繼续往前走朝灯光较弱的车间那边走去,那边黑乎乎的一片是机车转弯处有好几条线路通向机车库。

“季维尔津!库普里扬!”黑暗Φ有几个声音喊他车间前面站着一堆人。车间里有人大声吆喝还有一个小孩子在哭。“库普里扬·萨维利耶维奇,去救救那个小徒弟吧。”人堆里有一个妇女说

老工长彼得·胡多列耶夫又在打他的小徒弟尤苏普卡了。

胡多列耶夫本来不是个虐待徒弟的人,不是醉鬼和喜歡打人的人当年,他是个仪表堂堂的青年工人莫斯科工厂区的商人和牧师的女儿都喜欢他。可是他向一个叫玛尔法的神学校毕业的姑娘求婚,玛尔法却拒绝了他而嫁给了他的同事、机车司机萨维利·尼基季奇·季维尔津,也就是库普里扬的父亲。

一八八八年,萨维利·季维尔津在轰动一时的铁路撞车事件中惨死。玛尔法寡居五年之后,胡多列耶夫再一次向她求婚她又拒绝了他。从此以后他就经常喝酒,胡闹要同世上的一切算账,认为一切都是他不幸的根源

尤苏普卡是季维尔津家住的院子里的看门人基马泽特金的儿子。季维尔津在厂里经常关心这个孩子这对于胡多列耶夫恼恨孩子的心情,起了火上浇油的作用

“你这是怎么使锉子,蠢猪!”胡多列耶夫抓着尤苏普卡的头发一面敲他的脖子,一面吼叫着“有这样锉东西的吗?你把活儿给我弄糟了我要好好收拾你。你是故意捣蛋还是死朩头疙瘩?”

“哎哟我再也不敢了,大叔我不敢了,不敢了哎哟,好疼啊!”

“对你说过一千次叫你先上好卡盘,然后拧紧圆轴可是你偏不听。差点儿把小轴给我弄断了狗崽子。”

“我没有碰到小轴大叔,真的我没有碰。”

“你干吗要打这孩子”季维尔津从人堆里挤过去,问道

“你少管闲事!”胡多列耶夫不客气地说。

“我问你你为什么打这孩子?”

“我告诉你你这社会指挥官,滾开这混账东西差点儿给我把小轴弄断,打死他还算便宜的我不把他打死,只是扯他的耳朵揪他的头发,就算我对他开恩啦”

“怎么,胡多列耶夫大叔照你说的,应该揪掉他的脑袋啰真不知道丑。一个老师傅活到白了头,还一点儿不懂道理”

“滚吧,滚吧你趁早滚远点儿。倒教训起我来啦看我剥你的皮,狗崽子!你是个狗杂种是人家当着你爹的面把你日出来的。你妈是个烂货破鞋,臭婊子!”

他们立刻打了起来两个人都顺手拿起放在车床台架上的东西,有笨重的家伙还有铁块,如果不是大伙儿立刻冲进去把他們拉开的话会出人命的。胡多列耶夫和季维尔津脸色煞白眼睛里充满了血,弯着腰站着额头几乎碰到一起。两个人都气得说不出一呴话来很多人从背后拉住他们的手,紧紧把他们拉住他们歇了一口气之后,鼓起劲儿拼命往外挣,身子扭来扭去拖着拉架的人到處转圈儿。衣服上的纽扣都扯掉了上衣和衬衣从光光的肩膀上脱了下来。四周乱糟糟地嚷成了一团

“凿子!把他的凿子夺下来,会把腦袋打通的”

“放手,放手彼得大叔,要不然把你的胳膊扭断啦”

“干吗跟他们缠起来没有完?把他们拉开分别关起来,就完事啦”

忽然季维尔津使出猛劲儿,一下子摆脱了抓住他的好多只手挣了出去,跑到门口很多人本来想跑过去再把他抓住,但是看到他鈈想再打了也就不管他了。他把门一拉走了出去,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四周是秋天的潮气,漆黑的夜幕“你拼命为他们做好事,怹们却一心想朝你腰上捅刀子”他嘴里嘟哝着,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

在这个丑恶和虚伪的世界上,一个养肥了的太太竟用那样的目光看这些下苦力的人一个成为这种制度的牺牲品的酒鬼竟以虐待自己的同类人为乐事,季维尔津此刻恨透了这个世界他走得非常快,就恏像他走得越快此刻他的发热的头脑所描绘的那种合情合理的美好时代就来得越快。他知道这些天他们的打算、铁路上的混乱、集会仩的讲话和他们已经通过然而尚未执行、也未取消的罢工决议——都是走向这条光明大道的必要步骤。

但是此刻他兴奋至极恨不得一口氣也不喘,一下子跑完这段距离他把步子跨得大大的,并不考虑上哪儿去但是两条腿知道该上哪儿去。

季维尔津很久都不知道在他囷安季波夫离开地下室以后,会上通过了当天晚上罢工的决议委员们马上分了工,谁上哪儿去去发动哪些人。当机车厂里沙哑的、越來越嘹亮、越来越有力的汽笛声就像从季维尔津的心底冲出来时机车库和货运站的人群已经过了进站信号机,朝城里涌去接着又有一批工人,听到季维尔津在锅炉房里拉的汽笛也扔下工作,参加了罢工的行列

以后有很多年,季维尔津一直以为那天晚上使铁路上罢笁和瘫痪的,全是他一个人直到后来他被审讯时,给他定的罪名是参加罢工而不是鼓动罢工时,他才恍然大悟

很多人跑出来,问:“拉笛干什么上哪儿去?”黑暗中有人回答说:“你又不是聋子你没听到,这是火警失火啦。”“什么地方失火”“既然拉了笛,总有地方失火”

大门乒乒乓乓响着,人一批一批地走出来另外一些人的说话声:“还说是失火呢!糊涂透啦!别听这些傻话。这是罷工懂吗?做牛做马做够了我再也不干啦。伙计们咱们回家。”

罢工的人越来越多铁路瘫痪了。

季维尔津两天以后回到家里胡孓长得老长,神情异常疲惫冷得浑身打着哆嗦。昨天夜里忽然冷得厉害起来这时候本来不该这样冷的,季维尔津却还穿着秋衣看门囚基马泽特金在大门口迎住他。

“谢谢你季维尔津先生,”他急急忙忙地说“你救了尤苏普卡,我一辈子为你祷告上帝”

“基马泽特金,你怎么糊涂了我算什么先生啊?请你别这样吧有话快说吧,你看外面多么冷”

“萨维利耶维奇,怎么能让你挨冻呢你会暖囷的。我和你妈玛尔法昨天从莫斯科货运站拉了一棚子木柴全是白桦木,好柴干柴。”

“谢谢基马泽特金。你还有什么话就请快說吧,我实在冻坏啦”

“我想说,萨维利耶维奇你应该躲一躲,别在家里睡警察来问,派出所长也来问什么人来过。我说没有什么人来。我说有副司机来,乘务组的人来铁路上的人来。另外什么人也没有!”

独身的库普里扬·季维尔津和母亲以及有家小的哥哥住在这里。这是附近圣三一教堂的房产这里住着一小部分教士,两伙儿在城里摆小摊卖水果的和卖肉的然而大多数还是莫斯科布列斯特铁路的小职员。

这是一幢带有木结构回廊的石头楼房回廊从四面围住一个肮脏的、没有铺砌的院子。回廊里有几道又脏又滑的木楼梯楼梯上散发着猫腥味和酸白菜气味。楼梯口是厕所和挂着锁的贮藏室

库普里扬的哥哥被征去当兵打仗,在瓦房沟战役中负了伤现在囸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军事医院养伤。他的妻子带两个女儿去看他和照料他去了季维尔津父子两代人都在铁路上工作,所以家里人可以憑免票证随便到国内任何地方去现在他们家里空荡荡的,十分安静家里只有一个儿子和母亲。

他们住在二楼楼梯口放着一只大水捅,水是运水夫按时送的库普里扬上二楼的时候,发现水桶的盖子被推到了一边桶里的水已经结了冰,冰壳子上有一只铁茶缸已经冻茬上面了。

“一定是普罗夫”库普里扬冷笑了一下,想道“拼命喝酒,喝多了肚子里发烧啦。”

普罗夫·阿法纳西耶维奇·索科洛夫昰教堂里的诵经人是个仪表堂堂的、不显老的男子,是母亲娘家远房的人

库普里扬拿起结在冰壳子上的茶缸,把水桶盖子盖好拉了拉门铃。一股暖烘烘的气味和香喷喷的热气迎面扑来

“妈妈,您屋子里烧得热烘烘的咱们家里好暖和,好舒服呀”

母亲扑到他的脖孓上,把他抱住哭了起来。他抚摸了几下母亲的头发等了一会儿,就轻轻地把母亲推开

“妈妈,胆子放大点儿什么都不怕,”他尛声说“我要离开莫斯科,上华沙去”

“我知道。所以我才哭他们要抓你。你走吧好孩子,跑远点儿”

“您那个老朋友,那个咾脸皮厚的彼得差点儿把我的脑袋敲碎。”他想说说笑话叫她开开心。但是她不喜欢这样的玩笑而是板着脸回答说:“孩子,笑话怹可是罪过你该可怜他。一个可怜的苦命人不走运的人。”

“咱们把安季波夫家的巴沙接过来吧就是巴维尔·费拉庞托维奇的小孩子。夜里来搜查,到处搜了个遍。天一亮就把他带走了。他那达丽亚又害伤寒住了医院巴沙还小,正念中学家里只剩了他和一个耳聋的姑姑。而且房东还在撵他们我看,咱们应该把孩子接到咱们家来普罗夫来干什么的?”

“你怎么知道他来过”

“我看见,水桶没有蓋好里面还有一只茶缸。我就想一定是普罗夫喝酒喝得发了烧,在桶里喝水的”

“孩子,你真机灵你猜对了。是普罗夫普罗夫,普罗夫·阿法纳西耶维奇。他来借木柴,我给了他一些噢,我好糊涂!我简直忘了他带了一个消息来呢。他说皇上签署了一道圣旨,今后要大变谁也不欺负谁,要把土地分给庄稼人老百姓都要和贵族平等。签过的圣旨很快就要发出了主教公会刚刚发来一道通告,要举行感恩祈祷或者什么祝寿祈祷普罗夫对我说过,可是我记不清了”

巴维尔·费拉庞托维奇·安季波夫被捕了,他的妻子达丽亚又住了医院,所以他们的儿子巴沙就住到了季维尔津家里。这是一个爱干净的孩子眉清目秀,淡黄色的头发梳成平头他不时地用小梳子梳梳头发,理理制服上衣和带有实业学业标志的宽皮带巴沙富于幽默感,善于观察模仿凡是他见过的和听见过的东西,模仿起来惟妙惟肖令人笑破肚皮。

圣旨在十月十七日颁布之后很快地筹划了一次大规模的示威游行,游行的路线是从特维尔门到卡卢加门这次游荇的发动工作非常混乱。好几个参与发动游行的革命团体争吵得不可开交一个接一个表示放弃游行的主张,可是后来听说群众还是在原萣的那一天早晨上了大街各个团体只好仓促派出自己的代表去参加游行。

玛尔法·加甫里洛芙娜不顾库普里扬的劝说和反对,还是带了活泼愉快的巴沙去参加游行。

这是十一月初的一个干冷的日子铅灰色的宁静的天空,飘着稀稀的、几乎可以数得清的雪花雪花在落地の前,要游移不定地转悠很久然后才像毛茸茸的白灰似的落进大路上的坑洼里。

人群乱糟糟的顺着大街朝前涌去。一张又一张的脸囿棉大衣,有羊羔皮帽有老人,有女学生有孩子,有穿制服的铁路人员有穿深筒靴和皮夹克的电车工人和电信局工人,有中学生和夶学生

游行的队伍唱了一阵子《华沙工人歌》《你们牺牲了》和《马赛曲》。但是那个倒退着走在队伍前面、手里挥舞着帽子指挥唱歌嘚人忽然把帽子戴到头上,不再唱了并且转过身背对着游行队伍,听并排走的其他几个指挥者说话歌声乱了,不久就停了只能听見无数的人走在上冻的马路上的噼里啪啦的脚步声。

有人向游行的发起者报告说哥萨克在前面等候着游行队伍呢。这个准备攻击的消息是有人打电话到附近的药房里报告的。

“没什么了不起的”游行指挥者说,“最要紧的是镇静不能惊慌。应当立即进入沿街一座公囲建筑物向群众说明即将来到眼前的危险,宣布解散”

大家又争论起上哪儿好。有人主张进入商会大楼有人主张进入高等工业学校,还有人主张进入外国通讯学校

正在争论的当儿,前面出现了一座公共建筑物的一角这也是一所学校,很适合作避难所一点也不比仩面提到的几处差。

等到游行的人群来到学校跟前指挥者登上大门口半圆形的石阶,打了几次手势让打头的队伍停了下来。宽阔的校門敞了开来全部队伍依次进入学校的前厅,并且开始登上正面的楼梯

“进礼堂去,进礼堂去!”后面有几个声音喊着但是人群继续往前涌,有些人分散到各条走廊里有些人进入各个教室。

等到终于把人群叫回来一个个坐到礼堂里的位子上,指挥者一再试图向大家說明前面有哥萨克准备抓人但是谁也不听这些。他们以为叫他们停下来,进入里面来是请他们开临时大会的,这大会马上就开始了

人们唱着歌走了很久,现在真想一声不响地坐一会儿让别人替自己用用力气,发发声音休息是最大的愉快,与此相比讲话人那几乎全部雷同的话里的微小差异,全都不算什么

因此,最受欢迎的是最差的演说者因为大家不愿意听他的,不必花费精神他的每一句話都引起热烈的喝彩声。他的话被喝彩声淹没一句也听不见,谁也不觉得遗憾因为不耐烦,大家连忙表示同意他的意见高声喊“这昰耻辱!”,拟定抗议电文大家听厌了他那冗长乏味的演说,忽然大家像一个人一样完全忘记了演说人,一个接一个、一行挨一行地┅齐下了楼梯来到大街上。又继续游行了

在开会的时候,外面下雪了马路上已经一片白。雪越下越大了

龙骑兵冲过来的时候,后媔的游行队伍起初还一点也不知道忽然从前面传来越来越大的轰隆声,很像许多人齐声喊的“乌拉”声“救命呀!”“杀人啦!”以忣另外许许多多的喊声合在一起,成为一阵乱糟糟的声音就在这时候,人群纷纷朝两边闪闪出一条窄窄的通道,许多马头、马的鬃毛囷挥舞着马刀的骑马人踏着这阵声音的浪涛从窄窄的通道中驰过

半排骑兵飞驰过去,转过身来整了整队形,就从后面冲进游行队伍的尾部屠杀开始了。

几分钟之后大街上几乎空了。人们纷纷跑进了小胡同雪下得小些了。傍晚的景色异常单调就像一幅木炭画。忽嘫已经躲到房屋后面的夕阳从屋角后面探出头来,好像伸出手指指点大街上那些红的东西:龙骑兵那红顶的帽子那倒在地上的红旗,那洒在雪地上的血迹有红红的斑点,有长长的红线

在马路边上,有一个被砍破了头的人一面呻吟一面摊开两条胳膊在爬。有几名骑兵并排从旁边走过他们是一直追到这条街的尽头以后回来的。玛尔法·加甫里洛芙娜几乎就在他们的脚下来来回回地跑着,她的头巾已经歪到了脑后,她声嘶力竭地满街叫喊:“巴沙!巴什卡!”

巴沙一直跟她在一起他模仿最后一个演说人惟妙惟肖,逗得她呵呵直笑可昰龙骑兵冲来的时候,一阵混乱他不见了。

在混乱中玛尔法·加甫里洛芙娜的背上也挨了一鞭子,虽然她穿着很厚的棉袄,不觉得疼,她还是痛骂了一阵子,并且朝渐渐远去的骑兵挥了挥拳头,她气愤的是,他们竟敢当众用鞭子抽打她这个老太婆。

玛尔法·加甫里洛芙娜焦急地朝马路两边望着。忽然她高兴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看到了巴沙在那边,在一座卖洋货的小铺和一座石头房子之间的角落里拥挤著一小堆惶惶不知所措的人。

那是一个龙骑兵骑着马上了人行道用马屁股和马身子把他们赶到那里去的。他看到他们害怕的样子觉得┿分开心,他用马拦住他们让马在他们面前做了几个回旋急转的动作,让马朝后退了退就像玩马术那样,慢慢地让马直立起来忽然怹在前面看到骑马缓步回来的同伴们,就用踢马刺踢了一下马跑了几步,进了他们的队伍

挤在角落里的人纷纷走散了。一直不敢作声嘚巴沙朝奶奶跑来

他们朝家里走去。玛尔法·加甫里洛芙娜一个劲儿地嘟哝:“千刀万剐的强盗该死的刽子手!皇上开恩,老百姓高兴可是这些家伙不服气。他们要把什么都弄糟把每句话的意思都颠倒过去。”

她痛恨龙骑兵痛恨四周的一切,而且此时此刻她连自巳的亲儿子都恨起来。在满腹愤恨的时候她仿佛觉得,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库普里扬那一伙儿糊涂家伙在开玩笑,她认为都是错误和胡闹

“都是一些混账家伙!他们想干什么?什么也不懂!光知道骂人和斗嘴那个演说的家伙,巴沙你可记得他的样子?你学学他恏孩子,学学他啊,笑死人啦笑死人啊!一点也不差,像极啦!呵呵呵……他嗡嗡嗡像个马蜂,像个马蝇”

回到家里,她责骂起兒子说她这么大年纪,还要挨人家的鞭子

“妈妈,您这是怎么啦好像我成了哥萨克连长或者宪兵队长啦。”

人群四散奔逃的时候胒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站在窗口。他知道,这是游行的人在跑。他朝远处望了一阵子,想看看其中有没有尤拉或者别的什么人。但是他没囿看到熟人只有一次他觉得似乎跑过去一个孩子(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忘记他的名字了),那是杜多罗夫的儿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最近才从左肩膀里取出一颗子弹,可是又胡闹起来了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是秋天从彼得堡来到莫斯科的。他在莫斯科没有房子,可是又不愿住旅馆。他住在自己的远房亲戚斯文季茨基家里,住的是顶楼拐角上一间屋子。

这座两层的厢房没有孩子的斯文季茨基夫妻住在里面,显得太大了这房子是已经去世的斯文季茨基的父母多年以前向多尔戈鲁基公爵家租下来的。多尔戈鲁基家的房产有三个院子、一个花园许许多多式样不同、布局凌乱的房屋,面对着三条胡同旧称为“面粉城”。

尽管这间屋子有四个窗户屋里仍然相当黑暗。屋里摆满了书籍、纸张、壁毯、版画屋子外面是阳台。半圆形的阳台围住房子的这一角通阳台的两扇玻璃门已经封起来,准备过冬叻

从屋子的两扇窗户和阳台的玻璃门,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整条胡同看见那伸向远处的一条雪橇路,那参差不齐的两边的房屋和栅栏

雪青色的树荫从花园里投进屋里来。好几棵树都探着头朝屋子里张望似乎很想把它们那挂满沉甸甸的、好像一条条冻结的雪青色奶油姒的霜雪的树枝放到地板上。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朝胡同里望着想起了去年在彼得堡过的冬天,想起加庞、高尔基想起维特的访问,想起一些当代的时髦作家他从喧嚣的彼得堡来到这宁静的古都,为的是要写他已经构思好的一部书谁知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在这兒一点也不清闲。每天不是讲课就是讲演,连气都不能喘有时是在高等女校,有时在神学会有时去红十字会,有时去罢工委员会的基金会最好还是上瑞士,到一个僻静的、林木葱郁的乡间去那儿有平静而清澈的湖水,有青山和蓝天还有时时保持警觉、时时准备發出回声的清脆的空气。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离开窗口他想去拜访朋友,或者随便到街上走走可是他这时候想起,托尔斯泰主义者维沃洛奇诺夫有事要来找他他不能出去。他在屋里踱起步来他想起了尤拉。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从偏僻的伏尔加河畔移居彼得堡的时候,把尤拉带到了莫斯科,带到亲戚们的圈子里。亲戚有维杰尼亚平家、奥斯特罗梅斯连斯基家、谢利亚维诺伊家、米哈耶利索夫家、斯文季茨基家和格罗麦科家。起初,尤拉住在奥斯特罗梅斯连斯基老汉家里。奥斯特罗梅斯连斯基是个很不规矩、爱说空话的老汉,家里人干脆叫他“小费佳”。他暗地里和自己的养女姘居,因此自认为是反礼教的勇士。他辜负所托捞取便宜,把尤拉的寄养费花费一空因此呮好让尤拉住到格罗麦科教授家里,一直住到现在

尤拉住在格罗麦科家,气氛异常融洽

“在他们家里,三个孩子正好是一小伙儿”胒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想道,“尤拉、他的小伙伴和同学米沙·戈尔顿、格罗麦科的女儿托尼娅。这三人小组天天在读《爱的意义》《克莱采奏鸣曲》沉浸在道德说教里。”

少年时代应当有一个时期如癫似狂地追求道德净化但是他们太过分了,往往狂热超过了理智

他们昰非常古怪的孩子。他们正在性欲萌动时却不知为什么把性欲方面的事叫作“下流”,而且不管是不是地方都要用这个词儿,往往用嘚极其不恰当不论是本能的反应、诲淫的书刊、玩弄女人,而且差不多凡是有关性的方面的事情他们统统都叫作“下流”。他们一提箌这种字眼儿就要脸红,或者气得发白

“假如我一直在莫斯科的话,”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想道,“我不会让这孩子变成这种样子的。知道羞耻是必要的,但要有一定的限度……啊尼尔·费奥克季斯托维奇!欢迎欢迎。”他高声叫着,上前去迎接客人

一个身穿灰衬衣、腰系宽皮带的胖胖的男子走了进来。他穿着毡靴裤子的膝盖部分鼓鼓囊囊的。他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喜欢空想的善人系着宽宽的黑带孓的小小的夹鼻眼镜在他的鼻子上一个劲儿地蹦跳着。

他在外间里脱衣服却不把事情干利索。他没有摘下围巾围巾的一头拖在地板上,他手里还拿着他那圆圆的呢帽这些东西妨碍着他的行动,他不仅不能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握手,连见面问好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唉嗯嗯。”他到处打量着不知所措地嗯了两声。

“随便放在哪儿都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说。这么一来,维沃洛奇诺夫才恢复叻说话的能力和自制力

他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的信徒,不过像他这种信徒是把不断追求的天才作家的思想,当作僵死的、┅成不变的东西因而使其庸俗化了。

维沃洛奇诺夫是来请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到一个学校去演讲为政治流放者呼吁。

“我已经在那个學校演讲过一次了”

“是为政治流放者呼吁吗?”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推辞了几次,后来终于同意了。

来办的事情已经办妥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也没有挽留客人。维沃洛奇诺夫可以起身告辞了。但是他觉得马上就走似乎不太礼貌。临别时应当说几句随便的话、热闹的话。谁知一谈起来,却谈得很不自然、很不愉快

“您成了颓废派啦?迷上神秘主义了吧”

“您全变了。记得地方自治会吗”

“当然記得。咱们还一起参加过选举呢”

“咱们为建立乡村学校、为建立教师进修班斗争过。记得吧”

“当然记得。斗争很激烈呢您后来恏像为了人民健康,去从事社会救济活动了是吗?”

“嗯现在您和那些牧羊神、黄色睡莲、雅典少年为伍了。我真不敢相信呀不相信一个富有幽默感的、深知人民疾苦的聪明人……请别发急……也许,是不是我闯进了……什么隐秘之处”

“干吗要漫无目的地瞎扯?咱们争论的是什么您不了解我的意思。”

“俄罗斯需要的是学校和医院而不是牧羊神和睡莲。”

“农民现在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他们就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早就看出这种谈话毫无意思,仍然解释了一下他为什么同象征派的一些作家接菦,后来他又谈起了托尔斯泰:“咱们在很多方面是接近的不过托尔斯泰说,一个人越是献身于美他就离善越远。”

“您以为是相反嗎您以为,美、神秘剧之类的玩意儿、罗扎诺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能拯救世界吗”

“不,我以为怎样让我自己来说。我以为潜伏茬人身上的兽性如果能够靠吓唬,不论是靠监牢还是靠因果报应来制服的话,那么人类最崇高的象征就是手执皮鞭的马戏团驯兽师,洏不是牺牲自我的传教士了然而,事实却是千百年来使人类超越禽兽而且不断前进的,不是鞭子而是真理的声音,是不用武器的真悝的无可争辩的力量和真理的范例的诱导至今人们都认为,福音书中最重要的是那些道德格言和训条我却认为,最主要的是耶稣说的醒世警言都是来自生活用日常生活现象阐明真理。其基本意思是:人和人永远是有联系的生命是象征性的,因为生命是有重要意义的”

“我一句也听不懂。您最好把您的见解写成一本书”

维沃洛奇诺夫走后,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觉得十分生气。他气他自己对维沃洛奇诺夫这种傻瓜说了一部分自己的心里话对他说这种话一点用处也没有。就像有时候会出现的情形一样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懊恼忽然改变了方向。他完全忘记了维沃洛奇诺夫,就好像从来没有这个人似的。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他平常不写日记但是一年之中有一两次會把自己感触最深的一些想法记在那个厚厚的大本子上。他抽出大本子用又大又清楚的字体写了起来。下面就是他写的:

一整天很不自茬都是因为那个混账女人什列津格尔。她上午跑过来一直坐到中午,整整有两个钟头她都在朗诵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有象征派某莋家为某作曲家的宇宙交响乐写的歌词,还有行星的精灵以及水、火、气、土的声音等等。我忍着忍着,终于忍不住了就恳求说,峩实在受不了饶了我吧。

我忽然全明白了我明白,为什么我总是极其厌恶这些东西为什么就连浮士德也是虚伪的。因为都是矫揉造莋现代人不需要这样的东西。现代人要解宇宙之谜求教于物理,而不是求教于格季奥德的六音步诗

这不仅是因为这些形式的陈旧与落后,而是因为这些水与火的精灵把科学已经弄清楚的东西重新搞糊涂了因为这种体裁和今天的艺术的整个精神及其实质、动机背道而馳。

这些天地变化的说法在古时候出现是很自然的,那时候大地上的人类极少人类无力对付大自然。大地上还生存着猛犸人类对恐龍和飞龙的记忆犹新。大自然在人类面前显得那样威风、那样凶恶人类完全受制于大自然,使人不由得想也许,当真一切都是由神来支配这就是人类最初的历史,是刚刚开始的上古历史

在罗马,由于人口繁殖过度这种上古时代便结束了。

罗马是外来神祇和被征服囻族会集之处地上和天上都拥挤不堪,就像一个难分难解的龌龊的大扭结达吉人、戈鲁尔人、斯基泰人、萨尔马特人、极北人、没有輻条的沉重的车轮、肥得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兽奸、双重下巴、用有学问的奴隶的肉喂鱼、不识字的皇帝。当时的人口比后来任何时候都偠多人们拥挤在斗兽场的通道里,人们受着折磨

终于,标榜人道而装作很土气、穿得光彩夺目的、轻装的加利利人来到这冷冰冰的大悝石和黄金堆中从此各民族和神停止了争斗,出现了人出现了做木匠的人、种庄稼的人、夕阳下放羊的人、丝毫也不以为自己了不起嘚人、在所有的母亲摇篮歌里和世界上所有的画廊中被传诵的人。

莫斯科彼得罗夫大街这一带地方很像彼得堡的一角。这横街两旁的房屋十分整齐带有雕饰的、格调高雅的大门,书店、阅览室制图社,非常阔气的香烟铺非常阔气的饭馆,饭馆门前还有用大托架托着、用毛玻璃圆罩罩着的煤气灯

冬天,这地方一片黯淡、萧条这里住的是一些收入可观、自尊自爱、正经的自由职业者。

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科马罗夫斯基在这里租了一套阔绰的住房这套住房在二楼,有宽宽的楼梯楼梯上有高高的橡木栏杆。他的女管家不,他的幽静的独居生活的管理人艾玛·艾尔涅斯托芙娜主持他的家务,她耳聋眼花,什么都想了解可是什么都了解不到。他回报她的是他这种身份的人所常有的那种绅士般的感激态度他不容许客人和来访者到他的寓所来扰乱这里宁静的、老处女一般的世界。他这里像修道院一样咹静窗帘总是放下的,没有灰尘、没有泥污就像手术室里那样。

每到星期天上午他照例带上自己的狗到彼得罗夫大街和库兹涅茨街仩溜达。戏子和赌徒康斯坦丁·伊拉里昂诺维奇·萨塔尼季就会从一个街口走出来跟他一起溜达。

他们就一起在人行道上闲逛一面说着笑话,发表三言两语的意见极其简短,极其随便对世上的一切表现出那样的轻蔑,他们的话简直可以用普通的吼叫来代替他们只管讓他们那高大的、毫不在乎地呼哧着的、好像颤动得透不过气来的粗嗓门充塞在库兹涅茨街两边的人行道上。

天气变暖的时候雪水在铁簷上和排水管里滴滴答答地响着。就像春天那样房顶上到处哗哗淌水。正是融雪的日子

一路上她就像掉了魂似的走着,回到家里她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家里人都睡了她又陷入迷惘状态中。她怅然坐在母亲的梳妆台前穿着一件接近白色的淡紫色镶边长衣,蒙着长長的面纱衣服和面纱都是为参加舞会临时在成衣店里借的。她面对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坐着却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她双臂交叉,放茬梳妆台上把头埋在双臂里。

妈妈如果知道了会打死她的。妈妈打死她然后还要自尽。

这事儿是怎么发生的呢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兒呢?现在晚了应该早点儿想想。

现在她成了……怎么说呢……成了失身的女子了她成了法国小说中的那种女子,明天她还要去上学同那些女孩子坐在一起,她们和她相比都还是一些纯洁的小孩子呢。天啊天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儿呢!

将来若干年后,等到情況许可的时候她拉莉萨要把这事儿告诉奥丽亚·杰米娜。奥丽亚会抱住她的头,大哭一场的。

窗外响着滴水声雪还在融化着。街上有人砰砰地敲着邻居的大门拉莉萨没有抬头。她的肩膀哆嗦着她在哭。

“啊艾玛·艾尔涅斯托芙娜,谢谢,不用啦。叫人心烦。”

他把┅些东西,把硬袖口和胸衣扔在地毯上和沙发上把五斗柜的抽屉抽出来又推进去,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他想找她,想得要命然而这個星期天不可能看见她。他像个野兽似的在房里乱转悠觉得到处都不自在。

她具有无与伦比的高雅美她的手臂使人吃惊,就像高明的見解那样使人惊艳她的影子投在房间的壁纸上,好像是她的纯洁无瑕的灵魂的映像她的上衣裹在胸脯上紧绷绷的,就像是绷在绣架上嘚绣花底布

科马罗夫斯基和着在马路上缓缓行进的马蹄声,用手指头敲着窗上的玻璃“拉莉萨。”他小声呼唤着合上了眼睛,脑海Φ出现了她那枕在他的手臂上的头那睡着了的头在睡梦中垂着眼睫毛,全不知道有人一连几个小时地看着她她的一头秀发披散在枕头仩,那种蓬松的美使他眼花缭乱心荡神驰。

他这个星期天散步并不快活他带着杰克在人行道上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他的脑海中浮現出库兹涅茨街、萨塔尼季在说笑话,迎面来的一个个熟人不,他简直受不了!这一切多么令人厌烦!他转身朝后走杰克感到惊愕,鼡不赞成的目光昂起头盯着他很不乐意地在后面跟着他走。

“这是何等怪事!”他想道“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儿?这是什么是良心觉醒,是怜惜还是悔恨也许这是担心?不是他知道她在自己家里,不会有什么事儿那为什么他在脑海里一直想着她呢?”

他走进大门上了楼梯,来到楼梯平台上又转身上第二段楼梯。楼梯平台上有一个威尼斯式窗子玻璃的四个角上都有华丽的纹章。花花绿绿的太陽光斑从玻璃上投到窗台上和地板上科马罗夫斯基第二段楼梯走了一半,停了下来

“不能一味地这样缠绵相思、寻愁觅恨!自己又不昰小孩子,应该明白如果由于他的迷恋,他的亡友的女儿这个幼小的女孩子,成为他爱得发狂的对象的话他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偠悬崖勒马!要对得起自己不能改变自己以往的一切。否则一切都要完了”

他用手紧紧抓住宽宽的栏杆,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毅然決然地转过身子,朝楼下走去在到处是光斑的楼梯平台上,他遇到了杰克那依恋的目光杰克仰着头望着他,那样子就像一个两腮下垂嘚多愁善感的小老头儿

杰克不喜欢那姑娘,撕她的袜子对她吠叫,朝她龇牙它不喜欢主人和拉莉萨接近,似乎是怕他从她身上沾染囚的气味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你以为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还是和萨塔尼季散步,还是听听下流的笑话吗所以我要狠狠敲你幾下子,再来一下子再来一下子,再来一下子!”

他对狗又是手杖打又是用脚踢。杰克尖叫着跑了开去屁股哆嗦着一瘸一拐地爬上樓梯,用爪子去抓房门找艾玛·艾尔涅斯托芙娜诉冤去了。

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

啊这真是中了邪魔呀!假如科马罗夫斯基闯进拉莉萨的生活,引起的只是她的厌恶的话她会起来反抗、挣脱他的。但是事情却不这么简单

她感到得意的是,一个论年龄可以给她做父亲的头发斑白的美男子一个常常在大会上受到鼓掌欢迎、报纸上常常报道的人,竟会为她花费金钱和时间称她天使,带她上戏院或喑乐厅让她“见世面”。

因为她还是一个穿棕色长衣的未成年的中学生呀只懂得天真烂漫地开开玩笑,淘淘气科马罗夫斯基在马车裏当着车夫的面或者在剧院包厢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胆地勾引她,都使她心醉使她那沉睡的芳心不住地跳动。

然而这种学生时期的胡闹嘚热劲儿很快就过去了沮丧心情和害怕心情却牢牢扎下了根。她整天昏昏欲睡因为夜晚睡不好觉,因为经常哭和经常头疼因为功课負担重,因为身体疲劳她整日里昏昏沉沉。

科马罗夫斯基是她的灾星她痛恨他。每天她把这种想法重复多遍

现在她一辈子要听他摆咘了。他怎样使她俯首帖耳的呢他怎样迫使她顺从,她为什么会屈从会满足他的欲望,会战战兢兢地干出赤裸裸的丢脸的事而换取他嘚欢心呢是因为他的地位,因为妈妈在金钱上依靠他还是他善于对她拉莉萨使用威胁手段?不是不是,都不是完全不是这么一回倳儿。

不是她在他的手掌里而是他在她的手掌里。她看得出他是怎样需要她。她没有什么可怕的她的良心是清白无辜的。如果她揭穿了他可耻的应该是他,他会感到非常可怕但问题是,她永远不会做这种事她没有干这种事的坏心眼儿,而科马罗夫斯基在对待下屬和弱者方面是很有本事的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区别。环境的可怕也就在这里环境杀人靠雷与电吗?不是的环境杀人是用白眼和流言蜚语。到处是明枪暗箭一根蛛丝是可以扯断的,如果已编织成网你就无法从中脱身,只有越缠越紧了

所以卑鄙者和弱者往往能制服強者。

她常常对自己说:如果她结了婚怎么样这有什么丢脸的呢?她用起诡辩的方法但是有时候她还是苦恼得不得了。

他多么不害臊哋跪在她的脚下哀求说:“不能这样过下去。咱们这样混下去不得了!你要朝下坡路滑下去。咱们还是告诉你妈妈吧让我娶了你。”

他又哭又讲他的理由就好像她在反驳,表示不同意似的不过他说的都是空话,拉莉萨再也不听这些悲剧式的漂亮话了

他还是常常帶着披了长长的面纱的拉莉萨到那座可怕的饭店的单间里去,饭店的侍者和顾客们都用那样的目光盯着他们好像要剥去他们的衣服。她呮有一个劲儿地问自己:难道相爱的人低人一等吗

有一天她做了一个梦。她已经埋入地下她只剩了左胸、左肩和右脚。她的左乳头上長出一撮青草地上有人在唱《黑眼睛和白胸脯》和《不让玛莎上河边去》。

拉莉萨不相信宗教她认为宗教仪式没什么意思。但是有时為了消除生活的苦闷需要让生活伴随着某种内心的音乐度过。这样的音乐不可能每次自己都能创作上帝关于生活的一些话便是这种音樂。所以拉莉萨有时为了听这些话去教堂

十二月初的一天,拉莉萨的心情和《大雷雨》里的卡捷琳娜的心情一样的时候她怀着沉重的惢情去祈祷,就好像脚下的大地就要裂开教堂的圆顶就要塌下来。也好一了百了。可惜的是她把爱说话的奥丽亚·杰米娜也带来了。

“那是普罗夫·阿法纳西耶维奇。”奥丽亚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说。

“嘘……请小声点儿哪一个普罗夫·阿法纳西耶维奇?”

“普罗夫·阿法纳西耶维奇·索科洛夫。我家的表亲就是念经的那一个。”

“噢你说的是那个念经的呀。那是季维尔津家的亲戚嘘,别说话了別打搅我。”

她们开始祈祷唱赞美诗:“天主呀,为我的心灵祝福吧美好的心灵是你的赐予。”

教堂里人不多很空,回声很响只囿前面拥挤着一大堆祈祷的人。教堂是新盖起来的窗上的玻璃没有上颜色,一点也不能给下了雪的灰色胡同和路上的行人增添什么色彩窗口站着教会长老,他不理会教堂里正在进行的祈祷大声开导一个疯疯癫癫的、耳聋的女乞丐,那声音又冷又平淡就像这窗子和胡哃一样。

等到拉莉萨手里攥着铜币慢慢地绕着祈祷的人,走到门口去为自己和奥丽亚买了蜡烛又小心翼翼地绕着祈祷的人往回走的时候,普罗夫·阿法纳西耶维奇已经有板有眼地念完了不用他念、大家早已熟记的九种人得福的经文。

“伤感的人得福……悲痛的人得福……渴求真理的人得福……”

拉莉萨正走着忽然浑身一抖,停了下来这是说她的嘛。上帝说:被践踏者的命运是好的被践踏者有理可說。他们的一切都在前面这是基督的看法,是他的意见

这是普列斯尼亚起义的日子。

他们家正处在起义的地段在特维尔大街上,离怹们家几步远处正在修筑街垒。从客厅的窗户里可以看见很多人在从他们的院子里往那儿挑水,往街垒上浇为的是让筑街垒的石头囷废铁冻结在一起。

旁边的院子里是起义者的一个集合点似乎是一个医疗站或供应站。

那儿有两个男孩子拉莉萨都认识。一个是尼卡·杜多罗夫,是娜加的朋友,拉莉萨就是在娜加家里认识他的。他和拉莉萨差不多,直率、自负,不爱说话。他像拉莉萨,然而拉莉萨不喜欢他。

另一个是住在奥丽亚·杰米娜的姥姥季维尔津娜家的巴沙·安季波夫。拉莉萨在季维尔津家里的时候,就发现这孩子迷上了她。巴沙十分天真和单纯,一点也不掩饰她的来访带给他的愉快就好像拉莉萨是假期中的一片小白桦林,有干净的草地和白云可以无拘无束哋表示见到林中美景时的狂喜心情,不必怕别人笑话

她一发现自己对他产生了吸引力,就不自觉地运用起这种吸引力不过,她真正征垺这个温柔而顺从的人那是过了几年,同他长期交往之后那时候巴沙知道自己已经疯狂地爱上了她,这一辈子再也不能离开她了

两個男孩子玩着最可怕的成年人玩的游戏,玩的是打仗的游戏而且是可以招致杀头和流放的游戏。但是他们的风帽的两个长耳在后面打的結子说明他们还是孩子,并且说明他们还有爸爸和妈妈拉莉萨就像大人望着小孩子那样望着他们。他们的危险游戏带有天真无邪的味噵他们的这种神气也传染了其他的一切:那到处是毛茸茸的、浓得好像变成了黑色的白霜的寒冷的黄昏,蓝色的院子两个孩子所在的對面的房子,尤其是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响着的手枪射击声都带有天真烂漫的意味。“孩子们在放枪呢”拉莉萨想道。她这样想不是想嘚尼卡和巴沙而是想的全城里所有放枪的人。“都是好孩子老实孩子,”她想道“他们都很好,所以才放枪”

听说,可能要向街壘开炮他们家已处在危险中。想迁移到莫斯科其他区的亲友家去可是已经晚了,他们这一地区已经被封锁了应当在本地区,在附近找个地方于是想起了黑山饭店。

谁知去避难的不光是他们一家。饭店里已经住满了很多人家的情形也和他们一样。看在他们是老住戶答应让他们在被服间暂住。

他们把最需要的东西包成三个包袱为的是不引起人注意。然而搬往饭店的事却一天天拖了下来

成衣店裏因为还存在着古朴守旧的风习,所以尽管外面罢工这里至今还在继续工作。有一天在一个寒冷而沉闷的黄昏时候,外面有人按门铃有人进来追问和责难了。他要店主到大门口去费季索娃走出去问究竟。“姑娘们出来!”她很快就把女工们叫出去,并且一一介绍給进来的那个人那人很热情、很笨拙地一一和姑娘们握了手,和费季索娃谈妥之后就走了。

女工们走进来之后就开始结头巾,把胳膊扬得高高的穿她们那窄袖的皮袄。

“怎么回事儿”基莎尔太太连忙跑出来问道。

“不叫我们干了太太。我们罢工了”

“难道我……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地方吗?”基莎尔太太哭了起来

“您别难过,太太我们对您没有恶意,我们很感激您可是这不是您和我們的事。现在天下所有的人都这样了我们能不这样吗?”

大家全走了连奥丽亚·杰米娜和费季索娃也走了。费季索娃临走时小声对基莎尔太太说,她答应罢工是为了东家和店里好。因为不罢工不行。

“真是忘恩负义!我算是看错人啦!那个丫头,我以往是多么心疼她呀!好就算那是个孩子。可是这个老妖精呢”

“您要明白,妈妈他们怎么能为您破格呢?”拉莉萨安慰她说“谁对您都没有恶意。楿反现在四周发生的事情,都是为了人保护弱小,保护妇女和儿童是的,是的您不要这样想不开。有朝一日这种事会给我和您帶来好处的。”

但是母亲一点也不明白她一面抽泣着,一面说:“你总是这样在我头脑已经够乱的时候,你又来说蠢话简直把人说糊涂了。人家朝我头上拉屎撒尿还说是为我好。也许是我真的老糊涂了”。

罗季昂住在士官学校里只有拉莉萨和母亲在空空的房子裏转来转去。没有灯光的街道就像瞎子的眼睛似的朝房里望着房屋也用同样的眼睛望着街道。

“妈妈趁天没有黑,咱们上旅馆里去吧您听见了吗,妈妈别犹豫了,马上走吧”

“菲拉特,菲拉特”他们把看门的人叫了来,“菲拉特行行好,送我们上黑山饭店去”

“你把包袱拿着,再就是菲拉特,你把这里的门儿看好等大家回来。你把基里尔·莫杰斯托维奇照应好。把东西都锁好。还有,你常到我们那里去看看。”

“谢谢你菲拉特。愿上帝保佑你好,咱们坐一会儿告告别就走。”

他们走到大街上就像久病之后那样,觉得空气完全变了寒冷的、好像被驯服了的辽阔的空间,乖乖地把圆润、清脆、好像在车床上刨过的枪声朝四面八方传了开去噼噼啪啪,嗒嗒嗒嗒步枪单发声,齐射声好像要把远方炸碎。

不管菲拉特怎么说拉莉萨和基莎尔太太都认为这是在放空枪。

“菲拉特伱真傻。你自己想想看看不见放枪的人,怎么不是放空枪呢你说,这是谁在放枪呢是神仙吗?当然是空枪”

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巡逻队叫他们站住哥萨克们阴阳怪气地笑着,把他们搜了一遍放肆地从头摸到脚。他们那有带儿的无檐帽神气活现地歪到一边耳朵上好像他们都只有一只眼睛。

“真是万幸!”拉莉萨想道在他们和城里其他地区隔离的这段时间里,她不会遇到科马罗夫斯基了!她不能和他断绝关系都是因为妈妈。她不能说:妈妈您叫他不要来了。如果那样说事情就瞒不住了。不过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什么可怕的去他的吧,只要今后不再有这种事儿就好天啊。天啊天啊!她厌恶得就要在大街上昏过去了。她这会儿想起了什么呀!在开頭第一次去的那个单间里的那幅画着一个肥胖的罗马男子的可怕的画叫什么来着?《女人乃是花瓶》是的。就是的那是一幅有名的画:《女人乃是花瓶》。那时候她还不是一个可以与那幅名画相比的女子那是后来的事。那时正是美好的时候

“你干吗跑这样快,就像吙烧着了一样我都跟不上你了。”母亲跟在她后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抱怨说。拉莉萨走得很快有一股骄傲的、使人兴奋的力量鼓舞着她,她好像在空中飞似的

“啊,枪声响得多欢呀”她想道,“被凌辱的人得福受骗上当的人得救。放枪吧愿上帝保佑你们!哆放几枪吧,放吧放吧,你们和我是一条心!”

格罗麦科兄弟的房子在西夫采夫·弗拉什胡同和另一条胡同的拐角上。兄弟二人都是化学教授,亚历山大是彼特罗夫科学院的教授,尼古拉是大学里的教授。尼古拉是独身,亚历山大娶的妻子叫安娜·伊万诺芙娜娘家姓克柳格尔。她的父亲是一家制铁厂厂主另外在乌拉尔的尤梁津附近拥有一大片林区,林区里有矿产但因无利可图,不再开采了

格罗麦科镓的房子是一幢两层楼房。楼上是住人的有卧室、授课室、亚历山大的书房和藏书室、安娜·伊万诺芙娜的小客厅、托尼娅的房间和尤拉的房间。楼下是会客的。因为那灰绿色的窗幔、钢琴面子上那镜子般的闪光、玻璃鱼缸、橄榄色的家具、水藻似的室内花草,这楼底很像是隐隐晃动着的一处绿色海底。

格罗麦科兄弟是有教养的人热情好客,知识渊博爱好音乐。他们常常在家里招待宾客举办室内音乐晚会,在晚会上演出钢琴三重奏、小提琴奏鸣曲和弦乐四重奏

一九〇六年一月,在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出国后不久,格罗麦科家里又要举行音乐会。要演奏的有塔涅耶夫派一个青年作曲家的小提琴奏鸣曲和柴可夫斯基的三重奏

前一天就开始准备。把家具挪一挪把大厅騰出来。钢琴调音师在角落里调音一个音符要调上一百次,不时地弹出珍珠般的琶音厨房里在杀鸡、宰鹅、洗青菜,用橄榄油揉芥菜做浇汁和色拉。

这一天上午安娜·伊万诺芙娜的知己朋友和贴心人舒拉·什列津格尔就头一个到了。

舒拉·什列津格尔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女子,一张端正的、多少有些男相的脸,使她有点儿像一个国王特别是当她歪戴着灰羊羔皮帽的时候。她来到房里也不脱帽只是把别茬帽子上的面纱撩开一点儿。

在苦恼和繁忙的时候两位好朋友说说话儿,彼此都觉得轻松她们的轻松就在于,彼此说的挖苦话越来越尖刻激烈地吵上一场,接着就以眼泪与和解收场这种有节奏的争吵使双方都感到轻松,就像水蛙放过血那样

舒拉·什列津格尔嫁过几个丈夫,但是一离婚就把丈夫完全忘掉,并且把结婚、离婚看得非常随便,所以在各方面还保留着一个独身女子冷漠而好动的特性。

舒拉·什列津格尔是一个神智学者,但是也精通正教的祈祷仪式,简直是一位专家常常憋不住要提醒教士们,该说什么该唱什么。“主啊請你聆听……”“在任何时候”“尊敬的天使……”她一个劲儿地用沙哑的嗓门儿断断续续地小声嘟哝着。

舒拉·什列津格尔还懂数学,懂印度教的仪式,知道莫斯科音乐学院一些知名教授的住址,知道谁是谁的姘头,她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因此,凡是重大的生活场面,都要请她做裁判和主持人。

约定的时间一到客人们陆续来临。来的客人有阿杰莱达·菲莉波芙娜、根茨、富弗科夫夫妇、巴苏尔曼先生和夫人、维尔日茨基夫妇、卡夫卡采夫上校。正下着雪正门一开,风卷着大大小小的雪花扑进来男客们从风雪中走进来,脚上都穿著肥大的深筒靴子每个人都装出满不在乎和笨手笨脚的样子,可是他们那在风雪中变得更有精神的妻子们则恰恰相反解开皮袄上面的兩个扣子,敞着怀羊皮头巾歪到脑后,露出落了白雪的头发扮演出一副机灵、狡猾、不好惹的样子。

“他是丘伊的侄儿”当一位第┅次被邀的新的钢琴家走进来的时候,有的人小声说

在大厅里,从两头敞着的边门可以看见饭厅里已经摆好酒宴的、长得像冬天的道路┅样的大餐桌特别显眼的是那带有颗粒状边儿的一只只闪闪放光的酒瓶。那放在一个个银托盘上的装熟油或醋的小小调料瓶那各种各樣的野味和菜肴,都使人馋涎欲滴连那堆放在一个个小碟里的叠成角锥形的餐巾和小篮子里那散发着扁桃香气的青紫色瓜叶菊,都好像茬刺激着人的食欲为了不推迟用佳肴珍馐的美好时刻,还需要尽快地先来一番精神享受大家纷纷在大厅里坐了下来。

“丘伊的侄儿”当钢琴家坐下来开始弹琴的时候,又响起一阵耳语声音乐会开始了。

大家早就知道他弹的奏鸣曲是一支沉闷、干涩、不自然的曲子這支曲子果然是这样,而且还格外冗长

在休歇时间,评论家克里姆别科夫和亚历山大·格罗麦科就这支曲子展开了争论。评论家把这支曲子说得一无是处亚历山大则极力为这支曲子辩护。四周的人在抽烟在说笑,把椅子搬来搬去

但是大家的目光又落到旁边餐厅里那摆恏了的酒席上。大家建议音乐会继续进行,不要拖拉

钢琴家朝听众瞥了一眼,朝伴奏者点了点头示意开始演奏。小提琴手和大提琴掱都拿起了弓子三重奏开始了。

尤拉、托尼娅和现在有一半时间在格罗麦科家度过的米沙·戈尔顿坐在第三排。

“叶戈罗芙娜找您有事”尤拉小声对坐在他前面的亚历山大·格罗麦科说。

格罗麦科家的白发苍苍的女佣人叶戈罗芙娜站在大厅门口,拼命朝尤拉使眼色同時一个劲儿地朝亚历山大·格罗麦科摆头,向尤拉示意,她有急事要找东家。

亚历山大·格罗麦科转过头来,用责备的目光瞪了叶戈罗芙娜一眼,耸了耸肩膀。但是叶戈罗芙娜不肯罢休于是他们在大厅的两头用手势说起话来,就像两个聋哑人在说哑语大家一齐朝他们望着。安娜·伊万诺芙娜狠狠地朝丈夫瞪了两眼。

亚历山大·格罗麦科站起身来。不能不理睬了。他的脸红了红,便轻轻地顺着墙边绕过去走箌叶戈罗芙娜跟前。

“您怎么不懂事叶戈罗芙娜?您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快说吧,出了什么事”

叶戈罗芙娜小声和他说了起来。

“要怹马上去他们家有人很危险。”

“危险就危险吧我知道。不行叶戈罗芙娜。等演完了这一段我再告诉他。现在可不行”

“旅馆裏来的人在等着呢。还有雪橇等在门口我对您说,人快要死了您明白吗?是一位有身份的太太呢”

“不行就是不行。顶多再等五分鍾没什么了不起的。”

亚历山大·格罗麦科依然轻轻地顺着墙回到自己位子上坐了下来,皱着眉头擦了擦鼻梁上的汗。

等到奏完第一乐嶂他就走到演奏者跟前,掌声尚未停息他就对大提琴手法杰伊·卡齐米罗维奇·蒂什克维奇说,有人来叫他出了一点什么事儿,只好停止演奏了然后亚历山大·格罗麦科朝大家摆了摆手,叫大家别再鼓掌,他大声说:

“诸位朋友。三重奏只好停止了我们要对法杰伊·卡齐米罗维奇表示同情。他那里出了不愉快的事儿。他必须离开这儿。在这种时刻我不想让他一个人回去。也许他很需要我陪他我跟怹一块儿去。尤拉好孩子,你去告诉谢苗叫他把雪橇赶到门口,他早就套好了诸位,我不和大家告别我请大家留下来。我去的时間不会太久”

两个男孩子要求和亚历山大·格罗麦科一起坐雪橇到夜晚的寒风里去跑跑。

尽管正常的生活已经恢复,十二月以后有些地方仍然有枪声时常有新的地方起火,好像是原来的大火的余火

他们从来没有像这天夜里一样,坐雪橇走这么远走的时间这么长。其實这是不长的一段路:斯摩棱斯克胡同、诺文胡同和半条花园街但是酷寒和浓雾使发了狂的空间的某些小块变大了,似乎世界上的空间並不是到处都一致火堆冒出的一缕缕白烟、嗒嗒的脚步声、沙沙的雪橇声使人产生一种印象,似乎他们已经走了很久很久已经走到非瑺遥远的地方。

旅馆门前停着一架很讲究的小雪橇雪橇上的马披着马衣站在那里。赶雪橇的人坐在雪橇上用戴手套的两手抱着裹了围巾的头在取暖。

旅馆大厅里很暖和看门人坐在门口存衣处的栏杆里面,被通风机的轰轰声、炉火的呼呼声和茶炊的咝咝声弄得迷迷糊糊哋睡着了大声打起了呼噜,一打呼噜自己被自己的呼噜声惊醒了。

大厅左边的大镜子前面站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太太,脸上的粉搽得厚厚的一张脸好像是用面粉做的。她在这样冷的天气穿一件非常薄的小皮袄她在等着什么人下楼来。她背朝着大镜子一会儿从左肩頭、一会儿从右肩头端详自己,看看自己的背影是不是漂亮

那个冻坏了的赶雪橇的,从门缝里探头向里面看了看他穿着那件束腰长袍,很像一个扭花面包而且他身上冒着一团团热气,就更加像面包了

“小姐,该走了吧”他问那个站在镜子前面的太太,“服侍你们這些人把马都要冻死。”

二十四号房间的事情在侍役们每天日常的许多伤脑筋的事情中,只是一件小事情每分钟都有电铃响,墙上長长的玻璃框子里就要出现房间号码表明哪一号房间里有人发了疯,哪里有人要干莫名其妙的事情叫服务人员不得安宁。

这会儿在二┿四号房间里正在抢救那个老浑蛋女人基莎尔夫人,给她灌催吐剂冲洗肠胃。女侍役格拉莎忙得团团转又擦地板,又倒污物桶又偠把干净桶送回去。但是在这场忙乱之前很久,当时什么事还没有还没有派捷列什卡坐雪橇去请医生,没有这种倒霉的叽叽喳喳声科马罗夫斯基还没有来,门前走廊里还没有这些挤得水泄不通的闲人就在那时候,这一天侍役中的风暴就开场了

这一天侍役中的风波嘚起因是,白天有人从小菜间出来在狭窄的通道里笨拙地转了个身,不小心碰了侍役瑟索伊一下恰好瑟索伊弯着身子从一个门口跑出來,右手擎着一个装得满满的托盘瑟索伊的托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汤洒了,盘子打碎了三个大盘子、一个小盘子报销了。

瑟索伊說这全怪那个洗餐具的女工,要由她赔扣她的工钱。直到夜里十一点有一半人很快就要下班了,他们还在为此事争吵着

“是你自巳手脚不稳,一天到晚抱着酒瓶就像抱着老婆一样,喝得昏天昏地还要说别人碰了你,让你打碎了盘子!你这斜眼鬼、恶鬼谁碰你來?你这不要脸的臭东西谁碰你来?”

“我对您说过了马特琳娜·斯捷潘诺芙娜,您说话要留心点儿。”

“我当她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囚物呢,值得为她忙活因为她打碎盘子,原来是怪物卖身的太太,娇里娇气的娼妇为那种事儿吃起砒霜。我在黑山饭店干了这么多姩还没有见过这种烂货和淫棍呢。”

米沙和尤拉在二十四号房间门前的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一切都和亚历山大·格罗麦科原来估计的不一样。他原来以为,大提琴家的悲剧总也是高雅的、纯洁的。谁知竟是这种事儿。肮脏,见不得人的事儿,无论如何不能让孩子们看见。

所以两个孩子在走廊里转悠起来。

“两位少爷你们进去看看婶婶吧,”一名侍役再一次走到两个孩子跟前用温和的口气小声劝他們说,“你们进去吧没关系。他们没事儿你们放心吧。他们现在好好的这地方不能站。这地方今天出了事儿打碎了一些很值钱的盤子。瞧我们在那儿来来回回地跑,做事情这地方很拥挤。你们进去吧”

两个孩子听从了他的意见。

在房间里把原来吊在桌子上媔的一盏煤油灯摘了下来,拿到散发着臭虫气味的木屏风后面放到另一半房间里。

那一半是睡觉的地方有一道落满灰尘的门帘将里面囷外面隔开。这时候因为忙乱忘记将门帘放下来。门帘撩在木屏风上面煤油灯放在壁龛里的凳子上。这一半房间就像用的是舞台的脚燈光线是自下而上的。

用的毒药是碘酒而不是洗餐具的女侍役说的砒霜。房间里有一股浓烈的酸涩气味很像是壳子还是绿的、但已被摸得发了黑的嫩胡桃气味。

屏风后面有一个女侍役在擦地板。一个半裸体的女人躺在床上大声哭着,头耷拉在一只洗脸盆上面头發一绺一绺地粘在一起,浑身湿漉漉的又是水,又是泪又是汗。两个孩子觉得不好意思朝那边看马上把眼睛转向一边。可是尤拉已經惊讶地看到那个女人团为紧张用力地做了几个不自然的起立姿势,所以不再像雕塑所塑的那种样子而是像一个只穿比赛时的短裤、┅身球形肌肉的摔跤运动员了。

终于有人想起把屏风上的门帘放了下来

“法杰伊·卡齐米罗维奇,亲爱的,您的手在哪儿?把您的手给我,”那个女人因为哭和恶心,抽抽搭搭地说,“哎呀,我觉得太可怕了!我猜想得太坏了!法杰伊·卡齐米罗维奇……我原来以为……好在这全是瞎想,是我在胡思乱想,法杰伊·卡齐米罗维奇您想想我多么松快呀!原来是……好啦··…我还活着呢。”

“安心吧阿玛丽亚·卡尔洛芙娜,请您安心休息吧。这事儿多么不好意思呀,实在不好意思”

“咱们马上回家。”亚历山大·格罗麦科小声对两个孩子说。两个孩子因为不好意思,感到很别扭,站在黑乎乎的外间里,在没有屏风的半间房间的门口,因为眼睛没别的地方可看,就朝没有灯光的半间房里望着这里的墙上挂着一些相片,有一个乐谱架书桌上堆满了书籍和画册,一张餐桌铺着针织的台布餐桌那边有一个姑娘坐在咹乐椅上,两条胳膊抱住椅背一边腮贴在椅背上,睡着了四周的说话声和动作声音都没有妨碍她睡觉,可见她疲惫极了

他们来得毫無意思,继续留在这里很不妥当“咱们马上走,”亚历山大·格罗麦科又重复了一遍,“等法杰伊·卡齐米罗维奇出来我就同他告别。”

但是法杰伊·卡齐米罗维奇没有出来,从屏风后面出来的是另一个男子。这是一个结实、魁梧、脸刮得光光的、神气十足的人他高举着煤油灯走出来,走到姑娘在旁边睡觉的餐桌前把煤油灯放进灯架里。灯光一照姑娘醒了。她对那人笑了笑就眯起眼睛,伸了个懒腰

米沙一看见那人,浑身打了个哆嗦用眼睛盯住那人。他扯了扯尤拉的袖子想对尤拉说点什么。

“不能当着人家的面小声嘀咕人家會怎么想呢?”尤拉不叫他说不愿听他的。

这时姑娘和那个男子演起了哑剧他们彼此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交换目光但是他们的互相悝解却是惊人的和神奇的,仿佛他是个木偶戏演员她就是听从他摆弄的木偶。

一副疲倦的笑容出现在她的脸上她半闭起眼睛,嘴唇微微张开但是她看见那男人讥笑的目光,便会心地朝他调皮地挤了挤眼睛他们高兴的是,一切都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他们的秘事没有被揭穿,而且服毒的人也没有死

尤拉牢牢地盯着他们两个。他站在黑地方谁也看不见他,他可以看得见灯光照亮了的那一片姑娘那种俯首帖耳的情景,真是神秘得不可思议而且又露骨到不知羞耻的程度。尤拉的胸中产生了矛盾的心情他的心由于这种未曾体验过的心凊,感到憋得难受

这就是他和米沙、托尼娅常常议论并且莫名其妙地称之为“下流”的东西,就是那种又可怕、又吸引人、不接触时在ロ头上很容易摆脱的东西现在这种力量来到尤拉的眼前,又实实在在又模模糊糊像是梦见的,又能无情地冲毁一切又如怨如诉、向囚呼唤,这时候他们那些孩子气的议论哪儿去了,现在尤拉又该怎样呢

“你可知道,这人是谁”等他们来到街上,米沙问道尤拉┅直在想着心事,没有回答

“这就是拼命叫你父亲喝酒,害得你父亲跳火车自杀的那个人你该记得,我对你说过的”

尤拉一直想的昰那个姑娘和未来的事,而不是想父亲和过去的事一时间他竟没有听懂米沙对他说的是什么。天太冷谈话很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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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嘉丽·奥哈拉并不漂亮,但是男人们很少会意识到这一点。当塔尔顿家的双胞胎兄弟被她的魅力俘获时,也是如此。她的母亲是一位法兰西后裔的海滨贵族而她的父亲昰面色红润的爱尔兰人。她的脸上既有母亲的娇柔又有父亲的粗犷,两种特征显得不太协调但是,这是一张引人注目的面孔她有着尖尖的下巴和宽阔的牙床,双眼是淡绿色的没有掺杂丝毫褐色,睫毛乌黑浓郁眼角微微翘起。两道向上倾斜的又黑又浓的眉毛,在她木兰花般白皙的肌肤上划出了一条惊人的斜线南方的女性万分珍惜这样白皙的皮肤。她们非常小心地用帽子、面纱和连指手套等保护著唯恐被佐治亚的炎热太阳晒到。

塔拉是斯嘉丽父亲的种植园一八六一年四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斯嘉丽和塔尔顿家的双胞胎兄弚,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坐在塔拉走廊的阴凉里,构成了一幅美丽的画面她的新连衣裙是绿花平纹细布的,十二码长的布料在裙箍上起伏飘展着和她脚上的绿色摩洛哥羊皮的平跟便鞋显得非常般配。那双鞋是她父亲最近才从亚特兰大带给她的她的小蛮腰只有十七英寸,是周围三个县里最纤细的这件连衣裙让她的身段显得非常完美。她虽然只有十六岁但胸部已经发育成熟,那件紧绷贴身的巴斯克衫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了这一点尽管散开的长裙让她显得格外端庄,光滑盘拢的发髻令她看起来非常矜持那双交叠放在大腿上的白皙小手使她显得特别文静,但是这一切都无法掩饰她的真实自我这张小心翼翼、甜美的脸上,绿色眼睛是骚动不安的、任性的和充满了欲望的与她高尚稳重的气质截然不同。她的行为举止是她母亲的谆谆教导和奶娘更加严厉约束的结果;但眼睛是她自己的

双胞胎兄弟懒洋洋哋躺在椅子上,眯着眼睛透过新装的高大玻璃窗,望着明媚的阳光他们穿着高及膝盖的长筒靴,小腿肚子因为经常骑马而鼓得像马鞍┅样他们谈笑着,双腿漫不经心地交叠在一起他们今年十九岁,身高六英尺二英寸骨骼修长,肌肉坚实脸庞晒得黝黑,还有一头紅褐色的头发他们的眼睛里流露着快乐和傲慢,穿着相同的蓝色外套和深黄色长裤他们长相相似,就像两个棉桃一般

外面,傍晚的陽光正斜照在庭院里的山茱萸上在新绿的映衬下,一簇簇浓密的白色花朵显得格外鲜艳夺目双胞胎的马就拴在车道上,两匹高头大马嘚毛色像主人的头发般火红马腿旁是一群不停吠叫的,瘦弱且紧张不安的猎犬不论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去哪儿,它们都紧随不舍在稍遠点的地方,躺着一条长着黑斑的白色达尔马提亚狗它的鼻子紧贴着前爪,一动不动地等着两个小伙子回家吃饭

这些猎犬、马和双胞胎整天都形影不离,亲密得胜过家人他们都是身体健康而毫无思想的年轻动物。他们保养良好举止优雅而且活泼好动。和所骑的马一樣他们都精力充沛,而且极具危险性不过,对于那些懂得操控他们的人来说他们是温和可爱的。

虽然生来就享受着种植园的舒适生活从婴儿时起就有人悉心照料,但是坐在走廊里的三人面部一点也不松弛呆滞。他们拥有乡下人的强壮和活力因为一辈子都生活在廣阔的天地里,从来不在枯燥的书本上花费一点儿心思按照奥古斯塔、萨瓦纳和查尔斯顿的标准,佐治亚州北部的克莱顿县的生活才刚起步而且有些粗野。南部开发较早沉着稳重的南方人瞧不起北部的佐治亚人。但是在佐治亚北部,只要在重大的事情上精明能干這里的人们就不以缺乏传统教育的社交礼节为耻。种好棉花骑技娴熟,枪法精准舞步轻盈,体面地追捧女人以及豪饮不醉这些才是怹们最关心的大事。

双胞胎兄弟在这些方面都表现不俗同样与众不同的是他们那众所周知的从书本中学习知识的无能。和全县的其他任哬一家相比他们家拥有更多的金钱、马匹和奴隶。可是和他们的大多数穷白佬邻居比起来,他们兄弟上学读书都少多了

正是因为这個缘故,在这个四月的傍晚斯图尔特和布伦特才在塔拉种植园的走廊里消磨时光。他们刚被佐治亚大学开除这是两年内第四所大学把怹们扫地出门了。他们的哥哥汤姆和博伊德,和他们一起回家了因为他们不想继续留在自己的双胞胎弟弟不受欢迎的学校。斯图尔特囷布伦特认为他们最近一次被开除实在太搞笑了去年离开费耶特维尔女子学校以后,斯嘉丽就一直懒得翻书所以,和双胞胎一样她吔觉得这件事挺好玩的。

“我知道你们俩不在乎被学校开除汤姆也无所谓,”她说“可是,博伊德怎么办呢他是那种想接受教育的囚。你们俩接二连三地连累他被弗吉尼亚大学、亚拉巴马大学和南卡罗来纳大学开除现在又是佐治亚大学。照这样下去他永远也完不荿学业啦!”

“噢,他可以到费耶特维尔的帕马利法官事务所去学法律”布伦特满不在乎地答道,“还有这件事真的无所谓啦。不管怎么样学期结束之前我们都得回家的。”

“战争呀!笨蛋!战争随时就会爆发你难道认为战争期间我们还会有人留在学校里吗?”

“伱们知道不会发生战争的”斯嘉丽厌恶地说,“都只不过说说而已哎,就在上个星期阿什利·威尔克斯和他父亲对我父亲说,我们在华盛顿的专员会和林肯 先生达成——达成——一个关于南部邦联的和解协议呢。不管怎样说北方佬被我们吓坏了,不敢打仗不会有戰争的。我听烦了关于战争的谈话”

“不会有战争!”双胞胎气愤地大叫起来,好像他们被欺骗了似的

“哎,亲爱的战争肯定会爆發的!”斯图尔特说,“北方佬可能害怕咱们可是,自从前天博雷加德将军把他们炮轰出萨姆特堡 以后他们只好打仗了。否则他们僦会在全世界面前被贴上“胆小鬼”的标签。哎南部邦联——”

斯嘉丽嘟起嘴,显得不耐烦起来

“只要你再说一声‘战争’,我就进屋关门。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像讨厌‘战争’一样讨厌过一个词除非那个词是‘脱离联邦’。爸爸从早到晚都在谈论战争所有那些來看他的绅士们也嚷嚷着萨姆特堡、州权、阿贝 ·林肯等。太烦人了,我真想大喊大叫!而且,所有的男生也都谈论这些和他们的军队。今姩春天哪场舞会都不好玩,因为男生都不谈论别的话题了唯一高兴的是圣诞节以后佐治亚才宣布脱离联邦,要不然圣诞晚会也没指朢了。如果你们再提‘战争’我就立马进屋。”

斯嘉丽说话算话因为她从来就不能容忍任何不是以她为主的谈话。但是她说话时,臉上带着微笑酒窝变得更深了,粗硬浓黑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像蝴蝶的翅膀似的。正如她所料的那样俩小伙儿被迷住了。他们忙不迭哋因为惹她心烦而道歉他们并不因为她对战争不感兴趣而减少对她的好感,实际上他们更加喜欢她了。战争是男人的事情与女人无關。他们把她的态度看作是她女性气质的证明

把他们从令人讨厌的战争话题转移以后,她继续兴致勃勃地谈论他们目前的处境

“你俩洅次被学校开除,你们的母亲都说什么了”

两人看起来有些不大自在。他们想起三个月前他们被弗吉尼亚大学请退回到家时,母亲的那番表现

“这件事啊,”斯图尔特说“她还没有机会说什么呢。我们俩和汤姆一大早就出门了她还没起床呢。汤姆半路上去了方丹镓我们就直接到这里来了。”

“难道昨天晚上你们到家时她没说什么吗”

“昨晚我们运气可好啦。就在我们到家之前我妈上个月在肯塔基买的那匹公马送来了。家里好不热闹啊那匹高大的畜生——它是一匹高头大马,斯嘉丽;你一定得告诉你爸叫他立马去瞧瞧——在来的路上,那畜生咬下了马夫的一大块肉;在琼斯博罗它又踩伤了我妈派去接火车的两个黑小子。就在我们到家之前它差点儿把馬棚给踢倒了,还差点把‘草莓’——我妈的那匹老公马给踢死我们到家时,我妈正在马棚里拿着一口袋糖哄它让它平静下来。这招還真管用黑奴们都双手抱着椽子,悬挂在上面眼睛瞪得大大的。他们都吓坏了可是,我妈就像对待家人似的一直跟那匹马说话而咜就吃着她手里的东西。没人能像我妈那样跟马打交道看见我们时,她说:‘天哪你们四个又回家来干什么呀?你们真是比埃及的瘟疫还要糟糕!’这时那匹马开始‘呼哧呼哧’并且用后腿站了起来,她说:‘赶快离开这里!难道你们看不出来它紧张了吗亲爱的大寶贝。明天早晨我再收拾你们四个!’于是我们就上床睡觉了。今天早晨在她抓住我们之前,我们溜了出来留下博伊德一个人去应付她。”

“你们觉得她会打博伊德吗”和该县的其他人一样,斯嘉丽永远都无法习惯瘦小的塔尔顿太太的做法她对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嘚儿子非常专横;只要有必要,她还会用鞭子抽打他们的脊背

比阿特丽思·塔尔顿是个闲不住的女人。她不仅经营着一个大棉花种植园,管理着一百个黑奴抚养着八个孩子,还拥有一个全州最大的种马养殖场她是个急性子,动不动就因为四个儿子的频繁争吵而大动肝火虽然不准许任何人鞭打她的马或者黑奴,但是她觉得偶尔揍一顿她的几个男孩子也没啥坏处

“她当然不会揍博伊德。她从来都没怎么咑过博伊德这不仅因为他是老大,而且还因为他是我们当中最矮的那个”斯图尔特对自己六英尺二英寸的个头儿颇为得意,“这就是為什么我们把他留在家里让他去向妈妈解释所有事情的原因。万能的上帝啊妈妈应该别再打我们了!我们两个十九岁,汤姆二十一岁她却还当我们是六岁孩子一样。”

“你们的妈妈明天会骑那匹新马去参加威尔克斯家的户外烧烤吗”

“她想骑,但爸爸说那匹马太危險了而且,不管怎么说女孩子们都不让她那么做。她们说要让她至少一次像个淑女坐在马车里去参加一场聚会。”

“希望明天不要丅雨”斯嘉丽说,“最近几乎天天下雨都一个星期了。要是户外烧烤变成室内聚餐那真是太糟糕了。”

“嗯明天肯定是晴天,而苴会热得像六月天”斯图尔特说,“看看那夕阳我还从没见过比这更红的太阳呢。你总是可以通过晚霞来判断天气”

他们向外望去,目光越过新翻耕的杰拉尔德·奥哈拉的无边无际的棉田,一直落到红红的地平线上。现在,太阳缓缓地落入了弗林特河对岸的群山后面一爿高低起伏的红霞中四月白天的温暖也渐渐消退,弥漫着芬芳的丝丝凉意

那一年,春天来得早几场温暖的急雨过后,粉红的桃花突嘫纷纷绽放山茱萸把昏暗的河边湿地和远处的山岗都点缀上了白色的星星。春耕已经接近尾声落日的血红色霞光把新耕开的佐治亚的紅土沟映照得更加红艳。湿润而饥饿的土地已经翻开等待着人们撒上棉籽。犁沟的沙顶上是淡淡的粉红而沿着渠沟的两侧是朱红的、猩红的和暗红的。粉刷洁白的种植园砖房好像是一座小岛置身于荒凉的红色大海中。这片大海浪花翻滚波动起伏,汹涌澎湃;那些粉紅尖顶的波浪四处飞溅时它忽然僵化不动了。因为这里没有又长又直的犁沟像在平坦的佐治亚中部的黄土地上或者海滨种植园里肥沃嘚黑土地上见到的那样。在佐治亚北部连绵起伏的山脚下,土地都被翻耕成了无数弯弯曲曲的垄沟以免肥沃的土壤被冲刷到河底去。

這是一块令人头晕目眩的红土地雨后的泥土红似鲜血,干旱季节则像砖粉遍地这是世界上最好的棉花种植地,也是一块美好舒适的土哋这里有洁白的房屋,和平安宁的翻耕过的田地和缓缓流淌的黄色的江河小溪但是,在这片土地上耀眼夺目的阳光和浓密的树荫形荿了鲜明的对比。种植园上的空地和绵延数英里的棉田微笑着迎接温暖的太阳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和安详。种植园的边上是一片片未开发嘚树林即使在最炎热的中午,那里也是幽暗而凉爽的同时还显得有些神秘和凶险。那些沙沙作响的松树多年来一直在耐心等待着并苴用轻柔的叹息声发出威胁:“小心点!小心点!我们曾经拥有你们。我们可以再把你们收回来”

走廊里三个人的耳边传来了嘚嘚的马蹄声,马具链子的叮当声和黑奴们尖利的、无忧无虑的嬉笑声——那些农工和骡马从田里回来了从房子里飘过来斯嘉丽的母亲埃伦·奥哈拉温柔的声音,她正在呼唤替她提钥匙篮的黑女孩。一个尖锐稚嫩的声音回答着:“太太,来啦”接着传来了从后面过道走向烟熏室的腳步声。埃伦过去给回家的农工们分配食物瓷器的碰擦声和银器的叮叮声说明波克——男仆兼管家——在布置晚饭的餐桌了。

听到这些朂后的声响双胞胎意识到他们该动身回家了。然而他们不想回家面对他们的母亲,所以他们在塔拉种植园的走廊里赖着不走心里盼朢着斯嘉丽请他们吃晚饭。

“你看斯嘉丽。关于明天的事”布伦特说,“不能只是因为我们不在家不知道烧烤和舞会的事情,就成為我们明天晚上没法和你跳很多舞的理由啊你没有答应他们跳所有的舞吧,是不是”

“唔,我答应了!我怎么知道你们都会在家呢峩可不能冒险当一朵壁花,干等着你们两位吧”

“你当壁花?”两个小伙子放声大笑起来

“你看,亲爱的你得和我跳第一首华尔兹,和斯图 跳最后一首然后和我们一起吃晚饭。还像上次舞会那样我们坐在楼梯平台上,让奶娘金喜来算命”

“我可不喜欢算命。你知道奶娘说过我会嫁给一个头发乌黑、胡须黑长的绅士。可我不喜欢黑头发的绅士”

“你喜欢红头发的,是不是亲爱的?”布伦特笑呵呵地说“现在,快说你答应和我们跳所有的华尔兹,并且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

“如果你肯答应,我们就告诉你一个秘密”斯图尔特说。

“什么”斯嘉丽叫了起来,就像小孩子听到这个词一样变得警觉起来。

“是我们昨天在亚特兰大听到的那个消息吗斯圖?如果是的话你知道,我们可是答应过不说出去的”

“嗯,噼里小姐告诉我们的”

“你知道的,那个住在亚特兰大的阿什利·威尔克斯的亲戚,噼里啪啦·汉密尔顿小姐,是查尔斯和梅拉妮·汉密尔顿的姑妈”

“哦,我知道这辈子还没见过比她更傻的老太婆呢。”

“对昨天在亚特兰大,我们等火车回家时她的马车正好从车站经过。她停下来和我们说话告诉我们明天晚上,在威尔克斯家的舞會上有一桩订婚要宣布。”

“唔我听说过的,”斯嘉丽失望地说“她的那个傻侄子查利·汉密尔顿和霍妮·威尔克斯。已经好几年了,每个人都知道他们迟早会结婚的,尽管他本人对这件事好像有些不冷不热的。”

“你觉得他傻吗?”布伦特盘问道“去年圣诞节你鈳是让他围着你团团转呢。”

“我难道能让他不转嘛”斯嘉丽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我觉得他是个讨人厌的娘娘腔”

“不过,明晚偠宣布的不是他的订婚”斯图尔特得意扬扬地说,“是阿什利和查利的妹妹梅拉妮小姐订婚!”

斯嘉丽的脸色没有变化,可是嘴唇发皛就像一个人被冷不防重重地打了一下。在震惊之余她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斯嘉丽呆呆地望着斯图尔特脸色还是那么岼静。斯图尔特干什么都不过脑子他想当然地以为她只是大吃一惊,而且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

“噼里小姐告诉我们,他们原打算明年洅宣布订婚因为梅丽 小姐身体一直不太好;但是,人们到处都在谈论战争两家人都觉得还是尽快完婚比较好。所以明天晚上他们会茬晚饭期间宣布这件事。现在斯嘉丽,我们把秘密告诉你了你得答应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呀。”

“当然我会的。”斯嘉丽机械地说道

“和我们跳所有的华尔兹?”

“你太可爱了!我打赌其他男生都要气得跳脚发疯了。”

“让他们发疯好了”布伦特说,“我们俩能對付他们你看,斯嘉丽明天上午的烧烤跟我们一起坐吧。”

斯图尔特又说了一遍他的请求

双胞胎喜不自禁地互相看着对方,但是心裏感到有些惊讶尽管他们认为自己是斯嘉丽偏爱的追求者,但是他们还从来没有如此轻易地得到过这样友爱的承诺她通常让他们百般乞求,而她总是敷衍他们不置可否;他们生闷气时,她就会开心地大笑;他们发怒时她就会漠然视之。而这次呢她实际上已经答应叻他们明天全部的活动——烧烤时坐在一起,陪他们跳所有的华尔兹并共进晚餐(他们会想方设法让每支舞曲都是华尔兹!)有了这一切,被大学开除也值了

这次成功激起他们新的热情。他们谈论着明天的烧烤、舞会以及阿什利·威尔克斯与梅拉妮·汉密尔顿。他们抢着說话开着玩笑,为多方暗示着要人家请吃晚饭而取笑自己这样闹了好长一会儿之后,他们才意识到斯嘉丽后来几乎没怎么说话不知噵怎么,谈话的气氛变了到底如何变的,双胞胎弄不明白但是,下午的那股高兴劲儿已经荡然无存了斯嘉丽好像对他们的谈话表现嘚心不在焉,尽管她回答得都挺对的意识到遭遇了无法明白的事情,他们对此感到困惑而不安他们又纠结了一会儿,然后才极不情愿哋站起来看了看手表。

太阳已经坠坠地快落到新耕的田地上了河对岸高高的树林隐隐地显出黑色的轮廓。家燕飞快地掠过场院蹒跚嘚小鸡、摇摆的鸭子和昂首阔步的火鸡正散乱地从田里往家走去。

斯图尔特大吼了一声:“吉姆斯!”等了一会儿一个和他们差不多大嘚高个黑人男孩上气不接下气地从房子后面跑了过来,朝拴着的两匹马走去吉姆斯是他们的贴身仆人,和那几条狗一样整天跟着他们箌处转悠。他曾是他们的童年玩伴在双胞胎十岁生日时,父母把他送给了他们一见到吉姆斯,塔尔顿家的猎犬立刻从红红的尘土中爬叻起来站在那里期待着主人的到来。两个小伙子躬身与斯嘉丽握手道别并告诉她,明天一大早他们就会到威尔克斯家等她。然后怹们沿着人行道匆匆离去,翻身上马吉姆斯跟在后面。他们顺着两旁耸立着柏树的林荫道一溜小跑同时不停地朝斯嘉丽挥动帽子大声告别。

转过尘土飞扬的弯道看不到塔拉种植园之后,布伦特勒住马在一片山茱萸树丛下停了下来。斯图尔特也停了下来那个黑奴在怹们后面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两匹马感受到了放松的缰绳开始伸长脖子,低头去啃鲜嫩的春草那些猎犬又在松软的红土上躺了下来,眼巴巴地仰头望着那些在苍茫的暮色中盘旋的家燕布伦特那张天真的大脸露出既困惑又气愤的表情。

“老实说”他说,“你不觉得她应该请我们留下来吃晚饭吗”

“我本来觉得她会的,”斯图尔特说“我一直等着她请我们,但是她没有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峩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不过,我总觉得她应当留我们吃饭毕竟这是我们回家后的第一天,她也好久没有见过我们了而且,我们还有很哆事情要告诉她呢”

“在我看来,我们刚到时她非常高兴见到我们。”

“然后大概半个小时前吧,她变得安静起来好像有点头痛叻。”

“我注意到这一点了可我当时没放在心上。你觉得是什么让她不舒服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们说的话把她惹毛了”

“我什么也想不出来。还有斯嘉丽一生气,每个人都看得出来她可不像有些女孩子那样克制自己。”

“对这就是我喜欢她的地方。她生氣时不会冷冰冰、令人讨厌地晃来晃去她会当面说出来。不过一定是我们说了或做了什么让她不开心的事了,她看起来有些难过我發誓,刚来的时候她很高兴见到我们,还想留我们吃晚饭的”

“不会是因为我们被开除了吧?”

“见鬼才不是呢!别傻了。我们告訴她的时候她笑得开心着呢。还有在读书学习这件事上,斯嘉丽一点儿也不比我们更上心”

布伦特在马鞍上转过身去,冲着黑人马夫喊道:

“你听见我们和斯嘉丽小姐的谈话了”

“没有呀,布伦特先生!您咋觉得俺会偷听你们白人说话呢”

“偷听,我的上帝啊!伱们这些黑奴知道发生的每件事哎,你这个撒谎精我亲眼看到你偷偷地绕过走廊的拐角,然后蹲在墙边的栀子花丛里现在,你到底聽见我们说了什么话惹斯嘉丽小姐生气——或者伤心了”

在这样的恳求下,吉姆斯不再假装没有偷听谈话皱着眉头开始思考起来。

“沒啥呀俺没注意到你俩说啥惹她发毛的话哩。俺觉得她非常高兴见到你们而且还非常想念你们。她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似的叽叽喳喳地說啊说啊直到你们谈起阿什利先生和梅丽小姐的婚事,她就安静下来了像有老鹰从头顶飞过的小鸟一样。”

双胞胎互相看看对方点叻点头,但还是没搞懂状况

“吉姆斯是对的。但我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斯图尔特说,“主啊!对她来说阿什利不算什么,只昰个朋友而已她没有迷恋他,我们才是她为之迷恋的”

“不过,你觉得是不是因为”他说,“阿什利没告诉她明天晚上宣布订婚的倳情她生气是因为他先告诉了其他人,而没有告诉她女孩子总是对了解这种事情非常上心。”

“嗯有可能,但是就算他没告诉她是奣天订婚又能怎样呢?这件事本来就应该是一个秘密一个惊喜啊。男人有权利对自己的订婚保持低调不是吗?要不是梅丽小姐的姑媽泄漏消息我们也不会知道的。但斯嘉丽一定知道他早晚会娶梅丽小姐的哎,我们已经知道了好多年了威尔克斯和汉密尔顿两家一矗都是近亲结婚。每个人都知道他很可能有一天会娶她的,就像霍妮·威尔克斯要嫁给梅丽小姐的兄弟查尔斯一样。”

“哎呀我不要想这件事了。不过她没请我们留下吃晚饭真不好。我发誓我不想回家,不想听妈妈为了我们被开除的事情大发脾气这又不是第一次叻。”

“或许博伊德现在已经劝得她心平气和了你知道那个小矮子讨厌鬼有多么油嘴滑舌,你知道他总是能让她心平气和”

“对呀,怹能做到的不过博伊德需要时间呢,他得不停地兜圈子来劝说妈妈一直到把妈妈说晕了。妈妈就会让他别说了省下口水去干他的律師工作。不过他恐怕还没来得及开好头呢。哎我敢打赌,妈妈一定还在为那匹新马的事情激动不已在今晚坐下来吃晚饭看到博伊德の前,她都不会意识到我们又回家了没等吃完饭,她肯定就会变得怒气冲天暴跳如雷了。十点钟之前博伊德估计没有机会对她说,校长用那样的方式训斥了你我之后咱们无论谁再留在学校的话都极不光彩。要等博伊德劝得妈妈改变态度转过来生校长的气,并且责備博伊德为什么不开枪打死他那得到半夜了。不行我们要半夜以后才能回家。”

双胞胎垂头丧气地互相看了看对方面对桀骜不驯的野马、混乱不堪的枪战或者被激怒的邻居,他们一点儿都不害怕但是,对红发母亲毫不留情的责骂和毫无顾虑抽打在屁股上的马鞭他們却是怕得要命。

“嗯你看,”布伦特说“我们去威尔克斯家吧。阿什利和姑娘们会高兴地留我们吃晚饭的”

斯图尔特看起来有些鈈自在。

“别咱们不能去那里。他们一定在为明天的烧烤忙得焦头烂额呢况且——”

“噢,我都忘了那事了”布伦特急忙说道,“對咱们不能去那里。”

他们冲着马吆喝了几声然后默默地向前骑了一阵子。被太阳晒黑的斯图尔特两颊窘得发红一直到去年夏天,斯图尔特都在追求英蒂雅·威尔克斯。双方的家人和全县的人也都觉得这事儿挺靠谱的。大家都觉得也许冷静内敛的英蒂雅会让他变得文雅平和。不管怎么说,他们都热切地希望这样。斯图尔特本来可以和英蒂雅结婚的,但是布伦特不满意。布伦特喜欢英蒂雅,可是觉得她的长相太一般性格太温顺,他自己就没法爱上她因此在这件事上也就没法和斯图尔特观点一致了。这是双胞胎的兴趣第一次发生了分歧他弟弟居然会被一个在他看来相貌平平的姑娘迷住,布伦特对此感到非常不满

后来,去年夏天在琼斯博罗的橡树林举办的一场政治演讲会上,他们两人突然发现了斯嘉丽·奥哈拉。他们认识她已经很多年了。从童年时,她就是一个最受欢迎的玩伴因为她几乎和他们一樣,会骑马会爬树。可是现在他们惊奇地发现她已经出落成一位年轻女士,而且是全世界最迷人的女士

他们第一次注意到了她那双忽闪忽闪的绿眼睛,开怀大笑时深深的酒窝小巧可爱的手脚和纤纤细腰。他们睿智的话语哄得她开心地笑个不停他们觉得她认为他们昰一对出色的小伙子,于是更加拼命地表现自己

那是双胞胎人生中具有纪念意义的一天。从那时起每当谈论这件事,他们总是感到纳悶为什么他们以前没有注意到斯嘉丽的迷人魅力。

他们一直都没得出正确答案而正确的答案是,斯嘉丽那天打定主意要吸引他们的注意斯嘉丽生来就不能容忍任何男人爱上除了她之外的其他女人。在那场政治演讲会上她简直无法直视英蒂雅·威尔克斯和斯图尔特在一起,她的掠夺本性被激起了。不满足于只拥有斯图尔特她同时也不停地诱惑布伦特。最终她完全彻底地征服了他们两个人。

现在他们兩人都爱上了她英蒂雅·威尔克斯和洛夫乔伊的莱蒂·芒罗一点儿都不重要了。布伦特曾经半真不假地追过莱蒂·芒罗。他们没有想过,万一斯嘉丽选中了他们中的一个时输的那个该如何是好呢?船到桥头自然直吧目前,对同一位姑娘的看法一致他们感到非常满意,彼此也都不吃对方的醋对于这种情形,邻居都感到很有趣;而他们的母亲却感到很烦心她不喜欢斯嘉丽。

“如果那个狡猾的小妖精接受叻你们中的一个那就是你们活该,”她说“说不定她会同时接受你们两个。那时你们就只好搬到犹他州去了前提是摩门教徒能够接納你们。我对这一点很是怀疑……让我放心不下的是总有那么一天,你们两人会为了那个口是心非的、矮小的、绿眼睛的坏丫头而喝得酩酊大醉互相吃醋,最后用枪崩了对方不过,那样的话也许并非是一件坏事。”

政治演讲会的那天以后只要英蒂雅在场,斯图尔特就会局促不安

并不是因为英蒂雅责备了他,或者她的言谈举止间流露出她清楚地知道他出人意料的移情别恋她太淑女了。可是和她茬一起时斯图尔特总觉得心虚内疚、坐立不安。他很清楚是自己想方设法地让英蒂雅爱上了他;他也知道她现在仍然爱他。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太不绅士了。他还是深深地爱着她——对她拥有的那种沉着稳重的良好修养博览群书和所有的高贵品质,他都十分欣赏但可恶的是,和斯嘉丽的光彩夺目与活泼多变的魅力比起来英蒂雅显得苍白无力、单调乏味,而且永远都是那副样子和英蒂雅茬一起,你永远都知道自己的位置;而和斯嘉丽在一起你压根儿不清楚自己的位置在哪里。这一点就足够让男人精神错乱了而且还别具魅力。

“那么咱们去凯德·卡尔弗特家吃晚饭吧。斯嘉丽说凯瑟琳已经从查尔斯顿回来了。说不定她知道些我们还没听说过的关于萨姆特堡的消息呢。”

“凯瑟琳才不会知道呢。我赌你双倍她甚至都不知道碉堡在海港那儿。在我们发动炮轰之前她更不知道那里到处嘟是北方佬。她所知道的也就是她参加过的舞会和她前前后后结识的那些花花公子”

“好吧,去听听她叽里呱啦地胡扯也挺好玩的在媽妈上床睡觉之前,好歹那里是个藏身的地方”

“好,太好了!我喜欢凯瑟琳她很有趣。我也想了解有关卡罗·雷特和其他查尔斯顿人的消息;可是我绝对受不了和她的北方佬继母坐在一起再吃顿饭!”

“别太计较了斯图尔特。人家可是好心好意的”

“我才没和她計较呢。我有些同情她可是我不喜欢那种让我觉得同情的人。她太关心人了总想把事情做对,让你感到无拘无束可是她的做法和话語恰恰让我感到很不自在。她让我如坐针毡!她认为南方人都是未开化的野蛮人她甚至把这话告诉了妈妈。她害怕南方人每次我们在她家的时候,她都好像害怕得要命她让我想起一只蹲在椅子上的瘦弱母鸡,双目茫然好像受到了惊吓。只要有人稍微弄出一点声响她就会扇动翅膀并嘎嘎大叫起来。”

“哎这事你可不能怪她。你的确开枪打伤了凯德的腿”

“好吧。可我当时喝醉了否则我才干不絀那事来。”斯图尔特说“而且,凯德从来没有记恨我凯瑟琳、雷福德,还有卡尔弗特先生也没记恨我呀就是那个北方佬后妈。她夶声尖叫说我是个没有开化的野蛮人;还说和野蛮的南方人在一起,文明人就很不安全”

“哎,这事你可不能怪她她是个北方佬,鈈怎么注重礼节;而且不管怎么说,你的确射伤了凯德而凯德是她的继子。”

“哎见鬼!那也不能成为羞辱我的借口吧!你是妈妈嘚亲儿子。但是那次托尼·方丹打伤你的腿,她大吵大闹了吗?没有啊。她只是派人把老方丹医生请来,帮你包扎了一下她还问托尼的枪嘚准星出了什么问题,并且说她猜是酒精影响了他的枪法还记得那句话让托尼多么抓狂吧?”

“妈妈真是个怪人!”布伦特衷心地赞道“她永远会把事情处理得恰到好处,而不会让你当众出丑”

“是啊。可今晚我们到家时她很可能要当着爸爸和姑娘们的面让我们大夶出丑呢,”斯图尔特沮丧地说“听着,布伦特我猜这意味着我们去不成欧洲了。妈妈说过要是再被另一所大学开除,我们就别想參加欧洲巡回大旅行 了”

“哎,见鬼!我们才不在乎呢是吧?欧洲有什么好看的我敢打赌,那些外国人拿不出一样咱们佐治亚州没囿的东西我敢打赌,他们的马没有咱们的快他们的姑娘没有咱们的漂亮。我知道得很清楚他们的任何一种黑麦威士忌酒都比不上爸爸的。”

“阿什利·威尔克斯说,他们有数不清的自然风景和音乐。阿什利喜欢欧洲他总是在谈论欧洲。”

“嗯你知道威尔克斯家人是怎么回事。他们是怪人喜欢听音乐、看书、欣赏风景。妈妈说那是因为他们的祖辈来自弗吉尼亚她说弗吉尼亚人非常看重这类东西。”

“那就都给他们好了我只要有一匹好马骑,有美酒喝有好姑娘追求,再有个放荡的姑娘一起玩就行随便任何人都可以去欧洲。咱們干吗在乎错过大旅行呢假如我们在欧洲时,战争爆发了呢我们没法尽快赶回家呀。我宁愿上战场也不想去欧洲。”

“我也是啊隨便哪天。听着布伦特。我知道咱们可以到哪里吃饭了咱们骑马穿过沼泽地,到埃布尔·温德家去。告诉他我们四个又回家啦,随时可以参加操练。”

“这个主意挺好!”布伦特兴致勃勃地喊道“咱们能听到各种关于军队的消息,还能弄清楚他们最终决定采用哪种作為军装的颜色”

“要是义勇兵军装的话,我去参军才见鬼呢穿着那种宽松的红裤子,像是个娘娘腔那看起来就像是女人的红色法兰絨衬裤。”

“少爷要到温德先生家去如果去的话,您不会吃到像样的晚饭了”吉姆斯说,“他们的厨师死啦还没买到新的。他们找叻个女人做饭那些黑鬼告诉俺她是整个州最糟糕的厨师。”

“上帝啊!他们为什么不再买个厨师”

“贫贱的白人怎么能买得起黑鬼?怹们家从来就没拥有超过四个黑鬼”

吉姆斯的话语中带着明显的鄙视。他自己的社会地位相当稳固因为塔尔顿家拥有一百个黑奴。而苴像所有大种植园主的奴隶那样他瞧不起那些只有几个奴隶的小农场主。

“冲你这话我要打脱你一层皮!”斯图尔特凶巴巴地喊道,“不许你叫埃布尔·温德‘贫贱的白人’。他的确是穷,但是他不下贱。任何人,不管黑奴还是白人,只要说他的坏话,我绝不轻饶。全县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不然队里怎么会选他当中尉呢?”

“俺可弄不明白你说的这些”吉姆斯答道,丝毫没有受到主人咆哮的影响“在俺看来,他们都是从有钱人中选出军官而不是从穷困潦倒的废物中去选。”

“他不是废物!你是要把他跟像斯莱特里那些真正的白囚废物相比吗埃布尔只是不富裕罢了。他确实是个小农场主不是大种植园主。但是既然那些小伙子认为可以选他当中尉,那么任何嫼小子就不能放肆地谈论他队里知道自己选择的是谁。”

骑兵队是三个月前成立的就是佐治亚州脱离联邦的那天。从那以后那些新兵就一直在盼望着打仗。尽管不乏各种提议但这支队伍至今没有命名。正像对于军装的颜色和款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张那样对于这個话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而且都不愿意放弃。“克莱顿野猫”、“好战者”、“北佐治亚轻骑兵”、“义勇兵”、“内陆步枪队”(尽管这支队伍将配备手枪、军刀和单刃猎刀而不是步枪)、“克莱顿邦联军”、“热血与雷鸣者”、“壮汉和有备者”等都有支持鍺。这些事情没有解决之前大家提到这个组织时,都称其为“队伍”不管最终采用了多么高调的名字,一直到最后解散大家都只是稱他们为“队伍”。

军官由成员选举产生因为除了参加过墨西哥战争 和塞米诺尔战争 的几个老兵外,全县谁也没有从军的经历而且,洳果不是自己喜欢和信任的老兵当了队伍的头领大家都会看不起他。大家全都喜欢塔尔顿家的四兄弟和方丹家的三兄弟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大家都拒绝选他们,因为塔尔顿家的人太容易醉酒太喜欢玩乐;方丹兄弟则是脾气暴躁而又凶残。阿什利·威尔克斯当选为上尉,因为是他是全县最棒的骑手而且大家都指望他的沉着冷静能够维持队伍的秩序。雷福德·卡尔弗特被任命为中尉,因为人人都喜爱他;埃布尔·温德被选为少尉,是因为他是沼泽地猎人的儿子,而他本人是一个小农场主

埃布尔是个精明、严肃的高个子。他不识字但是惢地善良。他比其他小伙子年长在女士面前,他和他们一样彬彬有礼甚至表现更佳。队伍里很少有媚上傲下的现象他们的父辈和祖父辈绝大多数都是从小农场主开始发财致富的,所以他们不会那么势利还有,埃布尔是队伍里最好的射击手一个真正的神枪手,他能夠在七十五码外瞄准一只松鼠的眼睛;他也熟知野外生活的一切会在雨中生火,追踪动物寻找水源。队伍很尊重有真本事的人而且,由于大家都喜欢他所以让他当了军官。他非常珍惜这份荣誉一点都没显得骄傲自负,好像一切都只是他的本分而已尽管男士们不計较他的低微出身,可是那些种植园主们的太太和他们的奴隶却对此耿耿于怀

起初,这支队伍只招募种植园主的子弟因此是一支绅士隊伍,每个人都自备马匹、武器、装备、军装和贴身仆人但是在克莱顿,富裕的种植园主为数不多为了建立一支全员的队伍,必须从尛农场主、偏远林区的猎人、沼泽地的捕猎者、下等白人而且,甚至得从那些穷苦白人(只要他们高于本阶层的平均水平)的子弟中招募更多的新兵

后一部分的青年人,和他们的富邻居一样当战争爆发时,也同样渴望着和北方佬战斗但随之而来的是金钱这个敏感的問题。小农场主几乎都没有马他们使用骡子在农场耕作,而且它们的数量也不多很少超过四头。即使队伍能够接纳这些骡子农场也離不开它们,更何况队伍一再强调不要它们呢至于那些穷苦的白人,如果能够拥有一头骡子他们就觉得自己很富有了。偏远林区的人囷沼泽地居民既无马匹也无骡子他们的生活完全靠着自己土地上的农产品和沼泽地上的猎物。他们一般通过以物易物的方式开展生意┅年到头几乎见不到五元现金,自备马匹和军装的事情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能力可是虽然生活困顿,但和那些生活富裕的种植园主一样這些人的自尊心非常强,他们绝不会接受任何来自富邻的带有施舍意味的东西所以,为了顾全大家的情面并且把这支队伍建成全员的部隊斯嘉丽的爸爸、约翰·威尔克斯、巴克·芒罗、吉姆 ·塔尔顿和休·卡尔弗特——实际上,除了安格斯·麦金托什以外——全县的大种植園主都捐钱来完善这支队伍、马匹和人员。最终每个种植园主都同意出钱装备自己的儿子和其他人的一些儿子。不过这种处理方式非瑺巧妙,队伍里那些不太富裕的成员可以在不失体面的情况下坦然地接受马匹和军装

队伍每周两次在琼斯博罗集合、操练,并祈祷战争嘚爆发有关配齐所有马匹的工作还没有彻底完成。但是在县政府大楼后面的田野里,那些有马者已经展开了他们想象的骑术训练他們挥舞着从客厅墙壁上摘下来的革命战争时期的军刀,搞得尘土漫天喊得嗓子都嘶哑了。那些还没有坐骑的人坐在布拉德商店前面的石沿上一边观看那些骑在马上的同志,一边嚼烟草侃大山要不然,他们就进行射击比赛根本不用去教他们如何射击,绝大多数南方人苼来就会玩枪打猎让他们都成了神枪手。

从种植园主们的宅院里和沼泽地的木屋里年轻人带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奔向各自的集合点。其Φ有用来打松鼠的长杆枪那是首次越过阿勒格尼山脉时才刚刚发明不久的枪;老式的前膛枪,在开辟佐治亚时曾经打死过许多印第安人;马上短枪曾服役于一八一二年的第二次独立战争、墨西哥战争和塞米诺尔战争;决斗用的镶银手枪、袖珍迪林格手枪、双筒猎枪,以忣漂亮的带有精美木制枪托的英格兰造的新式来复枪等

操练总是在琼斯博罗的酒馆里结束。夜幕降临时打架的事情屡屡发生。在北方佬打来之前军官们伤亡事件的发生难以避免。正是在这样的一场打斗中斯图尔特·塔尔顿开枪打伤了凯德·卡尔弗特,托尼·方丹打伤叻布伦特。那时双胞胎兄弟刚被弗吉尼亚大学开除回到家里,队伍刚刚成立他们都积极地报名参加了。不过枪伤事件以后,也就是兩个月前他们的妈妈就把他们送去了州立大学,并且命令他们留在那里离开的那段日子里,他们痛苦地怀念着那种操练的兴奋激动呮要能够和朋友们一起骑马、呐喊和射击,他们觉得牺牲上学的机会也值了

“哎,咱们穿过田野去找埃布尔吧”布伦特提议道,“咱們可以穿过奥哈拉先生的河床和方丹家的牧场很快就能到那里。”

“除了负鼠和蔬菜咱们在那里啥也吃不着。”吉姆斯争辩说

“你昰啥也吃不着,”斯图尔特笑着说道“因为你得回家,告诉妈妈我们不回去吃饭”

“不,俺才不呢!”吉姆斯慌忙喊了起来“不,俺才不回去呢!回去被比阿特丽思小姐打个半死可一点儿也不好玩首先她会问俺你们为什么又被开除了。接着就会问俺为什么今晚没帶你们回家,让她好好修理你们一顿最后,她还会向我扑过来就像鸭子扑食一只大甲虫似的。俺知道俺会是她怪罪的第一个人。要昰你们带俺到温德先生家去俺就整夜蹲在外边的树林里。没准儿巡逻队会逮住俺俺宁愿被巡逻队抓走,也不要在比阿特丽思小姐生气時落到她的手中”

双胞胎看着铁了心的黑人男孩,感到既困惑又恼火

“他真的会蠢到被巡逻队给抓走。那样的话妈妈又多了一个借ロ,可以唠叨好几个星期了我发誓,这些黑奴净添乱有时我觉得吧,那些废奴主义者的想法是对的”

“哎,让吉姆斯去面对咱们自巳都不愿面对的情况确实不太好咱们只好带着他了。可是听着,你这个放肆的黑傻瓜要是你敢在温德家的黑鬼面前摆架子,炫耀说咱们整天吃烤鸡和火腿而他们只能吃兔子和负鼠,那我——我就告诉妈妈我们也不让你一起去打仗。”

“摆架子俺在那些下贱的黑鬼跟前摆架子?才不呢俺比他们有修养。比阿特丽思小姐不是像教你们那样也教了俺们所有的礼貌吗”

“她在咱们三个人身上都教得鈈怎么样啊,”斯图尔特说“快点,咱们走吧”

他让自己的大红马后退了几步,然后用马刺在它的一侧踢了一下马就轻松地跳过了巳经裂开的篱笆围栏,跑进了杰拉尔德·奥哈拉种植园的松软农田里。布伦特的马紧跟其后。接着是吉姆斯他跳时紧紧地抱着马鞍前桥和馬鬃。吉姆斯不喜欢翻越篱笆不过,为了跟上自己的两位主人他曾经跳过比这更高的篱笆。

在不断加深的暮色中在红色的犁沟间,從小山上一直到河底他们小心翼翼地行走着。布伦特冲他的弟弟大声喊道:

“我说斯图!你不觉得斯嘉丽本来应该留咱们吃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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