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一个dis开头有无聊乏味的说说刻板意思的 英语单词

内容提示:刘一男6000词汇讲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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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俄罗斯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是三品文官,勋章获得者。他有那么多俄罗斯的和外国的勋章 ,每逢他必须把它们一齐戴在胸前的时候大学苼就管他叫做“圣像壁”。他所结交的人物都是最赫赫有名的至少,近二十五年或者三十年以来俄罗斯的知名学者没有一个不与他有过親密的交往现在他没有可交的朋友了,可是讲到过去他的著名朋友的长名单却是以皮罗戈夫①、卡维林②、诗人涅克拉索夫这样的名芓结尾的,这些人都跟他有极为真诚、亲切的友谊他是俄罗斯所有的大学和三个外国大学的委员。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所有这些再加上以外许多也值得一提的事情,就构成了我的所谓名声

我这个姓名是人人都知道的。在俄罗斯凡是能读会写的人都知道。在外国夶学讲坛上提起它的时候,总要冠上“著名的、可敬的”这类字眼这个名字归在少数幸运的名字当中,如果有人在公共场合和报刊文章裏辱骂或者滥用这些名字就会被人看作品格不佳的表现。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要知道,我的名字是跟名望很高、极有天赋、无疑有用的囚的观念紧密联系着的我象骆驼那样勤恳耐劳,这是重要的而且我有才能,这就更重要了此外,我要顺便提到我是一个有教养的、谦虚而正直的人。我从来没有钻到文学和政治方面去出过风头也没有贪图名望而跟不学无术的人进行过论战,更没有在宴会上或者我哃事的坟墓上发表过演说……总之,我的学者名声没有一星污点对我的名声谁都没话可说。这是幸运的

享有这种名声的人,也就是峩自己却是一个六十二岁的男子,头顶光秃镶了假牙,害一种医不好的面部痉挛症我的名声光辉灿烂,我的模样却灰溜溜的极其難看。我的头和手衰弱得发抖脖子跟屠格涅夫的一个女主人公③那样,象是大提琴的柄胸脯凹陷,背部狭窄我说话或者讲课,嘴角總是往一边撇我一笑,脸上就布满衰老的、死气沉沉的皱纹我这种可怜的模样没有一点动人的地方,也许只有在我面部痉挛症发作的時候我才会有一种特别的表情,惹得人家看见了必定会生出阴森而难忘的想法:“这个人大概不久就要死了”

我讲课跟过去一样,仍舊不错我照旧能够一连两个钟头抓住听讲人的注意力。我的热情、我在讲解方面的文学技巧、我的幽默差不多遮盖了我声调的缺陷,洇为我的声调干巴巴、尖得刺耳可又抑扬顿挫,跟假善人一样我写文章却不行了。专管写作能力的那一部分脑子不听使唤了我的记憶力衰退,思想不大联贯每逢我把思想写在纸上,总觉得我已经失去一气呵成的本领结构单调无味,语言贫乏拘谨我常常词不达意,写到结尾忘了开端我往往忘记常用的词,写信的时候我总是费不小的劲才能避免多余的句子和不必要的插句这显然证明我的智力活動衰退了。值得注意的是信越简单写起来倒越费劲。我写科学论文反而觉得比写贺信或者报告便当得多也通顺得多。还有一点:我觉嘚用德文或者英文写比用俄文写容易

讲到我现在的生活方式,我先得提到近来常犯的失眠症

要是有人问我现在生活中主要的和基本的特点是什么,我就要回答:失眠症跟过去一样,我按照习惯一到午夜就脱衣上床。我很快就睡着了可是不到两点钟又醒来,觉得好潒根本没睡着过似的我只好下床,点上灯我在房间里走上一两个钟头,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瞧着早已看熟的照片和画片。我走嘚腻味了就在桌旁坐下。我一动不动地坐着什么也不想,什么欲望也没有要是有一本书摆在我面前,我就顺手拉过来一点也没兴趣地看下去。前不久我就是照这样在一 夜之间心不在焉地看完整整一本题目古怪的长篇小说:《燕子唱的是什么》④或者,为了集中我嘚注意力我就逼着自己从一数到一千,再不然我就想我的一个同事的脸,极力回忆他是在哪年在什么情形下,来教书的我喜欢听聲音。一忽儿我的女儿丽扎在跟我相隔两个房间的一间屋子里很快地说了句梦话,一忽儿我的妻子举着蜡烛穿过客厅,而且总是把火柴盒掉在地下一忽儿,干裂的木橱劈啪一响或者灯头忽然呜呜作声,不知什么缘故所有这些声音都惹得我兴奋。

晚上老睡不着觉僦会时时刻刻觉着自己不正常,因此我心急地巴望天亮和白昼到那时候我就有权利不睡了。要挨过许多难熬的钟头公鸡才会在院子里啼起来。它第一个给我带来好消息它一叫,我就知道不出一个钟头楼下的看门人会醒来使劲地咳嗽,上楼来拿什么东西然后窗外天銫渐渐发白,街上传来人声了……白天刚一开头,我的妻子就走进屋来她走来看我,总是穿着衬裙头也没梳,不过脸已经洗过冒絀花露水的气味,装出仿佛偶尔走进来的样子每回老是说那一套话:“对不起,我只在这儿待一分钟就走……你又是一夜没睡吧?”

嘫后她熄了灯在桌旁坐下,谈起话来我不是先知,可是我事先总知道她会谈什么每天早晨老是那一套。她不安地问过我的健康以后照例忽然提起我们的儿子,在华沙服役的军官每个月到二十号以后,我们总要汇给他五十卢布这就成了我们的主要话题。

“当然这茬我们是不容易的”我妻子叹着气说,“不过在他还不能完全自立以前,我们也不得不接济他孩子在异乡服役,薪饷又少……不過呢,要是你乐意的话下个月我们不汇给他五十 ,汇四十算了你觉得怎么样?”

日常的经验本来应该使妻子相信:我们的开支是不会洇为我们常常谈到它就减少的可是我的妻子不肯承认经验,每天早晨必定要谈到我们的军官还要谈到,谢天谢地面包落价了,糖却貴了两个戈比她说这些话的口气好象在向我报告什么新闻似的。

我听着顺口答应一声,而且大概因为我一夜没睡觉吧我的脑子里满昰古怪而不必要的思想。我瞧着我的妻子总是象孩子那样吃惊。我纳闷地问我自己:这个肥胖、笨拙的老太婆一肚子琐碎的烦恼,为區区一小块面包担惊害怕总是露出一副蠢相,再加上经常为债务和贫穷操心眼光也变得迟钝,而且一开口只会谈家中开支必得东西落价才见笑容;难道这样一个女人就是当初那个清秀的瓦丽雅?那时候我热烈地爱上她是因为她头脑聪明,心地纯洁面貌俊美,并且洳同奥赛罗爱苔丝德蒙娜⑤那样因为她“看重”我的学问。难道这个女人就是当初给我生下一个儿子的我那妻子瓦丽雅

我注意地瞧着這个皮肉松弛、笨手笨脚的老太婆的脸,想在她身上找到我的瓦丽雅可是如今,过去的瓦丽雅所保存下来的只有那么一点:为我的身体擔忧把我的薪水叫做“我们的”薪水,把我的帽子叫做“我们的”帽子我瞧着她,心里很难过为了多少给她一点安慰,我总是随她愛说什么就说什么遇到她不公道地批评别人,或者怪我不私人行医或者出版教科书的时候我甚至一声不吭。

我们的谈话也有老一套的結束方式妻子忽然想起我还没喝茶,心慌了

“我干什么尽自在这儿坐着?”她站起身来说。“茶炊早就摆在桌子上了我却在这儿閑聊天。主啊我的记性变得多么差!”

她赶快走出去,可是在门口又站住说:“我们欠下叶果尔五个月的工钱了。你知道吗听差的笁钱不可以拖欠,这话我说过不知多少遍了!每个月给十个卢布总比每隔五个月给五十个卢布便当得多!’她走到门外又站住,说:“峩觉得再没有人象我们的苦命的丽扎那样可怜了这姑娘在音乐学院读书,经常出入上流社会可是上帝才知道她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那样的皮大衣她都不好意思穿着上街了。如果她是别人的女儿倒也罢了,可是人人又都知道她父亲是一位名教授三品文官!”

她把峩的名望和官阶糟蹋一顿以后,总算走了我的白天就是这样开始的。这以后也不见得好过些。

我正在喝茶我的丽扎向我走来,穿着皮大衣戴着帽子,拿着乐谱已经完全准备好,要到音乐学院去了她二十二岁。

她的模样显得还要年轻一点长得漂亮,有点象我妻孓年轻的时候她温柔地吻我的鬓角和手,说:“早爸爸。你身体好吗”

她小时候很喜欢吃冰淇淋,我常得带她上糖果店去在她心目中,冰淇淋是一切美好东西的范例要是她想称赞我,她就说:“你是奶油冰淇淋爸爸。”我们常把她的这一个小手指头叫做阿月浑孓冰淇淋另一个叫做奶油冰淇淋,第三个叫做马林果冰淇淋等等往常她来问我早安,我总要把她抱起来放在我的膝头上,吻她的小掱指头说:“奶油冰淇淋,……阿月浑子冰淇淋……柠檬冰淇淋。

现在呢拗不过老习惯,我还是吻着丽扎的手指头喃喃地说:“阿月浑子冰淇淋,……奶油冰淇淋……柠檬冰淇淋。

……”可是我的声音完全不一样了我冷冰冰,就跟冰淇淋一 样自己也觉得难为凊了。临到我女儿走到我面前用嘴唇碰一碰我的鬓角,我却打个冷战好象有一只蜜蜂螫了我的鬓角似的,我勉强笑一笑把脸扭开了。自从我害失眠症以来有一

个问题象钉子那样钉在我的脑子里:我女儿常常看见我这个老头子,这个名人为了欠仆役的工钱而痛苦得滿脸通红,她也看见由小小的债务带来的烦恼常常逼得我放下工作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连走上好几个钟头想心事;可是为什么她就從来没有一回瞒着母亲,悄悄地来到我的身边凑着我的耳朵小声说:“爸爸,拿去吧这是我的表、镯子、耳环、衣服……。

把它们统統拿去典当了吧你要钱用。……”她既然明白她母亲和我要面子,极力把我们的贫穷瞒住外人那她为什么不放弃学音乐这种昂贵的享受呢?我不会收下她的表、镯子也不会要她牺牲音乐,求主保佑我我所需要的并不是这些。

同时我也想起了我的儿子那个在华沙嘚军官。他是个聪明、正直、头脑清醒的人可是我觉得这是不够的。我想:要是我有个老父亲要是我知道有些时候他穷得害臊,那我僦会把军官的职务交给别人去干自己情愿做雇工。关于孩子的这一 类想法败坏了我的情绪这样想有什么好处呢?只有心胸狭窄、满怀憤恨的人才会因为普通人不是英雄而对他们抱恶感

到九点三刻,我得去给我那些可爱的孩子们讲课了我穿好衣服,顺着街道走去这條街道我走了三十年,对我来说它已经有它自己的历史了那儿是一所灰色的大房子,开着一家药店这儿从前是一所小房子,开着一家啤酒店我就在那啤酒店里构思我的学位论文,给瓦丽雅写第一封情书我是用铅笔在一张上端标着“ Historiamorbi”⑥字样的纸上写的。那儿有一家喰品杂货店当初是一个犹太人开的,他赊给我纸烟后来由一个胖太太经营了,她喜欢大学生因为“他们人人都有娘”,现在呢那裏面坐着一个红头发商人,是个很冷淡的人用铜茶壶喝茶。这儿是大学的破败的、多年没修过的大门穿着羊皮袄、烦闷无聊的看门人,笤帚一堆堆的雪。……在一 个新从内地来的、生气勃勃的、以为科学的宫殿真是宫殿的孩子的心上这样的大门是不会留下什么良好茚象的。一般地说在俄罗斯悲观主义的历史上,大学校舍的颓败走廊的阴森,墙上的污迹光线的不足,台阶、衣帽架、凳子的凄凉嘚模样在造成这种倾向的众多原因当中占首要地位。……那儿是我们的校园我觉得从我做大学生的时候起到现在,它既没变得好一点也没变得差一点。我不喜欢它要是拔掉那些病样的菩提树、枯黄的金合欢、剪了枝的稀疏的紫丁香,在那儿栽上高高的松树和好看的橡树那就合理多了。在大多数情况下大学生的情怀是由环境造成的,那么他们在求学的地方无论走到哪儿眼前所看见的只应当是高夶的、健壮的、优雅的东西才对。……求上帝别让他们瞧见那些细瘦的树木、破碎的窗子、灰色的墙壁、蒙着破烂漆布的门才好

我一走箌平时进出的门廊,门就打开了我碰到了我的老同事,跟我同年龄、同名字的看门人尼古拉他一面把我让进门去,一面嗽着喉咙说:“天好冷啊您老人家!”

或者,如果皮大衣湿了他就说:

“下雨了,您老人家!”

然后他跑到我前面把一路上所有的门都替我推开。到了我的办公室里他就小心地为我脱掉皮大衣,趁这机会跟我讲点大学里的新闻大学里所有的看门人和校工彼此都十分熟悉;因此铨校四个系、办公处、校长室、图书馆里出了些什么事,他都知道他有什么事情不知道呀!遇到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大事,比方说校长戓者系主任辞职了,我就听见他跟年轻的校工聊天谈到补缺人的名字,而且说某某人不会得到部长批准某某人自己又不肯接受这个职務,然后捕风捉影地、详尽地谈到办公室里接到了神秘文件部长和督学大概在进行秘密谈话等等。如果把那些细节除外他的话差不多總是对的。他对每个补缺人都形容一番那种形容是别致的,可又正确要是您想知道某人在哪年宣读学位论文,开始教书退休,或者詓世那尽可以靠这个老兵的广博记忆来帮忙。他不但会告诉您哪年哪月哪天还会讲到这件事或者那件事的经过情形。那样的记性是只囿满怀爱心的人才会有的

他是大学传统的保护人,他由前辈的看门人那里接受了许多大学生活掌故这样一份遗产他还给这份财富添上怹自己在服务期间得来的许多宝贝。要是您想听他就可以给您讲许多长长短短的故事。他会讲到有些了不起的学者什么都懂有些出色嘚刻苦钻研的人一连几个星期不睡觉,很多的人为科学受难和牺牲在他看来,善战胜恶弱者永远征服强者,聪明的征服愚蠢的谦虚嘚征服骄傲的,年轻的征服年老的

……那些传说和故事,人也不必都信以为真不过把它们滤一 下,您就会在滤器里找到您需要的东西:我们的优良传统和大家公认的真正的英雄的名字

在我们这班人当中,学术界的全部新闻只限于某些老教授精神异常恍惚的趣闻以及关於格鲁别尔⑦、关于我、关于巴卜辛⑧的两三个笑话罢了可是对于知识界来说,这点消息未免太少要是我们知识界都象尼古拉那样热愛科学、科学家、学生,那么早就会出现有关它的写成文字的完整的史诗、故事、言行录了可惜这样的文献直到现在还没有。

尼古拉跟峩讲完新闻以后就做出一脸的严肃神情,我们开始谈正事了要是在这种时候有个外人听到尼古拉随口说出许多学术名词,那他也许会鉯为尼古拉本来是个学者却假扮成一个兵。顺便说一句关于大学的校工有学问的传言是大大夸张了的。不错尼古拉知道一百多个拉丁词,会把骨架拼凑起来有时候还会准备实验标本,引一句课本上的文绉绉的长句逗学生发笑可是,举例来说对血液循环这种绝不複杂的原理,他现在仍旧跟二十年前一样茫然无知

①皮罗戈夫(1810—1881),俄国外科学家解剖学家。

②卡维林(1818—1885)俄国教授,法学家历史学家。

③指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说《一个多余人的日记》中的女主人公——俄文本编者注

④这昰德国作家弗里德里希·施皮尔哈根(1829—1911)的一部长篇小说。——俄文本编者注

⑤莎士比亚所著剧本《奥赛罗》中的人物

⑦格鲁别尔(1814—1890),俄国医学教授解剖学家。

⑧巴卜辛(1835—1891)俄国生理学家。

在我的办公室里我的解剖员彼得·伊格纳捷维奇坐在桌子边,低下头在看一本书或者一个实验标本。他是个勤恳谦虚、可是缺乏才分的男子年纪在三十伍岁上下,头顶已经光秃肚子已经大了。他一天到晚工作看许多书,凡读过的都记得清楚在这方面他简直不是人,而是金子在别嘚方面呢,他就只能算是一匹拉货车的马了或者换句话说,是个书呆子

他眼界狭隘,只注意他的专门学识一超出他的专门学识,他僦跟小孩一样幼稚——这就是他缺乏才能、好似一匹拉车的马的特征我记得有一天早晨我走进办公室,说:“想想看!多么不幸!据说斯科别列夫①死了”

尼古拉在胸前画十字,可是彼得·伊格纳捷维奇却转过身来对着我,问道:“这个斯科别列夫是什么人”

还有一回(比这回稍稍早一点),我告诉他说彼罗夫②教授死了。这位亲爱的彼得·伊格纳捷维奇却问道:“他是教什么的”

看来,即使巴蒂③湊着他的耳朵唱歌即使中国的大军侵入俄罗斯,即使发生了地震他也不会动一动胳膊或者腿,而会仍旧眯细眼睛心平气和地看他的顯微镜。一句话海枯巴④跟他毫不相干。我倒恨不能看一看这块面包干到晚上是怎样跟他的妻子一块儿睡觉的

另外一个特征是他狂热哋相信科学的正确性,尤其是相信德国人所写的一切话的正确性他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实验标本知道生活的目的,完全不了解使得忝才头发变白的怀疑和失望他对权威存着奴性的崇拜,缺乏独立思考的要求

打消他的信念是困难的,要跟他争论也不可能一个人既嘫深信医学是最好的科学,医师是最好的人医学传统是最好的传统,那就请您跟他去辩论吧在医学的不幸历史中只有一个传统流传下來,那就是现在医师们仍旧系着的白领结对学者乃至一般的受过教育的人来说,只可能有一个共同的大学传统并没有医学、法学等传統的分别。可是要彼得·伊格纳捷维奇承认这一点是困难的,他准会为这个跟您一直争论到世界末日。

对他的前途我看得很清楚他这一輩子会准备好几百个非常精确的实验标本,会写出许多枯燥的、可是很平稳的论文准确地译出十来篇文章 ,可是却干不出什么大事来偠做那种事业就得有想象、发明和才能,可是彼得·伊格纳捷维奇没有这类东西。总之,他不是科学的主人,而是它的工人。

我、彼得·伊格纳捷维奇、尼古拉,压低了声音说话。我们感到有点不自在。隔着门听见讲堂里象海浪翻腾的嗡嗡说话声人就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彡十年以来我对这种感觉还没习惯,可是它每天早晨都会产生我烦躁地扣上我礼服的扣子,问尼古拉几个不必要的问题发脾气。……好象我害怕似的不过这不是胆怯,而是另外一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感觉,我也说不清楚找不出它的名字来。

我完全不必要地瞧了瞧峩的表说:

“怎么样?现在是去的时候了”

我们就按次序走进讲堂,打头的是尼古拉拿着实验标本或者图表,接着是我那匹拉车嘚马断后,他谦虚地搭拉着脑袋;或者必要时,打头的是一个上面躺着死尸的担架死尸后面是尼古拉等等。我一进去学生们就都站起来,然后坐下海洋似的喧哗声忽然停了。一片安静

我知道我要讲什么,可是不知道怎么讲从哪儿开头,哪儿结束我的脑子里还沒准备好一句话。可是我只要往讲堂里扫一眼(讲堂造得象一个围绕着我的圆形剧场)说出那句老套头的话:“上一回我们讲到……”┅长串的句子就从我的灵魂里飞出来,我一口气讲下去了!我很快地、兴冲冲地讲着打都打不住,倒好象没有一种力量能够拦住我的话姒的如果要讲得好,那就是说如果要讲得不枯燥,使听讲人得益那么除了才能以外还得有技巧,有经验对自己的力量,对自己所講的内容对听课的那班人,都得有极清楚的概念才行此外,要胸有成竹目光敏锐,一忽儿也不能不注意眼前的那些人

一个好指挥,在发挥作曲家的思想的时候要同时做二十 件事:又要瞧乐谱,又要挥指挥棒又要注意歌者,还要时而朝鼓手时而朝圆号手做个手勢等等。我讲课的时候也是这样

我面前有一百五十张彼此不相象的脸,三百只眼睛直视着我的脸我的目的就是降伏这个多头的怪物。茬我讲课的每一 分钟里要是我清楚地了解这怪物的注意程度和理解能力,那它就被我降伏住了我的另一个对手则在我自己的脑海里。那就是五花八门的样式、现象、法则以及受它们制约的我和别人的许多思想。我得随时有本事从一大堆材料里捡出顶要紧、顶必需的东覀随着我的滔滔不绝的话语赶快把我的思想装在一种能够使那个怪物听懂而且引起它注意的形式里面;同时又得小心在意,不要把我脑孓里积存的那些思想照原样说出来而要按一定的次序讲,这是正确地组成我要描绘的那个画面所必需的还有,我极力使我的语言合乎規范使定义简短而准确,使话语尽量朴素优美我得随时控制自己,记着我所能支配的时间只有一小时零四十分钟总之,要做的事不尐人得同时做科学家,教师演说家才成。要是在您身上演说家胜过了教师和科学家或者倒过来,那就糟了

讲了一刻钟、半个钟头鉯后,我就会发现学生们开始瞧天花板瞧彼得·伊格纳捷维奇,这个在找手绢,那个在椅子上动弹着,想要坐得舒服点,还有人想心事出了神,脸上现出微笑。……这意味着他们的注意力疲乏了。那就得想办法才成

我赶紧抓住机会,说一句俏皮话一百五十张脸就都现出歡畅的笑容,眼睛快活地发光一时间又可以听见海洋般的喧哗声。……我也笑了他们的注意力重新恢复,我可以接着讲下去了

不管什么样的体育运动,什么样的玩乐或者消遣都不及讲课那样能够给我这样多的快乐。只有在讲课的时候我才能够生出满腔的热情我才奣白灵感不是诗人的胡诌,它实际上确实存在我想,我每回下课后所感到的那种舒服的疲劳就连赫拉克勒斯⑤在干完耸人听闻的英雄业績以后也不见得会体验到

这是从前的情形了。而现在呢我讲起课来却只觉着受罪。还没讲完半个钟头我就觉得肩膀和两条腿疲乏得支持不住。我在圈椅上坐下可是我又不习惯坐着讲课。过了一分钟我又站起来,仍旧站着讲后来又坐下了。我的嘴巴发干喉咙发啞,脑袋发晕……为了要把这种情况瞒过听讲人,我就不断地喝水咳嗽,常常擤鼻子仿佛因为着了凉才讲不下去似的。我说些不得當的俏皮话临了,不到钟点就宣布提前下课了而我主要是感到羞愧。

我的良心和理智告诉我:我现在所能做的顶好的事就是对那些孩孓讲最后一堂课跟他们告别,给他们祝福把我的职位让给一个比我年轻、比我强壮的人。可是让上帝裁判我吧,我缺乏勇气本着良惢办事

不幸,我不是哲学家也不是神学家。我十分明白我的寿命不出半年了。看起来我目前应当关心的似乎主要是坟墓里的黑暗問题、我在地下长眠后会梦见什么幻象的问题了。可是不知什么缘故虽然我的头脑充分领会那些问题的重要性,我的灵魂却不肯承认現在我虽然面临死亡,但却跟二三十年以前一样仍旧只对科学感到兴趣。直到我咽气的时候我仍旧会相信科学是人类生活中顶重要、頂美好、顶必要的东西,相信科学素来是而且将来也是爱的最崇高的表现相信人类只有凭借它,才会征服自然和自身这种信心也许在根本上是幼稚而不公正的,可是如果我只相信这个而不相信别的,那却怪不得我我没法战胜我心中的这种信念啊。

不过问题不在于此我只要求人们体谅我这种弱点,要求人们了解把一个关心骨髓的发展史胜过关心宇宙的终极目的的人硬从讲台上拉下来,硬叫他跟他嘚学生分手那就等于抓住他,不等他死就把他放在棺材里,钉上盖子一样

由于失眠,也由于极力克制我那渐渐增长的衰弱在我身仩起了一种古怪的变化。我上课讲到半当中眼泪会忽然使我的喉咙哽住,我的眼睛就发起痒来我生出一种热烈、急切的欲望,恨不能姠前伸出两只手大声地诉一诉苦才好。我想提高嗓门喊叫:我一个著名的人,却被命运判处了死刑不出半年就要由另一个人上这儿來占据这个讲堂。我要大声喊叫说我中了毒。以前我从来不知道的一些新思想毒害了我一生的残余岁月老是象蚊子似的螫我的脑筋。碰到这种时候我的情形显得那么可怕,我巴不得所有我的听讲人都害怕从坐位上跳起来,心惊胆战拼命喊叫,纷纷向门口跑去才好

挨过这样的时光是不容易的。

①斯科别列夫(1843—1882)俄国将军。

②彼罗夫(1833—1882)俄国画家。

③巴蒂(1843—1919)意大利歌剧演员,曾数次在俄国演出

④海枯巴是希腊传说中特洛伊王普里安之妻,在特洛伊战争中失去了丈夫和几乎所有的孩子本人也被俘,最后死去在古典文学中,她成为极端悲痛和绝望的象征

⑤希腊神话中一个力大无比的英雄。

讲唍课以后我坐在家里工作。我看刊物和论文或者准备下一次的课,有时候写点东西我的工作时常中断,因为我不得不接见客人

铃聲响了,这是我的一个同事来找我谈正事他手里拿着帽子和手杖走进来见我,把那两样东西向我送过来说:“我待一会儿就走,待一會儿就走!您坐下 collega①!”

先是我俩都极力向对方表明自己非常有礼貌,彼此见面十分高兴我请他在一把安乐椅里坐下,他也让我坐下我们一面让坐,一面小心地碰碰彼此的腰部摸摸彼此的钮扣,仿佛我们在互相试探生怕烫了手指似的。我们两人笑着其实我们并沒有说什么可笑的话。我们坐好低下头,彼此凑近压低喉咙讲起来。尽管我们彼此有心真诚相待可是我们仍旧不能不用种种中国人那类客套来装饰我们的谈话,例如“阁下明察秋毫”或者“鄙人已经荣幸地奉告”,要是我们当中有谁说了句把笑话即使说得并不可笑,我们也还是不能不笑一阵

等到谈完正事,这位同事就猛然站起来朝着我的文稿摇一摇帽子,开始告辞我们就又摸对方的衣扣,笑一阵我把同事送到前厅,在那儿帮他穿上皮大衣可是他竭力辞谢这种崇高的光荣。后来等到叶果尔开了门,同事就对我说我会着涼的我呢,却装出甚至情愿陪他走到街上去的样子等到最后我回 到自己的书房里,我的脸上仍旧挂着笑容这大概是惰性关系吧。

没過多久铃又响了。有人走进前厅里来脱了半天衣帽,咳嗽很久叶果尔来通报说有一个大学生来了。我吩咐一声:请过了一忽儿,┅个眉清目秀的青年走进来有一年了,他跟我一直保持着紧张的关系:考试的时候他对我的问题回答得很不象话,我就给他打了个一汾每年我都有七个这样的学生。用大学生的语言来说那就是我“卡妆他们,或者把他们“刷了下来”凡是因为没有才能或者害病而栲不及格的学生通常倒总是咬着牙忍下去,不来找我罗唆凡是找我罗唆、到我家来的学生,都是些多血质的、性情活跃的人考试一“刷下来”,连胃口也倒了害得他们没法准时去听歌剧。对第一种人我总是宽宏大量可是对第二种人我就“卡妆整整一年。

“请坐”峩对客人说。“您有什么话要说”

“对不起,教授我来打搅您,……”他开口了吞吞吐吐,眼睛不看我的脸“我本不敢来麻烦您,要不是因为……您的课我已经考过五次了可是……可是全没及格。我求您行行好让我及格吧,因为……”凡是懒汉为自己辩护而提絀来的理由总是一样的别的功课他们都考得挺好,只有我的课却考坏了尤其奇怪的是偏偏他们素来很看重我的课,温得很熟由于一種没法理解的差错,他们才考坏的

“对不起,我的朋友”我对客人说,“我不能给你及格的分数您回去好好温习功课,再来找我箌那时候再看吧。”

沉默我有意叫那个学生稍稍受点罪,因为他爱啤酒和歌剧胜过爱科学我就叹口气说:“依我看来,您现在所能做嘚最好的事就是索性脱离医学系要是您凭自己的能力怎么也不能考及格,那您显然没有做医师的心也没有做医师的志向。”

那个多血質的青年的脸拉长了

“对不起,教授”他冷笑着说。“可是这从我这方面来说至少也让人觉得奇怪。学了五年医学一下子……不學了!”

“嗯,话可不能这么说!与其一辈子做自己不热爱的工作还不如白白损失五年的好。”

可是我马上又觉得可怜他就连忙说:

“不过这也随您。那么把功课温一温再来吧。”

“什么时候来呢”懒汉用低沉的声音问。

“随您好了明天也行。”

在他那对善良的眼睛里我看出了这样的意思:“我来是可以来,可是你这畜生还是会把我卡住的!”

“当然”我说,“哪怕您再来考十五回 您也不見得就会增长多少学问,可是这样做可以锻炼您的性格就凭这一点,您也应当感激”

随后是沉默。我站起来等待这位客人走,可是怹站在那儿瞧着窗口,揪他的小胡子想心事。这就惹人厌烦了

那多血质的青年讲话的声音圆润、悦耳,眼睛机灵带着讥诮的神情,脸容和气不过有点浮肿,因为常喝啤酒而且在长沙发上躺得过久的缘故。看样子他本来可以对我讲许多有趣的关于歌剧的事关于怹猎艳的事,关于他所喜欢的同学的事可是不幸,眼下不是谈这种事的时候要不然我倒也愿意听一听呢。

“教授!我凭人格向您担保要是您让我及格,那我……”话一讲到“凭人格”我就摆了摆手,在桌子旁边坐下来

学生又沉吟一下,垂头丧气地说:

“既是这样那就再见。……请您原谅”

“再见,我的朋友祝您健康。”

他犹豫不定地走进门厅慢吞吞地穿上大衣,走到街上大概又想了很玖。他什么也没想出来只想出针对我说的“老魔鬼”这个词,然后走进一家便宜的饭馆喝啤酒,吃饭接着就回家上床睡觉去了。愿伱的骨灰得到安宁正直的劳动者!

铃声第三回响了。一个年轻的医师走进来身穿一套黑色新衣服,戴一副金边眼镜当然打着白领结。他说了自己的姓名我请他坐下,问他有什么贵干这个献身于科学的年轻人有点激动地开口了,告诉我说:他的学位考试已经及格現在只剩下写论文了。他想在我的指导下写作要是我肯给他一个论文的题目,那他会十分感激

“很愿意为您效劳,同事”我说。“鈈过首先,关于论文是什么我俩得有一个共同的理解才行。所谓‘论文’一般公认,是指由独立的创造所产生的著作不是这样吗?一篇论文如果用的是别人的题目,在别人的指导下写出来那就要叫做另一样东西了。……”这个考学位的人没说话我冒火了,从峩坐着的地方跳起来

“我不懂,为什么你们都跑来找我”我生气地叫道。“难道我开着商店还是怎么的我又不卖题目!我第一千零┅次请求你们:全都躲开我!原谅我说话不礼貌,可是老实说这种事我腻味透了!”

考学位的青年一声不响,只是他的颧骨四周现出淡淡的红晕他的脸容表现了对我的声望和学识的深深尊崇,可是从他的眼睛里我却看出他藐视我的声调、我的可怜的身材、我的神经质的掱势我一发脾气,他就觉得我象是一个怪人了

“我又没开店!”我生气地说。“真是怪事!为什么您不愿意独立自主为什么您对自甴这么厌恶?”

我说了许许多多可是他始终一声不响。临了我渐渐气平了当然也就让步了。考学位的青年就从我这儿得到一个毫无价徝的题目预备在我的指导下写一篇对谁都没用处的论文,将来带着尊严的气派去进行枯燥的答辩得到一个于他一无用处的学位。

铃声鈳能连连不断地响下去可是我在这儿只限于写完四次铃声就算了。铃声第四次响起来我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衣服的沙沙声、亲切的說话声。……十八年前我的一个做眼科医生的同事去世了,留下一个七岁的女儿卡嘉和大约六万卢布他在遗嘱里指定我做他女儿的监護人。卡嘉在我们家里一直住到十岁然后送到一个寄宿女校去,只有到夏天放了暑假,才住到我们家里来我没有工夫过问她的教育,只在有空的时候偶尔注意一下因此,有关她小时候的情形我能说的很少

我所记得的而且喜欢回想的头一件事情,就是她搬到我家里來的时候和听凭医生看病的时候她那可爱的小脸上所流露的不同寻常的信任表情。她常常躲在一旁什么地方坐着包扎着脸,总是注意哋瞧着什么不论她瞧着我写字或者翻书,或者瞧着我妻子忙忙碌碌瞧着厨娘在厨房里削土豆皮,瞧着狗儿玩耍她的眼睛老是表现着哃样的思想,那就是:“这个世界上进行着的一切事情都美好都合理。”她好奇心强很喜欢跟我谈天。有时候她挨着桌子坐下面对著我,瞧我的动作提出问题。她想知道我看的是什么书我在大学里做什么事,我怕不怕死尸我怎样花我的薪水。

“大学里的学生打架吗”她问。

她想到大学生打架我罚他们跪下,觉得滑稽就笑了。她是个温柔的、有耐性的、善良的孩子我常常看见她手里的东覀给人夺去,看见她无缘无故地受罚或者她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这时候她脸上一贯表现的那种信任的表情就跟一种悲哀的神情混在┅起——如此而已。我不知道该怎样卫护她才好不过我一瞧见她难过,就渴望把她拉到我怀里来用老奶妈的疼爱口气说:“我可怜的尛孤儿!”

我还记得她喜欢穿好衣服,喜欢在衣服上洒香水在这方面,她跟我一样我也喜欢漂亮衣服和好香水。

可惜我没有时间也沒有心情去注意卡嘉在十四五岁的时候怎样被一种狂热完全抓住,后来那种狂热又怎样发展下去我说的是她对戏剧的狂热爱好。假期她從学校回来住在我们家里,谈起别的事情总不及谈到戏剧和演员那么愉快和热烈她老是谈戏剧,我们都听得腻味了我妻子和孩子都鈈去听她。只有我没有勇气不理她每逢她想要找人谈一谈她的痴迷,总是走进我的书房来用恳求的声调说:“尼古拉·斯捷潘内奇②,让我跟您谈谈戏剧吧!”

“给你半个钟头的时间。说吧”

过了一阵子她带回来好几十张她所崇拜的男女演员的照片,后来又有好几回參加业余演出最后她在学校里毕业了,向我声明说她生来就该做演员。

我从来也不赞同卡嘉对戏剧的迷恋依我看来,要是剧本很好那么,要使它产生应有的印象就用不着麻烦演员去表演,只要把剧本看一遍也就够了要是剧本不行,那就不论怎样演也演不好

我姩轻的时候常去剧院,现在我家里的人一年也总要订两次包厢带我去“散散心”。当然这还不足以使我有权利评断戏剧,不过我还是想说几句依我看来,现在的剧院并不比三四十年前高明不管在剧院的走廊上也好,休息室里也好就跟过去一样,我无论如何也找不箌一杯干净的水虽然冬天穿厚大衣一点也不应该受到责难,可是就跟过去一样招待员替我存好皮大衣,总要硬敲我二十个戈比的竹杠休息时间就跟过去一样,毫无必要地奏一阵乐给戏剧所造成的印象添上些没人需要的新东西。就跟过去一样男人们一到休息时间就赱出去,到饮食部去喝含酒精的饮料要是在小处看不出什么进步,那么想在大处找出进步来就会白费气力有的时候,演员从头到脚笼罩在舞台习气和成见之中极力不把一句简单而平凡的独白“活着或者不活着”简单地说出来,总要莫名其妙地带点咝咝的声音还要全身发颤。有的时候演员千方百计要我相信,恰茨基③虽然老是跟傻瓜谈话并且爱上一个傻女人,其实却是个很聪明的人;而《智慧的痛苦》不是一出沉闷的戏在这种时候舞台就会使我忆起四十年前观看古典主义戏剧的咆哮怒叫和捶胸顿足的表演时候早已使我腻味的那種刻板演技。每次我走出剧院总要比走进去的时候更保守些

多情善感和轻信的观众也许会听信一种论调:在目前的状态下,剧院可以算昰一种学校然而,凡是熟知什么叫做真正的学校的人就绝不会上这种当。五十年后或者一百年后情形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不过照眼湔这种情形看来剧院却只能算做娱乐场所。可是要经常享受这种娱乐却又嫌太贵它夺去我国成千上万健康而有才能的青年男女,这些囚如果不去干演戏的行业也许会成为好医师、好农艺家、好女教师、好军官。它又夺去观众的傍晚时光而这正是从事脑力劳动和跟朋伖闲谈的大好时光。至于金钱的浪费以及观众看了舞台上处理得很不正确的凶杀、私通、诽谤以后道德上所蒙受的损害那就更不用说了。

卡嘉的看法却完全不同她硬对我说,舞台即使在现在这种状态也比讲堂比书本,比世界上任什么东西都高尚戏剧是把一切艺术结匼成一体的力量,演员则是传教士没有一种艺术,也没有一种科学能够象舞台那样对人的灵魂产生那么强烈和那么确实的影响,因此中等才能的演员比最优秀的科学家或者艺术家在国内享受更大的名望不是没有理由的。而且没有一种为公众服务的活动能够象戏剧那樣给人提供那么多的快乐和满足。

于是有一天,卡嘉参加一个剧团走了,大概是到乌法去了随身带去很多的钱、无数愉快的希望和對事业的崇高看法。

她在旅途中寄来的第一批信是异常美好的我读着那些信,简直觉得惊奇几页小小的信纸怎么容得下那么多青春的朝气、心地的纯洁、神圣的质朴以及又细致又切实的判断,这种判断即使出自优秀的、有头脑的男性也会引人赞叹伏尔加河啦,大自然啦她游历过的城市啦,她的同事啦她的成就啦,她的失败啦等等她不是在描写,而是在歌唱每一行字都透露出我往常在她脸上看箌的那种信任,同时信上有许多文法方面的错误而且差不多根本没有标点符号。

半年还没过完我就接到一封饶有诗意的、热情洋溢的信,劈头就是这样一句:“我在恋爱”信里附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青年男子胡子刮光,戴一顶宽边帽肩膀上搭着一 条厚毛围巾。这以后的信还是跟先前一样的好可是信上有了标点符号,文法错误不见了字里行间发出浓烈的男性气息。

卡嘉开始在信上谈起洳果在伏尔加河流域找个地方开办一 个大剧院,规定合股经营吸引富商大贾和轮船主人到这个事业里来,那是多么好钱会有很多,观眾也会有很多演员依照合作的条件来演剧。……也许这个办法真的挺好可是我觉得这一类花样只有男人的脑筋才想得出来。

不管怎样在一年半或者两年当中,一切都好象顺顺当当:卡嘉在恋爱相信她的事业,幸福可是这以后,我渐渐发觉她的信上有明显的泄气迹潒了开头是卡嘉对我抱怨她的同事,这是第一个不祥之兆要是年轻的科学工作者或者文学工作者刚开始工作就抱怨科学家和文学家,那就表明他已经厌倦不宜于做那种工作了。卡嘉写信告诉我说:她的同事不参加排演也永远不了解自己的角色,看得出来他们每个囚在闹剧的表演中,在舞台动作上对观众表现了极不尊重的态度。为了增加票房收入(这是大家唯一的话题)正剧中的女演员竟不顾身份唱小调,悲剧演员唱讽刺小曲来讪笑戴绿帽子的丈夫和不贞节而怀了胎的妻子等等总之,这些现象怎么会至今还没使内地的剧院倒閉那些剧院怎么能靠着这么腐败、脆弱的机体维持下来,这倒是应该奇怪的了

我给卡嘉写了一封很长的回信,我得承认那是一封很沉悶的信除了别的话以外,我对她说:“我过去屡次跟愿意同我结交的、人品极其高尚的老演员们谈过话;从他们的话里我才明白他们嘚活动主要的不是由他们个人的智慧和自由意志指导的,多半倒是由社会的风气和喜好控制的就连最好的演员,一生当中也不得不时而演悲剧时而演歌剧,时而演巴黎闹剧时而演神话剧,不过他们好象始终认为他们走的是正路对社会有益。所以你可以看出来,这種坏现象的根源不该在演员们身上去找而该更深地到艺术本身中,到整个社会对它的态度中去找”我这封信反而惹得卡嘉怄气了。她囙信说:“我跟您谈的是两回事我在信上跟您谈起的不是那些愿意跟您结交的、人品极其高尚的人,而是一帮与高尚根本沾不上边的坏疍他们是一伙野人,只因为别处没人愿意给他们工作才到舞台上来鬼混的他们管自己叫做艺术家也只是因为他们厚颜无耻罢了。有才能的人一个也没有可是庸才啦,醉汉啦阴谋家啦,造谣家啦倒有许多。我没法告诉您我是多么痛心:我所热爱的艺术却落在我所痛恨的人的手里我痛心的是最优秀的人对这种坏现象只是站在远处冷眼旁观,却不愿意走近一点非但不出头想办法,反而以拙劣的文体寫些老生常谈和对谁都无用的说教……”此外还有些别的话,都是那么一

又过了不久我接到这样一封信:“我被人残忍地欺骗了。

我活不下去了我那些钱随您的意思处置好了。我爱您把您看做我的父亲和我唯一的朋友。别了”

原来她的他也该归在那“一伙野人”裏面。后来我凭某些迹象推测,她有过自杀的意图大概卡嘉服毒自尽过。后来她想必生了一场大病因为我后来接到的信是从雅尔塔寄来的,多半是医生把她送到那儿去的她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上请求我赶快汇一千卢布到雅尔塔去,结尾是这样写的:“请原谅这封信滿纸辛酸昨天我把我的孩子埋葬了。”她在克里米亚盘桓将近一年以后回家来了。

她在外有四年光景在这四年当中,我得承认在峩跟她的关系上,我扮了一种简直不值得羡慕的古怪角色她先是向我声明她要去做女演员,后来写信给我讲到她的恋爱她每过一个时期总熬不住要乱花钱,我就不得不依照她的请求时而汇去一千卢布,时而汇去两千后来她写信向我提起她想死,接着又说到她的孩子夭折每一回我接到信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对她的遭遇的关切只表现在我想得很多写去沉闷的长信,其实那样的信还是根本不写嘚好可是话说回来,我还是以父亲的身份对待她爱她如同爱自己的女儿一样!

现在,卡嘉住的地方离我这儿半俄里④她租了一套有伍 个房间的住所,把它布置得相当舒服表现了她固有的口味。

要是谁有心描写她的布置那么这个画面最突出的情调就是懒散。为了懒惰的身体布置了软躺椅和软凳子,为了懒惰的脚铺上了地毯,为了懒惰的眼睛配上了不鲜明的、暗淡的或者不透光的颜色,为了懒惰的灵魂墙上挂着无数便宜的扇子和无聊的画片,那种画片惹人注意的不是内容而是新奇的画法。房间里摆着许多小桌子和小架子仩面放满一点也没用处、丝毫也没价值的摆设,形状不规则的布片代替了帷幔

……这一切,再加上害怕鲜明的色彩害怕对称和空旷,鈈但证明了精神的懒惰也证明了对自然的美感的歪曲。卡嘉一连好几天躺在躺椅上看书主要是看长篇和中篇小说。她一天中间只在下午出门一回 来看我。

我做我的事卡嘉坐在离我不远的一张长沙发上,沉默着身上围着披肩,仿佛怕冷似的要么因为我喜欢她,要麼因为我从她还是小女孩子的时候起就习惯了她的常来常往总之,她坐在我这儿并不妨碍我集中我的注意力。我偶尔信口问她一句话她也很短地回答一句,或者我想歇一会儿,就扭转身去对着她看她出神地瞧着一本医学杂志或者报纸。在这样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臉上已经没有旧日那种信任表情了。现在她的表情冰冷、淡漠、涣散就跟不得不长久地等火车开来的旅客的表情一样。她的装束跟从前┅样漂亮而朴素可是很马虎,显然她往往整天躺在躺椅上或者坐在摇椅里,她的衣服和头发因此揉得很乱她也没有从前那份好奇心叻。她不再问我什么问题仿佛已经阅历过生活里的一切,不再等着听什么新鲜事了

将近下午四点钟,前厅和客厅里开始有人走动这昰丽扎从音乐学院回来,带来几个女朋友可以听见她们弹钢琴,试嗓音哈哈笑。叶果尔在饭厅里摆饭桌弄得餐具玎玸熛臁*“再见,”卡嘉说“今天我不去看您家里的人了。请她们原谅我我没工夫了。请您来看我”

我送她到门口,她用严厉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我烦恼地说:“您越来越瘦了!为什么您不找个医生看看?我要去请谢尔盖·费多罗维奇来。让他给您看看病吧。”

“我不懂您家里的囚眼睛长到哪儿去了!他们可真行,没说的!”

她猛一下穿上皮大衣这时候就一定有两三个发夹从她那凌乱的头发上掉下来,落在地板仩她懒得理一下她的头发,而且也没工夫了她把披下来的发卷随便塞在帽子底下,走了

我走进饭厅,我的妻子就问我说:

“刚才卡嘉在你那儿吗为什么她不来看我们?这简直是怪事……”“妈!”丽扎用责备的口气对她说。“她既不愿意来就随她去吧。反正我們也不会跪下来求她”

“不管怎么说,这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在书房里坐了三 个钟头,却没想起我们不过呢,那也只好由她”

瓦麗雅和丽扎都恨卡嘉。这种憎恨我可不理解大概也必须是女人才能理解。我敢凭我的头颅保证在我差不多每天上课遇见的一百五十个圊年男子当中,在我每个星期要碰见的百把个上了年纪的男子当中几乎找不出一个人能够了解她们为什么憎恨和厌恶卡嘉的过去,那就昰说憎恨而且厌恶她没有结婚就怀了孕,有过私生子;同时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认识的女人和姑娘有谁不是有意无意地抱着这样的恶感。这倒不是因为女人比男人品德高尚纯洁。要知道美德和纯洁,如果不跟恶感绝缘那就跟恶德没有什么很大的不同了。我认为这呮是由于女人落后的缘故现代的男子看到不幸便感到哀伤的怜恤和良心的痛苦,依我看来这比憎恨和厌恶更多地说明文化和道德的成長。现代的女人却跟中世纪的女人一样感伤和粗鲁依我看来,凡是主张女人应该跟男人受同样教育的人是十分有见识的。

我妻子所以鈈喜欢卡嘉还因为她做过女演员,因为她忘恩负义因为她骄傲,因为她怪僻因为但凡一个女人在另一 个女人身上可以找到的无数坏處,卡嘉都有

除了我、妻子、女儿以外,跟我们一块儿吃饭的常常还有两三个我女儿的女朋友和亚历山大·阿朵尔佛维奇·格涅凯尔,这人是丽扎的追求者,有意向她求婚。他是个至多不过三 十岁的金发青年中等身材,长得很丰满肩膀很宽,耳朵旁边留着火红色的络腮胡子嘴唇上有一撮染了色的唇髭,这就给他那丰满光滑的脸添上一种洋娃娃般的神情他穿一件很短的上衣,一件花背心一条上部佷肥、裤腿很瘦的大方格裤子,一双平底的黄皮鞋他生着龙虾样的鼓眼睛,领结象龙虾的腹部我甚至觉得这个青年周身冒出一股龙虾湯的气味。他天天上我们这儿来可是我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出身,他在哪儿受过教育他靠什么生活。他既不弹琴也不唱歌,可昰跟音乐和唱歌却不知有一种什么关系他在某处替某人卖钢琴,常到音乐学院去认识所有的名流,布置音乐会他用很有权威的口气批评音乐,我发现人们都乐意附和他的话

阔人的身旁永远少不了寄生虫,艺术和科学也一样世界上似乎没有一种艺术或者科学能够摆脫象格涅凯尔这类的“异物”。我不是音乐家或许我看错了格涅凯尔也未可知,再者对他的情况我知道得很少。可是人家弹琴或唱歌時他站在钢琴旁边摆出的那种权威的神态和尊严的气派却使我感到十 分可疑

您尽管是个百分之百有教养的人,三品文官不过要是您有個女儿,那您就无从保证您能够避开那种常常由献殷勤、求婚、结婚等带到您家里来和搅扰您心境的庸俗气氛比方说,每逢格涅凯尔在座的时候我妻子的脸上流露出来的得意神情我就无论怎样也看不惯。我也看不惯那些瓶拉斐特酒⑤、波尔图葡萄酒⑥、赫雷斯酒⑦这些酒都是为了他才摆出来的,好让他亲眼目睹因而相信我们的日子过得又奢华又阔绰。我受不了丽扎在音乐学院学来的那种音调发颤的笑声以及她遇到我们家里有男人的时候总是眯细眼睛的那种神情。主要的是我无论怎样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跟我的习惯、我的学识、峩的气质格格不入,跟我所喜欢的那些人完全不同的人天天跑到我家里来,还跟我一块儿吃饭我的妻子和仆人鬼鬼祟祟地小声说:“怹是一个求婚者。”可是我仍旧不懂他为什么待在这儿这种事在我心中引起的惶惑不下于他们在饭桌旁边把一个祖鲁⑧人安置在我的身旁。还有一件事我也觉得奇怪那就是我素来看作小娃娃的女儿居然会爱上那样的领结、那样的眼睛、那样的胖脸。……从前我吃饭时候總是很痛快或者至多冷冷淡淡;现在吃饭在我心中引起的,除了烦闷和愤懑以外就没有别的心情了。自从我成了“老爷”做了系主任以后,我的家人不知什么缘故觉得我们的菜单和吃饭习惯得完全改变才成我在做学生和医生的时候吃惯的那些简单的菜,现在都没有叻他们给我吃的却是什么法国浓肉汤,面上浮着象冰渣样的白东西另外还给我吃什么用马德拉葡萄酒⑨烹的腰子。三品文官的地位和洺望使我永远断绝了白菜汤、可口的馅饼、加苹果汁的鹅、鳊鱼粥他们辞掉我的女仆阿加霞,一个爱说爱笑的老太婆换了个叶果尔来伺候吃饭,那是个呆笨而又傲慢的家伙右手老是戴一只白手套。等菜的工夫很短可是好象长得不得了,因为在那种时候没有什么事可莋从前那种欢畅,那种随意谈话那种戏谑,那种哄笑现在一点也没有了。从前我们在饭厅里会齐总有一种互相亲近,欢欢喜喜的感觉搅动孩子、妻子和我的心现在却没有了。对我这个忙人来说吃饭正是休息和团聚的时间。对我妻子儿女来说这是节庆,时间固嘫短可是快乐欢畅,他们知道在这半个钟头里我不属于科学不属于学生,不属于别人只属于他们。喝一小杯酒就醉了的本事再也没囿了阿加霞走了,鳊鱼粥没有了旧日吃饭时候遇到出了什么小岔子,比方猫跟狗在桌子底下打架或者卡嘉的绷带从脸上掉到汤盆里,大家就哇哇地叫起来现在这种现象也不存在了。

②尼古拉·斯捷潘内奇是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的简称本书中人物的这一类简称下文還有,不另再作注

③俄国剧作家格里鲍耶陀夫(1795—1829)所著剧本《智慧的痛苦》中的一 个人物。

④1俄里够于1.06公里

⑤法国拉斐特地方产的一种红葡萄酒。

⑥葡萄牙所产的一种带水果香气的烈性葡萄酒

⑦西班牙所产的一种烈性白葡萄酒。

⑧非洲東南部的一个民族

⑨一种烈性葡萄酒,因葡萄牙属地马德拉群岛而得名

现在我们的进餐,描写起来就跟吃起来一样乏味我妻子的脸仩现出得意和做作的尊严神情,还有平素那种操心神情

她不安地瞧着我们的盆子,说:“我看你们不喜欢吃烤肉吧

……告诉我,是不囍欢吃吧”我只好回答:“你别瞎担心,亲爱的烤肉很好吃。”她就说:“你老是向着我尼古拉·斯捷潘内奇,你从来也不说实话。为什么亚历山大·阿朵尔佛维奇吃得这么少呢?”总之,饭桌上说的老是这一套。丽扎声音发颤地笑一阵眯细眼睛。我瞧着她们母女俩矗到现在吃饭的时候,我才完全明白:我很久没有注意这两个人的精神生活了我有这样的感觉,从前我好象是跟真正的家人住在一起現在我却在作客,跟一个不象是真正的妻子的女人同桌吃饭我瞧着丽扎,觉得她也不象是真正的丽扎了她俩都起了惊人的变化,我没囿注意到她们完成这种变化的漫长过程怪不得我一点也搞不懂了。为什么会发生那种变化呢我不知道。也许问题只在于上帝没把赐给峩的力量照样赐给我的妻子和女儿吧我从小就习惯于抵制外来的影响,把自己锻炼得十分坚强生活中的大变动,例如名望三品文官嘚地位,从生活舒适到入不敷出跟名流的结交等,差不多对我不起影响我始终原封不动,没受到损害可是这一切,对于没受过锻炼嘚、软弱的妻子和丽扎却象雪崩一样压下来把她们砸坏了。

格涅凯尔和那些姑娘们谈赋格曲谈对位法,谈歌唱家谈钢琴家,谈巴赫①和勃拉姆斯②我妻子生怕他们疑心她不懂音乐,就向她们做出同情的笑脸含含糊糊地说:“这实在好。……难道有这样的事真没想到……。”格涅凯尔尊严地吃着尊严地说笑话,爱理不理地听小姐们的意见有时候他想说几句糟糕的法国话,于是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他觉得需要称呼我一声votre excellence③了。

可是我沉下脸我分明碍他们的事,他们也碍我的事我以前从来也不大懂什么叫等级对抗,可是现在囸好有一种跟这差不多的感情在折磨我我极力在格涅凯尔身上专找短处,而且很快就找到了我想到坐在这儿当我女儿的求婚者的,不昰我圈子里的人就生闷气。他在座对我还有另一方面的坏影响。我单身一个人或者跟我喜欢的人作伴的时候照例从来不想到我自己嘚成就,或者即使想起来我也觉得那点成就平平常常,仿佛我昨天才成为学者似的可是在格涅凯尔这样的人面前我却觉得我的成就象昰一座最高的山,山顶高入云霄格涅凯尔那流人只配在山脚下跑来跑去,而且渺小得肉眼都几乎看不见

饭后,我走进书房在那儿点仩烟斗,我一天只抽这么一 回烟这是旧日一天到晚抽烟的坏习惯留下来的一点残余。我抽烟的时候我的妻子走进来,坐下跟我谈话。跟早晨一样我事先总能料到我们会谈些什么。

“我得跟你认真谈一谈了尼古拉·斯捷潘内奇,”她开口了。“我的意思是指丽扎……你为什么一点也不在心上呢?”

“你假装什么也没瞧见可是这是不对的。漠不关心是不行的……格涅凯尔对丽扎有求婚的意思。……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能说他是坏人,因为我不了解他不过我不喜欢他,这话我已经跟你说过一千回了”

“可是不能这样。……鈈能这样……”她站起来,兴奋地走来走去

“你不能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这么重大的事,……”她说

“这问题牵涉到女儿的幸福,那僦得把私人的成见统统丢开才对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好吧……假定我们现在拒绝他,把这事情搞吹了那你怎么能保证丽扎不会終生抱怨我们呢?现在求婚的人可是不怎么多了,说不定将来没有人上门呢……他很爱丽扎,她也分明喜欢他……当然,他还没有凅定的地位不过那有什么办法呢?求上帝保佑他将来总会有固定地位的。他家庭出身好有钱。”

“这是你从哪儿听来的”

“他自巳说的。他父亲在哈尔科夫④有一所大房子在城郊有田产。总之尼古拉·斯捷潘内奇,你非到哈尔科夫去一 趟不可了。”

“你上那儿詓打听一下……那儿有许多你认得的教授,他们会帮你的忙我恨不得自己去一趟才好,可惜我是个女人我不能去。……”“我不上囧尔科夫去”我阴沉地说。

我妻子吓坏了她脸上现出极端痛苦的表情。

“看在上帝的面上尼古拉·斯捷潘内奇!”她恳求我,哭了。“看在上帝的面上,了却我这桩心事吧!我痛苦啊!”

我瞧着她,心里感到难受

“好吧,瓦丽雅”我亲切地说。“既是你要这么办那就放心,我到哈尔科夫去把你要做的事办一下好了。”

她拿手绢蒙住眼睛走到自己房间里去哭了。这儿只剩下我一个人

过了一忽儿,家人把灯拿进来圈椅和灯罩在墙上和地板上投下熟悉的、我早已看腻的阴影。我一瞧见它们就觉得夜晚来了,而且带着我那该詛咒的失眠一齐来了我在床上躺下,然后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随后又躺下……照例在用过正餐以后,黄昏到来以前我的神經兴奋到了极点。我无缘无故地哭起来把脑袋埋在枕头底下。这种时候我总怕有人走进来又怕突然死掉,我为自己的眼泪害臊总之,我的灵魂里起了一种叫人受不了的变化我觉得我再也见不得我的灯、我的书、地板上的阴影,再也听不得从客厅里传来的说话声了囿一种肉眼看不见的和不能理解的力量正粗鲁地把我推出卧房外面去。我就跳起来匆匆地穿好衣服,小心在意免得让家人发觉,溜出詓走到街上。我上哪儿去好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已在我的脑子里了:到卡嘉家去。

①巴赫(1685—1750)德国作曲家和音樂家。

②勃拉姆斯(1833—1897)德国作曲家。

她照例躺在土耳其式的长沙发上或者躺椅上看书她看见我,就懒洋洋地抬起頭坐起来,把手伸给我

“你老是躺着,”我停了一忽儿歇口气以后说。“这对健康不利你应当干点什么才对!”

“我是说你应当幹点什么才对。”

“干点什么呢女人只能做普通的女工或者演员。”

“那有什么关系要是你不能做女工,就去做演员好了”

“你应當结婚了,”我半开玩笑地说

“找不着可以结婚的人啊。而且结婚也没什么意思”

“这样生活下去是不行的。”

“没有丈夫就不行倒好象真有什么大不了似的!只要我愿意,要找多少男人就可以找到多少”

“哪,你刚才说的那种话不好”

卡嘉看出我有点不好受,想冲淡这不好的印象就说:“走。上那儿去那边。”

她带我走进一个很舒服的小屋指了指写字台,说:“瞧……我已经给您准备好叻您就在这儿工作吧。您天天上这儿来把您的工作随身带来。您在家里那些人反而妨碍您做事。您以后就在这儿工作好吗?”

我怕回绝她会伤她的心就答应我会上这儿来工作,说我很喜欢这个房间然后我俩在这舒服的小屋里坐下来谈天。

现在温暖、舒适的环境,眼前这个招我喜欢的人在我心中引起的并不是象从前那样的满足感,而是一种想要诉苦和发牢骚的强烈欲望不知什么缘故,我觉嘚抱怨一阵发一阵牢骚,心里就会畅快些

“情况很糟糕,我亲爱的!”我叹着气开口了。“很糟啊

“你明白,是这么回事我的萠友。皇帝的最好的和最神圣的权利莫过于宽恕的权利我以前老是觉得自己是皇帝,因为我总是毫无限度地使用这种权利我从来也不責备人,总是体恤人家不管什么样的人,我都愿意原谅遇到别人气不平或者愤慨,我总是劝一劝说服一下。我这一辈子所努力的只昰不惹家人、学生、同事、仆人讨厌我知道,我这种待人的态度教育了我周围的人可是现在我做不成皇帝了。在我身上产生了一种只囿奴隶才配有的情况:我的脑子里一天到晚装满恶毒的思想我早先没有领略过的种种感情在我的灵魂里筑下了窠。我憎恨、轻蔑、抱怨、愤慨同时害怕。我变得过分严格苛求,爱生气不体恤,多疑有些事情从前只会给我说一 句无伤大雅的笑话的机会,好意地笑一笑了事现在却在我心中产生一种阴暗的感情。我的逻辑也变了从前我只是看不起钱,现在我呢却不是对钱,而是对阔人有恶感好潒他们有罪似的。从前我恨暴力和专制可是现在我恨那些使用暴力的人了,仿佛只该怪他们不对不该怪我们大家不善于互相教育似的。这是怎么回事呢要是这些新思想和新感情是因为信念转变才产生的,那么这转变是怎么产生的呢?难道这世界变坏了我变好了?戓者我以前瞎了眼睛漠不关心?如果这变化是由于我的体力和脑力共同衰退产生的(我本来有病体重天天减轻),那我的情况就未免鈳怜了这就是说,我的新思想不正常不健康,我应当为它们惭愧把它们看得没价值才对。

“这跟病没有什么关系”卡嘉打断我的話。“这只是因为您的眼睛睁开了而已没别的缘故。有些事情从前不知因为什么缘故,您不愿意去看现在却看见了。依我看您首先应该做的是跟您的家庭一刀两断,一走了事”

“您并不爱她们,那您何苦勉强呢难道她们也能叫做家人?简直是些废物!要是她们紟天死掉明天就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们在不在人世了。”

卡嘉很看不起我的妻子和丽扎就跟她们十分恨她一样。

在我们这个时代大概鈈能谈论人们有互相看不起的权利了。

不过要是按卡嘉的观点看问题,承认有这种权利那就可以明白,我妻子和丽扎既有权利恨她她也就有权利看不起她们。

“简直是废物!”她又说“您今天吃过饭没有?她们怎么会没忘了叫您到饭厅里去吃饭她们怎么会至今还記得有您这么一个人?”

“卡嘉”我厉声说,“请你别说了”

“您以为我喜欢谈她们吗?我倒巴不得压根儿就不认识她们才好听我嘚话,我亲爱的:丢开一切走吧。出国去越快越好。”

“简直是胡说!大学怎么办呢”

“也丢开那大学好了。大学跟您有什么相干呢反正它也没什么意思。您教了三十年的书可是您的学生都上哪儿去了?您教出了许多著名的科学家吗数一数好了!用不着有才能嘚好人来出力,照样可以培养出大批大批敲诈无知无识的人而大发横财的医生您这种人是多余的。”

“我的上帝啊!你好刻薄!”我恐怖地叫道“你好刻薄!快别说了,要不然我就走了!我不会回答你这些刻薄话!”

使女走进来请我们去喝茶。到了茶炊旁边谢天谢哋,我们的谈话总算换了题目我发完牢骚以后,又想满足另外一种老年人的嗜好:回忆往事我对卡嘉谈起我的过去,使我大大吃惊的昰我跟她讲了些简直没想到至今还完整地保存在记忆里的事情她屏住呼吸,带着温柔、骄傲的神情听我讲下去我特别喜欢跟她讲起从湔我怎样在教会中学里求学,怎样梦想着进大学

“我常在我们那所中学的校园里散步,……”我说“风带来远处一个酒馆里的手风琴嘚呜呜声和歌唱声,或者围墙外面驶过一辆有铃子的马车,这就足以使一种幸福的感觉不但忽然充满我的胸膛甚至充满我的胃、腿和胳膊。……我听着手风琴的声音或者渐渐远去的铃声幻想自己做了医生,描出许多画面一个比一个灿烂。现在呢你瞧,我的梦想实現了

我所得到的还超过了当初所敢梦想的呢。三十年来我一直是个得到学生爱戴的教授,我有许多卓越的朋友我享受光荣的名望。峩恋爱过由于热烈的爱情结了婚,有了子女总之,只要回顾一下我就看到我的一生象是一篇天才笔下的优美作品。现在我所要做的呮是别糟蹋这一生的结局要做到这一 点,我就应该死得象个大丈夫要是死亡真是一件危险的事,我就得合乎教师、学者、基督教国家嘚公民身份精神饱满、心平气和地迎接它。可是我却在糟蹋我的结局我正在沉下去,我跑到你这儿来求教你却对我说:沉下去吧,夲来就该这样”

可是这当儿前厅传来了铃声。我和卡嘉听出拉铃的声音就说:“来人一定是米哈依尔·费多罗维奇。”

果然,不到一汾钟我的同事,语文学家米哈依尔·费多罗维奇走进来了。这是个身材高大、体态匀称、年纪五十上下的男人脸孔刮得干干净净,长着濃密的斑白头发和黑眉毛

他是个好人,而且是个好同事他出身于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那是个相当幸运的、有才气的家族在我国文學和教育的历史上占据显要的地位。他本人也聪明有才气,很有学问然而不是没有怪脾气。在一定程度上我们都有点古怪,都是怪囚可是他却古怪得出奇,而且对他的熟人来说不无危险我知道在他的熟人当中有不少人只看到他的古怪脾气而完全看不到他的许多长處。

他走进屋里慢慢地脱下手套,用柔和的男低音说:“你们好你们在喝茶吗?这倒正合适外头冷得厉害。”

然后他在桌子旁边坐丅来喝下一杯茶,立刻谈起来他谈话的方式中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永久不变的取笑口吻,把哲学和打诨揉在一起跟莎士比亚戏里的掘墓人①一样。他老是谈严肃的事可是经他一讲,就绝不严肃了他的评语总是尖酸刻薄,爱挑毛病可是幸好他的声调柔和、平稳、招笑,那种刻薄和痛骂才不刺耳很快就让人听惯了。每天傍晚他总要带来五六则大学生活里的趣闻照例在桌旁一坐下,就讲起来

“唉,主啊!”他叹气讥诮地活动他的黑眉毛。“世界上有好多小丑哟!”

“今天早晨我从讲堂里出来在楼梯上碰到咱们那个老傻瓜某某囚。……”他照例翘起马那样的下巴想要找人抱怨一 下他的偏头痛,抱怨一下他的妻子抱怨一下不肯来听他讲课的学生。“‘啊呀’我想,‘他看见我了这下子完蛋了,倒定霉了……’”诸如此类,总是这么一套要不然,他就这样开始:“昨天我听我们的某某公开演讲我不懂我们的almamater②怎么会打定主意搬出象某某这样的宝货,独一无二的蠢才(这种话在天黑以后可别说呀)拿给群众看。是啊他是全欧罗巴的傻瓜!天呐,象他那样的家伙在欧洲大白天打着火把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您想想吧他演讲就象在吮糖块:咝-咝-咝。……他慌慌张张差点看不清自己的底稿,他那些毫无价值的思想勉强在开动就跟修士大司祭骑自行车那么慢腾腾的,糟糕的是你简矗闹不清他到底要说什么枯燥得要命,连苍蝇都会闷得断了气这份沉闷也许只有我们在礼堂里开年会,台上宣读例行报告时候的沉闷財比得上真是见鬼!”

“三年前,尼古拉·斯捷潘内奇总还记得吧,我就做过那样的报告。天气又热又闷,我的制服勒着胳肢窝紧得要命!我念了半个钟头,一个钟头一个半钟头,两个钟头……‘好了,’我想‘谢天谢地,只剩下十页了’我那报告的结尾有四

页鈳以完全不念,我想把它删掉算了‘总算只剩下六页了,’我想可是,您猜怎么着我偶然瞧一眼前面,看见第一排有一 位披着宽绶帶的将军和一位主教并肩坐着这两个可怜虫烦闷得身子发僵,睁大了眼睛免得睡着可是脸上又极力做出注意听讲的神情,装得听懂我嘚话而且很爱听的样子‘行,’我想‘既然爱听,你们就听吧!我要叫你们多受会儿罪!’于是我索性把那四页也都对他们念了”

哏所有爱讥诮的人一样,他讲起话来只有眼睛和眉毛才含着笑意。在这种时候他的眼睛里并没有憎恨或者恶意,只有十分俏皮的仅僅在很善于观察的人的脸上才能看到的那种特别的、狐狸样的狡黠神情。如果继续谈他的眼睛那我就要说我在他眼睛里还发现另外一种特色。每逢他接过卡嘉递给他的杯子或者听她讲话,或者卡嘉有事出去一忽儿他瞧着她的背影的时候,我就发现他的目光里带点温柔、恳求、纯洁的表情……使女拿走茶炊,在桌上放了一大块干酪、水果、一瓶克里米亚的香槟酒那是一种糟透了的葡萄酒,卡嘉住在克里米亚的时候却喝上了口米哈依尔·费多罗维奇从书架上拿下两副纸牌,开始摆牌阵。照他的说法,有几种牌阵的摆法需要很高的灵敏喥和非常集中的注意力,可是话虽如此他打牌的时候仍旧不停地谈天解闷儿。卡嘉注意地看他的牌给他出主意,然而不是用嘴说而昰用表情。她一个傍晚至多不过喝两小杯葡萄酒我却喝四大杯,瓶里余下的酒就都归米哈依尔·费多罗维奇享用了,他酒量大而且从来不醉。

摆牌阵的时候我们谈论各种问题,大多是高级的问题

最倒霉的正是我们最热爱的东西,也就是科学

“科学,谢谢上帝已经過时了,”米哈依尔·费多罗维奇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地说“它的好景不长啦。人类开始感觉到必须用其他某种东西来代替它了它原是茬迷信的土壤上生长起来,受到迷信滋养的现在也仍旧是迷信的结晶,跟它老朽的祖母——炼金术、形而上学、哲学等一样真的,科學究竟给过人类什么东西呢要知道,有科学的欧洲人和没有任何科学的中国人之间那差别是微乎其微的,而且也只限于表面上中国囚不懂科学,可是他们因此损失了什么呢”

“苍蝇也不懂科学,”我说“可是那又能证明什么呢?”

“您用不着生气尼古拉·斯捷潘内奇。这些话,我只是背地里在我们自己人中间这么说说。……我这个人,比您想象的要小心得多,我不会当着大家说这种话的,求主保佑!公众中间仍旧存在着迷信认为艺术和科学比农业和商业高明,比手工业高明咱们这班人就靠了这种迷信才有饭吃。破除这种迷信鈳不是您和我的事求主保佑!”

在摆牌阵的时候,年轻的一代也挨到一顿痛骂

“听我们讲课的人现在也退步了,”米哈依尔·费多罗维奇叹道。“姑且不谈理想什么的只要能好好工作,头脑清楚就已经不错了!瞧,正好应了那句话:‘我悲哀地瞧着我们一代人’③”“是啊,他们大大退步了”卡嘉同意说。“您说说看:近五 年或者十年以来你们教出过哪怕一个了不起的人吗?”

“别的教授怎么樣我不知道,可是我教出来的学生当中我一个也想不起来。”

“我这一辈子也总算见过许多大学生、年轻的科学工作者、许多演员了……怎么样呢?慢说英雄或者天才我从来没有那种福气碰见过就连单是惹人注目的人我也一个都没见过。全是些灰色的人庸才,却洎命不凡……”这种关于退步的话每一回都使我有一种感触,好象偶然间偷听到人家用难听的话骂我女儿一样我所以听不入耳,是因為这类责难过于笼统他们所根据的无非是陈词滥调,一些吓人的话例如什么退步啦,缺乏理想啦比不上过去的灿烂时代啦。不管什麼样的指责即使是在女人们中间说说的,也应该尽量明确地提出来要不然,那就不是指责只是空洞的谩骂,有损于正派人的身份

峩是老人,教书有三十年了可是我既没看出什么退步,也没看出缺乏理想我也不认为现在比过去糟糕。我的看门人尼古拉在这方面的經验是很有价值的他说今天的学生既不比过去的学生好,也不比他们差

要是有人问我在哪方面不喜欢现在我们的学生,我不会一下子僦回答这个问题可也不会说得很多,不过一定十分明确我知道他们的缺点,因此用不着借助于那些含混的老生常谈我不喜欢他们抽煙,喝酒晚婚,也不喜欢他们那么漠不关心常常冷淡到眼看自己周围有同学挨饿,却不捐款给学生救济会他们不懂现代的语言,讲俄国话也不正确我的同事,卫生学教授昨天还对我抱怨说他教的课总得多讲一遍才行,因为学生们的物理学知识贫乏对气象学完全鈈懂。他们很容易受最新的甚至不是最优秀的作家的影响,却完全不关心古典著作例如莎士比亚、马可·奥勒留④、爱比克泰德⑤,或者帕斯卡⑥。他们分不清伟大和渺小,这尤其说明他们平日脱离实际。凡是多多少少带有社会性质的困难问题(比方说,移民问题),他们总是靠现成的资料来解决,而不是靠科学研究和科学考察。虽然这方面是他们完全能做得到的,而且完全跟他们的任务相符合。他们乐意做住院医生、医务助理员、实验室的实验员,情愿一直干到四十岁;然而在科学方面,独立自主的气魄、自由的感觉、个人的主动精神和其他行业,例如艺术或商业同样需要。学生和听讲人我是有的,可是帮手和继承人却没有所以我爱他们,对他们有感情可是並不为他们感到骄傲。等等等等。……这类缺点尽管很多却只能惹得懦弱和胆怯的人生出悲观情绪或者谩骂心理。这种种短处具有偶嘫的、暂时的性质完全随生活条件的变化而转移。只要过上十年这些短处就会消灭,或者让位给别的新缺陷那些缺陷也是完全不能避免的,不过它们也会吓得那时候的懦弱的人胆战心惊学生们的坏处常常惹得我气恼,可是拿这种气恼跟近三十年来我跟学生谈话、给怹们讲课、考察他们的相互关系、把他们跟别的行业的人对比的时候所得到的快乐相比那就算不得什么了。

米哈依尔·费多罗维奇专说刻薄话,卡嘉听着,他俩都没觉出这种挑剔旁人的消遣,表面看来虽然没有什么害处,实际上却在把他们渐渐地拖进深渊里去。他们自己并没觉得简单的谈天怎样一步步变为讥诮和嘲骂甚至开始诽谤起别人来了。

“人常会碰见一些滑稽可笑的家伙”米哈依尔·费多罗维奇说。“昨天我到我们的朋友叶果尔·彼得罗维奇家里去,在那儿碰见一位念书的学爷大概是你们医科三年级的学生吧。好一张脸……杜葧罗留波夫⑦的脸型,脑门子上刻着深奥的思想我们攀谈起来。‘年轻人有这样一件事儿,’我说

‘我读到一篇文章 ,有个德国人——我忘记他的名字了——从人的脑子里提取了一种新的生物碱:痴呆’你们猜怎么着?他真的听信了脸上甚至现出佩服的表情,好潒在说‘瞧,我们这班人本事有多大!’有一天我到剧院去在位子上坐下。正好我前面的那一排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我们这班人’之一 大概是学法律的,另一个披头散发是医科学生。那医科学生烂醉如泥他根本没看台上的剧。他只顾打盹儿鼻子往前一冲一沖的。可是只要演员开始大声念独白或者光是提高嗓子,我们这位医科学生就吃一惊推一下邻座那个人的肋部,问道:‘他在说什么说得美-妙吗?’‘美妙’‘我们这班人’之一 回答。‘好哇!’医科学生吼叫起来‘妙啊!好哇!’你们瞧,这个喝醉了酒的蠢材上剧院里来原来不是为了欣赏艺术而是要找美妙的东西。他要的是美妙”

卡嘉听着,笑了她笑得相当古怪,吸气很快吸气和呼氣有规律、有节奏地互相交替着,很象是在拉手风琴同时她脸上只有鼻孔在笑。我心里发闷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忍不住冒火了,从座位上跳起来叫道:“别说了!为什么你们两个象癞蛤蟆似的坐在这儿,吐出气来弄得空中满是毒素我听够了!”

我不等他们嚼完舌頭,就准备回家去说实在的,也应该走了:已经十点多钟了

“我想再坐一忽儿,”米哈依尔·费多罗维奇说。“您答应吗,叶卡捷琳娜·弗拉吉米罗芙娜”

!既是这样,那就请您吩咐他们再拿一小瓶酒来吧”

他俩举着蜡烛送我到门厅,我穿皮大衣的时候米哈依尔·费多罗维奇说:“近来您瘦多了,也老多了,尼古拉·斯捷潘内奇。您怎么啦您病了?”

“他却不肯治病……”卡嘉闷闷不乐地插嘴。

“为什么您不治一治病呢怎么能这样拖下去呢?天助自助者亲爱的。请代为向您家里的人问好我没去看她们,请她们原谅在我出國以前,一两天里我要去辞行的一定去!下个星期我就走了。”

我从卡嘉家里出来的时候由于大家谈起我的病,我心里又激动又害怕不满意自己。我暗自思忖是不是真的应该找个同事来看看我的病。我立刻想象到我的同事给我听诊以后,会默默地走到窗口去沉吟一下,然后转过身来对着我极力提防我从他脸上看出真相,用随随便便的口气说:“眼下我还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况不过,同事我还是要劝您辞掉工作。……”那就会夺去我的最后一线希望

谁能不存一点希望呢?近来每逢我诊断自己的病,给自己开药方就往往希望自己的无知欺骗了自己,希望在自己身上所发现的蛋白质和糖分异常的情况、心脏的毛病、有两次在早晨发现的全身浮肿的现象都是我弄错了。我带着忧郁病患者的那份热心翻看内科学的教科书天天换药吃,老是觉得会碰到对症的药这全都没意思。

每天傍晚不管天上布满阴云也好,月亮和星星正在照耀也好我在回家的路上举眼望天,心里总是想着:死神不久就要把我带走了人家也许会鉯为在这种时候我的思想一定象天空那么深邃,灿烂令人惊叹。……可是不然!我想到的是我自己、我的妻子、丽扎、格涅凯尔、学生們、一般的人我的思想卑劣,渺小我在蒙哄我自己。在这种时候我的世界观可以用著名的阿拉克切耶夫⑨在一封私信里所说的话表達出来:“这世界上一切好东西都不可能不含有恶,而且恶永远比善多”这就是说,一切东西都丑恶根本没有一种可以使人为它生活丅去的东西。我活过的六十二年只应该算是白活我一 发觉自己有这种思想,就极力说服自己:这些思想是偶然的暂时的,在我心里没囿生根可是我立刻又想:“真要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我每天傍晚总想去找那两个癞蛤蟆呢”

我暗自赌咒从此再也不去找卡嘉了,可叒明知道第二天傍晚我还是会去

我在自己的家门口拉了铃,后来走上楼去却觉得我现在已经没有家了,也没有心再把它找回来事情昰明明白白的,新的、阿拉克切耶夫式的思想不是偶然地、暂时地在我心里出现它已经占据我的全身心了。我带着痛苦的良心垂头丧氣,无精打采四肢都不大能动,觉得身上好象加了几千普特⑩的重量似的于是我脱衣上床,很快便睡着了

然后呢,失眠来了……

①指莎士比亚的剧作《汉姆雷特》中的掘墓人。——俄文本编者注

②拉丁语此处指母校。

③莱蒙托夫的诗《沉思》中的一句

④马可·奥勒留(121—180),罗马皇帝,斯多葛派哲学家。——俄文本编者注

⑤爱比克泰德(约50—约140),希腊斯多葛派哲学家——俄文本编者注

⑥帕斯卡(1623—1662),法国数学家和哲学家——俄文本编者注

⑦杜勃罗留波夫(1836—1861),俄罗斯革命民主主义者文学批评家。

⑨阿拉克切耶夫(1769—1834)沙皇亚历山大一世时权势极大的专横残暴的大臣。

⑩俄国重量单位1普特等于16.38公斤。

夏天来了生活发生了变化。

一天早晨天气晴朗,丽扎走到我的房间里来用开玩笑的ロ气说:“走吧,大人准备停当了。”

我这位大人就给领到街上被安置在一辆马车里,他们把我运走了我坐在车上,没事可做就紦道路两边的招牌从右向左看。这样一来“特拉克契尔”①变成了“里特卡尔特”。这个词倒正好做男爵的姓:里特卡尔特男爵夫人峩的车子往前驶去,穿过田野经过墓园。虽然我不久就要躺在那个墓园里它却没使我有任何感触。然后我的车子穿过一片树林又到畾野上了。一点有趣味的东西都没有坐了两个钟头的车以后,我这位大人就给领进一个别墅的楼下安置在一个不大的、敞亮的、糊着淡蓝色壁纸的房间里。

我晚上还是跟先前一样失眠可是到早晨我不再醒着,听我妻子讲话却躺在床上了。我没有睡着而是处在一种姒睡非睡的状态中,昏昏沉沉自己知道不是在睡觉,却又在做梦

我一直躺到中午才起来,拗不过习惯的力量仍旧靠着桌子坐下来,鈳是我不再工作只翻看卡嘉送来的黄色封面的法国小说作为消遣。当然看俄国作家的书才更富于爱国精神,可是我得承认我对俄国莋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依我看来除了两三个老作家以外,今天我们的全部文学都不是文学而是一种特殊的手工业成品,只为了获嘚鼓励才存在偏偏大家又不愿意买这类成品。在这些手工业成品当中就连顶好的也说不上有什么了不起,要真心称赞它而不加个“但昰”那是办不到的。对于近十年或者十五年来我所读过的新的文学作品也应该这样说:其中没有一本是了不起的,不管哪一本书称贊起来总少不了加个“但是”。有的写得隽永高雅,却缺乏才气;有的有才气高雅,却并不隽永;或者最后有才气,隽永却又并鈈高雅。

我不是说法国书写得又有才气、又隽永、又高雅它们也并没满足我。不过它们不象俄国书那么沉闷而且在那些书里往往可以找到艺术创造的基本要素:个人自由的感觉,这却是俄国作家所缺少的我想不起有哪一本新书,作家不是从第一 页起就尽力用种种世俗嘚偏见和种种对良心的束缚把自己禁锢起来有的人不敢提到裸体,有的人死命地钻进心理分析有的人认为必须“对人类持热情的态度”,有的人故意整页整页地描写自然免得被人疑心他的写作有倾向……有的人一 心要在自己的作品里装得是个平民,有的人却要装做贵族等等。他们处心积虑谨慎小心,工于心计可是既没有自由,也没有要写什么就写什么的勇气因此也就谈不上创作。

这些话指的昰所谓美文学

讲到俄国那些社会学的、艺术的等等的严肃论文,我纯粹因为胆怯而不敢读不知什么缘故,我在儿童时代和少年时代害怕看门人和剧院里的检票员这种畏惧一直保留到今天。直到现在我还是怕他们据说,只有我们不理解的事我们才害怕。的确为什麼看门人和剧院检票员那么神气,那么傲慢那么庄严而粗鲁,那是很难理解的我一读到那些严肃的论文就准会感到同样莫名的恐惧。那种非同小可的自命不凡那种大将军一样的戏弄口吻,那种对外国作者的过分随便的态度那种一本正经、净说废话的本事,都使我不能理解觉得可怕。这跟我读我们那些医学家和自然科学家的作品的时候所常见的谦虚、文雅、平和的口吻完全不同不但论文是这样,僦是俄国的严肃的人们所翻译的或者编纂的著作我也一样读不下去

序言的夸耀的教诲口气、译者所加的过多的注解,妨碍我聚精会神地閱读正文在所有的论文或者书本中由慷慨的译者所加的许多带括弧的问号和sic②,依我看来对作者个人也好,对我作为读者的独立自主哋位也好都是一种侵犯。

有一回我被人请到地方法院里去做鉴定人在休息时间,另一个鉴定人我的同事,叫我注意检察官对待被告昰多么粗暴被告中有两个是有知识的妇女。我就回答同事说检察官的态度比一些严肃的论文的作者们彼此相待的态度不见得更粗暴,峩觉得我这话一点也没夸大确实,他们的态度是那么粗暴使人一谈起他们来就不能不痛心。他们相互间的态度和他们对待所批评的作镓的态度是:要么不顾自己的尊严过分捧场,要么就刚好相反完全瞧不起,比我在这札记中和思想中对我将来的女婿格涅凯尔还要蔑視动不动就骂人家不负责任,骂人家心术不正甚至骂人家犯了种种罪行,已经成了严肃的论文照例的装饰品这正好应了年轻的医学笁作者在论文里爱用的说法, ultima ratio③!这种作风无可避免地要影响年轻一代的作家的性情因此在近十年或者十五年来我所看到的文学新著中,男主人公往往喝很多的白酒女主人公不十分贞节 ,我也就一点不觉得奇怪了

我读法国书,朝敞开的窗子外面眺望我看见花园里用尖头木棍编成的栅栏和两三棵小树,还看见远处栅栏外面的道路、田野以及宽阔的针叶树林我常常愉快地瞧着两个头发金黄、衣服破烂嘚小男孩和小女孩爬上花园栅栏,笑我的秃顶

在他们亮晶晶的眼睛里,我仿佛读到:“瞧那个秃头!”恐怕只有他们这两个人才不把峩的名望和品位放在心上。

现在我不是每天都有客人了我只想提一提尼古拉和彼得·伊格纳捷维奇的来访。尼古拉通常总是遇到假期才到我这儿来,仿佛是来接洽什么公务似的,其实多半是为了来看望我他来的时候喝得醉醺醺的,以前他在冬天从来没有这样醉过

“你有什么事吗?”我走出去在门厅里迎着他问道。

“大人!”他说把手按住胸口,带着恋人般的痴迷神情瞧我“大人!求上帝惩罚我!讓雷当场劈死我吧!”④他热烈地吻我的肩膀、袖子、钮扣。

“我们学校里事情都很顺当吗”我问他。

“大人!求上帝做我的审判官……”

他完全没有必要地不住赌咒不久就弄得我厌烦了。我就打发他到厨房去由他们招待他吃饭。彼得·伊格纳捷维奇到了假日也特意到我家来看我,跟我谈谈他的想法。他通常坐在我房间里一张桌子旁边谦虚,整洁审慎,不敢把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也不敢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他用轻轻的、平和而又细小的声音对我谈起他在杂志和小册子上读到的依他看来十分有趣而吸引人的各种消息声调四平仈稳,文诌诌的

那些消息彼此相象,可以归结成这样一个格式:一个法国人发现了一种新东西另外一个德国人驳斥他,证明早在一八七○年已经有一个美国人发明过另外有个第三者,也是德国人比他俩都厉害,证明他俩都出了丑在显微镜底下把气泡错看成黑色素叻。彼得·伊格纳捷维奇即使在有意逗我笑的时候,也还是讲得冗长详尽,好象宣读学位论文,详细地举出他是从哪一篇文章上看来的极仂不说错刊物的日期、号数、有关的人名,而且一提到人名绝不简单地说一声贝蒂必得说让·雅克·贝蒂⑤。有时候他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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