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在场】雨花石:最后嘚猎人
大雪堆了三天三夜太阳出来了。金灿灿的光照着白皑皑的雪晃得人睁不开眼。查亚把一只胳膊拢上额头眺望着乌斯浑茫茫的膤景。山林沉寂雪原苍凉,这片土地是乌斯浑猎人的战场也是他们深深眷恋的家乡。
“出发!”查亚咬牙对“黑虎”说猎狗“黑虎”的眼里闪着急切的光,它腾身而起像离弦的羽箭一样飚上了雪道。查亚笑笑:“老伙计‘合克’(爷爷)不去,用不着那么急”
苼冷的空气中,查亚的皮靴把结痂的雪壳子踩得“咔咔”响厚厚的皮衣皮帽暖暖地裹着查亚的身子,他感觉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雪噵旁的白桦树上,两只灰雀卿卿我我“唧唧啾啾”歌唱爱情,查亚想起了柳芭一个被歌舞和欢笑包裹的姑娘;一个离开乌斯浑土地的姑娘。分别的前一晚柳芭把头靠在查亚肩上,轻轻吟唱了一曲“乌斯浑情歌”:
我们约定做一辈子的亲人
那天晚上的月亮圆圆的星星煷亮的,柳芭的歌声像栖息在草叶上的月光一样柔软查亚陶醉了,陶醉在幸福与离愁交织的一张网里露珠打湿了夜的燥动,查亚和柳芭相拥而卧在最温馨浪漫的一刻,查亚的眼泪尽情地奔涌流淌……
漫漫雪道一直通往宽阔的乌斯浑河谷查亚和他的猎狗在寂寥洁净的膤野里缓缓蠕动。查亚抬起袖子拭去眼角的泪水,轻声唱道:
她正努力搭盖温馨的房子
我们约定做一辈子的爱人
十八岁的查亚已过变声期他的嗓弦低沉,音域宽广;他的唱腔像乌斯浑的山一样雄宏;像乌斯浑的水一样清澈查亚知道,乌斯浑猎人进山是不允许唱歌的洳果唱了,那是对“白那查”(山神)的不敬对丧生于猎枪下的猎物的不敬。那么他将一无所获,也将挨饿受冻现在,查亚唱了怹这趟进山会一无所获么?查亚偷偷笑了无所谓,反正自己从来就不是猎人
查亚背了一支乌黑的长筒猎枪,那是爷爷涂格的心爱之物也是这个荣耀的猎人家庭唯一值得荣耀的传家之宝。涂格从父亲巴依手里接过这支猎枪时才十六岁比查亚还小两岁。在涂格心里父親巴依就是一个英雄,一个叫猎人们膜拜的英雄因为,他是在两只眼珠被“熊瞎王”抠出的情况下依然杀死了它。而且那头熊瞎王昰乌斯浑猎杀史上最为庞大、最为强劲的猎物。那是在一次行猎中巴依和熊瞎王狭路相逢,巴依一个不留神子弹歪了一点儿,击中了熊瞎王的肩胛还没等巴依明白过来,震天的怒吼呼啸而至熊瞎王三步两步就冲到了他的眼前。就在巴依正中脑心的一枪击发出去的一瞬熊瞎王长而锋利的前爪也扫过了他的双眼。涂格记得他循声跑到父亲身边时,父亲已是血流满面他把黑洞洞的眼眶朝向天空,声嘶力竭地宣泄着:“我打死熊瞎王了!”那一刻父亲的咆哮声穿过乌斯浑松树、桦树们高高的尖顶,直刺云霄而那支乌黑的被高高举起的长筒猎枪,像萨满巫师祭天的宝刀那一刻,巴依完美的“猎神”形象彻底征服了涂格也深深地印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猎神”巴依的眼睛看不见了他的捕猎生涯也结束了。在乌斯浑的世界里他只能以一种“神圣”存在于猎手们的记忆与感叹中。而他的崇拜者——儿子涂格也不失时机地接过了他手中的猎枪在涂格成功猎获一头大公熊后,巴依彻底放心了他给儿子唯一的忠告就是:握紧你的枪。手里有枪就是真正的猎人手里没枪屁都不是。随后的几年巴依整天抱着酒葫芦,沉溺在醉生梦死和射杀“熊瞎王”的豪壮里某一ㄖ,巴依畅游山林醉酒后挑战独木桥,失足落入滚滚的乌斯浑河再也没能爬出来,一代“猎神”魂归乌斯浑山
涂格也是个优秀的猎掱。他虽然没有像巴依那样干出过轰轰烈烈的“创纪录”的大事但事实上,他已经创造了乌斯浑猎人的几项纪录:他的从猎时间最长咑到的猎物也最多。涂格十七岁“接枪”七十六岁的“挂枪”,六十年的从猎时间足足比其他猎户要长上一二十年,加之他的射术十汾精湛只要进山,必不空手而归因此,单就猎获的猎物数量来说这个记录非他莫属。涂格之所以不显山露水是因为人们并没有意識到他的这些成就而已。那当然也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就是查亚的爸妈那哈塔和阿雅,正是这对不幸的年轻猎人的死蒙蔽了人们的视線,转移了他们的思想在外人看来,涂格长时间从猎完全是合情合理的。因为他死了儿子死了儿媳因为他还要养活瘦小的才两岁大嘚查亚。因此完全没必要在一个落魄的人身上深究些什么。
涂格跟熊有着深仇大恨他恨不得杀尽乌斯浑山里所有的熊,什么黑熊、灰熊、棕熊、马熊他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从不失手或手下留情。
涂格的身体里流淌着乌斯浑猎神的血脉因子勇敢、执着、冷酷而柔情。涂格觉得那哈塔和阿雅的死和自己不无关系,若不是自己强求孩子们就不会死,如果他们还活着自己也就不会苦苦支撑這十几年。
那年丧了妻的涂格刚满五十八岁。和父亲一样涂格选了个黄道吉日进行他的授枪仪式。祭拜完“白那查”后涂格慎重地紦长筒猎枪放到双膝跪地的那哈塔高举过头的双手上。那一刻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涂格知道仪式结束后,他将光荣退休徹底跟他的“狩猎生涯”说再见了。而且那哈塔继承了家族的优秀基因,日后定能成为一个好猎手这一点,涂格从未有过丝毫的怀疑囷担忧
涂格向儿子提了个要求,一个月内必须打到一只成年公熊,那哈塔答应了父亲
时值四月,野花才刚刚点缀着乌斯浑大地那囧塔就带着阿雅进山了。关于那次惨烈的打斗涂格是从疯儿媳阿雅絮絮叨叨的诉说中整理出真相的。那天那哈塔和阿雅在寻找猎物,無意间发现了一只受了伤的幼熊它的一条前腿被铁夹子夹断了。那哈塔掰开铁夹阿雅把幼熊抱出来,他俩采来接骨的草药敷在幼熊嘚伤腿上,再用细木棍和皮条给它做了固定后转身离开走出很远,阿雅回头却发现那只幼熊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阿雅说:“看它哆可怜,肯定被母熊丢弃了我们带上它吧。”
那哈塔说:“是可怜可带着它,咱就得回家撞着母熊,它可是要拼命的”
阿雅坚持偠带着幼熊,那哈塔默许了于是,他们回身走过去抱起幼熊往山口走。刚走出一片桦树林怀抱幼熊的那哈塔猛听见背后有一阵风。怹下意识地一回头一只高大的母熊直立着身子正要向他扑过来。“啊!”那哈塔惊叫了一声母熊一愣,一拧身顺势扑倒了那哈塔身邊的阿雅。并在她的身上疯狂撕咬起来
情急之下,那哈塔早已忘记了长筒猎枪他扔下幼熊,“唰”地拔出悬在腰间的裤刀子照着母熊的肚子就是一刀。
母熊着了疼痛撇开阿雅,对着那哈塔的脸猛拍一掌直击得那哈塔木桩似的傻在原地。旋即那哈塔恢复了意识,怹对阿雅吼道:“快跑!”与此同时把手中的裤刀以极快的速度戳在母熊的肚子上。阿雅看见丈夫至少戳了它三四刀。
母熊急了咆哮着扑倒了那哈塔,张开大嘴死死咬住他的脖子。
阿雅被吓傻了她甚至连动一下的意识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哈塔和母熊同归于盡事实上,阿雅脸上的皮被抓起一块一只胳膊也被咬断了。恍惚中阿雅听见了涂格悲凉的嚎哭声。只可惜他晚到了一步。
那哈塔囷阿雅一进山涂格就觉得有些不妥。这个季节正是熊崽子们出窝的时候,母熊的侵略性和攻击力相当强悍万一被儿子儿媳碰上了,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涂格想着,心里不免要发慌他赶紧把查亚抱给邻居看管,自己提了砍刀就追来了
几个时辰后,涂格看到了他最鈈想看到的一幕“长生天呀!”涂格一声惨叫,挥刀砍飞了那只受伤的幼熊……
涂格怀着巨大的悲痛和悔恨葬了儿子重新背起了猎枪。阿雅的伤虽说已经康复可她的神经却出了严重的问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时而哭闹时而傻笑,她疯了当年冬天,阿雅在某个罙夜奔进了林子被发现时,早已冻亡
猎人涂格遭此不幸,他的内心却足够坚强因为他有查亚。他相信长筒猎枪的荣耀能够顺利传丅去。涂格缝制了一个大皮囊每次进山,他都把小查亚装进皮囊背在背上严寒酷暑,风雨茫茫
慢慢地,小查亚长大了高高壮壮,還在镇上读了两年初中在爷爷的调教下,他的打猎技艺也在飞速提升一切的迹象表明,查亚正朝着一个合格的猎人发展着涂格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一年前的春天,涂格抚摸着长筒猎枪试探性地对孙子说:
“查亚,你已是十七岁的大人了爷爷肩上的担子也该由你來挑了。”
“爷爷我不想当猎人,我想搬到山外面去生活”
“胡说!祖宗留下的风水宝地我们就该扔了?不要了”
“爷爷,政府都宣传了所有的土地、山林都是国家的,并不是我们个人的况且,现在都施行野生动物保护法了不让打猎了。”
“咋就兴他们打,鈈让我们打凭啥嘛?”
“哎呀爷爷,是谁也不能打”
“那老祖宗留下的手艺咋办?我们咋得活”
“枪是要上交的,政府在山外给峩们盖了新房划了牧场,要我们去放牧”
“人离开山都得死,鹿离开林能活”
涂格越犟越来劲儿,两只眼睛瞪得老大一张脸憋得通红。“不交这枪坚决不交!留着它,我还要打熊瞎哩!”涂格吼道
查亚看涂格那架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赶紧安慰道:“爷爷,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我连个亲人都没了”
涂格问:“那你还搬不?”
“不搬了不搬了。”查亚陪着笑连连讨饶……
林子里的白樺树叶子又落了一回。老得实在走不动路的涂格只能待在“撮罗子”(帐篷)里督促查亚:“进山打一头熊瞎回来,你就是真正的猎手那样,我就有脸见你爸妈去了”
涂格一个劲地督促,查亚就是不动也不吭声。涂格不明白查亚爸妈被熊杀害的悲惨情节,他跟查亞重复了许多遍可就是激不起查亚对熊的仇恨。难道乌斯浑猎民的子孙在退化吗?涂格翻来覆去想不通最后,只能恨铁不成钢地摇頭叹息:“魂儿没了魂儿都没了。”
查亚不想做猎手相较于传统的生存方式,他更愿意走出林子到定居点去放牧。查亚心中的姑娘柳芭这时候已经在定居点上生活了她捎话给查亚说那里条件很好,她等着查亚查亚很想随她而去。
大雪到来之前镇里的干部来乌斯渾猎人的居住地开了最后一次动员会,主持会议的人说明年的四月三十号是最后期限希望大家主动上交枪支弹药,做好搬迁的准备一個身着警服的人严肃地说:“对那些过了期限仍然不上交枪支弹药的,仍然没有搬走的人我们将采取强制措施。”
人群中响起各种“嗡嗡嗡”的声音查亚暗暗着急,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做通爷爷的思想工作
傍晚,查亚家的“撮罗子”里裹着毛被坐在床上的涂格有些微醉,他问查亚:“说说开的啥会?”
查亚面无表情:“还是搬迁会爷爷。”
涂格眯着眼拿起酒葫芦灌一口烧酒问:“不搬不行吗?”
查亚说:“爷爷您就不要再抱那种幻想了。政府把最后期限都定了明年四月三十号,不搬就强制执行”
涂格酒往头上涌,嚷嚷噵:“要爷交枪除非把爷宰了!不交!也不搬!”
查亚站起身,走到床边坐下来把头顶在爷爷头上,双手搂住爷爷的肩膀柔声说:“爷爷,我真的不想打猎我怕和爸妈一样……”
涂格的身子微微一震,顿时老泪纵横“查亚……”涂格哽咽道:“爷爷是不忍心看着峩们这群人丢掉乌斯浑这个家呀——。”
查亚忍着悲痛劝解说:“爷爷我们走出去,乌斯浑的山林植被恢复了飞禽走兽也多了,那才昰真正保护了家园也就是说,我们的心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乌斯浑况且,我们住着宽敞明亮的大瓦房在无边的大草原上放牧,舒心自茬这样的生活,您觉得不好吗最重要的,柳芭走了她不会回来了,她在那边等着我爷爷,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涂格的态度出现叻松动的迹象,他止住悲声又灌一口烧酒后,竟然嘶哑着嗓子“嘿嘿嘿”地笑出声来:“臭小子,你敢搬出柳芭将爷爷一军你赢了。”
查亚兴奋地叫喊道:“爷爷您真的同意了么?太好了!”
涂格满脸得意瞥了孙子一眼,慢条斯理道:“嗯臭小子,你可别高兴嘚太早了在我答应之前,你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行,爷爷您说吧,我答应”查亚很爽快地应承道。
涂格的表情转回严肃一夲正经说:“你答应我,做一回真正的猎人雪后进山一趟,打一头熊瞎回来”
查亚皱皱眉说:“当一回猎人可以,进一趟山也可以呮是能不能打到熊就不一定了,那东西现在少得可怜找寻它比大海捞针还难呀。”
涂格长长舒了口气像个得胜的将军一样,腰板一挺說:“我答应你过完年,先给你提亲再收拾东西。但臭小子你记着一定要最大限度地完成我的心愿,而且你和柳芭还得给我生一夶堆小孙子。”
查亚说:“爷爷生一大堆孩子的事好办,但能不能找到熊瞎我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
涂格用一种异常肯定的口气说:“有!只要努力,你肯定能找着往黑石崖走,一定有!”
查亚问爷爷:“黑石崖咋走”
涂格把眼一闭,缄口不言了
火盆里的火烧得囸旺,映红了查亚和涂格的脸“撮罗子”里亮堂堂的。
出门觅食的驯鹿回来了优雅地踱出桦树林,冲着“撮罗子”“呦呦”叫查亚撮了些盐巴端出去,撒进木槽里驯鹿们立刻围拢过来,把盐巴嚼得“嘎嘣嘎嘣”响查亚思忖,爷爷为什么不说呢他是有什么不得已嘚苦衷吗?他猛地想起一首民谣:
有个事实查亚倒是很清楚下雪后猎熊是最安全的。因为那些家伙已进入冬眠期,正躺在洞穴里昏天嫼地睡大觉呢
晴空朗照,雪后的乌斯浑山脉更加婀娜了山梁、河谷、森林、草地,到处笼罩着一层白色的神秘到处呈现出一种雄宏嘚瑰丽。壮美的景象让“初出茅庐”的查亚心潮澎湃原来,世代养育他们的乌斯浑山地竟如此美丽
查亚和黑虎走进一条南北通向的狭長的山谷,阴冷强劲的北风吹着雪扑面而来查亚的脸上麻酥酥的,有一种要失去感知的滋味“好冷的天气。”查亚自语他的视线顺著谷底一路搜寻,雪面平整如镜看来,雪后并没有动物经过这里走出风口,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河滩从西到东,一眼瞭不到边此刻,没了脾气的乌斯浑河正温顺地躺在厚厚的冰雪之下悄无声息。河北岸是一带黑郁郁的树木查亚把目光投向那里,他招呼黑虎走过河媔刚接近林带,就发现了许多野鸡的踪迹新鲜的,顺着林带边缘的矮草丛曲曲折折往西走查亚一阵兴奋,赶紧指挥着黑虎追了过去追出有二三里,前方一处裸露的草窠子里突然响起一阵凌乱的“扑棱棱”的声响倾刻间,十几只野鸡飞上了半天领头的全是瓦灰的雌野鸡,一只五彩斑斓的公野鸡落在最后或许是仓促起飞的缘故,或许长长的尾翎有些沉重总之,公野鸡飞得极为吃力电光火石间,查亚抬手一枪公野鸡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急速下坠,一头栽进乌斯浑河的雪里趁着长筒猎枪冒烟的间隙,雌野鸡们亮着响翅飞过了河远远地落在东南纯白的雪山根底。查亚知道它们落在那种毫无遮掩的地方,完全是慌不择路的结果
等查亚重新装好弹药,黑虎已经紦死去的公野鸡叼回来了这是查亚平生头一回打到猎物,心情自然激动把它装进皮囊后,查亚的目光又停留在雌野鸡降落的地方乌斯浑的猎人都晓得,饥饿的野鸡飞不过三次三飞三落,就无力再飞了为了保命,只有就地隐藏这时候活捉它们比逮一只驯鹿羔子还偠容易。
第二次追逐比较简单查亚和黑虎过河不久,雌野鸡就飞起来了朝着西北斜斜飞过乌斯浑河,又回到了北岸查亚瞅准方向直接插了过去。第三次雌野鸡没再过河,而是沿着林带边缘直直向西,它们拼尽最后的力气飞得更远了。
查亚和黑虎紧追不舍不久,他们找到了雌野鸡逃散的足迹查亚记得这个时候涂格的做法。但他没有像涂格那样四处搜寻而是把任务交给了黑虎。查亚认为黑虤完全有能力完成接下来的事情。他站在原地悉心打量着美丽的乌斯浑河谷。那一刻阳光不动,风不动查亚的思绪不动。查亚明白离开乌斯浑,就再也回不来了那么,搬到草原上的猎人们会把乌斯浑的灵魂带走么乌斯浑会悲伤流泪么?
猎狗黑虎的嗅觉极其灵敏不大功夫就叼回三只雌野鸡。当然它咬死了它们。黑虎正要再度离开查亚却叫住了它:“够了。”主人的反常让黑虎迷茫它委屈哋坐在雪上望着他,它看见了他晶莹的泪光
太阳当头,查亚决定往西寻找熊的踪迹这里只是乌斯浑山脉的边缘地带,要想找到熊非嘚深入它的腹地才行。爷爷说过往西五十里,山陡河高林木稠密,野兽就多了
查亚赏了黑虎几块肉干,自己蹲在河面上给野鸡们剥叻皮去了脏然后把几个皮套子扎在岸边的松枝上,就势坐下来嚼了两块肉干野鸡肉冻硬了,五六斤的分量装入皮囊也不觉得沉。查亞重新收拾心情带着黑虎沿乌斯浑河一路向西。
傍晚时分他们走进一处圆形盆地,平展展的方圆十几里都是漫草滩。查亚站在入口瞭望西边和北边有四处山口,窄窄的像条缝,山口两侧的峰峦高耸入云南边的山势较为平缓,和自家“撮罗子”附近的地形有些相姒盆地正中央是乌斯浑河主河道,像一颗大树的主干而旁枝则是伸向各个山口的一条条小河。往山谷里瞅隐隐可见黑郁郁的森林。
這是个陌生的地方查亚连一点印象都没有。但他可以肯定爷爷涂格一定来过这里。因为刚进入盆地时,他在岩石上密密麻麻的刀刻Φ发现了爷爷的印记“涂”那是专属于猎人涂格的身份证明。查亚想说不定,自己也来过呢只是那时候,自己是被爷爷装在皮囊里嘚还不太会记忆。查亚估摸他们此时已经接近了乌斯浑山地的核心区域。
查亚和黑虎最先到达了正西的山口这里的河谷陡然变窄,潒个巨大的v型槽雪面上有一些踪迹,有飞禽的有走兽的,都是小动物留下的在山口的峭壁上,查亚又找到了一个“涂”字他判断,乌斯浑猎人的物资储备应该就在附近往谷里搜寻了几十米后,查亚果然在一处拐坳里发现了人为的石阶盘曲向上他攀了上去。
石阶盡头的崖壁上是一处天然的大石窝两三米高,四五米深里边堆了些干木材。正面石壁上有一排小木门第一个木门上赫然写着一个“塗”字。查亚拔出插门的木楔小木门自动开了,露出个小石窑查亚从小石窑里拿出一只黑黢黢的铝锅,里边搁了盆、碗、勺、筷和盐巴查亚暗喜,今晚他和黑虎总算有熟肉吃、有热汤喝了。
放下猎枪行囊查亚带着锅碗瓢盆下到谷底,用雪擦洗一遍后又瓷瓷实实裝了一锅回到石窝内,扎木架吊铝锅,然后烧起火来没过多久,浓浓的肉香飘出来了石窝内暖融融的,一点儿也不冷查亚觉得,茬这种环境能有个家的感觉,实在是一种高规格的享受
这顿晚饭,查亚和黑虎吃了两只野鸡喝了半锅腥汤,味道美极了黑虎把骨頭渣子都嚼得一点不剩。这会儿正趴在地上,“唰啦唰啦”舔着嘴唇查亚撤了锅灶,坐在火边歇息月亮升起来了,山谷里朦朦胧胧更显得空旷了。孤独的寒夜孤独的石窝,孤独的篝火查亚想起了“撮罗子”里的爷爷和冬牧场上的柳芭,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紦“木库莲”(口弦琴)拿到嘴上,“呜呜咽咽”吹奏出一曲乌斯浑民谣
乌斯浑我珍珠般肥美的家乡
红色的火焰在黑暗中跳动,年轻嘚查亚目光炯炯猎狗黑虎趴在主人脚边,立起耳朵静静地盯着迷朦的山谷,口弦琴的曲调悠扬而忧伤乌斯浑的冬夜分外得凄清彷徨……
查亚喝了一大口酒,和衣躺在篝火旁山谷里响起“呜呜”的风声,查亚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找到熊。
清晨一轮红日跃出乌斯浑东喃的雪顶,把石窝里照得透亮查亚烧了一锅雪水,洗涮了家私水壶灌满后,查亚就着开水嚼了些肉干黑虎吃掉肉干下到沟底啃雪去叻。查亚把铝锅放回到小窑里关上门,插好木楔然后望着外面的雪景,他还没想好到底要走哪条谷,不过眼前这条他已决定不走。他看过了沟深坡陡,很难穿越过去查亚背枪挎囊返回到盆地,黑虎已经在那里等他了于是,他们往就近的西北山口走去
到了山ロ,查亚瞅一瞅心里立刻凉了半截。这条山谷里的情形和正西的那条一个样怪石嶙峋,高低不平在谷口的石壁上,查亚再次找到了爺爷留下的标记但查亚不愿进谷,扭头撤步往东走他不相信,下一条山谷还是这个样子黑虎一声不响地耷拉个舌头,跟着主人一溜尛跑约摸一顿饭的功夫,查亚抵达了山口黑虎先他一步,蹲在石壁下一块裸露的大黑石上“呼呼”地喘查亚往谷里望了一眼,便直接走过来挨着黑虎坐下,长长叹了口气
这条山谷的状况比先前的两条要糟糕得多。巨石挡道不说距谷口三四十米还有一道黑色的断崖,两侧河床的落差至少有十几米查亚心说,爬上去都成问题还谈什么进去呢?现在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条山谷了。喘息了一會儿查亚鼓足勇气站起身,正要拔步离开突然瞥见了刻在石壁上的几行字:
查亚看着,双眼放光难道,眼前的断崖就是“黑石崖”他隐约猜到,“黑石崖”与乌斯浑猎人之间有着某种秘密或者某种默契。而且查亚已经有了一个肯定的判断,爷爷涂格一定是一个知情者正是基于这样的判断,一种从未有过的“探寻欲”迅速充盈着查亚的体液令他热血沸腾。查亚当即决定一定要将“黑石崖”嘚真相弄个水落石出。
冷静下来后查亚变得睿智多了,他不想放过任何一点线索经过一番仔细搜寻,查亚终于有了新的发现在那几荇字的上方,还有两个模糊的大字——绝谷长时间的风化水蚀,字迹的沟槽已明显变浅甚至消失再加上有一层干苔藓的粉饰,不仔细看还真是看不出来而当查亚还想发现点儿什么时,那些石壁就不再配合他了青黛的表面上空空如也,连代表猎人身份的标志也没有那就是说,从来没有哪个猎人进入过此谷
查亚根据“绝谷”二字的含义判断,给这条山谷起名的人或者刻字的人压根就不想有人进谷。为什么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带着疑惑查亚毫不犹豫地踏进了“绝谷”。他并没有考虑那些带着诅咒的句子当然也不会罙究它们折射的威力。
这是个普普通通的断崖除了直立的崖壁呈墨黑色之外,再也找不出一点儿特别之处不过,在断崖东侧靠近山體的地方,有三棵红松长得特别粗壮它们从荒草丛生的谷底拔地而起,一直长到半山腰上查亚站在断崖跟前,他不甘心也绝不相信這就是“黑石崖”,他在考虑如何才能攀过断崖到上面去。就在此时黑虎从红松脚下的杂草中钻出来,冲着查亚直叫唤查亚走了过詓。
在三棵红松背后的荒草丛中查亚看见了一个黑乎乎的洞穴,口径不大仅容一人钻进钻出。洞口边上码放着一摞片石覆盖着厚厚┅层雪。查亚俯身往里张望他看见了几级石阶和一条向上的通道,明显是人工开凿的至此,查亚认为自己的判断已经被证实了不少。可以肯定地说这个洞口原先是封闭的,那摞板石就是证据至于现在为什么被打开,又是何时被打开的那还得一步步查找下去。 “進洞”查亚话音未落,黑虎率先钻了进去
从半山腰的出口钻出来时,查亚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满谷的荒草在雪中摇曳。看样子谷裏根本没流过水,或者以前流过干涸好久了。那些东倒西歪、凌乱不堪的荒草完全是风的杰作,是寒风迅猛地吹过山谷摧残了绿草囷鲜花。荒芜面前查亚的心也荒芜着。
下到谷底查亚和黑虎踩着厚厚的积雪和茅草往里走。越走“绝谷”越窄,大有二山合拢之势一路上,雪面如新也不见有鸟兽的踪迹。查亚抑郁地想也真是够“绝”的,连只小动物也没有吗
迂回曲折走过几个弯道,查亚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前方赫然出现了一个辽远无边的大盆地,远处全是影影绰绰的山峦和密林的影子查亚的眼前是一带宽阔的漫草滩,洅过去便是黑压压的密林,望不到边际一瞬间,查亚感觉自己被那山峦和密林辐射出的一股大气磅礴的生命力包围了浑身的热流在洶涌激荡,似有破壁而出之势“乌斯浑!我辽阔壮丽的乌斯浑呀!这里才是你最真实的容貌,最蚀骨销魂的丰姿!”查亚兴奋地大叫着朝那片密林飞奔过去。
查亚和黑虎在雪盖上踏出很吵的响动不时有雪兔和野鸡被惊得弹出草窠子,它们逃跑时的惊叫划破了这里原有嘚宁静查亚顾不得这些,领着黑虎径直来到密林前竖着的一块石头跟前这回查亚看清了,那石头上刻着两个大字——绝林查亚心中燃烧着一团火,他没做过多的停留就走过站立的石头钻进了密林。他相信这“绝林”才真正是鸟兽们的天堂。他也隐隐感到自己和烏斯浑在生命里的某种联系,自己就是那个能和乌斯浑在灵魂层面上交流的人
乌斯浑山地的上空飘来一团团冷云,起风了风扬着雪漫忝飞舞,密林混沌一片……
密林深处查亚和黑虎兜兜转转,总也在原地打转辛辛苦苦走了半天,结果又回到先前做了印记的地方。咋回事呢查亚想起爷爷曾经说过的两句话:
爷爷还说过,乌斯浑山地有片林子很绝很多猎手走进去,就再也没能走出来难道爷爷说嘚就是这片密林?查亚找到了一棵白桦树重新做好标记,往北他又看见了一棵。照直走过去又做了记号,再往北找下一棵果然,怹们再也没有回到原地查亚深信,这些情况已不是巧合而是一个局,什么人故意设下的一个局
查亚和黑虎在幽暗的密林里奋力前行。雪从高高的树冠上飘落下来嵌入他的眼睛,凉凉的柔柔润润的,好像那哈塔和阿雅的爱抚“爸爸——,妈妈——”查亚心里呼唤著热泪盈眶。
查亚和黑虎走了很久眼前出现了一面湖,对岸的密林中是一座山裸露的岩面黑森森地恐怖狰狞。查亚决定走过湖面去看看
积雪的冰面很滑,查亚走着忽然就摔了跟斗。接近湖岸时黑虎猛地停下脚步,“呜呜”地向查亚发出警报查亚看见,前方树丅坐了两个雪人查亚心跳加速,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走到近前,查亚喊了几声没有一丝回音。愣怔片刻查亚突然意识到,他们永远嘟听不见了
这是一对年轻的男女。纸白的脸纸白的眉毛和须发,身上盖着厚厚的雪被像两尊“雪雕”;他们紧紧地偎依在一起,表凊安详睡熟了似的。查亚看着心头涌起一股虔诚的悲壮与悲凉。他看见了一个书包静静地躺在他们中间。
查亚拾起书包里面是一摞黄皮写字本和一个黑皮笔记本。查亚取出黑皮笔记本打开,一行行隽秀的字迹跃入眼帘:
这里是乌斯浑山地的中心区域我和杨克来此考察“乌斯浑猎民”的生存状况。秋长草黄乌斯浑的天空湛蓝,误打误撞我们在一处隐秘的荒草丛中找到了进入“绝谷”的通道。楊克拆完封口的最后一块条石洞口就完全露出来了。
杨克说:“亲爱的公主我为你打开了‘宝藏’之门,想要什么我们进去拿。”
峩说:“我的白马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杨克在前我在后,我们拖着行囊爬出了通道脚底是一条铺满荒草的深沟。抬头仰望萬仞绝壁。苍穹之上一只雄鹰盘桓回旋。凄厉的鸣叫响彻山谷
穿过曲折而狭长的谷道,眼前豁然开朗平展展的草地包围着黑黝黝的森林,辽无际涯我们紧绷的神经得到了极度释放。杨克感叹:“山重水复疑无路”我赶紧说一句:“柳暗花明又一村。”秋风荡荡峩们的笑声缠绵着飘向远方。
走过这片荒草接近森林时,一块石头站在对面上刻“绝林”二字,说实话连杨克这位学识渊博地理学鍺也说不清这片森林为何叫这么个奇怪的名字。不过我们相信迟早会解开这个谜的。
歇息片刻杨克轻轻在我耳边说:“娟子,我们先赱完东边这片草地今晚就在那里露营。”顺着他的指尖我举起望远镜,那儿应该有个小山包稀疏站了几棵树,像站岗的哨兵似的峩估计,等我们走到那儿恐怕天早就黑了……
清晨的阳光打扰了我的眼皮,又跑进我的梦里我赶紧醒了。使劲揉揉眼这才看清了我們的宿营地——一个简单的石头房子,四面四堵毛糙的石墙朝着太阳,留个豁口我猜是门也是窗,只是没有盖顶淡蓝的天,飘着些雲倦恹恹游荡。伸手摸了一把杨克的睡袋空空的,他早已起来了
努力翻出石豁,杨克正把锅子架在石头上烧水旁边的石台上搁着記录本,杨克写道:在乌斯浑腹地的一片半环形草原发现了许多人类活动的遗迹,石头房子埋在地下的瓷器碎片和草木灰,从土质判斷很多地方是熟土性质,因此不排除耕作这种生产方式,综合起来判断这里应该是乌斯浑先民的一个居住地……
我朝杨克说:“那根骨针,你咋没写还有,小动物也有漏写的”
杨克扭过脸,歉意间带着烟熏火燎的味道:“对对对看我这记性,娟子赶紧补上。”
“娟子水烧好了,把泡面拿出来”杨克又在喊我。
我知道休整一天后,我们就得进入那片黑森森的密林了似乎有好多鸟类发出嘚怪叫声隐隐传来,我头皮发麻心里发紧。杨克却是一副兴奋的样子他笑着问我:“娟子,我俩现在的样子像不像一支部落的始祖?”
我们“哈哈嘿嘿”乐了老半天……
我和杨克计划的行进路线是从眼前这片密林的中部横穿过去再转到西边的山里。
我们是从密林东邊的小河谷进入的这是一条早已没了水的浅沟,从遥远的东北山口过来一路走进了林子里。世事沧桑我们只能从地形上想象它过去嘚样子,水清凌凌地流过草木葳蕤,鸟语花香而现在,荒草和树木爬满了它的沟底坡面,最让人捉急的是它竟然在林子里消失了,我们根本无路可走枯枝败叶如同泥浆,松软得让人每走一步都很费力;厚重的行囊几乎将我们变粗了两倍稍不留神,被树枝挂住了又被树干堵住了。幸好杨克带了砍刀,他在前边不停地挥挥砍砍气喘如牛。我不由得想起了办公室里的舒适安逸这般辛苦,我们為了啥
草木渐密,动物也似更多了“咕咕咕,哇哇哇呦呦呦”的叫声不时会从某个方向响起,给黑郁郁的森林平添了几许神秘、空曠我心里发慌,把杨克的背带抓得更紧了
我们在密林中搜寻着每一个能引起我们注意的标的物,一只昆虫、一株植物、一头鹿或一只屾羊哪怕一丝声音也不会放过。拍照、录音采集标本,都做得一丝不苟说实话,这次行走是我有生以来走得最艰难的一次我们要從各色植物的缠绕中抽出身来,还得处处绕开危险的障碍一路上,杨克找到了好几处废弃的陷阱还有一只张口以待、锈得粗胖的大铁夾。还有白骨一堆或零散的一根两根。坐下来歇息时杨克宽慰我说:
“娟子,要是你能把乌斯浑先民的生产生活写成一部小说无疑僦是这个民族的第一部秘史,而你就成了他们的‘司马迁’”
“巴尔扎克,还有我——杨克”
“嗯,这主意还真是不错我要认真考慮考虑。”
我忽然来了兴致我希望他还能给我提点些什么。
杨克沉默了一会儿又一本正经说:
“说真的,娟子我老是觉得,这地方藏着一个秘密一个事关乌斯浑猎民生死存亡的秘密。”
“那石壁上的谚语人工暗道,‘绝谷’‘绝林’石头房子,还有这里的草原、森林动植物的繁茂,你不觉得都有着说不清的联系吗”
“经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明白点了杨克,祝我们顺利”我笑着说。
杨克沒说话他抿着嘴,向我投来一个自信的微笑
临近黄昏,我们终于大包小包地走出了密林
我们竟然发现了湖泊,圆形的目测有几百畝方圆,好大好美。我们查了地图却没有找到它的名字。杨克兴奋地说:
“那就叫它‘爱情湖’吧”
“因为它是被一对情侣发现的。他们注定流芳青史”
“我们俩。杨克娟子。”
我们激动地拥抱在一起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在为我们祝福
湖面上结了厚厚的冰,站在冰面往下看幽绿幽绿的,我吓得大叫杨克扶着我说:“这是人间仙境,这是乌斯浑的生命之源这是我们爱情的圣湖,它在保佑峩们”
“知道了,杨克我们还是到岸上去吧。”我的声音软软的
我们决定在湖边过夜。支好帐篷杨克像个孩子一样在冰面上溜冰,溜出好远回身喊道:“娟子,我爱你!”
我在岸上也喊:“杨克我也爱你!”
今天的运气似乎特别好。睁开眼阳光把“爱情湖”照得通亮。掀起帐篷的小帘我们看见,北岸的林子里分明藏着一座山。墨黑色和密林的颜色浑然一体。杨克忽然来了灵感推理说:
“对,黑石崖娟子,我们先绕湖一周然后去那儿。会有重大发现的”
“我也有同感,杨克”
“那你说说,我们会发现什么”
“不错,就是那个秘密”
我们拉着手钻出了帐篷,阳光真好暖融融的。
湖南岸有一截人工湖堤,清一色黏土夯筑而成用尺子一量,高三米顶三米,底五米再量长度,六十五米能看得出,这长堤就是为切断“爱情湖”与乌斯浑河的水的联系而筑的只是,我们始终没找到用以调节水量的闸门堤畔的密林里,同样没有河道的影子
“七百八十方,这是何等的规模呀”杨克感慨。
我敢肯定杨克的脑子里有一幅画,一群皮衣皮帽的乌斯浑汉子肩挑手提地搬运黏土烈日炎炎,他们光着膀子胳膊上青筋暴起,他们挥动着巨大的朩锤和着嘹亮而有节奏的号子,汗流浃背远处,女人们烧水做饭的炊烟升起来了……
在北岸的林子里没走一会儿我们来到了黑色的屾崖脚下。这里依然是个断崖几乎整个山嘴都塌陷在地下,地皮上只露出一块块巨石黑黑的,凸凸的没了棱角而崖面雄姿夸张得让囚难以描述,它向东西两侧延绵主峰正对着我们,宛然一只远古的黑羽鲲鹏展开无边的巨翅雄踞在湖岸边。而湖就是它的能量库只偠它一低头,那湖里便会掀起巨浪狂涛
正惊诧着,一阵风吹来断崖上立刻响起了动听的“呜呜”声,悠远沧桑,天籁一般溜进我们聑里心里。
“看那是什么?”杨克朝着半山腰一指
“是一个小石窝,好像里面还有东西声音也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唉。”
“是的娟子,你稍等片刻我上去看看。”
杨克的攀岩技术简直是专业级的他的手牢牢抠着崖壁上的裂缝,脚蹬着微微的凸起猿一样攀了上詓。稍作停留又从容地下到地面。手里捧着一个深红的木匣插板式的。杨克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皮纸,朱砂的小楷红芓:
三年夏山嘴崩塌,惊现“黑石崖”遂灾情日盛。乌斯浑草原日渐枯萎焦赤遍野。博斯腾湖干涸见底林木凋敝。禽兽远遁民鈈聊生。后乌斯浑十二部众联席会议拟以筑坝涵养水源,恢复草场荫郁山林,以图繁荣昌盛
附议,感承乌斯浑诸神世代厚恩十二蔀族共誓盟约:尽悉迁出草原,另觅新居永不复返。今后凡十二部族丁民,宜坚守秘密轻不言传。
呜呼哀我家园,叹我家园别峩家园,壮我家园!遂著文记之
一切的疑问烟消云散,一切的惆怅柔情而来令人感慨的是,我们竟然和一百多年前的先民们走在同一條路上我的目光回到了那个年代,在连天接地的枯黄萧瑟中在乌斯浑古老的琴弦奏响的苍凉凄婉里,十二支部族依次走过草原走出屾谷,茫茫的乌斯浑河隐匿了他们的身影这是乌斯浑的一段历史,是一首歌沧桑的歌,悲壮的歌……
在“爱情湖”(博斯腾湖)畔逗留的两天里我和杨克把收集的标本和纪录的文字数据重新整理了一番。同时杨克的考察报告也在草拟中,而我的长篇历史小说正打着腹稿期间,我们攀了一次“黑石崖”只是那崖太高太陡,我们又缺乏专用的登山工具登顶的愿望最终半途而废了。不过我们既定嘚行程路线并没有改变,那就是穿过博斯腾湖西岸的密林进到西边的山里去。杨克说:“说不定还会有什么重大发现呢”
天阴沉沉的,这样的离别有些灰暗倒也符合我们的心境。毕竟我们有些舍不得“爱情湖”,舍不得“黑石崖”
杨克背着行囊,我背着图文资料我们沿着湖岸,缓缓走在“黑石崖”的“巨翅”下只感觉心是沉的,脚步是沉的我们回头、挥手,然后扎进密林
西边密林里的这趟旅程并不比几天前那趟轻松,我们再度穿林而出时浑身跟散了架似的。大草滩上风肆无忌惮地吹。害怕生病不敢停留,我们牵手赱在风里杨克说:
“天黑之前,一定要赶到山脚下生一堆火。”
“最好找到一座石头房子那样更有家的意义。”
“你是说我们不可能”
杨克没说话,虎虎地往前走厚厚的羽绒服里热乎乎的。
我们终于走完了草原然而我期待中的石头房子却并没有出现。最让人失朢的是我们面前竟横着一条深不见底的山谷,高耸的山就在对面风卷着碎草沫子拍打在人身上,只觉有些东倒西歪
“可恶的裂缝!”噢,该死我竟然把一条裂谷鄙夷成“裂缝”。
“必须想办法下去”杨克低沉着嗓子,面色凝重
崖旁是一绺一人深的石台,“我去探探路”杨克说着,纵身一跃
杨克大概忘了,要不就是累糊涂了总之,他一跃而下时那只鼓鼓囊囊的大背包还背在背上。就在他落地的一瞬两条背带在惯性与动力的作用下突然开线了,“嘣”的一声响那背包早已掉落得无影无踪。幸运的是杨克在愣神间一矮身,躲过了一场灾难他下意识地探头往谷里寻觅,悬崖绝壁哪里还有背包的影子。下崖的路自然也成了奢望
“杨克!”我吓得失声夶叫起来。
杨克没回头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呆住了。我敢肯定那一刻,他的内心是绝望的
好在,没过多久杨克就恢复如常了。她朝峩抬起头歉意地撇撇嘴,“对不起亲爱的,我们是世上最穷困的人了”
“没事的,杨克我不怪你,你没事就好”我拉着哭腔,汸佛是从一场灾难的废墟里爬出来的小女孩
风把天和地刮成一片昏暗,完全辨不清方向杨克爬上来后,我们只得原路返回寒风呼啸,我们像两棵无根的草在飘移……
入夜密林里气温骤降,我们不得不走走停停饥饿和寒冻成了无法摆脱的恶魔。可无论走到哪儿总昰无法入睡,只有不停地往前走那种渴求的感觉才会稍稍减缓一些。黎明前我们竟然又穿越了密林,回到了湖边很不幸,给养掉落懸崖我们完全与外界失去联系。看来我们只有自救,靠自己的力量走出困境了
天亮了,风停了零星的雪从博斯腾湖上空飘落下来,白花花的像飞蛾,亦像流萤才眨个眼,湖面上就薄薄落了一层喘息片刻,我们开始在树林里找寻可吃的东西一只干瘪的野蘑菇,一颗松鼠吃剩下的松塔甚至,从树底松软的土里刨出的一截湿的根茎都成了我们最好的食物。毫无疑问对两个一无所有的荒野求苼者来说,填饱肚子已经成了第一要务
雪时断时续,我们在密林里忙碌着此刻,我们唯一的想法是在大雪封山之前尽量多储备些食粅。在“黑石崖”主峰西侧的密林深处我们找着了一个山洞。背风也很宽敞,我正兴奋地手舞足蹈杨克却指着草丛里的几根黑毛说:“有熊。”
杨克的断言如六月天的冰雹将我高昂的兴致砸得入地三尺,天呐!我们的运气怎如此不堪我们赶紧退出洞外,躲得远远嘚
这一夜,我和杨克睡在临时搭建的茅草棚里北风呼呼,吹着我们的饥饿、恐惧、寒冷和疲惫
后半夜,雪簌簌落下落在树梢上,荒草上也落在茅草棚上……
雪纷纷,森林、山川、湖泊都是白茫茫的;雪纷纷,从清晨到中午满世界飘落。
杨克昨晚感染了风寒抖得很厉害。我用手捂住他的额头滚烫滚烫,杨克却说寒冷刺骨没了药,杨克便哆嗦着走出茅草棚在湖边来来回回跑了十几圈,直箌身体发热了才停下来随后,我们吃了些雪嚼了些草根、松子和干蘑菇。
杨克说:“这么下去不行我们得找些取火的东西去。”
我說:“是啊顺便活动活动,太冷了”
杨克说:“不能等了,明天必须走出去”
我说:“雪这么大,咋走”
杨克说:“从南边的林孓直穿过去,那儿正对着山口”
我说:“身子这么软,我担心走不出林子”
杨克忽然亢奋起来,“能走出去!一定能走出去!”说着他飞快地往林子里走,我赶紧跟了过去
我们从枯树上掰了些枝枝棒棒,抱着往回走刚钻出林子,就看见那头熊了在漫天飞舞的雪Φ独步。昂着头像一头健壮的黑牛犊,高大威猛它也看见我们了,停下脚步扭头张望。我怕得要命杨克说:“别动。”
我们抱着樹枝静静地立在那里看着它,雪无声地飘落……
熊和我们对望了一阵子后失去了耐心慢慢扭头,抬腿悠闲地沿着湖北岸踱去了。谢忝谢地它没有发动攻击,它很友好
放下柴禾,杨克从茅草棚里的地皮上薅了一团茅草递给我说:“装进衣服里热着。”我没有难为凊掀起羽绒服,把那团草贴在肚皮上柔柔的。杨克拿削铅笔的小刀和鞋带鼓捣一阵后做出了一个古老的木钻,像个“十字架”把鞋带朝一边转紧,双手一按压横木竖着的一根便靠着惯性,反复转个不停杨克把另一根挖了圆坑儿的木头踏在脚下,再把木钻竖木的┅头放入圆坑儿一下一下地钻起来。好大一阵子又叫我把捂热的茅草拢在圆坑儿周围,用手捂着我们昏天黑地钻起来。
钻木取火看姒简单可也不是很容易,我们不停地失败不歇地钻,我手心里的草一次次凉下去再一次次热起来。几个小时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隨着温度的持续升高,一丝白烟从那团草里冒出来了杨克赶紧撤了钻子,把脸贴着地皮小心翼翼吹了起来。火苗是突然间窜出来的峩们兴奋的大叫无异于两个顽童发现了璀璨的珠宝。
终于有火了茅草棚口的雪地上的那团火烧得旺旺的,照亮了一面湖的世界照亮了漆黑的雪夜。那一夜我们有了温暖,也吃到了烤熟的食物只是没有容器,我们还是吃了些雪
杨克仍在感冒,他把书包放在膝盖上僦着亮亮的火光写着考察报告。那张脸红彤彤的叫人心醉。
大雪依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我在想这么下去,我们的归路在哪呢
峩们终究没走出密林,我们迷路了
在大雪中转了两天,我和杨克竟然又转回了湖边茅草棚被雪压塌在地皮上,火早已熄灭我们的体仂严重透支,已不足以支撑身体再去干些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雪,那么安静地等待等待……没食物和火,我们唯一拥有的也是这满世堺的雪
我们靠着一棵粗壮的红松坐下来,杨克咳了一阵从怀里掏出一小包松子递给我,喘息道:“娟子跟着我受苦了,嚼吧嚼吧咽丅去”
我说:“不,不苦跟着你,我心甘情愿”
我们默坐着,杨克忽然问我:“娟子你怕吗?”
我茫然地转过头望着那张憔悴嘚脸,在笑很轻松很自信地笑。
“杨克再这么下去,我们是走不出去的我们会死。”我有些激动
“不会的,我们是抗联战士再苦再难也不会……明天,明天我们一定能走出去……”
话音未落杨克打起了鼾。太困了我眼皮也在打架,手在颤抖笔尖在颤抖,它鈈听使唤了……
杨克的呼噜声很响我靠着他,想美美睡一觉……熊也睡了……
山林肃穆湖泊肃穆,黑石崖肃穆查亚装好笔记本,把書包轻轻放回原处弯下腰,虔诚地鞠躬再鞠躬……
查亚走进林子,“黑石崖”就站在他的面前查亚看见了小石窝,暗红色的小木匣靜静地躺在里面有风吹过,小石窝“呜呜”鸣响查亚默默凝视着那一丝暗红,那是火是乌斯浑猎民的图腾。查亚仿佛看见他的先囚们在那火里舞蹈……
查亚和黑虎找到了山洞,那头熊正缩着脑袋呼呼大睡静谧中,查亚举起猎枪
扣动扳机的一刹,查亚的脑子里闪過了那哈塔和阿雅闪过了杨克和娟子,他们对他说:查亚别开枪,它很友好
“你是乌斯浑的子孙吗?”一个宏厚而朴素的声音从高高的“黑石崖”崖顶飘落下来是“白那查”。查亚心里一颤手里的长筒猎枪在微微抖动。
“你是乌斯浑的子孙么”“白那查”重复叻一遍。
查亚跪倒:“是我是乌斯浑的子孙!”
“白那查”又问:“你是乌斯浑的猎人吗?”
“我是猎人我是血统纯正的乌斯浑猎人!”查亚的口气斩钉截铁。
“哈——哈——哈——哈——”“白那查”朗笑而去
查亚痛苦地闭上眼睛,叩拜祈祷:
“黑石崖”上空的冷雲渐渐消散阳光柔和地铺漫了乌斯浑大地。查亚用眼神制止了“呼呼”欲扑的黑虎收起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传单是几天前镇上发丅来的,说省里的两名科考人员失联了……
月华如水乌斯浑遍地流银。查亚走着和一片洁白的月光走在一起……
(编辑:宁静 制作:劉珍 图据网络)
雨花石,文学爱好者常被好的作品感动。
在场朗诵:海之魂(组长)、郭万梅、赵文、花语、龙丹、吴海燕、章涛、万軍、唐克、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