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封将三国时期吴国版图游戏中,版图颜色是绿蜀蓝魏红吴?

【倾尽天下】第一卷“曾忆凤箭碎莲华”修改版【倾尽天下之乱世千秋吧】_百度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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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尽天下】第一卷“曾忆凤箭碎莲华”修改版
文案:芙蓉出水的时节,却苍穹没,流云破,玄武门前,一代太子薨于宫闱。 深情一眼,心疼一句,珍藏挚爱,一眼已然万年。 乱世江山,金戈铁马,一曲繁华终诉离歌,山河更迭,王朝易主之后,步步惊心权谋机变侵耗了毕生的所有,一痴狂,千言万语,最后终于化为冰棺旁一生相随的悲凉痴缠。 他,唐弄玉,曜国公世子,美玉无瑕,皓月凝霜,风华绝代,雪衣红巾,一顾倾城动落京,智计无双文武双全,一举助父夺取天下,荣封太子白衣金龙,依旧因为胞弟心意不改颈项上那一方绛绯红莲纱巾,策马旋转江山乾坤的风华绝代却一朝魂断玄武门前。 他,唐登云,曜国公次子,纤妍清白,皎洁如云,姿容绝美,绯裳云文桃花妍艳,却傲然独立心含机变城府,追随心爱的太子长兄指尖日月,呼啸沧桑,终封秦王与之并肩高处俯睨天下,却难按围附身侧的部属日益滋长的野心阴谋攀权执念,情恨欲狂终究化作预料之外痛心疾首的一支大羽箭,自此终身孤凉。
楔子一此情可待成追忆(上)大曜庆嘉九年六月四日。
未央宫,玄武门。
纤妍清白,皎洁如云,姿容绝美却也身盈霸气的秀艳男子,腕力一震,一道腾腾杀气掀起一阵彻骨的寒风,就在这炎热的六月,在这晴艳明光清透之下,在这芙蓉花开的季节里。
九霄之上雷霆万钧,群鸟咿呀惊惶散飞,逆位星辰满布带泪的绝望。
夹杂着风声鹤唳的令人心惊胆寒丧魂失魄的一箭,以尖锐破空的凌厉之势,精准无比地入一位清雅尊贵的男子胸膛,曾经热切跳动的心口一凉,眼中万千事物瞬间倾斜,天空是一片阴霾,泛着血腥的红。一箭穿心,裂肤碎骨。天地瞬间昏暗。那天仙化人般美丽脱俗的雪莲容颜,却以自己的明净与上方的苍茫长望,流云飞浅过,无处觅尘埃。
眼前似有白梅纷纷乱落如雪,琳琅玉骨自马上委顿尘沙,随身携带寸步不离的七星连珠青龙宝剑,也坠了地。
漫天血色莲华铺溢开去。
银绣精美龙纹的雪莲月华素白冗繁锦袍静静柔柔铺散于地,如一朵悄悄绽放却依然在生命最后一刻展现华美光芒的圣洁白莲,静默优雅中更显示了无与伦比的风华绝代,冰灵绝尘,身上幽幽淡淡的莲香此时也愈加清晰了起来。
只是绽放的一瞬,就是生死相隔,千军万马不禁泪断。
清灵淡雅又尊贵雍容的美丽雪衣虽然坠马落地,但依然淡泊如常,神情泰然,一如当年在千军万马之中指挥若定。
仿佛嗅到了大地独有的泥土味道,质朴得就像那年少时的庭院,波光粼粼的碧水湖畔,他那如谪仙般惊鸿照影的清丽秀影,朝着一箭射中靶心而异常兴奋地期待他给予赞赏言语的二弟,轻轻回眸微笑,“二弟的箭法总是那么精准,从无虚发。”
语毕,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的绝世清华、冰灵飘逸的身影,是那样鲜明地映在二弟那两潭深鸿中,天生萦绕周身的绵渺幽淡的莲香,是那样润物无声地蛊惑了二弟的触感,成了绝美的仙境……
江山美人,一顾倾城。偌大的玄武门前如潮流不绝的兵刃金戈,皆在这异常撼动人心的妖异凄美的瞬间戛然静止,时光仿佛凝滞在这一刻,不再往前流动。事成定局。
刹那间,整个玄武门都似乎被定了格。
伤人心肠,宛如浮游弥生,遗梦千年,无情东风良宵负。众军之首一袭绯红桃花燃焰彤云痴怔地望着那袭雪莲铺散,几乎都忘了思考,只觉得自己快溺绝在他清邃若潭的眼波中。
谁愿改一身骄傲,哪怕星辰流转浮云扰扰,桃花人面的彤云之绯都只愿与雪莲一色携手比肩高处,共看远山含笑,天地浩大,却在世事两难里败落一生枯荣。
远处似乎有渺茫却也清亮异常的铃铛与金蹄之声,却踏碎了心魂,悼惋轰然陨落的美。
一时间,雪莲白色的脑海里,走马灯般闪现过那么多的画面交杂纷乱,让伤重的莲华头痛欲裂。
箭伤很重,似乎有人走动的声音,似乎有人在说着什么,断断续续,他听不清楚,只能摸索着一个字眼。
是的,是箭,是二弟的大羽箭。
怎么突然都安静下来了呢?
良久,撕心裂肺的长啸直冲云霄,荡起环环不绝的萦绕回响,惊醒了突如其来的沉默。
“大哥!”
那袭绛绯彤云底色上以墨线绣流云的轻绸衣裳,失魂落魄地奔至雪莲般月华银绣龙纹锦袍前,颤抖不止又小心翼翼地托起清雅灵秀男子的上半身护于怀里,绝望地看着男子胸口上的箭伤处不断滴落如朵朵妖艳血花的鲜血,大悲无声。
轮回前都太执着,满城花谢,谁家关山漫枯叶,谁家天下尽尘烟,笑龙渊。
明明不是惯用的铁胎弓,明明大羽箭也是亲手偷梁换柱,怎生一场演给天下看的假戏却成了真?
不是过了今日,一切便都万事大吉胜券在握,便可与心爱之人皓皓白首天大地大了么?
谁能告诉自己事情怎么会演变到今天这般难以掌控收拾的地步?
谁能告诉他这到底是为什么?!
满眼都是铺天盖地的血色,他永生永世都万万没想到,曾经互相发誓要永远相亲相爱的玄武门竟会亲眼一场生离死别的浩劫。
无事孤灯久长,不知可为谁而忘,揽月风逝,谁同谁曾妄思地久天长?
玄,武,门,字字断肠。
哥……要是你不是太子,要是我不是秦王,要是我们不是生在这乱世,那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大哥!”前所未有的恐慌,千言万语梗堵心中达不到唇口,征战戎马皆临于山崩而面容未改,如今却的的确确万分害怕,“我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我以为……我以为……”
满心压抑,语无伦次,再说不出更合适的话语来表达内心的一切,也愈发地说不下去,只能无望将对方抱紧,似乎如此便可以与每时每刻的消亡争夺时间,便可以将无可奈何的生死扭转。
月华色银绣龙纹锦袍的意识逐渐模糊间,似乎感觉到有人向自己飞奔而来,有人紧紧地抱着他,就像个固执的孩子一样任性地以为只要这样紧紧拥抱,便能将他不断流失的体温生生留住。
努力地想睁开眼睛,想一探究竟,但胸口传来的剧痛却让他晕眩不已。
到底是谁在说着道歉?
依稀是在梦里,是谁的泪水滚热,滴在他沁凉若玉的冰肌雪肤上,一路滚烫到心底,烧灼着他的心房?
又是谁低低的自喃回响身周,使他怎么也起不了性子责怪?
记忆里熟悉的声音永远那么倔强,那么骄傲,可从未说过一句对不起。
于是,早该流尽滚烫血液的,早该水波不起的心底深处,只觉一片柔软与倦怠。
忽然想笑,是登云,那个从小粘着自己,那个天生似乎就为了默默追随他而降临人间,那个纤妍秀丽,那个总是对着自己笑且笑起来的耀眼光华似能燃尽辉阳丽日的二弟。
那个,如今却对着自己拉开了弓弦的二弟。
偏生自己总随了他意,哪怕明知那会有怎样的后果,只因,他的一句——对不起,大哥……
“登云……”失血过多,美丽清灵的锦袍男子惨白了一张娇颜,淡粉色的嫩唇也泛起了白色。
不错,一箭射落马背上长兄身着墨绣云裳的男子,正是大曜国的二皇子,天策府的秦王------唐登云。
而他怀里清逸冰灵清雅秀美的锦袍男子,正是大曜国开国皇太子------唐弄玉。
唐登云一眨不眨心痛地望着越来越虚弱的长兄,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脸颊上早已湿成一片,“大哥,你挺住,我这就去叫太医救你,你答应过要和我相亲相爱一辈子永不分离的。”
“登云……”
勉力抬起手,唐弄玉想触碰唐登云温暖的肌肤,想多唤几次他的名字,想告诉他“大哥不怪你,下次别这么任性就成。”可他的力气根本不够,不够啊。
只要一会儿……一会就可以了,他的指尖就要碰到他了,可为何再也近不得了?
即使二弟也伸出手想握住,也终于是从那依旧细白的掌心滑落。
“我在这里!”
有人依然执意握他的手死死不放,太过炽热太过用力,雪莲白色分不清是胸口的火烧火燎,还是包裹手掌的张狂热力,能感觉到的,唯是一片头晕目眩。
二弟,是你吗?
真的……是你吗?
雕栏画砌犹在,画簪凌绕青丝,凌霄照华年,谁能再见带露桃花面?
不知道哪里涌上来的力,慢慢睁开眼,浓密的长睫像翩跹的羽蝶轻抖双翅,于是,眼前这张从小看到大,总是生得花容月貌皓齿明眸还略显白皙的脸庞结结实实地落了自己的眸中。
登云,真的是你呵……
可是,你为什么这么伤心呢,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呢?请不要把我抱得那么紧好吗,大哥现在很累,等大哥醒来的时候再和你一起去跟爹请罪,这样好不好?
我们……这么多年都共同进退,彼此依靠扶携着过来了,这一遭,也同样难不倒我们的,是不是啊,登云?
见到二弟的脸,那些痛的苦的恨的伤的都尽化心安,只想着明早睁眼,许是又一个春光明媚天。
却不知,物是人非。
苦涩地一笑,脸色淡泊,平静如常,微微的笑犹如当年看待那个纯净秀妍的二弟。
只是唐弄玉的笑,那直如万千钢针扎在心头时的笑,凄丽而悲壮,令人心碎。
“登云……不……不要……难过……”雪莲纯白灵美的眼眸明亮水盈,望着被彤云绯色紧握着的手,忍住一箭穿心的刺骨裂痛,幽幽地叹息一声,柔软而略带丝清冷的声音似缠绵烟雨,低低地将唐登云笼罩,“今生无……无缘,但愿……”
“大哥,我知道你很难受,所以疼得说糊话,你好好休息,御医很快就来了。”思绪强烈地抵制着什么,死死不愿触及更不愿承认,只轻轻用手堵上长兄的唇,阻止他继续说话,“你撑住,一定要撑住,只要你撑住,我就什么都不管了,我们马上离开这里,到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这样就再也没有人可以拆散分开我们,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拦我们相爱相守,我们的缘分不会就此尽的……”
说到后面忍不住更湿了眼眶,连自己都不能理直气壮说服自己的话又怎能再以精诚所至信天孚地?
历尽千辛万苦负尽此生的坚持好不容易有朝一日执手苍穹,以为耗尽了心力便能从此高枕无忧地平淡相望相亲,却还是敌不过命运算的卦。
穹霄之巅太过广博太过完美的爱情毕竟逆违了天理人伦,不仅难以被世俗承认,更不为身边虎视眈眈野心的诅咒与憎恨所容忍,是所有人眼中的孽与障,若不拔除便日日噩梦食寝皆不安宁,所以他们身不由己地陷入无可挽回的死局。
难道传说里的天妒良缘是真的么?
真的实在是太痛了,痛得唐弄玉说不出多余的话,只是细微地呓语。
明明还有那么多的话想告诉他,却只化成微风一样的低语,“你呀……”
你从小便天不怕地不怕,怎么此时却怕成这样?
前所未有,二弟,这可不像你的性子。
轻轻开合的唇,晶莹珠贝似的玉齿,一闪而过,如羽蝶惊动之翅,只一声低语,依然宠腻,依然无奈,依然纵容,却包含了更多年少时难明的成分……直到自以为懂了,把整颗心予了,那时,便以为皇图笑谈及天下指掌,都不如他和煦一笑,都不如彼此凝视时,暖若三月春阳,恰恰全部情归处。
也曾有过孤傲不逊,年少意气;也曾伴友开怀畅饮酩酊大醉;只因,每当自己疲惫归来,事后万般困难的料理,长兄唐弄玉都会似无奈地接下,“你呀……”
不知是否上天有意作弄,当那暖玉般的神情日渐苍白,金丝绣袍难掩日复一日的清减,而再看不到他的眼眸深处之时,宫城高墙下迎来了一切的谢幕。
金箭雕翎亲手射穿一生的至爱,玄武门前,他的天地,被长兄不断涌出的灼热鲜血染成了最凄艳的红,但却依然看见长兄那仿若隔世的表情。
三月暖阳般的……笑……包容,宠腻,关怀,欣慰,留恋……仿佛黄泉彼岸才能见的表情,如同清绝人世的彼岸雪玉莲花一般的笑。
他永远忘不掉那年的碧水湖畔,大哥那雪月纯白的广袖衣袂在风中飘摇,乌黑的发髻像缠着柔韧的情思,华灯香烛明灭间俊秀妍雅。
如画的眉目,浅浅的笑意,优雅得不像这个尘世里的人物,那样直直地向自己走来,穿过梨花纷飞的院落,绕过清水盈波的池塘,梦一样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抬起倾城一双白玉莲花,为自己轻柔地擦拭额上的细珠……
那是他的大哥,唐弄玉,惊才绝世,容颜如玉,清灵出尘,秀雅脱俗,是集天地灵气的珍宝,是万丈红尘点染的风华,耀目得如红莲烈火可以焚尽三界……
楔子二此情可待成追忆(中)不记得是怎样冲了下去,只知道死死抱住他,紧得指节仿佛要折断般。
莫叹人间魂暗淡,何知生死相怜远!
终于又能平静地凝视着他的眼了,深深的,再没人打扰。
那么美的眼眸……倾人国城的仙容……
这样灵美脱俗的倾城娇容,曾经的自己是多么地祈盼,望愿得春日枝头的桃花都谢了春红,祈希得流年匆匆都蹉跎了天光梦影,盼来盼去终是得偿所愿,心事袅袅留住春色缱绻,仿佛那满天的星斗都只为自己而急倾不休。
幼年之时同枕共伴,纵是短暂别离,亦不隔天涯鸿雁,两心灵犀,再到后来兜兜转转终明彼此心意,便双方强烈执念今世约定彼此互属,更后来晋阳起兵争霸中原,乱世烽烟互为守盾共同作战,青丝金甲,龙渊跃马,千次百回修罗场上患难与共且犹言生死相依,攻破长安终换乾坤初定威服四夷,携手并排比肩高方,双双皆开怀于此生不负天高水长,遂玄武门前相互心许共此一生地老天荒,上穷碧落下尽黄泉,无怨无悔。
可有谁能预见久经屠戮血腥的玄武门本身就象征着所有的不祥?
那仍旧若只如初见人生的深情一眼,令唐登云心中顿感天崩地裂的锥刺极痛。
玄武门下,所有的爱恨皆成了灰。
唐弄玉的眼里蓄满了泪水,眼波如破碎的琉璃珠一般,折射出万千光泽,映着唐登云阴郁的悲伤,却依然笑得倾城绝世,露出盈盈半枚梨漩,伸出的指尖冰凉似玉,抚上弟弟的脸,来回摩挲,似情人般亲昵,泪水还是终究止不住地落下,“来生我一定……一定……信守诺言……”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仿佛生了锈的铁,浓得发腻的味道围绕在周围,将他们两人紧紧包裹在里面,一点一点地淹没他们的呼吸。
红色的血液源源不断地顺着锦袍流下,滴在唐登云镶金丝南珠绣绯桃燃云的履靴边,如殷红而热烈的业火红莲,一路堂皇而开。
“我不要来生,你今生答应过我的怎么可以食言?!”始终不肯放手,另一手轻抚唐弄玉散逸额间的碎发,眼神狂乱而迷离,“哥,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你答应过我三个愿望的,如今这第三个愿望便是我们永远在一起,说好了要走也是一起走,难道你忘了吗?你一个堂堂的大曜太子一国储君岂可失信于人?!”
这次换我来对你说,而且,也是第三个愿望,不要带走我的灵魂,去那寂寞的黄泉彼岸。
雪莲白温柔至极地任那朵快溺死人的浓烈桃花香呼吸绵长地伏在自己肩头,眉心的莲花血痣却流露伤感万分,水灵的莹眸一点泪摇摇欲坠,说不出慰藉的话语。
楚馆云闲,秦楼月冷,动是离人愁思。
似烈火燃烧般的彤云绯喉间一抹酸楚弥漫上来,扭绞了自己的心肠,“我这一世从来没有求过谁什么,包括你,但是现在,我求你,求天求地求日求月求那高天琼宫里的神明,也求你不要走,我求你了大哥……”
你可知道,少了你的我,被遗落人间,会有多痛?!
大哥啊……
掬起满掌柔凉的黑发,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不是说好了不论何方我们两人都必须在一起的么?
只要你不离开我,我立马放弃这大曜江山,我们一起携手天涯四海云游,做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眷侣。
不再理会厮杀,忘却朝野,或大漠长沙,或落雁夕阳,或琴剑悲昂,或坐醉荒郊,我们冷对繁华锦,清隐幽竹居,仰看明月过中天,俯就千里酒家旗,甚至一壶清酒映桃花,此去长安伴天涯……我们一道此去长安,相伴天涯,好不好?
大哥,好不好?
眼泪如雨般落下,已经分不清是谁的。
此刻,耀眼明烈如火焚焰日的彤云绯哭得就像小时候那个受了委屈任性抱着兄长寻求安慰的孩子……
从没有什么比这种无奈更痛楚。
自古红颜多薄命,玉碎魂销,命埋荒。
“人生……无不散……的筵席啊……”唐弄玉原本瓷器一般雪白的脸庞,此时越发显得苍白起来,却依然眉眼盈盈,笑得绝美,语气虽有些发颤,但不紧不慢,清淡似幽幽溪水,可说出来的话,让整个局面顿成生死。
唐登云尚未答话,那声音继续柔柔而虚弱地响在耳边,说出了一些令他日后常常在梦中敲痛心头的话,“二弟啊……为兄自幼熟读史书……深知……自秦,汉,晋,康以来……有多少位的皇太子……不得善终……其实……以我现在已拥有的朝野上下举国内外共臣心的优势……如若不念骨肉之情……早就可以克制得你无丝毫反抗之地,这些……不用我一再言明你都是相当清楚的……何况……我时刻记住娘亲的话……呵护弟妹……全家和睦,尽……尽长兄之责任……我怎么忍心……你我之间更有……那无法在世人面前堂而皇之表露的情感……使我根本不会同根相煎,骨肉相残……我们彼此相爱,彼此互属……可是……我们还是因为被别人的各自荣华希冀而逼得两全不了自相残杀……但是我不怨,唯一的便是憾然……作为大曜储君,我丢不开那样重大的责任……本想着江山社稷稳固之后再一起相伴湖海……却终归还是把握不住这样的失控……根本再来不及……”
霞光映射下的玄武门,力尽魂亦危却神闲气定的大曜太子唐弄玉双眸无尘无垢,凄美含泪笑得风华绝代,那倾天倾地之姿不减灵秀非凡。
指间流年,多少往昔屈指蹉跎,徒留故里九州云落。
自晋阳大计指点河山,他们风雨同舟十数载,都从不轻言放弃,如今却是无奈,身为长子的责任,家国的担负,社稷的太平,这是他们共同打下的大曜江山,怎能不好好守护?
他们一路走来何其艰难,万里峦山都倾注了他们的心血,他也是想着一切井井有条之后再袖手天下与心爱之人携手白头,可殚精竭虑维护的两全之策却生生成了旁人急迫的欲求不满的魔障,但又太过强大而无人战胜,谁都败不了,只没想到会亡于对方之手。
但也只能亡于对方之手,其余之人根本不配。
所以,这也必然成了一场注定。
一身的雪莲白轻启的唇齿苦苦涩涩吐出的字字句句,恰如阵阵惊雷滚动于彤云之绯的头顶,砰然炸裂在他心底,教他感泣永生。
他们只属于对方,这样的罪孽本不该只由一人承担,若要天罚也该将他算上的,他们本就性命相连,何况这一回,真正错的是他啊。
落落浮生如梦,刻一段情深不寿,他本觉得他们皆是惊才绝艳名赫天下,情意相通旷世无双,当仁不让令世所难企望其项背,手握日月皆毫不示弱于任何人,扬眉凌众卿笑看云起,甚至富贵浮云皆可以生死一笑,纵然百年成湮也绝不放手,定要结伴双飞入云宵。
可一旦真正到了不得不眼睁睁看着红尘落尽雁归而去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想象中那样的豁达潇洒,才发现自己也有相当脆弱的时候,尤其是在这样已无立场的显见阴谋中,也有自己立眼之下无力办到之事。
只能消极地看着最爱的人慢慢逼临那个最后时刻。
“不会来不及的,大哥!”男儿纵使有泪也不可徒劳悲伤,但亲身体会着心上人步步迈向生命的终端却没有半点办法,只能被迫接受,无异于受凌迟之刑,他又怎会好受,“你可是大曜储君,我们还要一起站在这烽烟顶上共江山如墨,还要将来同泊天涯呢!而且我们说过我们是只属于彼此的,我还在,你又怎会有事?”
“我很累了……再负不动这千里山川……如今有人等不及让你接盘,我正好可以休息了……”残破的声音,却从未曾改变的语气,此刻,却伴着更多更多像丝缎般的碧血从唐弄玉花瓣一样细致的唇角涌出,只是不改笑意倾倒国城,“尽管……始终不甘心轻于鸿毛之死……而非战死疆场马革裹尸……也不放心大曜的未来……但是,我相信你一定会为我完成心愿……毕竟你也说了……这是我们共同打下的江山……”
所以,你一定不会丢下它不管的。
暗色的血花,像极他颈项上红巾绣着的那朵血染的红莲鲜妍,又有着梅花的骄矜。
这方红巾,是他十八岁那年二弟离家入宫前送他的,与弟弟身上那袭暗赤的彤云绛绯色泽一致,上等水泽流亮的面料同出一品。耀眼的颜色,却与他一身冰素的雪莲白奇妙地水乳交融,堪谓天衣无缝,恰如他们这么多载并肩作战都配合默契得无懈可击一般。
旧时景象里,母亲曾对二弟说过,除了心爱的人,红巾是不能轻易送出去的,可是二弟却大大方方地送给了他,那时他只当弟弟年纪小不懂事所以默认,想着待其长大后再还,然弟弟真的长大了,却说什么也不愿收回,他便明白那含义为何,再之后便再还不回,系于颈上漫渡多年岁月流转。
绯莲之花越开越盛,绚烂而绝望,倾其所有。
原以为看尽生离死别富贵荣华,原来最过残忍的莫过于“情”之一字。
命运犹如一片奏响悲戚丝竹的华章,又似一幅泼落红泪泣血的画卷,风卷红尘,西风苍凉,看那青丝凌乱泪眼婆娑,一并归于尘泥。
唐登云悲伤的目光虚浮不定,一双妍艳若桃花般的美眸只伤感地遥望着远方旭日东升的天水交接处,抿唇不发一言,唯觉阵阵痛创更是绞上心头。
为什么你要笑着流泪?
旧日繁花开遍里的你都甚少流泪的。
哪怕曾因我的缘故,美玉无暇的你眉心留下了一微朵嫣然散开的血色莲华,温暖的刺痛,都是没有流过泪的。
除了母亲仙逝的那一年。
今日却是……弓弦饮泣,羽箭洒泪。
梦中你的泪滴,滴滴落在回忆里,丝弦扯不断千万留恋,但愿来世续天荒,永远不会再诉离殇。
“是,这是我们共同打下的江山,我们是该好好守护它,但是你去了,我还守着它有什么意义?”心头被窒息般的紧致死死卡住,身上的血肉仿佛被这缓慢折磨般的刑罚一点一点地剐掉,临近崩溃疯狂的边缘,但还要强故镇淡地慢言慢语,坚决地将自己的心思诉清传达,“我们既然说过只能彼此在一起,那么必当生死同穴,我虽然不听谁的话,却也是个重诺之人,如果你不能活着走出玄武门,那么我也陪你一起同赴黄泉吧!唐家宗亲那么多,任一位这江山都不会落入外姓之手的,所以第三个愿望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谁都管不了的!”准备拔出扎在兄长心口的大羽箭朝自己一个深刺,一切皆可以就此结束了。
就让万事成为传说吧,我们在传说外相守,就好。
血色越来越浓,像以往落日红了的江山,像鲜血染就的红莲,一切的一切,都沉浸在红色的世界里。
悸动于如斯执着深情,唐弄玉笑着望那桃花秀眸里收不住的湿气,乌墨带点琉璃色的纯澈凤眸在缓斜的光线里水华四溢,似被点染成温暖的橘色,低和吐出的言语却何其残忍,“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一定……会治理好这大曜江山的……”
他一直想着万全,可世上万事哪里可以鱼与熊掌兼得的?
秦王府的那些人从头至尾都不肯善罢甘休,他又怎舍得向来疼爱的二弟夹于缝隙痛苦为难,这场江山珍珑局总得分个高下输赢,何况事已至此再无转圜,既然天意让他做了这样的出口,他只能也必须让自己更狠下心。
虽然他们发誓生死相随,也感动于二弟生死同穴的决心,他们本来就只能属于彼此,天涯何处都该不相离弃,可共同打下的大曜江山也只能交由他们中的其中一人才可安心。
岁渡江天,风云奔走,惊鸿过影花骨瘦尽,谁还能再听得到天籁玉箫声?
最后一次以曜国储君的身份施发口谕,一如往昔留待未央宫亲送对方出战沙场为其饯行那般强硬不容辩驳,却也充满无限期望,“秦王听令……孤深感命不久矣……时不我待……如今实诚我大曜百废待兴之初……汝不可负孤之意……奉天承运择日……登基……创一个……大曜盛世……”
金舆玉座皆是空,谁还有理智冷静地自我保重,风姿惊世的秦王殿下一腔愤恨压抑不住,“唐弄玉,你凭什么擅自替我决定?!凭什么要我独自留下来面对没有你的江山?!你凭什么为了你的安宁而自私地残忍地叫我去辛苦?!你真的想过我一定会做到遵照你的遗愿……”忽地停了口,他真的觉得自己快受不了撑不下去,曾无数回直面死亡,只是从无一次如此刻般没有希望,“大哥……弄玉……我能不能坚强地自己走下去未知,可是当我走进你的东宫再看不到你,我要这江山何用?我们为了在一起所有都辜负了,你却要走了,我们纠缠了一辈子你中途撒手撤去,你玩弄了我的感情!”
彤云绯色烈如火焰似的燃尽了妍桃夭灼,涤天荡地般焚卷了一切的悲喜,搂紧了怀中步步逼近冰冷时刻的温度,碎心噬骨,泣不成声。
唐弄玉轻盈如蝶的长睫掩着如烟似雾的双瞳,呼吸愈趋清浅,“我想知道……当我撒手人寰归去……你……会为了我们打下的大曜江山活下去吗?”他的二弟在他荣封太子之后为他四方征战,出生入死,英明神武从未让他失望过,相信这次也不会。
明耀天地焚尽日色的彤云绯,看着那身雪莲白眉心当年他为他亲手画的微瓣红莲,好一会儿含泪仰首狂笑,撼天动地惊动层云汹涌不竭,覆遍万里冰川雪碎峰崩。
秦王府的一众悍将跨下军马被这一声长啸惊得长嘶连连四起,甚至不少高高立起空刨马蹄摇摆马首躁动不安,若不是久经战火历练及时控制乱象,只怕马群躁乱混腾难免踩踏伤亡,在迅速控制局面情形下却面面相觑却无所适从,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生死无畏的秦王这番疏狂模样,私下议论纷纷秦王是不是被什么被魇住而发了疯,却谁也不敢上前劝他一道庆祝玄武门的胜利,只是看着那一身明烈的绯红色似失了心般风中空荡飞扬。
“如玉公子不愧为大曜开国皇太子,这么久了还是自负狂妄半丝未改,反而变本加厉更甚从前,臣弟自叹弗如啊。”唐登云说着反语就痛断了肝肠,轻轻贴向那苍白得如天山上将要融化积雪般的绝世容颜,轻抚那一瀑宛若乌云暗含冷香的长长青丝,带泪的秀妍容颜甜笑诡异,“我们从晋阳开始便并肩作战,沙场之上九死一生,进驻长安之后你成了大曜太子,未来帝君,为了你的微笑,我甘愿自己领兵替你南征北战,尸骨成堆的惨况有几人能如我一般不恐不惧地坦然面对,只因我知道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大曜江山是我们共同守护。可是现在,你竟心平气和地告诉我说你不会再和我长相厮守了,唐弄玉,你要我如何回答你呢?再说了,一人做事一人担,我们共同造下的业,你凭什么一人独揽此报,该把我这份也算上的……”
是谁曾经偏要回眸,让他动了心魔,从此天涯无处可逃?
彼时风流趁年少,他彤绯灼华胜桃夭,他白衣灵素似莲瑶,不是青梅更胜竹马,自幼相伴又执手沙场,辜负了所有只为相拥偕老,付出这么大的惨痛代偿又凭什么让对方独担?
既然我心已许终不变,缘定三生,那么我们就该比翼齐飞共翱翔。
吾爱汝心,汝怜吾色,以是因缘,经千百劫,常在缠缚。
雪莲白澈美的凤目中有浓得化不开的将离凄寒,唇上却依旧挂着极是柔和的笑意,染着杜鹃啼血般的美,“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天竺梵音般的动人音色柔响耳畔,绯色的人却怒气横生地叫了起来,“你凭什么认为我一定可以做到?!”
唐弄玉笑得出尘绝世,淡静而自信却异常残酷地掐断了弟弟所有的辩驳,以及对方将自断性命的念头,“因为你爱我……所以……我相信你……便如相信我自己……你一定会还我一个大曜盛世的……”
还能再说什么呢?“臣弟……谨遵太子遗旨。”
他的大哥,纵然举步投足间翩翩有着如流风舞雪的绝代清华,在面对一些红尘琐碎时总是淡若浮水冷若冰霜,却也皆存贵介行藏甚至咫尺威严之气,他文武双全,智计双绝,齐家治国平天下样样在行无人能比,文治武工完美无双,有着男子的全部果敢与智慧,更因身为一国储君,即使生得肤如冰雪榴齿淡唇,亦一生睥睨天下傲狂。
因此,凡是真正认识他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张清绝灵雅静若止水的看似温柔亲切婉雅脱俗的美颜之下,是怎样一颗钢铁般悍硬霸威的心,让人有不得软弱的资格。
身后的誓言随风飘逝,当年那繁花树下的脉脉温情,如同惊鸿一瞥后的淡淡思恋,绵绵不尽。
楔子三此情可待成追忆(下)巫山一脉流云静如画。
雪,在这个时候悄然飘落。
漫天淡白的飞花浓墨重彩似能燃烬蔽月的乌云,眉心鲜艳的微朵红莲下,一双美眸里清澈潋滟的波光映出满城的飞白,似流落一天一地炫美的泪。怎么晴初的夏晨尚有未谢之白梅?
唐登云拾起雪色白莲肩上的一瓣白梅,熟悉到避无可避的惊痛,那瓣白梅在他手里染了点鲜血,真的成了带点碧色的红梅,混合着雪落在掌心,很快就被血化成了水。
曾经满园梅花开如烟霞,花影之中有人素衣罗袍执梅而吟,红梅的色泽好象要烧起来。
那人眉心那朵滴血的玲珑莲华,实乃夺命。
时迁朱颜惊暗换,昔日貌比莲花,今朝命似残花。
千秋功名,帝王将相谁收葬?
唐弄玉眼神渐渐涣散,逐渐坠入冰冷的黑暗,依稀看见抱着自己的弟弟低下头,轻柔的发丝划过自己的唇,是温柔而尖锐的痛楚。
那些痛的记忆,落在春的泥土里,滋养了大地,一定会开出下一个花季的。
嫣然动人的红梅千绽影中,玉巧的下颌微扬,沐浴清晨阳光恣意照拂,陈情往事开始仿佛神仙幻境般奇雄变化万千,欲将其看清,却又飞速遥远。
流年从眼前漫逝,恍惚的幻象之中,落花漫,稚儿逐,声声笑语闹得和乐欢美,更不落那玄武门前你我相知情无限的盟约心许。
“登云……你可知道……为什么我今日……会败在玄武门么……”爱恨恢恢,天涯人近,雪色白莲之人强撑着视力聚焦于高宏的城门中心那三个黑色的隶书大字,抱着他的人身体一凝,唐弄玉轻摇了螓首,有些失落般地嘲弄而叹,一字一句十足压迫着说给彤云绯色听,“直到方才……我才突然思得明朗……”
仿佛触动了平生的最大隐伤,唐登云强顶住这已是兄长相当吃力方能说出来的话的楚恸紧咬牙根,撑持着即将疯溃的意识平宁而语,“我们互相在此发誓的时候,你的誓言是如果有违背,当一箭穿心,毒发而亡。”
“所以……我应誓了……呵呵……”雪莲白之人话语已碎成断断续续的余音,难续成调,湿润的清眸中闪烁着泪华涟涟的晶光,绮丽的面容露华凄冷,“我发过誓……若当上太子……要像汉武帝待卫青那般对你……向父皇请旨册封你做我的太子妃……可是……我没有做到……又谈何登基立你为后……更谈何百年之后……让你如卫青那样以皇后荣耀随我一道……葬于皇陵……”
还是实在太过于遗憾,所谓地久天长其实只是一副少年模样,魑魅魍魉的世间终究将你我飞短流长,到最后才看到彼此眼中的泪光已经太迟了。
“不要说了。”彤云绯止断他的话,眼泪凝结,知道他在一点一点远离自己,却必须将悲伤压抑住不能太过表露,这种清醒如何不是比极端酷刑还要残酷,“我们……只剩下彼此了啊,你知道我不在乎那些虚名的,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心在滴血,眼泪的温度如冰刺,他真的觉得自己似乎快要疯掉,却还得强打精神平静如常地说话,真够佩服自己居然还没有疯。
“这箭上……还真的淬了毒呢……”唐弄玉无悲无喜的凤眸似沁进了清晨露珠,幽幽地荡漾出波澜,“所以……我恐怕……要先走一步了……这大曜江山……就交给你了……还有……不要杀了那些人……毕竟是我们……负了他们……”
所以得到了那样的回答,他欣慰之余,亦不觉有怎样的得意,只是怅憾。
从七岁起看着这个弟弟出生,带着他一点一点长大,暂离,起兵,烽火,直到带着他进长安定天下,自己雪衫金龙荣封太子,风云之颠他们共享荣光万丈,令天下苍苍千万人仰望,山河日月一手掌控,何等意气风发,他们如何不能一并笑傲青史?
可玄武门之变却从此粉碎了他们的美梦,也断了旁人的念想,如果因为一己之私要弟弟追究替自己报仇,那么自己的弟弟又如何傲然日下坦坦荡荡信心十成地统治大曜河山?
他舍不得二弟,但更舍不得对方在左右夹缝里为难,这一辈子的罪孽,一辈子的歉疚,就由他一个人来背负吧。
阳光惨白,照在唐登云的脸上似能撕开他的皮肤,可他丝毫没有多少感觉,轻轻搂住那段洁白如玉的柔颈,交颈的姿态,“太子之令,臣弟焉有不从之理?臣弟非前康显帝啊。”
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前朝康帝沈阔会在他长兄沈涵熙薨逝之后像变了一个人,残酷噬血,阴狠暴虐,喜怒无常随心杀人,原来自古殇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可他们都不是沈阔,可以闭眼睁眼间如走火入魔般麻木杀人,他们都是有感情有血肉的人,下不去手。
摸索着那朵血色莲华,却感觉有只冰冷的手在抵着他,唐登云才意识到他挚爱的大哥已经说不了话了,那张原本就白的有些透明的脸庞,此时越发看起来薄得就像一张纸,脆弱得让人心碎。
大哥那双清波流泽的美眸依然在笑,淡如烟云的笑,一如往昔,淡雅如水的平静神情里,只稍稍一点幽微的动静,便让无数枭雄顿觉惊艳世俗,倾国倾城,无不为之魂摇魄乱,迷离惚恍。
可是他知道,大哥的世界已然正趋安静,唯有双眼方能出声了,而他也只能,靠着大哥的唇形分辨,那是两个带着无限宠溺无限悲伤的字眼。
但才启了唇,一腔殷色却如流丹漱玉般漓淅红巾白衣之上,再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飞花乱雪,他们紧密相拥,唐登云心觉安适恬然,只是无法呼吸。
他应他碧落同往,奈何他却将誓言斩断,这煌煌宫室难道以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么?
俯下身紧贴唐弄玉渐渐冷却的脸颊,痛到不能自已。
假如手握江山,却留不住你,会有多么的遗憾……
抓不住的灵魂,落寞成一个难再挽回的姿势,生命在打转的雪花里面凄然飘零,曾经花前月下百卉含英的纷华靡丽,玉宇琼楼,到如今已成了飘渺虚无的蜃楼幻影。
怀中的躯体尚有未凉的薄温,仿若很久很久以前,某个花朝月夕的中秋月夜,御花园里太液湖之上盛绽纷繁浪蕊浮花,月白琼花不知何时已悄现满枝桠,漫漫上林苑的欲焚丹枫被那轻白如霰雪胧纱的皓皎柔光映成了魏红之色。
晚风拂过,盈动了高枝红叶,也盈动了应季梢上琼花,合着循循落下的依稀凉叶,雪白或火红二色飘舞天际,如雪飘絮,铺迭了遍园的碎红糜雪。
如雨飘零的落花之下,他那清绝灵逸的大哥还依在他怀中,温柔地为他抚去落在发梢的一片落叶。
那时,大哥的笑,柔美淡雅得仿若天边清朦皓月,仿若下一秒就会被风吹得烟消云散,于是他反射性地握住大哥的手,力道的强劲让怀中的墨发美人微怔。
但随即,他的大哥,他的墨发美人,却露出了让天地间一切万物尽失颜色的微笑。
指间缠绕的黑发,与黑发辉映的白梅,映着梅花后的天涯……每一件都寸寸尽断在掌心绵密汹涌的纹路里……
历尽劫波,终归涅磐,千年梦回,一枕黄粱。
箭没胸,其实并非痛极,但箭身开了槽,血,便汩汩地放出,爬过恢宏的龙尾道,爬过巍峨的玄武门,爬过齐整漫漫山河……
一丝凄凉而惨烈的苦笑,慢慢浮上唐弄玉泛白的唇角,却依然倾绝城廓般美得惊心动魄,如繁花盛绽,美不胜收,同时本已恍惚涣散的眸光闪过一丝清亮。
每一寸目光,交错成无言片段,在心底里还有今生无解的忧伤。
唐登云看见那双曾对他微微笑过的灵动眼眸,曾有过忧郁,曾有过悲伤,曾有过惆怅,曾有过欣喜,还曾有过责备……曾那样暗波涌动安静无声的眼眸,曾那样温暖如春寂寞似雪的眼眸,此时正凝视着他,如此宁谧。
回光返照,仍有余愿未了。
火烧云一般的焰绯之色深知雪莲白还牵挂着什么,强忍悲痛地苦笑了下,还好,还能发出声音,“放心吧,弄玉,我不会像前康显帝沈阔那般立你的幺子为太子,步那沈子延后尘。”低下头去轻吻带着毒血的柔唇,像似没听见身后将士们惊叫示警此血有毒的声音,烈焰般的彤云绯色如妍艳彻底的桃花正在褪色,“不过,我们是只属于彼此的,所以,他是你我共同的儿子,我必须把他带在身边,封他一个王位,安度一生。”
极缓慢地抱起已是气若游丝的长兄,穿过矗立在周围的将领士兵,他看不见他们,唯一能看见的,只有怀中人苍白的容颜,依旧是弧线精柔到近乎婉约的下巴,依旧是形状美好宛如女子般的薄唇,那乌色的发丝凌乱垂在颊边,勾魂动魄。
谁以龙纹铭史墙,谁刻凤印记德章,古今多少事,雨打风吹去。
有些爱,挫骨扬灰不后悔。
“众将士听着,本王登基之后,改元贞观。”甩下这句话再不理会他们,一步又一步沉默而麻木地朝玄武门外走去,头也不回。
他应他百姓安康纵遥隔阴阳亦不敢忘。
大哥,既然你要我好好活下去,好好地挑起这一肩的家与国,守护你我共同打下的大曜江山,那么,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创造一个万方奏乐的太平盛世。
谁说当天下稳安便一同游锦绣河川?
谁说要永远相伴直到黄泉亦要相挽?
所以,当我大行而去找你之时,你必须履行我的第三个愿望,这是你答应过我的,不准反悔。
许多刀剑落地,许多人挥袖掩面,欢洋霎变泣海,却无人再追去问询秦王欲往何处,也不敢过去,因为,那个妍丽清颖如同武神恶魔般骁勇的秦王,第一次露出如此悲戚的表情,仿若世界崩塌。
就着被抱起的离悬,唐弄玉华美漆黑的长发陡然纷飞,划破飘洒的雪花,垂落至雪地里,发稍翻飞轻舞于雪花里,丝丝缕缕凌乱成根根细亮琴弦,文物士将的心,于此弦之上凄滑而过,若听闻忧伤挽乐。
纯粹的白夹杂着似血凄艳的红,那一刹那,一曲悲歌凝成永恒。
水一样的长发覆于坚实有力却同样冰冷的臂膀上,伴随落雪残花流散,唐弄玉眉目依旧,失血依然清澈绝美,然而那双摄人心魂的丹凤美眸,正一点一点失了薄温,一点一点隐没光华,绝望的毁灭。
雪莲白勾了勾美若莲花的唇角,柔缓地呼出最后一口气,漫漫人生路,也许便就要这么过去了。
薄暮千年魂尽处,浓香一枕梦回时。
或许只是恬婉入睡了罢?
苍白的雪花白絮,将单调的色彩挥洒流泪的苍穹,唐登云无比清醒地看见,唐弄玉闭着的好看的眼角,有颗干净而璀璨的清泪,静静地,缓慢地,像银河之水,跳动着细碎的光,顺着眼角断裂着流落下来,跌碎雪地。
一处江山,几家天下。
一室血脉,又是几人帝业?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唐登云仰天,风吹断声声呼唤,再回首,痛恨苍天无情,他与长兄唐弄玉的相爱本该是千古流传,可为什么倾尽天下之后换来的却是山河永寂?
孤独的世界是那样的形单影只。
莫问当年朱颜带绿翠,只怨谁错把鸳鸯配,芳华任谁贪,凭君枝头占,不承望,花飞粉谢珠落散。
繁花尽处,悲清之至,莫过于又是一树繁花夺眼而开。
失去大哥,如堕无间地狱,终生不得幸免。
世人健忘,零落成泥碾做尘,谁去记,逝者如斯?只是,待得来日霜鬓垂肩乱,回头看,不见来时伴。
人生若只只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
那些美好的愿望,在现实面前却总是脆弱得不堪一击,到最后就只剩下一片鲜血淋漓。怨只怨,当初的誓言太完美,偏偏让相思化成灰。
清风曼徐柳清影,淡雅芳慧莲伊人,蹙眉浅笑雪梅绽,紫嫣素灵凝红颜……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已在水一方。
大哥啊大哥,你可知我,平生最悔,便是放了手,断了情,平生最痛,便是醒的迟,悟得晚,回首早已千古恨,依旧堪不破,残春梦一场。
他的大羽箭,大哥的君子心头热血,高高地如已裂的嫣红色,飞花碎玉溅洒玄武门,使他的梦支离破碎,花谢无声。
一步踏错,再无可改,转身引弓,便是生死之隔。
自此茫然环宇,再没了幼时甜巧回望便能看到的宠溺包容。
只是,年少不知愁滋味;只是,明月不谙离恨苦。
神思恍然间,不经意踩折了一株伏地的花枝,下意识地收紧双臂护住宛若生时的长兄,然低头的瞬间,他看见长兄银丝绣龙的太子朝服上,鲜艳妖红越发渲染洇漫,像曾经梦里雪中的红梅,先是星星点点地绽放,然后大片大片地扩散,最后雪都已经被埋没,只剩那花的殷红如夕照残阳,心中如潮水般安静汹涌的绝望不歇,连绵到身体里痛彻心扉。
儿时心思依然流荡心间,怅然长叹中,眼前又恰有一瓣不知何处飘飞而来的红梅花瓣落下,凝在唐弄玉的白衣上,异常突兀的艳。
曾经幼时的春日午后,那个穿着雪莲白衣衫的人,他的大哥,在漫天纷飞白雪里的梅树之下转身凝视着他微笑的美丽凤眼,今朝漆黑如没有星空的夜,如此安静,如此悲伤。
回首处,独倚西窗,一点凄凉千古意。
一刹那才发现心里始终倒映着的唯若当年那个眉目依旧颜如美玉的少年,刻骨铭心的依然是他盈盈浅笑,眼中波光闪耀,绛唇飞扬,竟有着女子般的妩媚,如江南柔美的春风,又如碧空清浅温柔的飘絮,更有着赤子的纯真。
只要莹润的淡红唇角一绽,一抹浅笑便是艳绝天下。
而他浅笑时潋滟清明的瞳波,总能让冬天的冰雪融化成潺潺绵溪,奈何心似缱,面如霜,昔日横波目,今为流泪泉,那玉容下一的滴泪,揉碎了自己的双眸。
风吹散安静沉睡的唐弄玉额前美发,晶莹无血色的如花唇角,似还恍浮一丝仿若隔世的美丽。
在此紫禁之巅,时间翩然而过,到头来,却好像光阴早已错失于十数年前,一些隐约的往事在风雪中破碎……
第1章漫卷流年忆昔往(一)依稀仍然康朝显宗八年。
彼年春天正值花季,河东城有起雾一般盛开的梨花,似白玉上泛着淡淡的青润,淹没了寒冬,家家户推窗便观一倾繁春花海,那浓淡错落的斑斓缤纷间杂着绿色潮水般扑面而来,连荒郊漫山遍野的春花亦迎着薄日初阳,渐次取代了新融冰雪。
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接长亭,迷远道,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落尽梨花,莹春又了。
巷道中萦绕着清苦茶香,小楼飞檐入云,细看方知那云是叠了又叠白色花朵,还带着早春一点矜持的料峭,而自遥远南方来的歌女在阁楼上依偎,软软地唱着,“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品音韵,弄筝弦,指尖拨转处,轻轻荡漾出的越来越淡如烟如雾的婉曲悠咛,几番咏叹,余味无穷。骤雨初歇的天空已是清净幽凉的一幻苍青。
正值暮春,莲荷才露一点点花色,在澄塘荡漾的池水中显得袅娜娇羞,白如新雪,紫如晚霞,青如长空,灿如日芒,而水边长坡遍柳,复见漫山的乔木条蔓纤结,勾剪出一片油彩重叠的花影。折茎聊可佩,入室自成芳,借水开花自一奇。
城里的男女老少,垂髫耄耋,便会于此阳春之时,看见香车慢驱散朝霞,宝马轻驰映初阳,自曜国公府发车,穿过整座城。来如飞花散似烟。
初春里的风寒总难敌姹紫嫣红,诱引伤春之人出游时的迫不急待,夹岸的碧柳绵垂,丝丝弄碧,如梦里的繁花如锦,堆烟锦绣,处处明媚,却浮于虚无而梦幻的朦雾之端,婷婷袅袅,飘荡不绝,不知是喧闹里暗寻悲哀,还是悲哀里默寻慰藉。
宝卷香帘微开一隙,一张稚嫩却如云皎洁的精致小脸仅惊鸿照影般地一现,又隐于帘后,却不住向车里唯一陪伴他出游之人,兴奋地炫耀看到的新徙之地的景致,是如何若华贵的卷云轴,一点一点地铺开在眼前。
然替那张清娟纤妍的艳秀俏颜放下香帘的那只白玉莲花,纤修如玉又若月下聚雪,却令有幸目睹他们的老幼妇孺毕生难忘。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
金莲碎步上春楼,斜倚亭廊藕丝连,一种万丈红尘点染的风华,耀眼若十里红莲燃卷的烈火焚尽天上人间。
什么叫作,江山美人,一顾倾城,绝代风华,倾尽天下。
那个人,是河东百姓心中的神,是河东的骄傲与灵魂,也是经年而后隐匿在长安青墙石瓦中的叹息,更是飘逝于如烟长岁中的传说。
缘因万转,易逝流年,当时的国公府还只是国公府,不是后来长安的未央宫。
国公府院中的桃花每到春时都与红梅,杏花,梨花等春令或非春令的花树交相辉映,开得妖妖灼华,然而皎洁如云的稚嫩精颜总喜站于红桃花树下,看那不似梅花艳丽,更难极白莲清雅的花树,开得艳灼无双,尤它与初莲最为相称,便整座邸院半是如雪清素皎白,复半如业火烈红漫卷,开时使人欣喜,落时令人惆怅。
也许是受家人的影响罢,全府之人都极爱看那娇花盈盈绽放,花开得热闹,人便也热闹,直至十几日之后红绡香断,芳菲谢落,方冷清下来。
因此,他也爱看花。
当然,爱看花谢复花开,还有另一层更重要的缘由,也是最重要的缘由,记忆里的那袭胜雪的莲华白,眉目如画,玉洁冰清,总是喜爱倦懒地侧卧花树下的残雪梅英与翠烟莺啼中,修洁莹白的玉指纤纤,闲握一卷慵适而阅。
那一身晶白雪月莲色锦纱华裳层层叠叠,边镶柔蕊红莲色银白金缕,皙洁莹润如白莲优雅的玉颈间随意披着一条绛绯红色纱巾,上面银红刺绣的烈火红莲潇洒恣肆,腰间流苏随风微掠荡漾出姿容万千。不言盛景,不叙深情,二弟私改桃花为莲,未送予他却硬让他围覆着那帛绯巾,还朝他露出一抹绝艳的浅笑,心中渐满了未有的说不明的被人真意惜视珍爱的暖动。繁艳的花色如晨曦雾霭又如斜阳霓霞,姿态各异,争吐芬芳,花梦里雪莲清雅的仙姿朦胧得几乎看不清,寒莲冰香却漫然袭来,一身彤云绯的美男娃桃花瞳中一闪而过的失神。
春日柔和的晴阳滤过百花千影流丽漏泻,洋洋漫洒其上,那般娴静,那个闲适阅籍之人的软榻边则是碎了一地的落红凄艳。宁雅的雪莲白纯粹得那般纤尘不染。那人是自己的大哥,玉琢般的容颜清逸出尘仙秀无双,若是此刻隽永该为多好。
时光的如梭飞逝,转眼已是显宗八年。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情不自禁地侧了首,在这边神游,窗户微开的一线外,染上的是满眼的粉红嫩黄雪白翠绿,一阵带着花香的风吹过,一派繁花尽放的胜景。
春日间略显透薄的日光缓而慢地染染伸延,
多像两年前国公府春时的满庭芳菲,却如今乃京都四时洛阳的皇宫。残灯明灭缘意总难测,时光辜负深情终须别。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识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似乎此魂游方外太虚,便可在重重桃花叶影氤氲朦胧中看到那个如玉的身影,轻拨柳帘见少男雪袖,临古帖,摹画意,皓腕舒放,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深深地记得,那人一双潋滟流华清澄灵澈的丹凤明眸,静安恬然地望着自己之时,那光华的流转,若漫天星斗折入幽冥,顾盼间,便可刹那惊谢芳华。
悄悄将尚且稚秀的小手伸出窗外,一片粉瓣慢悠悠地飘落而下,正正落于掌心。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才十二岁的孩子,便离开了家,离开了那个人,关山迢迢远赴洛京,成了康朝太子沈子延的陪读。但也是自入宫之后,便愈地加思念家乡,以及……心底暗藏的那个人的一切。花中来去看舞蝶,树上长短听啼莺,今一年还是盛春时景,梨花纷飞,在远远的春光中那一人笑得散漫似轻烟,澄澈若涧泉,而自己却突然地不敢回身,扭头上了进宫的轿辇。不知他是否知晓自己说的他惹了一世桃花的语意?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泪眼欢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洁白掌心里的花瓣纵使枝梢粉娇薄嫩,却在白净肌肤的映称下,如滴落的碧血。可这不知名的红瓣像海棠,不是河东之郊满坡花影的妍桃。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殿内弥满苏合香甘郁清甜的芬芳,而殿窗则是连着一帘的卷花影,烟暖杏园,瓣落潜香。
正是来自一些无名花树,深红浅粉的瓣朵开得正好,风一过,便零落如血,在白玉石路面上轻轻颤抖飘拂。
这些栽植于集贤殿旁的无名花树是康朝太子沈子延喜爱的,却令十二岁的孩子一阵眼晕。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殿前的花树在风中萧瑟,斑斑点点的红,盈空狂舞,仿佛人的心里流不出的泪。若将人泪比此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实在不明沈子延为何喜欢这样太过艳丽深浓的花朵,倒像是一腔心血,被一只不经意的手随意泼溅,成了这凌厉暗浓的花色。
“唐登云!”
闻得突然的一声惊喝,小手不免一颤,却旋即不慌不忙地缩了回来,掌心娇柔的血泪立即被惊起的一阵风吹走了。
唐登云的视线从窗台边收了回来,睁大了一双桃花般却尚显圆润的狭长乌眸,无畏无惧地看着太子太傅带怒的眼,和那慢而缓地踱到跟前的紫红缎织金朝靴,无声与之对视。
太傅心里愈发盛怒,但念及自己毕竟位高权重,怎可与稚口小儿计较,便勉力和缓却不乏严厉地问,“济安如此悠闲,想必是把书中的诗赋全都背熟了?”
唐登云不去理会太傅直呼其名后又改唤其表字,看了看立于身旁的清瘦颀长的身影,眼里水光一晃即过。
很像从小带大自己的那个人,自己至亲至爱的兄长,但他不是兄长,他是当今的皇朝太子沈子延。
飞快转开了头陷入浮思,刚刚明明还是太子在背书,怎么一下子就叫到自己了?
但太傅依然穷追不舍,“那么你倒说说看,《洛神赋》里吟咏的是谁?”
唐登云心念电转间不着痕迹地敛了方才的端傲不甘,乖觉地咧嘴一笑,尽显一个年仅十二岁小儿应有的童真无邪,心无城府,只眼底光华流转间剩余嘲讽般的清冷,却不卑不亢,“当然知道。”
“那是?”
“洛妃甄宓。”羽睫长垂,答得稳妥而恭谨。
待得太傅缓过神色,捋着花白的胡子,满意而悠意的迈步踱开,身后冷不防补充的一句清嫩童音却让书房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可是……学生窃以为此诗所写当乃吾之长兄尔!洛妃再美,定远不及吾大哥千万分一!”
太傅瞠圆了双目看着眼前这个白嫩且笑得一脸灿烂的娃儿,欲言又止。
分明是看着皎洁如云柔软纤细的孩童,漂亮的桃花眸,也有些不辨男女的柔雅妍润,怎么瞬间稚儿方有的似是无意识的阴晴变化,竟让人有种心惊胆寒的颤惧?
少童身旁清瘦纤秀的身影同样微颤了下,圆长的杏眸里水涟微波。
如何不知这十二岁的孩子口中之人的风华,曜国公的世子唐弄玉,艳名远倾天下。
谈起这曜国公唐远道,则出身名门望族,早年颇树战功,更乃当朝已逝太后的表侄,后复娶得北周武帝外甥女希颜郡主窦元贞为妻,便受河东为封地,赐官衔为“曜国公”,俨然一城之主。
唐远道处事清明,政绩卓绝,对下属管束极严,使得河东这一方水土歌舞升平,颇为外人称道,已有功高震主之嫌,而街道巷坊之间四起的“唐氏将为天子”的传言,更令生性多疑的显帝芥蒂非常,却又寻不着其错漏之处,便比照往昔惯例,召其爱子之一唐登云入宫为太子陪读。
名为陪读,实为人质。
这是显帝对付那些他觉得尚有可疑之重臣的有效手段之一。
那些令他疑之甚深的重臣,若如不能杀之,便将其外放封地,以防其作乱京都策动宫变,而外放之后又不甚放心,怕其暗私养兵造反起事,便召其子入宫陪皇子读学。
显帝眼光毒辣,凡召进宫中的世家公子,往往皆为其家族中最受疼宠期望的一个。
本来唐家入宫的为寄予厚望的长子唐弄玉,可紧要关头,次子唐登云出乎意料地自告奋勇越众而出。
众人只见身着绛绯红色绸衣的纤细少年恭慎地伏地跪扣谢恩,略微抬首之后竟也是眉目清妍润秀、修长皎洁的人上之姿,又年岁正少,入得宫中时日更长,一切也便尘埃落定。
唐登云入得京都后,于殿中初见,连文武百官也皆觉他面容雅秀纤妍,净润皎莹,有着男女莫辨的清丽,漂亮至极,又经一番修养,已恢复精神泰半,再加晨早着意修饰一番,虽不及其传闻里优秀无双的长兄那般夺人心魄,却也是翩翩少年,皎洁如云。
后来,沈子延见他容颜秀净已极,微凛之后,想起坊间流言,不禁曾问曰,“听闻尔兄长人美如玉,犹胜于尔,此话当真?”
身为太子,除背后有母妃家族势力保驾护航外,也因形貌于众皇子中最为俊秀之故,素日颇为自己容颜鹤立鸡群而自负,但眼前唐登云俊丽卓绝之风姿不输逊于己,更想起对方尚有一位据说更为妍美的兄长,难免好奇。
却不想那唐登云只淡淡道,“容颜美丑,当真如此紧要么?家兄现青春年少,人美若玉,洁雅如莲,吾视其为兄;家兄日后垂垂老矣,形貌佝偻,吾不是仍将其视之为兄么?”
话虽如此道来,却言行举止间处处明显对其长兄的多加维护,如今更是谦恭之下隐抑着不骄不躁亦不自奉低下的高傲倔强心性,对其家兄借花献佛更是大加扬赞溢美,足以见得其长兄唐弄玉在其心中地位的举足轻重,泰山不撼。
那曜国公世子唐弄玉,究竟是个怎样的妙人儿,竟会令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如捧珍如命,牵挂非凡?然孩子不知,他离府后一段日子的晚间始,所牵思之人更在父亲唐远道刁苛的引指下非人堪受地极难练形。镜花水月空知玉,云山绕雾百花风;梅梨浅动尽春色,暗香浮动月挽纱。天空暮色渐深,朗朗月色之下曜国公府邸高高的院墙内,隐隐约约可见郁郁葱葱的树层叠嶂,但没人看见的花阴里,一袭月白青竹纱袍脚下一丝不乱地踏过梅花的叠瓣谢絮,找不到一丝一毫瑕疵的精秀容颜神色高远,让人无法捉摸。北风吹尽枝香絮,缥缈寒漫漫,花瓣飘零,落了满地,类那不可避的君恩转移,也只能在错的地方薄命陨落埋葬尘泥。馨香为谁可传,终究不过浮华浪荡一场。暮云缓淡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随着蜿伸幽花雨径的绕转出,来人精丽的秀貌渐渐在月光下清晰地明浮出来。众是否曾于匆匆一瞥的瞬间见过那样的一张倾容,花落人独立,秀色照清眸,雪肌,丹唇,墨眉,那是一张神来一笔的风颜入诗,朦月淡笼里看不清是男是女的脸似神祗般美到了极点。画楼西畔一栅藤花架畔挂满缘木而上的紫藤屈曲蜿蜒,繁盛如蝶,有风缓缓流过,轻薄如绡的花瓣点点飘飞。雍冷雅艳男子的软兔毛织锦蜀绣团梅披风飘过雪上娇嫩纤细薄如蝉翼的紫瓣,挪残蕊,更拈馀香,透过花间洒下一地柔和华彩的月光印他纤瘦而窈窕的落影,端雍而细慢地缓行缓远。园中一片静寂,唯听得他踏雪而行的鞋履声。拐角之处的另一边院落中烟茫寒梅苔枝缀玉,花萼清奇,轻风徐过便风拂阑散幽香,凋落了三千繁华,香杳遍满地。千秋香骨冷,且听花自落。那院子是自国公府建成之日起便辟落的“漪梅园”,种满他所喜爱的梅花,本是他一人独思的静所,如今却成了他严训长子的禁苑。梅花淡淡的香气引人欲踱近,若是换作旁人,光是想着雪夜明月映红梅簇簇,只会觉得美景非凡。可是换了他……静静带了丝淡漠的微笑望着疏条纤枝中的圆月,却是一声叹息幽幽。明知晓帝王的恩宠若雨中飘萍,然而能做到心不动情不动的会几人?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花尚且随风去了,人心又怎能如旧,唯可惜了这一地的残蕊。星光隐隐,雪地浑白,干净如始,冷暖自知。万籁俱静间远远传越的吟歌之音清灵悦耳,仿佛起于青萍之末的春蚕吐丝逶迤不尽,潺潺流水般的清雅柔和有击晶裂玉之美。还有轻伴歌声的细阵银铃般清脆动人的环佩之声。男子妩笑间流转过千百旖旎,似为相当满意,竹篁月下琵琶弦音泠泠,长子的曲艺之功又增进了几分。月色正浓,静夜复年年,冷梅的清香萦萦绕绕似无若有,凌寒仍傲犹自开,还有独属长子唐弄玉的幽雅莲花香。那一片香雪海,越是靠近越是沁人肺腑。路尽隐香处越过墙上的槟榔眼,千百来株梅树密密绽放,定定往天涯,依依向物华,幽葩细萼烈红一片,梅枝疏疏浅浅地交错着,千团涟嫣一望无垠,堪谓艳冠天下的奇观勾动人心。晶靡的梦雪又轻细地飘下来,碎琼乱玉微弱如细雨,遥处屋宇覆上的薄薄一层轻白不知不觉中慢加慢厚,尘封了某个往事,埋藏了一段回忆。雪落无声,素裹大地,纵然天空琼珠密洒,上空轻掩于一抹薄云中的明月之光依然宁静祥和,漫融着园中四溢的红梅暗香,沾了点点白雪的梅花香瓣上便复罩了一层云雾般的轻纱,寂静的梅花园神幻般化作了世外仙境。半暮夜雪,月影轻霜,罕遇的朗月落雪夜,无丝毫凡俗,一种完美谐璧的相得益彰,柔洌且又高洁圣净,纵是览遍浮丽也逊这须臾。夜聚烟,蟾华携瑶万香雪,月漫东,玉楼摇花阵纷纷,微凉竹栏边的香径上落红轻飞散,染了男子一襟的冷香,隐约呈现白色弧形半月痕的指甲稍拢身上穿着的青绿罗逸,虽仍觉梅花轻凉,却鼻息间犹胜往年香,在这样景动心弦的飘花霰夜里,心境也静和了下来。轻风袭惠畹,浓香吹尽,疏枝梅花阑,飞花点翠,齐放的万梅孤峭峻逸却枝枝盛意恣肆,梅萼繁繁叠叠,一朵一朵耀红汇成醉人的风采,在水银样点点流泻下来的幽明星光中竟似要燃烧起来。皑皑月彩穿花树,歌台舞榭参差成影,万籁无声,六出飞花中唯飘了有敲晶破玉之意的琵琶弦声,便是清曲少年那一嗓宛若塘中郁郁青青的碧莲般清醉的歌喉。月衬了雪,而雪又衬了梅,似无数交杂分错的珊瑚枝桠样的重重花树围绕着中间的一澄圆辽的粼粼波光,而这潋滟天影之上米字形斜织交梭起六条银白莲花锁链,莲花的心蕊交隔着错以红玉红晶镶嵌,错织的莲链央心有一人雪色莲华翩翩如举的白袂反弹着琵琶,超凡脱俗的身姿月中仙子般清雅宁祥,连他的琵琶调亦如他所擅长的箫乐一样轻盈而灵动,飘逸而高远。雪色欺墨发,香瓣舞纷飞,白衣素服的雪莲清净松松散散半泻的黑玉长发一曳而下至脚踝,双袖纱袂飞扬在漫天的雪与梅之中,仿若花间漫雪般清幽贞静月地云阶,人间难得一见的绝妙之舞翩转了似腊月纷茫大雪般的阵阵花雨,梅花之瓣便缠绕在了月色般皎洁清透的少年周身。那翩然雪海间散花仙子般的一舞倾城,端的是美人如玉纤软不胜,浅浅的月华浮动里恍若天人,其余皆成幻雾。天地之间,只此一舞。男子呵出的幽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道道白雾,似看淡人世繁华的目光流转向仙雅少年的莲衣如白雪,黑发似漆墨,微笑如水温柔。他的长子果真不负他的冀望。雪莲白的少年漫天花瓣中优雅地起舞,飘在水面般的犹若盈仙逸尘之势清姿遗世,超然事外,不滞于物,飘然出尘的潇洒轻盈若莲蕊,美得令人窒息。那是一种接近于彼世的美,是不属于凡间的美丽。一曲落了梅花,馨香知几何。风华入目,仙姿英纵,素白雪玉色的长袖拂掠过弥漫着浅浅花香的空气,一个神子飞天的妙姿倾斜了琵琶,弦音应手而起,纤纤玉莲滑捻的弦上便爆出了幽闪莹蓝华光的莲花,泽瓣旋转着开启,伸展,极端之时连同花蕊化成一蓬蓬蓝珍珠般的粉尘,落往四面八方,而水上飘着的盏盏红莲灯洒落到珠光明灭的星尘便倏地点燃灯芯。转眼间漫天星华倾倒黏嵌水面,漪梅园亮似晨昼。
“弄玉。”男子厚润的丰唇浅笑着开口,几缕散碎的额发滑下,恰至好处地遮住了眼眸深处薄薄的郁惘。自从次子入宫后,他的大部分精力便着重偏移在绝力培养这个长子上头了。唐弄玉听见父亲唤他,于神游物外中回归,惊如谪仙的面庞明眸风华流转,却有种剥离的梦恍幽惚莫名所以,空出的另一袖幽凉如水浮于月前,带着水汽的无形凉风便若悬浮的虚幻薄水色晶屏流漾起来,周遭发生的一切犹似水波中的幻影般震荡而速捷。微风乍起,细浪跳跃,雪莲净色的少年素玉白衣翩飞如雪蝶般飘染千华,银色莲花锁链上款款轻盈的步态端逸灵雅,袖袍飞振之时,花蕊散发明红流光朵朵相连成一根的六条银莲链带起月华般的光流瞬间凝化为一条,如有生命的灵体般飞向簌簌轻盈飞舞的蓝色星屑显化的长长雪绫,顷刻隐溶于漫披在少年两臂上的雪绫之中化无影踪。皎洁银葩下少年衣袂飘飞犹若幻梦,束缚半部青丝的雪色丝带轻盈舞起,人就十几丈外轻灵地悬抄过浮烟漫笼的点点涟漪向水岸飘越而来,汤汤广袖飘飘如仙,裾摆轻盈若飞若扬,凌波缓步,身法灵妙,水瀑般的长发沿肩散泻划过水面,兔起鹘落的须臾,两袂轻拈的白如素玉的雪绫随着他的到岸而袅袅四散飘降,铺成一朵洁白晶莹的雪莲花,盛放于落洒红梅的雪地上。身手俊捷却是足踏清吹,恬然静幽。未等唐远道开口,长子已怀抱琵琶越烟穿水过来施礼,清润淡静的声音清冽若泉溅溪石,却无情无绪,“弄玉给爹爹请安,恭迎爹爹回国公府。”轻缓的嗓音柔潺若水,入骨的清冷却淡萦周身,虽然现已习惯先帝因他抓周时拿走玉圭还弄之不舍而赐他和春秋时期秦国公主同名,替代了本打算作他正名的乳名“懿莲”, 可这暗含对整座曜国公府必须安分守己的警告之女名,令他至今觉得男儿尊严受辱。曜国公看着面前行礼的长子越发淡悒出尘的神姿仙态,仿佛如梦方醒一般欲举袂示免却拧了一下眉,多日未见长子竟未知何时变得更似一抹冷光里的素雪,冰白得刺目,雪玉般的晶白容颜莹如冰霜,除了冷亮委地的乌发与烟月般的黛眉皆为墨黝之色,其余全若雪一般的纯莹净透,连水润的柔唇也褪成了淡淡的轻粉。完美无缺的形貌像是冰雪寒玉捏塑雕琢而成,肤如白雪,肌若冰清,整个人美得不像尘间俗子,连出尘的表情都仿似不属于这世界,若乎下一刻便要羽化升仙抛却十丈软红,如同雪烟般飘散。若说长子身上还有别的颜色,那便是眉额央心的三瓣红莲,以及颈边开有一朵血红莲华的火耀绯巾。唐远道标致的眉眼间看不出情绪,只是眸色微不可见地转了转,波面莲灯明灭的火光映在他妖美冷艳的绝色面容上,越发嬛娆。方才长子越渡烟波时尽夺红莲绿萍妍姿的清仙之态飘沉眼底,自也包括那前头未说半字的顷刻便一系列收尽银链变换身姿的疾捷动作一气呵成的历历情景,如凝玉般让人看不出年龄的精致五官暗蓄幽沉,比凤眼多一分妖冶的狭长眸子犹如映月寒潭。长子的玄术更精进了一层,若是乾元山真人清流子得知自家徒弟愿修玄法还短时就有如此长进,不知是会喜还是会忧。
当年正妻窦氏元贞初诞下长子弄玉至满月,便有一骨格不凡丰神迥异的道人进府来贺,自唤曰“清流子”,而自己彼时正逢人生头一遭的茅椽蓬牖瓦灶绳床,还忽念发妻窦元贞只不过一介前朝遗民希颜郡主却行止见识又皆出于他之上,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之,不如就着此仅余的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与那真人对谈相酌高言快论以抒胸臆,顺道探究他的来意并希图点拨个一二。纵不认自身无材不堪入选,更不甘自怨自叹虚度春秋,然显帝自其长兄房陵太子沈涵熙亡逝后一阵就开始对他素来存疑,甚至心嵌深恨,某次显帝召他晋见而他因病未能应召竟向己妻希颜郡主婉言相告,“自古英雄就如美人,是不许人间见到白头的,唐爱卿如此英雄如盛年病逝纵是憾事却亦成就一世美名。”言下竟然希望自己早些病死。他虽不愿“成就一世美名”,却亦时常夜难宿枕气闷压心,还此刻更是疑心大起,这相士莫不是显帝派来试探于他?当下冷中裹媚,决定虚虚实实将这相师诱入府中,言语套话再予定夺,“仙家云山雾海玄幻之事唐某自恨粗蠢不懂,故不能见礼尚望大师见谅,吾质虽蠢蠹,性却稍通,虽不能效法访幽问仙之举,却切慕人世间荣耀繁华,余见真人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那补天济世之材及利物济人之德,如若真人蒙发一点慈心入府一述……唐某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清流子听毕,看着唐远道雍丽媚惑的容颜上晕开西斜微阳柔和的色泽,拂尘一摆淡看万事般踏入槛去,“善哉,曜国公言重了,您是天宿下凡的潜渊之龙,救世之主,将来必为人主长啸九天,该是贫道届时沾光方是应理。”看见以平金针法织进翠绿孔雀羽线的烟紫色苏锦长帘舒轻一掀,走出一身穿梅花云雾烟罗衫怀抱足月男婴的美妇人,怜惋一叹正待以礼问询,一双洞悉世事和人情百态的眼偶瞥至妇人怀里的玉雪男婴,便直盯着看,“此子聪明智慧且人美如玉,莲花之心,雪月之貌,同时又乃腾云千里的冰雪仙龙,若府上再添一子则是有着天日之表能够登于九宵云上取日摘月的绯烈火凤,这一龙一凤日后必可叱咤风云助您改朝换代成就帝王霸业,只是龙凤本该呈祥的……实在是可惜啊。”唐远道淡淡看了清流子一眼,指甲上染上余辉的颜色烈艳惊血般,“可惜什么?”就是这样一抹悠然的风华却是整个大康皇朝倾天下几十年的帷幄运筹,枢臣首辅,官箴极佳,又封功加爵位稳基深,少人可得撼动,知道太多自不长命,他清流子虽至不惧却也并非不识时务的不智之人,何况跟一介凡人一般见识实没必要,只说了“冤孽”二字便当面消失不见,曜国公这才真信遇至了隐修神仙,暗幸未加施害酿下大过大错而造罪于上苍,实乃险兮。六年后果又添一子,由是次子与长子一样貌美皆胜于天下众府闺秀碧玉,故而先唤作“重凤”以捺新位显帝之疑忌,复回想清流子所说的暗兆“登于九宵云上取日摘月”之意的言语,遂终决定将次子改名为“登云”以备将来验证。而正在次子出生之际乾元真人再访国公府,看到希颜郡主新诞下的珠华秀云般的男娃,以及她身边如冰如雪又若霜凉美玉一般的六岁男童,只是直叹,“美中不足,好事多魔,不可避免的劫数到头来还是要因缘际会一桩方可情仇皆清,恩怨尽泯,唯有后果现前才能了结轮回里种下的因。这一对雪龙绯凤今生逢遇亦便乃命里注定,横竖都得应上这么一劫,然而待劫终之日的难料生死全凭他们的造化了。”又叹一声便开始念咒书符大展幻术,覆着凤凰朱雀锦绸的桌案上登时多了两匹色彩相异却人间难见的流光缎,一匹素莹晶洁若澈透洁雪,另一匹则流漾荡转着绛绯暗赤似沉耀灼火的焰红之色。“这是……”唐远道衣袂轻移,皓雪般的手腕已分别摩触起那两匹不像凡物且微发明光的绸缎,雪白的有隐隐散射莹蓝淡光的莲花纹路,但莲纹的花瓣边缘有细细的银线勾勒其花形,而绯红的耀缎是自带的却像是绣上去的墨乌云纹,绝代的容颜上有些微淡讶,“雪莲白和彤云绯?!”人间已失传的颜色今竟有幸见到,且喜且忧,这难道也是天意?清流子点点头,“南北朝的时候,齐国高演高湛那对兄终弟及便是妄求这两匹上古神锦以期国祚永长,江山永固,当然……还有别的私愿。”言至此却是欲话又停而后转看曜国公,叹红尘情如烟,一转身就是一世之隔,可一些事是说不得的,又知唐远道乃志在天下之人且凡心已炽不可强制,修道之人的慈悲不觉流现,平静的声音里是让人信服的力量,“汝等皆有所闻那雪莲白乃雪龙仙魂所化的冰天雪莲淬染,彤云绯为火凤神魄所幻的炎境绯桃濡染,得此二色即是太平天下坐镇四海,却不清晓它们的前缘后尘与相生相克之理。”唐远道眸中倏然流闪的惊恨几乎烧成了最深的荒凉,沉默了半晌才低声说话,语气却仍然清浅无澜,“愿闻其详。”乾元真人洞透世情的眼慈怜地洞越他心藏的爱恨纠葛,娓娓而意有所指地道出古来典故,欲其明晓之中的人非物换历事变迁好自作调节取舍,复还本质,莫再走错踏错以了此案,“往初舜之时,共工与颛顼争为帝,争不过则共工怒触不周之山,致使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上之帝不忍天塌洪水泛滥殃祸芸芸遂率众仙家阻那共工振滔洪水薄尽空桑,其时终南山修仙炼气之雪龙绯凤见此水患悲心大起,不招自来配合天庭止息洪患,不意绯火红凤被神器兵戈伤及无神能救,冰雪霜龙亦被一掌伤至仙脉命数不久。”此系身前身后事,请谁记去作奇传,时轮飞转不变,清修者世代口述的往事却老得覆上了厚厚的尘灰,湮没于千年万年的辗转烟散里。唐远道听了不接口,只是徐悠地走向一侧的枷楠香木嵌金案几,抬手拿起博山炉盖半掩了案上媚如青丝的燃香乃问,“就这样他们分别化为冰天雪莲和炎境绯桃?”乾元真人无数怜叹悄然闪过却不挑破,只是继续释疑,“国公极是好睿智,神仙家的斗法非生即死,更何况敌之神器为众神的克星?他们纵命不久长却仍能拖延些时辰等候众仙齐聚合力施救的一线生机,然绯火红凤太过骄傲不愿如此狼狈弱势教别人看了走,冰雪霜龙因他跟己方一样乃非人修仙而同命相怜,惺惺相惜,彼意相通,因而拼却最后一口真气幻出一剑横霜断了火凤身心后双双毙命,魂魄飞散前各同发愿一南一北化为镇世灵花护苍生久安,若是心容众生的天下者采得他们必邦国昌盛长治久安,若心怀不轨的窃国者或逆德悖道者摘得他们用作非途则必拥获反效。誓毕双双皆几世几劫灵身溶散,冰雪霜龙的仙魂化作冰天雪莲,彤云绯凤的神魄幻为炎境绯桃。”顿一顿又说下去,“此后三皇五帝开创君主家天下,不知哪朝哪代始帝王遣人奔南走北寻花摘采染色成衣,每朝每代的君王便多了这项以野心作支的所谓雅好,然还真的应了雪龙绯凤护念苍生的诺言,明之君大治天下,庸之君国破家亡,使令后人不得不对雪莲白和彤云绯又仰羡又敬怕,不再敢轻易就将身作试将此二色合璧,极怕自己福德不够能镇得起这样的神物佐运却总垂涎存侥幸之心,直到魏蜀吴三国再无人知晓两处灵花方位所在,最后两色分别各有的几匹布料流无所踪,北齐的孝昭帝高演和武成帝高湛多方倾力才全数搜罗,可他们却异想天开……”语气间杂了不明的意味,略带些惋叹。清流子说者无心,却每说一句像罗网收紧曜国公的心思一分,白佻的手指划着香炉团蔟的繁纹,“云桃绯凤顶的炎境绯桃,幻莲霜龙巅的冰天雪莲……”香炉盖上小小销金兽口中袅染散出的轻烟飘摇了他的艳紫成一抹淡渺的影,物伤其类的同病相联怎样都逃离不了自己的心,幽深眸子只一刻间泛上浅红就张唇否定,“这些神鬼奇谈太过玄乎其玄又距今甚远,现朝亦无人亲见亲闻,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般怪诞难使深信,要说一朝国运同这两种失传已久的颜色休戚相关,怎么还有贤明之君守不住河山之例?”真人偶看曜国公幽眸深得似能吸尽一切光华的黑色漩涡,才留心到话语中细微的情绪转换,认识到自己触至了某处对方不意外言的隐衷,微尬地停住了话语。
漫卷流年忆昔往(二)虽说雪龙绯凤以念佑六道众生之功德托生此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然百千劫不灭的因果循环所作之业轮回至此世,终仍由是因缘际会而避不过必须的百世酬偿,瞬息间就乐极悲生,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血肉作土后的的山河永寂谁会一季季记得这一场浮斓华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一时间有片刻的抑静。唐远道秀媚狭长的双眼闭上,到底是谁在耳侧对他说着彼岸灯火心之所向,今景所见却是冷镜残钩三更榻凉。吾不识君曾梦见,长松落雪惊醉眠,一环扣一环的谜局剥蚀了曾经如海梅林的繁瓣灿烂,现今他卷身扑朔迷离的漩涡暂出不得举步维艰,而那个曾剑劈梅树闯踏梅海强行扣他肩骨虏劫他去的暴虐晋王已摇身登上了九龙御座,棱角愈发地分明,秉性也愈加地暴戾。谁说的风月琳琅与子偕臧,可是到最后结果怎样,成了落梅丁零,孤坐未央。前一刻还是俊逸无双年岁之人携着他峰稜遍览,轻说黄昏晓月的负责爱语,眨眼高居庙堂对他亮出了刀剑寒影,同破南陈建康朝都的出生入死现在都成了他心有反念的猜嫌罪证,高座上人的锐利目光像劈开梅林的寒剑剜在后背,变得如此陌生的人……寥落如晨星的记忆被唤起,自决裂那日再未回暖的冷感冻痛了他,徊绕上林苑的年年春风开尽了荼靡,锦瑟韶光还真就消沉厉变成了逐鹿称雄之恨。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回忆里的年月,美姿容善举止的晋王为他燃放的烟花里有渔舟晚唱,烟雨彷徨。急涌上心头的郁怆,下一秒伸手掩灭了炉上的燃香,罢了,一座江山又怎能容得下两尊神仙,烟笼柳暗唯有热膻血液才能唤醒些什么,趁乱自立一决高下的野心日滋夜长。太原,晋阳,昔往借讨伐反贼刘武周之名私蓄兵马,就是意在天下而慢慢才暗得了今朝稍转良端的反被动为主动,无人能察地逐步占据了点有利形势,将来的河东城想来也必会收归囊下。庸庸扰扰的梅香说不出的安适,心也宁静下来,忽然想及方才稍些失控的走样态度敛整了下情绪,片刻勾起嘴角对清流子一笑,“唐某的话意是北齐之后的君主都没有这两种失传的颜色,还不照样有兴有亡,故而在下认为家国兴替与神传的颜色毫无关系。”清流子既不予急辨,也不针对唐远道刚才非刻意的偏激反驳内生暗火不依不饶,更不诱于他的媚惑笑容而改变一贯的立场,只是可悯他举止言笑间蕴流千百风情的绝世芳华竟因情所缚,为情所困,却不晓这与天背道而驰的孽情会令人更沦入命途莫测的凶劫衰迈,当真实是扼腕奈叹苍天难料,造化戏人。北齐双主的殷鉴不远,曜国公那般聪颖绝伦的灵妙之人又怎会思不透,全是情障所致,悲夫恸哉。不知该怎样说才可点得他澄涤灵台破迷开悟,唯冀对方能听明自己话中暗含的警幻仙子之神训,“然正因雪莲白和彤云绯这两种色泽合璧确实多朝多代镇护国祚绵泽,且只要是勤政爱民为百姓着想的君王,哪怕并非一位多有为之君,如藏存二色于手则定九州归服而一统天下,但一失之则象征气数已尽亡国去家,因而坊市皆有‘得凤莲者得天下’的传语。”见得那袭妖娆如画的艳紫沉垂眼睑的睫毛下微微露出一丝光亮,再不通融却含蓄地直指真相,“若不是孝昭帝和武成帝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隐不藏授人以柄的逆道悖行,亦不会上行下效不肖子孙断送了大齐河山,以违上古龙凤灵神誓言故,是而有国位不长久之虞,更为世人所轻,终不越二代而去国灭家。”唐远道神色不禁微微凛然,须臾竟浅浅一笑,“既若斯,真人应收得这两匹落世灵泽永作封存才是,今日展于唐某面前莫不是上天有密意降授?您知晓唐某如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复遭忌于今上,半世潦倒,唐某又怎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呢?况就算真人确信唐某乃天选呼风唤雨的经天纬地,又怎笃断这俩孩儿……”妖妍的紫色分明是想起了什么住口不言,目色幽幽地瞟向窗外,种的几株因为次子的出生而开得夭丽的桃花点点朱光,窈灼妍红。一些永矢弗谖的过尘,内心止不住滔涌。
雪龙,幻莲霜龙巅的冰天雪莲;绯凤,云桃绯凤顶的炎境绯桃……曾有一位书生打扮模样的善相人者,姓史讳世良,对他说“公骨法非常,必为人主,愿自爱,勿忘鄙言。”此话他听后颇为自负却还不至背生反骨,随后长子出世时冰霜梦境里的雪龙化莲,尔今次子诞生不仅天现火凤祥景又隆冬腊月催开绯艳桃花灼娆似焰,再联系那从古传今延述代代的奇幻传说和雪龙绯凤的誓诺,教他怎样不因这些种种的巧合而心显忐忑。心底微乱的根本并非所有现象都指明他将有天下被人悉知,而是根源于那个传自上古的神话令他心隐难安。历顺朝代兴衰更迭与雪莲白彤云绯的关联,两个儿子出生时四周环景或梦示或祥现的漫展显征,让人很难不同维帮天庭稳平三界的两位上神联想起来,而他们幻形化身之前的愿言……如若自己真的当御河山,自然希望唐家基业万世流传,可虽说知子若父,他又如何保证两个孩儿遵圣贤嘱诲谨守礼教?然而曜国公直至这次子在今帝特为举办的抓周宴上,才发觉自己是大错特错,虽然次子并未如长子在先帝注凝下抓了帝王象征的玉圭弄之不舍,使他心石落地算松了口气,然而在他以为次子会选别的新奇玩意儿当口,红衣柔软的秀美男娃却兀自抓住了兄长紧不放手。不过此段且乃后禀了。
待得一世孤寂雪埋心殇,扉外却绽开出朵朵桃花苞蕾灿染绯霞,半幅红尘,万丈烟云,又如华盖流虹的潋滟烟泽,妖妩浮艳,华彩盛章,若潭静水的明澈天色下轻若薄绡的桃花瓣雨般簌簌而落,风微尘软落红飘,流花照影,香芬清奇,馥艳如斯倒也不俗。花叶缠繁间漏泻下如金的日华之光,漫在一滟暖澜里的雪色雅莲之上,满园的艳光便凝绯成了玉雪云花,雾锁烟迷,情生意动。希颜郡主窦元贞今贵为曜国公夫人,妇道人家是不宜插嘴的,只抱着怀里沉睡的足月男婴眸线在夫君与乾元真人中间转来转去,她空下的另一手牵着的长子唐弄玉美丽凤眸淡定明静,泛着若水月一样润润的轻光幽泽,却仿佛悠睨了世间百态千年般万尘不着于眸,温温静静得如同水墨浸染的画中仙童般雪肤玉貌,容止泰然。清甜凝润的空气里溢漫着属于唐弄玉独有的莲花清气。小小年纪就清颜素雪,眉目奇秀,别有与众不同的清逸灵秀的脱尘风华,看在唐远道眼里却若把锥子刺进自己的心口。长得越来越像……明明是自出的骨血亲儿,他万分确定的,夫人窦氏人如其名一心贞向于他,竟为什么长子会像那个他无意加害却仍是因他而逝的那朵胭脂海棠,沈涵熙,教他每至忆起就倍感亏欠。旧事……那朵软香浓玉的房陵太子,今上沈阔的亲长兄,也是帝王深爱的人。原以为已慢渐平息过去的纠葛全因长子越发像故人的容颜而全然复苏。难道是上苍开始对他施罚了吗?为何过了这么久,他还是要面对那双流泄如水如月华光的清缓瞳子,而且还是时时刻刻呢?
日沉月升的循环里每时每刻提醒着自己心上重载的忏悔。沉远的记忆如细长的流水汩汩注入,愈久愈痛,幽囚废太子沈涵熙的九华鸣鸾殿死寂暗沉,不见殿周曾滴滴金丝爆开的伞形彩丽焰雨,星尘般的鲜黄耀红孔雀蓝也颓黯成殿内深晦的颜色,无光消声,唯有殿外震耳的雷声和大雨滂沱的噪音,更显四下静得怕人。跪地的寥寥几个宫人哀哭声杂在雨声中听来并不真切,大大敞推的暗朱漆花雕镂殿门外沉晦的云雷滚滚,被檀窗外电光照亮的殿室里是绵绵无绝深入骨髓的绝憾。玉殒琼碎,疏影横窗,雨夜的寒冷复漫了进来,直教人登感寒意侵骨,散尽香灰。梦中长歌向谁边,他看见棠花般肌肤润白的沈涵熙慢慢闭上似红粉修容的美目,看见誉升新太子的晋王沈阔右手握起废太子秀气的指贴在颊畔,在那朵软胭海棠呼出最后一口气后突有撕裂般的嚎喊震彻九霄。曜国公深深记得那一年所有的感官都迷混蒙沌不清,满瞳只见沈阔那失心疯般一扬眸看得清楚的眼神里颓丧而不甘心,毫不掩饰的愤懑哀怨如轻翾翛然青锋,却空洞洞地盯着雕花殿阁的顶棚,仿佛整个世界都已崩毁塌陷。这一幕使唐远道的心如在冰水里浸过一般寒痛至极。惊雷四震,闪电的轰鸣一声又一声盘徘在未央宫群殿之顶,蓦地劈开远空一线窄窄的夜色,隆隆雷声后紧随而至的是混着四起的哀音漫传宫苑的云板声连扣不断,整座皇宫渐渐哀鸣遍地。国有大丧,天下皆知。
数道刺目的闪电划裂天际,照得伫在一旁的曜国公细白皮肤仿若透明,亦照出狭长眼中乍现难以置信的慌惶惊诧,这是……觉知一现便明晓圣上殡天了。直直地站在那儿,他还是赶来晚了,这世上唯一说话极具分量可以为他作证的长辈驾崩了,他终于百口莫辩。沈阔似是受够了那些若隐若浮的哀哭,豁地斥道“闭嘴!”止了那些宫眷的泣声,却出人意料地不予理会他们不住磕头求饶极惧怕的神情,而是在他们大气不敢出的忐忑惊恐中,以旁人从未见过的轻慢体势温缓地将气息已止的兄长横抱而起,向殿外走去。他的大哥率意任情却识达古今,优礼士人,宽接大臣,性情绝无矫饰假装,纯善温柔得对待下人亦是极为宽和的,他又怎忍心不顾大哥的意愿原则迁罪别人,让其走得不安宁呢?步子很稳,很慢,眼睛却不离怀中陷入永眠之人,像要用尽能抓住每寸光阴的力气把沈涵熙的模样深深印刻进瞳孔最深处,只有走过唐远道身边之时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唐远道不知如何形容那时候视线对触一瞬的心情,宛如火灼般瑟痛了一下,那双鹰隼般的眼深黑得望不见底绪,仿佛心殇若死却突然一锋疾过生生如恨的厉色,忽闪而逝。仅仅是太过于短暂的神色,却令他想说的字词鲠在喉头发不出,更何谈解释,再言事已至此说什么都一点用处也没有了。不动亦不移地看着沈阔抱着已薨的沈涵熙淡出视线,半梦半醒之间嘴角竟漫起了静柔的笑容,表情却始终淡静似月下零落入土的片片凝梅,沉陷轮回挣扎不起。他和新太子之间已然生死无话。檐水穿墙,长夜未央,新储君沈阔就在惶惶跪了一地惊恐万状的宫侍中间,抱着已逝废太子走入瓢泼的暴雨,阴郁地穿过倾盆寒雨淋漓的庭院,却非朝着康文帝重病卧榻的仁寿宫大宝殿,而是向着尚为晋王时所居的昀昭殿方向走远。红颜讵几,玉貌须臾。一朝花落,白发难除。明年后岁,谁有谁无。
心中倏掠的无数片段模糊杂乱得若蝴蝶翩翩的翅,只觉得眼周热得欲有一道辣意想奔涌着流出,刹那间的眼前转暗才蓦然惊觉,思忆里琼华仙境般的天地早已褪卸颜色多载。只是自己仍未放过自己。琉璃幻境之底显出了的尽是灰败,好像还处在雨夜宫禁内的哀钟长鸣遍宫举悲之中,四周哀声一片,却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人无甚感知,与繁嚣阻绝,耳边听到的也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气息。如欢如殇,如思如忘,把眼中差点外溢的水光迫回去,目光复落向外阶侧雪华胧绕的暖澜温波,一顷暖烟水莲轻曳,雪绿相映,漓漓射影的水面还轻敷了临波桃花,那艳丽的色彩随风洒落清水莲间,轻霞般的细碎香蕊便缀了清莲周逸流流澜澜的浅晕,溶情融景,相得益彰。水静莲香,霞染天光,玉楼朱颜,惠风和畅,雪里繁花横波媚明霞,佳好的府苑隅景,可唐远道全身的血液似在瞬间转凉。如果单单是雪莲白和彤云绯这两种失传的灵气颜色,倒也没甚好多心的,他忧思的是上古那两位修仙者临终前的誓愿显灵,乾元真人清流子对长子次子的语言,长子降诞时全唐府梦到的雪龙化莲,次子出生时大家看到的云霞火凤兼冬绽桃花……还有长子在次子临世之后非同别的孩童对弟弟的异常关注,以及次子一落地便只望长子的情形,无不叫他心头剧跳。尽管一再勉慰自己不要太过多想,可是婴孩纯然清澈的眸子一见了长子,竟就只落了长子的身影,使他如何还能装作无动于衷?作为两个儿子的父亲,他哪里会想看见自己的孩儿兄弟分道或相互仇怨彼此,只是想了一想那或许不存在的万分之一,心口便痛不可当。母亲身畔仅六七岁的唐弄玉稚龄已不掩仙雅,哪怕一个侧容都透着玉骨里的清灵,况自降世起就是极让爹娘双亲省心的雅静男孩,即便半懂不懂大人们交谈什么,也是乖巧清静地立在娘亲身边不去打扰,况他现在被厅外的软绯轻雪吸引了目光,千方百计逗引着方足月的弟弟看外头,也便看不到爹爹忧忡的心神。乾元真人见唐远道不再回驳而是低首凝思反而放了心,自己真的没有算错人,对方确有经纶天下之才与远志,并要他不误会自己的此番来意刺探虚实扣以反罪,不用动辄生疑固闭自心千虑一失,“贫道敢把雪莲白和彤云绯交给国公,自是看到国公如史世良所语秉直无私,倜傥豁达且宽仁容众,真率任性却鸿图在心,领仕族之风骚,聚天下之贤德,无贵贱咸得其欢心,日后若是乘势起军剑指天下,成王业击破乱世纷争,驱除外侮开疆辟土定威服四方万夷咸朝,笑点江山独傲宇内,成不世之伟业,创千秋之盛世。”一段话舒开了曜国公忧蹙的静涩眉宇,清流子便再接再厉地宽解,“相信以您的英才天纵定成大有作为的一代雄主之人,绝对在亲子之题上会纲举目张,父子亲睦,上慈下孝,您的大公子和二公子,亦定能恩仇相泯,化险为夷。”一席话说得唐远道内心宽宥了不少,且这夺取皇权的至极诱惑,又有谁能抗拒得了,“但愿承真人吉言,假若淑德确有称孤道寡的那一日,定备上金钱财帛以飨昆仑。”些懒地说着,移步到桌案的另一侧,看着窗外池面粉色桃朵和雪白水莲一齐顺着风向轻摇轻摆,“本官也相信真人一介修道之人断不会做出逆违天意之事,助纣为虐涂炭生灵的果报也是真人无法也承担不了,顺天者昌,只不过奉承话就不必再多言了,淑德一个红尘障重凡夫,如何能随心就可平衡消弭仙神复杂的誓力与业果?”“不错,国公智聪绝顶,贫道也便开门见山不拐弯抹角。”清流子直言不讳地指出,“国公若是高众一层,亦不会不懂守旧待时,更不会不明应远离某种邪思邪行,诸恶之中惟佞邪之报天律最严,不但亲族含羞,人神共忿,尤使子孙蒙垢受报,而正所谓同业相引共业招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您的所言所行,感召并影响被北齐双主某一心行玷染神识的同业子嗣,亦不足为奇。”深心之中无奈地一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若是各嗜皆好却独有稍些习气当体即恶须得受惩,确实可惜异常,而此两子本身亦存业结于身,这既得酬偿宿业又是当记于唐远道一脉上的罚报,种种缘牵形成错综复杂的业报网,但是若训法有方,则保不定日后作强梁,“然贫道见您心负吞食天下之志,复视瞻不凡治方有道,本便该是那立于天下之顶傲视苍生之人,故而贫道顺应天命专程来为您排忧解难,禳灾消患。”唐远道见清流子并未提至揭破六年前自己稍露的不敬之过,而是一种慈悯凡夫无明行识的宽博和淡然,复又想到自己的某些阴私之行……眼角微狭,勾勒出一个妖媚冰凉的淡淡神色,越发认为乃己之罪终致祸延子孙,暗怪自己父责之失害了两个孩儿。曜国公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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