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可能会说我是奔着鹦鹉幼鸟多少线一只线去的,但第一次玩到这个

怪了!我家鹦鹉下了四个蛋。第一次我趁她出来时看了一下还是四个,第一只小鸟孵出来的时候是1只小鸟和仨蛋_百度知道
怪了!我家鹦鹉下了四个蛋。第一次我趁她出来时看了一下还是四个,第一只小鸟孵出来的时候是1只小鸟和仨蛋
它毛长了点。但今天!咋回事,我一看只有两只鸟,那两只蛋(或鸟)无影无踪!一点儿渣都没有她只弄下来两只蛋的蛋壳,我等全孵出来时看了一下,有一大坨粉的东西,貌似是四只
虎皮鹦鹉,别误会了
我有更好的答案
啥鹦鹉啊?是绯胸鹦鹉吗?如果是,你厉害了
不是- =为什么如果是就厉害了?
大绯胸鹦鹉能够人工孵化,说明你的养殖技术不是一般的高
可能被老鼠叼走了
我的就是这样
我家在五楼,怎么可能有老鼠?连只蟑螂都没有的
还用老鼠夹夹道老鼠
我家很干净的,只有蚂蚁没有老鼠
我家也很干净的
被人偷了?或被大鸟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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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1)
  日头钻进了西边的云彩。它就像进了洞房,进去就不出来了。只是在那缝隙里露出窄窄的一条,像染血的刀。那刀一点点往下坠,那血也一点点发乌,发黑。有那么一会儿,村里很静,毛驴打喷嚏的声音听得见,毛驴打滚的声音也听得见。繁花知道,等新桥家的毛驴打完滚,村子里就该热闹了。"毛驴"的英语该怎么说了?繁花一时有些愣怔。还好,她很快就想起来了,叫"党剋"。"党剋"还在地上扑腾,村子里就闹腾起来了。&
  大人叫小孩闹还在其次,主要是放养的动物都回村了,有些牛欢马叫的意思。街上走过一群鸭子,呱呱叫着。公鸭的叫声带着那么一点沙,母鸭的叫声带着那么一点脆。鸭子后面跟着一群鹅,像云在地上飘。那鹅是令文养的,令文媳妇拿着一根树枝赶着那群鹅。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看见令文媳妇肚子也有点挺,繁花就打了一个激灵。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同样是挺肚子,令文媳妇跟雪娥还是有些不一样。令文媳妇的"挺"是因为近朱者赤,是跟鹅学来的。瞧,那鹅冠是柿红色的,像一颗玛瑙,令文媳妇的发夹上就戴着一颗玛瑙,塑料做的玛瑙。&
  那辆高级轿车就是这时候开过来的,好像是北京现代。繁花的妹夫坐的就是北京现代,所以繁花还以为妹夫回来了。那车不管怎么鸣笛,鹅就是不给它让路。后来司机下来了,不是妹夫,是个过路的。车里还坐着一个人,把窗玻璃摇了下来,伸着脑袋往外看。司机穿的是西装,那个人却穿的是中山装,扣子一直系到下巴,还戴着殿军戴的那种墨镜。司机很恼火,朝一只鹅踢了一脚。那鹅看起来很笨,其实很灵敏,一掉屁股,朝着司机的腿就是一口。接着那群鹅全都围了过来,扑扇着翅膀,哏儿嘎,哏儿嘎,叫个不停。司机吓得脸都变了,繁花朝他喊了一声,让他回到车里。司机已经上了车,那鹅还是不依不饶。有一只鹅突然飞了起来,足有半人之高,朝着车前的玻璃叼了一口,把汽车的雨刮器叼了下来。&
  坐在车里的那个人脑袋还伸在外面,这会儿他把墨镜摘了,胳膊肘搭在车窗上,瞧着这车鹅大战。繁花赶紧喊了一声:"找死啊你,快把玻璃摇上。"这边正喊着,那边有一只鹅突然飞到了车顶,用翅膀,用嘴,用它厚大的脚掌,也用它那玛瑙似的冠子,轮番攻击车顶。它太用力了,鹅蛋都使出来了。那只鹅蛋像手雷似的,从车顶上滚了下来。还有一只狸猫也过来添乱了,就是在雪娥家的墙头上散步的那一只。这会儿,它一猫腰上了车顶,用前爪掏着耳朵,这个掏完了又掏上了另一个。繁花忍住笑,对令文媳妇说:"快走,快走啊。"她是让令文媳妇把鹅赶走,没想到令文媳妇会说:"好,我走。"说着,令文媳妇竟然丢下那群鹅,自己走了。这时候,好多人围了过来,这个喊一声好,那个喊一声妙,有种惟恐天下不乱的意思。那司机不敢再鸣笛了,无声地把车倒了回去。车顶上的那只鹅,像一只鹰似的,飞了下来。而那只口衔雨刮器的鹅,这时候却邀功请赏似的,哏儿嘎哏儿嘎,追着令文媳妇跑了过去。&
  繁花本来是在路边等待庆书的,庆书没等到,却等到了一场车鹅大战。人群散去以后,见庆书还没有回来,繁花就打庆书的手机。奇怪的是,庆书竟然关机了。庆书从来不关机的。以前如数报销手机费的时候,庆书的手机费总是最高的。他老婆红梅说,庆书现在懒得跟她说话,每天要么对着手机说话,要么对着鹦鹉说话。有一天她正在院子里喂猪,突然听到电话响了。响了好长时间,可躺在屋里的庆书就是不接。等她进来拿起了话筒,你猜怎么着?原来是庆书打的。几步路,庆书都不愿走。庆书躺在床上,用手机往客厅里打电话,提醒她别忘了给鹦鹉喂食。可这会儿,当繁花给庆书打电话的时候,却发现从来不关机的庆书,竟然关机了。&
  天快黑的时候,繁花给团支部书记孟小红打了个电话,让她通知干部们饭后开会。人对脾气狗对毛,繁花对孟小红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欢。自从听了小红的建议,建起了那座石拱桥,繁花对小红更是高看一眼。小红本来有个哥哥,可是那年发大水的时候淹死了。她哥哥跳进河里捞河柴,让漂过来的一根房梁给打沉了,再浮上来的时候已经泡得滚瓜溜圆,就像一只碾米的碌碡。所以,这小红以后也是要步繁花后尘,招个入赘女婿的。&
  说来这也是命。小红她娘就说过,小红生下来,就是脸朝下背朝上,按溴水的老说法,这闺女以后是要死在娘家的。繁花听母亲说过,自己生下来的时候,也是脸朝下背朝上。繁花曾听说过,令佩很喜欢小红,可他们隔着辈分呢。没隔辈分也不行啊。令佩是个"三只手",怎么能配得上小红呢。小红是只金凤凰,金凤凰是要落在梧桐树上的。令佩不是梧桐树,而是一棵垂柳,长不高的,枝枝桠桠都耷拉在下面的。&
  小红这丫头很聪明,一点就透。上次村里规划道路,要扒掉一些民房,重新划分一些宅基地。小红家里也申请了。她父亲非要去村东头,说那里风水好。好多人都要到村东头,急得繁花嗓子眼冒火。关键时候,繁花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小红,小红就把那申请给改了。繁花说:"高速公路可是从村西头过的,这次政府可不会赖账了,因为那钱是国家统一划拨的。你跟别的姑娘不一样,以后不能靠男方的。"小红一下子就明白了,知道动用了民居,国家是会补钱的。后来,果然补了一大笔钱。按照上头颁布的《宅基地使用规定》,村里必须优先解决这些人的住房问题。村委会就开会研究,又在村东头划了一片地。小红是一箭双雕啊,既发挥了党员的模范带头作用,又如愿以偿地在村东头盖了房,还赚了一笔。
第二部分(2)
  还有一件事,让繁花觉得小红太聪明了。繁花说,小红啊,你可以把名字改了,改成孟昭红。听听人家小红是怎么说的?小红说:"旧戏里的小红都是丫鬟,我就是个丫鬟命。在咱们的班子里,我就是你使唤的丫鬟。"这话说的,谁听了不高兴?这可不是拍马屁,因为人家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跟小红一比,别的丫头就低一个档次了,就知道疯,打情骂俏,臭美。繁花当时对小红说:"咱们有缘分啊。花红花红,花哪有不红的,不红还叫什么花呀。你还年轻,正是红艳艳的,好日子多着呢。好好干,以后我还得给你压担子呢。"小红很谦虚,说:"村里的能人多的是,你还是先给他们压担子吧。我一个黄毛丫头,承担不起。"这话说得好啊,主要是位置摆得正,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哪像庆书,剃头挑子一头热,明目张胆地伸手要官,一点也不知道韬光养晦。&
  繁花想,等选举完了,计划生育工作干脆交给小红算了。交给了小红,她就省心了。小红不光有这个能力,还有这个魄力。有一件事,繁花现在想起来还很佩服。村里繁传媳妇名叫郭琳娜,郭琳娜名字很洋气,人却是个笨蛋,是真正的笨蛋,五根指头都要数半天的。那郭琳娜已经生过一男一女了,还想再要一个。庆书就去做工作。先给繁传做,繁传做通了再给那傻媳妇做。给一个傻子做思想工作,那不是瞎子点灯白费油嘛。郭琳娜啃着玉米棒,啃完一根又一根,不搭理庆书。庆书急了,就连拉带拽,要把她弄到王寨结扎。郭琳娜别的本事没有,咬人的本事还是有的,一口下去,差点把庆书手背上的肉撕下来。&
  最后还是小红把傻媳妇的工作做通了。小红说:"琳娜嫂子,我的好嫂子,那不是从你身上取东西,那是往你身上添东西。"那傻媳妇问是什么东西,小红说:"你儿子不是喜欢推铁环吗?就是那东西。拿回来,你不用可以让儿子用嘛。"傻媳妇又问,铁环那么大,怎么装上去。小红说:"比那小,比那好。"傻媳妇虽然傻,但在占小便宜方面,那是一点都不傻。一听比那小,又不干了,一屁股坐到地上,蹬着腿,开始耍赖了。小红说:"手表比钟表小,可比钟表贵。说吧,有塑料的,有铁的,有金的,有银的,你挑吧。"郭琳娜说,她要金的。小红说:"金的就金的,过两年取下来,打个金戒指。给咱银的,咱还不要呢,咱又不缺银镯子。"郭琳娜问什么是金戒指,小红说,就是纳鞋底用的顶针嘛。傻媳妇就说,顶针她要,银镯子她也要,不要白不要嘛。小红说:"好,那就给你一个顶针,再给你一个银镯子。"说完,小红就把郭琳娜拉走了。繁花当时跟在后面,连连佩服。到了医院,小红大声对大夫说:"行行好,给她上两个,一个金的,一个银的。"有人后来也就此编过一个颠倒话:太阳从西往东落石榴树上结樱桃天上打雷没有响琳娜里塞满宝打从繁传门前过繁传屌上套银镯那一天,护士把那郭琳娜领进去以后,小红问繁花"要不给医生说一声?干脆一刀劁了她算了。"繁花说:"劁了她倒是省心了,就怕繁传那里不好交差。"要不是这句话,小红当时真敢劁了她。有魄力啊,年轻人真是有魄力啊。繁花夸小红工作有方,盘碟碗盏分得细,知道"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要往大处说,这可是马克思主义的精髓。小红扭着腰,手里梳着辫子,说:"饶了我吧。什么方的圆的,精髓骨髓的,我可承受不起。我也是个傻子,比繁传媳妇强不了多少。聪明人想不到的办法,我都能想到。我是傻人有傻办法。"瞧瞧,都瞧瞧,这就叫觉悟。庆书啊庆书,你和人家相比,那真是云泥之别啊。繁花这会儿就想,选举完以后,先让小红把计划生育工作抓起来。让小红先抓局部,树立起威信,过几年之后就让小红主持全面工作。繁花想,我再干上两届就不干了,到时候我一定想办法把位子传给孟小红。孟小红就是我的影子,我干跟她干还不是一个样?&
  这会儿,一听说跟计划生育有关,小红就说:"我就不用大喇叭通知了。我刚吃完饭,正想出去转悠呢,往每个人家里跑一趟正好。村民组长是不是就不通知了?"瞧瞧,聪明人就是聪明,多说一句就是多余。当然不能用大喇叭。李皓不也说了嘛,人多了不好,人少也不好。当然不能让那么多人知道。五个村民组长也不能参加,又不是什么代表大会,鸡一嘴鸭一嘴的,没那个必要嘛。&
  小红"无意"中还向她报告了一个消息,用庆书的话说也就是"信息"。她说下午她在巩庄村看见庆书和祥生了。庆书开了辆车,那车就停在巩庄村学校门口,庆书的下巴枕着胳膊,胳膊枕着车窗,在跟巩庄村的村支书聊天。繁花问:"祥生呢?祥生不是在溴水吗,怎么跑官庄了?"小红说:"谁知道呢,反正聊得很热乎。祥生递了一根烟,又递了一根烟,热乎着呢。"小红还说,她向庆书和祥生招手,可他们却装作没看见。巩庄和官庄,村挨村,地挨地,很多人都认识。巩庄的支书叫巩卫红,小名叫瘦狗,不过他现在已经吃胖了,腆着啤酒肚,由瘦狗变成了胖狗。瘦狗和庆书在一起当兵,不过人家早当了一年。庆书有一次说,瘦狗最有福气了,当兵第一年就遇到了水灾,抗洪抢险,火线入党。他呢,脏活累活抢着干,外加送礼,临退伍的时候才捞了个党员。小红这会儿又说:"你看看庆书这人,看到我就像没看到一样,还同事呢。我把脸都丢光了。"
第二部分(3)
  繁花问:"庆书回来了吗?"小红说:"回来了,我前脚刚进村,人家的车就进村了。那车开得溜着呢。"繁花赶紧扭头问父母,庆书来过没有。父亲说:"年纪轻轻的,忘性这么好。他昨天晚上不是刚来吗?冰箱里的橙子是他吃的吧?"繁花又听见小红说:"喂,你现在用的是洗衣粉还是肥皂?"繁花说:"有时候用洗衣粉,有时候用肥皂。怎么了?"小红说,她只是随便问问。&
  繁花很生气,想,等庆书上门了,我一定要批评批评他。这个庆书,吃了豹子胆了,明明知道我在等他,他竟然不来报到。她就在家里等。殿军在屋里翻箱倒柜,找他早年修鞋的"行头"。他是一肚子不情愿啊,叮咣叮咣的,声响很大。繁花在外面边等边看电视。心气不顺,电视遥控器便成了她发泄的对象。&
  中央一台正放着《焦点访谈》,山西一家煤矿又瓦斯爆炸了,尸体放在运煤的筐里,正从矿井往外吊,就像从地窖里吊红薯似的。那红薯一个摞一个,很吓人。繁花平时最喜欢看《焦点访谈》,她是一村之长,国事家事天下事,风声雨声读书声,她都得关心,哪一样也不能落下。可这会儿繁花却把它按了过去。&
  上海卫视正播着宋祖英的歌曲《今天是个好日子》。据说领导干部都喜欢宋祖英,这话是不是真的,繁花不知道,反正繁花是喜欢的。除了喜欢她的歌喉,繁花还喜欢她的眉梢。她的歌喉很甜,哪怕你刚吃过黄连,一听宋祖英的歌,你的牙缝里也像塞满了砂糖。她的眉梢有些挑,尤其是她把脸斜成45度角的时候,刘海下面的那个眉梢呀,这样一挑,那样一挑,嗨,别说大老爷儿们了,老娘儿们心里也会痒酥酥的,只想认她当干闺女。至于那双眼睛,嘿,快别提了,那简直就是萤火虫,把黑夜都照亮了。&
  繁花喜欢听她唱《今天是个好日子》,还有《小背篓》、《辣妹子》。辣妹子辣,辣妹子俏,繁花本人就是个辣妹子嘛。不辣还能震住手下的那帮老爷儿们?俏当然不比从前了,可在溴水县的村级干部里面,她应该是最俏的一个,因为全县只有她一个女村长嘛。张县长也说了,她是全县的一枝花。但这会儿,她把宋祖英也按过去了。好什么好,好个屁!繁花一脚下去就把那堆鞋踢散了,其中飞起来的那一只还差点砸着殿军。殿军说:"豆豆,快看,你妈变成还珠格格了。"父母也在一边骂她"发神经"。繁花把遥控器往沙发上一扔,说:"你们看吧,我开会去了。"&
  每次开会,她都要带上她的黑皮笔记本。殿军说,那黑皮是真牛皮,可以做个好鞋面。那是妹妹繁荣送给她的,是妹夫到省里开会带回来的,封皮上还印着"省财政厅"四个字。可这会儿,她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本子了。她问殿军有没有见到。殿军正对着雪娥的一双皮鞋冷笑,被她揪住领子一问,连忙摆着手说:"我不是笑你,我是笑这双鞋。我靠,这也叫鞋?"繁花又问母亲,跟母亲比画了半天,母亲才想起来,厨房里好像有那么个东西。繁花跑到厨房一看,本子果然放在那里,本子上面还放着两片橙子皮。繁花这才想起来,那本子是和庆书、裴贞说话的时候拿过来的。&
  繁花又回到堂屋,用那个本子敲了一下殿军,说:"修好修坏,你都得动一次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人家可等着穿呢。"这时候,有人敲响了院门上的锁环。繁花以为是庆书来了,气鼓鼓地开了门,才发现来的是祥生。"哟,祥生回来了?你怎么敢回来,不害怕耽误了生意?"大概是她的口气有点冲,祥生听了,咬着嘴唇只是笑。跟着繁花走进了院子,祥生没有立即进去,而是站在门口,对屋里边的人说:"谁惹我的姑奶奶生气了?哦?殿军?哪股风把你给吹回来了?你吃了豹子胆了,回来就惹繁花生气?"&
  祥生和殿军开了一会儿玩笑,才和繁花一起出来。出了大门,祥生突然长长叹了口气。繁花不知道他为什么叹气,还以为他真的为生意操心。"不就是少卖几碗凉皮吗,犯得着这样?"繁花说。祥生"啧"了一声,又一跺脚:"什么呀,我是在为村委感叹,感叹你们几个下手晚了。"什么"你们""我们"的,繁花都听糊涂了。&
  祥生身体后仰,有一束灯光照着祥生指向苍天的那只手,那只手有点哆嗦,尤其是竖起来的那根食指,一直在抖动。抖动了好一会儿,祥生才把话说出来。祥生说:"我靠,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雪娥跑了,姓姚的那个贱货跑了呀。"什么,雪娥跑了?繁花脑门一热,耳朵也跟着轰隆一声响。她没有搭话,而是一直往前走,走得很紧,就跟小跑似的。紧了几丈远,繁花才想起来祥生还跟在后面呢。她就停了下来,等祥生慢慢赶上。待祥生走近了,她咽了一口唾沫,让自己镇静下来,然后说:"把心放到肚子里。跑,往哪里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还没有走进村委会大院,就听见有人在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谁的嗓门那么大,跟驴叫似的。繁花根本想不到,那人竟然是李铁锁。活见鬼了,这个铁锁向来低眉顺目的,一副可怜相,这会儿是吃了豹子胆了?放跑了老婆,他还有理了?到了会议室门口,繁花没有进去。繁花倚着门框站在外面,她倒要看看铁锁要耍什么把戏。那么多人都在抽烟,烟雾向门口涌来,繁花的眼泪都要呛出来了。
第二部分(4)
  铁锁也拿着烟,但他没有吸,而是捏在手里。铁锁那副架势,繁花还是第一次看到:脚踩板凳,手撩褂子,还梗着脖子,很有点像老电影里的地下党。繁花看他不说话了,正要进去,铁锁突然又开口了。铁锁捏着那根烟,指着庆书,说:"我可把话撂到这儿了,雪娥三天不回来,我就敢把这房点了。反正过不成了。"庆书的身体一直向后仰着,差点连人带椅翻到后面去。铁锁又说:"明天我就去你家吃饭。你家吃完了,就去他家。他家吃完了,我就吃孔繁花的。共产党总不能叫人饿死吧。"铁锁越说越来劲了,把睡觉的事都安排好了,时间&
  都已经安排到数九寒天了。"天冷了,还得有人给我暖被窝,你们研究吧,让我先去哪一家。我还得铺着红床单,盖着红棉被,头枕花枕头,脚蹬床头柜。"他这么一说,繁花知道了,他平时睡觉都是头朝床尾,因为脚蹬床头柜嘛。&
  祥生说了一句:"铁锁,你可别吓住人家小红。"小红这会儿正躲在墙角,还拿着一本书,好像没有听见铁锁和祥生的话。怎么能听不见呢,繁花知道,小红其实什么都听见了。小红开会的时候有个习惯,凡是要装没有听见,她就嚼着泡泡糖乱翻书。铁锁这会儿换上另一只脚踩着板凳,说:"我可不是好伺候的,我一天要吃两个鸡蛋。一个鸡蛋也行,但必须是双黄蛋。"嗬,真是想不到啊,铁锁竟然学会幽默了。许校长说得对,眼界,关键是眼界。这不,铁锁出去修了几天公路,眼界就开了,本事就见长了。&
  说过了"双黄蛋",铁锁又提到了他的"臭脚"。铁锁拉起裤腿,说:"先声明一下,我自己可是从来不洗脚的,都是雪娥给我洗。"铁锁说得很利落,不但不磕巴,而且手势、语调都配合得恰到好处,真把一个无赖给演活了。这是有备而来呀,繁花想。他这副架势肯定是练出来的。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这一切都是蓄谋已久的,是在有计划地对抗组织。笨蛋!你演得越好,暴露得也就越充分。瞧,这个笨蛋转眼间就露怯了。他张着嘴,显然还想再说点什么的,但是看到没人应声,他竟然什么也没说,就那样闭上了。当他把那根烟夹到耳朵后面的时候,他的手都有点哆嗦了。&
  繁花就是选中这个时机进来的。看到繁花,铁锁赶紧把他的脚放了下来。繁花把笔记本往桌子上一拍:"蹄子放得好好的,取什么取?就那样放着吧。"还没等铁锁做出反应,繁花就来了第二句:"我们到庆书的办公室开个会。铁锁嘛,就让他一个人先呆着。小红,你留下,继续看你的书。年轻人爱学习是好事。"她用眼神告诉小红,她说的是真的。等小红又坐下了,繁花又说:"不要怕他。他不是孔昭原。孔昭原点房子那是响应党的号召,批林批孔。铁锁要是敢点房子,那就是找死。"然后繁花用那个笔记本敲了敲板凳:"铁锁,你刚才有句话我特别欣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对,这也是组织上对你的要求。"&
  繁花先走了出来,在院子里站了片刻。虽然天色昏暗,但还是可以看到舞台屋脊两端的兽头。年深日久,屋顶瓦楞上长满了草。此时那草在风中摇晃,似乎有人群俯仰于云端。那深秋的草早已干枯,俯仰之间刷刷作响,也似有众人窃窃私语。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是那种小心翼翼的叫,有些哼哼唧唧的,显然是夹着尾巴的。繁花说:"天变了,好像要下雨了。"没有人接腔。繁花又说:"下了好,下了就有墒情了。"有人咳嗽,但还是没人说话。到了隔壁的办公室,繁花哈哈笑了两声,先拿庆书开了个玩笑:"不愧是搞妇女工作的,这办公室装扮得花花绿绿的,又干净又漂亮。大家还记得以前令文的办公室吧,那真是跟狗窝一样。"&
  这句话也是有所指的,那其实是一剂预防针。令文是庆书的前任,因为工作不得力,被繁花撤了,只好当他的鸭司令去了。有人说,这比牛乡长的办公室都漂亮。话音没落,就有人接了一句:"乡长?再挂一幅世界地图,都抵得上美国总统了。"繁花说:"这也是应该的,庆书肩上的担子本来就比较重嘛。"祥生说:"等村里有钱了,再给庆书配台电脑。有了电脑,这些表格啊,红旗啊,就没必要挂在墙上了。"繁花说:"我妹妹繁荣的屋里就放了个电脑。十个指头,这个敲一下,那个敲一下,那些字就像跳蚤似的,一个个往上蹦。"说完这个,繁花把笔记本往桌子上一放,突然转入了正题:"庆书,你先给村委会汇报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庆书脸一紧,又拿起了那根电视天线。这次,他没有再往墙上指,而是像拍巴掌似的,一下一下地拍到另一只手上。他说,他深知肩上担子很重,所以得到支书的命令,他就赶往了溴水。在部队的时候他开的是敞篷汽车,从未开过轿车,但是为了尽早完成任务,他还是开着祥民的轿车跑去了。庆书说的祥民,就是信基督教的那个祥民,是祥生的亲弟弟。繁花插了一句:"公事公办,祥民的油钱、租金都由村里付。庆书,你先挑重要的说,别的事会下再商量。"&
  庆书说,到了溴水城南,嗬,到处都是工地呀,简直是人欢马叫,还有大吊车呢。大吊车真厉害,轻轻一抓就起来。繁花问:"是吗,抓的什么呀?"庆书说,具体抓的什么,他没有看清楚,也没工夫看清楚,反正是一派蓬勃景象。这本来是好事,可这时候好事却变成了坏事,人难找了嘛。那可真叫难找啊,他的鞋底都磨薄了。繁花说:"可惜这不是部队,不然就得给你记功了。找到铁锁以后呢?"庆书说,在一个石灰坑的旁边,他终于找到了铁锁。铁锁正用筛子淋石灰呢,胡子眉毛全都白了,就跟电影中的圣诞老人一样。嗬,庆书懂得真多啊,连圣诞老人都知道。
第二部分(5)
  繁花说:"拣重要的说。"庆书就说,抓住了铁锁,他就把他训了一通,又把国情和基本国策给他讲了一遍。铁锁低着头,好像听进去了。他问铁锁有什么想法,铁锁说,他干了一天活儿,肚子饿了,头晕,想吃点东西。他就带着铁锁进城找东西吃。后来就见到了祥生,在祥生那里吃了一碗凉皮。拌了芝麻酱,浇上蒜泥,嗬,那真叫好吃啊,又香又爽口还有嚼头。说到这里,他扭脸问祥生:"调料里面没放大烟壳吧?"祥生看了一下繁花,接着捅了庆书一拳,说:"放了,靠你娘,专门给你放的。"繁花说:"别闹了。祥生,一碗凉皮多少钱?&
  呆会儿我签个字,给你报了。"祥生说:"见外了见外了,不就是几碗凉皮吗?"&
  庆书说,吃凉皮的时候,祥生也把铁锁训斥了一通,差点把凉皮扣到他脸上。祥生说:"我靠,一碗凉皮三块钱呢。我怎么会扣到人家脸上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教育他几句,倒是真的。"庆书说,然后他就和祥生一起回来了。一路上他和祥生你一句我一句,劈头盖脸的,骂得铁锁头都抬不起来了,脑袋都要掖到裤裆里了。说到这里,庆书把天线放下,模仿了一下铁锁"掖脑袋"的动作。繁花本来想问他为什么拐到了巩庄,考虑到祥生也在场,她就把这个省了。她说:"行了行了,说说回村以后的情况。"庆书又拿起了天线。这一次,庆书没有拍来拍去,而是把天线从脖子后面塞了进去,挠着自己的后背。他说:"回到村里,他就回家了嘛,我也回家了。汇报完了。"&
  "这就完了?雪娥呢?雪娥和铁锁打照面了没有?你又见到雪娥了吗?"繁花问。庆书继续挠着后背,说:"你让我接铁锁,又没叫我看雪娥。"繁花听了,喘气声都变粗了。繁花说:"那我问你,你什么时候知道雪娥跑了?"庆书说:"我回到家,洗了把脸,随便吃了点东西,连鹦鹉都没有顾上喂,听说晚上要开会,就赶紧出来了。路过铁锁他们家,我看见有人和庆林谈配种,还有人在谈论车鹅大战,嘻嘻哈哈的,围了好多人,就在那里呆了一会儿。支书,我其实是想听听有什么信息。"&
  繁花说:"再纠正一遍,我不是支书。"庆书说:"是的,村长。我正要走,就看见铁锁出来了。铁锁问我吃了没有,我说吃了。他问我吃啥,我说面条。他说他最喜欢吃面条了。我说雪娥给你擀碗面条不就得了。同志们,老少爷儿们,你们猜猜他是怎么说的?他说,擀,擀个屁,雪娥不知道去哪了。五雷轰顶啊。我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赶紧往他家跑。到了那里,只看到了他的两个丫头,大的哭,小的闹。"繁花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了,可庆书还在继续讲着:"那个小的,还在地上打滚,驴打滚呀。鼻涕拖得这么长。"看着庆书又放下了天线,要去比画那鼻涕有多长。&
  繁花终于忍不住了。繁花拾起那根天线,"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桌子:"够了。"随着那一声吼,众人都愣了。繁花长长地喘口气,然后轻轻地把天线放到了桌子上,说:"不就是亚弟吗,亚弟会魔术吗?我就不信,打着滚鼻涕还能拖那么长。庆书,不是我批评你,都已经火烧眉毛了,你还在这里瞎鸡巴扯呢。还信息长信息短的,这就是你说的信息?你说说,这些信息哪一条管用吧?我是怎么交代你的,让你一回来就把铁锁交给我,你倒好,直接交给雪娥了。我敢打保票,雪娥就是铁锁打发走的。你说说,你办的这叫什么事啊。"&
  庆书说:"支书,我是--"繁花打断了他:"主任同志,你还是叫我繁花吧。"庆书脸都涨红了,还了一句嘴:"我也不是妇联主任,我只是个治保委员。"繁花再次打断了他:"治保委员连个娘儿们都看不住?养条狗还会看门呢。"这话有点重了,重就重吧,乱世须用重典嘛。繁花停顿了一下,又说:"你刚才说什么?给我汇报?你是在给村委会汇报你知道吗?明说了吧,雪娥肚子大了,你也有一半责任。同志们都在帮助你,关心你,你知道吗?你对得起同志们的关心吗?你让同志们说说,你对得起谁了?"&
  当然没人吭声。庆书都开始用目光求人了,但求也没用。庆书慢慢站了起来,又慢慢弯下了腰。那架势,像是准备给大家认错。这时候,不知道谁家的狗突然"汪"地叫了一声,声音很亮,应该是尾巴卷起来叫的。庆书侧了一下脸,似乎被那声狗叫吸引住了。那一会儿,他大概想起了繁花说的"狗还会看门",脸就又涨红了。他的腰很快直了起来,啤酒肚都挺起来了。手也没停,在胯部摸来摸去的,像是要掏枪。都以为他会发作的,哪料到转眼之间,他又一屁股坐了下去,还变成了个嬉皮笑脸。不过那嬉皮之中带着那么一点僵硬,笑脸之上浮着那么一点冷漠。他终于开口了。那声音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虽然很低,却有着恶狠狠的味道。庆书说:"我,我也是有人格的。"哟嗬,想尥蹶子了是不是?繁花"哼"了一下,说:"别扯那些没用的,说吧,你什么时候陪雪娥去打胎,我就要你这一句话。"&
  庆书又不吭声了。要不是孔繁奇出来打圆场,还真是无法收场了。村委里面最会说话的,就是繁奇。亚弟流鼻涕是遗传,繁奇的巧舌如簧也是遗传。繁奇他娘没死的时候,就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媒婆,人称溴水第一嘴。人家的舌头能翻出花儿,也能长出刺儿。活媒能让她给说死,死媒能让她给说活。据说昭原当政的时候,全村最怕的人就是繁奇他娘,因为她能让全村的媳妇反对他。繁奇他娘把拐杖往地上一捣,还没有开口,昭原就开始结巴了。轮到庆茂当政了,庆茂赶紧把繁奇拉进了村委。庆茂后来说,繁奇他娘出生在中国,实在是中国的万幸。"老家伙"要是生在了美国,一不小心成了WTO美方的谈判代表,那中国可就惨了。入关?做梦去吧,下个世纪也别想进去。这话虽然大了点,但还是能说明一些问题。
第二部分(6)
  跟他娘相比,繁奇确实差远了,不是一个"重量级"。尽管如此,在村委里繁奇还是最能说的,不然人家不会连任多届调解委员了。调解委员是干什么的?说白了就是和稀泥,玩嘴皮子的。繁奇有句口头禅,叫"人心都是肉长的"。李皓曾经说过,千万不能小看繁奇的这句口头禅,虽然听上去好像是一句大白话,但却很有深意。李皓说,在外交上这就叫"求同存异",是"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中最重要的一条。&
  繁花和庆书斗嘴的时候,繁奇一直没有说话。繁奇坐在墙角,捏着一根雪茄烟,像演三级片似的舔来舔去。这会儿繁奇出马了。繁奇把那包雪茄烟从兜里掏出来,说:"祥超媳妇从北京捎回来的,抽着跟红薯叶似的。说是孝敬我的,还说是古巴进口的,毛主席在世的时候抽这个,美国总统也抽这个。"说到这里,繁奇停顿了一下,眼望着房顶,说:"听说二毛抽的也是这个。"人们都笑了。&
  二毛是村里的一个侏儒,也就是本地人所说的半截人。有一次王寨办庙会,有一个戏班子来走穴,其中有一场是猴戏。广告已经贴出去了,演孙悟空的却因为报酬问题,罢演了。戏头儿正急得抓耳挠腮的时候,有人向戏头儿推荐了孔二毛,说正月十五闹元宵的时候,孔二毛曾演过《唐僧取经》,演的就是孙悟空。还说猪鼻子插葱,装象,人家演得真叫像啊。事已至此,戏头儿也只好这么办了。那戏头儿只用了两斤甘蔗,就把二毛请来了。谁能料到,人家二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炮就打响了,竟然比原来的那个演员还出彩。戏班的头儿高兴坏了,说这就叫丢了芝麻,抓回来了西瓜。还给二毛起了个艺名,套的是六小龄童,叫"七小龄童"。后来二毛就跟人家走了。再后来,人们就听说二毛发了。有一次,人们还在电影里看到了二毛,二毛演的是夜总会里的侍者。二毛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戴着贝雷帽,负责给妖精一样的美女们端茶递水点烟。有一次,繁花在溴水开会,有人对她说,在澳门见到二毛了,二毛牛逼大了,坐在沙发的扶手上,跷着二郎腿,等着别人给他点烟呢。这会儿,繁奇这么一说,有人就提出建议了,说应该跟二毛联系一下,让他回来一趟。亲不亲,家乡人,再牛逼也不能忘了父老乡亲嘛。&
  繁花说:"二毛的事,以后再说。都静一静,听繁奇讲。"繁奇捏着一根烟,说:"祥超媳妇给我生了个小孙子,我叫人家给我送回来,人家偏不送,说北京的教育质量高。狗屁!北京的教育质量要是真高,皇帝为什么都是外地人?日他娘,我都不愿搭理她了。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这烟大老远捎回来了,我不能不收啊。来,都来尝尝。"他先递给庆书一根,然后又撒了一圈。繁花也接了一根,说是要拿回去让殿军尝尝。繁奇说:"殿军?殿军回来了?殿军什么烟没抽过?"繁花说:"他倒是带回来了几包烟。好像是叫大中华,红皮的。听他说是好烟,我也不知道是真好还是假好。那人喜欢吹。"祥生说:"人家可没吹,那真是好烟。"繁花就说:"这样吧,哪天让殿军请客,大家把烟给他抽了,免得他天天熏我。"大家都说保证完成任务。只有庆书没吭声。繁花就说:"怎么了庆书?你不愿去?"庆书这一下开口了。庆书说:"光抽烟啊?酒呢?"祥生一拍胸脯,说:"酒包在我身上了。"繁花顺势开了句玩笑:"先说好,这酒钱可不能让村里报销。"&
  气氛转眼间就活跃了,但还是不够热烈。大家都挺忙,开一次会不容易,不应该搞得很沉闷。电视上不是天天讲吗,北京又开了个什么会,上海又开了个什么会,不管是北京还是上海,与会人员都要进行"热烈讨论",然后形成决议。那意思很明确,只要是会议,就应该是热烈的。繁花有办法让会议热烈起来。办法是现成的,那就是出张县长的洋相。&
  管计划生育的张县长是个麻子,是溴水县最有名的麻子,所以人们私下叫他麻县长。他的麻不是因为天花,而是因为大跃进。大跃进那年全民炼钢,作为农村青年中的炼钢积极分子,他每天都战斗在火红的炼钢炉前,轻伤不下火线,一张白净的脸皮终于让迸溅的火星"炼"成了麻子。他是溴水县南辕乡人。据当年的积极分子回忆,当时天气本来就热,再加上烟熏火燎,那麻坑免不了要化脓淌水,就跟杨梅大疮似的。可是领导喜欢啊,上级领导一表扬,大喇叭里一宣传,人家就成了一个"典型",就从农村青年变成了公社干部。不过,因为他是本地人,又没有后台,转干以后就一直呆在南辕。几年前,他还是南辕乡的党委书记。后来机会来了,因为计划生育搞得好,他终于提上去了,成了副县长。&
  十个麻子九个俏,麻县长的俏不光体现在嘴上,体现在手势上,还体现在那一脸麻子上。那麻子也是很会表情达意的,高兴的时候麻坑发红,好像鼓起来了,发怒的时候麻坑发黑,也能鼓起来似的。麻县长的一举一动都很有喜剧效果,都快比得上庆书最崇拜的赵本山了。这会儿,繁花一提起麻县长,有人就咧开了嘴。&
  繁花说,有的人大概已经知道了,这次开会麻县长又做了长篇报告,而麻县长举到的那个例子,就跟雪娥的例子差不多。麻县长说,东边的一个村子里,有人带着怀孕的老婆周游列国,生了孩子才回来,说那孩子是在路上捡的。繁花说,说到"周游列国"的时候,麻县长的两只手就像小船荡起了双桨,这样划一下那样划一下。繁奇插了一句,那不是荡起双桨,那是狗刨。大家都笑了。繁花说,麻县长又说了,孩子是那么好捡的吗?县里准备和国外一个认领婴儿的机构取得联系。他们想要咱中国的孩子,说咱中国的孩子聪明,好看。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红头绳红肚兜虎头鞋,布娃娃似的,好玩得很,长大了又听话。好啊,我们可以把多生的孩子送给他们。"送"这个手势,麻县长做得最好,有点像"文革"时候跳的忠字舞:上身一耸,两只手在胸前翻出了一个花,然后突然朝外一送,还在空中停留片刻,好像是等着有人来接孩子似的。说到这里,繁花说:"要是令文还在这里就好了,令文的忠字舞跳得最好,至少不比麻县长差。"
第二部分(7)
  这时候,小红来到门口,报告说铁锁睡着了,还打呼噜呢。繁花说,睡着了好,打呼噜?还流口水了吧?太好了,说明他睡得香。雪娥要是没有下落,你喂他一瓶安眠药,他都睡不着。小红把钥匙亮了一下,意思是她已经把门锁住了。有人提议让小红进来比画一下"忠字舞",说年轻人跳舞最好看。小红问什么叫"忠字舞",繁花说:"他们逗你呢,钥匙放到这儿,你快回去吧,回去晚了你妈不放心。"&
  小红走了以后,繁花又接着讲麻县长。说,麻县长一边讲,一边在台上走。那步子走得俏啊,很有点女儿态。一边走,一边把手中的文件卷成了一根棍,那根棍最后落到了一张地图上面。那本来是溴水县的地图,可麻县长一高兴就把它当成了世界地图。麻县长在上面比画来比画去,说,别以为我们会把它们送到美国,送到欧洲。美死你了。世界大得很,除了欧美还有亚非拉。要多考虑非洲和拉丁美洲,重点是非洲。那里地广人稀,弄到那里刚好可以当牲口使。麻县长还模仿了赶牲口的口令,嘚,吁。说以后送来的男孩都叫"嘚",还要有编号的,嘚一,嘚二,嘚三,嘚四。女孩嘛,都叫"吁",吁一,吁二,吁三,吁四。怎么,嫌这名字不好听,想换个名字?不行不行,万万不行,你就是想叫张三李四王麻子都不行。众人大笑,繁花说,麻县长大概是喝了点酒,特别放得开,那真是深入浅出,妙语连珠,谈笑风生啊。社会福利委员李雪石把烟头一踩,说:"我靠,雪娥要是生了,连名字都省得起了。"&
  繁花让大家静下来。繁花说,麻县长的风格大家都是知道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玩笑归玩笑,麻县长突然一板脸,一咳嗽,一弹麦克风,转眼间就换了个人。脸色都变了,厉害得很,麻坑都变黑了。繁花说,一看这阵势,下面的人都不敢笑了,都竖起耳朵听麻县长训话。麻县长果然来了个"厉害的"。麻县长说了,计划生育可不仅仅是裤裆里的事,关系到国计民生,也关系到资源枯竭、可持续发展战略以及地球变暖等一系列问题。所以,以后再出现此类情况,村干部一律下台,主要负责人不能再列为村级选举的候选人。&
  麻县长可是说了,不要以为下了台,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了。没那么简单。当干部不是当和尚,当天和尚撞天钟,不当和尚不念经。不行的!上头有精神的,干部离任后要查账,因为计划生育问题下台的干部更要查账。只要兜底一查,查不死你也要把你查傻。到时候你花了多少,吃了多少,不光要给群众说清楚,更要给组织上说清楚。有人就要问了,说不清楚怎么办?好办,全都给我屙出来。有人又要问了,屙不出来怎么办?好办,捆起来就行了。有人可能会说,我有后台,我是千手佛,你捆了我两只手,我还有九百九十八只手。好吧,那就试试看吧,看看到底是你千手佛厉害,还是无神论者的法律厉害。介绍到这里,繁花着重做了个补充,说那麻县长以前兼过派出所所长的,捆人可是他的强项,一米长的麻绳,人家结结实实地能捆三个。&
  有人笑,也有人低头沉思,还有人盯着墙上的表格发愣。繁花想,这个会开得好啊,该说的都说了,利害关系也都讲明了。繁花把笔记本一合,说:"联系我们村的实际,目前最主要的问题就是雪娥的肚子。都想一想,雪娥会往哪里跑。咱们这些人啊,可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想不团结都不行。各唱各的调,各吹各的号,那是行不通的。庆书刚才就跑调了。"庆书本来在低头沉思,这会儿被繁花一点名,浑身一抖,肩膀都竖起来了。不过,他很快又变成了嬉皮笑脸。心里不服呀,繁花想。不过,繁花愿意从正面解释庆书的嬉皮笑脸。繁花说:"庆书,你别笑。我知道你有点不好意思了,脸都红了嘛。这说明你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亡羊补牢,犹为未晚。这样吧庆书,你把桌子拉开,再支张床。你睡床,让铁锁睡桌子。庆书,你可是治保委员,总不会让铁锁再跑了吧。祥生呢,你回去给祥民说一下,明天村里要用车。"庆书悠悠地问了一句:"你呢?"繁花脸一板,翘起指头戳了一下庆书的太阳穴,都有点像撒娇了:"德性。你就怕我闲着。我把铁锁的两个丫头领回家,当姑奶奶敬着。这一下你满意了吧。"&
  当姑奶奶敬着,当然是不可能的。但这句话是必须说的。即便庆书不跳出来,繁花也要把铁锁的那两个丫头领回去的。工作是工作,人情是人情。工作需要的是铁面无私,但是,如果不想让老百姓寒心,那就得多来点人情味。人情味就是蒸馒头用的酵母,那玩意儿虽然不值钱,还酸不拉叽的,但没有那玩意儿,你蒸出来的就是死面馒头。散会以后,繁花说:"我得到铁锁家去一趟,谁带手电筒了?祥生带了吧?别往屁股后面藏了,我都看见了。"繁花是想跟祥生一块走,借这个机会,把老外要来溴水的事给他讲一下。刚才开会的时候,繁花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小算盘,那就是把祥生和庆书都支出去,不能让他们在村里拉帮结派。庆书好办,派他去找雪娥就行了,找不到雪娥惟他是问。祥生就比较难办了,是个难剃的头。但是,难剃也得剃啊,反正不能把他留下。繁花想,他不是经常吹嘘,他的生意之所以越做越大,就是因为他上头有人吗?好,那就给他一笔经费,让他去争取吧,争取把那个老外引来官庄。他当然不可能把人家引来,因为事情是明摆着的,水中捞月嘛。祥生果然上当了,说:"还是我陪你去吧。别让猪把你给咬了。"对了,还有猪呢。繁花说:"庆书,你给红梅打个电话,让红梅把铁锁的猪给喂了。"
第二部分(8)
  祥生打着手电筒跟在后面走,说呆会儿他很想找殿军说说话。"小别胜新婚,一寸光阴一寸金,不耽误你们的好事吧?"祥生笑着问。繁花拿着包朝祥生头上打去:"敢给你姑贫嘴?打不死你。"祥生说:"夜长了,不在乎那一会儿。我这就耽误你们几分钟。"繁花的辈分比祥生高,祥生很少跟繁花开这种荤玩笑的。这会儿,见祥生说了一遍又一遍,繁花就想,看来祥生在溴水城学坏了,做生意的人要想学好那真是逆水行舟,想学坏只要随波逐流就行了。繁花说,她还得到铁锁家一趟,把铁锁的两个丫头领回去呢。祥生说,你打个电话,让小&
  红帮你领回去不就得了。繁花说,年轻人睡觉沉,小红这会儿可能已经睡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有心灵感应的。就在这时候,繁花的手机响了,是小红打来的。小红说,她担心会议结束得晚,就把亚男亚弟领了出来,送到了繁花家。还说,她本想带着亚男亚弟睡的,可那姐妹俩犯倔,跟铁锁一样犯倔,说什么都不愿意,还哭天抹泪的。没办法,她只好把她们送了过去。临了,小红又催繁花早点休息。繁花想起了那头黑猪,正想问,小红说:"铁锁的猪可真是能吃啊,满满一桶还不够它吃。"看,小红连猪都想到了。别说,她还真像个丫鬟。这一点连祥生都看出来了,不过祥生说的不是"丫鬟"。祥生说:"你是包公,小红就是你手下的王朝和马汉。"这话说得好,既拍了繁花的马屁,又表扬了小红忠贞能干。繁花说:"那还说什么呢,走吧,让殿军陪你喝两口。"&
  祥生打着手电筒,给繁花照着路。繁花说:"有件事,我刚才在会上没讲。在县上开会的时候,书记说,有个老外要来溴水,来考察的,考察的是投资环境还是村级选举,书记也搞不清楚。我问一些人,那些人都说是考察投资环境的。你上头有人,能不能去摸一下底,让他们到咱们官庄看看?"祥生说:"我上头是比较熟,可再熟也没有你熟啊。"繁花说:"还不熟呢,我都听繁荣说了,你跟工商税务部门的人,早就称兄道弟了。"祥生说:"找他们摸摸底,叫他们在下面烧烧底火,那倒不是不行。问题是,把那些老外叫来官庄看什么呢?"&
  繁花说:"亏你还是做生意的。看看纸厂啊。纸厂闲着也是闲着,老外要是能投资,买些治污设备放进去,那机器就嗡嗡嗡地转起来了。"祥生似乎听进去了,半天没说话。繁花就趁热打铁,又来了几句。繁花说:"到时候,咱们肯定得派个人进去,进去干什么?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中方代表!你说说,咱们这个班子里,谁懂经济?谁适合做这个中方代表?还不是你祥生。这事得提前准备。家有隔夜粮,心中不发慌嘛。"祥生似乎心有所动了,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然后又吸了进去,有些气沉丹田的意思,有些要发功的意思。&
  繁花说:"我给你说的可都是知心话。没错,卖凉皮是挣钱,但卖凉皮能卖成个企业家?再说了,当中方代表也不影响你卖凉皮啊,你可以把凉皮摊位租出去嘛。"祥生说:"好是好,问题是--"繁花捅了他一拳:"怎么跟一个娘儿们似的,有屁就放嘛。说,什么问题。"祥生说:"我跟溴水的那些狗日们,关系还不到那一步啊。不给他们意思意思,他们会替咱说话吗?"繁花说:"该意思的地方你尽管意思。"祥生说:"要是办不成呢?"繁花说:"无论办成办不成,咱都得往前拱一拱。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再说嘛。"祥生还是那句话:"事情没有办成,钱却花出去了,怎么办?"繁花懂了,祥生肚子里的那个小九九又开始活动了。他这是在要权呢,要了权就可以乱花钱了,花了钱还让别人无法追究。说到底还是个生意人啊,事情还没开始做呢,就先想好怎么捞钱了。繁花说:"打枣还得弄根竿子呢。你尽管花,实报实销不就行了?"祥生说:"那我就试试?"繁花说:"什么试不试的,这事就交给你了。老戏里是怎么讲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事办成了,你就是官庄人的大恩人。"&
  有人赶着两头牛走了过来。牛脖子上挂着铃铛,铃铛的响声把夜衬得很静。繁花知道那是庆社回来了。庆社是个牛贩子,到处收牛,然后卖给溴水的回回们,回回们再宰了卖肉。繁花听庆社说过,牛一见到他,就像老鼠见了猫,撒腿就跑,跑不了就用犄角牴人。但庆社自有办法治它。庆社从口袋里摸出铃铛,朝着那牛摇上几下,牛就变乖了,神得很。繁花问他为什么,庆社说,牛都喜欢戴铃铛,就像女人喜欢戴围巾。&
  祥生不知道那是庆社,问他是谁。繁花说:"还能是谁,庆社呗。"繁花高声问:"庆社,又发财了?"庆社说:"托支书的福,又弄了两头。"庆社走过来,低声说:"卖牛的人是个瞎子,有一头怀着牛犊哩,竟然看不出来。"繁花说:"撞大运了啊。"庆社说:"没办法,他们看不出来嘛。"繁花说:"要不怎么说你是个行家呢?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庆社说:"菩萨保佑,要是天天都能碰上这种傻,我就办个养牛场。"繁花说:"只要你能办成,我去给你剪彩。"&
  铃铛声远了以后,祥生又说他想去看看殿军。"说实话,我主要是想向殿军讨几条经验。"繁花问:"他有什么经验?他就会吹。"祥生说:"吹,那是人家有吹的资本。你叫我吹,我也吹不起来。没那个资本嘛。"接着,祥生突然"咦"了一声:"咦,有个事我想给你说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是我突然想到的。"繁花问什么事。祥生笑了,说:"我差点忘了。这种屁事,谁能想到呢?谁都想不到。"繁花问,到底是什么事?祥生说:"我要不说,你肯定也忘了。这种屁事。"
第二部分(9)
  繁花没吭声,等着祥生说。祥生用手电照了照天空,说:"日怪了,怎么连个星星都没有?"繁花还是没吭声。祥生这才说:"今天回来,我路过巩庄,遇到一个人。你猜我遇到谁了?"繁花说:"巩庄也是上千口人,我怎么知道?莫非遇上彩霞了?"彩霞是祥生当年的相好,因为人家家庭成分不好,祥生的父亲硬是把这对鸳鸯给拆散了。祥生说:"彩霞?她的腰比水桶都粗,跟她还有什么好说的?我遇到他们的支书巩卫红了。"繁花说:"不就是瘦狗嘛。"祥生说:"对,就是瘦狗,他现在胖了,像个胖猪。瘦狗给我提到了一个人。他说了半天,&
  我都没能想起来他说的是谁。这种陈芝麻烂谷子,谁能想起来呢?你也肯定想不到。"繁花想,祥生究竟要说什么呢?这个圈子绕得够大了,有什么事也该亮出来了。&
  祥生停下脚步,用手电照了照四周,又咳嗽了一声,然后低声问道:"村后有一座坟,你还记得不?"要是早问两天,繁花还真是想不起来,可现在就不同了。繁花不光想起了丘陵上那座坟,还想起了坟头上半人高的荒草,那是枯干的蒿草,羊都不吃的。这会儿,夜已经深了,一想到那坟上蒿草,繁花就打了个冷战。冷战过后,繁花又出了一层冷汗。不过这冷汗已经与死人无关了,而是与上头的政策有关。上头的政策是:"死人要给活人腾地方",各村一律不准有坟。祥生现在突然提起这个,是什么意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繁花说:"什么坟不坟的?你知道我胆小,最怕鬼故事了。"&
  祥生说:"我就知道你想不起来。我也想不起来了嘛。"繁花又问:"你说明白一点,到底是什么坟,谁的坟?"繁花说这话的时候,突然把手电筒夺了过来,还四周照了照,好像真的怕鬼。祥生说:"巩卫红说,咱村庆刚他娘的坟,现在还没有平掉呢,就在村后。"繁花说:"庆刚?咱村没这个人啊?"祥生说:"都是老黄历了。他几十年前就死了。有人说死到朝鲜了,还有人说死到台湾了。娘那个腿,鬼知道他究竟死到哪了。"繁花说:"所以嘛,我没有一丁点印象。你比我大几岁,要有印象,也是你有。"祥生说:"巩卫红说了,想把庆刚他娘从坟里挖出来,先弄去火化,然后埋到巩庄。"&
  繁花想不明白了。这算是哪门子事啊,一个死了几十年的人,可能连骨头都沤糟了,要它干什么呢?繁花问:"瘦狗究竟想干什么呢?"祥生说:"人家一说我才知道,瘦狗是庆刚他娘的侄孙子,庆刚跟瘦狗他爸是姑表兄弟。"繁花来劲了。繁花说:"咱村的人,埋到他们巩庄算是怎么回事嘛。我们可是孔孟之乡。不能让外村人笑话!"但祥生一句话,就把繁花给呛住了。祥生说:"人家要是告了呢?"&
  繁花用手电筒照着祥生的脸,祥生的嘴。祥生也不躲,迎着那光,眯缝着眼,继续说着。繁花觉得那张嘴里喷出来的每一个唾沫星子都像子弹。祥生说:"我也给他说了,坟是什么时候有的?普天之下第一座坟就是孔子的坟。孔子是谁?孔子是我们官庄人的老祖宗。我还没说完呢,瘦狗就把我顶了回来。瘦狗说,不让挖走?好,你们就等着上头来处理吧。瘦狗说了,官庄当初没有落实平坟政策,还有理了不成?瘦狗还给我转文呢,说从一滴水里可以看见太阳,从一个坟头可以看见官庄人是怎么弄虚作假的。你不知道,瘦狗有多气人。气死我了。"&
  繁花的手电筒一下子灭了。灯光一灭,四周更黑了,就像炉火熄灭后的锅底。谁家的扁担勾碰到了铁桶,咣当一声,吓人一跳。还突然传来两声狗叫,跟炸雷似的,又吓人一跳。狗叫声惊动了旁边的一座门楼,门楼下面的灯一下子亮了。繁花想起来了,那是祥生的兄弟祥民的门楼,祥民烧包得很,那灯是声控的。有人荷锄走了过来,又很快走出了那光影。繁花没看清他是谁,觉得他有点像鬼。繁花心中一惊,赶紧去看那有光亮的地方。那门楼上有一块石匾,上面刻着孔子的一句话,"文革"已经批臭了,现在又香了,叫"克己复礼"。祥民是信教的人,信教和这"克己复礼",好像有点四六不靠的意思。&
  繁花心中很乱,盯着那块石匾看了半天。祥生说:"你拿个主意吧。"繁花说:"就让他挖走?"祥生说:"你说呢?"繁花吸溜了一口气,又问:"瘦狗这样做,图的什么呢?"祥生说:"是啊,他图什么呢?"繁花说:"我还是不明白,这分明是草驴换叫驴嘛。"祥生说:"就是嘛,草驴换叫驴,也就图了个屌。"繁花笑了,说:"还真是图了屌。你想想,又得火化,又得举行仪式,烦都烦死了。"祥生说:"可不是嘛。瘦狗脑子里进屎了。"繁花不想拿这个主意,就把话题引到了别处。她问:"听说祥民要在王寨修个教堂?"祥生说:"烧包呗。没钱就烧成了这样,有钱的话还不定烧成什么样子呢。"繁花说:"听说教堂也很赚钱的,香火钱很可观的。有一点我不明白,干吗修在王寨呢?修在咱们官庄该有多好。官庄也有不少人信教嘛,起码有百十个人吧?"祥生替祥民解释了,说:"赚本村人的钱,不好意思嘛。嗨,不管修在哪,外村人提起来都会说,那是官庄人修的。"&
  繁花心里突然闪了一下,老外应该是信教的。繁花就说:"祥生啊,见到了老外,你就给他说,说咱们官庄村人修了个教堂。他要做礼拜的话,不愁没地方做。"祥生说:"好,算一条理由吧。"说完这个,祥生又把话题引到了瘦狗身上:"到底同意不同意瘦狗挖坟,你给个准话呀。"繁花说:"那,他们准备什么时候挖?"祥生说:"我也这么问过瘦狗。瘦狗说,等入冬以后吧。冬天人闲嘛。"繁花放松了。繁花想,就是啊,巩庄村也是要选举的嘛,瘦狗那狗日的,眼下哪有这份闲心呢。繁花对祥生说:"那就先不理他。走,跟我回家,让殿军好好陪你喝一壶。"祥生却说:"改天去吧。路过祥民的门口了,我进去看看。我得问问他修教堂的事。老祖宗说的,长兄为父嘛。"
第二部分(10)
  后半夜下了一场雨。秋风秋雨的,天顿时凉了半截。铁锁的那两个姑娘,当晚就跟豆豆挤在一起。小孩子都贪睡,尤其是妹妹亚弟,送过来的时候还哭鼻子抹泪呢,可扭脸就睡着了。繁花的父亲当天晚上睡在客厅里,母亲带着三个孩子睡。繁花平时就起得早,这天起得更早。她先到母亲的房里看了看。听见她进来,母亲拉亮了灯,然后翻身朝里睡了。老人家是嫌她多事,不高兴了呀。三个孩子睡得正香,就像三只猪娃躺在老母猪旁边。母亲睡在临着窗户的那一侧,雨水潲进来,把床沿都打湿了。繁花用干毛巾将床沿擦了一下,然后蹑手蹑脚退了出来。&
  再次来到院子的时候,繁花先将她和殿军的内衣内裤洗了,挂到屋檐之下,然后又把院子扫了,还往兔笼里丢了几把草。平时,她早上就喜欢在街上走,遇到有人"投诉",她能解决就当场解决,解决不了的就拿到村委会上解决。这天,因为有雨,街上空落落的。繁花很快就走到了村外。小麦还没有破土,地里还是光溜溜的。有一片菜地,瓜棚豆架还支在那里,黑黑的木头上长了一层苔藓。盯着那片薄薄的绿色,繁花在雨中站了许久。出来的时候,繁花看见田边的沟渠里有一只死鸡。不会是鸡瘟死的吧?繁花用树枝挑着,把它扔到了麦地里,然后就用那根树枝刨了坑,埋住了。&
  正要从麦田走出来,繁花隐隐听见有人唱歌。歌声是从一株柿子树那边传过来的。柿子树很大,枝杆黑如炭条,叶子红如晚霞。雨水一淋,那叶子变成了暗红,像初凝的血。树下的那个茅屋,原是看瓜人住的。繁花听出来那人嗓子有点沙哑,沙哑中有一种柔情。不会是雪娥。雪娥的嗓子跟哨子似的,不会拐弯的。那会是谁呢?也不会是小红。小红才不会犯这个神经呢。再说了,小红最喜欢唱的是《谁不说俺家乡好》。那么会是庆书吗?庆书在北京当过兵,最喜欢唱《北京颂歌》,亮开嗓门就是"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但繁花还是往那边走了过去。原来是令佩。令佩用树枝扎着个柿子当话筒,正在唱《北京人在纽约》:Time
and time againYou ask me问我到底爱不爱你Time and time againI ask
myself问自己是否依然爱你令佩不在北京,更不在纽约,而是刚从牢里放出来,但人家要唱《北京人在纽约》,别人又有什么办法?一盏煤油灯将令佩的光头照得贼亮,像浸过油的葫芦。现在哪里还有这油灯啊?繁花觉得奇怪,心中又突然有些酸楚。她不想惊动他,慢慢退到离茅屋几步远的地方,喊了一声:"好啊,嗓门好啊,谁呀?"歌声马上停了,剩下了雨声。还有一种声音,是地里渗水时冒出的气泡破了。那声音有些顽皮,像孩子的呢喃。再听,它还有些像呻吟,像长痛不息的哀叹。令佩的脑袋伸了出来,这一下那脑袋又不像葫芦了,像吹起来的猪尿泡了。那张脸养得粉嘟嘟的,像刚出满月的婴儿。看到是繁花,令佩赶紧走了过来,手贴裤缝站在那里。繁花记得他是外八字脚,从他父亲那里遗传来的。外八字脚的人最适合摇耧种地,他父亲生前就是生产队里的耧播高手,和繁花的父亲很能谈得来的。那个耧播高手一定想不到儿子会成为"三只手"。不过,浪子回头金不换,改了就好。&
  这会儿,因为拘束,令佩却站了个里八字。令佩盯着脚尖,不说话。繁花说:"我正要去找你的。怎么,见到我也不打声招呼?"令佩吐出了两个字:"支书。"繁花拍着他的肩说:"按辈分,你得叫我一声姑奶奶。"说着,繁花就进了茅屋。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还有六七个人,当中还有两个女的。灯捻晃动,灯光忽明忽暗,有些像《西游记》里的情形。令佩说:"这是我姑奶奶,她来看望大家了。"有一个人,看模样比繁花还大,罗圈腿,两腿之间可以夹一只篮球。那人油嘴滑舌:"原来是咱姑奶奶啊,一家人嘛。姑奶奶好。"繁花皱了皱鼻子,侧身问令佩在这里干什么。令佩说:"在怀念一个人,我们的师傅。"师傅?莫非教他们偷包儿的老家伙死了?这倒是溴水人民的幸事。繁花就问:"老家伙死了?"令佩说:"老人家要长命百岁的。"繁花这就不懂了。令佩说:"老人家门路很熟,后台很硬,我们几个都是他弄出来的。"繁花在里面站了一会儿,然后把令佩推了出来。她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就问那油灯是怎么回事。令佩的话慢慢多了起来,说家有家法,行有行规。行当不同,仪式也就不同。有些仪式用礼炮,有些仪式用焰火,他们用油灯。繁花倒吸了一口凉气:"你们是不是准备重打鼓另开张?啊?皮肉之苦还没有受够?"令佩说:"支书,你放心,我的情怀已更改。我要金盆洗手了。"繁花又问那两个女孩是怎么回事。令佩一愣:"女孩?哦,你说的是那两个豆花吧。江湖上的朋友。"豆花?这名字起得好。见繁花不太明白,令佩就挠着头皮解释了一下,说他们这一行把女孩叫"豆花"。繁花当胸捅了令佩一拳,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赶快跟你这帮狐朋狗友们散了。哪天我再单独跟你谈,谈谈你的工作问题。我都想好了,要给你一份工作干着。你得好好干,给我争口气。"这么说着,繁花脑子里突然闪了一下,就是让令佩帮助照看一下纸厂。纸厂停工以后,经常有人越过院墙从纸厂偷东西。乡派出所的人已经找繁花谈过话了,让繁花在村里盯紧一点。当时繁花不认账,不承认是官庄村人偷的。嘴上这么说,她心里其实是知道的,那确实是官庄人干的。这会儿,繁花这么一说,令佩连忙问道:"姑奶奶,什么工作?"
第二部分(11)
  繁花说:"想让你先去纸厂上班。"令佩又改叫"支书"了,说:"支书,你别蒙我,我在里面都听说了,纸厂已经停工了。"繁花说:"停是停了,但迟早要开工的。现在老是有人进厂偷东西,逮了几次逮不住。我可不是要揭你的短,这方面可是你的强项。你去替我看看门,我给你发工资。"令佩把手指关节拽得咯吧咯吧响,说:"姑奶奶,你就等着看戏吧,看我怎么收拾他们。"繁花说:"不让你动手,只是让你做个记录。谁偷的,偷什么,什么时候偷的,谁在外面接应,都记下来。但是,你谁也不能说。"繁花瞟了一眼茅屋,"包括你那些豆花&
  。你敢走漏半点风声,看我不把你的舌头割了。"令佩说:"姑奶奶对我真好啊,都比得上我师傅了。"这话虽然难听,但意思到了。繁花说:"好了好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好好干吧,别再给我添乱。"&
  回到家,她下厨给亚男、亚弟煎鸡蛋。繁花想,呆会儿她要亲自送她们去上学,顺便交待一下许校长,多照看一下这姐妹俩。鸡蛋出锅以后,妹妹亚弟及时地出现在了门口。她问亚弟,是不是平时就起这么早,亚弟说,她今天不上学了。这孩子闹情绪了?人不大,心思倒是不少。繁花腾出手,弯腰摸着亚弟的脸蛋,说:"听话,吃完饭就去上学。等你放学了,你妈就该回来了。你妈最疼你了。你妈没有走远,是走亲戚去了。"亚弟说,今天是星期六。哎呀呀,真是忙糊涂了,连星期几都忘了。繁花说:"星期六还不睡个懒觉。"亚弟舔着嘴唇,不吭声。繁花想,还说亚弟呢,自己小时候其实也是这样,越是星期天起得越早,只怕没玩够呢天就黑了。&
  一会儿,姐姐亚男也出来了。平时总是赖床的豆豆,这会儿像个跟屁虫似的,也跟了出来。豆豆平时不吃鸡蛋的,说里面有鸡屎味,这会儿见两个姐姐吃了,她也要争着吃。一看见亚弟吃鸡蛋时的那种馋猫样,繁花就知道了,别看雪娥喂了十几只鸡,其实鸡蛋都舍不得给孩子吃的。亚男到底大了几岁,知道讲究吃相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蛋黄。繁花顿时想起铁锁的那句话,就是他每天早上都要吃两个鸡蛋,没有两个,那就必须是双黄蛋。繁花就对亚男说:"呆会儿,你去给你爸爸送鸡蛋,你告诉他,这都是双黄蛋。"亚弟说:"我爸爸去哪了?"繁花说:"他升官了,在村委会办公呢。"亚男揪了一下妹妹的头发:"小心爸爸打屁屁(股)。"繁花看出了门道,铁锁肯定吓唬过这两个丫头,不准她们胡说。&
  过了一会儿,繁花的母亲梳洗完毕,繁花就让母亲领着姐姐亚男去村委会送饭,同时也给庆书捎了一份。他们一走,繁花就问亚弟:"亚弟,你爸爸打过你的屁屁?"亚弟小嘴一撅,还没有哭出声,泪就下来了。繁花说:"他敢,他再打你的屁屁,我就打他的屁屁。打疼他。我还叫你妈打他的屁屁。告诉姑姑,你妈去哪了?"亚弟说:"我爸说了,谁要问,就说去姥姥家了。"童言无忌啊,这一下繁花知道了,雪娥哪里都可能去,就是没有回娘家。&
  一会儿,小红来了。小红举着一把伞,胳膊下面还夹着一把伞。小红还带来了一只毛线编成的兔子,说是给亚弟玩的。"这姐妹俩要是想要豆豆的兔子,你说给不给?给吧,豆豆要闹人。不给吧,又说不过去。"小红考虑得真是周到。小红把毛线兔子给了亚弟,然后问繁花,还开不开会了?要不要她再挨家通知。繁花告诉她,十点以后再通知他们开会。小红看了看挂在屋檐之下的衣服,嘴里"噢"了一声,又拍了拍自己的脸,说:"你看我多粗心。差点忘了,我给你捎了两条肥皂。"说着就从裤兜里把肥皂掏了出来。&
  小红说:"也不知道好不好用。不好用,你可不要骂我。"繁花接过肥皂,这样摸一下那样摸一下,好像那不是肥皂,而是孩子的脸蛋。那肥皂好不好用不知道,牌子倒是挺好,虽说土气了一点,但挺合农民兄弟的胃口,叫"好光景"。摸着"好光景",繁花脸是笑的,嘴里却是骂的:"小红,我要骂你了,你有点不像话了,都快成散财童子了,这样下去怎么行。我得把钱给你,多少钱?"小红说:"你要给我钱,那我可就真的发财了。因为这是人家白送的,人家连个钢儿都没要。"繁花"哦"了一声,意思是懂了。&
  繁花笑了,但很快又把那笑收住了,显得很郑重:"小红,是男孩送的吧?男方家里是开工厂的?你可得给我说实话,让我替你高兴高兴。"小红嚼着泡泡糖,大大方方的,脸一扬,说:"什么也瞒不住你。还真的是男孩送的。"繁花低声问:"哪个村的?"小红笑了,拍着繁花的膝盖,说:"阎家寨的。这一下你知道了吧?是我表哥送来的。我表哥是开家具厂的,出去要账,人家不给钱,给了几卡车的肥皂,家里堆得跟小山似的。一辈子?两辈子都用不完。我这是替他消化呢,他还得感谢我呢。你要是觉得好用,尽管去家里面取。"&
  繁花心里突然亮了一下。何不把这些肥皂弄来,给老百姓发下去呢?那些老百姓,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你给他发钱他却不一定记得住你的好,你要发给他一块肥皂,尽管狗屁不值,他却会记住你的恩德。繁花就说:"小红,你去给你表哥说一下,这肥皂咱们村里买了,反正又不值几个钱。你让他出个价,比出厂价低一点就行了。"小红说:"你是不是想给大家发福利?"这小红真是个鬼机灵。繁花说:"就算是吧,再说了,多多少少的,你表哥总算可以拿到一笔钱,减少一点损失嘛。"说到这里,繁花顿时想到,小红说不定就是为这事来的,她只是没有明说罢了。
第二部分(12)
  繁花以为小红推让两下,就会代表表哥感谢她的,可她想错了。小红摇着脑袋,脑后的一双长辫都甩到繁花身上了。小红说:"不敢不敢,吓死我了。谁的钱都能挣,尤其是公家的钱,不挣白不挣。可是这不一样啊,这公家不是别人的,是你的,是咱们的。挣了这个钱,我要做噩梦的。不敢,你别吓我。"繁花有点感动了,心里潮乎乎的。这就是境界了。不像祥生,当面锣背面鼓,总想把钱往自己的兜里塞。祥生是一只油耗子,钻在洞里的,而且是成精了的,几只猫都看不住的。小红呢,小红是一只鹰,鹞鹰,是身披朝霞在云彩里飞的,不干不净的东西送到了嘴边,都懒得瞟上一眼的。&
  雨已经停了。豆豆和亚弟在院子里玩儿。平时没有孩子陪豆豆玩儿,所以这会儿豆豆都快玩儿疯了,满院子跑着,身上都是泥。繁花听见亚弟对豆豆说,咱们背儿歌吧。豆豆说,她会背好多儿歌。亚弟就说,有一首儿歌她肯定没听过。豆豆被亚弟唬住了,先是一愣,然后那目光就变成了崇拜。亚弟双手捧着那只毛线兔子,很正经的样子,来了一段:豆豆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擦屁股不准用纸用纸不能用报纸用报纸不能看电视直到憋死为止钦此亚弟还没有说完的时候,豆豆已经跳了起来。豆豆说:"你才憋死呢。"繁花以前也听豆豆背过这首儿歌。有那么几天,一到吃饭的时候,豆豆就来劲了,一会儿"爷爷接旨",一会儿"奶奶接旨"。人是隔辈亲啊。这不,明明是让他们"憋死",他们却一点不恼。不但不恼,还夸豆豆会演戏,都比得上还珠格格小燕子了。小孩子都是登鼻子上脸,有一天竟然演到繁花头上了,竟然跳到桌子上喊"妈妈接旨"。繁花把她拉了出去,虎着脸对她说,再背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就不要她了。豆豆不理她那一套,又喊了一声"妈妈接旨"。繁花一急,照着她的屁股就是一巴掌。自从挨了那一巴掌,豆豆就不敢再喊了。&
  可是,现在亚弟这么一挑头,豆豆就把那一巴掌给忘了。豆豆现在就一边蹦着一边喊着"亚弟接旨",直到将亚弟"憋死为止"。这些破玩意儿她们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繁花正这样想着,小红突然捂着嘴笑了起来。繁花以为小红是为那儿歌发笑,就说:"豆豆是好东西学不会,坏东西不学就会。"小红还是捂着嘴笑,后来又捂起了肚子。繁花一愣,问她到底笑什么。小红还是笑,腰都笑弯了。&
  过了一会儿,小红才直起腰,说她想起自己的表哥了。她说她表哥连初中都没有上过,现在竟然学起了英语,不把肥皂叫肥皂了,叫"嫂泼"(soap)。小红说着,又捂着肚子笑了起来。她说,她那大表嫂已经提出抗议了,说自从嫁到了阎家,孝顺老的,侍候小的,还忙着喂猪喂鸡,抽空还帮忙油漆家具,什么时候"泼"过?嗬,原来是为这个发笑啊。繁花拍了一下小红的肩膀,说别笑了,那是他们的村长让学的,村长要让他们出洋相,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小红说:"你别开玩笑。他们的村长我也认识,上高中的时候比我高两届,最讨厌学英语了。"繁花说:"有件事,我还没有顾上给你说呢。开会的时候上头说了,有个美国人可能来到溴水,来溴水考察工作,也算是国际交流吧。上头给每个村长发了本英语书,说是要村长们带头学习。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其实,谁知道他们来不来溴水,就是到了溴水县来不来咱们王寨乡,到了王寨乡来不来咱们官庄?不过,既然是国际交流,我们就得争取一下,争取跟人家交流一下。这事我已经交给祥生去办了,让祥生想方设法,把老外引来官庄。"小红本来坐得好好的,这会儿一下站了起来:"真有这回事?老外要来?"繁花说:"哄你是狗。"小红说:"不是那意思。我听我表哥说了两句,我还以为他蒙我呢。你不知道,我表哥那个人,满嘴跑火车。看来这是真的了。"繁花说:"当然是真的。这事都交给祥生去办了,还能有假不成?"小红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什么,真的交给祥生办了?"繁花说:"是啊,祥生做生意多年,能把扁的说成圆的,圆的说成扁的,搞外交需要这个。我还要另外付给他一笔工资呢。"小红说:"你就不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繁花迷糊了,什么叫肉包子打狗?难道祥生还会跟着人家出国不成?&
  小红悄悄问了一句:"他是不是张口要经费了?"繁花懂了,知道小红在担心祥生把那钱装进自己的腰包。小红是在替村里考虑,按理说繁花应该表扬她,可繁花这会儿宁愿装糊涂。繁花心里说,小红啊小红,我要的就是这个啊,他不往自己兜里装钱,我还着急呢。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听听繁花是怎么说的:"现在办什么事不花钱?狗走窝还要花钱呢。只要那钱能花到正地方,该花还是要花。"小红说:"就怕肉包子打狗,白花了。"繁花说:"白花也得花。总得争取一下嘛。你说是不是?那老外如果能来一趟官庄,那可就要载入村史了。"还不光是载入村史。有一点是肯定的,老外肯定要把她连任村长的事写到考察报告里面,带到美国去。"美国是什么地方,联合国总部所在地。到时候官庄就出了大名了,还怕引不来外资?当然,如果人家不来,我们也没有办法。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嘛。还有,你刚才说什么肉包子打狗?不敢这么说。那不叫肉包子打狗,那叫高薪养廉。"
第二部分(13)
  小红说:"说不定人家真的会来,咱们也得做好准备。"繁花说:"来得及,到时候多挂两幅标语就行了。"小红说:"你说得对。到时候多挂两幅标语,多贴几副对子,各家各户再打扫一下卫生。"繁花问小红还有什么建议。小红说:"我能有什么建议?你说什么我照着办就行了。我听说豆豆他爸上学的时候英语很好?"繁花说:"好什么好。几年不用,再好也都还给老师了。"小红说:"豆豆他爸那么聪明,拾起来很快的。要不,让豆豆他爸帮帮忙,在标语下面再写一行英语,来个英汉对照?"小红想得真周到啊,真是她的左臂右膀啊。繁花说&
  :"殿军就算了,还是让繁奇的儿子祥超来写吧。听说祥超在北京教的就是外语。"小红说:"祥超?祥超回来了?"繁花说:"给他打个电话,他不就回来了嘛。"小红笑着说:"是啊,他要不回来,咱就说繁奇卧床不起了,看他回来不回来。"&
  豆豆突然哭了起来。原来,豆豆想要那只毛线兔子,亚弟舍不得给,两个孩子就揪到了一起。小红要去把她们拉开,繁花按住了她,远远地喊道:"豆豆,松手。"豆豆松开了手,但很快又拉住了亚弟的衣服。小红说:"亚弟这孩子也真是的,一点也不认生。"繁花说:"豆豆给爷爷奶奶惯坏了,从来不会让人。"小红说:"要不我把亚弟和亚男领走?反正我也帮不上你别的忙。"小红从口袋里掏出手绢,要给亚弟擦鼻涕。亚弟想躲,小红指着手绢上绣的兔子,说:"快看,这上面也有兔子。小兔子,多灵巧,红眼睛,白皮袄,后腿长,前腿短,走起路来蹦又跳。"亚弟就靠到了小红身上,仰着脸让小红给她擦了。&
  这时候,亚男回来了。小红把用过的手绢叠起来,塞到亚男的口袋里,让她多替妹妹擦鼻涕。亚男咬着嘴唇,很生气地盯着妹妹,好像在埋怨妹妹不争气。小红有办法让亚男高兴起来。小红对繁花说:"这亚男真是越长越好看了,你看那鼻子、眼睛,特别是那眉毛,秀气得很,雪娥还是很有福气的。"这话其实是说给亚男听的。亚男果然不再生气了。她到底大了几岁,已经知道害羞了,脸上浮着笑,小脸却红得跟樱桃似的。&
  小红突然眼睛一亮,说:"有了,有了。"繁花问什么有了,小红说外国人要来的话,她有办法招待了。别说,小红的办法也真够绝的。她说她准备把村里的小孩子组织起来,让孩子们来一个童声合唱。至于唱什么歌,她得好好想想。眼看小红越来越当真,繁花心里直想笑。但是,事已至此,她也只好顺着小红的意思往下走。她就说:"好,你办事,我放心。这事就交给你办。"&
  雨还在下。小红把伞"哗"地一撑,对亚男说:"好孩子,跟我走。你给妹妹打伞。"繁花陪着小红走了出来,走到繁新家的牛棚旁边的时候,繁花说:"小红,令佩回来了,你知道了吧?"小红辫子一甩,说:"他没死在里头啊。"繁花说:"我看他活得挺好的,好像还吃胖了。"小红撇了撇嘴:"你说说,他怎么没死在里头啊。"这会儿,繁新把奶牛赶出来了。奶牛身上一片黑、一片白,黑的像棉桃,白的像棉花。小红毕竟还是个姑娘,正爱干净呢,见奶牛走了过来,就牵着孩子的手,捂着鼻子跑开了。繁花笑了笑,直接去了村委会。&
  铁锁胃口很好,早餐吃得连半点渣都不剩。繁花盯着那盘子看了一眼,正想挖苦铁锁两句,铁锁倒先开口了:"喂,你家的鸡喂了食品添加剂了吧,这鸡蛋难吃不说,主要是有一股鸡屎味。"繁花家里没有养鸡,鸡蛋都是在村里买的,其中就有铁锁家的。繁花没理他,先打开窗户给房间通风透气,然后又把掉到地上的一只枕头捡起来。繁花背对着铁锁,拍着枕头上的土,说:"那你可以不吃嘛,饿死算了。"铁锁说:"你这是软禁。"繁花把枕头扔给庆书,说:"庆书,我们软禁他了吗?"庆书说:"我靠,他倒睡得香,还说梦话呢,说说笑笑,搞得我一宿没有合眼。"繁花转过身来,面对着铁锁,说:"哟,铁锁,梦见生儿子了吧?"光天化日之下,铁锁竟然装起了迷糊:"谁生儿子了?这么说,我刚好赶上喝喜酒了?"&
  繁花的火气噌噌往上蹿,声音突然就抬高了:"装什么蒜!雪娥怀孕了你知道吧?"铁锁说:"不知道。"庆书一下跳了起来:"不知道?你敢说你不知道?"铁锁说:"我也是从你那里知道的嘛。"繁花说:"你自己干的好事,跟庆书有什么关系?"铁锁说:"反正是他告诉我的。反正我不知道。"繁花说:"照你这么说,难道是别人替你下的种?雪娥要是知道你这么乱咬,非把你的嘴撕烂不可。你让人家雪娥以后怎么有脸见人?"铁锁急了,先是双手乱抖,随后竟然扇起脸来:"我,我,我也没说什么呀!"繁花给庆书使了个眼色,让他准备记录。庆书没有翻本子,而是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扑克牌大小的录音机。繁花对铁锁说:"那你现在可以说了。"铁锁说:"让我说什么呀?"繁花说:"雪娥是怎么怀孕的你就不用说了。不说我们也知道。怎么逃避了体检的,你也不用说了,我们查得出来的。你只要说出雪娥藏在哪里就行了。只要你说出来,我亲自去接她。"铁锁说:"我要是知道还能不告诉你?我是真不知道呀。"&
  看来这人是吃了秤砣了,铁了心了。繁花想,只可惜我是女的,还是名干部,好歹也是个人民公仆,不然我真敢扇他。繁花坐到了办公桌上,这样一来她就比铁锁还高了,说起话来好像就平添了一份威力。繁花正要训他,突然想起雪娥说的出门见到和尚的事。繁花就问:"铁锁,前段时间你家门口是不是来了一个和尚?"铁锁说:"和尚?什么和尚?你总不会说雪娥跟和尚有一腿吧?"繁花说:"我要是雪娥,非把你的嘴撕烂不可。我是问你,你是不是遇到了一个和尚?"铁锁这才说遇到过。繁花一拍大腿,顺风扯旗来了一段:"你完了。你彻底完了。和尚是什么人?和尚能传宗接代吗?唉,你出门就遇到了和尚,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铁锁嘻嘻一笑,说:"你说不是好兆头就不是好兆头了?那我的电视机是怎么摸来的?"
第二部分(14)
  繁花一时还真的接不上茬了。庆书也傻了,眼神都变虚了。但繁花毕竟是繁花,怎么能让铁锁给唬住呢。繁花换了个坐姿,靠着墙,还把枕头当做靠垫靠着,那样子就像准备持久战了。繁花尽量把声音放平,说:"那电视机你要是没摸住倒好了,摸住了反而坏事了。你是抓了芝麻丢了西瓜。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嘛。这是什么意思你懂吗?懂了就好。这说的就是你。就你这个样子,还想生个男孩?做梦吧你。"铁锁说:"豆豆也是女孩,你也遇到和尚了?"繁花说:"我没有你运气好,没遇到和尚。所以我想生什么就生什么,想生女孩就生了个&
  豆豆。女孩好啊,女孩长大了孝顺。"铁锁用鼻孔"哼"了一下,不吭声了。&
  繁花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再想想吧,想通了就把雪娥交出来。"铁锁呢,像个没事人似的,从地上捡起一只烟头,借庆书的火点着,有滋有味地抽上了。收回火机,庆书把那火机打得啪啪直响,突然来了一句:"哈哈,拉丁美洲。"话说得突然,繁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片刻之后,她才想到庆书是鹦鹉学舌,学的是麻县长。庆书又说:"非洲。"繁花想,庆书这是在提醒我呢,提醒我吓唬吓唬铁锁呢。但是麻县长的话怎么能当真呢?那只能吓唬三岁小孩儿。其实三岁小孩儿也吓唬不住,非洲又不是老虎。繁花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铁锁突然扔掉烟头,说:"对,非洲。娘那个,那娘儿们扔下我们爷儿仨,跑非洲去了。"&
  真是对牛弹琴了。要真是对着繁新的奶牛弹琴的话,那奶牛说不定还真的会像电视上说的多下几两奶呢。看来,铁锁连头奶牛都不如。繁花都懒得搭理他了。繁花顺手拿起一张报纸看了起来。看了一会儿,她掏出手机给小红打了个电话。趁电话没有接通,她对庆书说:"呆会儿,你在会上提一下,这个月的手机费每人多报五十块钱。我批了就是了。"小红的电话还是没有人接。繁花这才想到,小红可能带着铁锁的两个女儿出去转悠了,也可能是牵着那双姐妹的手,正挨家挨户通知干部们前来开会。她不想再看见铁锁,就从房间走了出来。&
  空气中有股子臊味,还有股子腥味。臊是动物的臊,腥是男女裤裆的腥。臊了好啊,臊是牛欢马叫,是政绩和选票。腥呢?腥就得一分为二了。往好处说是男欢女爱,是子孙繁衍。往坏处说呢,那就是操来操去,把计划生育都操到脑后了。那是掉下去的政绩,是流走的选票,还是麻县长发火时黑成一片的麻子。&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到下雨天,繁花就会想到房事,就会想到那股子腥味。她对那股子腥味有一种厌恶,但是怪就怪在这里,厌恶当中又有一种迷恋,而有了这迷恋就又有了一种不要脸的快意。他娘的,要不是铁锁这种鸡巴事,这会儿她真的会和殿军蜷在被窝里。豆豆就是在连绵的雨天怀上的。一想到豆豆只能和兔子一起玩儿,她的心就一软,就像一朵漏摘的棉花,还淋着雨,很可怜地挂在枝头。唉,其实刚才说给铁锁的那些话,她自己也是不信的。她只是迫不得已,信口胡说。她其实也想再生个男孩。他娘的,要不是干这个村委主任,必须给别的娘儿们做表率,她还真想一撅屁股再生一个。&
  过了一会儿,开会的人都来了。祥民也来了。祥民把他的夏利车开进了院子,钥匙丢给了繁花。繁花问他,教堂修得怎么样了。祥民说:"阿弥陀佛,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繁花问,那"东风"倒是什么玩意儿。祥民说:"就差一个会布道的人。按说,我也能糊弄几句,可我是本地人呀。远处的和尚会念经,所以得从外面请。阿门。"繁花听得想笑,顺嘴问了一声,要从哪里请。祥民说:"东边、西边、北边都行,就是不能从南边请。"门道还不少呢。至于为什么不能从南面请,祥民也有自己的解释:"念过经的人都知道,南无阿弥陀佛嘛。"&
  这时候,繁奇过来了。繁奇说,他老伴想吃山药蛋,正宗的山西种的山药蛋。他问祥民什么时候去山西。祥民说,山西他是不敢再去了,那里的小伙子看见他的车就砸,说姑娘都被他抢光了,他的玻璃已经换了好几遍了。繁花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嘛,有什么想不开的。"祥民说:"话可不能这么讲。我要把你卖到了山西,我姑父张殿军怎么办?还不把腿给我打瘸了。"繁花拿着钥匙朝祥民打了过去:"没大没小的,我这就打瘸了你。"祥民立即装作瘸腿的样子,往大门口跑。地上有泥,他没跑几步,就像踩住了西瓜皮似的,一下子滑倒了。人们都笑了,坐到会议室以后那笑声仍在继续。他们就在那笑声中开始讨论雪娥的藏身之所。&
  经过一夜的"休整",庆书现在变得积极了。他放了头一炮。他提到了雪娥的娘家,十五里之外的姚家庄。女人出了事就往娘家跑,天经地义嘛。祥生提到了铁锁的舅家,姚家庄南边的水运村。理由是外甥是舅家的狗,吃了喝了还要叼着走。外甥媳妇肚子大了,当舅的自然不能不管,所以去一趟是免不了的。李雪石说,雪娥的舅家也得去一趟。繁花用钢笔敲了敲笔记本,说:"好,雪娥的舅家也算上。"祥生提到了丘陵地里的那个水泵房。那是农业学大寨的时候修的,从来就没用过。繁花说:"改天,我问问李皓,他常在那里放羊。谁还要发言?"&
  铁锁一直站在门口,繁花让他贴墙避雨,他却站在雨中,浇了个半湿。嗬,他可真会玩啊。先玩了个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会儿又玩上了苦肉计。你不是想玩吗,我就让你玩个痛快。会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祥生问繁花,要不要叫他进来?繁花说,叫他再淋一会儿吧,淋了好,淋了就清醒了。会议快结束的时候,繁花吐口了,让庆书把他叫了进来。
第二部分(15)
  铁锁前脚进门,繁花就扯起桌布,兜脸甩给了他,叫他先把雨水擦干。当着众人的面,繁花问他:"铁锁,我们的工作重心是什么,你知道吧?"铁锁说:"经济建设嘛。"繁花说:"不简单,铁锁不简单,铁锁还是懂政治的。但是!因为你,就因为你,因为雪娥的肚子,我们的工作重心已经转移了。这是什么错误?这是政治错误啊。"听到"政治错误"四个字,铁锁似乎有点慌了。还摸了摸头,好像在估算那"帽子"是否合适。&
  繁花又吼了一声:"再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说出雪娥的下落,这事就当没有发生过。"铁锁说:"你们不是说去非洲了吗?"繁花说:"都看见了吧?他是吃了秤砣了呀。"人们都说是,是铁了心了。繁花说:"找人的费用村里不能再垫了。具体该谁掏,大家都心里有数,羊毛要出在羊身上嘛。"这时候,庆书说:"这个月,手机费肯定要往上蹦了。"繁花说:"那也是工作需要嘛。大家说说该怎么办?祥生你说呢?"祥生说:"你做主吧。"繁花说:"你先拿个意见出来嘛。"祥生的口气有点变了,都有点撂挑子的意思了。祥生说:"我什么事都没意见。"繁花笑了笑,说:"反正我们不能再往里面贴钱了。这样吧,每人先补五十块钱。我想,这五十块钱,也会出在羊身上的。"&
  麦田里起了一层雾,白雾中落着一群乌鸦。车经过的时候,乌鸦飞了起来,雾也被搅乱了,乍一看,好像乌鸦是身披着轻纱在飞。这会儿,繁花正领着一干人,直奔姚家庄。车是庆书开的,庆书还特意带上了一截武装带,准备捆人呢。繁花当然知道雪娥不会躲在姚家庄,但她还是决定去一趟。姚家庄紧挨着麻县长的老家张店村,它们都属于南辕乡。她的老同学,也就是南辕乡的乡长刘俊杰,和麻县长私交很好。她想,退一步说,最后要是没能找到雪娥,刘俊杰也可以替她给麻县长捎话,说她是尽了力的。&
  这会儿,她掏出手机给刘俊杰打了个电话。她没说她是孔繁花,说了,那小子可能就溜了。刘俊杰牛皮哄哄地"喂喂喂",问她是"哪一位"。繁花用普通话说:"报告一下你目前的位置。"完全是上级的口气。刘俊杰一下子谦恭起来了,繁花能想像到他耸起了双肩,缩起了脖子。刘俊杰报告说,他正要下乡,因为风雨来得骤,他得下去检查一下农田灌溉设施。还说他现在充分认识到,农闲时不修渠,到了排涝、浇地的时候,临时抱佛脚,佛都不理你。俊杰那张嘴啊,可真是能吹啊,一套一套的。繁花忍住笑,说:"好,很好,下午两点钟回到办公室即可。"合上手机,繁花很是乐了一阵。突然,几乎是出其不意的,她肚子里泛上来了一股子酸水。当初,要不是和殿军谈恋爱,成天逃课往校外的青纱帐里钻,她现在肯定比刘俊杰混得好。青纱帐里蚊虫肆虐,可当初我为什么就那么鬼迷心窍呢?唉,这都是命啊。&
  祥生也在车上。他要车把他捎到王寨,然后他再转车去溴水。祥生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还真像是办外交的。不过,他忘记刮脸了,胡子拉碴的,就像戴着毛皮面具。繁花和祥生坐在后排。祥生想和她谈谈老外的事,繁花把食指竖在嘴边,意思是以后再谈。她跟祥生开了个玩笑:"听说你把咱村好几个媳妇都弄到城里卖凉皮了?"祥生说:"她们求到我,我也没办法。"繁花说:"那营业证也是你替她们办的?"祥生说:"鸡巴毛,营业证是那么好办的?不送礼,一年都批不下来。用的都是我的营业证。反正摊位连在一起,就算一家人开的吧。我已经把检查人员喂饱了,他们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坐在前排的雪石说:"我靠,你现在是航空母舰啊。"祥生说:"航空母舰说不上,汪洋中的一条船还差不多。"庆书扭回头,说:"怪不得人家说你后宫三千。"祥生说:"庆书啊庆书,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繁花说:"就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祥生,这是好事,解决了农村的剩余劳动力,为村里立了大功。要不要我给繁荣打个招呼,让她在报纸上替你吹一下?"祥生连连摆手,一叠声地说"不敢不敢",不就是卖个凉皮嘛,小本经营,值得吹吗?不值得。繁花想,祥生是聪明人。还真的不敢吹,一吹就露馅了。&
  繁花曾听坐在前排的雪石说过,祥生是鸠占鹊巢。那些摊位原来属于陕西人,祥生雇了几个街头的混混,把人家都赶到城外了。这会儿,雪石说:"祥生,我那闺女今年要是考不上重点高中,就让她跟你干吧。"祥生说:"我可不敢耽误孩子的前程。孩子只要能考上,我赞助一笔学费。"繁花说:"我替殿军做主了,殿军也赞助一笔。"这时候,王寨到了,祥生下了车。祥生一下车,雪石就说:"穿着西装卖凉皮,也是溴水一景啊。"繁花笑笑,没有接话。&
  冒雨走了半天,车下了柏油路,驶上了一条泥泞小路。车颠得厉害,庆书说开坦克也没有这么颠。雨雾中出现了一片农舍,还有些酒的香气,很有些古诗中杏花村的意思。那就是姚家庄。跟官庄比起来,姚家庄可真算是"古"的,也就是穷。虽然也盖了些两层楼房,但院墙却多是土坯垒成。越穷的地方,酒风越盛。雪石发了声感慨:"还是繁花说得好啊,要注意解决剩余劳动力问题。这问题太重要了,抵得上计划生育了。吃完饭没事干,夹着鸡巴到处窜,窜到东家喝杯酒,再去西家的麻将摊。那还了得?"都笑了,笑声中听到了猜拳行令的声音。
第二部分(16)
  那声音是一截土墙后面传过来的。这里的土墙上到处是石灰刷的标语,大都是宣传计划生育的。那标语很有麻县长风格。比如"横下一条心,挑断两根筋"。那"两根筋"自然是输精管和输卵管。"筋"字下面有一堆垃圾,垃圾旁边是一个树枝围起来的厕所,屎尿都从里面流出来了,树枝上落了一层苍蝇。从那里往前看,又看到一条标语,"上吊不解绳,喝药不夺瓶"。这说的就是见死不救了。难怪南辕乡的计划生育搞得好,人家是屁股夹斧头,破屎(死)上了。那字足有一人高,一条标语写下来,往往要经过院墙、猪圈、牲口棚、麦秸垛,跑&
  到另一堵院墙上面。"这都是先进经验啊,"庆书说,"尚义的毛笔字不是写得好吗,回去就让他写。"有一堵院墙上只写了一个字,"瓶"。"瓶"字后面就是姚雪娥的娘家。&
  姚雪娥的母亲在家里,皂青色的布衫,头上挽了个髻,很利索一个老太太。听说是官庄来的,老太太脸一皱,撩起衣襟擦着手,半天没吭声。大概以为是报丧来的,嘴唇还抖了半天。繁花忙说,路过这里,知道是铁锁的丈母娘家,就来讨碗水喝。老太太放松了,随即捋起袖子要下厨房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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