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湖海底世界好玩吗玩成我这样,是不是也算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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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只发两篇前传,明天开始发布正文。)  一  百户赵瑛从昏迷中醒来,眼前一片明亮,胸中似乎有一只小鸟扑棱着翅膀,急躁地想要一飞冲天。他的身体虚弱,心里却极为亢奋,迫切地希望将自己刚刚见识过的种种奇迹说与人听。  但他最关心的事情还是那一件,于是深吸一口气,轻轻握住胸中的小鸟,将目光投向家中的老奴,压抑着兴奋,声音微颤地问:“怎样?”  老奴沈老七没有开口回答,摇摇头,想说话却没有开口,他的神情已经给出一个确定无疑的回答。  胸中的小鸟受到重重一击,再无一飞冲天的气势,可赵瑛没有认命,也摇摇头,用更加确定无疑的口吻说:“不可能。”  沈老七半张着嘴,更说不出话了,他本来带着悲哀与同情,这时全变成了惊讶,还有一丝恐慌。  “不可能。”赵瑛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胸中的小鸟再度活跃起来,“我看到了,真真切切,没有半点虚假,我看到了,和周道士说得一模一样。”  沈老七的嘴张得更大,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啊”,主人说得越热切,他的神情也就越古怪。  赵瑛发现自己是在对牛弹琴,于是挣扎着从蒲团上站起来,脚下虚浮,身子晃了晃,即便如此,仍然一把推开过来搀扶的沈老七,迈开大步向屋外走去,心里又一次冒出“不可能”三个字,这回是说给自己听。  不大的庭院里,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名道士正在收拾自家的器具,院门口倒是还聚着一群人,老道周玄亨正向街坊邻居们说话。  “所以说啊,最要紧的就是心诚。”周玄亨背负双手,右掌里的拂尘像是偏在一边的尾巴,微微颤抖,他的语气不紧不慢,带着一丝遗憾与责备,责备对象当然不是自己,“我们算什么?和中间人差不多,居中撮合,把天上的神仙介绍给地上的凡人,就好比你们当中谁想见地面儿上的老爷,当然要找熟人介绍,可是最后能不能见到老爷、见到老爷之后能不能办成事儿,还是得看你自己的运气和诚意,有人运气不佳,有人舍不得出钱,当然怨不得中间人,对不对?回到求神上,败事的原因全是凡人心不诚,我们倒是尽职尽责了,已经将神仙请到了家门口……”  听众不住点头称是,有几个人的目光有所转移,周玄亨转过身,正看到失魂落魄的赵瑛,没说什么,转回身,向众人摇摇头,轻叹一声,突然抬腿,大步向外走去,好像身后有什么不洁净的东西在驱赶他。  街邻们慌忙让路,随后又聚成一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赵家的主人。  “仙爷。”赵瑛的声音有些沙哑,急急地向院门口追来,抬高声音喊道:“周仙爷!”  周玄亨已经没影儿了,一名年轻的道士拦在前面,怀里抱着铜磬,脸上似笑非笑,劝道:“算了,赵大哥,师父有急事先走一步,你别追了,事情就是这样,福祸皆由天……”  赵瑛听不进去,一把抓住年轻道士的胳膊,“不可能,我全按周仙爷说的做了,一点不差,而且……而且我看到了,真的,和你们给我的画儿一模一样……”  年轻道士疼得一呲牙,赵瑛立刻松开手,在身上到处摸索,想要找出那张满是神仙的画纸,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赵瑛有个独子,刚刚五岁多一点,前些天突然昏迷不醒,只剩喘气。  和尚、道士、半仙全都请过了,儿子仍没有起色,年过三十的赵瑛就这么一个儿子,视若珍宝,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挽救回来,于是托了许多亲朋好友,花了几百两银子,终于从灵济宫里请来赫赫有名的周玄亨周仙爷。  周玄亨率弟子们铺案施法,与此同时要求赵瑛夫妻二人分别在东西厢房中静坐默想,祈祷神灵相助,尤其是作为一家之主的赵瑛,若能在默想时看到神仙的模样,则是大吉。  当时赵瑛跪在地上,虔诚地接过一张纸,上面画着两名神仙与众多侍从,他在屋子里坐了一天一夜,期间不吃不喝不动,直至晕倒,但是在一片模糊中,他相信自己看到了神灵。  结果却不是“大吉”。  周玄亨走了,年轻道士拦在赵瑛面前,收起脸上不多的笑容,“事已至止,节哀顺便吧,令郎命该如此,想是前生欠下的业债。你还年轻,今后多多烧香敬神,若能感动上苍,或许命里还有一子……”  赵瑛感到一股火从心底升起,“我做到了,和周仙爷说得一模一样。”  年轻道士笑了笑,轻声道:“做没做到,不是你说得算。”  “谁说得算?你?”赵瑛大声质问。  年轻道士摇头。  “周仙爷?”  年轻道士仍然摇头。  “究竟是谁?”赵瑛的声音更高了,引来了院门口众人的关注。  年轻道士略显尴尬,嘿然而笑,可赵瑛的眼睛一眨不眨,眸子里泛着狼一样的微光,让年轻道士既害怕又恼怒,“当然是神灵……”年轻道士转过身,向着大门口的人群说:“当然是神灵,这还用问?神灵不肯现身,当然是你心不诚,明摆着嘛。”  “不对,神灵现身了,我亲眼所见。”赵瑛努力回忆,昏迷时的所见如在眼前。  年轻道士又笑一声,将手中的铜磬交给另一名道士,再开口时语气已不如刚才那么柔和,“赵百户,何必呢,终归那是你的儿子,又没人埋怨你什么……”  赵瑛上前一步,揪住年轻道士的衣服,怒气冲冲地说:“我明明做到了!”  其他道士以及街邻们急忙上前劝阻,年轻道士连挣几次都没能脱身,脸胀得通红,“赵瑛,别来这套,你自己心不诚,害死了亲生儿子,怪不得别人,更别想赖在我们灵济宫身上……”  赵瑛挥拳要打,被众人拉开。  院子里众人拉拉扯扯,乱成一团,道士们抱着器物匆匆离去,一路上都在嘀咕“心不诚”三个字。  赵瑛还想追上去,他的心情已稍稍平静,无意打人,只想问个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以至于落得个“心不诚”,可是众人拖得拖、抱得抱,他一步也迈不出去,只能大声喊:“我做到了!”  沈老七挤进来,“老爷,快去看看家中奶奶吧。”  赵瑛心里一惊,儿子生了怪病,妻子伤心欲绝,她若是再出意外,这个家就真的毁了。  街邻一个个松手,七嘴八舌地劝慰,赵瑛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向正屋望了一眼,儿子还在那里,可他不想看、不敢看,推开众人,向西厢房跑去,妻子许氏就在那里静坐。  许氏也是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但她没有昏迷,比丈夫早一些听说了结果,让仆人将儿子带过来,抱在怀里,心中一直空落落的,呆呆地不言不语,直到听见外面的争吵声,才终于回过神来。  赵瑛进屋,看到妻子怀中的儿子,整颗心就像是被人连捅几刀,又被扔在地上连踩几脚。  “这是命。”许氏强打精神,夫妻二人当中总得有一个保持冷静,现在看来只能是她了。  赵瑛沉默良久,开口问道:“世上真有神仙吗?”  “什么?”许氏一惊,担忧地看着丈夫。  “这世上真有神仙吗?如果有,为什么要让咱们的儿子……他这么乖,没做过错事……”  “千万别这么说。”许氏越发慌乱,“人家更会说你心不诚。”  “嘿。”赵瑛最后看了一眼儿子的小脸,转身走出房间,妻子回答不了他的疑问。  “夫君……”许氏想起身,可是坐得久了,四肢绵软,怀里还抱着孩子,半点动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消失。  街邻还在院子里,彼此切切私语,看到赵瑛走出来,纷纷闭嘴,一个个都准备好了劝慰之辞,可是不等任何人开口,赵瑛已经走出院门,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赵瑛什么都不想听,他有满腹疑惑,妻子回答不了,左邻右舍更回答不了。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该去找谁,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  二  赵瑛盯着对面的秀才,目光冰冷,像是经过一番恶斗刚刚获胜的孤狼,来不及品尝争夺到手的食物,依然挺直流血的身躯,昂首呲牙向其它竞争者示威,看看谁还敢上前与自己一斗,其实它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再战。  胜利者的余威通常有效,赵瑛不是胜利者,却有胜利者的眼神。  秀才胆怯了、后悔了,放下手中的酒杯,讷讷地说:“刚想起来……有件急事……那个……我先告辞……”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赵瑛严厉地说,像是在训斥军营里的士兵。  “啊?”秀才露出苦笑。  “世上究竟有没有神仙?”赵瑛越发严肃。  秀才还不到三十岁,经历的事情太少,不擅长应对这种状况,右手重新捏住酒杯,不安地轻轻转动,想起身就走,又觉得不好意思,连咳数声,勉强回道:“子曰:敬神鬼而远之。我们儒生……差不多就是这种看法。”  赵瑛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仍然盯着秀才,好好的一个大活人,目光中却有垂死者的疯狂。  秀才更害怕了,由不好意思走变成了不敢走,转动目光,向酒店里的其他客人寻求帮助,结果只看到一张张兴灾乐祸的面孔。  “儒生不信鬼神。”秀才肯定地说,希望快些结束尴尬局面。  “儒生不祭神吗?钦天监里仰观天象的不是儒生吗?你们不相信谶纬、星变、灾异吗?”  从一名百户嘴中听到这样的话,秀才很是意外,想了又想,回道:“敬而远之,我说过了,就是敬而远之,儒生不信鬼神,但也不反对……用不着太较真,对吧?既然百姓相信……我真有急事,那个……”  “当然要较真。”赵瑛抬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吓得刚刚起身的秀才又坐下了,“若是无神,这许多寺庙宫观和僧人道士要来何用?何不一举灭之,倒也省粮、省地。若是有神,究竟怎样才能与神沟通?朝廷常常颁布旨意,昭告天下,神仙的旨意在哪呢?神仙为什么不清楚表明自己的意图?为什么?你说这是为什么?”  秀才坐立不安,再次望向店内众人,乞求解救。  十余位客人笑而不答,唯有靠着柜台的一名长衫男子刚进来不久,不清楚状况,冷笑道:“谁说没有神仙?是你眼拙没认出来而已。”  赵瑛的目光终于从秀才身上移开,看向长衫男子,“你是神仙?”  “我当然不是,可我……”  秀才再不犹豫,起身向外急行,暗暗发誓再不随便接受别人的邀请。  长衫男子看了秀才一眼,继续道:“可我见过,亲眼所见,吴老儿胡同李三麻子的小儿子被鬼怪勾了魂儿,请了多少郎中、吃了多少副药都没用,后来请了一位真人,一场法事下来,那小子活蹦乱跳。”  赵瑛愣了一下,似乎被说得哑口无言,等了一会问道:“你说的真人是谁?”  “还能是谁?当然是灵济宫……”长衫男子发现周围酒客的神情不对,不明其意,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嘿嘿笑了两声,“吴老儿胡同离这不远,自己打听去。”  赵瑛站起身,打量长衫男子一番,迈步离店。  “哎,赵老爷,账还没结……”伙计叫道。  掌柜冲伙计摆摆手,“常来的客人,记账就是了。”随后低头看账本。  长衫男子仍不明所以,“刚才那人是谁?尽说些怪话。”  伙计道:“你不认识?怪不得,他是住在观音寺胡同的一个百户,叫赵瑛,他儿子……”伙计压低声音,“他家的小子前些天也丢了魂儿,请的也是灵济宫老道,可惜……”  长衫男子恍然,长长地哦了一声,“听说过,原来就是他啊,自己心不诚,没请来神仙,怨不得别人。”  掌柜咳了一声,“少说闲话,勿惹是非。”  伙计乖乖地闭嘴,长衫男子却不服气,“区区一个百户,还敢怎样?”  没人搭话,长衫男子觉得无趣,敲敲柜台,又要一壶酒,自斟自饮,很快将赵百户忘在了脑后。  三  赵瑛却记得长衫男子说过的每一个字,离开酒店,立刻去了一趟吴老儿胡同,站在胡同口,看着几个小孩子在街上打闹玩耍。  很快有大人走出来,狐疑地打量来者,赵瑛转身离开,不知不觉向家中走去,突然止住脚步,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家里冷冷清清,再没有儿童的欢声笑语,沈老七一个人弓背扫院,动作缓慢,追不上被风吹起的落叶。  正房里走出一名中年女子,怀里捧着一个包袱,看到男主人,立刻低头,匆匆离去,经过赵瑛时,微施一礼,脚步几乎没停。  等女子消失不见,赵瑛问:“什么人?”  沈老七这才发现老爷,拄着扫帚,茫然地左右看了看,终于明白过来,“哦,那个,是王嫂介绍来的,给各家洗衣缝补,奶奶看她可怜,时常给些活儿,来过几次了,老爷不知道吗?”  赵瑛不知道,也不关心,自从儿子没了之后,妻子比从前更加乐善好施,总以为能因此得到上天的谅解,再生一子。赵瑛对“谅解”不感兴趣,只是觉得那名女子有些古怪,不像寻常的贫女。  “老七,跟我来。”赵瑛不愿多管闲事,只想着路上产生的那个念头。  沈老七轻轻放下扫帚,跟着老爷走向东厢。  屋子里蒙着一层灰尘,沈老七老眼昏花,没看出来,说:“老爷,我来沏茶。”  “不用。我有句话问你。”赵瑛坐在椅子上,屁股下面升起一片尘土,他仍然不在意,只想着一件事。  沈老七嗯了一声,他在赵家劳苦功高,在先后服侍过三代人,在老爷面前不是特别拘谨。  赵瑛陷入沉默,似乎忘记了自己要问什么,沈老七也不着急,站在原地默默等待,衰老的身体微微摇晃。  “文哥儿是怎么得的病?”赵瑛开口,儿子叫赵文,家里人都叫他“文哥儿”。  “啊?文哥儿没有得病,他是……他是中邪,那天晚上……不知怎么就丢了魂儿,大家都说或许是他太贪玩,睡着了魂儿也要跑出去,结果找不到回家的路……”沈老七眼眶湿润了,他对小主人的感情很深。  “白天没遇到过奇怪的事情吗?我记得那天你带文哥儿出过门。”  “就去市上买了一块桂花糕。”沈老七努力抬起下垂的眼皮,觉得主人有些古怪,“老爷,你不要再喝酒了,家里还有奶奶呢,上司派人来过好几次了,说老爷要是再不去营里点卯,就要……”  “给我端盆水来。”赵瑛才不管上司怎么想。  沈老七叹口气,转身去端水。  赵瑛呆坐一会,起身走到墙边,摘下挂在上面的腰刀,拔刀出鞘,在手中掂量两下,将刀鞘重新挂回去,握刀回到原处,没有坐下,盯着旁边的桌子,又一次发呆。  沈老七端水进屋,看到主人手中握刀,吓了一跳,“老爷,你……你可别做傻事。”  赵瑛转身看着家中老奴,“老七,你在我家待了很久吧?”  沈老七的身子晃得更明显,盆里的水微微荡漾,“五十……多年了。”  “你看着我长大,我把你当亲叔。”  “老爷对我恩重如山……”沈老七可没当自己是“亲叔”。  “那你告诉我,文哥儿到底为什么会丢魂儿?”  “我真不知道啊。”沈老七实在坚持不住了,将水盆放在一边的架子上,“那天白天什么都好好的,文哥儿又蹦又跳……”  赵瑛看向手中的刀,沈老七也看过去,心里一颤,身子也跟着一颤,他太了解自家老爷了,了解到会生出惧意,“老爷……听说什么了?”  “我在问你。”赵瑛突然失控,手起刀落,刀刃陷在桌子里,刀身轻晃,发出嗡嗡的鸣声。  没能将桌子一刀劈开,赵瑛更怒,死死握住刀柄,恶狠狠地盯着老奴,多日的酗酒与缺少睡眠,让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更像是走投无路打算拼死一搏的饿狼。  沈老七扑通跪下,“老爷,你别生气,那天确实一切正常,小主人跟老奴去市上关家点心铺买了一块桂花糕,路上吃完了,老爷不信可以去问点心铺。”  赵瑛握刀的手臂还在用力,桌子咯咯直响,“你一直陪在文哥儿身边?”  沈老七犹豫了一下才点头,赵瑛低喝一声,举起左拳,往桌上重重砸了一下,桌角沿着刀身跌落在地。  沈老七面无人色,只是一个劲儿的磕头叫“老爷”。  赵瑛却冷静下来,将刀扔在桌上,坐下,“老七,我知道你对赵家忠心,不会害人,你说实话,我不会为难你。”  沈老七瑟瑟发抖,“我、我就跟熟人打声招呼,小主人自己跑开……”  “然后呢?”赵瑛追问。  “我一发现文哥儿不在身边,立刻追上去,看到……看到有人在逗他,好像给了一块东西……”  “那人什么模样?给的又是何物?”  “我、我……老爷,我真没看清楚,我一边跑一边叫‘文哥儿’,那人转身走了,我没太在意,也没多问,带着小主人回家。小主人当时没有异常,回家之后还玩了半天,晚上才……应该跟那人没有关系。”  赵瑛又操起刀,越发坚定心中的念头,平静地说:“去请孙总旗。”  四  总旗孙龙是巡捕厅的一名军官,与赵瑛是结义兄弟,年轻时曾一起胡作非为,交情一直深厚,有请必至。  赵瑛丧子之后,孙龙只来过一次,倒不是无情,而是相信自己的兄弟能自己从悲痛中挣脱出来。  孙龙右手拎着一瓶酒,左手托着一包酱肉,进门之后冲赵瑛扬下头,“来点儿?”  赵瑛也不客气,点头应允,伸手将桌上倒扣的两只茶杯翻过来。  两人隔桌对饮,半晌无语。  最后孙龙开口,“大哥和嫂子都年轻,还能再生,实在不行,收房外室,嫂子深明大义……”  “找你来不为这个。”赵瑛放下杯子。  “嗯。”孙龙不再多说。  “你在巡捕厅听到的事情多,最近城里是不是还有孩子丢魂儿?”  孙龙一怔,“这个……巡捕厅缉访盗贼,人家若是不报官,我们也不清楚。大哥干嘛问这个?文哥儿有何不对吗?”  “听说吴老儿胡同有一户人家的孩子也丢过魂儿,被灵济宫道士救活过来,我想,这中间没准有事。”  孙龙又是一怔,低头寻思一会,抬头道:“我去打听一下吧,明晚我要带兵轮值,后天傍晚给你回话。”  赵瑛点点头,他了解这位兄弟,不必再做更多嘱咐。  孙龙拿起杯子一饮而尽,起身道:“大哥,听我一句,你还年轻,有些事情命中注定,别强求。”  孙龙走了,赵瑛独自坐了许久,直到屋子里完全黑下来,他走出房间,望着正房里的一点微弱灯光,想象出妻子念经祈祷的模样。  赵瑛不到二十岁成亲,直到三十岁才有一子,如今三十五岁,确实不算太老,可他不觉得自己命中还会再有儿子,也不想为之努力,他只是怀念文哥儿,一直怀念到骨头里,压得地面似乎都在颤抖。  “我还年轻。”赵瑛喃喃道,心中涌起的不是生儿育女的希望,而是一股无名之火,“究竟怎样才算心诚?”  孙龙再度登门的时候,赵瑛备下一桌酒菜,两人关上房门,吃喝许久、谈论许久,期间只有沈老七进去过几趟,只见两人的脸越来越红,口齿渐渐有些不伶俐,别无异样。  夜深以后孙龙告辞,在院门口含含糊糊地说:“大哥还年轻,买个人不过几十两银子的事儿,只要嫂子同意,我明天……”  赵瑛笑着将孙龙推出去,站在院子里,看着沈老七关门上闩,随后回厢房休息,身形摇晃,脚步却显轻快。沈老七看在眼里,稍松口气,觉得主人应该是想开了。  五  赵瑛收拾妥当,去见妻子许氏。  少年夫妻,中年丧子,两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又都无话可说。  许氏手持念珠,身穿素衣,正小声地诵经,自从灵济宫道士没能找回儿子的魂魄,她改信菩萨,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一多半时间用来念经拜佛,房间里充斥着浓郁的燃香气味。  看到丈夫进来,许氏停止念经,抬眼望来,目光中有探望,也有责备。  赵瑛站立片刻,说:“收拾一下,回娘家住几天,我要出门。”  许氏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夫君,这又何苦呢?”  自己的心事还是瞒不过妻子,赵瑛心里生出一刹那的悔意,马上变得坚定,“文哥儿聪明乖巧,我不相信他上辈子做过错事,就算做过,也不该用这辈子的性命来还。我也不相信咱们夫妻当初求神时心有不诚,所以只能有一个解释。”  “终是命中注定。”  赵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对,一切命中注定,我倒要看看……”赵瑛不愿多说,“回娘家吧。”  赵瑛离去,许氏独自哭了一会,叫来丫环,一块翻箱倒柜,将家中的金银细软都找出来,堆在桌上,然后让丫环去请沈老七。  沈老七刚刚看到男主人神情古怪地走出家门,进屋又看到满桌子的金银首饰,不由他不意外。  “七叔,我列个单子,你帮我把这些东西施舍出去。”  “这可是……这可是……”  “对,这是全部家底。都舍出去,周围的寺庙、几户穷人家,都有份,你和迎儿也有,今天就要舍完。”许氏顿了一下,“这是给你们家老爷祈福,希望菩萨能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六  与许多世袭军户一样,百户赵瑛并不带兵,平时也不入营训练,更没上过战场,每年向上司交纳例银,换得一身轻松,从此按时来卫所点卯,白领国家俸禄,年轻时也曾心存不安,想要杀敌报国,自从父亲过世之后,想法也就淡了。  点卯之后,赵瑛去找卫所里相熟的军官,追讨几笔欠债,还了一些银子,顺便打几句哈哈。  离开卫所,赵瑛走街串巷,兜了一个大圈子,拜访不少人家,同样是讨债、还钱,有些顺利,有些不顺,他并不催促,只是一一记录在册,各自按下指印,以备日后有据可查。  他最后拜访的人是结义兄弟孙龙。  孙龙昨晚巡夜,此时正在家中睡觉,听说赵瑛到访,立刻爬起来,胡乱洗把脸,亲自将客人迎入房内,兴奋地低声道:“有眉目了,城外缨子胡同的人家报官,说有陌生人在街上给小孩子喂零食,被大人发现之后撒腿跑。小孩子只吃了一口,回家之后昏了多半日。”  赵瑛嗯了一声,“有劳二弟记挂此事,日后若能抓到此人,一定要狠狠收拾。”  “那是当然。”见义兄不是特别兴奋,孙龙稍感困惑,“大哥此来是有事吧?我给你找了牙婆,她那里有好女子,不到二十岁……”  赵瑛笑着摇摇头,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送到孙龙面前,“这点东西你替我收着。”  孙龙打开布包,看到里面是几块金子,越发意外,“这是……”  “总之先替我收着,以后若是看到赵家落魄,再还不迟。”  “这是什么话?大哥年富力强,何来‘落魄’?就算真有那一天,难道我会不管不顾?”  “收下,权当让我安心。”  孙龙犹豫半晌,勉强道:“好吧,大哥若是回心转意,想要买个屋里人,用这些钱正好。”  赵瑛告辞,孙龙送到大门口,心中疑惑不已,可是太困,收好金子,回房又睡,打算明天再去找义兄好好谈一谈。  七  离开孙宅已近午时,赵瑛在街口雇一辆骡车,走崇文门里街,然后沿城墙西行,拐到宣武门里街,一路向北,进宣成伯后墙街,骡夫停车,“老爷,灵济宫到了。”  灵济宫是座大观,供奉二徐真人,在京中信徒颇多,赵瑛给了车钱,不走正门,直奔西边小门。  他来得有些晚了,西便殿里的法事将近结束,一众信徒在殿外林立观赏,时不时下跪磕头。  赵瑛混在人群后面,跟着跪拜,目光却在扫来扫去。  参与做法的道士颇多,将近天黑时,法事完毕,道士们前呼后拥,护送真人离开,信徒们分列两边,争先恐后地往道士们手持的袋子里放入金银铜钱。  赵瑛挤在最前面,也往袋子里扔钱,目光仍在扫视,终于,他看到了目标。  老道周玄亨是灵济宫弟子,属于“后拥”者,手里也拿袋子收钱,碰到熟悉的信徒,或是点头,或是微笑。  隔着十几步,周玄亨也看到了百户赵瑛,收起脸上的笑容,慢慢走近。  赵瑛要舍出手中最后十几枚铜钱,周玄享却合上袋口,大声道:“你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赵瑛低声下气。  “究竟是谁的错?”  “我的错。”  周玄亨满意了,重新张开袋口,看到赵瑛手中的十几枚铜钱,又皱起眉头,“这么少?好吧,心诚就行。”  “手中不得余钱。”赵瑛将铜钱放入口袋,又往怀里摸索。  道士们按序前进,周玄享上前一步,让开身后的道士,靠近赵瑛,专门等他一会,“这就对了嘛,不在乎钱多钱少,而是这份诚心,孝敬神灵,绝不可藏私……”  周围的信徒纷纷点头称是,赵瑛也点头,右手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左手顺势抓住老道的手腕。  周玄亨初时全没在意,目光转向另一位熟人,正要开口打招呼,忽然觉得不对,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赵瑛手里握着的竟然是一柄匕首。  “你肯定比我心诚。”赵瑛说。  “你、你……放手!”周玄亨喝道,没感到恐惧,只觉得愤怒,还有不可理喻。  赵瑛却将周玄亨抓得更紧,“如果真有神仙,理应保护你,我这一刺,你不会死。如果没有神仙——”赵瑛抬高了声音,目光中突然露出十分暴怒,“你就是骗子,就是害死我儿子的罪魁祸首!”  “你疯啦!”周玄亨终于感受到惊恐,努力撤手,却忘了松开手中的袋子,金银铜在里面哗啦直响。  先是周围的信徒,随后是正在行进中的道士,接二连三注意到了这边的异常,大都以为是一场小纠纷,几名道士出言呵斥,几名信徒好言相劝,只有周玄亨本人双腿开始发软,他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那就是眼前的百户真的疯了。  赵瑛觉得自己很冷静,想当年,他也是街面上的无赖少年,大架小架打过无数,深知一个道理,以少敌多靠的就是气势,如果一开始镇不住场面,再狠的混混、再大的豪杰也免不了要被群殴。  “不怕死的上来!”赵瑛扭动周玄亨的胳膊,强迫对方转身弯腰,高举匕首,狠狠刺下。  老道惨叫一声,赵瑛又举起匕首,昂首睥睨,摆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他很多年没打过架了,如今又拾起街上的一套,依然好用。  斥责的、劝架的、看热闹的,无不闭嘴后撤,反倒是稍远些的人群还在吵吵嚷嚷。  虚张声势坚持不了多久,赵瑛大声道:“诸位听真,我乃燕山前卫世袭百户,姓赵名瑛,家住观音寺胡同,今日之事都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人全无关系。”  赵瑛低头看一眼周玄亨,老道弯着腰,一只手在赵瑛掌握中,另一只手使劲儿去按肩上的伤口。  “自去年冬天以来,南城内外至少有七个孩子吃了陌生人的东西,以致昏迷不醒,都曾受人指点请周玄亨做法,事后五个孩子活了,两个死了,我儿子是死的那一个,显然是周玄亨与歹人勾结,一个下毒,一个解毒。”赵瑛要将话说个明白。  “不对!不对!”周玄亨终于回过神来,高声否认。  “这么说你是真神仙了?”  “我只是请神,能不能请来,要看你自己是否心诚。”周玄亨还是嘴硬。  “嘿。”赵瑛望见几名道士手持长棍从远处跑来。  “让神仙来救你吧。”赵瑛吐出此行的最后一句话,手中匕首再刺下去。  大明景泰七年十月初九傍晚,燕山前卫世袭百户赵瑛于灵济宫偏殿外手刃道士周玄亨,事后轰动全城,当时却是极简单的一件事,无论是天上还是地上,都没有值得一说的异象,风有些冷,血有些骇人,仅此而已。  赵瑛丢掉匕首,大步向外行走,他没有逃亡的想法,只是不愿再站在这里。  没人上前阻挡,手持棍棒的几名道士也没有追上来。  八  赵瑛本想就近前往刑部投案,半路上被一群兵丁包围,他没有反抗,束手就擒,走出一段路之后,发现自己是被送往锦衣卫,直到这时他才想,自己惹出的这场祸事大概不小。  审讯断断续续进行了将近一个月,赵瑛将所有刑具都受过一遍,并无隐瞒,将前因后果述说多遍,可锦衣卫并不关心这位百户为何杀人,只是不停逼问他受何人指使,还有哪些同伙。  赵瑛抱着必死之心,即使痛入骨髓,也没有供出任何一个人,他也实在没人可以出卖。  就在他觉得自己将要死在锦衣卫狱中的时候,却被移送到刑部大牢。  锦衣卫的人从不多说话,刑部的狱吏倒还直白,第一天就对犯人说:“锦衣卫下手虽狠,但是在那里你还有三分辩白求生的机会,到了这里,那就是定下死罪,等着砍头了。算你幸运,错过了今年秋斩,要在这里多吃一年牢饭。可这饭怎么吃法,是硬是软、是冷是热,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明白吗?”  赵瑛明白,却不搭理狱吏,合衣倒下,呼呼大睡。  赵瑛以为自己又要受苦,结果却出乎意料,他是死囚,单住一间牢房,没有床,地上铺的干草倒还厚实,饭食粗劣,竟能吃饱,只是天冷,他没有御寒棉衣,唯有蜷成一团苦捱。  十余日后,赵瑛迎来一位探望者。  自从义兄闯祸,孙龙一直想法救援,可他位卑职低,在锦衣卫说不上话,直到赵瑛被送到刑部,他才有机会上下打点,减不了罪名,起码让义兄在狱中少受些苦。  赵瑛已经脱形,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孙龙看一眼就哭出来,赵瑛倒不在乎,笑道:“兄弟别挑礼,我现在起不了身。”  “大哥,你可闯下大祸了,灵济宫那天正为当今圣上祈福,被你冲撞,以至神灵震怒。道士们连番上奏,非要致你于死地。唉,你为何要这样啊?或是多等几天,或是找我帮忙,实在不行,咱们一块亡命江湖,何至于此?”  “管它,反正我已经报仇,最近可还有孩子丢魂儿?”  “就算真是周玄亨害人,同伙这时候也躲起来了,唉,大哥太急,死无对证了。”  赵瑛又是一笑,“没人受连累吧?”  “家里人都好,大哥不必记挂,大家正想办法,看怎样救大哥一命。”  “不必浪费了,灵济宫乃皇家敕建,我在里面杀了人,就没想过还能活着。”  “只要能证明周玄亨确实曾勾结妖人给儿童下毒。”孙龙不肯轻言放弃。  赵瑛又过了几天好日子,但是孙龙没再出现,某一天,狱卒态度骤变,踢翻了食盘,找借口惩戒犯人,一顿棍棒下来,伤势刚有好转的赵瑛又一次遍体鳞伤。  大牢外面两股势力正在较劲,体现在牢里,就是赵瑛一会好吃好喝,一会棍棒加身,他不辩解,该吃就吃,挨打也不求饶,心里虽然记挂妻子,却从未向任何人打听。  日子一天天过去,赵瑛挨打的时候越来越多,除夕之夜,外面的鞭炮声隐约传来,躺在草堆上的赵瑛心想自己大概是捱不到明年秋天了,与其让孙龙等人破费,不如早死早超生。  赵瑛挣扎着起身,脱下破破烂烂的外衣,抬头望向高处的小小窗口,一步一步移过去,将衣服的一头抛上去,连试几次,终于绕过一根铁条。  衣服两头系成死结,赵瑛用力拽了拽,觉得还算结实,于是又去搬来干草,以做垫脚之物。  一切准备妥当,赵瑛将脖子套进去,只待双脚踢开干草,就能一了百了。  伴随一声清晰的爆竹响,一团雪花从窗外冲进来,倏然四散,仿佛爆竹生出的烟雾。  “世上既没有神灵,哪来的投胎超生?”赵瑛喃喃道,突然又不想死了,小心地挪出脖子。  衣服系得太死,解不开,赵瑛只将干草移回避风处,躺在上面,什么也不想,竖耳细听外面的爆竹声。  九  几名狱卒进入牢房,二话不说,架起犯人就往外走。  赵瑛不解,待要询问,又觉得不会有人回答,转念想,大概是时候到了,灵济宫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他提前被处决。  赵瑛不想死,但也不想做无谓的挣扎。  狱卒们将犯人拖到后门,在他身上披了一件外衣,往外一推,随即关门,再没有人出来。  时近黄昏,街巷上没有行人,赵瑛歪着身子站在那里,完全糊涂了,忍不住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没人应声。  赵瑛又等了一会,这才裹紧衣服,拖着残躯慢慢向巷子口走去。  正月刚过,新春气氛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直到宣武门里街,才有行人来往,个个脚步匆匆,熟人见面,只是点头,连作揖都免了。  赵瑛越发困惑,以为这是在梦中,可身上的伤疼一点也没减少,他这时已经确认自己真是被释放了,思家之情陡增,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向东城的观音寺胡同走去。  观音寺胡同比较长,赵家靠里,赵瑛走到胡同口时,天已经黑了,远远地就看到七八人走来,一人越众而出,几步跑到面前,双手抱住赵瑛,哈哈大笑。  赵瑛吃痛,叫了一声哎呦,对方急忙松手,“我们刚得到消息,没想到大哥已经出来了。”  “二弟,这是怎么回事?”赵瑛认得这是孙龙和几位平时交情不错的朋友,不及叙旧,先问原因,这一路上可把他憋坏了,京城肯定有大事发生,只有他一无所知。  “边走边说。”孙龙道,与众人簇拥着赵瑛,进入胡同之后,继续道:“太上皇复辟,大哥一点不知道吗?”  “复辟?”赵瑛没反应过来,大概半个月前,牢里的狱卒确实变得有些古怪,经常避着犯人切切私语,他没有在意,没想到外面竟然发生这么大的事情。  “前皇帝……”  “是郕王。”有人纠正道。  孙龙急忙改口,“郕王病重,大臣拥立太上皇,也就是当今圣上,刚刚大赦天下,我想这是大哥的机会,和众兄弟正要去刑部询问,没想到大哥已经回来了,哈哈,天大喜事。”  赵瑛嗯嗯以对,仍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他一个小小的百户,竟然因为一场复辟而死里逃生,实在是无法想象的奇遇。  主人回归,赵家上下哭成一团,孙龙等人劝解,很快告辞,要等明天给赵瑛接风洗尘。  几月不见,妻子许氏瘦了许多,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沈老七倒是兴奋不已,一个劲儿地说:“全亏了奶奶,好心有好报,全亏了奶奶……”  等沈老七终于告退,许氏才来得及解释:“谁能想到呢,邻居介绍来的女工,竟然是太上皇和娘娘身边的宫女,那时他们住在南苑,生活困苦……前些天特意来问过夫君的事情,也没多说什么,今天你就回来了,这不是上天保佑吗?”  赵瑛目瞪口呆,他用匕首和鲜血证明神仙不存在,结果兜个圈子似乎又回到了原处。  十  赵瑛奉命来到锦衣卫治所,上一次来的时候他是罪犯,饱受拷掠,如今重返,双腿还有些发软,身上的伤疤也在隐隐作痛。  昨天一名军官送来的消息,全家人再次陷入恐慌,赵瑛倒还镇定,“既然不是来人抓我,那就是没事。”  赵瑛被请到后堂,一名相貌儒雅的官员接待他。  “在下指挥佥事袁彬,赵兄受苦了。”官员笑着拱手道。  赵瑛更加吃惊,他听说过袁彬这个人,当初太上皇亲征,不幸落入北虏之手,袁彬一直伴驾左右,回朝之后太上皇被囚在南苑,袁彬也未得重用,如今复辟,袁彬升官乃是意料中事,亲自接见一位得罪的百户,却是意料之外。  赵瑛急忙行礼,“戴罪之人见过袁大人。”  赵瑛还没有恢复百户的身份,不敢自称官职。  袁彬上前,仔细打量赵瑛,叹息道:“锦衣刑具,赵兄都受过了?”  “是。”  “你我皆是过来人,锦衣大狱里哪怕只待过一天,此生难忘,到现在我一进大门,还有点心慌呢。”  “袁大人也……”  袁彬摆摆手,“从前的事情了。”  袁彬请赵瑛落座,闲谈一会,正色道:“赵兄知道自己为何脱罪吗?”  “正待指教。”赵瑛出狱以来听说过种种传言,都觉得不太准确。  袁彬向门口望了一眼,确定没有外人,稍稍压低声音,“赵兄立了大功,陛下也要感激你呢。”  “此话从何说起?”赵瑛想起妻子的话,难道给宫女帮的一点小忙真有这么大的功劳?  袁彬笑笑,“去年十月,灵济宫为郕王祈福,经赵兄一闹,祈福失败,郕王当时就已染疾,转过年来,病情加重,才有复辟一事,这岂不是大功一件。”  赵瑛没敢接话,整件事情越来越匪夷所思,甚至动摇了他早已坚定的不信神之心。  袁彬又笑数声,“赵兄仍不相信神灵?”  赵瑛犹豫了一下,“不相信。就算真有神仙,也犯不着利用我这样一个普通人。”  袁彬收起笑容,盯着赵瑛看了一会,说:“好,锦衣卫正需要赵兄这样的人物。”  赵瑛完全糊涂了。  袁彬起身,“赵兄先回家养伤,过些日子再谈。”  十一  再见到袁彬时,赵瑛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亲朋好友纷纷祝贺,都以为许氏讨好了皇后娘娘,艳羡不已。  “举头三尺有神明,冥冥之中还是有天意的。”几句寒暄之后,袁彬这样说。  “是。”赵瑛不想争论,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他很珍惜自己的性命。  “可惜天意难测、仙人难遇,自从太祖定鼎以来,朝廷一直在明察暗访,希望能找到一仙半神,赵兄对此事想必也有耳闻。”  “街谈巷议而已。”赵瑛总觉得自己走错了门、见错了人。  “近百年了,神仙见首不见尾,假冒者倒是层出不穷,宫中有意整顿,只缺一位人才。”  赵瑛惊讶地站起身,“袁大人,我……”  “我知道,赵兄不信神,所以由你缉访妖人最合适不过。”  “我……可不管真假神仙,一概不信。”  “赵兄有一句话说得好,如果真是神仙,谁也动不得,如果不是神仙——杀之何妨?”  赵瑛的原话不是这么说的,意思倒也差不太多。  “末将……受宠若惊,不敢领职,请袁大人另选高明吧。”赵瑛有自知之明,他就是一名闲散的百户,没带过兵,没打过仗,更没有抓捕妖人的经验。  袁彬笑道:“赵兄过谦了,实话实说,锦衣卫里人才济济,若说访奸探秘、缉私拿犯、审情问实等等,都不缺人,唯有一种人不好找,就是赵兄这样绝不信神的人。”  “可朝廷的本意是要寻访真仙。”  “真仙另有人寻,赵兄不必考虑,只需专心缉捕假冒者即可。”  赵瑛开始心动了,“我可不分真假。”  “当然,只有一个要求,赵兄再给人定罪时,得有证据。”  赵瑛脸上微红,他当时十分确信周玄亨有诈,却没有能拿得出手的证据,“我听谁的命令?”  “过几天我会调赵兄来锦衣卫北镇抚司,大事小情,直接报给我。”  赵瑛想了一会,“丢魂一案还没完,我要从灵济宫查起。”  “只要有证据,就算是皇宫,你也查得。”  赵瑛深揖,“赴汤蹈火,末将定不让袁大人失望。”  袁彬轻叹一声,“我倒盼着能有‘失望’的时候。”  十二  天顺元年的夏天,赵瑛调任锦衣卫北镇抚司,此后做出无数令人称叹的事迹。  袁彬的宦途起起伏伏,最终由指挥佥事升为都督佥事,赵瑛则一直都是百户,但是常受赏赐,家里越来越富。  妻子许氏再未产子,赵瑛也不纳妾,若干年后,他一次收养了四十个出身古怪的干儿子,组建了一支干练的小队,四处捉僧拿道、斩妖除魔,足迹遍布天下,因赵瑛无子,时人以为这是报应,称之为“绝子校尉”。
  一  梁铁公有一个梦想,不大,但很实在。  乡间良田数顷,大屋七八间,厅堂能容十余人饮酒作乐,卧房能挡寒风苦雨,仓中之粮足够三年之费,箱藏之银用时不缺。贤妻一位,美妾两三人,僮仆三五十名,足矣。当然,还要儿女双全,男儿读书博取功名,乡试中举即可,女儿嫁乡绅之家,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日子安稳,亲家来往不绝。  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梁铁公制定了一个计划。  首先是改名,梁铁公原名“石弹儿”,听着就是穷命,一定要改,“铁公”不错,每次自我介绍的时候都可以这样开头:“在下梁铁公,跟‘铁公鸡’没有半点关系,不过阁下若想向我借钱,务必找个好点的理由。”然后大笑三声,没有意外的话,就可以握着对方的手称兄道弟了。  其次是赚钱,这是重中之重。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这是说天道循环,就算你是秦皇汉武,也有撒手的一天,要将天下让于他人。  财富也是,你看那金银珠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今朝在你手,明日入他门,说来说去,也是一个“循环”的道理,譬如流水,在谁手里都是暂时的,最终还是得流走,人人留不住,所以人人可留。  有人说梁铁公是骗子,他自己绝不承认。  我抢钱了?没有。偷钱了?也没有。人家恭恭敬敬把钱送到我手里,就像是水流到我家的一亩三分地里,难道还要筑坝拦着不成?  这不叫骗,这叫循环,天道循环,梁铁公的“赚钱之道”也是循环,所以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从无悔意。  二  张五娃被梁铁公说得心服口服,当即改名张五公,梁铁公说:“你要做神仙,不是妖怪,叫什么‘蜈蚣’?就叫……张五臣吧,臣服的臣。”  “五臣、五臣……人家要是问哪五臣,我怎么回答?”  梁铁公斜眼道:“天机不可泄漏。”  梁铁公五短身材,怎么努力都打扮不出世外高人的模样,所以他选了一位傀儡。  张五臣身躯伟岸,初次见面总能唬人一跳,但是也有明显的缺点,开口必笑,气势丢得一干二净,怎么也改不过来,所以他干脆不开口,将说话的事情全交给梁铁公。  “进屋之后你就折腾吧,声音越大越好,但是不准砸坏窗户,记住了吗?”每次接到活儿之后,梁铁公都要叮嘱一番。  张五臣点头,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吞了一下口水,心里想的全是拿到钱之后就能大吃一顿。  三  贺升也被梁铁公说服了。  当时刚下过雨,道路积水,贺升小心翼翼地躲避水洼,对面一名五短身材的道士迎面跑来,嘴里嘀嘀咕咕。  擦肩而过时,贺升终于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贺家要倒霉,贺家要倒霉……”  贺升一把抓住道士,喝问道:“哪个贺家?”  “张家湾的贺家。”  贺家的确流年不利,先是家中发生火灾,损失倒是不大,可男主人贺员外受到惊吓,一个月后竟然病故了,膝下无儿无女,唯有一妾怀上了孩子,偏偏又爱得病,时常吃药,令全族人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操心不已。  贺升是贺员外的族亲,出来买药,撞上这么一位道士,心有所感,不由得放松手,“你这人嘴巴太损,不怕挨打吗?”  道士后退两步,打量贺升两眼,突然调头就跑。  到了这种时候,贺升不得不追,而且还要问个明白,“我就是贺家的人,你把话说明白了。”  道士又退两步,“是你让我说的。”  “我让你说的。”  “好,那我就说实话了。你身上有妖气。”  贺升举拳要打,道士转身又跑,扔下几句白诗,“实话不爱听,贺家要倒霉。世人皆昏睡,唯道得清醒。”  街上的人都在看热闹,贺升再次追上去,问清道士的姓名与落脚处,也不买药,立刻回家向主母郭氏禀明。  次日下午,梁铁公和张五臣一块登门,张五臣人高马大,长须茂盛,直垂腰际,身上的道袍扯下来能铺床,背后的宝剑赶得上齐眉棍,一亮相就把贺宅上下惊住了。  张五臣不说话,绕过影壁,左右看了看,突然迈步疾行,脚下也没个套路,四处乱走。贺家人都不敢阻拦,纷纷避让。  梁铁公神情越发严肃,大声说话,将众人引到自己面前,“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啊,身在险中却一无所知,个个脸上都有妖气,你、你、你,还有你,都有妖气,再这么下去,早晚成为妖怪肚中之食……”  贺家算是富户,上上下下三十几口人,都被这番话吓着了,抬手摸自己的脸,同时望向身边的人,心生惶恐,彼此怀疑。  “后院还有人?”梁铁公严厉地问。  众人顺着瘦小道士的目光看去,只见胖大道士已经止步,站在通往后院的小门前,双臂稍稍分开,像是振翅待飞的肥鸟。  “如夫人住在后院,有孕在身,因此没出来迎接道爷。”贺升回道。  “那就对了,这位如夫人就是妖怪。”  “不会吧。”贺员外的正妻郭氏开口了,在丈夫的遗腹子生下来之前,她就是一家之主,对这个孩子,她有理由比别人看得更重。  梁铁公指着张五臣的宽厚背影,“张三丰听说过吗?那可是本朝太祖爷金口玉牙亲封的神仙,就这样,张神仙也不领情,四处游山玩水,过那闲云野鹤的日子。这位张五臣,就是张三丰的第十一位徒孙,也是最后一位,只因为凡心未泯,被祖师打入凡间,要捉九十九只妖怪,才能重返师门。也是你们家老爷积过阴德,死得又冤,才有张五臣亲来捉妖。我们不要钱,也不收礼。”  “一文钱也不要?”贺升很意外。  “不是说过了嘛,张五臣要捉够九十九只妖,今天这是第八十五只,捉妖就是他的报酬。”  贺升看向主母郭氏,郭氏看向众人,尤其是几位特意请来的族中长老,得到默许之后,说:“空口无凭,捉妖得有证据。”  “那是当然。”梁铁公得到许可,向张五臣大声道:“可以恭请祖师爷了!”  张五臣抬起右脚,重重落地,顺手解下背后的长剑,全身抖动不停,口中念念有辞。  不摆香案、不动乐器,这样的法师可有点特别,众人又是一惊。  梁铁公扑通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然后直身看向周围的观众,“神仙降凡,连皇帝都要跪迎,诸位比皇帝还大吗?”  三十多人急忙跪下,心中纵有怀疑,这时也不敢说出来。  张五臣抖了一会,猛地向前疾奔,冲入后院,很快就听得呼喝声起伏不断,间杂着摔壶折凳的声响,像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斗。  众人心惊胆战,道士不起身,他们也不敢动。  梁铁公嘴上不闲着,一会快速诵经,一会介绍张五臣的种种异事,总之不让院子里的众人有提问和查看的机会。  哇——后院响起婴儿的啼哭,众人再无心听道士胡说八道,纷纷起身,梁铁公愣了一下,也站起身,激动地喊道:“妖孽!妖孽出生,再晚一步,你们贺家死无遗类!”  众人似信非信,实在听不出那啼哭声有何异样。  张五臣从后院出来了,手中拎着一只布袋,往地上一扔,袋子里有活物在动,将众人吓得步步后退。  “妖怪……妖怪抓住了。”张五臣脸色变幻不定。  “何种妖物?”梁铁公问。  “狐、狐妖。”  “本尊还是附身?”梁铁公不得不使个眼色。  “附身!”张五臣快要崩溃了。  “所生之物是妖是人?”  “啊?”  “我问你,后院生下的孩子是人,还是妖物?”  张五臣犹豫了一下,然后肯定地说:“是妖,实实在在的狐妖之子。”  四  张五臣一直没弄懂梁铁公的赚钱之道,也从来不问,这本是两人之间的默契,这一次他却要问个明白,“那个女人……死了,就死在我面前,真他妈……真他妈的……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回家干嘛?种地?你连地都没有。”  “我跟着你一年多了,至少给十户人家做过法事,总该攒下点钱吧。”  梁铁公冷冷地看着张五臣,身材虽然矮了一大截,气势却高出一头。  张五臣心生惧意,却没有退缩,“给我钱,我要回家。”  梁铁公叹息一声,“才一年而已,那点钱勉强够路费。天道循环,你才走到一半就不干了?”  “我只是你手里的傀儡,‘循环’的法子你可一点也没教给我。”  “别急。”  “我看你根本就没想教。”  “你若是愿意留下来,我今天就可以传授给你。”  “能学到东西,我当然愿意留下。”张五臣心中不那么愧疚了。  五  贺升赶到城隍庙,看附近无人,快步绕过正殿,到后面来找梁铁公,见张五臣也在场,不由得一愣,“不是说好只有你一个人吗?”  “我们二人不分彼此,我相信他。钱带来了?”  贺升面带狐疑,但还是从怀里取出一只包裹,缓缓递给张铁公,“做得不错,可是那个孩子竟然早产。”  “你若是早点找我帮忙,就不会有这样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贺升摇摇头,松开包裹,“婴儿呢?你们会解决吧?”  张铁公掂掂手里的包裹,淡淡地说:“解决婴儿要另收钱。”  贺升的脸腾地红了,“二百两还不够?”  “一码是一码,你事先也没说会有一个活着的婴儿。”  “多少?”贺升阴郁地问。  张铁公竖起两根手指。  贺升竖起一根食指,“就这些,贺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梁铁公点头。  “明天一早我送钱来,务必稳妥,我们贺家绝不能让人家指指点点。”  六  “二百两!这么多!”张五臣兴奋得直搓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包裹。  “咱们的生意就是这样,赚钱少的时候吃不饱,多的时候富可敌国,这笔只算是小意思,以后还会有更大的生意,够你吃喝几辈子。”  张五臣由衷地赞叹一声,“真没想到是贺升来给钱,除掉如夫人对他有什么好处?”  梁铁公笑了一声,“简单地说吧,贺升私通主母郭氏,想要霸占员外的家产,必须除掉如夫人和肚子里的婴儿,直接动手怕吃官司,所以我就找上门去,提供一点帮助。”  张五臣一下子明白许多,“你怎么知道这两人的心事,还能找上门去?”  “别贪心,这其中的门道你得慢慢学。”  “我不贪心。”张五臣笑逐颜开,突然听到隔壁的哭声,“小家伙怎么办?喂他米汤了,还是哭个没完。”  “交给我就是。”  “你是要……”张五臣做出一个掐的动作。  梁铁公冷笑一声,“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贺升既然只肯出一百两银子,我就要用这个婴儿再换一百两来。”  张五臣佩服得五体投地。  七  梁铁公带走婴儿,入夜还没回来,张五臣开始担心了,因为梁铁公连贺家的二百两银子一块带走了,分文未留。  “老家伙不会骗我吧?”张五臣心生疑虑,在屋子里自言自语,“他若敢骗我,我……我自己单干!”  可他只学会了施法,待人接物勉强能行,却接不到生意,甚至连生意藏谁家都看不出来。  “不会,老家伙需要我。”张五臣发现自己真离不开梁铁公。  外面传来敲门声,张五臣一跃而起,急慌慌地去开门,“你可回来……”  门外进来的不是梁铁公,而是一根木棍,劈头击来,正中张五臣额头。  张五臣吃痛,哇哇大叫,也不管这是怎么回事,捂着脑袋就往外闯。  乱棍齐下,张五臣被迫后退,最后实在受不得,伏地抱头求饶。  很快有人冲进来,将张五臣捆成一堆。  “你们……你们……”张五臣吃惊地看着四五名公差,不明所以。  外面又进来一人,穿着与普通公差不同,张五臣常在通州、北京一带行走,能认得出来,“你是锦衣卫?”  “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赵瑛。”  “我没犯法,抓我干嘛?”张五臣心虚,目光乱扫,希望看到梁铁公来救自己。  屋子不大,赵瑛看了两眼,“另一个呢?”  “就我一个。”张五臣嘴硬。  赵瑛从旁边公差手里接过棍子,照头就打,张五臣躲不开,硬接这一棍,额上立刻又鼓起一个大包,见对方再次举棍,急忙道:“别打、别打……你叫赵瑛,前年在灵济宫杀死老道周玄亨的就是你?”  “是我。”  张五臣气势顿消,“梁铁公带着婴儿出门了,说是天黑回来,现在也不见人影。”  赵瑛放下棍子,迅速下达命令,公差们出屋布置埋伏,屋子里只剩下他和五花大绑的张五臣。  赵瑛拔出腰刀,“我跟姓梁的是私人恩怨,所以你最好配合一下,否则的话我只能先斩后奏了。”  “哦。”张五臣恍然大悟,“我就说嘛,怎么连锦衣卫都招来了。”沉默片刻,他忍不住问:“江湖传言你是个不敬神佛的妖魔,你……真不相信吗?”  “你信?”  “当然,举头三尺有神明。”  “可你还是要做伤天害理之事?”  “天道循环,神明借我的手惩罚恶人,消除他们上辈子的业债,这不叫伤天害理,这叫替天行道。”张五臣丝毫不以为耻。  赵瑛冷笑一声,心想这个梁铁公还真有几分花言巧语的本事。  外面响起打斗声,赵瑛将刀架在张五臣脖子上。  张五臣小声道:“不是我多嘴,梁铁公一身本事,就凭那几名公差……”  房门被推开,一名公差兴高采烈地说:“抓到了,不堪一击。”  张五臣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梁铁公被押进来,他挨打比较少,头的包只有两三处,看到锦衣卫也是一愣,“凭什么抓我?”  “你就是梁铁公?”赵瑛收起腰刀,上前问道。  “是我,阁下是哪位?”  “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赵瑛。”停顿片刻,他继续道:“还记得那些被你毒倒的孩子吗?其中一个是我儿子,他死了。”  梁铁公脸色骤变。  八  赵瑛难得地睡了一个踏实好觉,结果一大清早还是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一名公差惊慌地说:“那两人被抢走了!”  赵瑛大惊,“谁敢如此大胆?梁、张二人乃是锦衣卫北司抓捕的要犯。”  公差正为此事困惑不已,“抢人者也是……也是锦衣卫,说是南镇抚司的校尉,有驾贴,我们不敢不交人。”  九  官场的规矩谁也突破不了,赵瑛等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得到指挥佥事袁彬的接见。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由我全权负责丢魂一案吗?好不容易捉拿到两名要犯,为什么会被南司抢走?而且——南司什么时候开始管这种事了?”  袁彬一脸苦笑,“我也是刚刚得知,陛下指派亲信太监坐镇南司,专管寻仙捉妖事宜,南司要走犯人,想必是发现了线索。”  “张五臣乃一无知蠢货,梁铁公专事坑蒙拐骗,既不是妖,也不是仙……”  “据我所知,梁铁公带走一名狐生之子。”  赵瑛恼怒地摇头,“什么狐生之子,全是骗人的鬼话,贺家主母郭氏与族人贺升有染,共谋财产,贺家主人死得就很蹊跷,所谓狐妖产子,全是梁铁公编造的谎言,我已问出口供,证据确凿。”  “那个婴儿呢?”  赵瑛一时语塞,过了一会才道:“被梁铁公送走了,他不肯招,可是只要用刑,他肯定会说实话。”  “唉,就交给南司吧,如果真与妖仙无关,他们会将梁铁公还回来的。”  身为主管锦衣卫的指挥佥事,曾经与当今皇帝共患难的袁彬,似乎也不是那么得宠,赵瑛没再纠缠下去,心里却对南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十  赵瑛没想到,自己这一等就是五六年。  天顺八年,二度称帝的皇帝驾崩,庙号英宗,新帝登基,改元成化,袁彬升为都指挥同知,终于接管南司,第一道命令就是将赵瑛从北司调至南司。  赵瑛到任之后立刻追问梁铁公的下落,结果南司上下竟然没人知晓内情,只是送来一堆簿册,请百户自行查找线索。  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赵瑛看完了文书,什么也没说,回家休息去了,南司众人松了口气。  三天之后,赵瑛带来一纸命令,袁彬亲笔书写,盖着锦衣卫印,还有皇帝的几句批语,凭着它,赵瑛直接进入南司内书房,随意查看最为机密的文件。  南司的确查过许多案子,很多时候冠以北司的名义,其中一些就是赵瑛过去几年里领办的,每一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南司想从这些装神弄鬼的案子当中追查妖仙的下落,结果正如赵瑛所料,全都一无所获,不过书写人很聪明,每次都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尾巴,或是一缕清烟,或是一束白光,或是一声异响,总之无法解释。在一份文书中,书写者甚至大胆写下自己的猜测:神之不欲见人乎?人之心志不诚乎?天意难测矣。  赵瑛冷笑一声,真想在后面再加上几行字:神仙见首不见尾也就算了,为什么连妖怪也不见一只?  两天之后,赵瑛终于在故纸堆中找到梁铁公的内容。  记载很是简略,无非是用刑与口供实录,没有出人意料的内容,随后梁铁公被收监,看样子并不受南司的重视。  赵瑛继续看下去,在梁铁公入狱一年以后,他的名字又出现在文书中,更加简略,通常是被带出去配合查案,事后归监。  渐渐地,梁铁公被带走得越来越频繁,天顺六年二月初九,他又一次出监,从此再无下落,既没回来,也没有死讯,就此消失无踪。  南司没人愿意说实话,赵瑛直接去见顶头上司袁彬。  “这个叫云丹的是什么人?这些年来,每次都是他带走梁铁公,最后一次没有归还人犯,而且他的名字很少出现在其它文书当中。”赵瑛调至锦衣卫七年多了,从未听说过此人。  袁彬沉默良久,最后道:“你明天再来见我。”  袁彬在锦衣卫为官多年,历经起伏,曾是英宗皇帝的亲信,也曾在内斗中败给同僚远贬它方,最终,他是胜利者,掌控了整个锦衣卫,包括南北镇抚司,即便如此,有些事情仍然不由他做主。  袁彬认识云丹,正因为如此,他要向某人请示之后,才敢向一名百户透露实情。  次日再会,袁彬与赵瑛闲聊多时,将近半个时辰之后,才说道:“陛下早就知道你。”  赵瑛垂头,没有接话,他已猜到袁彬所要请示的“某人”必是当今皇帝。  “南司寻找仙人的下落不是一天两天了。”袁彬继续道,叹了一口气,“太祖曾经派人寻找神仙张三丰,几度封号,甚至专为张三丰建立宫观,永乐皇帝登基,也曾派人遍访天下名山大川,晚年时将寻仙的任务交给了南司。可惜,直到今天也没找到一位真神仙。”  赵瑛仍不接话,因为他觉得原因非常简单,简单到谁都不愿意承认。  “先帝英宗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当初落难北虏,只有我陪在身边,先帝即使在最危急的时候也不气馁,坚信自己是真龙天子,必有神灵护佑。结果天下人都看到了,先帝不仅安全返回京城,还真的复辟了。若说没有神灵相助,怎么可能?”  赵瑛继续沉默,心里其实想问,既有神灵相助,为什么只帮英宗复辟,却要害死保卫北京城的大忠臣于谦?  “当初调你到锦衣卫北司,一是你家曾对南宫有恩,二是想摒除假仙,可是——”袁彬苦笑一声,“这些年来,你做得太成功了,一位神仙也没留下。”  这是功劳,也是罪过,赵瑛因此一直都是百户,寸官未升。  “皇帝富有天下,为什么非要寻找神仙,给奸人可趁之机?”赵瑛问道。  “长生。”袁彬只回答两个字,解释得清清楚楚,“不过事情有变化了,先帝那么虔诚地相信神灵,未到不惑之年却已驾崩,当今圣上以为,世上必有神仙,但是神仙不会与凡人来往,苦寻无益,不如不寻。”  只差一步,皇帝就会承认世上根本没有神仙,赵瑛也不能要求得更高了,“陛下英明。”  袁彬从桌上拿起一封信函,“去趟广西,那里正在剿灭叛匪,军情以外,你尽可以做主。”  十一  云丹是名太监,四十多岁,看罢皇帝的亲笔手谕,他笑了,然后双手捧信送还原主,说:“百户大人今后就是我的新上司了,失敬。”  云丹相貌儒雅,颔下无须,显得更年轻一些,虽然拱手带笑,却没有多少尊敬之意。  “我要梁铁公。”赵瑛由京城千里迢迢赶到广西,目标并非一名太监。  “真是遗憾,大人来晚一步,梁铁公——已经仙去了。”  “什么时候?在哪里?”  “十多天前,官兵攻破大藤峡叛贼巢穴,梁铁公随军深入,不幸遇害。”  赵瑛一个字都不相信,“你在前年将梁铁公带出锦衣卫南司,一直没有归还。”  “嗯,这两年来我们东奔西走,一心做事,没机会回京,但是事事上报,百户大人没看到吗?”  “南司没有记录。”  “那就是在宫里了。”云丹回视赵瑛,面上依然带笑,全无惧意,更不在乎对方相信与否。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赵瑛明白,自己碰上对手了。  十二  这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是一根烧焦的木头,从头到脚乌黑一片,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貌。  “这是梁铁公?”赵瑛问。  “正是,而且死得很蹊跷,烧死梁铁公的非是凡火,而是神火。”  “神火?”  “同去的数十名官兵亲眼所见,梁铁公乃是自燃,周围百丈之内绝无明火。”  赵瑛瞥了云丹一眼,“你要小心,当今圣上不相信这一套。”  “我只管实话实说,不管信与不信。”  赵瑛嘿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赵大人。”云丹叫了一声,“你也要小心,先帝初登基时,也不相信神明,两年之后不得不信。”  再给赵瑛一百年,他也不信。  十三  大藤峡是两广叛贼的老巢,被官兵改名为“断藤峡”,沟壑众多,战后官兵四处搜索,仍能捕获大量俘虏。  赵瑛跟随将士们走遍了整个峡谷,亲眼见到了梁铁公自燃之处,那是一座平坦的峰顶,烧过的痕迹还在,没人敢于靠近,赵瑛一个人观察多时,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不死心,继续调查下去,上至带兵的将军,下至挑担的役夫,只要遇见就聊几句,他相信,事实就在众说纷纭之中。  赵瑛再回到军营里,已是二十天以后,大军遣散,只留少数人驻守,朝廷旨意已到,众将士皆得厚赏,营中一片喜悦。  赵瑛不顾风尘仆仆,进营之后立刻求见大帅韩雍。  韩雍以文臣提督军务,一举平定两广,深得朝廷赏识,风头正劲,但他还是抽出时间接见这名心急的百户。  见礼毕,赵瑛道:“听闻军中欲阉割数千童子送往京城,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这些儿童都是叛贼之子,按律该斩,如今网开一面,也是他们的造化。”  “这不是大人的本意吧?”  韩雍眉头微皱,开始觉得这名小小的百户有些无礼了,“朝廷命我提督两广军务,军中一切自然都是我做主。”  赵瑛拱手道:“大人休怪,我听到一些传言,声称军中太监以献俘为名,其实是要造‘子孙汤’。”  “子孙汤?”韩雍眉头皱得更紧,他实在不愿参与到太监的事情当中去。  “就是能让太监重新长出子孙根的一种汤药。”  “哈。”韩雍忍不住笑出声来,“滑稽。”  赵瑛没笑,“确实滑稽,但是太监们相信,而且真的在做,那几千名男童的……东西就是重要药材之一。”  韩雍收起笑容,“不只是男童,也有女童。”  “女童是障眼,太监们要的是那些男童,而且这些儿童不都是叛贼之子,许多是从外地拐买来的,太监云丹一直在追查此事,到了广西却与其他太监同流合污。”  韩雍沉默多时,“你来晚了,那些男童恐怕都已经受过刑。”  “能救几个是几个,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太监们得逞。”  “子孙汤……不会真有用吧?”  “当然没有,可是太监试过一次之后,就会用更凶残的手段尝试下一次。”  韩雍这才明白事情有多严重,缓缓道:“我奉命来两广提督军务,剿匪以外的事情不归我管,但是你可以,你有陛下的亲笔谕旨。”  十四  赵瑛坐在屋中,静待来客。  未经通报,云丹直接闯进来,面皮涨红,再无半点儒雅之气,不客气地指着赵瑛,“你好大胆!”  赵瑛盯着太监,“你知道得太晚了。”  云丹脸上忽青忽红,“别以为一时得势就能只手遮天,你只是一名小小百户,与陛下隔着好几层哩。回京之后我随时能见陛下,你能吗?”  赵瑛得承认,虽然受到重用,但他从未得到过皇帝的召见,无论大事小情,都要通过上司袁彬传达,而袁彬并不是时时受宠。  “我能拿出无可置疑的证据,你能吗?”赵瑛曾在证据问题上深受其害,调到锦衣卫之后,特别小心在意。  云丹脸色更红,“你在挑战我们所有人,记住我的话,等当今圣上对长生不老感兴趣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  云丹转身就走。  赵瑛又坐了一会,起身出屋,叫来一群军士,这些人都是韩雍拨来的,受他调遣。  “去太监的库里,将所有‘药材’扣押,那都是查案的证据,一分一毫不准丢失,更不准被任何人拿走。”  众军士领命而去,只要责任有人承担,他们愿意接受这样的命令。  赵瑛带领少数士兵,前往附近的一座军帐。  几十个孩子挤在里面,小的五六岁,大的不过十四五岁,木呆呆地或坐或站,眼中充满了恐惧。  赵瑛只来得救下这些孩子,其他人都已受刑,正在静养,准备送往京城。  “你们是一群独特的人。”赵瑛看着这些孩子,心中涌起遏制不住的同情与愤怒,但是声音依然平缓柔和,就是这个声音,将让这些孩子牢记终生。  “传言说你们是狐妖所生,被送到鬼母处抚养,姑且承认传言都是真的吧。从今天开始,你们要忘记自己本来的出身与来历,你们全都姓胡,古月胡,中间一个桂字,桂花的桂,还有一个字,容我慢慢想。”  赵瑛下定决心要救这些孩子,他觉得云丹的确说出了一些真相,皇帝早晚会对长生不老感兴趣,到时又会热衷于鬼神之事,“狐生鬼养”四个字或许就是这些孩子的护身符。  至于烧焦的梁铁公,赵瑛相信,只要盯住云丹等人,自己还会再见到他。  (前传到此结束,6月10日新书上传。)
  明朝成化十二年,京城发生了两件奇事。  一是七月初七,妖狐夜出,杀一人,伤二人,越城墙而遁,从此之后,每隔七八日,妖狐必现,或杀或伤,受害者身上都留有极深的利爪伤痕。  二是这年冬天,竟有妖人混进皇宫,而且不是一次两次,和普通人串门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虽然没有靠近寝宫重地,但也足以骇人听闻。  妖人名叫李子龙,被抓之后承认是自己派出了妖狐。果如其言,没有了主人,妖狐再未现身,伤人事件终告结束,民心始安,踏踏实实地准备过年。  有人因此受罚,有人因此升官,对这两件事,却仍有极少数人心存疑虑,百户赵瑛就是其中一位。  赵瑛的身份颇为特殊,是一名锦衣卫,在南镇抚司任职,专门负责缉拿妖贼,尤其是那些假冒神仙的奸恶之徒。  多年以来,赵瑛战功卓著,捉拿妖贼三百余人,救下的无辜者几倍于此数,他因此获赏颇丰,也因此难以升官。没办法,在南司,最大的功劳是找到真神仙,而不是揭穿一桩桩骗局。  就是赵瑛带人活捉了李子龙,证明此人不过是又一个骗子,没有半点法力,可是经过锦衣卫的拷讯之后,两件事情居然联系在一起。  再往前几年,赵瑛一定会力证所谓妖狐全是骗局,现在的他则听之任之。  子曰“五十而知天命”,赵瑛早已年过五十,明白了“天命”所在,因此性情大变,常对手下的校尉说:“表面上南司管理本卫军匠,实际上这里是除妖司、寻仙司,暗地里搜寻长生不老之术,骨子里——”每说到这里,赵瑛都会露出调皮的微笑,好像他还是十几岁的无赖少年,“咱们不过是在抓犯人、领俸禄,养家糊口而已。当然,这份差事不错,瞧我家的宅子,已经翻修过两次,一次比一次大。我老了,住不惯更大的宅院,你们还年轻,努力进取,没准有机会攒一座更大的府第。”  校尉们这时都会发出笑声,纷纷谦虚地表示,自己没有义父的本事。  赵瑛手下共有四十名校尉,都称他“义父”,赵瑛也将这些年轻人当成亲儿子看待,可以骂,可以打,可以呼来喝去,但是不允许别人欺负他们。  最近几年,赵瑛的生活越来越简单,天不亮就起床,由丫环服侍着穿衣洗漱,在院子里打一趟拳,然后去前厅坐下,一边用早餐,一边听取义子们轮流回话。日出三竿,赵瑛出宅,通常由四名义子护送,出观音寺胡同,走东长安街,过左右门,进西公生门,到锦衣卫治所,路程不远,步行即可。  通常衙门里这时早已开始公办,赵瑛来得比别人都晚,他在南司任职,却极少参拜本司官吏,而是直接去后堂拜见顶头上司袁彬。  袁彬不仅是赵瑛的上司,也是这名执拗百户的保护者,成化八年,袁彬曾发过牢骚:“赵瑛,你做得太绝了些,不分妖仙,只要经你手,全是假冒,个个都是骗子,就没有一桩案子内藏隐情?瞧瞧其他人是怎么做的,多少留点余地,万一事后真有异人现世,你也不至于狼狈不堪。”  赵瑛太了解南司同僚的手段了,明明是一桩不大的案子,非要引出天理昭彰、报应循环,暗示背后有鬼神安排。  他从不这样做,如果有人莫名身亡,如果出现难以解释的异象,躲在背后的绝不是鬼神,通常是一颗贪婪的心。  成化八年,赵瑛正好五十岁,心中明镜透彻,却也因此意兴阑珊,没有与上司争辩,只是从此之后变得怠惰,极少四处走动,将案子全交给义子们办理,自己则扩充宅院、采买美女,打算安享晚年。  成化十三年正月下旬的一天,残冬未尽,路上半雪半水,赵瑛像往常一样,带着四名义子前往锦衣卫衙署,一路上闲聊,谈的是中午和晚上该轮到谁请客喝酒。  袁彬比赵瑛的年纪大得多,如今已是鸡皮鹤发的老朽,坐在椅子上时常打盹,一般下属都不敢叫醒他。  赵瑛也不敢,自行搬来凳子,坐在下垂手,默默地等着,袁彬睡得并不踏实,很快就会醒来,呼噜声一停,赵瑛立刻大声道:“就是这些,大人还有何吩咐?”  袁彬惊醒,唔唔几声,含糊道:“没有了,很好,你做得很好。”  “下官告退。”赵瑛起身便走,与其在这里与上司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他更愿意回家里待着。  “等等。”袁彬叫住赵瑛,皱眉想了一会,“我说过西厂的事情吗?”  “西厂?”这是赵瑛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对,西厂,昨天才设立的,和东厂差不多,但是……在西边。”  赵瑛点头表示知道了,以为这又是宫中太监争权的结果,原本有一个东厂,现在又有了西厂,以后还不得有北厂、南厂?  “大人要我做什么?”赵瑛没太在意,他一直是锦衣卫里的闲云野鹤,除了袁彬,不听任何人的命令。  袁彬举手轻轻敲了几下额角,像是感到头疼,过了一会才说:“你被借调到西厂了。”  “什么?”赵瑛这才大吃一惊,按惯例,东厂由太监坐镇,下面的校尉都从锦衣卫借调,赵瑛从来没参与过,没想到西厂一设,居然轮到自己要去给太监办事,“大人……”  袁彬无力地挥下手,“不必推辞,只是几天而已,把李子龙和妖狐的事情说清楚,很快我就会把你要回来。今天就去,西厂在灵济宫附近……什么地方,你自去打听吧。”  袁彬闭上双眼,似乎又睡着了,他七十多岁了,能够“随心所欲”,“知天命”的赵瑛比不了。  赵瑛没办法,走出后堂,叫上四名义子,去往西厂报到。  一路上,赵瑛少言寡语,四名义子倒是对西厂很好奇,猜测是宫里的哪位太监获此恩宠,竟能在东厂之外再设新厂。  灵济宫位于西城,离锦衣卫衙门不算太远,赵瑛与此地颇有渊源,当初还年轻的时候,他在灵济宫杀过人,侥幸脱祸,调到锦衣卫之后,又抓过好几名招摇撞骗的灵济宫道士,双方结仇颇深,二十余年没有往来。  赵瑛派一名义子前去打听情况,尽量避免与灵济宫道士见面。  义子很快带回消息,新设立的西厂位于灵济宫对面,不必通过道士引见。  西厂原是一座废弃的旧厂,庭院不整,房屋破旧,匾额还没有挂上,数十名役夫正在忙碌地到处打扫。  赵瑛站在门外,又派一名义子进去通报,很快有一名老太监出来,笑着将赵瑛请进署内,“请百户大人稍候,厂公还在宫里没出来哩。”  老太监名叫云丹,是赵瑛得罪过的诸多权贵之一。  所谓债多了不愁,赵瑛早已心无挂碍,老太监笑,他也笑,拱手问道:“敢问厂公是哪一位?”  “汪太监。”云丹随口道。  赵瑛想不起宫里有哪位权阉姓汪,也不多问,进正厅落座,一眼看去,陈设寒酸,心想这位汪太监不知是真清廉,还是没来得及铺设。  云丹命人上茶,寒暄几句,感慨道:“十多年了吧?我老了,赵大人也显老。”  “嗯。”赵瑛想起上司袁彬,于是垂下头,微闭双眼,露出昏昏欲睡的疲惫模样。  云丹自顾说下去,“当年咱们之间有过一点误会,现在想起,真是可笑,同为陛下办事,有什么可争的呢?”  “可笑。”赵瑛含糊应道。  “现在好了,咱们又有机会共事了。”  赵瑛抬起头,“我不行啦,筋骨疲软,比不得云中官,我此来向西厂交接一下,还得回家养病。”  “嘿,赵大人不久前生擒妖人李子龙,谈何‘筋骨疲软’?”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云中官不信的话就去问我房里的丫环。”  云丹笑容僵硬,“陛下交待的事情,就算真有重病,也只好勉力为之。赵大人,只是抓住李子龙不行,还得找到妖狐,此事必然着落在你身上。”  赵瑛摇头,“伤人的并非妖狐,与李子龙也没有半分关系。”  “李子龙的供状可不是这么说的,赵大人,你只管捉妖,别的事情不归你管。”  “有妖才能捉,没妖我捉什么?”  云丹的笑容完全消失了,“赵瑛,我早就对你说过,等当今圣上在意长生不老之术,就是你失势之时,现在时候到了。”  赵瑛从喉咙里嗯了一声,早在成化八年他就明白风向已变,因此一点都不意外。  “我本来就是一名小小的百户,从未有过权势,哪来的‘失势’?我要告辞了,请转告厂公,明天我再来拜访。”  不等云丹许可,赵瑛起身走了。  老太监只是冷笑,并不阻止,等赵瑛到了厅门口,他说:“有件事赵大人应该知道,新任厂公姓汪讳直,是从广西断藤峡送来的。嘿,世事无常,当初赵大人阻止我们动刑,厂公却感激当年那一刀哩。”  赵瑛站住,再次迈步,叫上义子一块离开西厂。  他的四十名义子也是从断藤峡招来的,与汪直算是同乡,命运却在十几年前背道而驰,少数人被赵瑛救下,免去宫刑,成为锦衣校尉,多数人入宫成为阉侍。  如今,两拨人都长大了。  回家路上,赵瑛沉默不语,义子们也不敢开口,路过西公生门时,赵瑛往里面望了一眼,却没有进去,他不想去锦衣卫找上司袁彬求助。  到了家中,赵瑛叫来身边的所有义子,希望找出几位得力助手,能与新设立的西厂抗衡。  “打点精神,尽快找出那只所谓的‘妖狐’,我的一条老命,还有你们的前程,皆系于此。”赵瑛本想指定一名头目,可是走了一天,实在太累,想了一会,说:“等胡桂扬他们回来再定计划。”  还有几名最为得力的义子在外未归,赵瑛想等一等,不愿仓促行事。  老百户没吃晚饭,早早上床,他曾经进过锦衣卫大狱,身上的几处伤痕迄今仍隐隐作痛,需要丫环轻轻摩挲身体,才能安然睡去。  当晚三更,妖狐再现,目标正是锦衣百户赵瑛。
  (新书发布,感谢第一位盟主“海蓝珠”、第二位盟主“twomix560”。发布时间是每天上午8-9时,下午18-19时。由于写作比较艰难,前期没办法多更,请大家谅解。)  高考刚刚结束,首先祝高三学子们考场顺利,都能进入理想的学校。  我的高考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无需特意回想,那种紧张与焦虑偶尔还会回到梦中,狠狠嘲笑我这个早已脱离高中的成年人。  说起来,每到写书的时候,心中的焦虑与当年高考还真有几分相似,严重程度差了不少,像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小小模型,但我知道,接下来的将近一年里,它会一直存在,尽其所能地搞破坏,毁掉我的写作热情与灵感。  但它也提供帮助,破坏意味着重建,我必须一遍遍推倒重来,创作感觉由此得以保持。  这么一想,我似乎应该感谢这股焦虑,就像我现在回忆高考时的场景,那时还是七月,刚下过一场夏日的急雨,艳阳高照,空气炎热而潮湿,我刚刚涂完几张卷子,时间还剩四十来分钟,前后左右沙沙响动,我打算休息一下再做检查,于是望向窗外,想起家人就等在学校外面,又想起,我的高中生活就要这么结束了。  焦虑陪伴了我三年,如今终将结束,那真是一件令人激动而幸福的事情,无论考成什么样,我暗暗发誓,绝不复读。  这么多年过去,我竟然开始怀念高中时的焦虑,怀念它所带来的目标明确与干劲十足。学校早已面貌一新,据说不久之后将会搬迁,同学各有各的生活,联络稀少,可那种焦虑还陪伴在身边,用极不严肃的调笑态度警告我:你还得努力,还得前进,以后的难关还有许多,高考绝不是最难的一关。  的确,高考就像一座人人可见的山峰,难以攀登,但是一直矗立在那里,不动不藏,努力者总能到达峰顶。  高考之后再没有如此明确的目标,山峰之后全是一座座丛林,目光受限,到处都是隐藏的羁绊,行者只能隐约猜测方向,走不出几步就得重新再猜。  我把生活说得太艰难了,其实大多数时候我只是靠着一棵树不动,根本不猜方向,以为这树能为我遮挡一辈子的风雨,直到浑身湿透,才不得不再次前进。  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我知道自己在一棵树下待不久,不管它的枝叶有多么茂盛,也没法遮挡所有风风雨雨,我得前进,寻找下一棵树,新树很可能没这么高大,那我就少待一会,继续前进。  比喻太多了,自己也会迷失,我只想说,每一本书都是新的目标、新的考试,焦虑从开始构思的那一刻起就如影随形,但我已经学会与它的相处之道,甚至从中咂摸出一点趣味来。  感谢所有读者,你们的热情与宽容,就像摆在前面的大学生活,帮助我减少考试的焦虑,甚至将它转化为动力。  最后多说几句,新书虽然是历史类,里面有一些真实的人物与事件,但基本处于随手拿来就用的材料,不求时间与细节的准确,至于器物一类的硬伤,欢迎大家指出,我会及时修改。  再次感谢。
  (恭贺读者“扬_”、“听女马女马话”、“lenei”成本书新盟主。求收藏求推荐)  永乐年间,皇帝亲定功赏斟合,用于战时当场奖给奋勇作战的将士,战后可凭此领赏,斟合牌子上分别刻有不同的四十个字:神威精勇猛,强壮毅英雄,克胜兼超捷,奇功奋锐锋,智谋宣妙略,刚烈效忠诚,果敢能安定,扬名显大勋。  赵瑛收下四十名义子之后,第一件难事就是取名,当时有传言说这些孩子皆是各地狐妖所生,于是全都姓胡,又有传言说孩子们在断藤峡曾由鬼母抚养,所以中间皆有一个“桂”字,末一字就是这四十字。  许多孩子自幼就被拐卖,记不得生辰八字,赵瑛于是按个头排序,依次用字,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身高参差不齐,名字却没有变。  胡桂扬按个头当初排在倒数第五,如今已经超过大多数同伴,说不清确切年纪,应该是二十出头,若说最大的特点,就是一个字——懒,文不成武不就,别的义子独立门户之后,都在观音寺胡同附近赁屋买房,只有他搬到了更北边的史家胡同二郎庙旁边,为的就是离义父远一点,少受管束。  赵瑛从西厂回来,特意提到他的名字,令当时在场的众义子十分意外,私底下都以为这是义父一时嘴误。  胡桂扬本人也很意外。  昨天他没去赵宅点卯,并非有事在身,而是在家白日睡觉,傍晚时分出去闲逛,找家馆子吃面,听人说起刚刚设立的西厂,他插了一句,“嗯,我要有活儿干了,赶快回家多睡一会儿。”  起床不到一个时辰,胡桂扬又躺下睡着了,而且是呼呼大睡,好像劳累了一整天。  次日上午,胡桂扬被梆梆的敲门声吵醒,一骨碌坐起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胡乱穿衣,趿着旧鞋去开房门。  他的家不大,向东的三间屋子,天井仅容转身,院门极少上闩,熟人可以推门入院,直接敲打卧室的门。  胡桂大当年是倒数第二高的孩子,十多年过去,终于荣升倒数第一,愧对这个“大”字,他自称有二十多岁,怎么看却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也是少数还没有自立门户的义子,经常负责跑腿,人缘极佳。  胡桂大脸上有汗,神情也比平时严肃,盯着胡桂扬看了一会,说:“义父没了。”  “走丢了?”  “不是。”胡桂大摇头,“义父……过世了。”  胡桂扬慢慢穿好外衣,重新提上鞋子,然后道:“义父年纪不小了,这几年沉迷于酒色,也是时候了。”  “什么啊,三六哥,义父身体好好的,走得可有点不明不白,昨天还说等大家聚齐之后,一块抓捕狐妖。”  “咱们这下子群龙无首了。”胡桂扬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可不是。三六哥,你怎么……一点都不在乎啊,那是咱们的义父,他老人家……”胡桂大显出哭腔。  “现在哭也没用啊。”胡桂扬拍拍三九弟的肩膀,“你也别急,等出殡的时候再哭不迟。嗯……你找我有事?”  胡桂大吃惊得忘记了悲哭,“义父过世,咱们总得……”  胡桂扬连连点头,“对,应该过去看看。”随手带上门,拽着胡桂大往外走,到了院门突然问道:“义父留下遗嘱了?”  胡桂大气愤至极,“三六哥,你、你怎么这样?”  胡桂扬笑着搂住三九弟的肩膀,一块出院,也不锁门,向巷子口走去,“我就是想知道小柔归谁了。”  胡桂大气得脸通红,小柔是赵瑛身边的四名丫环之一,最受宠爱,年纪虽小,义子们却都当她是半个干娘,从来没有不敬之意。  走不多远就是二郎庙,胡桂扬看着庙门,长叹一声,满是忧伤。  胡桂大总算原谅几分,“三六哥,不必太伤心,义父早就说过,对大家都有安排。”  胡桂扬摇摇头,“我叹的不是这件事,春院胡同来了一位新姑娘,今天要到二郎庙里上香,我想我是没机会见着了。”  胡桂大挥拳向三六哥肚子打去,却被胡桂扬搂住了脖子,用不上力,只得大声道:“大家都说你不孝,结果你还真是这样,白瞎义父疼你一场,昨天还提起你的名字。”  “提我的名字?”胡桂扬对这样的殊荣颇感意外。  “对啊,义父说等胡桂扬他们回来再定抓捕妖狐的计划。”  胡桂扬松开三九弟,“‘胡桂扬他们’——只说我的名字,没提别人的?”  胡桂大摇头。  “昨天还有谁不在家?”义子们习惯将赵瑛的住处称为“家”。  “大哥和二三哥在通州,十三哥、十五哥、三一哥在南京,十六哥、二四哥、二八哥在太原,其他人都在。”  胡桂扬嗯了一声,大哥胡桂神一直是义子团的首领,十三哥胡桂兼聪明机敏,被义父视为军师,十六哥胡桂奇武功超群,常常执行最艰难的任务,其他义子当中还有三五位颇受重视,不管怎么论,胡桂扬都不是其中的佼佼者。  “义父是不是说错名字了?”胡桂扬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胡桂大也不客气,两手一摊,“大家都这么说。”  崇文门里街向来热闹,这时已是车水马龙,两人靠边行走,路上胡桂大讲述了昨天发生的事情,他是四名随从之一,去过西厂,亲眼见到义父出来之后面色阴沉。  “听说新任厂公名叫汪直,也是断藤峡人氏,我还说今后有靠山了,可是看义父的样子不太高兴,可是义父昨天没见着汪直啊,可是那个老太监好像已经断定义父与汪直合不来……”胡桂大一口一个“可是”,满腹疑惑。  胡桂扬一点都不关心,抬头看看天,“真是好天气,再过不久,就能出城踏青了。”  “三六哥,你就不能有点人情味儿吗?”胡桂大对这种反应很不满。  胡桂扬笑道:“人情人情,人活着才有情,死了什么都不剩,义父不信鬼神,干娘过世的时候,义父也没哭天喊地。”  胡桂大扭过脸去,再不跟三六哥说话。  在观音寺胡同巷口,老五胡桂猛迎面走来,“三九弟,快去锦衣卫通报袁大人。”  “这么多兄弟,就让我一个人跑腿啊,我还没见义父最后一面呢。”  “快去。”胡桂猛喝道,老大胡桂神不在,他就是留守诸义子的头目,胡桂大不敢不听,嘀嘀咕咕走了。  胡桂猛年纪比较大,当年被收养的时候就已经十四五岁,如今年近三十,个子没怎么长,只是越来越敦实,肤色较黑,胡子几寸长,看上去更老成一些。  “三六弟,到我家去说话。”胡桂猛就住在胡同口左手第一家。  胡桂扬笑道:“五哥,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吧。”  胡桂猛向来不苟言笑,这时更是神情冷峻,“好吧,我就有话直说了。咱们四十个人当中,七人已经当上锦衣卫,剩下的人义父一直在努力推荐,可惜他老人家突然过世,推荐的事得有人立刻接手,否则的话,你们都可能半途而废。”  胡桂猛已经是锦衣卫校尉,胡桂扬还不是,“五哥想着我们。”  “自家弟兄不必客套,我想着你们,你们也得想着我。”  胡桂扬眉毛一抬,表示不解。  “弟兄当中,数你聪明,只是不爱显露,义父昨天偏偏提起你的名字,想必也是因为这个。三六弟,记住,你得着我的承诺了,别人我不敢保证,但是肯定会将你保入锦衣卫。”  “那敢情好。”胡桂扬笑了笑,“起码月月有俸禄,手头会比现在宽绰。”  三六弟胸无大志,胡桂猛早有了解,嘴角微露笑容,带头向胡同里走去。  半途中,胡桂扬说:“三九弟说义父死得不明不白。”  胡桂猛脚步稳健,头也不回地说:“别听那小子瞎说,义父年纪大了,身上的伤一直没好,事发有些突然,但也算早有预兆。就是今天早晨,丫环小柔起床之后见义父不醒,吓得胡言乱语,到处喊‘妖狐杀人’,现在已经冷静,说妖狐是她的噩梦。”  “小柔自己就是义父过世的预兆之一。”胡桂扬笑道。  “人死为尊,管好你的嘴,今后进了锦衣卫,更要谨言慎行。”胡桂猛不喜欢三六弟的轻浮调侃。  胡桂扬偷着吐下舌头。  赵宅的院墙门楣并不高大华丽,占地却不小,十几名尚未独立的义子都住在这里,加上奴仆,将近百余人。  死讯刚刚传出,赵瑛的亲朋好友纷纷赶来,街上、院里都是人,彼此叹息不已。  胡桂扬排行三十六,又没成亲,本不该独立门户,两年前他自己非要出去单过,谁也阻止不了。  胡桂猛觉得已经说服了三六弟,于是急行几步,去与义父的好友打招呼。  胡桂扬在人群中慢慢前行,碰到熟人就点点头,绕过影壁,院子里的熟人更多一些,一看到胡桂扬,七八名义子同时拥上来,将他团团包围,也不管外人在场,几乎同时小声问道:“大哥和五哥,你支持谁?”  “啊?”  有人想将胡桂扬拽走,其他人则抓住另一条胳膊,争来抢去。  “义父走了,咱们需要一位当家作主的人,大哥当之无愧,咱们都应该听他的,他马上就会从通州赶回来。”  “大哥天性懦弱,保不住这个家,五哥秉持公正,和锦衣卫上司的关系也最好,由他当家才妥当。”  胡桂扬甩不开众弟兄,只好拖着他们往角落里避让,然后苦笑道:“什么时候我的意见这么重要了?再说义父不是立过遗嘱吗?一切听义父的安排就是。”  一名义子拨开众人,盯着胡桂扬,“义父曾经说过有遗嘱,可是谁也没找着,它在你这里,对不对?”  胡桂扬惊讶道:“怎么会在我这里?”  “义父生前唯独提起你的名字,其中必有原因,不是遗嘱,还能是什么?三六弟,这就公开吧,义父指定谁当家,大哥还是五哥?”  胡桂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昨天自己还逍遥自在呢,今天怎么就摊上这么大的事情?早知如此,中间就不该出去吃饭,一觉睡到现在多好。  不等他给出回答,后院突然跑出来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指着庭院里的众多义子,声嘶力竭地大叫:“妖狐!妖狐!你们全是!”
  (感谢读者“东意”提供的新封面。感谢读者“lenei”、“叁生缘楚天帝”、“剑舞琴意九”的飘红打赏。求收藏求推荐)  外面的叫喊声还在持续,胡桂扬趁乱跑到一间无人的屋子里,坐在一张椅子上,吐出一口气,打算休息一会。  房门响动,又有人进来。  胡桂扬抬眼瞧了瞧,没吱声,那是一名陌生的少年,十六七岁的样子,青衣小帽,面带微笑,在此时的赵宅里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却不令人讨厌。  “女人总是这么麻烦。”少年四处打量,“这是什么地方,摆这么多刀剑?”  屋子两边排列兵器架,刀枪剑戟俱全,角落里散放着几具弓弩和出鞘的刀。  “演武堂。”胡桂扬没起身,也没问对方的来历。  “原来如此,兵器可不少。”  “是啊,锦衣卫同僚来拜访的时候,都不敢进这个屋子。”  “怎么,锦衣卫怕兵器?”  “他们怕不得不将这家的主人抓起来。”  少年大笑,慢慢走到胡桂扬面前,“你是赵百户的义子,为何不出去帮忙?”  “坐在这里别添乱就是最大的帮忙。”  外面的叫嚷声时高时低,胡桂扬全当没听见。  “也对,赵百户义子虽多,总有尊卑之别,老大胡桂神不在,通常由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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