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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贵州日报》《毕节日报》“嗄呦往事”系列怀旧散文
“嗄呦往事”系列怀旧散文
所谓“破四旧”,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如何破,中央没有说明,但发生的事实是砸了、烧了很多文化实物。嗄呦寨居住历史不长,没什么可砸可烧的文物古迹,但思想这东西可说不清,据说喻三外公就斗过人。
未成年人死了,不葬,包裹了放在坡上林深处树桠,嗄呦寨称这种死娃“尸娃”,说,你这卡树桠巴的,乃咒人短命。另外,坡上偶有副把没有掩埋的装着死人的棺材,嗄呦寨称其“火柴柴”,这种死人,是遵俗不可以葬,还是由于“破四旧”之类原因得不了葬?记得我十一二岁,公社王秘书有老人过逝,请法师吹吹打打,法具是被没收了的,说是不许搞迷信活动。
老虎帽·母鸡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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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的针管,姨爹的月琴
饭票,食堂,以及馒头
王校长合家搬来化育小学,嗄呦寨从此有了两个叫小芳芳的娃。
土生土长的小芳芳是个男娃,姓唐,我以为叫“方方”,但一看他学名,竟是“芳”,弄不明白一个儿子娃何以取了一个女儿名。另一个小芳芳就是王校长的独生女儿。嗄呦寨的人提到“小芳芳”,要说明是“唐小芳芳”还是“王小芳芳”。
王小芳芳比我们小三岁四岁还是多少岁,不详,因为自从发生那一场“粉笔事件”后,她和我们的交往就戛然而止了,连她多少岁我们都没来得及问。
说实话,王校长是一个外表严肃但内心直率的人。
记得有一次寨里的大人们在学校打篮球,他抬一张小凳坐在门口,一边观战,一边缝着背心。五大三粗的男人捏着一颗细如牛毛的绣花针侍弄针黹,那新鲜劲儿和笨拙的模样逗得嗄呦寨的男人们一通嬉笑,校长抿了抿嘴,毫不介意,倒是时不时挺着急的提醒着场上“回防”和“传球”。正当他的注意力转入手上的针线活儿,篮球不知怎么就朝他飞来,“乓”地重重砸在他的脸上。那篮球满是胶钉,我亲眼看见,校长的大脑壳一个趔趄,半边脸顿时成了麻脸。肇事的乡亲慌忙跑过来陪不是,校长晃晃悠悠站起来,使劲摇了摇头眨了眨眼,非常汉子地和乡亲握了握手,还返身捡起篮球亲自递还乡亲。
那一次握手对我的影响很大,从那一刻起,我觉得做人就要做校长那样的人,甚至我还希望着,篮球如果长眼的话,就朝我飞来吧,我也要跟谁握一握手来表明我的坚强和大度。
我们很想要一点粉笔,随处写一点字画一点画,但很难弄到,就对王芳芳告白,因为我们知道他爸爸管着很多很多的粉笔。王芳芳好象并不答应,我们也就觉得无望了,故而就没记挂此事。
谁知第二天,王芳芳将我和唐芳芳悄悄唤到僻静处,手才从灯草绒上衣的半月兜里掏出来,我们已经看见它紧握着一把粉笔,而且是从来没有用过的一支一支的。平时我们运气好也只能在黑板脚找到一些粉笔头,从来没有得过整支的粉笔,王芳芳一下分给我们三四支,真是喜出望外。唐芳芳发誓回家摘他家因还没熟透所以爹妈不许就摘的梨子,我则发誓回家偷老妈要留做种子的羊芋,送给王芳芳。
但是下午还没放学,王校长就发现粉笔不见了许多,迅即展开追查。
我们正在艰难地等待下课,校长带着女儿出现在教室门边,示意老师立即中止讲课,他有话要说。我们看见王芳芳脸上带泪一眼一眼的瞥向我们,暗想可能大事不妙了,恨不能脚下裂出个地缝让我们躲藏。
正当我们埋着头不敢看校长半眼,校长就点我和唐芳芳的名了,喝叱我们站到讲台上去。接着,他从我们兜里把还来不及享受的粉笔搜了出来。站黑板是学生最难堪的事,而且还是校长的盛怒之举,我只觉一张脸已经离开了脑袋,暗中乞求校长快些离开。但校长偏偏要以此事作为他管理学生的反面教材,对我们作了好长好长一段政治教育。
但后来校长也批评了自己的女儿,说得王芳芳又哭了起来。
自从“粉笔事件”之后,王芳芳再也不敢跟我们在一块儿玩了,我们也不敢跟她一块儿玩了,尤其我,想到她脸上那几滴滴泪水,至今都还感到内疚。
父母交给我的,一条水牛一匹马。马是檀黄马,毛色白里透黄的,十分温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别的放牛娃嗨唑嗨唑的走路,我呢,骑着一匹白马,摇着一根竹枝,吹着一串口哨,悠哉游哉跟在我的水牛后面,娃们说,老五,你还是有点像个进山扫荡的小队长的。
要是放在堰边,我们凫水,檀黄马绝对是个负担,有时我都不得不把它拴在堰坝的苦茶树上,等水牛和我爬出水来,可怜了,以缰绳为半径的圆内,草地被它啃得泥巴黄。但如果是张二冲冲,团黄马就太有用处了。
张二冲冲在嗄呦寨西岭,二三十亩旱地丢荒成好大一片“草原”,可能是一个叫张二的人死了埋在这里吧,叫张二冲冲。据说,撂荒的原因一是离嗄呦寨太远。不错,等我们把牛赶拢这里,太阳都已经爬上高高的叶家大坡。还有,是因为这是一片火石地。嗄呦寨的火石地不少,什么是火石地?火石,大概就是磷石吧,如果含磷过重,夜间会发出荧光,我们还以为是鬼火。火石地,就是泥土里夹杂了太多细碎磷石的地块,犁锄时金石摩擦,嚓嚓作响。火石地,其实就是石漠化已经相当严重的土地。火石地栽包谷产量不高,费力不讨好,当然要丢荒,那时可以开荒的地方尚多,重新在哪儿开垦一片都比张二冲冲强。
连包谷都长不好的地上,草也不怎么样。张二冲冲的特色草是马耳朵草和狗尾巴草,瘦瘦小小,半青不黄,稀稀拉拉的散布于碎石之间。牲口吃食的效率是不是不高?会不会硌痛了嘴?嗯啦,我们懒得考虑,我们席地而坐,专心致志思索着手上一把扑克怎样才能争到上游。
那时“多快好省,力争上游”提得山响,连我们打扑克都要“争上游”。大牌压小牌,谁的牌先出完谁就是“上游”,谁的牌最后出完谁就是“下游”,下一盘,“下游”首先要向“上游”贡出自己手上最大的一张牌。三张同一点子的牌是“炸弹”,四张则是“氢弹”,两个“猴子”在一起是一盘牌中最大的“氢弹”,“下游”有猴必贡,故而“上游”最有可能有一对“猴”,“上游”继续“上游”、“下游”继续“下游”的可能性就最大,如此,没有谁不想争上游,还有谁愿意落下游。各行各业都把“多快好省,力争上游”提得响当当的,可不知有没有类似于扑克游戏中贡牌这样的激励机制?
贡牌的奖惩其实没多大实在意义,“上游”怎样,“下游”又怎样,不就相当于一纸既表扬张三又批评李四的通报吗,也没哪个被逐出游戏。后来,我就废除了贡牌机制,规定下游家做俯卧撑,剩几张牌做几个。再后来我又发明了一种“酷刑”:让下游家“烤酒”。这是从我家烤烧酒受到启发的。烤酒时,酒甑上置一尖底锅,锅内常盛冷水,酒蒸气在锅底冷却成液体后落入酒槽,酒槽从甑腰穿出接进酒坛。下游家咬一长长的草棍,嘴皮不能合拢,一盘牌还没打完呢,口水就顺着草棍嘀嘀嗒嗒往下掉了,如果他老也争不到一回上游,腮帮酸死了,越酸口水越淌,好玩得很。
张二冲冲好比如来佛手掌,一个个牲口好比是孙悟空,半天逃不出去。等到它们要逃出去了,离我们已经甚远,但不要紧,我有檀黄马,我是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把它当风筝放的,这时把线一收就收回身边。我飞身上马,还没坐稳,有娃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檀黄马唰地蹿了出去,我故作吓倒而狂喊乱叫,然后给娃们表演一点简单的马术,也只敢松松手抬抬脚怎么的。最后是,我像一个草原上骑马的牧童,挥舞着鞭子把一大群牛押回草地中央。
山上的野苦李半生不熟之际,我们把衣衫半卷,每人摘一大兜,各人将自家牛的笼嘴扣在头上当头盔,你甩来打我,我甩去打你,飕飕飕,一时间流弹乱飞,兴趣盎然。
《少林寺》上映时,我已经是一名中学生了,暑假回家和娃们放牛,我们常常学电影里的武士捉对厮杀,煞有介事地吼着:“哈!”“嘿!”小毛桃长得一级胖高,我指挥一大帮娃们去围剿他,嗨,那厮像一棵桩栽在地上,左顾右盼,等娃们群扑上来,合掌只一扫,个个人仰马翻,小八妹的鼻血牵线淌,那厮呢,双手合什顶着下巴,干沙沙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跟一个武功高强的老和尚似的,一战成名,小毛桃从此以一招无娃能敌的铁沙掌横行山野。
而我的螳螂腿比较有威力。上小学时,我偷大哥一本什么杂志看,上面连载《螳螂拳史演义》,从这篇比较早的武侠小说中,一是第一次读到“色情描绘”。之所以加引号,其实那叫什么色情描绘,与今天的色情描绘比起来,简直相形见绌,小巫见大巫。说的是,夏季的一天晚上,夜已深了,师妹还在偷偷地在一间明灯亮盏的屋里刻苦练功,练到精彩处,忽听窗外传来一声喝采,开门一看,原来是师兄,遂延进屋里说话。说话间,师妹发现师兄老是忍不住地往她身上看,一检查自己的身体,天喂,原来自己一层薄薄的衣衫被汗水湿透,将身子裹得紧梆梆的,一副胴体原形毕露。唉呀,师妹认为师兄这就算是得她身子看了,只得嫁给师兄――这能叫色情描写吗,但当时也还是看得我耳热心跳,赶紧支起耳朵听听响动,生怕有人发现我在看这段描写。二呢,就是对螳螂腿稍稍有点印象,没想到这后来上山放牛会用得着。
我一脚蹬去,对方让不掉的话一招制敌那不用说,万一鬼机灵一下子让开了,嘿嘿,第一脚其实是虚踢,真正用力在后面,我那脚,在空中一扫,哈哈,着了。喻老八见我一招螳螂腿十分了得,白天约我咂烟晚上约我喝酒,无论如何叫我教他,我能推开这个师父不当吗,只好教他。但可惜老八的桩子不稳,踢法是掌握了,就是一蹬出去就站不稳,回回半途而废。但有一回他毕竟是成功了的,一飞脚就踢中我幺叔的下巴,去找小毛桃当赤脚医生的妈,才把幺叔的舌苔从牙齿上揭起来。我说,老八,这一招该是厉害吧?老八说,还怕不厉害,上药换药一共两块钱。
和我好有一拚,是唐家寨的聋子,那厮不高,但生得蛮,一跑起来像个滚山猪,爱竖起右手食指挑战,他一挑战,娃们说:“老五,把他捡了!”家伙特精,晓得我能连踢两回,根本不和我散打,而是一把将我抱住,两个就在草地上打猪屎滚团,蒙古人讲那叫摔跤,我们说的是扭驷马腰,扭得天昏地暗,难解难分。
体育老师教我们一套长拳,明明是活筋络骨的健身操,娃们硬说那是致人死地的好招数,“拳”嘛。对门寨子的小骡子天天天不亮约我去老坟山的松林里,死乞白赖说:“老五,教我两手嘛,嗳,伙计,不要兔嘛。”我们说的“兔”,就是不好玩。您或许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从《少林寺》开始,武打片一个接着一个,让我们完全迷上了武术,就只差商量一块儿往少林寺跑了。武打片让我们有一种壮怀激烈的情感,让我们有一种行侠仗义的愿望。我们人人想有一身武艺,能够一拳把自己最恨的人的牙巴骨打飞,哪怕再羸弱的人,也认为只要我懂“招式”,我会“轻功”,你就挨不上我的边:你一拳砸来,我轻轻一跃飞到树上去了,悄悄落到你身后你都不晓得,那时,我想敲你后脑勺就敲你后脑勺,想踹你屁股就踹你屁股,不,我还不一定就揍你,我掐你的屁股一把,说,嗨,伙计,等你转过身来,我一个轻功,你又找不到我了,直到把你戏弄够呛,才教训你个气喘吁吁的。
分销店哲荣姐的儿子才五岁多,我拿一把扫院子的大竹帚训练他的轻功,我说,小涛,我一扫过来你就跳啊,否则的话扫着你的脚杆别怪我。我一扫,他赶紧蹦,扫一回蹦一回,后来气喘八哈说,五叔,咱们歇口气再练要得不。去四舅娘家玩,她三岁的孙子在床上立高桩(有的地方叫“竖蜻蜓”),我对他说,杰杰,看哦,“哈”的一声,猛的一锭子(我们讲拳头叫“锭子”,或“锤”)朝他家砖墙冲去,暗中恰到好处地收住劲,实际上连墙都没沾上,但小杰杰晓得什么,也是“哈”的一声,一锭子冲在墙上,痛得他爹呀妈叫死喊,我一看,不好,垮皮了,怕四舅娘骂,急忙拿水果糖哄好。
我们欣赏草原的无垠,梦想我们这边那么多山坡都变成草原,那样的话,放牛就会成为一件美差,我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用不着担心牛又不在视线里了,牛又吃包谷吃稻秧了。但是,偏偏我们放牛的环境就是这样,山坡,树林,庄稼,想不要一样都不行,当然,树林现在很少了,想让它们像以前一样多起来,一时却不能够了。
环境不好嘛,我们也就只有寄希望于我们的牛多么听话,叫它别去哪儿就不去哪儿,让它别吃什么就不吃什么,叫它往东它不敢往西,叫它掉头它赶紧打旋。但是,牛毕竟是牛,它是畜牲,不是人,就算人吧,父母的要求我们都要违背,何况牛乎?那么怎么办?怎么办,这问题摊到伟大导师列宁头上,大概也要用我们的方法解决:教育。
牛也可以教育,多新鲜哪。
当某人犟得很,我们说,这人“牛脾气”,可见牛是不好教育成乖娃娃的。当我一要讲到我们过去曾经怎样“教育”我们的牛,身上不禁起了阵阵鸡皮疙瘩。从一个小孩训牛的手段,我们不难看出人类何其残忍。我要告诉大家我们是怎样训牛的,但我要先向我们的牛悔过,然后再进入对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回忆,否则,我怕您会谴责我对那么深重的过恶叙述得如此轻松。
鲁迅先生已经总结过牛的奉献精神: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我想补充的是:牛啊,它给我们拉着枷担,我们却还要抽它们皮鞭!鲁迅先生歌颂牛,我则要鞭挞人,就算把我们扒光,抽得皮肉丝丝见血,也抵消不掉我们对牛的罪恶。
我们把牛放到田地边,让它吃庄稼。2006年10月1日晚,我看央视3台相声大赛,一个相声的内容是这样的:楼上住户倒脏水淋着楼下的“我”,“我”一笑置之,“惯”着那倒水的人,让他继续倒;有人骑车闯红灯时闯倒了“我”,“我”“惯”着他;小偷扒“我”的钱,“我”“惯”着他;甚至老婆骂“我”,“我”也“惯”着她……结果,被“惯”坏了的人没哪个有好果子吃。我们让牛吃庄稼,这其实就是先“惯”着它,先把它的“不良行为”培养起来再予以打击教育。吃第一口时,我们从轻罚落,鞭其身以示告诫,吃第二口时,我们笞其嘴以示警告,一犯再犯,我们就用镰刀把使劲捶其鼻子。有时,我们甚至是怂恿牛吃庄稼,把牛嘴引向一窝庄稼,说:“吃,吃吧。”牛一吃,我们一棒揍在它嘴巴上。人啊,残忍不说,更可怕的是阴险。相声里那个“善良”的人,把骑单车的人“惯”到汽车轮子底下,把扒钱的人“惯”进了监狱,那都还可以说对方是自作自受,而我们这样教牛,相当于人本不想杀人,我们却叫他杀人,等他杀了人,我们就把他枪毙。
反复“教育”,牛还是想吃庄稼。我们哀其“不长记性”,怒其“与人类为敌”,益发只加重处罚。牛的鼻子本和人的一样,两窦间壁无洞,但人类何其残忍,硬给它钻出一洞,系上鼻索,牛气力再大,也就不敢犟了。我见过给牛穿鼻洞,趁牛年幼力气不大时,将其颈夹制于树丫,用削得尖尖的木棍去戳,又戳又钻,牛痛得扭来扭去,其惨烈之状不忍目睹。我们就是揪住牛鼻儿,用木棍槌它鼻子,一下两下直到一百下,直到手软。牛痛啊,不断旋着身子,哀号着,两眼凄凄的望着我,但,竟没怒意。我也会心头一疼,一松手把它放了。心狠莫过于黄家寡崽,把它家黄母牛槌得喷血星了,还不放饶。现在我身体潜藏的一些病痛开始会在天气变化时隐隐的发作了,这才会想,那时我们的牛不知在我们的槌打下落下多少病根,天阴了,天晴了,它鼻子疼来,有谁知道!
也别说,牛还是有记性的。比如黄家黄牛,他就敢把它放在田坎上,抄着两手远远在一边得意洋洋地唱他的山歌,在他牛的眼里,什么都是吃得的,就唯独只有稻秧是吃不得的,简直要让人怀疑,难道说稻秧在他的牛看来是毒草不是?只要他“嗯”的一声冷哼,他牛便如挨了一刀似的,一个冷战险些乎就摔下田坎,还以为自己一不小心又吃了庄稼了。小六幺则要他的牛给他下跪,如若不跪,细条子抽得它像花老蛇样扭,教来教去,总算也记住他“跪倒”的口谕了,一听“跪倒”,两只前腿便会一曲,“咚”的一声跪倒在地,也不管那是草地,还是砂。
山歌与白话
我们放牛,是要唱山歌的,山歌于我们的解释,就是无聊之极用来混嘴的山野歌子。有时是互斗,你唱一首我唱一首。这边唱:
你的山歌不得我的山歌多,
我的山歌有七千八百九囤箩。
哪天如果背在你家门口过,
吓得你家爷爷奶奶钻床脚!
好,惹发蛮了,那边回:
马桑疙蔸滚下坡,
老子和儿子斗山歌。
老子唱得三五首,
儿子坐起抠脑壳!
你唱来整我,我唱去整你,弄不好两伙人就群殴起来。罢,这样不好,咱们不要自相残杀好不好。看,坡下有人过路了,来,合唱一首吧:
对门过路是哪样人?
不是男人么是女人。
男人是我亲舅子啊,
女人是我的当家人。
――嗯嗯嗯!
要是对门过路的是个男的,须先打量一下我们所在的地势是不是便于逃匿了再说,免得被人家抢上来打们家个花屁邋股,要是是个女的,不怕,无非扯起声音把几句咒骂掷上来,“绝”(骂)的风吹过,“打”的下下着,量她不敢上来的,不敢,以为像有首山歌“哥哥哥哥好狠心,把妹拖进刺林林,石头石头摁腰杆,太阳太阳晃眼睛”唱的那样条件不好吗,不,坡上的林子深得很,草也软和。
直到有谁听见那咒骂的声音好生耳熟,定睛再看,“拐(大事不妙)了,”他说那是他家哪个姑哪个姨!这时坡下也仿佛发现他了,破口大骂,我妈你个挨刀砍脑壳的十八岁转九胎的短命崽崽,你兹孤寡,你兹秃尾巴,你兹塞炮眼晒大路的,小私儿,你瞎爆你那眼睛米米了,连自家人都认不得啦!
――坡上这才齐唰唰的闭了嘴,原本吆吆的山歌,就好象一窝茅草被一镰刀片断。
但自从我在书上晓得了几个故事,情况有所改变。书每当读到好玩处,我总忍不住掩起书来给娃们讲一讲。坏了,从此娃们时时缠着我摆白话。摆白话嘛,就是讲故事。不过也并不怎么坏,凡是想听白话的娃,他家有核桃,总舍得拿两个给我吃,他家树上若只剩一只梨子,也是宁愿揣到山上温温的送给我的,最令人惬意的是,从此再不用担心牛吃包谷马吃秧了,只消说,嗯(现在我知道那种打鼻孔里发出的响声叫“领导讲话前奏”),牛呢,马呢?嗯,不会去捞嘴的吧?甭操心,马上有娃飞飞达达的跑去,吆喝吼道地帮我把它们捉拿回来,但须先央告一句:“老五,等我回来再接着摆啊!”
事实上呢,每每当我讲到精彩处,娃们听到着迷时,谁还记得那些牲口,于是,往往是被它们像一帮逃出泥笼的蛐蛐,各自往各自向往的方向,逸失在起伏不平的坡垴,等我们记起,便似一堆炸了笼的蚂蚱,一哄而起,仓惶四顾,但到得这时,该背祸的早已是背了,只等着爹爹的暴栗娘的骂。吃个三窝包谷两蔸秧,人不追究,吃得太多的话,还得要拿包谷拿米去赔人家,难赔的最是笑脸了,此爹娘最恼。
一麻窝包谷
我们牲口吃人家庄稼,真正被索赔的,在我印象里还只有一次。
那时,包谷就快挂红帽了,我们把牛放到白鹤公社与我们化育公社交界的长坡上。那天,我们的扑克打得太久,但主要还是对地形不熟,不晓得坡里边藏得有一块麻窝土,也就大意了,结果问题很严重。
我说,华幺,该去看看牛了。
没过多久,传来华幺惊慌的叫声。
我们第一反应不是牛吃包谷,而以为是哪家牛落坑了吧,赶紧前去。一看,我的天,一伙牛扑在一个麻窝里吃得爱不爱,先还拦腰吃断,吃到麻窝中间,就只剔包谷叶子了,个个牛的左面腰眼鼓翻背梁子来――胃都胀翻箍了。
华幺将他黑牛死守在地边,说,伙计们哦,幸好我来得及时,要不然我家黑牛也进去了。谁不知道,这厮的黑牛最不本分,要进去,谁的牛还没进去它早已第一个进去。娃们要和他吵,我说先别吵了,逃跑要紧,这才如梦方醒,各人打起各人的牛奔命也似往嗄呦寨逃蹿。你想,包谷都要挂红帽了,再补种已来不及,况且那是外公社的土地,被人家抓住恐怕非赔不可。
活该那天有事,真有人守包谷,而且我们没走多远就被守包谷的小伙发现了。跑了大概里把路,小毛桃与我商量,老五,咱不跑了吧,都来这么远了,就算有人发现包谷挨吃他也找不到我们的。毛桃家水母牛正带崽,肚皮大得像个母叫蛐蛐,要不了多久就生了,他担心母牛跑漏了崽,那更脱不起爹妈的爪爪,再说,他太胖,这里把路跑得七喘八哈,实在是跑不动了。说起来,毛桃比我大一岁,如果公益心再强一点的话,应该是他当娃娃头才对,但他平时不太顾大伙,所以凝聚力并不大,可是,他一双铁沙掌还是比较硬火的,平时他在他家铺子里偷包把“朝阳桥”纸烟也还是要不时拗半截分给大家转着咂——我也就说:“大家就地休息片刻罢。”
趁着休息,我召集娃们开个小会。第一,回到家里大家都要沉得住气,千万不要让大人发现脸色不对;第二,万一有人追到嗄呦寨来问罪,大家都要向刘胡兰同志学习。大家点头有如鸡啄米,都表示坚决按我的要求去办,就是毛桃,大大咧咧摊在一旁草窠里,嘴里嚼着一根草棍,不光不屑于听我安排,还唱起了“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是马儿跑”来。那家伙如果后来进音乐学院――可惜当了警察――保证成为男高音歌唱家。这倒好,他一唱就把那看包谷的小伙引来了。
起初我们并不承认,吴小三妹还赌咒说“哪个舅子的牛得吃”――兹鬼是赌咒不怕死的,他家独独四弟兄,没有姐,也没有妹。但是那人认出了华幺的牛蹄子。我真恨没有早点把华幺那样的甫志高清理出队伍,本来早就发现这厮是个鼠胆英雄的。那人一扬弯刀,说,要把华幺的牛砍一只脚去对麻窝里的脚印,华幺立即叫出鸡声来:“又不是我的牛一个人吃的!”这不就等于说“隔壁老二不曾偷”吗,暴露了。
既然暴露了,我也就从草丛里爬起来,悄悄探了探荷包,还好,还剩一根“盆景”牌香烟,拿出来,双手请那人抽:“大哥,先咂根烟,是什么事,咱们好好商量,啊?”那人先不肯接,看得出是怕一接就不好说话,但最终经不住我再三的劝,毕竟是接了,但接了也并没松口,却也没说要赔,只一定要让我们承认我们的牛的确是得麻窝里的包谷吃了。华幺都说了,还有什么辩解法?我唯一可以为大家做的,只有低三下四的求那人高抬贵手,放我们娃们一马,家家大人打起娃来都是毫不手软的,痛得很。
但那人终究还是到嗄呦寨来索赔了。当时他找到喻老八家爸,喻老八家煮酒,赔了他三斤烧酒,又找到我老爹,我家也煮酒,我爹也是赔了他三斤烧酒,最后,他喝得偏偏倒倒的回他们白鹤公社去了。从那一事件,我发现原来我并没啥本事,连几斤酒的事情都为娃们处理不了,这后来又经事许多,益发的感到自卑,爽性不再树立为官的理想了。
嗄呦寨是一个典型的“盆地”,被一周山岭抱得紧紧地。唯独南面通气,那也是数十山头间几弯几拐,南风弯弯曲曲的送到嗄呦寨来,已是恍若一笼薄纱,轻柔地拂过寨子,撞落于北面大岩之前。
所以,嗄呦寨明是处在黔西北高原,实是很难落雪的,一冬不过就两三场雪,还要老天可怜我们这些喜欢雪的孩子。天可见怜!常在冰冷的梦乡,不期然就落下一场雪来。我们喜欢雪,甚过于喜欢自己的身体!我们的确怕冷,但我们果真爱雪。老天有眼,我们穿着或单薄、或褴褛,有的娃甚至是打着赤脚!但我们就是要在雪地里欢呼,就是要在雪地里奔跑,就是要在雪地里打滚!我们就是这么喜欢你,雪。
当西北风在盆地上空绞叫着盘旋,我们仰望这与天一色的信使,喃喃地问:“你是说,要下雪了吗?”大人们抚着我们单薄的衣衫,说,“要下雪了,”这是隐隐约约的担忧,我们吸溜着蟒蛇出洞的鼻涕,说,“要下雪了,”这是掩藏不住的欣喜。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雪非常守时,不早来,也不迟到。它不到农民正在播种的土地回访,也绝不打扰农民尚未清理决绝的田畴。年少即闻六月飞大雪,但我认为那一定是中国历史的一场误会。“六月飞大雪”,老天岂不比窦娥还冤?
嗄呦寨的雪总是送给我们惊喜。等我们一觉醒来,它在我们家遮掩不住的窗户外面青黢上曲的桃树枝上看着我们。我认为雪是通人性的,省却了我们等待的过程,一夜之间,就悄悄为我们做好了一个真实的梦。
嗄呦寨的雪,总觉得是绿的。打碑岩头的岩杉,老坟山上的银松,烟灯坡上的冬青,房前屋后的棕榈,时至冬日,无一不是绿的,雪一落在这些常绿乔木上,立时便被绿化,绿得晶莹剔透。白萝卜缨子,红萝卜缨子,青菜白菜马芝菜,也无一不是绿的,雪丝毫改变不了它们绿色的情怀,也只好近绿者绿,绿得一园子一园子地。小堰塘,大堰塘,从大水头到龙滩麻窝一沟山溪,更是绿得有若翡翠,让雪不能自己地、整个儿地绿了去。
嗄呦寨的雪是有收藏价值的。我们先团起一握,用这一握做本钱以雪赚雪,滚啊滚,滚成一个雪球,大得一个人推不动,一大帮孩子帮忙用木棍来撬,吃力地弄到园子里一个角落。太阳一露脸,树上的雪,草上的雪,倏然不见,唯有园子里这一团雪,一个太阳,两个太阳,三个太阳,我们去看那也是还有,最后没有了,也是一握那样大的一团润湿,插一根树枝做记号,三四月间,我们在这里栽一窝瓜,管保结得又多又大。
当雪在山上敷了一层薄粉,我们便迫不及待去踏雪。我们一边像舞蹈一样举步,一边回头看自己足迹,再没比看见自己干净的步影更让人激动的事了——如果这一冬有哪一个人有权宣布不再过年的话。
或许我们喜欢雪,就是因为雪为我们带来了酽酽的年味罢。
被屋外杂沓的脚步吵醒,这才猛然记起昨晚爹妈商量过了,今天要宰年猪!一骨碌翻身下床。几剪喜鹊坐雪枝,一灶青烟上祥云,一笼青冈柴火上,大铁锅里的水正正烧滚。大人们把猪从圈里揪出来,摁倒在杀凳上。猪晓得末日到了似的,死活不肯就范,但大人们揪的揪它耳朵,提的提它尾巴,结果是可怜的猪两只前蹄铲出两道雪痕,还是被人摁倒在杀凳上。猪是我从小一天一勺儿一勺儿喂肥的,看见它拚命的用脚撑在雪地里不肯前走一步,听着它绝望、惨烈、愤怒的吼声,我心戚戚。但我是人类,人类幼小的心灵也便知道,猪本就是喂来杀的,等到一把长刀捅进咽喉,尖利的怆嚎变成微弱的呻吟,我,一个小人,就只期盼着肉香袅起了。
一个雪天,我家的狗从坡上叼来一只野兔,让我们尝到了兔肉的鲜美,以后只要一下雪,便带着狗去撵山。我只撵过兔子,但我跑不过它,一忽儿就跑到坡顶不见了。老爹说那是我还没经验,兔子前腿短后腿长,撵兔要撵下坡,小家伙一跑一跟头,几跟头就摔晕了。
我想,坡上那么多兔子,还不让我随便捉住个把吗。我真就潜入一丛灌木,凝神屏气的趴在雪地上,只等着哪一只兔子从身边路过,便一把拽了。事实上,我是等到了兔子的。正当我差不多变成一根冰棍时,一只黄兔出现在树丛外面的空地上。兔子一眼就发现了我,细细地打量着我。完了,我想它马上就会逃了。殊不知,小家伙不但不跑,还举起爪子来挠脸呢。我断定兔子认不得我是人,或者说,它并不知道人是它们的天敌。我想起电影里日本鬼子哄骗中国农民的镜头,便伸出一个手指朝兔子一勾一勾,非常亲善地唤道:“来,来啊,来……”我希望这只兔子错误地把人当成朋友,等它一走过来,我便捉去杀了。——我很想再看看兔子除了挠脸还会做些什么的,可我一召唤,小家伙倏地就跑,而且不跑下坡,是跑上坡。呜呼!兔子一点不傻,比电影里的狗汉奸聪明多了。
疙螺与毛笪
打陀螺的游戏,起初我以为只有我们这边娃儿会玩,殊不知影视里其他地方的孩子也在玩。字典里有“陀螺”的词条:[陀螺]&
一种儿童玩具,呈圆锥形,用绳绕上然后拉或用鞭抽打,可以在地上旋转。显然,陀螺,就是我们所说的“疙螺”,我们玩的疙螺,显然就是字典里说的“陀螺”。
打陀螺,我们说的是“铲疙螺”。关于“铲”字,我作一下说明。首先,它在这里是方言字,“铲疙螺”的“铲”,并不是“铲”的意思,而是字典里说明的“抽打”的意思,所以“铲疙螺”的“铲”其实是另外一个字,发音和“铲”相同,但我找不出那个“chǎn”字来,姑且就用这个“铲”来代替罢。我们说“铲疙螺”,就是用鞭子抽得陀螺团团转,我们说“铲牛”,就是用鞭子抽牛,我们说“张三铲了李四的脸一巴掌”,就是张三抽了李四一耳光,当我们“犯事”的时候,母亲会恼火地说:“老娘真想铲你两条子!”意思就是,她想用细棍或树枝、竹枝抽我们。
我们的疙螺是木质的,砍疙螺的木料,通常选择青冈(这个“冈”字,旁边也应加“木”旁,但电脑打不出)和映山红。映山红是杜鹃的一种,学名叫马缨杜鹃,棕红色,外形虬劲,木质细腻,大人们常用来抠瓢,我们则用来砍疙螺,映山红疙螺旋转起来会嗡嗡地叫,有如飞机从天上过路的声音。青冈木质坚硬而沉重,而长在岩缝里的青冈更甚,岩青冈是我们首选的疙螺材料,一旦“发动”,旋转的时间最长,而且和杉、栗等轻巧木料的疙螺打起架来,势大力沉,往往只一碰,就把对手碰得飞去老远,抽搐几下便死了。岩青冈疙螺和岩青冈疙螺打架,会碰出梆梆的声音,余音盈耳,经久不绝。
最小的疙螺,只有拇指尖大,最大的疙螺,我们曾经用一根半抱粗的青冈砍了一个,用锄把作鞭棍,用核桃一样粗的麻绳做鞭系,在它身上绾了两转,将它靠在一块大石头上,猛的用力一拉,这家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又摇摇晃晃的转了两下,等我们赶紧抡鞭去铲,哪里铲得转,笨东西像一个醉汉訇然倒在地上,连临死前的抽搐都没有。
鞭棍数帐子杧的好,一是光溜溜的浑身没得疙瘩,二是首尾的粗细都差不多,三是韧性好,有弹性。鞭系最好的是构皮,耐磨得很,铲在疙螺上呔啊呔的像放炮仗,铲得发白了,剩下一股筋都还很牢实很带劲。构皮树不多,我们常常专门到岩上寻找,就像东北人找棒槌(棒槌就是人参吧?),要运气好才能碰上一丛小构皮树,我们不独剐它树身,连根根都挖起来剐了,绾做一团藏在水缸脚,以免干脆。小芳芳家园子里有一棵大构皮树,一大抱粗,我们经常偷偷去剐,不知挨他老妈念过好几回。如果没有构皮,钓竿麻的皮也是可以的,但钓竿麻的皮薄,得搓成绳子来铲。最简便的莫如棕叶子,抈一抓来可以撕一大荷包,但棕叶子脆得很,一点也不经铲,一盘疙螺斗下来就丝丝缕缕,就要换鞭系。我们也用从麻袋上拆下来的麻线作过鞭系,更糟糕,一铲就断了。小三妹还是小增强,拿衣服剪布条来铲疙螺,被他老妈发现,挥起擞火棍铲得他像一只疙螺团团转,只差没把他手杆脚杆都打断。
儿子娃铲疙螺,姑娘娃打毛笪,是过年那几天随处可见的景象。“毛笪”就是毽子,三匹鸡毛插在一个指头粗细的短竹杯里,活像一朵香椿,也像一只羽毛球。打毛笪有专用的毛笪板,也即一块带着手柄的木板,像乒乓球拍,但球板是方形。用板从下向上磕打毛笪的竹杯底,毛笪便冲天而上,上到最高点,三匹鸡毛遇空气阻力,使毛笪像降落伞样缓缓下落,直如一朵花似。铲疙螺打架,娃们有时会吵得不可开交,但打毛笪在我记忆里是一种最温馨的游戏。
正月初一,吃过汤粑,母亲会带着我两个妹妹在堂屋里打毛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母亲也只有这小半天可以闲一闲了。
母亲的毛笪打得太好了,一板托去,“嗒”的一声脆响,毛笪轻飘飘飞到空阔的堂屋上空,一顿,打着旋儿悠悠下落,母亲盯着它哩,一抬手腕,毛笪板刚巧撞击在竹杯上,“嗒”的一声脆响,毛笪又弹了回去,像一个顽皮的小精灵,颤颤悠悠的。妹子们和母亲一起数着她击打毛笪的次数:“……九,十,十一,……一百五,……三百六,……”
有时我们听见母亲竟然打了那么长时间,毛笪都还没落地,连父亲都兴致勃勃地到堂屋来看母亲打毛笪,我们全家一齐为母亲数数,这一下,母亲本就红润的脸庞益发的青春焕发,技术发挥得更好,毛笪是越飞越高,越旋越好看,教我们仿佛都不是看母亲打毛笪了,简直就像观赏一朵朵绚丽的礼花升上夜空。
每个年节,父亲总要为我两个妹子,还有母亲,做各式各样的毛笪。有芦花鸡毛的,有梅花鸡毛的,有红鸡毛的,有黑鸡毛的,最好看的当数三色鸡毛的,在空中旋转起来流光溢彩,我猜,父亲连孔雀羽毛的毛笪都想为她们做哩。毛笪板也选上好的木料,手柄被父亲削得比乒乓球拍还光滑,那种用香椿做成的毛笪板,轻巧不说,贼香。
嗄呦寨的春天
春是冬的孩子。
当来自北面的风还在嘶吼着四下俯冲,惊得片片木叶到处乱飞,春,已经孕育在木姜树精瘦的枝头,映山红肥硕的叶根。木姜树决定开花的地方,像一张嘴一样已是半张,噙在嘴里的一星嫩黄,随时准备着将枝头洇染。待到风自东来,木姜树们穿上魔术师的紫色长袍,一弹一朵黄花,一弹,又是一朵黄花,最后身子一抖,紫袍变成黄披。
映山红的剑一般的叶子,在冬天绿得更显老成,它们或三五一群,或八九一伙,紧紧护住枝顶,枝头渐渐的鼓了起来,在它们中间形成一个心形的骨朵,那是花仙子怀孕了,这一枝呀,要么是她今年第一个女儿,要么是她第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公主,她把她们每人放在一个心形襁褓里,襁褓原本绿色,但被胎血浸染,变成了褐色。姓北的风婆婆,姓东的风姐姐,在嗄呦寨不期而遇,不知为什么就吵了起来,把映山红的女儿们全都吵醒了来,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冰冷的风婆婆理屈词穷,退过了嗄呦寨北面大岩,灰不溜秋地回天上去了,映山红的女儿们笑逐颜开,投入温暖的风姐姐怀抱。映山红,这种火红的山花一开,冬,便悲壮的死去,映山红就是它留下的血迹。
春刚来时躲躲闪闪的,但还是被寻找的我们发现了。她藏在草芯里,我们把外表枯黄的茅草剥开便找到她,柔绿的她害羞地缩着身子。她藏在溪水里,我们伸手进去便摸着了她,她也便用暖暖的手握住了我们冰冷的手。她藏在泥土里,当积雪消融,我们一嗅便闻到她芬芳的气息。她藏在阳雀的嘴壳里,被阳雀一张嘴就唱了出来。我们忍不住大喊一声:
“春天来啦!”
这一声喊,把仿佛睡着的四山八岭都喊醒了,树子伸了个懒腰,把一身凌雪抖落,堰塘打了个哈欠,把一周草地都吹绿了。
“庄稼老二怕过年,犁头耙子在眼前。”嗄呦寨春早,山里人农忙,正月间老爹他们便吆牛耖土。牛被关了一冬,看见一点绿便春心萌动,大声呼喊它的相好;闲了一冬,力气也快胀破了皮子了,拉得犁头嘎嘎叫,只见泥土片片翻,闲了老爹鞭子,乐坏老爹心肝。土地在秋收结束犁过一遍,这一冬不知冻死多少老母蛆和小虫子,犁头一耖,白花花的露了出来,有的死有的活,全成了鸟儿们美餐。鸦雀吃饱了,扇一团翅花飞到漆树上,喳喳喳喳告诉老爹一些有点好的消息。布谷吃饱了,在冒着蒸汽的新鲜泥土里迈着方步,老爹逗道:“布谷,布谷,栽包谷!”那厮真的就叫了起来:“布谷!布谷!”叫声鼓鼓囊囊的,在有人无人的地头回荡。穿着黑色锦衣的八哥,吃过了满土满坝的玉食,只一蹿便落在牛背上,蹭一趟便宜的牛车不说,还大大咧咧的看着老爹,仿佛在说:“你能拿我怎样?”
牛忙过一阵,放之山上。山上黄的是茅草,绿的是箭竹,尽可饱餐,但春光懒困,牛喜欢卧在草地上晒太阳,地里尚无青禾,放牛娃丝毫没有牛吃庄稼的牵挂,你爱吃不吃,爱睡不睡,有的砍疙螺,有的剐枸皮,有的采香菇,有的折花儿,什么都不想做的,也和牛卧做一堆。
开春的农活,不外乎为播种作准备。在嗄呦寨,男人耖土,女人铲灰。
铲灰,就是烧草木灰。草木灰含钾,是种羊芋的上好肥料。砍倒一片树丛,架成一堆,周围铲半亩串着草根的土皮壅在柴堆上,把柴点燃,第二天去“翻灰”,如果一时腾不出时间,过几天也行,把还没烧烬的草木抟起来,把还没烧透的土皮壅上去再烧,一翻再翻,直至所有草木烧成灰烬,那时,泥土也烧成了褐色的颗粒,这些颗粒夹着草木灰烬,就是我们所说的“灰”,栽羊芋时用作底肥。我们上山搂木叶垫圈,常常揣上几个羊芋,遇上还没燃烬的灰堆,把羊芋焐在里面,等木叶搂好,羊芋也熟了。
大人耖土铲灰的同时,娃们也忙着积肥——也就是捡粪。平时牲口放在坡上,粪便都留在坡上,我们就是去把它们拉在坡上的屎捡回来。
我们的捡粪工具是一个背篼,一把撮箕,一把用小树连根带枝削成的小木锄。发现一脬畜粪,用木锄扒进撮箕,扬手倒进背上的背篼。如果畜粪已经风干,这一倒,会有一些粪屑洒在后颈落进背心,如果是马粪蛋,说不定有一两个滚进背心。畜粪是干的好,如果是一条拉稀的牛才拉在地上的,流汤滴水,弄得人背心一片湿。水牛的屎最大脬,“你还没立尾巴我就晓得你要屙屎”,如果赶巧看见它把尾巴立了起来,赶紧用撮箕去接,保证得半撮箕。
您说,行了,求你别说了,听起来就恶心。但请您注意,“粪”是“米”字头,每一株庄稼都是农民一把屎一把尿喂长大的,在农业科技还不发达、制造不出化肥的时代,准确地说,人类吃的是“粪”,哪怕你是鼻涕拉龙的讨饭化子也好,是金枝玉叶的公主王孙也罢。一个视粪如命的农民,如果在野外解溲,哪怕再急也要找到一块庄稼地,把屎尿屙在某一株幸运的庄稼的根部。
一开春,山林里到处珍馐。香菌撑出了它们的伞盖,椿菜也火焰一样冒出枝端。所以啊,偶有闲暇,便一定要去蹿山。
香菌长在树木上。据我多年经验,会长出香菌的树木,是马桑、毛栗、青冈,如果在地上、在其它树木上长出很像香菌的蕈子,我也不敢采。马桑是香菌最喜欢居住的树木,树干暗红,开颗粒状花,马血颜色,结颗粒状黑皮红汁的小果,味甘可食,但吃多了会毒死人,是一种香甜的毒果,困难年代不知毒死多少饥饿的小孩。毛栗和青冈的活树不长香菌,但马桑死活都会长出香菌来,所以一见马桑树林,我们非钻不可,除非刚刚有人来过,否则绝对不会空手而出。先检查它断在地上的残枝,砍倒的树干,再检查一棵一棵站立的树子。一根指头粗细的树枝,有时竟密密麻麻长满香菌。但马桑树上的香菌伞柄细伞盖薄,而我们找香菌是找去卖的,恨不得一朵香菌半斤重,就有点责怪马桑树上的香菌怎么不长得再厚实一点。数青冈棒棒和青冈树桩上的香菌最厚实,如果说马桑树上的香菌是瘦瘦弱弱的白小姐的话,青冈树上的香菌就是礅礅实实的黑大哥。香菌喜阴喜湿,尤其是那些被放倒在遮天避日的深林里的青冈树棒,我们绝对不打马虎眼,瞅得最是仔细,有时,你看它什么也没有,但一掀翻过来,便看见一朵朵香菌像它的耳朵,紧紧地贴在它的身上。长在毛栗树桩上的香菌,虽没长在青冈树棒上的湿重,但一般很大朵,有一年春,们嗄呦寨一个娃在放牛时,从一株百年毛栗的树桩上采到一朵菇王,伞盖比缸钵还大,就这么一朵香菌,竟然就卖了一块钱,当时相当于卖了16.67个鸡蛋。
就像织绸缎的人没得衣服穿一样,那些年嗄呦寨找香菌的人也是没得香菌吃。对嗄呦寨的人来说,香菌吃不得。是它像马桑果那样有毒吗?不是。是它不好吃吗?不不,好吃得很,染上一点盐在火上一烧,就好吃得很。越好吃越值钱,越值钱那是越舍不得吃!大人小孩捉起针线,伞柄一穿,火上一挂,一炕干就拿上街卖,卖得几个小钱,好歹可以买回来一点坡上没有的盐巴和煤油。
椿菜没香菌那么珍稀,只要一爬岩,椿菜树到处都是,大的小的高的矮的,长得一旮旯一旮旯。现在城里难得买到椿菜了,不消说,一定是乡下的椿菜树快绝迹了。但我记得小时候嗄呦寨一周遭坡上,到处都有椿菜,遇上一旮旯光光棍棍的椿菜幼树,哪怕一棵树上只长一朵椿菜,摘来也是一大围裙,要遇上一株枝枝桠桠的大椿菜树,胀破肚皮也吃不完。
但对于嗄呦寨的人来说,椿菜也吃不得。嗄呦寨田土各半,家家户户栽完包谷就要泡谷种,谷种闻不得椿菜气息,一闻保证就不会发芽。所以,当家里泡着谷种,椿菜是带不回家的,如果哪个小孩不信邪,硬要在荷包里藏一朵两朵回家试试,一进屋,哪怕隔着一层布,椿菜的浓香也是像今天的手机信号,覆盖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吓得爹妈跳起来到处找椿菜的气味来自哪儿,只要在娃的荷包里找到了,娃就等着挨捶吧,谋杀一个人都要判刑,那谷种成千上万的,差点被他害死,您说挨不挨揍。
布谷声催,农事渐忙。牛儿不能转身的石旮旯地块,犁头照顾不上,我们是一锄一锄硬挖。水肥充足的石旮旯,长着蚯蚓一般的鱼腥草,叶紫根白,我们叫做折耳根,极言味美:您看猪在吃食的时候,如果可口,家伙一边吃一边摇着耳朵,所以嗄呦寨人夸张地说猪食香得连猪的耳朵都摇断,鱼腥草也香,香得人的耳朵都摇断,所以叫折耳根。
一旮旯土,折耳根多的,可以挖半撮箕,回家凉拌一大碗,添上一钵蒸腊肉,如果还没泡谷种的话,再加一盘炒椿菜未尝不可。母亲常说,一切活路为了吃,一年四季口朝黄土背朝天,为谁辛苦为谁忙,还不是为了自己的一张嘴,“磨骨头养肠子”。粮食秋收,肥猪冬杀,故而一冬一春,是农民最吃得好的两季,在此提醒各级领导干部和同志们,抓紧着在这两季下乡下村督促冬耕春播,农民群众一欢喜,保证蒸腊肉给您吃,捱到五六月间您再下去,晚了,青黄不接,您不但肚皮挨饿,农民伯伯还要伸手向您要粮。
一般到了谷种下田,我认为就标志着嗄呦寨的春天结束了。谷种是母亲认真筛选的,没有一粒秕谷,粒粒饱满得有如胀翻箍了的牛虱子。谷种泡在缸里,父亲每天都要去瞧上几回,说听得见谷种翻身的声音,听得见谷芽冒嘴的声音。
父亲先放水入田,泡一两天,犁田。犁过一遍,犁头换成耙子,耙田。耙子有点像表演气功的武士放在肚皮上的钉板,只是钉子远没那么多,且耙钉不是圆钉,而是非常厚的铁楔子。耙几道下来,田泥基本铺平,再耙几道下来,泥块只有拳头大小,再耙几道,鸡蛋般大小,再耙几道,核桃般大小……就这样翻来覆去地耙,人和牛不停地在田里转圈圈,脑壳都转晕。起先田里全是泥饼,起伏不平,耙子有点颠簸,吃不进泥,父亲便踩了上去,就像站在一辆马车上,拉得水牛眼睛鼓,耙齿则咬得田泥嘶嘶叫。等田泥耙平,父亲体恤水牛,跳下耙子,只抱一块大石头压在上面。后来田泥变成了细碎的颗粒,再给耙子加重的话耙齿就刮着田底的板土了,父亲遂连石头也不要了。
不知耙了多少道,父亲的光脚板已经像是踩在面酱里了,这才放牛出田。那时田坎上早长出绿油油的青草,哪家有一块开了黄花的油菜也是围在园子里,远没到山间到处是不设栏的庄稼的时候,水牛啃过田坎,一路的啃进山里去了,由它,爱去哪儿去哪儿,父亲坐田坎上抽完一杆旱烟,提起水锄再次下田,这一回,是泥田坎。水锄是一种宽板锄,一铲一大坨稀泥,父亲一顿手,一大坨稀泥便附在田坎内侧,接着锄片一抹,稀泥不仅粘牢了,还很光滑。泥田坎是为了保田水,不泥的话,说不定一田水天把就渗漏的精光,那怎么撒谷种呢。
等秧田整好,谷芽也冒出了小绿头,滤干了拿去撒进秧田。说来笑死人,我还没见过撒谷种的时候,一年,看见一块刚刚撒下谷种的秧田里插着三个稻草人,那田水清澈见底,金黄的谷种密密麻麻地躺在田水下面,非常惊奇,田里明明白白的看不见一个脚印,那稻草人是怎么插进去的呢?我问父亲,父亲让我想,我想去想来实在想不通,父亲戳了我一指头,说,猪脑壳呀,那是扇着翅膀插进去的!我还毫不汗颜地嘀咕什么来着:“鬼了,人又不是雀子,哪里会飞?”后来包产到户父亲去撒谷种,叫我进田去插稻草人,我道怎样,原来稻草人是事先插进去的!
撒谷种的时候,父亲的表情和供菩萨时一样,虔诚。一个圆圆的簸箕架在腰上,父亲从里面抓起一把谷种,往田里一扬,同时说话:“朝——天一撒,结成把把!”这是嗄呦寨的农民父亲在祈求稻谷丰收。一把把谷种撒出,带着美妙的抛物线,每一粒都准确无误地落在父亲预留好等它的地方,既不重复,也不留白,没有十年八年功力休想做到。稻草人终究被鸟儿识破,吃饱了谷种它还站在稻草人身上拉屎,这父亲当然知道,也就让我们时不时的去赶赶雀子。我们剥椿菜的树皮卷成喇叭,嘀嘀哒哒一吹,扑扑扑扑,鸟儿飞啦。
(本组散文绝大部分在《毕节日报》“嗄呦往事”专栏发表。《春上椿树》发《贵州日报》,《茄子》发《民族文学》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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