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坟前有梦见金手镯镯,偷3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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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助商推广[转载]徯晗《温暖的平原》
在人们的眼里,秀玉是个命硬的女人。她一生中有过两双父母,却没有一个兄弟姐妹,嫁了三个丈夫,更没有一个落下一子半女。她十个月时,生父母双亡,十岁时,养父母双亡。就是这样,人们也还没有想到那个“克”字。直到她嫁过三个丈夫后,就再也没有一个男人敢娶她。
秀玉就成了人们眼中一个没有六亲的孤人。
孤人是个什么概念,只有做过孤人的人,才有那样深切的感受。那是一种对沉默的了然于心,对话语的不知所措,对亲情的无限期待,对黑夜的漫长想象,对身体的无声呐喊。那是时常失控的某种身与心,灵与肉的崩溃。
对这样的感受,年轻的寡妇秀玉最切肤。在她还活得青葱水嫩时,她就已感到了身体的末日,那摆动的身体就是一副活着的白皮棺材,那棺材在人世间行走,游移,散发着肉的芳香,肉的光泽,却将她的心,她的渴望,她的欲望都囚在那副活着的棺材里。
不是人们要把她变成一具活棺材。说实话,那年头,是男人,都想上秀玉的床。况且,也不是没有胆大的男人在她的床上摸爬滚打过,但最终,没有一个男人敢真的将自己的命运与她绑在一起。
那些在平原上耕作惯了的男人们相信女人克夫,相信道士的赶尸还魂,相信雨后飘荡在平原上的磷火就是鬼魂,就像相信把谷子撒在田畴里,秧苗就会从泥土里长出来一样。对他们而言,这些都是勿庸置疑的,是天经地义的某种存在。
秀玉本是地主家的千金,生就的一身好皮肉。无论怎么在农村里遭作贱,那一身皮肉就是比一般女人水嫩——这是在娘胎里就养足了的。
秀玉的亲父死于新政府成立后的肃反。
秀玉本姓刘,原名金枝,是当地有名的大地主刘文和的孙女。大地主刘文和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举家跟着旧政府的军队去了台湾,二儿子出生时难产,落下了脑瘫,身边真正能理事的,只有小儿子刘定坤。
秀玉便是小地主刘定坤的女儿。
那一年,新政府没收了刘家的田产,刘文和也在肃反中被政府处决。小地主刘定坤不服,企图与人民政府对抗,竟穿着一身孝衣在人民政府前嚎丧:“你们谋了财还不行,还要害命!简直比土匪还黑呀!”如此反动言论一出,刘定坤即被政府以反革命罪执行枪决。刘家父子一死,曾经显赫一时的刘家就算是彻底完蛋了。刘家除了那个因患脑瘫瘫在床上的儿子,就只剩下孤寡老少三代女人。
秀玉的生母梅兰本来出身低微,是两岁那年跟随父母从湖南安乡躲洪荒要饭到湖北的,被刘家用十块银元、二升大米买来给脑瘫儿子当了童养媳。谁知这女孩儿从小生得聪明伶俐,活泼可爱,跟着刘家三小子从私熟先生那里学得了一口好诗文,不仅倒背如流,还出口成章,深得地主刘文和的喜爱。加上她从小和小儿子刘定坤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刘文和实在不忍将梅兰许给瘫在床上的二儿子,便改了主意,将一手养大的女孩儿配给了小儿子刘定坤。
刘定坤与梅兰婚后生下一女,刘文和对孙女宠爱有加,取名金枝。原本是金枝玉叶的命,只可惜她生不逢时,出生后不到一年,新政府一成立,就向大地主刘文和家开刀,刘家的宝贝孙女金枝很快就成了一棵贱草。刘家的下人解散了,主事的男人都吃了新政府的“花生米”。
看着出生才十个月的幼女,看着吓得一病不起的婆婆,看着歪嘴咧唇,全身痉挛得像个怪物一样瘫在床上的刘家二公子,被人称作“地主婆娘”的梅兰终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为了让女儿活在这世上少遭些罪,梅兰在女儿的包袱里放了十块银元,找来了墨和纸,流着泪写下了女儿金枝的生辰八字。天黑尽时,人们都进入了梦乡,梅兰踏着黑,把十个月的女儿抱出了门。梅兰想到了村里卖豆腐的叶三夫妇。她知道,叶三夫妇婚后一直没有生养,多年来靠卖豆腐为生,成分只定了个中农。如果女儿能被叶家收养,就是她的福气了。
梅兰是半夜把女儿抱到叶三家门口的。梅兰知道,叶三夫妇每天半夜都要起来磨豆腐,如果他们开门到磨房,就一定会发现放在门边的女儿。是夜,梅兰躲在黑暗处,一直看到叶三的老婆举着一盏灯出来,弯下腰去,又站直了,拍拍胸口,唤来了叶三。两人将孩子抱进了屋。梅兰见叶三夫妇久未出来,就知道女儿已经在这家里落下了根。
这一夜,叶三家的豆腐房静了一晚上。梅兰用手巾堵住口鼻,躲在叶三家的磨房后,全身痉挛地哑哭了一场。天未亮,梅兰就投了长江。天亮时,人们在江边的沙滩上发现了一双女人的绣花鞋,一套婴儿的小衣衫,就知道是谁家的女人投了江。梅兰的死,立即促发了老地主婆的死,随后是得了脑瘫的刘家二公子,纷纷跟着赴了黄泉。
不久,人们看出叶三家收养的女儿,分明就是地主家的小姐金枝。大家虽然心知肚明,但因为叶三家的坚称女儿是从很远的娘家拣来的,便没有谁去真正说破。从此,金枝被改名为秀玉。随养父姓叶。叶三夫妇当晚就取下了女儿手腕上的金镯,连同那十块银元和梅兰的字一起,悄悄藏起来。本来,秀玉可以从此安然无恙地在叶家长大,度过至少是平静的一生。然而,一九六○年发生在全国的那场自然灾害,使秀玉的命运再一次发生了改变。
那场大饥荒给今天还活着的很多人留下了不灭的印象。那时,秀玉已经十岁多了。近十年中,秀玉一直在养父母身边幸福地生活着,成长着,她和同龄的小朋友一起唱斗地主的儿歌,养父母对她百般疼爱,她从来就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出生。如果不是养父母过分疼爱,秀玉兴许还能拥有他们中的某一个,不至于沦为孤儿。
一九五九年冬天,很多人都开始饿肚子了,人们喝着稀汤寡水的菜粥,一脸菜色地到处找吃的,连河滩上柳树洞里的毒蘑菇都被挖了出来,队里有家人就是吃了这种毒蘑菇,全家都被毒死了。
摸了半生黄豆的叶三夫妇,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好久都没有摸过黄澄澄的豆粒了。他们的磨房已停磨大半年。那口煮豆浆的大铁锅也早被生产队收缴,弄去公社大炼钢铁了。叶三想起自己攒下的一坛上好的黄豆,那是前年妹夫家拿来换种子的,成立人民公社后,妹婿就忘了来取豆种。不久前,饿不过的妹夫重新来问起,叶三一狠心竟没拿出来,而是悄悄将它埋在了地底下。
揭不开锅的日子终于不可阻挡地到来了。
地里的野韭菜已被人挖光,生产队的红薯还没长出来,就被人偷吃光了藤子,最后连根也找不到了。原本富庶的江汉平原,居然让它的子民们找不出一颗余粮。没有粮食,人们只能靠着河里捞上来的鱼虾鳖蚌艰难度日。可是,再多的鱼虾也经不起饥饿的人们的疯狂捕捞,河里很快也空了。生长在鱼米之乡的人们,从来也没有像眼下这样,觉得粮食的亲切,粮食的可人。他们思念粮食、渴望粮食。有的人嘴里甚至喊出了:“粮啊,娘!快让我吃一口吧!”
那些他们原本司空见惯的稻谷,此刻只能在每个饥饿之人的梦里飘香。那黄灿灿的谷子长在他们的梦里,金晃晃的麦子在他们急促的呼吸里摇曳,梦醒后,才发现昔日那盈手的稻粮已不知去向。
有一天,队里有家人的孩子在喝一碗野第米菜汤时,突然大叫了一声:“娘,我碗里有蛔虫!”做娘的立即用手捂住了孩子的嘴。邻居家的还是听到了这声喊叫,立即奔了过来。邻居一看孩子的碗,就明白了。邻居不屑地说:“这长虫你也敢挖给孩子吃?”孩子的娘脸红了,嗫嚅着说:“这东西,又叫地龙,也能……吃的,有什么办法?不是饿,谁会吃这个?”邻居哼了一声,不屑地走了。可是,没几天,邻居家就饿死了人。那孩子的娘再出门偷挖蚯蚓时,发现邻居也在地里偷挖那东西,见到自己在看他,立即羞愧地低下了头。那孩子的娘叹了一口,悄悄地转身走了。只是那孩子再没有在自己的汤碗里发现过像蛔虫似的东西,那孩子不知道,是娘将它们剁碎了。孩子有滋有味地喝着比别的野菜鲜多了的第米菜汤,居然没怎么觉得肚饿。
地底下的那坛黄豆,成了叶三和女人最大的牵挂与安慰。终于有一天,叶三熬不住了,他把女人叫到了磨房。
叶三说:“孩子已快熬不住了,得让她吃一点了。”
女人点点头,心里知道丈夫指的是什么,女人说:“那就每天抓一小把出来,泡上,磨了,再煮给孩子喝。”
叶三点点头,女人和他想的是一样的。于是,夫妇俩决定:每天从地底下偷抓一把黄豆出来,半夜里悄悄地磨成鲜豆浆,煮给女儿秀玉喝。
第一把黄豆被泡胀后,叶三和女人关紧了磨房,在一个半夜里,小心地将它们塞进了磨孔里。昏暗的油灯下,雪白的浆汁从石磨里流淌出来,奶汁一般,那样亲切、柔滑、细嫩。叶三的女人熟练地把它们倒进干净的纱布里,浆汁和豆渣被分离出来。女人望了望磨房里空了的灶台,重又想起那口一次可以煮两担豆浆的大锅。女人叹口气,从灶台下找出一口陶罐,把陶罐洗了又洗,将浆汁小心地倒进罐里。叶三已从灶台上取下两块土砖,在灶前架起一堆柴,点着了火。
夫妇俩把陶罐架在柴火上煮起来。豆浆的香味很快就冒了出来,竟是那种从未有过的清香,那香味越来越浓,渐渐地弥漫在小小的磨房里。叶三夫妇使劲地抽着鼻子,醉心地嗅着。女人的脸上泛起了兴奋的红润,柴火燃烧着,叶三的一双眼睛里也像是点着了火。
“真香啊,这豆浆!打了几十年的豆腐,我可从没闻过这么香的豆浆!你觉不觉得这陶罐煮的豆浆就是香?”女人忍不住欣喜地问男人。
“陶罐不管煮什么,都是要比铁锅香的。”叶三点点头,也同意妻子的说法。
盖子被沸腾的热气掀了起来,叶三把陶罐取下,将香喷喷的热豆浆倒进一只白色的洋瓷碗里。然后又把滤出的豆渣倒进陶罐,加上水,放在柴火上继续煮起来。
随后,叶三女人便像一条灵敏的蛇一样,溜出了磨房。
秀玉还未被母亲从熟睡中唤醒,就被悄悄地抱进了磨房里。
“秀玉,你看这是什么?”叶三女人兴奋地摇晃着怀里的女儿。
热豆浆的浓香终于使秀玉睁开了惺忪的双眼。她使劲地抽一下鼻子,突然叫道:
“豆浆?娘,哪里来的豆浆!”
“嘘——这是你爹用偷攒的豆子给你磨的。”叶三女人压低了声音对女儿道。她看看丈夫,再看看女儿,脸上洋溢着幸福。
“喝吧,用陶罐煮的豆浆,格外香!”叶三把豆浆端在手里,放在唇边小心地吹了一口,递到女儿唇边。
豆浆还烫着,秀玉喝了一小口,烫得直伸舌头。
“香吗?”
“好喝吗?”
“好喝,就是烫!”
“烫,那就慢点喝。”
“爹,你也喝一口!”秀玉仰起脸看着叶三。
“这是给你喝的,我和你娘有豆渣吃。”叶三摸了一把女儿的脸,用嘴噜了噜柴火上的陶罐。罐里的豆渣已在往外冒热气了,空中弥漫着一阵阵诱人的豆渣香。
“娘,你也喝一口!”秀玉又把碗推给母亲。叶三女人看看碗里的豆浆,又看看女儿,摇摇头,一脸欣慰地说:“那是给你喝的,你还要长身体,娘和你爹已经不用长身体了。”
“那我就等你们一起吃!”懂事的秀玉蠕动着嘴,吞了一口口水。
一家人幸福地笑了。豆渣煮好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香甜地吃起来。
灾难就是在这时发生的。他们不知道,那一夜,饿了许久的人们忽然闻到了新鲜豆浆的浓香。即使是在半夜,这香味也固执地飘进了人们的梦里,人们在饥饿中醒来,坐在床头,使劲地抽着鼻子,确定无疑地认为那就是新鲜豆浆的香味。在豆浆的香味钻进人们的鼻子里时,人们脑子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卖豆腐的叶三。人们闻着豆浆的气息而来,很快就将叶三一家堵在了磨房里。那时,秀玉正喝着香甜的热豆浆。叶三夫妇也叭嗒着嘴,响亮地嚼着一碗热豆渣。
人们冲进来时,秀玉吓得打掉了手中的碗,雪白的豆浆淌了一地,清香四溢,立即激起了人们的愤怒。
“好啊,狗日的叶三,你们躲在磨房里吃独食!你们还算社员吗?老子们的粮食都交公了,身子也饿肿了,凭什么你们却在这里大吃大喝?”
“搜他狗日的!”
“对,搜他狗日的,不搜不是社员!”
人们热血喷涌,暴凸着血红的眼睛。看到眼前正在饱尝美食的一家人,力量又重新回到这些饥饿的身体上,他们响亮的骂声立即冲破了磨房里的温馨。
更多的人朝磨房里涌来。愤怒的人们很快就从磨房的石板底下找出了那坛黄豆,在找出黄豆的同时,他们也找到了十块银元和一只婴儿的金手镯,当然还有地主婆娘梅兰用毛笔写下的女儿的生辰八字。
人们再一次愤怒了:“好啊,狗日的叶三还有地主家的黄白货!你们不仅窝藏公粮,还窝藏地主的狗崽子!”
骂声一出,人们即开始疯抢黄豆,一坛黄豆顿时被抢掠一空。其中一个女人当即解下了自己的裤带,麻利地将裤管扎住,然后抓起叶三家舀豆浆的木瓢,迅速将一瓢黄豆舀进了自己的裤裆里。几粒黄豆从女人未扎的那只裤管里滚出来,十岁的秀玉惊恐地看见那几粒黄豆上沾着鲜红的血……
队长是在人们的疯抢中赶来的,和队长一起赶来的还有两位武装民兵。人们在疯抢黄豆的同时,还没有忘记哄抢那几块白花花的银元和黄灿灿的金手镯。
叶三的女人在人们的疯抢中死死地抓住了女儿的金镯子,嘴里疯狂地骂着:“王八蛋!你们谁敢抢我女儿的金手镯,老娘今天就和你们谁拼了!这可是她死去的亲娘留给她的遗物,你们谁敢动,老娘就一斧子劈了你们!”
人们这才发现叶三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举起一把生锈的铁斧头。
疯抢的手停了。两位民兵夺下了叶三女人手中的铁斧子,骂道:“妈的,你家的铁斧为什么没交出来炼钢?”
有人立即大叫:“别说铁,他家还有银洋呢!”
“是啊!还有金货!”
队长冷着声音说:“把抢的东西都交出来!队里按人头统一分配。”
两位民兵朝人群举起了枪。
一阵沉默。之后,黄豆被从人的口袋里、衣袖里、裤衩里掏出来,随后是几块银元。一个女人突然发出了哀伤的哭声,人们看到她蹲了下去,头发披散开来,她哭着从裤管里掏出了一把黄豆,有几粒带着红色的血迹,随后又掏出了一把,仍有几粒带着血。
队长小声地骂道:“贱人,月经带你也用上了?你呆会把带红的给我一粒粒拣出来,你弄脏的豆子就分给你,带回家给你男人吃去!”
那女人更大声地哭了。但女人的哭声并没有影响大家的心情,人们双眼发亮,眼巴巴地望着队长。队长在众人的注视下,找来了叶三家称豆腐皮的小平秤。
黄豆被按人头分净了,叶三夫妇也按人头分了三两。
分完黄豆,队长让民兵拿走那十块银元和小金镯子。这时,叶三女人跪下了:
“队长,金镯子你们不能拿走啊,那是秀玉的亲娘留给她的遗物!你们拿走了,叫我死了怎么对亡人交待啊!我求你把它留给孩子吧!”说完将头猛地磕在地上的青石板上,叶三女人的额头立即冒出几粒鲜红的血珠。
队长犹豫了一会儿,留下了那个金手镯。队长说:“这个就留给你们,银元全部充公!天亮就由民兵交给公社人武部!”
不久,炒豆子的香味弥漫开来。叶三和女人抱着吓坏了的秀玉,坐在被洗劫一空的磨房里。一家三口默默地注视着分给他们的那三两干黄豆。
炒豆子的香味飘进了磨房,落进叶三一家的沉默里。
叶三想,他们不会磨豆浆,他们只会炒豆子。
叶三想,那些豆子炒了多可惜!如果磨成鲜豆浆,可以多活一节命呢。
叶三夫妇是在黄豆被分一个月后先后饿死的。叶三的女人是先肿起来的,看着叶三女人肿起来的身体,人们终于绝望了。
其实,人们明里暗里是知道叶三女儿秀玉的来历的,但人们从来就没有想过去说破它。现在,真相自己站出来了,也没有谁真正有兴趣去关心打豆腐的叶三夫妇,是否窝藏了地主的狗崽子。他们关心的是叶三家的磨房。他们希望还能从叶三家的磨房里发现黄豆的奇迹。他们寻找各种理由造访叶三家的磨房,有的人甚至当着叶三一家的面在磨房里翻找,一遍遍地将磨房里的石板撬开了寻找,他们的额头上流着虚弱的汗,每撬几下,都要停下来喘上一会儿。他们甚至掀开了那口腹中空空的大土灶,企图从陈旧的灶灰里发现黄豆的奇迹。
叶三夫妇对此已视而不见,他们干脆再也不进磨房。在人们把目光转向他们的磨房的时刻,他们却把自己的目光投向了更加荒芜的田野。
后来,他们干脆连家也摒弃了。叶三和女人带着秀玉在远处的田野里翻寻着,夜晚就在河滩上的哨棚里过夜。这些哨棚散布在干涸的河滩上,每隔几十米就有一间。哨棚是给每年夏天参加防汛的人住的,现在却成了他们的栖身之所。
有几次,他们真的翻到了一些细小的土豆,红薯的块根,还有一些新长出的野菜的嫩苗和宿年的茅根。他们把它们悄悄地藏在怀里,或者干脆在哨棚里生上一把火,就地用洋瓷碗煮着吃了。照例,他们自己是舍不得吃的,那些干的都捞给了秀玉,他们只喝一点加了盐的汤。
那三两黄豆他们始终没能吃掉——他们再也找不到进自家磨房的机会。他们的磨房乃至家都已经被人守住了。叶三把黄豆紧紧地藏在自己的胸口。他想,总有一天,我要把它们磨成雪白的豆浆,喂给自己的女儿喝。
人们在把叶三家和叶三家的磨房翻了个底朝天之后,终于对叶三家失去了兴趣。终于有一天,人们在河滩上发现了面色蜡黄的叶三和全身浮肿的叶三的女人。
叶三女人的肿,彻底地熄灭了人们对叶家所抱有的最后一线希望。
再不会有黄豆的奇迹了。
希望熄灭的同时,人们的愧疚和良知反而苏醒了。有人开始劝叶三带女人和孩子回家。
“叶三,回家吧!你女人已经肿成这样了,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呀!”
“叶三家的,回家吧,可别做了孤魂野鬼。”
他们重新回到了狼籍不堪的家。磨房彻底清静下来。清静下来的磨房已经不成样子,可他们的石磨却完好无损。
回家的当晚,叶三就把胸前的黄豆泡上了,他一定要把它们磨成豆浆。
依然是在半夜,叶三走进了自家的磨房。叶三清楚自己这是最后一回磨豆浆了,于是磨得格外仔细。
雪白的豆浆终于磨出来了,叶三像过去一样,磨浆、过滤、出渣,每一道程序都认真仔细地完成了,直到雪白的豆浆被装进那只陶罐里。后面的程序就省略了,叶三知道,只要一点上火,把陶罐一坐上去,香味,那要命的香味就会飘出去。只要这香味一飘出去,立刻就会有人冲进来将他一家撕碎。
叶三叫来了女人,女人的脸在油灯下泛着青光,女人的身体因浮肿显得有些笨拙,女人进来时右脸不小心在门框上碰了一下,脸上立即出现了一道紫色的凹坑。叶三知道,那凹坑得好半天才能平回去。
叶三从陶罐里倒出一小碗生豆浆递给女人。叶三说,你喝一点,死了也不用做个饿死鬼。
女人摇摇头,说,还是留给秀玉吧。我们迟早都要死,何必浪费呢?
叶三说,这罐里还有大半罐呢,还有豆渣,够女儿吃一阵了。
女人说,豆渣可以多放一阵,把它先给霉上,我们死了,女儿还可以吃上几天霉豆渣,兴许她就能接上新麦了。
叶三点点头,说,那就霉上吧,再过一个月新麦就能出来了。
女人说,这些生豆浆女儿可以喝好几天呢,现在天凉,不容易坏。
叶三说,就是馊了,它也还是粮食,是粮就饿不死人。
女人说,不会中毒吧?要不,还是煮一煮?
叶三说,你要想让女儿活下来,就想也别想这事儿。
女人点点头,不说话了。
两天后,叶三死了。人们再没有发现黄豆的奇迹。人们看到的奇迹是:没有任何浮肿迹象的叶三,死在了肿得晶莹透亮的女人前面。
临死前,叶三坐在自家的门前,望着灰色的天,吐了小半盆黄水,就歪在一把木椅上,像是睡着了。女人过来推他时,发现他已死掉了。
队里几个还有点力气的男人帮着叶三女人把叶三埋了。这些活着的人,只要还能搬得动死者的身体,只要他愿意,邻居家死了人,照例是要搭一把手的。何况偷藏了一坛黄豆的叶三,死在了他们前面,他们心里总觉着对不起叶三。
又两天后,叶三的女人也死了。
死前,叶三女人把秀玉叫到身边,她拿出一个手镯大小的麻线圈,放进女儿的手心。
麻线圈有些沉。
“这个麻线圈是干什么的?”秀玉不解地问母亲。
叶三女人笑了笑,说:“这不是麻线圈,是你的金手镯,是你的亲娘留给你的。娘马上就要去见你的亲娘了,娘对她有交待了。”
秀玉哭了,秀玉说:“娘,你就是我的亲娘。娘,你不能死,秀玉不能没有娘!”
叶三女人再一次笑了。
“这个金手镯前些日子差点被人抢了去!这是娘在河滩上的哨棚里缠的,里面包了一层棉布,外面缠的是麻线,只要你不说,谁也不会发现它是一个金镯子。娘死了,你随便把它放一个地方,心里留心着就是了。谁也发现不了它里面是金的。”叶三女人有些得意地看着女儿笑了。
秀玉点点头,眼泪更汹涌地流出来。恐惧占据了秀玉的心,她已经知道娘就要走了,一个十岁的孩子,终于要面临如此重大的生离死别。
“知道你的亲娘是谁么?”叶三女人拿出了梅兰的字。
“收好,这是你亲娘写的。我和叶三养你一场,只希望今后逢年过节时,你能去我们坟上看看就知足了。还有你的亲爹亲娘,你也不要忘了去看他们。”
叶三女人开始讲述秀玉的身世和来历。她讲得那样仔细,那样绘声绘色,就像一个出色的艺术家一样,有的地方甚至融入了自己想象与推理。
叶三女人一直给女儿说着。她讲了女儿的亲爹,讲了女儿的亲娘,讲了女儿的爷爷在世时刘家的辉煌;讲了自己的不育,讲她和叶三对女儿的收养,讲她对女儿的不舍……讲到对女儿的不舍,喉头就哽咽住了,再也没有讲下去。
母女俩紧紧地相拥着,痛彻心腑地哭泣。女儿一遍遍在养母的脸上抚摸着,亲吻着,仿佛要把这心爱的面影刻在一生的记忆里。
养母浮肿的颜面在女儿的泪光里闪动着,破碎着,终于悄然扎进了女儿幼小的怀里。此时,秀玉已知道,娘也像爹一样离开自己了。
十岁多的秀玉,就在养母死去的那一刻,突然长大了。
突然长大了的秀玉虽然只有十岁多,但已经开始像一个成年人一样想事情和看世界了。
秀玉知道,娘是为了救她才让自己饿死的。秀玉知道,爹已经做了饿死鬼,她不能让娘也做饿死鬼。那一刻,她想到了盛在陶罐里的豆浆,豆浆还有大半罐,娘舍不得喝一口,也叮嘱她不能多喝一口。现在,秀玉决定不管那么多了,她要把剩下的这些豆浆都给娘喝。娘喝了豆浆就不会做饿死鬼了。
于是,秀玉在磨房里燃起了火。她要让娘喝一碗滚烫的又香又甜的热豆浆。
陶罐被坐上了燃烧的柴火上,秀玉小心地扶着陶罐的把柄,蹲在柴火旁煮豆浆。
豆浆的香味渐渐地弥漫开来,慢慢地飘出了屋外,飘进了人们的鼻孔中,那香味越来越浓,垂死的人们睁开了做梦一般的眼睛,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梦到了新鲜的热豆浆。人们沉醉在梦里,谁也不肯动一动,惟恐一动,这美梦就醒了,他们就喝不到梦里的热豆浆了。
香味还在弥散着,人们抽动着鼻翼,死劲地嗅着,终于有人翻了一下身,发现香味竟然实实在在地存在着,这香味不是从梦里飘来的,它就在他们呼吸着的空气里浮动着。于是,有人从垂死的床塌上坐起来,开始判断香味飘来的方向。他们很快就发现,这香味就来自叶三家,就来自死去的叶三家的磨房。
人们开始歪歪倒倒地向叶三家走去,有的已不能走了,可依然艰难地向香味的方向爬着。叶三啊,狗日的叶三,你死了还留着这一手,真是他妈的死也留一手啊!虚弱不堪的人们在心里虚弱地感叹着。
人们看到了秀玉,看到了死去的叶三的女人。秀玉正端着一碗滚烫的热豆浆,往死去的娘嘴里灌着。雪白的豆浆从叶三女人紧闭的嘴边淌下来,一直淌进她的脖劲里,淌进那被浮肿的身体撑得紧紧的衣衫里。
叶三女人的嘴角被烫起了一个大潦泡,潦泡从她肿得发青的脸上冒出来,潦泡越来越大,像一只被吹开的气球一样膨胀开来,泛出一片晶莹的亮光。
秀玉依然不管不顾地往她娘嘴里灌着滚烫的热豆浆。
看到这一幕,人们不禁惊呆了。
“快住手,你娘已经死了,你还想把豆浆浪费掉吗?”一个吼声传来,秀玉的手抖了抖,但豆浆并没有泼出来。
秀玉将碗平放在地上,她站起来,笑了。她指着人们说:
“谁说我浪费了,我娘是死了,可她喝了豆浆就不会变成饿死鬼了。”
“你娘死了,你还要把她烫成这样,你这是让她做鬼都不得安身啊!”
“是啊,把豆浆省了给活人喝,还可救几条人命啊!”
“秀玉,把豆浆给我喝一点吧,我有力气爬过来,但没力气爬回去了……”
“秀玉,让我喝一点,我就要饿死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向装着豆浆的碗爬过来,男人的手乌黑干瘦,像鸡爪一样往前伸着,眼看就要够着装豆浆的碗。这时,秀玉突然像狼一样尖叫起来。她一把抓过盛豆浆的碗,将碗举向空中。
“你敢!你们谁敢来抢,我就把它砸了!我告诉你们,这是我爹死前用生产队分给我家的那三两黄豆磨的,我爹我娘都没喝一口!我爹饿死了,现在我娘也饿死了,你们谁敢来抢喝,我叫我爹我娘做鬼掐他的脖子!掐死他!掐死他!”
人们停住不动了。那个爬在地上的男人垂下了鸡爪般的手。
“你们这些黑心的人,你们全都饿死吧!你们抢光了我家的黄豆,那不是我爹私藏的公粮,那是我姑爹前年拿来我家换的豆种,是你们害死了我爹,害死了我娘!今天,我就是把这豆浆倒了,也不会给你们喝一口!”
秀玉用手指着人们,像一个年长的泼妇一样怒骂着。
“抢啊,你们来抢啊!你们怎么不抢了?”秀玉突然哈哈哈地笑了。
人们看着这个发疯的孩子,终于绝望地离开了。
看着人们一个个离去的背影,摇摇晃晃的,垂头丧气的,像狗一样拖着后腿往前爬的,十岁多的秀玉终于发出了悲伤的哭嚎。
秀玉没再给娘喂豆浆,她将剩余的豆浆都喝了,自己动手埋了娘。娘就埋在自家的菜园里,菜园里已没有一颗菜,几锹挖下去,就挖到了叶三的手。秀玉将爹的坟刨开,将娘的尸体和爹的埋在了一起。
被饥饿折磨着的人们,远远地看着喝饱了豆浆的秀玉,像个大人一样,把园子里的土一锹锹地铲了,给养大她的爹娘砌了一个高高的坟。
人们只是远远地看着这情景,谁也没有力气和勇气上去帮一把。
秀玉靠着叶三夫妇留下的那些霉豆渣度过了大半月的饥荒。这年仲春,田野里的麦子终于抽出了饱满的麦穗,金色的麦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把人们脸上的菜色也映出了光芒。
麦穗眼看着一日日发黄,新麦就要熟了。田里的水稻也荡出了诱人的青绿。人们数着煎熬的日子,守望着田野,祈祷着自己能等到麦收的那一天。
秀玉每天迎着阳光,像大人们一样守望着田埂上的麦穗。
终于有一天,秀玉看见一个大人像贼一样望了望周围,然后抓了一把地里的麦穗,急急地用手搓了一把,就将麦粒塞进了嘴里。秀玉几乎没作任何思考和犹豫,也像那人一样抓了把麦穗,想也没想就塞进了嘴里。
秀玉疯狂地嚼着。
麦芒宛如剑一样,很快就刺进了秀玉的咽喉里。秀玉不知道,大人偷吃麦粒时都用手猛搓了几把;秀玉更不知道,麦芒像长了倒刺,会深深地扎进人的喉咙里。越往里吞咽,那倒刺扎得越深。秀玉于是死劲地咳起来,她想把麦芒从喉咙里咳出。她不知道,她越咳,麦芒就会越往里刺。她很快就被满嘴的麦芒封住了咽喉。秀玉发疯地用手指去自己的喉咙里抠,喉咙里立即发出一阵巨大的干呕声,几根带血的麦芒被她使劲扯了出来,更多的麦芒却更深地钻进了她的喉咙里。她喉咙像被一把干草堵住了,吞不下,呕不出,无法呼吸。血水从她的嘴角淌出来,她直直地倒在了田埂上。
那一刻,偷吃麦粒的人已经发现了倒地的秀玉。看到她手里几根带血的麦芒,心中已明白秀玉出了什么事。那人扯着嗓子喊了几声,麦地里立即冒出好几颗头来,他们都用手捂着嘴,狠劲地往里咽着,嘴角淌出一些白色的浆汁。当人们明白秀玉是被麦穗卡了喉后,立即想到了大队的卫生站。于是有人背起秀玉向卫生站狂跑。不少人跟了上去,大家一起跑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奔跑的队伍。一个人跑累了,另一个人接过秀玉,背在背上,继续跑。土路上很快腾起了一阵黄雾。随着秀玉的到来,卫生站里已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每一个人都在传说着秀玉偷吃麦子被麦穗卡了喉咙的新闻。
此时的秀玉,已是奄奄一息。
卫生站的医生用剪刀撬开了秀玉的嘴,将一把医用钳子伸进了她的喉咙,人们看见她的喉咙里堵满了带血的青色麦粒,医生用钳子将带有麦芒的麦粒夹出,再将卡在软肉里的麦芒一根根钳出。围得近些的人们看见,医生桌上那个银色的铝盘里,已堆了几十根带血的麦芒,离得再近些,就可看见麦芒上一颗颗细小的、带血的肉粒。秀玉喉咙里的麦芒终于被拔了出来。秀玉睁开了眼,在医生的描述与人们的议论声中,明白自己是被好人们拣回了一条命。
秀玉哭了。秀玉看见,背她的好人里,就有当初带头抢她家黄豆的人。而几乎每个背她的人,都分吃了她家的黄豆。十岁多的秀玉第一次明白,什么叫活命。人活着,就是为了活一条命。只要命活下来了,一切都可以付出,一切都可以宽宥。
为了死去的亲人,她原谅了那些还活着的人。
饥荒过去后,秀玉就开始吃起了百家饭。
吃百家饭的秀玉照样长成了一个人见人爱的美人胎子。人们看见这样的美人,就很容易联想起她的出生。有人私底下感叹,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若不是十几年前发生的那场革命,让政府革了她爷和她老子的命,以秀玉这模样,还不知得嫁个何等的好人家!
好在秀玉是个懂事的孩子,不管分配到哪家去吃饭,她都会抢着给人做家务事。自从十五岁那年来了月事后,秀玉就不肯一家家轮着吃了,她要求队长把她安排在五保护陈瞎子家,由队里把她的口粮一起分到陈瞎子家,她负责帮陈瞎子洗衣和煮饭。一个孤一个寡,队里也觉得合理,于是秀玉就住进了陈瞎子家里。而叶三夫妇留给秀玉的房子就被队里用做了队办小学。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秀玉已近十七岁。
秀玉吃的虽是大队的百家饭,却也勉勉强强完成了初中学业。文革一来,学校就开始停课闹革命,秀玉正好回到队里出工。秀玉未满十八岁,队里只同意给她记七分工。记七分工秀玉也很满意,毕竟自己也能像大人一样记工分了,再也不用队里养活,吃队里的闲饭了。
文革开始后,人们阶级斗争的意识比过去更加强烈了。队里人对秀玉的成份也有了争议。有人认为秀玉是地主家的后代,也应该遭到批斗。更多人则认为,秀玉出生不久就被叶三家收养,名份上早就是叶家的后代。叶三家成份低,秀玉就不应该遭批斗。况且按队里老辈人的说法,斗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算什么?那是作孽!
于是,有人提出的对秀玉的批斗也就不了了之。
尽管如此,秀玉始终牢记着养母临终前的话。逢年过节(春节、清明、七月半),秀玉是必定会去给他们上坟的,不仅给养父母上坟,也给生父母上坟。由于秀玉总是给她的亲爹、地主刘定坤和她的亲娘、地主婆娘梅兰上坟,队里人就不断会有非议。秀玉每上一次坟,人们对秀玉的成份就出现一次争议。
为此,队长不得不找秀玉谈了一次话。队长说:“秀玉,逢年过节的,你就给叶三和他女人上上坟算了。刘家那里,你就不要去了。免得人们有看法。”
秀玉就笑笑,说:“给刘家的人上坟,是我娘死前交待过的。我是记着我娘死前的嘱咐。人们爱说说去吧!”
队长很尴尬,队长生气地说:“秀玉,你也不小了,得懂点事,我这样说也是为你好!你为什么偏要屎不臭挑起来臭呢?到时候别人要斗你,别说我没护着你!”
秀玉愣了愣,张了张嘴,沉默了。
晚上,秀玉把这事儿说给陈瞎子听,陈瞎子也责怪秀玉不会观场面。陈瞎子说:“你娘要知道你这么死心眼,就不会给你留话了。她饿死自己不就为你活好点?眼下革命这么紧,你还是别去给刘家人上坟了。”
秀玉说:“我娘的话我怎么能不听呢?”
油灯下,陈瞎子转动着她那日益萎缩眼球,话里有话地说,秀玉,虽然我一辈子看不见,可我知道,人活一天,就得好活一天。人死如灯灭,重要的,还是活着的人哪。
秀玉点点头,想到陈瞎子看不见,嘴里又“嗯”了一声。
这夜,秀玉拿出了那个麻线缠的金手镯,又找出自己的亲娘留下的字,悄悄地哭了一场。心里说,娘,原谅我以后不能去给亲爹亲娘上坟。
两年后,秀玉嫁了人,男人是同一个大队的大勇。
秀玉坚持要在自己“家里”出嫁,于是,由队长做主,队里出钱,让小学校放了三天假,在叶三家的老房子里热热闹闹地摆了两天酒。队里的人都来了。那气势,简直比得上过去有钱人家的流水席。
秀玉出嫁,队里没有出嫁的女孩子都来参选“十姊妹”,队里选了九个最出众的女孩来陪秀玉。在江汉平原农村,举办婚礼最热闹的仪式要数“陪十姊妹”。
陪十姊妹的时间在新娘子出嫁的前夜,一般两三个小时。
给秀玉陪十姊妹的仪式是最热闹的,因秀玉属公家嫁女,全队老小都参加了她的婚礼。
一般被请来陪十姊妹的女孩,每人都要给新娘子送一份礼物,礼物可轻可重,二两红糖、四个鸡蛋、一块手绢、一双绣花的鞋垫、或者几块钱,只要能表达心意就行。被选中的女孩子,除了新娘的闺中密友和至亲外,往往是村里最能歌善舞、聪明伶俐的姑娘。仪式开始后,十姊妹一起围坐在宴席上(这是整个喜宴中档次最高、最丰盛的一桌),轮流唱歌,谁唱得不好就要被罚酒。除了唱歌,也可以出谜、猜谜、跳舞、唱戏、吹笛子锁呐……,总之,就是一场不拘一格的才艺表演。这种表演的乐趣就在于整个过程中几乎没有冷场的时候,因为每个女孩都得轮流表演。一旦有谁接不上来,就得被罚酒,而每次罚酒,恰恰是陪十姊妹的高潮,围观的男女老幼,一起起哄,一起吆喝,一起鼓倒掌,人群蠢动着,拥挤着,叫喊着,往往连整酒席的大厨这时也会憋不住,提着勺子出来,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头,颠起脚,张开嘴来观看。大厨的油勺子在人头中开路,引来一片欢笑声和叫骂声。
每个未婚的女孩,都希望自己能被新娘子家选去“陪十姊妹”。只有这种时候,女孩们才可以极尽所能地展现自己的特长与天分,而无需害羞。女孩们这时不仅可以提前感受将来做新娘子时的幸福,更可以借此机会为自己相亲——看热闹的人群里,说不定就有自己喜欢的小伙。
秀玉的“十姊妹”陪了整整一夜。闹腾到半夜时,欢庆的叫喊声惊动了全大队,连新郎家“陪十兄弟”(一种与陪十姊妹相对应的仪式,气氛要淡得多,不过是未婚的小伙子们陪着新郎喝喝酒、聊聊天而已)的小伙子们也赶来了。他们举着新郎家迎亲的点子家业(响器、铜锣、锁呐和鼓槌),敲敲打打地赶到了秀玉陪十姊妹的现场,把婚礼的气氛推向了真正的高潮。
天亮时分,人们终于闹腾完毕,看热闹的人们还没有散去,秀玉就扑到了叶三夫妇的坟头,一声“爹、娘,女儿这一生欠你们啊——”,便将人们的眼睛喊红了。别人嫁女,做爹娘的,是喜在嘴上,哭在脸上,疼在心上。只有叶三两口子,已是黄土埋枯骨,把喜、哭和疼都留给了身后的未亡人。人们重又想起了那饥饿的日子,那一生都不愿再遭及的苦难,想起那也在苦难中死去的亲人,禁不住悲声一片。
秀玉在叶三夫妇的坟前伤心欲绝地哭了一场。乡人们的情绪也跟着经历了一次大起大伏。秀玉哭累了,才在人们的劝慰和拉拽下进了屋,洗脸、梳头、换上结婚的红嫁衣。
午后,迎亲的队伍开来了。两匹高头大马,一匹金色,一匹枣红,腰缠大红花,雄赳赳气昂昂地拉着两部新板车,老远就噼哩叭啦地响起了脆鞭炮。点子家业响成一片,那边迎亲的鞭炮还没停,这边接亲的鞭炮已响起。
这天,喜庆的鞭炮断断续续响了一下午。傍晚时分,羞红了脸的秀玉揣着一颗蹦跳的心,被队长亲手抱上了迎亲的新马车。前面的马车拉新娘,后面的马车拉嫁妆,两床新缎被,一床红,一床绿,红的是龙凤,绿的是鸳鸯。马车披红挂绿,新娘粉面含春,鞭炮此起彼伏,人们欢声笑语,行军一般,跟在新娘的马车后,浩浩荡荡地赶往秀玉的男人家。
热闹的战场很快转移到了新郎大勇家。人们闹完,散去,已是鸡叫头遍时分。这一夜,搂着如花似玉的新娘,一脸憨相的大勇别提有多兴奋。谁知,这样热闹的一场婚礼,在人们的记忆里还没有淡去,秀玉就成了一个丧夫的新寡。
秀玉的男人大勇死于一九六九年夏天。
秀玉初嫁时,满十九,虚二十。男人长得憨头憨脑,比她大三岁,大高个,身体壮得像头牛,一顿能吃三海碗饭。江汉平原有句俗语:闷头鸡,啄白米。大勇就是这样一只闷头鸡。一天除了吃九海碗饭,下地出工外,剩下的事就是找秀玉干那事。秀玉那时年轻,父母死得早,没人告诉她房事上该怎样提醒男人节制。再说,男人喜欢,她也喜欢。人年轻,身体好,劲头也足,两人在床上就有使不完的劲。
那是一九六八年。秀玉虽是地主遗孤,可男人家是贫下中农,而且是队里的大姓。农闲时队里喜欢开批斗会,但没有人敢斗争秀玉。秀玉心里感激自己的男人,关起房门来就对男人更加细致周到。然而好日子才几个月,男人在大堤上防汛时,一不小心就滑了下去,本来会游泳的人居然淹死了。都说会游泳的人被淹死,多半是腿脚抽筋,腿脚抽筋的男人又多半是半夜里做多了那种事。
男人死后,秀玉十分难过。有一次婆婆在厕所里叫住她,看着她平平的肚子叹了口气,然后就犹犹豫豫地问她,从前夫妻间的那种事。秀玉红着脸说了实话。有时候一天一两次,有时候两三次。谁知婆婆突然抓起她的头发,将头往墙头上撞,震得土墙上的黄泥落了一地,撞了一通,婆婆走时还狠狠地骂了一句:“我儿子是让你害死的!”
秀玉从地上爬起,已知道婆婆发怒的原因是什么。此时,她心里也十分后悔,但更多的是委屈。丈夫死了,这世上还有谁比她更心痛更难过?还会有谁真正疼她爱她?想起自己不幸的一生,她忍不住靠在厕所墙上痛哭了一场。
从此,婆婆常在她耳边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地骂她。有时是骂一只母鸡,有时是骂一只母狗,但秀玉知道,婆婆骂的既不是鸡也不是狗,而是她秀玉。
那时的秀玉还没有染上寡妇所特有的痞劲和泼劲,对婆婆的刻毒总是忍气吞声。她每天像牛一样地干活,可就是这样,她在婆家还是呆不下去。秀玉私下恳求队长,让她搬回五保护陈瞎子家,也好顺便照顾年纪越来越大的陈瞎子。队长同意了。于是,秀玉就搬进了陈瞎子家。
陈瞎子快六十了,眼睛看不见,年轻时曾生过一个孩子,不小心把孩子掉进开水里烫死了,男人一气之下就把她休了。陈瞎子从此一个人过,年纪大后,就让队里养起来。陈瞎子虽然看不见,心里却十分明白,对秀玉的身世与处境比明眼人还净板。陈瞎子说,秀玉,你得再做一世人,不然,你老了就会像我一样成为孤老,成为队里的五保护。秀玉笑笑,说,我眼睛看得见,不怕。陈瞎子说,你这不就是骂我眼瞎么?我眼瞎心不瞎!你要不再做一世人,要不了多久,你的日子里就会长出刺来。不信你瞧吧!陈瞎子仰头看着天,两个凸起的眼球隐藏在早已萎缩干皱的眼皮下,在凹陷的眼眶里来回滚动。秀玉就笑着说,都说瞎子会算命,你这是算出来的吧?
可是,这话不久就应验了。
秀玉先是从心里感到了那日子里的刺,然后是从身体里。那刺坚硬、锋利,明明白白地扎进了她的日子里。
首先是是非。自离开婆家,秀玉的日子里就有了是非,这是非越长越多,像篱笆一样将她围了起来。队里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心里都对她放不下。男人贼一样惦记她,女人防她像防贼。
那时,生产队里集体出工,男女混在一起劳动。只要她和哪个男人多说一句话,立马就会招来人们怪异的目光,随即这个男人就会被自己的女人唤走。这样的场景有过几次后,秀玉就感到了某种屈辱。而不知何时从婆家出来的传言,更是增添了她身上的某种暧昧色彩。这色彩让男人们想入非非,令女人们如鲠在喉。男人不敢和她说话,女人拒绝和她说话,秀玉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个无人理睬的孤人。
陈瞎子说,这样下去,口水也会把你淹死。
秀玉想,是啊,与其被口水淹死,还不如让口水干掉!
其实,秀玉已动了改嫁的心思。那种一个人在漫漫长夜里,和自己的身体搏斗的滋味,远比流言蜚语难以忍受!秀玉决定把自己嫁出去。自知成分不好,又是寡妇,秀玉对自己第二任丈夫的定位是:不傻不残,其他不咎。
秀玉给自己找的媒人是生产队长。队长听她提出的条件,一下咧嘴笑了。队长说,秀玉,你看我怎么样?我不傻也不残,符合你的条件吧?秀玉说,可是你有老婆,我要找的是单身汉。队长说,秀玉你别傻了,我要真给你找,就给你找个好人,否则太对不起你这一身皮肉。队长说着顺手摸了一把秀玉的屁股。秀玉说,乱摸什么?你少给我耍流氓!队长就笑了,队长说,我就是当着全队人的面摸你,别人也只当我和你开玩笑,你又不是大姑娘了。
秀玉想想,沉默了。对未婚女孩动动手,可能会犯众怒。可她现在已不是女孩子了,结过婚的女人,就像穿过的旧鞋,被男人随便抓摸几下,谁也不会当个事。这样一想,秀玉就更坚定了要再嫁人的愿望。秀玉说,我是孤儿,组织就是我的父母。我找你是把你当组织看,你别给我打什么歪心思。我条件不高,你看着给我找一个就行了。队长便严肃起来。队长说,秀玉,我一定帮你找个好人家。
不久,队长果真帮秀玉找了个男人,男人是个木匠,手艺人。邻大队的,经常走村串户,帮人打家具。秀玉结婚时,婆家就是请他上门做的家具。那人秀玉见过,模样长得挺周正,肩宽腿长,笑眉笑眼,特别爱说笑话,吃饭时爱喝两杯小酒。木工上绝对是一把好手。秀玉记得他的样子,年龄比秀玉大不了多少,吃饭时老爱盯着秀玉看,尽拿她和男人开玩笑。秀玉那时还未过门,听到木匠那些刻薄话,脸红得不敢抬头。害得她那顿饭也没吃饱。
秀玉说,那个木匠啊?他不是有女人吗?
队长说,女人生孩子难产,死了。
秀玉心里打了个咯噔,但很快就平静了。她想,这样也好,对方是死了老婆的,也不会嫌我是个寡妇。
秀玉就这样嫁了第二个男人。
实际上,第二个男人和秀玉结婚后,日子过得并不比第一个男人差。这个叫郑光荣的男人读过高中,说话风趣幽默,颇有些水平,经常逗得秀玉开怀大笑。男人平日里在队里挣工分,农闲时就出门挣零花钱。秀玉的日子里就像掺了蜜,重又甜了起来。秀玉想,这婚结得真不冤,莫不是死去的父母在暗中保佑自己?
秀玉的第二个男人光荣是被车撞死的。
光荣是秀玉一生中最怀念的男人。光荣的死,也是秀玉一生中最揪心的痛。
光荣出车祸那天,是为秀玉到镇上买葡萄。秀玉嫁给光荣的头一个月,就坐下了。光荣是过来人,书读得多,懂。除了新婚头几天,光荣行事频繁些,之后就有了克制,问清了女人来月事的日子,心中就有了底。光荣算准了日子,到了中段那关键几日,身体就使上了劲。光荣不像秀玉的第一个男人大勇那般粗鲁蛮干,急不可耐而又贪得无厌。光荣有章有法,有情有义,不急不燥,不温不火,倒是把秀玉弄得性急了,拉住男人的身子猛喘,一副火烧火燎的样子,光荣知道火候已到,一把托起女人的屁股,将一对绣着戏水鸳鸯的枕头垫在了女人的屁股下。女人要得紧,光荣也痛快,一枪下去就让女人坐了怀。
一个月后,秀玉就有了反应,什么都吃不下,就想吃酸的。光荣知道女人有了喜,喜在脸上,忧在心里,生怕这个看了就让疼的女人,再遭头一个女人那样的凶险和噩运。
知道自己这么快就怀了孕,秀玉心中却只有欣喜,对自己这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就更加崇拜和爱恋。怀孕后的秀玉,男人百般疼爱着,什么活儿都不让她干,好吃的让给她,好听的说给她,那语气里的疼爱,柔得足可以让她的心化掉。有时候,秀玉欣喜得偷偷流泪,不相信上天会把这么好的男人赐给自己。
可男人实实在在地在她身边转着,一会儿问冷,一会儿问饿。男人如此深情,秀玉就禁不住像小孩儿一样冲男人撒娇,有时候故意吊住男人的脖子不放。秀玉怀孕后,虽然胃口不好,可随着体内激素水平的升高,身子却变得格外敏感,对男人光荣就更加缠。光荣拗不过秀玉,就嘲笑秀玉:“瞧你,上嘴吃不下,下嘴倒这么馋!”秀玉也不管,愣是缠着。光荣就唬她:“小心肚子里的宝宝造反!”
说到肚子里的宝宝,秀玉马上老实下来。
秀玉赌气说,早知道为宝宝要受这么多苦,还不如不怀上!
光荣便哄着她,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等你生下宝宝,想要多少都给你!
秀玉说,要多了还不是又要变宝宝!
光荣听了哈哈大笑,说,那你就给我生一打宝宝,生一串小木匠!
秀玉也笑了。秀玉说,我才不呢,生完宝宝后我就去带环,把你的小木匠崽子们都赶尽杀绝。
谁知,后面的小木匠崽子们还没赶来,肚里的那个就先将自己的爹干掉了。
光荣被车压死时,手里还提着两斤青葡萄。葡萄一半碎了,另一半还好着,只是青葡萄变成了红葡萄。光荣的血流了小半坡。
人们都奇怪,在那汽车都难得看到的年月,会骑自行车的光荣怎么会给车压死。肇事的车是县供销公司的一辆大解放,到小镇供销社送货,车下堤坡时,刚好撞上迎面而来的光荣。光荣正推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上堤坡,车笼头上挂着给女人买的两斤青葡萄。这辆自行车是光荣买给秀玉的结婚礼物,也是队里惟一的一辆永久牌。
人们看着那辆崭新的、被汽车碾成了麻花的永久牌自行车,几乎每个人嘴里都发出了一声“可惜”的感叹。看到这一幕的人们说,光荣如果不是去抢自行车笼头前的葡萄,兴许是可以逃得开冲下来的汽车的。据人们估算,光荣完全可以在三秒钟内甩掉自行车,跳到车轮以外。人们说,光荣抢葡萄的时间起码用了五秒。
和光荣一起生活的时间只有三个月。可这三个月,已够秀玉疼上三年,想上三十年。
光荣死时,是一九七○年八月。与秀玉第一个男人大勇的死,隔了只一年。
七个月后,守寡的秀玉生下了第二个男人光荣的遗腹子。秀玉给儿子取名郑小木。秀玉记得光荣把肚子里的宝宝叫得最多的就是小木匠。秀玉想,那就给儿子取名小木吧。
秀玉坐月子是光荣的爹伺候的。光荣的娘也是在那场大饥饿中饿死的。光荣的爹一个人把三个儿子带大了,光荣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光荣的爹读过几年老书,是个要强的人,他不仅拉扯大了三个儿子,而且还让三个儿子都读了书,学了手艺。光荣读的是高中。二儿子光华跟秀玉同龄,赶上文化大革命,只读了初中。小儿子光龙虽然也读到了高中,但因为学校复课闹革命后,学习就纯粹是扯蛋了,所以肚里也没学到啥东西。
光荣的爹是个明白人,自古以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没听说过还有读书无用论。时下出了读书无用论,只能是怪事。老话说,天下饿不死手艺人。既然读书已无用,要想让儿子们将来过得好,不如让儿子们学一门手艺。
因此,光荣学了木匠,光华学了漆匠,光龙学的是瓦匠。
那年月,有木匠的活就有漆匠的活。农闲时,兄弟俩走村串户,谁家办喜事,娶亲嫁女,少不了请两人上门,好烟好酒好菜待着,兄弟俩一左一右,坐在上席上,别提有多风光。老三虽然还在当学徒,可谁都看得出来,将来有一天,他会比两个哥哥还风光,瓦匠是给人盖房子的,农村里谁家娶亲换辈,还能不盖新房?
谁都佩服光荣的爹有眼光,有福气。
光荣结婚时,第一个女人也是经过了千挑万选的,女人不仅模样俊秀,还会缝纫,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光荣的婚也结得排场,自己亲手打的宁波床,老二光华上的漆工,描龙画凤,极尽华丽与精致。老三则请来了自己的师傅,看位置,选地基,亲测亲量,替光荣另盖了两间新房。
光荣结婚后和女人单过。新房子里面摆着新买的蝴蝶牌的缝纫机,上面盖着漂亮的镂空绣花布帘,谁经过光荣家门前,都忍不住多看一眼。
光荣结婚后,光荣的爹就松了第一口气,把心事都放在了老二老三身上。
谁知,光荣成婚后,郑家的惨事就一桩接一桩。光荣的头一个女人,生孩子时死了。难产,大的没保住,小的也没救住。接下来是娶第二个女人秀玉,秀玉肚子也争气,头一个月就怀上了郑家的种,儿子却命薄,连自己的种长成了什么样的芽都没见着,就死了。
人们私下都说,是光荣待秀玉太好,头一个女人看不过去,吃醋了,带走了光荣。光荣是到那边跟自己的妻儿团聚去了。
现在,秀玉倒是平平安安地生下了郑家的孙子,只可惜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爹。光荣的爹心疼孙子,也就心疼秀玉,对秀玉伺候得格外周到。秀玉产后下不了床,公公在床前左右伺候,心里总觉得别扭。秀玉是生头胎,经验也不足,有些事又不好问公公。娘家没亲人,男人又死了,一想到男人光荣,秀玉的眼里就有了雾。光荣的爹看在眼里,知道秀玉心里想什么,只能安慰:
“娃儿,你想开点,月子里不能伤心的,月母子一哭,奶就没了。”
听到哭会没奶的话,秀玉只好把自己的泪逼回去。秀玉的奶水充盈,儿子一落下来,公公就炖了老母鸡给她吃。公公的厨艺好,心细,老母鸡弄得干净,炖得恰到好处,汤汁又白又浓,秀玉一口气就吃了大半只,汤也喝得干干净净。肉和汤一下肚,不到半小时,秀玉就感到奶子刺痛,乳头发痒,一阵一阵地,忍不住用手去捏揉,奶就来了。
奶一来,秀玉又欣喜又好奇,忍不住冲公公喊道:“爹,我有奶了!”喊完,才发现这样喊公公有些不妥。
光荣的爹倒是喜坏了,忙跑进儿媳房里。
“奶来了就好了,你赶紧给毛毛喂呀!”
秀玉这才抱起了皱巴巴的儿子,试了半天,才将自己的奶头塞进儿子的小嘴里,谁知那小嘴一叼上就吸上了,那种奇特的感觉,立即让秀玉的心悸动起来,一种潮湿的、温热的感觉逐渐覆盖了她的全身。她突然觉得,她和怀里这团肉,已经有了一种永世无法分割的联系。
光荣的爹在一旁呆愣着,看着儿媳撩出一只雪白的奶,笨拙地往孙子嘴里塞着,心里的感觉十分复杂,他想起了死去的儿子,心揪一下,痛!儿子福浅啊!光荣的爹心里叹息着,走出了儿媳的房。
秀玉的奶一来,就有些疯狂,堵也堵不住。身上淌了一身,被子也流湿了。两个奶子胀得圆嘟嘟的,像两只大海碗扣在胸前。秀玉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两只奶会变成这样大、圆。以前,光荣总说自己的奶大,好看,如果光荣还活着,看到她的奶变成现在这个样,还不知要怎样吃惊!
秀玉的奶胀得难受,儿子又吃不了多少,只好靠在床头往外挤。挤着挤着,秀玉就来了眼泪,想起公公说的,泪来了,奶就会回去,立即又憋了回去。为了孩子,她连哭都不能。
秀玉内心里憋得慌,强撑着下了床。下身一阵热流,秀玉顿觉有些头晕,立即扶住了墙,晕眩之中,她看到了男人光荣,秀玉情不自禁地扑到了光荣怀里。
秀玉醒过来时,已躺在床上,下身又出现撕裂般的疼。
公公在房外忙碌着,听得见来回的脚步声,脚步声有些急促,过了一会儿,传来了接生婆急慌慌的声音。
“你说秀玉下身崩血了?是大出血?”
“秀玉刚才晕倒了,下身都流红了,你赶快帮我去看看。”是公公的声音。
接生婆帮秀玉换了身衣服,看了看秀玉的下身,摇摇头:“这不像是崩漏,是体虚,刚生了孩子,得躺着,躺两天就会好的。”
秀玉看看公公,公公脸上是一片惨白,吓的。秀玉心里有些感动,安慰公公:“可能是起床急了,没事的,爹。”
光荣的爹出了一口长气,哽咽着说:“都怪你娘死得早啊!”说完抹了一把泪,出去了。
接生婆说:“秀玉,你命恁苦呢,娘家没亲人,婆家没娘,这公公伺候儿媳妇,哪是个事呢?”
秀玉没说话,红着眼睛看着小嘴张来张去的儿子。
当晚,接生婆留下了,给秀玉服了云南白药,又帮秀玉熬了益母草喝。第二天,秀玉的头晕好些了。三天后,秀玉终于可以下床走路了,她起身去了一躺厕所,出来时,看见公公正蹲在后院里洗她的血衣。
秀玉急了,冲过去,一把夺过来。
“爹,你这是给我加罪呢!”
“娃儿,我是光荣的爹,光荣不在了,他的娘也不在了,我不洗谁洗呢?”
“我自己洗!”秀玉挤开公公,就蹲到了盆前,手刚一伸进水里,就感到了一阵刺骨的凉。秀玉本能地缩回了手,阳历四月天了,水怎么会如此凉?
“秀玉,你这是作孽,月子里哪能沾冷水!”公公火了,拉起秀玉,“光荣死了,我就是你亲爹!叶三能给你洗,我就能给你洗。老天若是长了眼睛,看见我给你洗这衣服,也不会给你加罪呀——”光荣的爹说到这里,突然蹲在地上号哭起来。
秀玉也哭了,扶住了公公。
“秀玉,苦命的儿,你不让我洗,才是折杀我啊!”光荣的爹悲切地说,“要是老二娶了媳妇,也就不用我这当爹的动手了,老二的媳妇就能帮我照应你了。”
秀玉擦了眼泪,劝公公:“爹,您别急,今年就给老二说媳妇吧,等冬里就把婚完了。”
光荣的爹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说:“秀玉,爹不要你在郑家守寡,守寡的日子不是人过的,爹这两天想过了,你若有看上的人,就嫁了,我的孙子你若想带走,就带走,不想带走,你给我带到两岁断了奶,就留给我。”
秀玉愣了,说:“爹,你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嫁人了?”
光荣的爹说:“这是爹的想法。爹也是一个人这么过来的,一个人的日子苦,爹懂。这几天,你也看到了,日子有多难。再说,昨晚光荣也给我托过梦了,他也让你自己做主。”
秀玉的心抖动着,想起死去的男人光荣,想起光荣对她的好,对她的爱,对她的疼,她终于忍不住冲进房间,扑倒在床,大放悲声。
此后,公公再给自己洗血衣时,秀玉就装作没看见。半个月后,秀玉下身的恶露少了,她就开始自己洗衣服。冷水刺骨,她就把水烧热了,自己洗。光荣的爹还是每天都来,隔三差五的,给秀玉炖了猪蹄或者老母鸡送来。两个小叔子也轮流过来给她挑水,劈柴,打扫卫生,帮她抱小孩。
最难的日子过去了。秀玉满月后,就开始自己料理家务。
秀玉原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再嫁一次人。
秀玉的第三个丈夫是个右派。
右派叫叶楚风,是个画家。画家打成右派前,听说在武汉一所美术学院里当老师,专教西洋油画。画家被打成右派前,才二十几岁,据说思想很反动,给学生教了很多资产阶级的东西,还写了很多反动文章。
叶楚风被打成右派后,被发配到江汉平原的江北农场劳改,劳改期满,就来到了秀玉他们所在的大队参加劳动。一转眼,叶楚风已从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变成一个年近不惑的中年人。经历了十几年的劳改生涯,当然只能是孤家寡人。
叶楚风来到秀玉所在的大队时,是一九七二年春天。叶楚风是外来人口,和大队里的知青一样,住在知青点上。
人们发现,这个被称为右派的光杆司令,是个怪人。他特别喜欢画画,收工后喜欢在田野上到处走走,口袋里总是揣着一根炭棒,一有空就坐在田埂上画上几笔。
秀玉第一次遇见他,是在河滩上。秀玉背着小木匠崽子郑小木,在河滩上挖芦笋,秀玉背着孩子,弯着腰在河滩上挖芦笋的样子,吸引了不远处在河滩上写生的叶楚风的注意。当时,叶楚风正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画画,画面上是远处的帆船和江水。当叶楚风转身看到河滩上挖芦笋的秀玉母子时,立即挥舞起手中的炭棒画起来。
秀玉十分专注地挖着芦笋,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已变成他人笔下的风景。
叶楚风画完后,就走过去把画交给了秀玉,秀玉看着画上的人,再看看叶楚风,觉得莫名其妙。
&叶楚风说,对不起,你刚才在拔芦笋,我给你画了张像。你看像吗?
秀玉笑了,她指着画说,还真像,你是谁?你干嘛要给我画像?秀玉打量着眼前这个人,这个人说的是普通话,样子长得很洋气,五官清秀,中等个儿,尽管穿着像当地男人一样陈旧,可他一看就像城里人,或者说外乡人。他的衣服扣得好好的,不像当地男人那样,腰上扎根草绳,敞着领口,风灌进来,就缩着脖子。
叶楚风笑着说,我姓叶,是从江北农场分到这里的。你刚才挖芦笋的样子很入画,我就给你画下了。
秀玉说,是吗?我也姓叶。真巧,我们是家门。
叶楚风笑了,说,这画你喜欢吗?喜欢就给你,不喜欢我就带走了。
秀玉咯咯地笑起来。她说,我的像干嘛要给你?别人会说闲话的。
叶楚风愣了愣,随即道,那就送给你吧。
你这人真好笑,这本来就是我的像,怎么能叫送?秀玉卷好画,把画放进篮子里。
叶楚风认真地看着秀玉的脸,说,你的脸部轮廓很清晰,是很好的模特。
秀玉问,什么是模特?
叶楚风想了想说,模特就是原形。按你们这里的土话,就叫模子。
秀玉说,我懂了。你是说我可以给你当画画的模子。不过,我不想给你当模子。
叶楚风点点头,说,我知道,我不是想让你给我当模子。
秀玉还想说什么,背上的郑小木吐词不清地叫起来:“娘,饿!”
秀玉笑了笑,说,我走了,我儿子饿了。然后就提起篮子里的芦笋离开了河滩。秀玉一边走,一边哄儿子,到了堤坡上,儿子哭起来,秀玉只好放下篮子,坐在堤边喂起奶来。她一边给儿子喂奶,一边又打开那张画看起来。画上的她,看起来很美,神情专注而又温柔,嘴角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儿子郑小木趴在她背上,手里玩着她的一缕头发,一脸的安宁与幸福。
秀玉想,要是男人光荣在该多好,他看见这幅画该有多高兴。秀玉还想,那个外地人真了不起,他会给人画像。
打那以后,秀玉就留意起叶楚风来,她找人问清楚了叶楚风的来龙去脉,心里就生出了同情。地富反坏右是五类分子,谁都可以把他们揪出来斗一把。她的亲爹因为是地主的儿子,就给政府处决了。她自己要是不被叶三收养,说不定如今也不在人世了。
她想不明白,一个长得清清秀秀的男人,一肚子知识,还会给人画像,怎么画了几张油画,就给人打成了右派,坐了十几年牢呢?
有一次,秀玉去河滩上放牛,在杨树林子里又碰到了叶楚风。这一次,她主动让叶楚风给她画了一张画。叶楚风画画时很专注,秀玉几次找他搭话头,他都没讲什么,只是盯着秀玉的脸看了又看,然后就埋头作画。秀玉知道对方是有文化的人,可能和她说不到一起。她想起光荣,光荣也算有文化的人,可光荣不会不理她,光荣还给她讲笑话,荤的,讲得又有水平又有趣,不像队里那些人讲的,那么粗俗无聊。
秀玉叹口气,眉头禁不住就皱起来,心里也有了心事。叶楚风看她一眼,继续画。画画完了,与上次的情形完全不同,秀玉看见画上的自己是忧伤的,眼里是有愁绪的,但这样子的秀玉似乎更动人,更让人心动。
秀玉说,你把我画好看了,我没有这么好看。
叶楚风看看秀玉,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似乎有些不经意地说,其实,你比画上的样子更好看,因为你脸上有内容,有经历,有故事。我第一次见你,就看出来了。
秀玉说,是吗?你们有文化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
叶楚风笑问,怎么个不一样?
秀玉说,酸。
叶楚风愣了愣,笑了。
秀玉说,不过,我脸上有没有故事我不知道,但我身上是有故事的。秀玉看着对方,对方正凝视着她。她说,你想不想听我的故事?
叶楚风未置可否,但眼神里分明有着期待。秀玉就讲起了自己的过去。讲了自己的出生,讲了死去的养父母,也讲了自己的两次婚姻。
讲到自己的第二个男人光荣,秀玉小声地抽泣起来。她说,光荣是为我死的,他虽然只和我过了三个月,可我好像和他一起过了三十年,我会一直想他,想到我死。
秀玉这是第一次和人诉说自己的心事,也是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哭泣。这个男人她只见过两次,对她来说,还是陌生的,可她竟然对他说了那么多一辈子都不可能对别人说的话。也许因为他是一个外乡人,又也许因为,他像她一样,也是个苦命人?
听秀玉的故事,叶楚风始终沉默着。他想,这个女人憋得太久了,太苦了,她需要倾诉,需要倾听。那就让她倾诉,让自己倾听吧。
叶楚风并未有过真正的恋爱经历。年轻时,虽然也有爱幕自己的女学生,他也心仪过一两个,可和女人之间,到底没有展开过一次真枪实战。
老实说,秀玉的美,很吸引他。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正背着孩子凝视着远处的江面,脸上透着少女的茫然。接下来,她就弯下腰来挖芦笋。她挖得那么专注,那么投入,孩子在她背上自顾地玩着一缕头发,河滩上的柳树已吐绿,在早春的寒风里摆动,背着孩子的少妇,弯腰走在河滩的旷远里,一下就打动了他那颗苦涩的心。
叶楚风没有安慰秀玉,他也不知该怎样去安慰一个受苦的女人。当秀玉停下抽泣,准备离开时,叶楚风才突然问了:“你打算就这样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有没有考虑过再……嫁人?”
秀玉摇摇头:“嫁人?没想过。”
叶楚风迟疑了一下,终于道:“我是说,如果你愿意再嫁人,我愿意……娶你。”
秀玉瞪大了眼睛。
叶楚风说:“我觉得你是一个懂得爱的女人,听你说到你死去的丈夫,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懂得爱的女人。一个懂得爱的女人,是值得男人去爱的。”
轮到秀玉沉默了。第一次听到一个男人这样评价自己:懂得爱。
懂得爱,这对从小生长在农村的秀玉而言,是个多么高尚的评价!
秀玉感动了。就是那一刻,她决定和这个被称作右派的男人一起生活。
秀玉嫁给了第三个丈夫,右派叶楚风。
与其说秀玉是嫁丈夫,还不如说她是娶丈夫。按江汉平原的规矩,叶楚风是倒插门的女婿,倒插门的女婿应改姓妻子的姓。所幸的是,叶楚风和秀玉一样,也姓叶,不用改姓。改嫁前,秀玉去征求公公的意见。光荣的爹听了,沉默了半晌,把嘴里的烟嘴抽得叭嗒作响。
秀玉见状,知道公公心里不乐意。秀玉说,爹,你要是不同意,我就算了,我一人也能把小木带大。
光荣的爹说,爹不是不同意,只是他头上有顶帽子呢,爹怕你嫁了他,享不了福,反要吃苦。
秀玉说,我也想过了,可我一个结过二道婚的寡妇,拖着一个孩子,好人家又有哪个愿意呢?再说,楚风跟光荣一样,肚里是有知识的人,懂理。
光荣的爹抬头看一眼秀玉,知道她这样说话,已是心定。光荣的爹于是点点头,从嘴里取下了烟嘴,说,你自己定吧,爹没意见,只是,日子万一过不去时,就把小木给爹送回来。
秀玉拉了下公公的手,说,爹,你放心,小木永远是你的孙子。
秀玉和叶楚风结婚,是在一九七二年秋天。两人只在大队里开了结婚介绍信,就把婚结了,没有举办任何仪式。秀玉是结第三次婚了,叶楚风虽然是头次结婚,可他人在异乡,无亲无故,也不想有任何仪式。
倒是光荣的爹,一定要庆贺一下。他叫了两个儿子,一起来给儿媳庆祝。光华已娶了女人,女人也挺着肚子来了。
光荣的爹说:“现在秀玉嫁了,光龙也说了亲。我的任务就快完成了。”光荣的爹裤腰里摸出十块钱,用红纸包了,递给秀玉,说:“你结婚,爹就算是嫁女,这是爹给你的压箱钱。”
秀玉哭着给公公跪下了:“爹,以后,你就是我的亲爹了。”想到公公为自己亲手洗过月子里的血衣,秀玉泪如泉涌,头顶住公公的腿,双手抱住了公公的脚。
光荣的爹眼睛也红了,说:“我丢了一个儿子,拣回来个女儿,也没什么疼的。孙子以后就跟你们姓叶吧!”
秀玉哭着说:“小木永远是你们郑家的孙子,他一辈子都叫郑小木,不可能叫别的名字。”
叶楚风也说:“小木永远是光荣的儿子,但我会把他当亲生儿子养大。”
光华光龙兄弟俩没说什么,只对叶楚风说,和我嫂子间,有什么难处了,就吱一声。
叶楚风感激地点点头。心想,这是多么纯朴善良的一家人,此生,自己一定要对秀玉好,对她的儿子好,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姓郑的一家人。
晚上,叶楚风搂住秀玉,说:“我是个右派,你今后跟着我,少不了受苦。你不会后悔吧?”
秀玉幸福地说:“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后悔?”
房里的喜烛亮着,秀玉有些害羞地看着男人,主动脱下了自己的外衣,露出了里面的小背心。背心是新的,粉色的小洋布。两只饱含奶汁的奶,巨峰一样,将小背心高高地撑起。叶楚风一见,愣住了。他颤抖着手指,轻轻地掀开了秀玉的小背心,两只雪白的奶,白瓷一样露出来,那惊人的饱满,一下把他震住了。叶楚风久久地注视着,呜呜地哭了。他伸出手,小心地捧住了秀玉的乳,抚摸着,亲吻着。血液感受到了欲望的春天,他的欲望终于像冬眠已久的蛇,倏地醒过来,开始了它欣喜的爬行与舞动。
叶楚风叼住了秀玉的一只乳头,奶汁立即淌了出来。叶楚风尝了一口,又尝了一口,忍不住一下吸空了秀玉的一只乳。
秀玉含着泪,抚摸着怀里的男人,任他吸吮着,任他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啜泣着,温暖与潮湿在她心里涌动,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这个被剥夺了尊严与爱的权力的可怜人,他是多么地让她怜,让她痛!
等到叶楚风转过来叼住另一只乳时,秀玉才推开了他,小声说:“给小木留着!”
叶楚风停下了,恋恋不舍地抚摸着这只饱含乳汁的奶,终于憋不住,还是吸空了它。事后,叶楚风趴在妻子的身边,在喜烛的照耀下,久久地,反复地,无限爱恋地端详着妻子的身体。他抚摸着妻子的乳房,俏皮地趴在妻子的耳边说:以后,晚上的,我吃,白天的,小木吃。
秀玉满怀幸福地搂住了男人的头,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湿润。
叶楚风疼小木,小木也亲他,总是趴在他的脖子上叫,爹,爹,我还要骑马马!
这样的日子,对于秀玉而言,其实已等同于幸福了。如果她的第三个男人不死,她的奶还会继续喂下去,直到那奶不再泌乳为止。即使奶房不再泌乳了,男人也还会叼下去,让她躺在幸福里喂着,白天是她的儿,夜晚是她的夫。
然而,男人死了。上天总是不肯把幸福长久地给予她,只让她经历一场梦一般,梦醒了,就是现实的残酷。她得用一生的时光去想念,去回味,那短暂的美梦。
男人是被人打死的。她的第三个男人,右派叶楚风,是给人活活打死的。男人被打,只因为他是右派,是刑满释放的劳改犯,是人们不明就里的政治犯。
秀玉自和右派男人结婚后,人们又重新开始议论她的成份,有人说,她和一个右派搞到一起,只能说明她骨子里留的就是地主的血。好在她土生土长的一个苦命人,又有光荣的爹护着,队里倒没有多少人要和她过不去。但对她的男人叶楚风就不一样了。七二年冬里,农闲时,公社组织阶级斗争,各大队都要推举被批斗的代表,秀玉的男人叶楚风就作为新的代表被推选出来,送到公社里去批斗了一次。
那一次,叶楚风被送回来时,只是受了点轻伤,挨了几脚,嘴里被人打出了血。第二次挨批斗是七三年春收后。队里本来还忙着,也没人想要搞阶级头争,可县里忽然传来了发现反标的消息。反标的发现,让人们忽然警醒了。反标就写在县一中的校门口,字迹醒目,目的险恶。公安局全体出动:一定要迅速破案!
反标的出现,让县革委会觉得十分丢脸。县革委会主任向全县发表了广播讲话:阶级斗争要年年搞,月月搞。要革命生产两不误。于是,全县号召各公社各大队重新刷革命标语,由各公社分头组织阶级斗争,利用放电影时分、农闲时分或宣传队巡演之机,狠抓狠批地富反坏右分子,休要放松警惕,让反动队级卷土重来!
春收后的这次斗争,因为发生在县城里的反标事件,而显得格外严峻和残酷,叶楚风是全大队五类分子中惟一的右派,又是外乡人,不抓他抓谁?叶楚风此次被揪到公社批斗,遭到了一批狂热分子的毒打,由于会场气氛失控,叶楚风和另外一名有海外背景的反动分子被当场打得昏死过去。会场群情激愤,要叶楚风等人交待罪行,人们发现其中的两个坏分子居然没有反应。
等到人们意识到可能出了问题时,叶楚风已奄奄一息。公社立即通过广播通知叶楚风的妻子叶秀玉,迅速赶到现场。
秀玉在家里听到恶讯,放下正在吃饭的儿子郑小木就往公社赶。秀玉赶到时,叶楚风已经被人送到公社卫生院,但是,叶楚风已经停止了呼吸。男人全身淤紫,头脸肿得像个皮球,清秀的五官已完全变了形。秀玉心疼得死了过去。秀玉抱住男人的头,哭得呼天抢地,悲伤得恨不能和自己的男人一起去。
更大的不幸还在后头。
秀玉拉着男人的尸体往家赶时,得到了另一个更可怕的噩耗:她两岁的儿子郑小木掉进水缸里淹死了。
秀玉离家后,小木匠崽子郑小木吃多了咸菜口渴,就搬了小木凳去水缸里舀水喝,身体失去平衡,掉了进去。得知这个消息,秀玉当即昏死在路旁。
秀玉醒过来时,已被人抬到了家里。光荣的爹带着儿子们在主持丧事。望着躺在地上的丈夫和儿子,她再一次昏死过去。
秀玉再次醒来是被光荣的爹掐醒的,她的人中都被掐出血来了。看到光荣的爹,秀玉一翻身就爬起来,跪在光荣的爹面前,拿头在地上猛磕猛撞:“爹啊,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光荣!你打死我吧,让我跟他们一起去!跟我的小木一起去!我要去找光荣,找小木……”
无论人们怎么拉,秀玉就是不肯起来,只是围着光荣的爹,拿头在地上撞,血从秀玉的额头上涌出来,光荣的爹见此情景,悲痛得昏了过去。
人们按住秀玉,劝:你爹已受不住了,秀玉,他不会怪你的!替你爹想想,别哭了,啊?
秀玉一次次哭得昏死过去。
人们开始在心里后悔,不该把秀玉的男人叶楚风拉去批斗。不把叶楚风拉去斗,后面的惨事就不会发生。人们想起了秀玉的可怜,命里怎么就搁不住一个男人呢?
在秀玉连续死了三个男人之后,老辈人猛然想起了秀玉的亲爹和亲娘,想起了叶三和叶三的女人。人们突然发现一个秘密:秀玉命相太硬!
秀玉丧夫失子后,突然变了一个人。这年冬天,队里一个男人想占秀玉的便宜,提了半刀腊肉,夜晚摸到秀玉家。
那人进来时,秀玉正在灯下给光荣的爹纳鞋底,那个男人斗过秀玉的男人楚风,秀玉一见,心里的恨就上来了。
秀玉笑着问,这晚来我家干什么?
那人说,干什么?送半刀腊肉来。
秀玉说,我要是让你满手来,空手回呢?
那人说,你不会,反正你家的腊肉也闲着,让我吃一口也无妨。
秀玉低下头,继续纳鞋底,嘴里却道,谁说闲着了?夜夜都有公狗来偷嘴呢,瞧,这不正进来一只嘛。
那人说,秀玉,你不要那么口毒,我是真心想疼你。那人说着就搂住了秀玉。
秀玉不动,让他搂。那人就胆大了,嘴凑上了秀玉的腮,秀玉也不动。那人觉得秀玉同意了,手就探进了秀玉的衣服里,摸起来。待那人正晕时,秀玉突然抽出手中的鞋底,照着其嘴抽下去。
那人嘴角立即出了血,愤愤地骂道,臭婆娘,装什么贞?你家少来野男人吗?
秀玉冷笑道,你是一条什么狗,也想让我翘尾巴?
那人被抽,心里窝着火,又不敢发。万一秀玉一声喊,女人知道后不撕了他?
知道已讨不到便宜,那人留下半刀腊肉,灰溜溜地走了。
秀玉并不是所有男人都拒绝的。她也有她喜欢的,陪她来过夜的男人,有时是张三,也有时是李四。他们有妻有儿,秀玉也不指望还有男人会娶自己。她不拒绝他们,是因为她需要他们,需要他们陪自己度过那漫长的黑夜。儿子郑小木的死,把她的心都锥穿了,在她心上留下了一个无法弥补的大窟窿,这窟窿时时冒着血,只要她一闭上眼睛,心就疼,尤其是半夜里,一个人躺着时,那疼就让她喘不过来。
没有人知道,秀玉有多么害怕黑夜,害怕一个人躺在黑夜里,害怕那喘不过来的疼。
她想她的儿子,想死去的男人们。
其实,秀玉心里也以为自己真的是命相硬,克亲人。她反复回想了自己的一生,来世间虽只有短短的二十五年,却克死了她身边所有的亲人。打她出生,她的亲爷爷、亲爹就给政府枪毙了,接下来是亲娘的投河,刘家亲人的死,她的养父母,善良的叶三夫妇,也饿死在她面前,然后是她的三个男人,她的儿子……秀玉的夜,很多时候是被泪水浸泡的。那种深刻的孤独,让她在长夜里与自己的意志搏斗着,许多次,她都想放弃,想不活了,想去那边寻找自己众多的亲人们。
是光荣的爹让她下不了这个决心。
光荣的爹说,秀玉,你得好好地活着,活着才有念想。
光荣的爹说,秀玉,我的儿,你得活着给我纳鞋底,我还等你给我纳寿鞋呢,你不能死在爹的前面!
光荣的爹说,人只有死罪,没有活罪。只要你活得随心,想怎样,爹也不会怪你。
秀玉哭了,秀玉说,爹,我想得开,不会走那条路的。秀玉知道公公那句“只要你活得随心,想怎样”的意思。公公是在暗示她,他知道她的所有事,但不怪她。多好的爹啊,她想,来生,她要做他的女儿,甚至做他的妻子,就像此生做他儿子光荣的妻子一样。
有几次,秀玉拿着绳子或农药坐到了死神面前,像谈心一样谈着,谈着谈着,就想起了光荣的爹,想起他对自己的恳求。她就放下了绳子,放下了农药。
秀玉就喜欢上了纳鞋底。她给光荣的爹纳了一双又一双的鞋底,做了一双又一双的鞋。她还给光华做鞋,给光龙做鞋,给光华不满一岁的儿子做鞋。
清油孤灯下,秀玉有时想,这世上,她也还是有亲人的,有牵挂的,郑家的人,就是她的亲人,她的牵挂。
不是秀玉想偷男人。是她害怕一个人面对夜的黑,夜的长,夜的眼泪与凄凉。
秀玉是在大队的厕所里发现那个婴儿的。
那天,秀玉去大队部的代销店里买盐,尿急了就去大队厕所里尿了一泡。秀玉刚蹲下,就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秀玉一边听着婴儿微弱的哭声,一边坚持着尿完了尿。
秀玉尿完,就开始寻找哭声的源头,于是,秀玉就发现了那个刚出生的婴儿。婴儿裸露着身体,脐带垂在小腹上,一看就是一个刚出生就被遗弃了的孩子。秀玉将婴儿抱起,是一个女婴。女婴的脸都冻紫了,哭声也很微弱。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养父叶三和养母。
秀玉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女婴包了。她没再买盐,而是买了一包奶粉,把那个女婴抱回了自己的家。
这是一九八四年冬天,秀玉已是一个三十五岁的中年女人。
当秀玉把这个被人遗弃的女婴拾回家时,她的母性突然间苏醒过来。她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儿子郑小木的衣服,把孩子包廛得严严实实,然后小心地给孩子喂奶粉。孩子饱了,也暖了,哭声也大了。
秀玉的眼里涌出了泪花。她小声地叫了声心肝,把孩子紧紧地搂在了怀里。隐隐地,她感到自己的乳房开始发胀,一种做母亲的强烈冲动激荡着她,使她的血流像惊涛拍岸一样拍打着她的胸腔。
那一刻,秀玉决定结束自己这十年来浑浑噩噩的生活。
秀玉给孩子起名叫叶荣楚,小名楚楚,分别取光荣和楚风名字中的一个字。抚养楚楚最难的就是没有奶。奶粉贵,孩子天天要吃,秀玉供不起,只好去找人寻了偏方,想让自己下奶。可她吃了下奶的药,也试着让楚楚吸她的奶头,她的奶头还是干干的,硬硬的,就是不下奶。人们劝她,算了,秀玉,你这是穷折腾,孩子又不是从你身上下掉下来的肉,你的奶子怎么会下奶呢?
秀玉无可奈何,只得叹息一口,想当初她的奶水有多好啊,喂了儿子还能喂楚风,能养一大一小呢!可现在却一滴也下不来了。她的奶子再也不会出奶了!
奶子不下奶,可楚楚还是喜欢叼,馋的。秀玉没有办法,只好卖了冬粮,去买了一头正在产奶的母羊。
平原上一般不养羊,因为没有那么多的草。平原上到处是肥田,人们也不可能让肥田里长出草来。所以秀玉每天最重要的就是给羊寻草。
此时早已包产到户,各家种着各家的田。秀玉除了在自己的田边地头找找外,能寻草的地方就只有路沟旁。秀玉一个人只分得一亩三分旱田,二亩水田。平常一个人,够种够吃,还能卖点余粮。可现在新添了一个人口,队里已没有余田可分。原先分的田已成定局,不管谁家新添了人口,几年中都不会再重分。
人多了,花费就多,尤其秀玉新添的是要吃奶的娃。奶如果是从自己的奶子里产下的,倒也无妨,可奶是从母羊的奶子里淌出的,还得管羊饱。
田不够种,秀玉就求人家租点田给她。好在这时期,国家正大搞改革开放,村里有本事的人家,心事已不在田里。不想种田的,就把自家的田给租了,自己进城搞副业,做生意,这样,公粮税费、水利任务也一块转给了租田的人。
为养活楚楚,秀玉另找人租了两亩旱田,三亩水田。这样,她除了要带孩子,给羊寻草,一个人还要种三亩三分旱田,五亩水田。
秀玉每天把楚楚背在背上,忙得团团转。那年月没有冰箱,楚楚吃的羊奶得现挤。楚楚一饿,就哭。一哭,秀玉就得去羊奶子下挤奶。挤好奶还得点火煮开,煮开了,再放进凉水里,坐温。这样才能喂给楚楚。往往等秀玉把奶准备好时,楚楚已哭累,睡着了。睡着了的楚楚摇也摇不醒,秀玉心里别提有多难过。后来,秀玉摸出了经验,就把一天的羊奶都提前煮好,装进暖壶里。等楚楚饿了,就从暖壶里倒一点出来,放进凉水里坐着,坐温了,再喂。吃多少,坐多少。
楚楚很快就适应了,慢慢地大了。楚楚一岁时,学会了走路,也开始能吃些干的了。秀玉终于松了一口气。
看着开始呀呀学语的女儿,秀玉的心里多了些欣慰。
一天下来,秀玉忙个不停。不是背着女儿在田里忙,就是抱着女儿在家里忙。一年下来,秀玉老了一截,三十六的人,看上去倒像四十。那原本勾人的腰,撩人的奶,风骚的屁股,都在失去魅力与颜色。
秀玉的风韵渐已不再,也不再有男人半夜里摸进她的屋,摸上她的床。秀玉倒也不在乎,每天忙累了,倒头就睡,渐渐忘了自己的身体,忘了身体里的欲求。
有了楚楚,秀玉的心实了,反没了过去的空虚与浮躁。夜不再长,反是觉短,觉总也睡不够。
好在楚楚渐渐地大了,先是会走,后是能说,再后来,会跑,也会唱了。
楚楚五岁时,学会了数数,一百以内的,还会认几十个汉字。这些,都是秀玉在田间地头教的。母女俩相亲相爱,相依为命。
秀玉渐渐地老了。四十岁的人,满脸都是皱纹,背也有些虾了。光荣的爹看不过,常过来帮帮手。可光荣的爹也老了,六十好几奔七十的人,身子骨也不行了。扶犁扶不动,赶牛赶不走。楚楚就嘲笑:爷爷,你老了,牙关不住风,牛不听你的了!
光荣的爹就笑,你的牙也关不住风,牛也不听你的。
楚楚就得意地说,我的牙还会长出来,可你的牙不会长出来了!我的牙长出来时,牛就会听我的!可牛再也不会听你的了!
光荣的爹笑了,说,牛当然要听你的,你还有一辈子活呢,可爷爷就要死了。
楚楚问,那我妈妈还有几辈子活?
光荣的爹想了想,说,你妈妈呀,她还有半辈子。
楚楚高兴了,她说,我知道了,牛只听我妈妈一半话!
秀玉就笑,对女儿说,等你的牙都长出来了,牛啊,就只听楚楚的话了。
这一年冬里,光荣的爹死了。
光荣的爹死时,差两个月满七十。光荣的爹死得很安详。老人死前,让儿子叫来了秀玉。
秀玉牵着女儿赶来时,老人正憋着最后一口气等她。看到秀玉,老人说,秀玉,我要去找光荣了。
秀玉哭了,说,爹,你不要秀玉了?
老人舒开了眉,说,人都要走这条路的,人活七十古来稀。爹活了七十,知足了。
秀玉擦了一把泪,说,等楚楚大了,秀玉也来找你们。
光荣的爹看着秀玉,说,爹的寿鞋你做好了吗?
秀玉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双新鞋。
光荣的爹笑笑,说,给爹穿上。
秀玉给公公穿上鞋,这是她一生中做的最好最结实的一双鞋。几天前,光龙就来报过了,说他们的爹已经吃不下干的了,可能过不了今冬。
光龙说,嫂子,爹说想穿你给他做的寿鞋。
秀玉的眼睛红了红,问,真不行了么?
光龙点点头,一天里还喝不下一碗米汤。
秀玉就开始给公公做鞋。她连夜剪鞋样,糊鞋面,整鞋底。公公鞋码的大小早已了然于心。鞋底整好后,秀玉就开始整日整夜地纳鞋底,鞋底纳得厚,断了五根针。有时,纳着纳着,眼里就起了雾,视线就模糊了,针刺破了手指,钻心的疼。秀玉擦了眼泪,继续纳。
穿上秀玉为自己做的最后一双鞋,光荣的爹十分满意。他最后伸手摸了摸楚楚的头,就闭上了眼睛。
这一年,是一九九○年。楚楚已上小学了,读一年级。
楚楚上小学后,秀玉的负担更重了。今天要买笔,明天要买本子,学校要交这个费,那个费,秀玉恨不能自己会魔术,变出钱来。
秀玉一个人种了十多亩地,有旱田,也有水田,还有自家的一点自留地。现在,地越来越不香了,种地亏,苦死苦活,一年到头,交了公粮税费,抵了水利任务,剩下的就只够吃,连花销都困难。
村里的年轻人和壮劳力大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大都是老弱病残。余地多得没人种,秀玉想种多少就种多少,既不用给主人交公粮税费,也不用按收成比例给主人提成。如果帮忙完成水利任务,人家还倒找钱给秀玉。
可秀玉还是觉得亏,种得越多,盈余越少。秀玉也闹不明白,地里的产量明明一年比一年高了,为什么还亏得越来越多了?村里变做花样收税,税的种类、名目多得秀玉都搞不清。农药化肥长得飞快,粮价又上不去,还常买到假药假肥假种子,就算最后丰收了,还是亏的多,剩的少。
秀玉也乏了,不再贪田多。
秀玉也想出去打工,可楚楚还小,要上学,要人照顾。再说,她也不年轻了,力气也不如从前了,她能打什么工呢?向村里出去打工回来的人打听,人家说外面要的都是年轻貌美的,像秀玉这样的,做保姆人家都不要。
秀玉也就死了心,一门心思对付那十几亩田。
好在楚楚聪明,读书好,懂事。每天回家,除了自己做作业,还帮妈妈抢着干事。七八岁的孩子已经知道疼妈妈了。妈妈受的苦,楚楚都看在心里。每天睡觉前,楚楚用一双小手摸着妈妈的脸,用小脸贴着妈妈的大脸,轻轻地蹭着,动作里尽是体贴与关爱。楚楚有时给妈妈捶捶背,有时给妈妈揉揉腰,说,妈妈,你疼不疼,累不累?
秀玉的心就暖了,湿了。秀玉说,妈妈不疼,也不累,只要楚楚好好读书,妈妈就不会疼,不会累。
楚楚就发奋读书,年年得第一。家里的墙上贴满的楚楚的奖状,秀玉看着也舒心。楚楚这么乖,这么贴心,秀玉一想就安慰。她庆幸自己当初拣了这个女儿,让她的日子有了想头,有了盼头,有了活头。否则,她不敢想象自己今天还在不在这世上。
人们都说她克亲人,想不到在厕所里冻得青紫、拖着半截脐带,连哭声都弱了的楚楚,来到她身边后,居然如此顺利地活下来,而且连感冒都没得过几回,医院更是进都没进过。这孩子和她有缘。上天已注定,她们要做母女,唇齿相依。
楚楚是她的全部希望,是她活下去的寄托与力量。
楚楚平安地长大了,九六年楚楚小学毕业,升上了初中。楚楚以全乡第一名,全镇第二名的好成绩考上了县一中。
得到这个消息时,秀玉欣喜得哭了。高兴过后,心里又愁上了,楚楚的学费上哪去凑?
秀玉想到了光荣的两个弟弟光华和光龙,现在,他们都在外面打工。他们的女人也跟他们出去打工了,孩子则留在岳父母家。打光荣的爹死后,秀玉和郑家的关系就慢慢淡了,相顾的地方也少了。为了各自的家,各人的生计,大家都忙,都累。
光华当初学的漆工,现在已不吃香,好在,光华会描龙绣凤,在南方一家印染厂当印花工,这两年已做了师傅,月薪听说有两千多。光龙现在也在外当了包工头,到处接工程,给人盖房子。有时跑海南,有时跑广州,有时在北京,现在又去了上海。反正哪里有工程接,他人就去哪里。光龙做的是小包工头,村里有一大帮人跟着他在外干活。光龙在别人的手下包工程,做的是最底层的那一级,往往层层转包下来,钱已被各层各级、各个中间环节吃掉。如果工程款能顺利拿到,工程上再搞些偷工减料,给工人结完工资,也能赚一些,比一般工人要强许多。
楚楚上县一中,光学费就得好几百。在县城里读书,还得要住校,在学校吃,在学校住,每个月还得几百块。村里人都说,家里只要有一个中学生,就好像粮袋穿了窟窿,要不了多久,就得漏空。村里好多家境好的,都给孩子读垮了,更别说秀玉。
楚楚知道妈妈难,就说,妈,我不想读了,回家帮妈种田吧。
秀玉瞪一眼女儿,瞎说!你还想和妈一样,趴在这地上苦一辈子吗?你读了书,今后上了大学,就可以进城找工作,不用受妈这份苦了!
楚楚红着眼睛说,可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受这种苦。
秀玉说,你考上大学,工作了,赚钱了,妈就不用种田受苦了。
楚楚咬着嘴唇,点点头,我读,我一定考大学!
秀玉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让楚楚读上县一中。
嫁给光荣后,虽然只做了他三个月的妻子,可她和郑家有感情,郑家人也对她不薄。秀玉厚着脸皮,给光华和光龙写信借钱。
秀玉在信里说了楚楚的情况。
半个月后,光华从南方给秀玉寄来了一千块钱,光龙寄了八百。兄弟俩寄钱来的同时,商量过似的,都给秀玉写了一封信。信里面说,嫂子,我们在外也不易,现在赚钱难,我们的孩子也要读书,在外面要交房租,交这证那证费,手里也没什么钱。光龙的信里还说,现在的工程难做,不仅要自己垫资,完工后,还拿不到款。不是上面的包工头奸滑,卷款逃了,就是老板心黑,不到不得已时不肯给钱。信末,兄弟俩都说这一回是尽力了,以后恐怕就难。
兄弟俩的信都写得很长,光华的写了两页,光龙的写了三页。秀玉看了,心中阵阵隐痛。秀玉是个明白人,知道两兄弟是给她以后的借钱断了路,封了门。
秀玉知道,他们说的也是实话。光华两个孩子,大的儿子正在上大学,小的女儿也在读高中,户口不在南方,听说每年还要交不少的借读费,两口子虽说一个月有两三千块,可人在异乡,样样要花钱,也难。光龙也是两个孩子,女儿在读初三,儿子读初一,兄妹俩都住在外公外婆家。就算家里再有,有孩子读书,就是粮袋上的窟窿,堵都堵不住。
秀玉嗳了一口气,决定从此不再向两兄弟开口。那夜,秀玉又想起死去的光荣,伤心了一场。
楚楚终于进县一中读书了。
楚楚一离家,秀玉的心也挂起来,想。一个人又开始清油孤灯的生活,与过去不同的是,心中多了份牵挂。
为了省钱,楚楚两个月才回一次家。回家看母亲,取生活费。县城离家远,还隔一道长江,过轮渡就要大半个小时,上了岸再乘汽车。图省钱,楚楚总是不过轮渡,而过汽渡。轮渡渡人。汽渡渡车。过轮渡要买船票,过汽渡就可以混过江。到了对岸,再买票,便宜。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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