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击挨打一个被打一个挨一会换过来一会两个打一个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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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左路备补军
  兵变平复以后,袁世凯决定重新编练军队,名为备补军。共分为前后左右中五路:王汝贤任前路统领,刘某任后路统领,洪子成任右路统领,雷震春任中路统领,陆将军担任的是左路统领。左路备补军和其他各路一样,共分前后左右中五营,我任前营营长(同时参谋部亦委我为中校副官,我未就。这是刘一清先生为我在陈二庵处保荐的。刘以革命被二十镇解职后,即赴南方。兵变前数日,他代表黎元洪参加迎袁代表团到北京,我们曾经见面。)陆成武任后营营长,董士禄任左营营长,龚广翼任右营营长,中营营长由统领自兼。
  计划就绪,即着手招兵,在德州、平原、沧州、景县四区,分头招募。我任景县这一区。我在正月十七日早晨动身,同行的有中营前哨哨长宋哲元同他的哨官等多人。(统领兼任中营营长,此次招兵,他自己不能同去。因将五哨哨官哨长随各营同去,前哨随前营,后哨随后营,按序分配,取其简便省事。)过了丰台,即到杨村。不料英国兵忽然上车干涉,以我们携有枪械为借口,禁阻我们通行,气势汹汹无法理喻。我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我想:“为什么不准中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通行?你英国凭什么在中国境内这样横行霸道呢?”后来费了许多唇舌,百般交涉,才算勉强通过。到了天津,车站上也触眼都是黄头发蓝眼睛的英国兵,中国的军警一个也看不见,宛如置身于英国的领土上一样。我们的车停在站上,那些英国兵三番五次地上来盘查,阔视昂步,不可一世。目睹这种主权旁落的惨痛情形,想到眼前以及沿路上所身受的欺凌屈辱,不由得使我怀疑着:“中国是否还是个独立的国家?天津一带几时已经沦入异国之手了呢?”此盖北京一带兵变事起,英国即借口保护侨民,在北方一带调集重兵,为所欲为。于是天津各地俨然成为他们的保护区域,中国的一举一动,都要受他的监视和干涉。而中国当局,却只着眼于内部的权力之争,对外的方面,简直置之不闻不问。中国政治当局的可鄙可耻,就正在这些地方。
  我们在景县住了四五天,到了正月二十二日,一营人就已招齐了。当即开回南苑着手训练,曹福林等就是在这次招来的。新弟兄们以农工小贩居多,都是真正的良家子弟,素质很好。此外还有许多曹州府人,——此时津浦铁路初成,天津至济南一段,都是烧砖铺轨,他们原先即为碴砖工人,以姓周的为最多。又此次招兵,我们住景县大寺中,寺中小和尚,都哭着吵着要求还俗投军,老和尚气得把他们关起来。但结果终有三个和尚投了我们的队伍,都很好。由此可见青年人的心志,他们要做有用的人,决不甘做无用的和尚。
  南京方面听说袁世凯又招兵了,于是群起反对,质问他为什么违反信约。老袁乖巧得很,马上通令停止招募。但事实上,五路备补军统统已经招齐了。
  那时民国初建,一切都混乱泄沓,漫无头绪。队伍驻在南苑训练,衣服锅灶一切用物都无着落。大家每天饥一餐,饱一顿,过一天算一天,勉强维持着。直待奉到命令由南苑调开北苑训练的时候,新兵们身上仍然穿着原来的随身便服,褴褛肮脏的不堪,七零八落地走过大街。我在后头跟着,怎么看也像一群叫花子,我自己就像个叫花子头。在北苑住到两个月的光景,才每人发给一套衣服。又经了很久的一个时期,才又领来二百支破枪。国家在大改革的时期,无论什么事都需要一点一滴的经营,不耐烦,无毅力,都是不行的。我是这个时期混过来的人,于这种甘苦更为清楚。
  新兵编制成营之后,仔细加以考查,觉得素质还很不坏。他们大多是纯正的良民,忠厚老实,吃苦耐劳。只是官长成分非常复杂,训练极感困难。当刚成营的时候,段芝贵凭他炙手可热的势位,极力安插他的私人,甚至他家的护兵马弁也一股脑儿介绍给陆将军。陆将军碍于情面,无法驳回,一一照收。于是护兵马弁也充当起官佐来。这些老爷们十九都不识字,操法更是不知为何物。这样的下级官,差不多占三分之一以上。营中添了这般酒囊饭袋,全盘的事业都无法推动。他们身为下级官,自己既不会喊操,当然无法去训练士兵。没有办法,我只好分派几个有知识的头目每天给下级官教操。
  新兵们还都带着辫子。成营不久,袁即下令剪辫。我知道这是一件难事,先做了一番宣传工作来说明辫子的来由,又把《嘉定屠城记》、《扬州十日记》中的事实细细谈给大家听。但因他们是新兵,说话究不易深入。剪的时候,有的情不自禁地啼哭,连饭也吃不下去。有的表面上虽苦笑着,但肚里却在流泪。剪时一排一排照相留念,并又每人发给一元赏钱。剪过后,有的把辫子郑重地包好,寄回家去珍藏。有的哭个三四天不止,总觉得不惯。我看了这种情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五月中旬,我这一营奉命开往京西三家店守护陆军部军械局。三家店在门头沟附近,离北京四五十里路,火车半个钟头即达。再过为妙峰山,正北为天台山,过天台山为过街堵。这一带都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若是发生战事,只要地形熟悉,这许多地方都可以大大地利用的。这里的空房很多,可惜十九都已残破了,我们驻下以后,重新加以修理。于是加紧训练部队。这时一共成立了三个讲堂:一个头目讲堂,一个官长讲堂,一个特别兵讲堂。另外成立了两个班:一个拳击技术班,一个器械体操班。在训练的期间,我编了一本八百字课,为新兵启蒙,每个字下边都注有浅显的解释,使他们一看即能领悟。此时石友三为左哨哨兵,佟麟阁为右哨哨兵,刘汝明为前哨正目,冯治安尚是伙夫。
  在三家店,附近一带都是我日常散步的地方。三家店西北六七里,有一个坟园,这地方为我最喜爱,至今还留给我很深刻的印象。那是一个大坟园,连着高山,一片丛林古木。那种树都是白裸松,高达五六丈,每株都是六七个人合抱不过来。入门后,两旁耸立着石人石马,都是明朝人的衣装。墓碑上也写着“大明”等字样,可见这墓是明朝人的无疑。可是却被满清人霸占着,并把“大明”的“明”字戳去,换成“大清”字样,但石人石马的衣装却没换过来。照中国的法律说,占人坟墓,该当何种重罪?可是在清朝,清朝的权力只保护满清人,于是也就不讲法律,不算犯罪了。这坟园上的松林,后来到了民国十年左右,被王怀庆所盗卖,那些高大的白裸松,全都砍伐净尽。一座清幽美丽的坟园,就无端地毁掉了!
  在三家店驻防的期间,忽然发生了蒙古独立问题,后来竟以兵戎相见,大战于百灵庙。这次中国参战的部队,由徐树铮将军指挥,出击作战的是第八十混成团。读者当还记得辛亥年间我曾在第二十镇第八十标充当第三营营长,这正就是从前那个第八十标的后身。他们这次作战,情况激烈,双方死伤甚重,我就写信去探问他们作战的实况,看看从前的训练是否合于实际需要,以作今日训练的参考。信去之后,一营营长王石清先生,二营营长郑金声先生各复我一封信,正目宋庆霖、张殿诚,也有很详细的信给我,将他们初战、酣战、结战的情形一一详告。根据这些信上所说的,觉着过去训练有三个重要的缺点:第一是关于官兵战斗动作方面,比如一个兵受伤,好几个兵抬送,一个官长受伤,几十个兵伺候,结果无形中减低了战斗力,影响全军作战。为免除这种不合理的情形,我特地分项编了个《战斗动作歌》,每天教给士兵念诵歌唱。过去训练的第二个缺点是射击军纪太坏,士兵不谙瞄准,胡乱放枪,空耗子弹,这也是一大弊端。为改正这种缺点,我又编了个《射击军纪歌》,将射击的技术与原则详说一番。第三,官兵不知利用地物,他们这次作战死伤过多的原因,主要的就是不善于利用地物。这结果是目标大,伤亡因而也多。所以我又斟酌地物要点,编了个《利用地物歌》。这三个歌儿都令官兵朝夕歌诵,每人都要记得烂熟,同时常常实地演习,以便作战时可以运用自如。我所以要编这些歌词,说来话也很长。我早年读列国志管仲相桓公伐戎狄之际,军中有“上山歌”、“下山歌”,并申说“乐其身者忘其形”的用意。我读了之后,十分兴奋,想到我们现在训练,也当注重歌唱,以振其精神,乐其心志。因此我常常想给士兵们编些有益的歌词,谱调歌唱。恰巧我那时常到基督教会堂去做礼拜,我记熟了几个赞美诗的调儿,于是就按照那些歌谱,填上我自己的歌词,油印出来给士兵唱诵。因为调儿简单,歌词又天天反复解释,唱得烂熟,所以以上三个歌都给他们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在三家店驻了半年,即奉令到平则门旧火药库驻防。到防之后,又是一番大修理,门窗、院墙、操场,统统加以修葺。
  到年终奉令参加会考,由总统府全权主持其事,每军取一个第一。仪式隆重,很引起一般人的重视,事前不免一番竞争。至时主考者为刘某,此人是天津武备学堂出身,学识颇佳。考题分战斗教练与基本教练两种。结果我这一营竟考取第一。
  不晓得是因为我这次考了第一,还是另有原因,这以后许多人竟对我嫉视起来。这时我叫士兵们一天到晚读书,打枪,不准他们出门一步。有时有事出门,在街上走着又都唱着“烟酒必戒”、“嫖赌必戒”的歌儿。这一来更使别人看不惯,把我当做了抨击的目标,骂我孤雁出群,不近人情。我听了这些话,一面痛心着,一面也笑他们的醉生梦死。叫士兵们用心刻苦,劝戒士兵们勿染恶习,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而一般人却如此大惊小怪,看不入眼。难道说我们身负国家之重任,就只应该躺在那儿白拿薪水,一点事都不做吗?我虽这样被人家笑骂嫉视着,但我努力自新的志气并未因之稍减。反之,这种种刺激,反倒加强了我前进的毅力与决心。这时我又编了一册《精神书》、《国耻歌》等教士兵们唱读,以加强他们的国家意识,俾可与我共同担当救国御侮的工作。
  我因为幼年失学,深感学识不足的苦处,遂尽可能的想法多多结识有学识的朋友,以弥补我这种精神上的缺陷。那时第五营营长陆绍文等,学识经验均甚丰富,我有暇即去找他们谈话,请教一些关于治军,治事,以及修学的大道理。不料这时意外地发生了一件怪事:第一营一位前哨哨官死了。他原为西什库学兵出身,同学们见他身后萧条,于是每人出几两银子,共总凑集了数百元,交给他的家属为治丧赡养之资。不料这事却引起一般没进过学堂的官兵的反感。他们邀集了一些不识字的人,成立了一个“不识字会”,以排除学兵出身的同伴们。这事后来给陆将军知道了,把所有官长召集到执法处讲话,陆将军啼笑不得地说道:“如今到了中华民国了,哪里都有党,哪里都有派,听说大家成立了个什么会呀?”
  有人说:“听说是不识字会罢?”
  “有这么回事吗?我是武备学堂的学生,照这么说,我也应该被你们排除了。这都是谁干的?”
  半天没有人吭气。后来再三追问,一位中营营副王怀智,外号叫王白毛的就站起来说道:“将军不叫闹,咱们就不闹,取消好了。”他这么一说,才知道这“不识字会”就是由他做主脑的,此外第三营营长董士禄等都在内。他们主要的是排斥识字的官长,重用不识字的分子。当时陆将军重重地申斥了一顿,这个闻所未闻的“不识字会”才算取消。自己不识字,不知发奋以谋补救,反倒嫉恨别人,要别人也要和自己一般愚昧才好,这种心理,真是非常令人诧异的。
  我这一营有一位文案名叫王喜瑞,是个满人。这人才学很好,人也不坏,惟性情懦弱,遇事疑惧,以此常常被人家欺弄。他日常爱吸水烟,一天到晚躲在屋子里,咕里咕噜狂吸不休。一次我有事找他,刚掀起房门上的帘子,一股烟气迎面向我扑来,我就赶忙退了出来。他看见慌忙把烟袋放下跑出来招呼我说:“营长,你别走,我有话和你说。”神色显出极度的不安,像有话急待申诉的样子。我看了他这种情形,一时摸不着头脑,我就说:“你有事请到我屋里来谈吧。”他到了我房间里,还没有来得及坐下,就开口说:“营长我不干了!”连说了五六遍。我问他为什么不干,他说:“副哨官逼人太甚,我一举一动他都监视着不放松。”原来我营里有个副哨官吴鹏飞,写的好,见识亦广,只是在社会上混了多年,一心眼儿只想升官,老希望着我早早保举他。加以他秉性多疑,对长官,对同事统不信任,所以又时时怕我对他有什么不好的举措,因此嘱咐司书,说若是我提到他的事的话,就请他马上把消息告诉他。有一天我和文案谈话,顺便问到补官的公事发过没有,王喜瑞说已经发过了。恰巧这时司书正在旁边,他把“补官”听成“副官”两个字,就十分注意,又听见说“公事”两个字,就以为我一定已给吴副官上了什么公事。立刻跑去告诉吴鹏飞。吴鹏飞听说,不知这公事是保举他升官,还是报告他的坏行,就急得一直跑去找文案,问上的是他的什么公事。文案当然不懂,愣了半天,回答说:“并没有什么关于你的公事。”吴鹏飞坚不相信,一定逼着文案,硬说上了他的公事,为什么瞒着不给他说。如此纠缠多天没个了时。弄得文案无法可想,遂愤而向我辞职。这是一件事。还有我的一位营副,名叫王广智,为人轻狂好事,也常常和王喜瑞在一起,成天把他欺弄着。王营副常和他说:“你可知道咱们的营长是个革命党,你是个满人,他总有一天要宰了你,你小心着你这条命!”王喜瑞就十分疑惧,日夜的感觉难安。有一天竟跑去问我,眨动着眼睛说:“营长,怎么好?你说我的命应该怎样吧?”我很纳闷,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结果他把王营副说的话,敞开和我说了,并说:“我看他是吓我,营长不见得怎样我。”我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王广智挑拨造谣欺弄他一至于此,我真不了解其用心。后来他俩终因事闹翻了,揪着打起来。王喜瑞是社会上一个典型人物,所以把他写在这里。
  一九一三年春天,我们又奉令由平则门开回三家店驻守军械局。到这时候,才渐渐看出官长、头目,以及士兵,都能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受训练,一切都已上了轨道。他们精神都十分饱满,身体也十分结实。最值得欣慰的是官兵们都能知道爱护百姓的重要,都知道百姓就是自己的父母兄弟乡邻亲戚。我的《爱百姓歌》也早就成天在他们嘴里唱着了。
  我因为常常往来三家店,同三家店车站站长刘锡庭渐渐熟识。他的英文很好,做事也很负责任。我每次坐车的时候,同他无话不谈。从他的谈话里,我才知道铁路上的一切规章是仿照西洋法子办理,平常不准告假,告假生病皆扣钱,十二年无过无假恪尽职守的,都赠给养老金一次,并增给年薪一次。我听了他的话,觉着欧美社会事业的办法,实在比中国进步多多了。中国的社会太无系统,太无秩序。比如机关中一般公务人员,有的懒散成习,随便告假;有认真做事,忠于职责的,当事者并不过问。既无扣钱之说,也无奖励的章程。同时任用人员,都看私情,贤不贤,能不能,全不去管。这样,位置没有把握,生活没有保障,大家都是鬼混差事,而贿赂贪污也就成为风气,社会上一片乌烟瘴气。人家的社会为什么那样好,我们的社会为什么这样糟?从这小小的办法上,都看出道理来了!
  一天,我在火车上由李星阁旅长介绍,认识了一位高某。我叩问他在哪里恭喜,他说在小德张——西太后的太监家里教书。后来我才知道这位仁兄说起话来云天雾地,随口胡吹。说谎说惯了,开口就是瞎话连篇,到后往往他自己也对不起碴儿来。我同他认识了两月,没有听见他说过一句实在话。我在平则门驻防时,有一天他坐着马车去看我。坐下之后,我问他怎么来的,他说是坐马车来的,并说这马车是小德张送他的,他家里还闲着好几辆。他这话显然是故意在向我夸耀。我听了颇有点不能置信,一时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决意要把他的西洋镜戳穿一下。我就装作解手的样子,走出屋来,绕了个大弯,到停马车的地方。我向车夫说:“你是哪里的车子?”
  车夫回答我说:“我们是平则门内大兴马车行的。”
  我再用不着问第二句话,随即回到客厅里,就笑着向坐在上首的这位高先生问道:“你的马车很多吧?”
  问的时候,我尽力避免神色上的显露。但他怀着鬼胎子,脸上一阵红,立刻忸怩不安起来。他再也坐不住,局促了一会儿,就起身要走。为解嘲起见,临走的时候,却邀我改天到前门外大栅栏拐角上某某饭馆去吃饭。我说我向来不叨扰人家,谢谢他的盛意,推辞了不去。不料他厌人得厉害,见我说不去,就抓着我的袖口不放,再三地非要我去不可。纠缠了好一会儿,我只得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他。到了约定的那天,我按照他说给我的那家饭馆准时赴席。不料到了那里,那饭馆正在修理炉灶,停止营业,一打听,知道已经动工多天了。明知自己又受骗了,但还不死心,仍然想着停一会儿他还能来。谁料我怏怏地张望了半天,终于连他的影儿也没见到。我只好苦笑回来,自己认了晦气。一天我又遇见了他,他反倒质问我说:“那天你为什么不去呀?”我忍不住笑起来。我想这真是活见鬼!后来从多方探听,才知道这位高先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氓学匪。原先他在某某学校读书,因为品行不端,给开除了,才又转了学。不久又被开除了。自此以后就到处招摇撞骗,鬼混过活。曾有一个时期,他竟能在某银行骗到一个职位,并且同总统府某秘书长也有了来往。这使我对于这个社会,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像这样的骗子,竟也混得开,无怪乎社会如此黑暗龊龌了。
  这时有一位曾在滦州举义的朋友,被袁世凯逮捕。我听到消息,觉得彼此都是一条战线上的同志,万不能袖手不顾,当即尽力设法营救。后来他释放出来了,为答谢我们营救的人的盛情,特请了大家吃饭。席设石头胡同某某班。涉足娼寮,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从这里我才知道北京有八大胡同。我走到那里,门口上挂满彻亮的电灯,照耀得如同白昼。迎门墙上悬着什么桂花、云仙、玲珑、小翠一类的妖艳名字的牌子,叫人看了直感到肉麻。这天到的客人共有二十几位,分作两席。客人一面不断地来,一面不断地叫条子,差不多每个客人有两个侍酒的姑娘。一时娇声媚语,大呼小叫,丑态百出,弄得我这个傻大个儿如坐针刺,一刻也不能安。到后来我简直待不住了,就站起来说:“对不住。我还有点事,失陪了。”主人看见我要走,百般劝阻。我执意不肯。主人把我送到门口,我对他说道:“你是一位有志气有血性的革命青年,想想我们为了革命,死了多少同志,你现在肩上又负着怎样的责任。今天的情形是我想不到的,同时也叫我十分痛心。我知道我说这话会得罪你,但我不说,我觉着对不住朋友!”说完我就匆匆走了。
  历年以来,我所结识的有志气有血性的朋友,不知有多少,平常谈起话来,多是壮志凌云,激昂慷慨。谈到政治的腐败,社会的黑暗,往往脸红口颤,把地板跺得咚咚作响,大有举世皆浊我独清之概。但一朝置身社会,被狂风一吹,骇浪一卷,便立刻气丧志颓,再也干不起来。结果是随波逐流,把世事都看得马马虎虎。久而久之,遂与社会同流合污,自己也成为黑暗里面的一个分子,成天三朋四友花天酒地,胡闹鬼混。今天你请我,明天我请你,你叫四个姑娘,我叫八个姑娘。要这样,才能显得感情特别好。造成了风气,大家见惯,不以为怪。我国政治社会多少年来不见进步,这实在是一个原因。我这位朋友,原是极有作为的一位青年革命者,学识品行都很可观,自经了一次小小的打击以后,他便改辕更辙,掉转头来走入堕落之途。渐至觉着不如此便是不通人情世务,过去的豪志,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我们党政当局提倡新生活运动,我很觉得高兴。然而要紧的是要注重实际,不可只重形式,尤不可以此敷衍门面。否则还是毫无效果的。
  这年九月,二十镇的马队三张来见我。所谓三张,就是张之江、张树声、张振扬。他们打算到绥远张敬舆将军那里投效,特来向我征求意见。这是好鸟择枝的意思,用心很可佩服的。我和他们说:“现在北洋军人中有血气,有朝气,有志气的,确乎要数张将军。他很肯为国家民族打算。到他跟前去干,当然比在别处好。我赞成你们到那里去。”张之江听了我的话,把桌子一拍,兴奋地说:“对!我们决意到张将军那里去!”当天晚上,他们三个人就动身到绥远去了。
  袁世凯的气焰这时一天天高涨,名为共和总统,事实上已经变成狄克推多。为了内阁制的问题,唐绍仪愤而辞职以后,大权更集于他一人之手。老袁于是踌躇满志,益发为所欲为,谁也不敢稍拂其意。这时令人惊服的是章太炎先生。太炎先生因愤恨袁之飞扬跋扈,一天午后,他手里拿着鹅翎扇,步行到中华门,对袁世凯破口大骂,历数他的罪状,毫不留情。袁世凯这时躲在家里,气也不敢吭。到后实在受不住了,就找陆将军把太炎先生劝到石虎胡同住下,每天三顿丰盛的酒席款待着。心想这样,总可钳住他的口了吧。可是太炎先生仍然义愤填膺,骂不绝口。当时袁世凯惟我独尊,横暴恣肆,简直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民风报》三番五次地被他查封。无故失踪的人每天都有,一般人都缩首敛翼,谁也不敢稍有触犯。太炎先生竟不顾一切,以一布衣,而不被淫威所慑,挺身为公理而呼吁,为正义而呐喊,古今中外,这种人物能有几个?我觉得在这点上,太炎先生真是一般读书人的模范。
  一九一三年的秋天,左路备补军又另外成立两个团:左翼第一团同左翼第二团。我奉令招编左翼第二团。
  我在阴历七月廿九日奉到命令。当天晚上,即在原来统带的一营人中选拔了几位官长头目,翌晨带同他们到河南郾城一带去招募新兵。
  从北京动身的时候,天还没有明亮,东方正泛着血红的朝霞。沿路上,看见百姓们正在收割晚禾,茫茫的原野,一片晚秋的景象。
  在漯河车站下车,五里路即到郾城。这里既靠车站,南面又有一条大沙河,下流可通至临淮关,上流亦通许多重要的城镇,河中船舶拥挤,产鱼颇丰。所以郾城是一个水旱码头,市上一片蓬蓬勃勃的兴隆气象(后来因连年内战,景况大非昔比了)。我们到了郾城,即找地方落脚。我向来牢牢记着“冻死不入民房”的教训,以为无论如何,我自己得把这句话拿来身体力行。至于住旅馆,则更不相宜。所以我每次行军,必住祠庙或空着的公所。这次在郾城,找到有一家停闭的戏院,室里有现成的木床。我们当即住了进去。因为大雨之后,里面异常潮湿,但为了方便,即未另找房子。当天我们都很疲乏了,在床上铺起随身带来的军毯,躺下就呼呼睡去。想不到一觉醒来,周身如同针刺的一样,疼痛得厉害,把毯子掀开一看,席子上,枕头下,到处臭虫,成群结队,多到令人肉麻。后来回到南苑,遍身都生出厌人的疥疮。这戏院停止已久,臭虫都饿瘪了,一旦住了人,它们就馋餐地大吃一顿。戏子身上都生着疥疮的,俗话说:“不怕疥水,只怕疥嘴。”一夜的工夫,戏子身上的疥毒,就传染到我们身上来了。这场恶疾,经过两月,才慢慢地治好。从此我得知戏院、澡堂、旅店都是传播病菌最厉害的场所。后来每到这些地方,我就怀着戒心,不敢稍有大意。
  郾城这一带,人烟稠密,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多。我们除在郾城招收而外,并派出人员在逍遥镇、西华县、沈邱、项城等数处分头招募。取录标准,凡农工良民,身无暗疾,年在十八岁至二十五岁,身高四尺八至五尺者,一律收录。凡面黄肌瘦,精神萎靡者,体高不够者,皆不要。人民生活,的确看出一年年地艰难起来了。整整一团人,一千六百余名,不到两个星期,就招足了额数。梁冠英、田金凯、赵廷选、吉鸿昌等,都是这次应募来的。郾城街上有朱姓兄弟两人,一名朱安邦,二十岁;一名朱安庭,十八岁,都是基督教徒。浸礼会牧师介绍他俩投军。入伍后,极为忠诚本分,勤劳负责,不久即升排长。一九三八年我过郾城,想起他俩,曾向熟人打听他们的下落,不料都已死去了。替他们算算年纪,不过四十多岁。中国人寿命往往如此之短,真是民族一大可怖的现象。我细思原因,觉得主要的是知识不够,意志薄弱。富裕者则生活恣纵,耽逸堕落,因而短命;贫苦者则生活窘困,饥寒交迫,纵有得着机会,慢慢爬上去的,但一旦有钱,也就恣纵起来。社会如此,彼此熏陶,好像惟有恣纵方是人生乐事,加以经济凋敝、社会动乱诸原因。总之还是整个民族问题和社会问题!
  当晚乘车北返,还出了一点小波折:郾城车站站长,要等候接到路局的电示之后,才肯开车。路局没有答复之先,他坚执不肯开车。但那时新兵早已登上火车了,停在站上,久不开行,于是便七言八语,嘈杂不休,闹得车站上秩序非常混乱。我便向站长说,我出来招兵是奉有政府的公事,决不会是假冒。向路局要车,也是经过正当的手续,当然不是私自乘车。这样留难不开,我固然难以维持秩序,车站上也多不少麻烦。若是早把车开了,两方面都方便,免得耽误时间。后来费了许多的争议,才勉强把车开出。在站上整整耽误了四五个钟头。
  我们乘的是铁篷车。这一千多个新弟兄,招收并不是难事,可是要把他们大伙儿运往北京去,就觉得非常不容易了。因为他们都是老百姓,过惯的是农民生活,团体生活的训练,丝毫没有。因此处处都得为他们照料,为他们设法。尤其乘火车,困难问题更多。我因为有了上年招兵的经验,这次在事前都一一妥为预备,以免临时没有办法。现在且举三件极小的事来说:第一就是饮食的问题。现在军队士兵们每人都有一只水壶,行军时食水是不成问题的。可是这些新来的弟兄,哪里来的水壶?但决不能因此就不给他们水喝。他们都是新来的,忍饥忍渴都无训练。倘若一天没水喝,眼睛红肿了,鼻孔也流血了,他们受不了这种苦,势必即对军队生活,得一恶印象。我乃想出了水站的办法,事先派人在沿途各站,安置大桶,预备开水,另外每辆车上,预置两把洋铁壶,两只粗饭碗,以便替换着用。等到我们的车子到站,开水早凉好了,大家都可充量地大喝。新兵没受过苦,吃的也不能坏,于是在开车之前,办制了大量的馍馍带着,在车上吃着方便。第二就是大小便问题。铁篷车上没有厕所,大小便都很困难。往往看见军队乘火车,每到一站,弟兄们都争先恐后地跳下车来,就在站台附近拉屎拉尿。兵车一过,随处污秽。而且站台上男女旅客来来往往,瞧着丘八们到处哈着腰,露着屁股,实在不成体统。更有一种的,任弟兄们在车厢衔接的那连关上面大便小便,一个不小心,就可以摔死摔伤。这在没乘过火车的新兵,更须注意。我的办法,是把火车在离站十里的地方停住,让弟兄们下来,到野地里去把大小便打发干净,然后再进站去,自然什么问题也没有了。第三是睡觉的问题,事先即办置了大量的草,把车上铺垫起来,每辆车内都铺个三四寸厚,可坐可卧,十分舒畅,只是严禁吸烟。这些虽是小事,但是却疏忽不得。比如垫草,若不事先预备,那时到了车上,铁板冷气砭骨,弟兄们无有不生病的。这些事一一张罗好了,还得对弟兄们详细说明,马马虎虎说一下,是不行的,又非不惮繁琐,反复讲说不可。
  我们一团人,分做三列车,一路上顺顺利利,到达北京。
  下车后,在顺直门外一个大庙里住。安顿之后,就开始团队的编制。第一营营长由我自兼,二营营长是赵冠江,三营营长是邱毓坤。每营哨官四位:一营,前哨为李鸣钟,后哨王某,左哨万某,右哨刘某;二营,前哨赵西平,左哨刘某,右哨刘大侃,后哨关某;三营,前哨吴鹏飞,后哨杨某,右哨康某,左哨席尊龙。这回任用的哨长头目,多数都由备补军第二营中精选充任,所以比较的整齐,不像上年成立第二营时那样的分子混杂,滥竽充数了。
  军营中紧要的事,是卫生知识的灌输。尤其是新招的兵,十九都是穷乡僻壤里来的子弟,卫生方面的常识,根本谈不上的。一天晚上,已经深夜,忽然一阵号啕哭叫的声音,从兵棚内传了出来。这时我还没睡觉,听了很是诧异,急忙循着声音去查,以便追究一个明白。到了兵棚里,看见一个兵正在地上乱滚,口里不住声地哭叫。问他们的班长是怎么一回事,说是前两天因为擦枪,一时不慎,把大拇指擦破了一块,即用布裹扎起来,当时稍有一点儿疼,以为不要紧,并不在意。不想浸了水,毒菌侵入创口,伤势陡变,如火焚烧,疼痛难忍。我把他的手指仔细拨开一看,中指头竟已烧黑,毒气正在飞速地蔓延。我就急忙亲自送他到哈德门同仁医院治疗。大夫一查验,出人意外地,竟说手指非锯掉不可,否则,连手膊子也保不住了。我听了这话,很替他焦心。我对医生说,我不敢做这个主,请等我的回话,再做定夺。当即把此事去报告了陆统领,请示他能不能照医生的话把指头锯掉。陆将军说,这万万不可姑息,毒气到了哪里,就齐哪里锯掉。并说:“你没有这样的经验,一定不知道它的厉害。”我回头即通知医生,照他的话行了手术,将大拇指锯了一节。一个活泼泼的小弟兄,因为这一点小的创伤,就受了这种断指的创痛,实在是出人意外了。自从这次以后,我对于军队的训练,就特别注意卫生知识的灌输。历年来,无论行军驻军,每逢讲话,必特别提出这个题目,同大家反复地申述,叮嘱他们要看重小事,注意卫生。
  这次招来的新兵,都是年轻力壮的良善农夫,从质的方面说,可说没有可訾议的地方。但是他们缺乏教育,知识浅薄,民族意识,国家观念,丝毫没有。他们原先在家里的时候,只想着出来当兵,可是等到入伍了,受到严格的训练,即感觉苦恼,不自由,又想着还是家里好,一心一意要逃回家去。可是军营门岗严紧,于是只好跳墙。庙中的墙垣高的很,有冒险尝试的,往往把身体摔坏,吃了大亏,只有自认晦气。从那时候,我就常常想:中国要想抵抗帝国主义,不能不实行征兵制。但要美满的实行征兵制,则又非先普及国民教育不可。可是照我国实际的情形看,若说一定要等教育普及了,国民的文化水准都一般地提高了,而后再施行征兵制度,则事实上又不能许可。因为国民教育的真正普及,在整个的民族问题政治问题没有解决之前,是办不到的。所以这就必须努力宣传工作,使爱民族、爱国家以及各方面必要的政治认识,都能家喻户晓,那时方可有效地实施征兵。宣传工作的重要性,在我们这样的国家,万万不可忽视,其故即在于此。我为要补救这个“逃兵”的严重现象,一面对士兵加紧政治教育,一面又极力设法改良对于他们的待遇。初级官长教育士兵,大部分都是缺乏经验,方法又欠请求。他们正在壮年,血气方刚,性情暴躁,日常士兵偶有不是,动辄恶语相加,痛施体罚。因此难为得很多士兵暗自流泪。他们所以私逃,这正是原因之一。所以这个问题,实在非常的严重。《孙子兵书》上明文载着:“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与之生,可与之死,而民不畏危也。”这就是说:治军最要紧的是要得兵心。平素训练,不得兵心,一旦有事,怎么能使士卒共甘苦患难,怎么能叫士卒舍生拼死?所以我这时一再剀切地告诫初级官长,叫他们务必要把士卒看成自己的兄弟手足一样,万不可稍存丝毫歧视的意念。但是在那时的环境下,要根本废除体罚,事实上还不可能。所办到的,只是切戒官长逞意气,胡乱虐待士兵。我特意立下一个“八不打”的戒条:一、官长生气时,不许打士兵;二、士兵劳碌太过时不许打;三、对新兵不许打;四、初次犯过者不许打;五、有病者不许打;六、天气过热过冷时不许打;七、饱饭后及饥饿时不许打;八、哀愁落泪时不许打。我把这个戒条,三令五申地告诫各级官长。刚实行时,官兵们都非常的不高兴,以为这样一来,军纪就难于维持了。后来日子一长,方慢慢地见出功效,同时逃兵的事,也无形中大大减少了。
  我们驻在顺直门外,感到种种不方便,故又移到北苑驻防。这时我把官长目兵分成四个讲堂,加紧训练:一个营长和营副的讲堂,一个连长排长的讲堂,一个头目的讲堂,一个特别兵的讲堂。官长的基本战术同应用战术两课,由我亲自讲授。方法、原则与应用混合起来教授,一面讲原则,一面讲应用。课堂上讲完了,马上就上操场演做;操场上演做完了,立刻又到野外去实习。我的教学程序是这样的:一、我做给你看;二、你做给我看;三、讲评;四、我再做给你看;五、你再做给我看;六、讲评;七、你再做。从每个士兵的战斗动作,以至每连每营的战斗动作,必须经过这七道步骤。我认为这样的讲授,才是切合实际的办法,才能免掉纸上谈兵的流弊。后来十六混成旅时代的中下级干部大半都是在这时候训练成功的。
  一天我正预备上讲堂,陆将军临时来了个电话,问我第三营营长邱毓坤为什么辞职不干?我一听,沉疑了半天,当即回复陆将军说:“我当面来报告。”原来第三营中哨有两个兵偷了人家两块钱,中哨孙副哨官主张马上把他们开革掉。但营长邱毓坤却坚持不同意,把两个兵一个拨到前哨,一个拨到左哨。前哨哨官是吴鹏飞,左哨哨官是席尊龙,他们俩看见无缘无故从中哨拨来两个兵,觉得很奇怪,后来探问出他们曾在中哨偷钱,就极不高兴。两个哨官异口同声地说:“中哨既然不要贼,我们也不要贼。”事情弄僵了,三营营长进退两难,即愤而向我请假。我当时劝慰他说:“这是琐碎事情,你何必如此固执?若竟因此动意气,更不值得了。”他当时也没说什么话,待了一会,就默默地走了。
  接着是两个哨官同一个哨长来见我。中哨哨长表示无论如何不再收留这两个兵,前左两哨更坚决地表示不能收容。我正没法儿办,待要预备上课,陆将军恰好就来了电话,询问这件事情的经过。显然是邱营长从我这里走出之后,又向陆将军那里去辞职了。我接罢电话,即匆匆地乘马由北苑到军警执法处去见陆将军。到了那儿,邱毓坤正好也在座。陆将军问我说:“邱毓坤为什么辞职?”
  我回答说:“这件事最好是让他自己说。”
  邱毓坤站起来把上述情由说完,又道:“这时天气这么冷,雪下了几尺深,若是把他们开革了,叫他们上哪儿去?我看不如来年春天暖和了,再叫他们走才好。”
  陆将军说道:“你说的话不成理由。你说天气么,这和犯法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若是不偷东西,就是六月天也不能开革;若是偷了东西,下怎么大的雪也不能姑息。这和天气是两回事,你为什么要牵扯起来呢?”
  这位邱营长是安徽合肥人,武备学堂出身,曾办过旗语学校和各种训练班。学识阅历,都是好的,只是脾气顽强固执,骄傲自恃,从来不肯降心下气,听听别人的道理。因此同谁都处不好,这次同事们都不同意他的意见,到后又被陆将军说了这一顿,他还是不肯放弃自己的主意,结果竟辞职走了。我觉得为人处事,最要紧的是明镜高悬,抱定无我的态度,来看是非道理。若是一味的固执己见,意气用事,那无有不失败的。但一般人却很难做到这种地步,军人尤其如此。
  邱毓坤走了,第三营营长之职,派来一位孙振海接任。
  北苑一带,为历年驻兵之地。历来被裁汰的老弱残卒和被开革的不良士兵,大部分都流落在这儿,明着打杂帮闲,以谋生活,暗中却借此勾引营中弟兄,干些下流营生。奸淫偷盗,无所不为,一切罪恶的事,全由他们一手制造出来。一天晚上,七点多钟的时候,营房后门口的马号里,忽然起了火,喂马用的干草,全都烧起来。幸而发觉得早,没有酿出大祸。据站岗的兵说,火焰是突然间冒起来的,事先并没有看见零星的火焰。因此,断定这不是一时的失慎。后来多方查询,始从一个小贩口里,追究出原委。那是因为几天前我无意中看见一个小贩在营门口摆摊,卖的尽是有碍卫生的零食,弟兄围拢着购买,你去我来,秩序紊乱。我看不过去,就把他驱逐走了。那小贩因此记下了仇恨。他原是以前被别的驻军开革的兵,他知道靠营墙的马房中,储藏着干草。这天晚上,他乘人不备,隔墙把火药包扔到马号的干草堆里,上面插上一枝燃着的香头,等到香头燃到火药上,火药爆发,干草即随着燃烧开来。幸而为时尚早,人都未睡。若是迟一些,必定闹出乱子来。过了几天,汤旅长天锡那边也起大火,烧去二三十万斤干草,也是附近游勇干的。大概住过北苑之人,像这类的尴尬情形,都能够知道的。
  在北苑驻了三个月的光景,又奉令调到东城东四禄米仓驻防。这是以前逊清时代屯米的所在,地方很宽阔,一团人住着,尚有余裕。大约屯米的时间太久,耗子多的可怕,满地都拉撒着碎米。这房子的垣墙,下面厚有一丈,上面阔有六尺,进身深有八丈余。因此虽开有小窗户,却不管事,阳光仍是难得照进去,以至室内阴森森,光线幽暗,空气中弥漫着湿雾。弟兄们的铺位虽都铺有很厚的藁草,但仍不免受病,往往一连上病倒五六十个。症候都是喉头作痒,不住声的咳嗽。我问了几位医生,据说吃百合可以治这病。于是我就买了几十斤百合,每天叫伙夫煮一大锅,我亲自拿去给弟兄们分食,每人一碗,连汤一齐喝下去。吃了十多天,大家果然都渐渐痊愈起来。我在照应他们的病时,正是我和他们接近的最好的机会。问问他们的姓名,家庭状况,想家不想家。他们大多天真烂缦,淳厚老实,我们总是谈的非常亲热。因此全团的弟兄,我都很熟识。虽不敢说每个人我都叫得出名字,但是一百个中,叫上九十个名字,是没有问题的。不但正名字叫得出,就是他们在家时用的小名,我也要问出来,记牢。比如张凌云,我问他的小名叫什么,他说叫做“厚儿”;刘汝明,我问他小名叫什么,他就说叫做“呆子”。我日常对于他们,不只呼大名,并亦呼其小名。能叫出他们的大名小名,两下里的感情就显得特别亲热,特别不同,这意义是很大的。要记牢弟兄们的名字,其实并不是难事,只要多和他们接近就行。除了他们生病时,自己照应而外,还有别的机会。比如样子特别的,有点特殊艺能的,有些特别脾气的,曾经发生过特殊事故的,都容易熟识。除此之外,还有每天亲自点名的机会,点一个,瞧一个,久而久之,就都成了熟识的人了。
  开驻禄米仓之前,曾经奉到开一营人到新乡驻防的命令。当时遵令开去的,是孙振海带领的第三营。孙振海的外号叫做“孙气”。这人做事虽然热心,但读书太少,欠缺修养,最好意气用事,加上他那一营的官佐,又都是杂凑而来,因此官长之间,老是闹意见。他去新乡之前,我很是踌躇,怕他弄不出好结果,不幸我所挂虑的事情,终于到来了。一天第三营营副同三个哨长,共同来了一个报告,指摘了孙振海十大罪状;一、不给目兵开水喝;二、公费悉入私囊;三、胆量太小,遇事慌张;四、疑心病太大;五、言过其实……以下几条,记不清楚了,每条底下都列举很多的事实。
  我接到这个报告,就拿去见陆将军,请示他怎么办。陆将军也接到同样的报告,他主张我亲自去新乡查考一番。我回到营里,略作布置,即带了一个护兵,当天就搭平汉车去新乡。
  我乘的是晚车,开车的时候,已经四点,过了高碑店,夜幕渐渐落下,窗外的景物都依稀辨不清楚。火车走的很慢,好像快到了磁州的时候,我问茶房:“离新乡还有几站?”
  茶房说:“还有四站。”
  我就叮嘱护兵王炳发说:“记着,再过四站,咱们就下车,不要走过了。”
  “再有四站,咱就下车。”护兵又重复了一句。
  叮嘱好了,我把外套一围,就在车凳上斜靠着。这时一轮皓月,正从窗外射进来,照着车内,起了一层淡黄的烟幛。我们的一些被称为睡狮的同胞,纵横狼藉地散乱在车上,有的在打瞌(目充),有的却耸着肩膀吸香烟,除了断续的像雷也似的鼾声之外,一切都静悄悄的。在月光下,我左右前后地看着,他们那些黄色的脸上,都满覆着很深的皱纹,这正表明着他们都是长年在外,饱经艰苦的。到了这时,不禁也触动我的乡愁。火车向南奔驰着,我的心头腾起许多麻乱的思绪。过去,未来,想来想去,没个完结。这样没头没脑地沉思着,不久也就蒙眬入睡。但始终只是似睡非睡的状态,车轮轧轧前进的声音,我都能模糊听见。一站一站地过去了,听着到了四站头上了,我蓦地听见王炳发说:“到站了,下车。”匆忙地把东西提了下车,两人缓步向站外走。这时站台上正停有一辆二把手小车,我就把行李卷同箱子放上去,叫车夫推着。走出站约莫大半里路,王炳发突然叫喊起来:“错了,那不是岳王庙吗?”
  我一听很惊愕,抬头一看,前面不远果然巍然矗立着那座俎豆千秋的岳王庙。这时我的两只腿就像被吸铁石吸住了一样,停在哪儿,一动也不动,呆呆地直发愣。车夫回过头来问道:“你们到底上那儿去呀?”
  “上新乡。”
  “错了!错了!这是汤阴县呀。”车夫说完话,把车子一放,也木挺挺地站住了。
  这事到现在想起来,我还不免掩口葫芦,想不到我竟然闹了这么一场笑话。只记着过四站就下车,也没想到四站过后,是否果然就是新乡。这时火车已向前开走了,想再上去已不可能。到城里找栈房去住宿,离车站又太远,而且第二天早晨,又须赶回来。不得已,就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粮食店,权行借宿了一宵。第二天绝早,乘了一辆拉煤的车,云天雾地地拖到了新乡。不料事有凑巧,我在北京上车的时候,遇着一位第三营的军需长,他也是乘车回新乡的。我在汤阴耽误了一夜,这工夫他早已到了新乡。我来新乡的消息,他已事先报告给他的营长了。
  孙振海听说我来新乡了,一时慌了手脚,当夜就去各栈房里找我,所有的新乡栈房都找遍了,连个影儿也没见到。这样一来,益发增加了他的疑心病。他决没料到这时我还在汤阴车站一家粮食店蒙头高卧呢。
  到新乡下车,径到营部里去。“孙气”见了我,那种局促不安的样子,使我不禁发笑,同时也很使我诧异。还没等着我开口,他就一口咬定说:“我的事情,您已经查明了。我知道您昨天就到了,什么事您全都查明白了,用不着我来多说了。”
  我听了他的话,晓得他是误会了。我就向他解释,把在汤阴县耽误了一夜的事告诉了他,但他始终不肯相信,仍然肯定地说,我把他的事情都已经查明了。
  经过详细查询之后,才知道所报告的几条,并不完全确实。原因只在孙振海初任营长,缺少经验阅历,又加神经过敏,疑心太重,处事往往不能沉着。他这次到新乡驻防,原为防范土匪。因此他就整天想着防匪的事,看见什么都要联想到土匪的事上面来,甚至看见车夫小贩,也要生疑心,想着这怕是土匪的探子吧。他一营人开到这里,分做数处驻扎,他成天往来各处,叮嘱弟兄,提防土匪,准备进击。有一天,附近一个地方演戏酬神,夜里放起鞭炮来。他听了就慌了手脚,立刻部署一切,神情举措,很不镇静。以此,官佐都瞧他不起。此外,平日总还有些罗嗦事,得罪了人家。我觉得这是经验太少之过,阅历深了,自会沉着起来的。阅历重要,同时读书也极要紧,二者并进,互相补正,方才真有进益。先贤给我们的教训,也是这样的。当时我把孙振海重重地教导申斥了一顿,一场风波,方始平息。
  这次到新乡,顺便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对于营中挂病号的弟兄,都亲自看了一下,分别加以抚慰。我看过病房同士兵的寝室,深深地感到中国的士兵生活,实在太可怜。只要稍能避风遮雨,无论什么地方,都叫士兵去住。这同欧美国家的军队比起来,相差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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