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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家拳传奇_起点中文网_小说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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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在山的那端默默地看着子母柳镇,看起来,人和夕阳的距离不过百丈,但实则非常遥远,遥不可及。可人和夕阳仍然可以这样互相凝望。古人说夕阳流丹,说的就是这个景象吧,斜阳如丢在一滩寒水中的暖玉,玉的边缘散发着无限的光芒,又好如火焰一般,这种火焰不是红彤彤的,而是一种光而不耀的明亮。  已入秋的季节,枝头的蝉声渐渐稀疏了,行人走过石板街道时,脚底的那只落叶总会吱呀作响。徐鸿儒在大宅里闷了一夏天,挨过了三伏天,第一次出来溜达。  他手持着一根枣木拐杖,拐身有三道弯,棱角突出。这根拐杖颇有来历,遥想三十年多前,他进京赶考,那是不过是一介书生,身边只有一个老奴作伴,夜间赶路,不料误入深山,高低不浅地往前赶,突然一脚踏空,徐鸿儒机警,心知不妙,连忙卧倒,那知身下岩石松动,眼瞅着就要坠入深谷,他两手胡乱抓挠,恰恰攀到了一棵在崖边的老枣树,以此借力,方才脱险。到了平稳处,他心有余悸,慌忙离开险地,但忽然又折了回来,老奴不解,徐是毕竟是个书生,一时犯了迂腐的性子,非要回来叩拜老枣树不可。  看着主人虔诚的样子,嘴中还念念有词,老奴忍俊不禁,扶主人起来,掸了尘土,老奴掏出一把利刃,霍然将枣木的一个主干砍下,长短正好作拐。从此,这根枣木拐一直陪伴在徐鸿儒身边,年轻时只是偶然借力,忽然而已,已然过了三个多个春秋,徐鸿儒从京城的那个翩翩白衣变成已现老态的乡野之人了。  依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念着唐代的句子,徐鸿儒看着落日,有些黯然,他信步来到侯家玉铺。  一进门,里面一片幽暗。端坐在门首的刘哑巴机警地站立,眼睛满是殷勤,他准备着回头提醒掌柜的有贵客。但徐鸿儒摆了摆手。  掌柜侯大有是个矬胖子,做在柜台里面,柜台上摆着一个高有尺许的玉器,一只逆风奔跑的马,马背上蹲着一只面容苍老的老猴。硕大的紫檀柜台,几乎埋没了侯掌柜的。徐鸿儒走到了跟前,他还没有知晓,眯缝着眼坐在太师椅上品茶,摇头晃脑地,腮帮子一鼓一缩的,正在忘我处。  徐鸿儒环视四周,从东面的墙上瞅见一副康有为的字,心中一惊:如今新法已败,侯胖子怎么还明目张胆的挂这位新派领袖的手迹呢?  惊讶是惊讶,但徐鸿儒也是书法圣手,碰见墨宝是挪不动步的,他径直来到跟前,仔细打量,却是一副八字联,上联是:龙腾四海风云顿起;下联是:鹤飞九州雷雨交加。还是一笔在京城熟悉的大开大阖的魏笔大楷。  徐鸿儒看罢,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可惜了,是个英雄,只是生不逢时。”  不料,柜台那边搭话了:“生也逢时,一个书生能把大清王朝搅得天翻地覆,且不动兵戈,人做到如此,也算尽才尽性啦。”  回头看见侯胖子笑嘻嘻地站在柜台里侧,颤颤的矮身子只能探出个大脑袋。  徐鸿儒笑了,健步如飞,来到侯胖子面前,朗声说:“你这个胖子,倒是个闲人,享尽人间清福。”  一股清香扑鼻,徐鸿儒凝神辨味,忽而吐口,说莫不是信阳毛尖?侯胖子不言,从架上取来一个紫砂壶,身边的炉水正沸,可好烫一下壶,须臾从锡罐中取出一包馄饨状的茶叶,上面缚有褐红麻线,这胖子手指倒也灵巧,干净麻利地解开了扣,原来一片巴掌大的陈年荷叶,里面裹有些许毛尖。  侯胖子用手点指,一脸惬意,徐鸿儒俯下身来,鼻尖贴近荷叶包,只觉得眼耳口舌意一身微震,看到徐鸿儒的惊愕,侯胖子越发得意了,说:“信阳十亩茶田也就出得这一罐上品毛尖。河南信阳的宿儒何维仁是我的藏友,他也是一个玉痴,今天春天,他来俺这个玉铺,相中了一块明代的玉蝴蝶,开口谈价,俺念及多年旧交,又是一个行里的知音,就送了他。他也百般推辞,最后以这一罐毛尖相赠。”  几上茶烟袅袅,两个老友促膝交谈。彼此感喟了一番容颜的更改。  徐鸿儒放低了声音,说:“如今天地颠覆,新法失败,你老猴子怎么还明目张胆地挂着康南海的字呢?他可是朝廷缉拿的头号逃犯。”  侯胖子不为所动,泯了一小口茶,以手抚mo着下巴,说:“老哥哥,你过滤了,咱们这里是三不管地带,苏鲁豫皖四省交界之处,风声很难外传。况且,你我不同,你是官,俺是民呢,你忌惮朝廷,俺可不管那些规矩?”  话虽这么说,侯胖子瞅瞅左右,见刘哑巴侍奉着,他努了努嘴,刘哑巴明白,在店铺外侧的墙面挂上一面歇业牌,回来插上门板。  侯胖子凑近了徐鸿儒,口吻凝重地问:“老哥哥,你这次回来,到底是什么打算?”  徐鸿儒叹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所有的愤懑全部吐将出来,犹豫间,忽然听见青石板上,脚步声渐行渐近,有个汉子哼着古调而来。  这时,刘哑巴也迟疑,最后的一块木板还未插上,夕阳的余辉斜射进屋,洒在徐鸿儒的面前,只见他双眉微蹙,眼皮微垂,断绝了话头。对面的侯胖子处在幽暗中,脸上表情阴阳不辨。  只听得那汉子唱道:  “去年上策不见收,今年寄食仍淹留。羡君有酒能便醉,羡君无钱能不忧。如今五侯不侍客,羡君不入五侯宅。如今七贵方自尊,羡君不过七贵门。丈夫会应有知己,世上悠悠安足论!”  曲调古朴,歌声低沉,在肃杀的秋风的飘荡,听起来添了几分苍凉。  徐鸿儒和侯胖子对视一眼,侯胖子手一挥,刘哑巴迅速地收回了门板。  侯胖子大步走出来,见青石板三丈外一个中年汉子,神情肃然,手腕缠着四条绒绳,下面坠着四块美玉,仿佛待价而沽。汉子旁若无人,继续前行,径直从侯胖子面前走过。  看着汉子即将消失在巷子的尽头,侯胖子喊了一句:“朋友,留步!”  那汉子仿佛猜到了必然有这一挽留似的,也不惊诧,缓缓地转身。侯胖子紧走两步,说:“朋友,可否店中一叙?”  汉子笑了,微微欠身一抱拳,说:“久闻大沼府内有一个大玩家,是玉石界的首领,阁下就是侯老掌柜的吧。”  侯胖子喜欢别人的恭维,腆着大肚子呵呵笑了,也不答下言,只是盯着汉子手中的美玉。侯胖子一快快扫过眼,看到最后一块,竟然痴了,脖筋凸显,直言不讳地说:“朋友你原来在大树下乘凉,这块美玉可是宫里的玩意儿。”  汉子微笑着。侯胖子悟了,连忙邀请他进店。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时,汉子看见了刘哑巴,眼神停留了一下,见这人个高臂长,腿如鹭鸶颈如鹤。侯胖子补充:“这是俺店铺里看门的伙计。”然后侯胖子对着哑巴说:“这位是京城来的朋友。”  汉子照样拱拱手,但哑巴毫无反应,眼球都不曾动个分毫。只是垂首侍立。侯胖子看到了汉子的困惑,他解释:“他是个哑巴,俺不喜欢话多的下人。”  侯胖子瞅瞅屋内,太师椅上空空如也。胖子纳闷,徐鸿儒哪里去了,想想又释然,这位徐大人恐怕是不愿见生人,先行回避了。  侯胖子招呼汉子坐下,汉子沉默地看着面前的茶托盘,见摆放着两个茶杯,茶杯口环绕袅袅热气。刘哑巴随即撤下一边的茶杯,换一盏新的。  侯胖子开口了,说:“俺是乡野之人,但也阅人无数,朋友不是草莽中的人,你的玉要是出手,俺保证在苏鲁豫皖交界的地儿,这里出的价最高。”  汉子没有搭话,正在侧耳倾听。侯胖子一挥手,对刘哑巴说:“回后院到账房找章大脑袋去银子来。”  章大脑袋是侯宅的账房下先生,须臾,他和刘哑巴返回,带来一个小巧的铁皮匣子,打开后,是十锭黄金。  侯胖子说,怎么样?  汉子瞅瞅,说四块都要吗?  不,只要其中一块。  那一块?  这一块。  侯胖子一把扯住了其中一块玉石,正面是芦花荡里,扁舟搁浅,明月高悬,一孩童执壶而立,一老者卧于舟头饮酒正酣。后面镌有司空曙的句子: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上角有四字闲款:此生蜉蝣。  侯胖子说:“这块和田定出自江南制玉大师之手。现在苏州城里有三个高手,夏至微老年子已是八旬,许多年都不见他的大作了,剩下的就是夏老爷子的两个徒弟——满天乾、满地坤兄弟,这哥俩正当壮年,听说三年前迁居京城,专门为皇家制玉。这块莫不是潘氏兄弟的作品?”  那汉子抚掌一笑,说:“掌柜好眼力!我从京城,遍寻玩家,无人识得潘氏兄弟的宝贝,今个遇见高人了。不过,辨出是潘氏兄弟,我还不服,掌柜的你能说出,这块玉到底出自潘天乾之手呢,还是潘地坤的呢?”  侯胖子摩挲着这块和田,赞叹说:“美玉如佳人,这和田皮子腻而不油,润而不滑,多么像美人的皮肤呢。”  侯胖子陶醉地欣赏着,边边角角看罢,说:“潘氏兄弟同出一个师门,雕玉如出一辙,从手法上看,根本瞧不出任何异同。但据俺所知,潘天乾和潘地坤性格不同,大哥天乾性情淡泊,深居简出;而二弟性情豪爽,常和京城藏家流连酒楼。看这块玉的图案,是归去来兮遁避人世的意思,应是出自大哥潘天乾之手。”  汉子听罢,恭敬起身,说:“不才是潘氏兄弟的内弟,潘天乾是我的大舅哥,我叫韦济,是杭州的茶商。现在天下大乱,茶叶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子母柳虽然地处僻静,但却是块风水宝地,镇中三百多家商铺,侯掌柜您是登高之人,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我特来拜访,这玉嘛,不过是引子,否则我这无名之人,怎入大掌柜的法眼?宝剑赠英雄,美玉送知音。这块“江村月落正堪眠”送给侯掌柜啦。”  说着,韦济将几上的美玉轻轻地往侯掌柜面前一推。  侯胖子腿一盘,说:“无功不受禄。潘天乾的一块玉可是当时稀珍,俺不夺人之爱。”  侯胖子又将玉轻轻地推到韦济的面前。韦济庄重地托起和田美玉,恭敬地递了过来,说:“大掌柜过谦了,您不收下谁还配收下?这块玉的确是我孝敬您的,不过小弟也有一事相求——”  侯胖子眯缝着眼睛听,韦济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小弟此次前来,的确有事求大掌柜的。现如今,浙江茶商欲转战中原,而子母柳镇是中原的前头堡,商人都知道,入中原先入子母柳。可子母柳三面环山,一面临潜龙湖。潜龙湖烟波浩渺,方圆三百里,这湖水自明初以来,一直是子母柳镇所控,外来商船不得而入。所以,我前来特来拜访侯大掌柜,恳请大掌柜拨四只货船,帮助小弟运货。”  韦济一边说一边看侯胖子的脸色,见他毫无动静,接着话头说:“大掌柜的,小弟深知生意是活的,凡是进入子母柳的茶叶,出手后您得一成利。”  侯胖子的八字眉挑了一下,瞪圆了绿豆似的小眼睛,慢悠悠地说:“俺是直性子的人,不喜欢拐弯抹角,阁下这么性急进入子母柳,而且折这么大的本钱,难道仅仅是买些茶叶吗?”  他死盯着韦济的眼睛,可韦济一脸坦然,两只眸子雪亮,对视着侯胖子。侯胖子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得谢客,说:“这样吧,我虽然是子母柳商会的会长,但货船租给外商这事不小,俺得和老少爷们通个气,再定斟酌。自古消停生意紧张庄稼,你远来是客,心急不得,俺这里有的是空房子,你不妨住下歇歇脚。这块玉吗,俺还是不能收下。”  韦济说:“劳累大掌柜的,我已在镇东头的大悲寺住下,那里十分清静,就不叨扰了。这几日,我都在寺里,等候佳音。”  侯胖子诧异地问:“大悲寺?你和无咎师傅认识?”韦济说:“不认识,只是借宿而已。那里清静的很,只有无咎大和尚和他的一个小徒弟。”  说罢,韦济抖了一下长衫,起身告辞。侯胖子示意哑巴送客,哑巴似乎没有明白,横在了门首,不理不睬。韦济也不介意,微笑着侧身迈过包有青铜皮面的高门槛。  客人走后,冥色渐合。侯家玉铺门前的是一条窄长的巷子,名为鸣谦巷,有着不少老酒家,暗红的砖瓦烟囱上升腾着轻烟,有的店铺前已经挂上灯笼。小巷里一片寂静,三只黑喜鹊端坐在玉铺上,那上面矗立着屋脊六兽,喜鹊兀立不动,似乎化为了一石禽。  偶尔听到老人的吆喝声:羊血羊肺羊肝刚出锅热腾腾的羊头呦——  神游间,吆喝声惊扰了侯胖子,他懒洋洋地放下了紫砂壶,抬头一瞧,蓦然一惊,柜台上摆放的“马上封侯”摆件上端的玉猴不见了。  “马上封侯”是常见的玉件,不过这块玉件高约一尺半,算不得镇定之宝,但也弥足珍贵。难得的是,这家玉铺本是侯胖子岳父的产业,当年老泰山狠心典当了这块摆件,盘下了一块地皮,才有了侯胖子的后来居上。立足后,老泰山外出不幸腿折,卧床三年,撒手人寰。侯胖子接手后,生意颇有起色,现在已成古玩界的一方霸主。胖子是个念旧的人,百般从典当行里以三倍的价格赎回这件“马上封侯”。  玉马和玉猴是分离的,可以挪离搬动。玉猴哪里去了?  侯胖子心中一紧,忽地站起身来,绕出柜台,却发现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出现面前,她笑嘻嘻地捧着那只玉猴。女孩留着刘海儿,扎着辫子,肤色白皙,眼睛煞是好看,那是造化的匠心,纤细的睫毛是千丝万缕的枝条,可辨筋管的眼帘是迂回曲折的堤岸,那眸子则是天河的一粒星,闪烁着调皮。  侯胖子一把上前抓住了女孩怀中的玉猴,说:菡萏小姐,小心点,你打碎了可要俺的命啦!  原来这位女孩叫菡萏,她一味嬉笑着,脱手放下了玉猴,从衣服前襟的绣花兜中掏出一张宣纸,方寸大,却折了四道,侯胖子疑惑着打开了纸条,笔墨清香,上面只有四个字:来者不善。  起点中文网www.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小厮芝麻关上大门的那一刻,徐鸿儒停住了脚步,他问:先生在做什么?  芝麻知道老爷口中的先生是姨娘归妹,对外,大家都知道,这位自幼不曾缠脚的女先生是徐宅请来专门教授闺秀的老师,但芝麻从小跟随老爷,明白其中的曲折,归妹其实是徐鸿儒的妻妹。老爷子的发妻娘家姓陈,在京城时,徐鸿儒宦途得意,但发妻不幸染了缠腰火丹,又偏偏坏在了庸医手中,沉疴月余,乃至骨瘦如柴,临终前,发妻唤来嫡亲妹妹归妹,托付四个女儿与其教养。  归妹噙着泪答应了。她明白姐姐的嘱托中包含着对徐鸿儒的照顾。照顾孩子,不过是一个委婉的说法而已。  算起来,归妹在徐宅已经是十余年的时光了,徐鸿儒一直称其为先生,而女儿们见其执弟子礼,外人不知所以然,就认定归妹是徐宅请来的私塾先生。  芝麻说:“先生在打坐,已经三炷香的功夫了。”  徐鸿儒说:“你去盯着点,先生打坐完,请她到我的书房来。告诉一声大小姐,今晚我和先生一起吃晚饭。还有,传话翟管家,把我从京城带来的两只火枪从后边地窖中取出来,这几天不太平,仔细守着院子。”  芝麻答应一声,一溜烟下去了。徐鸿儒刚绕过百福影门墙,一只黑影扑将过来,低吠不止,徐鸿儒满脸带笑,说:“好了,罗汉!快回窝去。”  罗汉是只土狗,通身黑毛,惟有尾巴残留一点白,嗜肉喜斗,亦是徐宅看家的利器。  丫头豆角殷勤,先行一步,已替主人把窗户打开,透透晚风。几上摆有一青花龙凤鸳鸯纹的烛台,但见烛泪堆积。推开门,可徐鸿儒又抽身离开了,在庭院里踱步。  开门的那一刹那,徐鸿儒看见了书房里悬着的夫人的遗像,婉容犹在,嘴角含笑。想当初,徐鸿儒未中进士时,一介寒儒,常常秉烛夜读,发奋时不觉东方已白。家中极其窘迫,一年岁末晚景,粮仓见底,徐鸿儒肚中饥饿,手拍着书桌一角无奈地叹气:“莫不我也效仿庄周那样,厚着脸皮找监河侯借钱吗?读书何用?满腹经纶不过是自欺欺人耳,上不能养父母,下不能顾妻女,罢罢罢,不如今朝将经书付之一炬,明日出门谋生计去。”  说罢,徐鸿儒如痴如魔,挥舞双臂,抓挠着经书投至火盆。陈氏见了,急急扑过来,纤纤十指从火盆中把一页页经书捡起来。徐鸿儒愣住了,捧住妻子的手指,掌根已经烤黑了,不禁热泪横流,当下立誓,说:“我徐鸿儒如负心,天可诛之,地可杀之。”  陈氏拿受伤的左手堵住了徐鸿儒的盟誓,右手艰难地张开,从怀中掏出一个烤熟的地瓜来,说:“吃吧,吃饱了好读书。”  鱼跳龙门,在朝堂之上,传胪声声,光绪帝御点的榜眼,徐鸿儒正值丰神骏逸的年龄。探明新科榜眼来自中原腹地,光绪帝来了兴致,问了几句家乡可否风调雨顺的话,忽然话锋一转,称:“朕也喜欢舞文弄墨,只恨案牍劳形,分身乏术,否则朕也和天下才子同入考场,分个雌雄高下。”  说这话时,光绪帝振奋地举了一下双臂,脸上涌动着少有的光彩。徐鸿儒匍匐在地,字字印心。  光绪帝好奇心迸发,逐一问进士们,读书寂寞,你们是如何捱过十年寒窗的?  下面一片颂扬声,无非是托了清明圣上的鸿福,不敢忘圣贤之言云云。惟有徐鸿儒直言道出,他挺直腰身,眼睛不敢直视,但朗朗说来,言:“拙荆冬夜为臣烤红薯,臣是一边吃红薯,一边读经书,耐得饥饿关,才入得九重天面见圣颜。”  一句话说的光绪帝唏嘘,过了半响,叹道:“朕不如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朕身边就缺少个说贴己话的人。”  当时,徐鸿儒咂摸不出光绪帝话中的滋味,等到后来,珍妃的出现,他这个臣子才恍然,原来,当皇帝也有当皇帝的难处。  念兹在兹,离开京城已经有些时日了,晨起练八段锦的时候,翟管家从潜龙湖畔接来一封书信,这是友人的千里传书,说宫里面李莲英和崔玉贵正掰手腕,光绪帝的身子也时好时坏。  事不关心,关心则乱。这个消息如一记重锤敲打着徐鸿儒的心,甚至乱了方寸,八段锦练到“摇头摆尾去心火”处,索性停止了,扭身回屋,胡乱喝了几口粥,勉强看了一会傅青主的《霜红龛集》,间看间辍,中午喝了两盅黄酒,昏昏睡去,下午清凉,醒来看淡金色的阳光铺满檐廊,半院秋阴,半院风声,好一个惬意的秋。久蛰思动,徐鸿儒一改常态,出了深宅,去街上散心,不料在侯家玉铺又碰到了陌路人。他虽然没有和韦济打照面,但宦海沉浮这么久,他能嗅出来者不善的杀机,于是写了一个纸条,让小厮芝麻送去,给侯胖子提个醒。但二丫头菡萏不解父亲的重重心事,调皮地夺过了纸条,一蹦一跳地出了家门。  如果不出去,也许碰不见陌路人;可不出去,又怎么消磨下午的大段光阴。徐鸿儒有些懊恼,听到背后有人来。  老爷。你叫我。身材颀长的归妹站在后面。青丝高挽,面容沉静,似一尊菩萨。  徐鸿儒对这个女先生一向心怀歉意,且有几分敬意。他缓声说:“归妹,我让藕初亲自下厨,晚餐就一块吃吧。有个事,要和你说一下。”  这一个宽敞的书房,朝着门的梨花木架上摆满了古铜镜,中间置有一个盛往年雪水的蒜头瓶,两侧是典籍,临床是一桌一几,上面悬的是陈氏的遗容。  “归妹——”  这么直呼其名,回到子母柳后,还是第一次,归妹的额头不禁抬了一下。  通过摇曳的烛光,她看见徐鸿儒眉头紧锁,脸上一片阴云。她说:“老爷,入门不问荣枯事,但看容颜便可知。是不是京里有变动?”  是啊,动静还不小。崔玉贵成了老太婆的红人,恐怕珍妃的日子不好过啦。  归妹知道老太婆指的是慈禧。她背对着姐姐的画像坐下,眼观鼻,鼻观心,睫毛映着烛光投射下淡淡的阴影。  徐鸿儒不能安坐,绕室三匝,仿佛下定了主意似的,终于立定了身子,看着归妹说:“京里的人已经来到子母柳,十有八九是崔玉贵的人。是静观其变,还是让翟管家出去一趟,探探这个外人的底?”  “老爷的意思是让管家翟巽动手?”归妹的眼中火苗跳跃。  徐鸿儒的手心也冒了汗,说:“我下不了狠心,所以才找你商量。”  老爷能确定他是宫里的人?  不会有错,我从屏风后看着,刘哑巴挡在了他身前,这人马上双脚并齐,不是练家子不会有此动作。还有——这人坐下时,摆了一下衣襟,这是官相。  “那么老爷想必有了主意,什么地方下手?”归妹问。  这时,有剥啄声,徐鸿儒的脸上立刻松弛下来,说进来吧丫头。  随即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端着一个褐红色的食盘进来,归妹也站了起来,面绽微笑,说:“藕初的手艺越来越好了,看来今晚我有口福了。”  受了褒赞的女孩两颊绯红,小心翼翼地端汤放桌。揭开陶罐的盖,只有乳白的汤,上面密集红萝卜丝,归妹用勺子捞了一下,淋漓的仍只是汤汤水水,好无稀奇之处。尝过之后知是鱼汤,但鱼肉哪里去了呢?  藕初在一旁答:“吃骨须吃髓,吃鱼须喝汤,吃鱼在于舍肉饮汤。她当日所做的便是九鱼汤,专用九条鱼的鱼肚肉熬炼而成,小火反复熬制鱼肚肉,直到菁华全无,然后舍弃。”  归妹把藕初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说:“难得你这孩子这么用心,小小年纪就知道疼人啦。”  藕初腼腆地笑着,对着门外招呼:“还不进来?”  二女儿菡萏直接从门外蹦了进来,她的个头要比姐姐还要高出一些,丹凤眼,说话高调子,不像姐姐那样温婉。从门外纵过三尺,且两手都有菜盘,汤水不洒,径直来到徐鸿儒面前,单膝跪下,下颌挨着爹爹的膝眼,双手高举,撅着嘴撒娇:“香不香?这可是藕初姐花了两个时辰做的。”  一盘是老鸭头干丝,干丝是用扬州豆腐切成薄薄的片,喂以老汤,佐配鸭头。  一盘是脱骨带鱼。带鱼好做,但脱骨难得。脱骨前,须先在井水中浸泡一晌,然后捞出来,剁头斩尾,取利刃从一侧平整剖开,至鱼脊中心凸出处,刃稍稍上翘,避开牵挂处,然后继续划开。一侧剖毕,另一侧亦然。然后上竹笼蒸,搭配的菜最好是笋尖,出锅后淋以姜汁和黄酒,就可大块朵颐了。  初夏之时,曲阜孔府的大厨来到子母柳,侯胖子嘴馋,特意请大厨到内宅做了几道拿手菜,藕初醉心厨艺,风闻前往,在灶台前默默地看默默地学,今晚凭借印象,如法炮制,蒸来讨爹爹欢心。  徐鸿儒尝了一片带鱼,嘉许地看着藕初,归妹也笑着说:“藕初啊,真羡慕你将来的夫婿,我们吃是一时,人家可是吃一世啊。”  藕初倒也不介意戏言,继续冲着门外喊:“你们俩好有性子,还不都进来?”  一片环佩之声,三丫头绽莲进来,青宝石坠子随着碎步的摇摆而晃动,她穿着白色束身衣,绣花的对襟,鎏金的“蜂赶菊”钮扣,钮扣上花纹斑斓,雌蝶头部有一朵ju花,花心中空,雄蝶头部扣合后则成为花蕊。  手中的菜是“铃铛绿豆丸”,黄河边上的绿豆,配以嫩黄牛肉,丸心镂空,牛肉丸正在其中,摇之有声响,入口滑腻,嚼之劲道。  而稚气未脱的幼女小荷提著一个白瓷罐,归妹纳闷,打开看,是拇指大小的面鱼儿。  小荷仰着脸说:“这罐面鱼儿可是大姐用大拇指头一片片揉成的。今天的饭,大姐姐算头等功臣,可我也在厨房守着啦,打杂看火候,累的我的腰都直不起了。”  说罢,她一脸苦相地弯腰,拿小拳头自捶自个。惹得大家一片嬉笑。归妹回看徐鸿儒的脸上,阴云一扫而光,那还有心思惦记宫里的风云变幻,这时已然是一个其乐陶陶的田舍翁了。她说:“老爷,你忘了,可孩子们没有忘,明天是重阳,四个女儿这是给你上寿呢。”  徐鸿儒如梦方醒,连声说:“过糊涂了。”二丫头菡萏说:“爹爹,忘了好啊,忘了您老吉祥啊。”  这时,小荷又取来一个锦囊,慢慢地在几上展开,现出一张宣纸,上书:“饮而食寿而康,乐无事日有喜。”落款是归妹二字。  端详着这幅字,徐鸿儒的眼睛湿润了,他怕女儿们看见,背过脸去。  归妹十指春葱茶杯的瓶口绕来绕去,若有所思。见徐鸿儒转身,趁这个当儿,低声说:“哪天都行,明天不行。我不希望你的寿辰日有乱子。”  凝视着书案上端发妻的婉容,徐鸿儒默默地点了点头。  起点中文网www.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寅时,菡萏醒了,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雨。凉气侵枕,她起身关窗。  躺在拔步床上,她望著栏杆上的八仙过海图出神,想起昨晚为父亲祝寿时,爹爹和姨娘之间的窃窃私语。另外,送纸条时,侯胖子称正在准备一年一度的重阳节的演武会,地点选在湖堤上的放鹤亭,说什么明天还要把借宿在大悲寺的客人请来一道观摩。  大悲寺?不就是是无咎和尚的所在吗?菡萏听姨娘说过,这大和尚原是中原一带义和团的首领,在一次与洋人的伏击战中,兄弟们中了埋伏,三百人均阵亡,惟有他会燕子点水的轻功,逃离了险境,潜回家乡。  子母柳原来有一座铁老鸹庙,不知年代。早年还有一位邋遢的僧人维持香火,后来耐不住佛门的清苦,不知去向。时过境迁,铁老鸹庙越发荒芜,草长过膝。光绪帝执大宝那年,子母柳遭遇洪水,潜龙湖的水涌进镇子,坑塘皆满。镇中人无论妇孺老少,天天出工排涝,只是苦于无处疏导。一位长者言,不如暂时挖个沟渠,延至铁老鸹庙的寒井。据说,井下通往渤海眼,正可排涝。  镇中人依计而行,果然排除了百年一遇的水涝。无咎和尚回到故里后,四处化缘,翻修了铁老鸹庙。觉得庙名不祥,所以改称大悲寺。因为是同乡,无咎和尚在京城时曾到过徐宅拜访,游说他加入义和团,徐鸿儒嘉许义和团的胆识,可是不喜他们装神弄鬼。双方都念及乡情,道虽不同,话也不点破,彼此相安无事。无咎和尚率领的义和团出事后,徐鸿儒着实也黯然了几天,这些死士多是同乡,出身乡野,胸中无半点文墨,敢于揭竿而起,称得上磊磊落落的汉子。在京里,他就托归妹四处探听无咎和尚的下落,如其托身无门,徐宅愿意奉养一瓶一缽。  不久,徐鸿儒也悄悄返乡,翌日深夜,侯胖子去徐宅,从他口中得知无咎就在铁老鸹庙内。徐鸿儒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叹,他外出颇有顾忌,于是让归妹代为探望。  立夏那天,归妹带着菡萏拜访这位无咎和尚。可好无咎和尚赤膊在庭院里练拳,一亮招就是金刚十八拿。  菡萏饶有兴趣地看着,无咎和尚说:“二丫头,我还缺个弟子呢,你今天磕了头,我就把这手功夫传给你。”  菡萏摇摇头,说:“我有师傅了,姨娘就是我的师傅。”  无咎一愣,说:“陈家的绵拳功夫从来传外人和女人,现在破戒了吗?”  归妹淡然一笑,说:“先祖把功夫传给杨露蝉,本身就开了先戒,我是陈家的女流,不入祠堂的雌主儿,可我自幼放脚,离开河南中州,跟随师伯杨露蝉在京城闯荡学习绵拳,不也早就破戒了吗?况且,菡萏不是外人,她是我的嫡亲侄女。”  无咎是个武痴,说:“闻听陈家绵拳是一门绝学,杨公露蝉在京城以此扬名,可惜杨公一生谨慎,从不轻易示人,我闯荡江湖几十年,不曾见绵拳庐山真面目,实为平生憾事。”  归妹说:“大和尚,绵拳出自我们陈家不假,但为外人所知,却是杨师伯的功劳。我祖陈长兴公年迈,杨师伯代师教徒,我就是其中之一。绵拳首重养生,不讲究争强斗狠,故外人少知。”  无咎披上了僧袍,邀归妹、菡萏到石凳上安坐喝茶。虽是立夏的天气,但寺内阴凉,面前是一行茂密柿树林,风吹来哗然作响。  归妹问:“大和尚,我来是老爷子的意思。”说着,她扭头看了一下菡萏,菡萏从袖兜里掏出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递与大和尚。  归妹解释:“这是老爷奠祭死去义士的,大和尚可以用此补恤他们的家人。”  无咎也不客气,接过来银票放在石面上,蒲扇压住了一角。他长叹一声,说:“我本以为学来一身本领,可以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到头来,却是祸害乡人,跟着我丢了性命。而我呢,只有栖身这座破庙。这几年,我晚上常作噩梦,一闭眼就是死去的弟兄们。谢谢徐大人,这笔钱我一定妥善用好。”  不过——说到这里,无咎和尚停住了,击掌唤人,只见从大殿里跑来一位身体羸弱的少年,不过十四五的样子,面带病容,一路小跑,竟然气喘如牛,鼻尖额头冒汗。无咎和尚怜惜地拿来蒲扇给他扇扇汗,说:去把我的拳谱取来。  少年又折身回殿。归妹问:这是——  无咎和尚连连摇头,说:“造孽!这是我的一个兄弟的遗孤,从小身体就弱,时常咳血。兄弟托孤给我,我却不能遂其愿。”  无咎看见少年跑进了大殿,压低了声音,说:这孩子福薄,活不过三年两栽小命就不保。  归妹一脸悲悯,说:没有法子救救吗?  无咎说:“这可难坏了我。要不我早回到子母柳了,几年来南上北下,就是为了这个孩儿,寻遍了名医,都是束手无策。是先天不足,娘胎里带的咳血的毛病。”  说话间,少年气喘吁吁地返回,手里托着一本拳谱。无咎接过来,说:“此乃雕虫小技,是我少时跟随江湖师傅学来的粗拳笨腿。”  菡萏俯身看,见是“金刚十八拿”拳谱,欣喜过望,一页页翻开端详。无咎说:“这本拳谱只是送与二小姐,不堪入妹先生的法眼。我闻听,绵拳中拿法千居多,仅起式金刚倒碓一式就一招变八招,八招变六十四招,神出鬼没,变化无穷。”  归妹微微笑了,说:“大和尚过谦了,各门各派都有绝学,拳法无论高低,只在运用一心。拳是人练的,再好的拳练不好也只是充门面,再简单的招式,练上一万遍,也能出功夫。菡萏,大和尚可是义和团的风云人物,难得前辈喜欢你这丫头,你就练练绵拳十三式,动作缓一些,请大和尚指点一二。”  无咎霍然起身,连忙抱拳,称:“谢谢女先生,绵拳可是不传之秘,我一睹真容,可是三生有幸。”  二小姐菡萏也不怯场,当场拉开架子。十三式,就是一路绵拳的前十三个招式。菡萏初学绵拳时,直接从梅花桩上练习,如今烂熟于心,一招一式从容不迫。见金刚捣碓如太子佛出世,指天画地;懒扎衣似天地间兵戈初起,大将军开门迎敌;掩手肱锤像一道闪电突然爆发;白鹤亮翅可比一位独立于世的萧逸隐士。  不仅无咎看痴了,连那位羸弱的少年也呆若木鸡。  收招定势,菡萏面色未变。无咎击掌称赞,说:“原来世间有这么精妙的拳法,枉我无咎自号武痴。惭愧,惭愧。”  归妹不为所动,只是看着那位少年,见他眉宇惨淡,耳轮单薄。她转向无咎,说:“大和尚,归妹在京城时,常随杨师伯出入王府教拳,也识得几位公里的太医,耳濡目染,略懂岐黄之术,我想为这孩子把把脉,不碍吧?”  无咎大喜,说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他拉扯着少年走到近前。  归妹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说:“俺没名字,只知道娘生我前有三个哥哥,都夭折了。前三个哥哥,叫烦儿、愁儿、苦儿,俺是老四,叫臭儿。”  归妹叹了一口气,闭目专心为他把脉。只觉得臭儿的六脉皆细,脉搏滞涩不畅。右尺脉僵直,微颤,内关穴周遭一片空寂孤冷。  臭儿,你都是什么时候咳血?  想俺娘的时候,俺就咳血。  你娘在哪里?  臭儿使劲摇摇头,大和尚无咎的头也无奈地摇头。  归妹说:“这样吧,孩子的血气薄,一时很难调理,不过气郁的厉害,小小年纪,心事太重。我先开个化郁的方子,但也只是隔靴挠痒罢了。”  说话一个时辰,归妹和菡萏与大和尚唯唯道别,各自散了。算起来,从立夏到重阳,也有时日了,不知道臭儿的病好些了吗?  躺在床上,菡萏混乱想着。  寅时,雨开始飘洒,现在也没有消停的意思。往常晴天,卯时已经是曙色迸射了,但现在还是一片迷离。瓦雨如瀑,檐雨如绳,子母柳镇笼罩在千万条雨线中。人道是春雨如梦,谁知秋雨更如梦,是化不开醒不得沉沉霭霭的梦。  辗转反侧,终究是睡不着,菡萏索性起身,练习浑元桩功,吐纳调息,渐渐地平静下来,也有了主意,她决定今天独自一人去放鹤亭瞧个究竟。  起点中文网www.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菡萏踌躇满志,要去放鹤亭看演武大会,临近天亮,却昏昏睡去,醒来雨已经停了,屋上的残留积雨持续滚落下来,檐下不时挂下一条条雨线。菡萏懊恼地起身,推开闺门,抬头看天,云雾遮阳,天色阴晦。从内室来到庭院,伸展了几下筋骨,从厨下要了一碗银耳粥,就要出门。  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绕过一个荷花池,但见水满池平,浑黄的泥汤溢出池子,唯有一支残荷挺然,绿意不减,只恨红莲不再。莲花瓣为数不多,两三片在风雨中坠落,城池丧失,露水立刻包围了花房,而那些粉红的花瓣顺水飘然而逝。  到了二进院子,是归妹先生一个人的住处。甚是干净,上下两层。东侧,挺立着一株老龄枣树,树冠遮蔽了半个院落,院墙内侧胡乱摆着几个ju花盆。三株高大的木瓜树结下硕大累累,馨香满院。  菡萏怕先生责怪,蹑足潜踪从浓密的树荫下穿行。院子里尚有三尺宽的金鱼池,一湾清水中,仅存七八条鱼游其中。听到脚步声,群鱼迅速聚拢,浮出水面,口唇一开一合。  菡萏,你做什么去?  忽然一呼,菡萏身子一震,转身看见二楼的楼梯口,归妹穿着一身藕色的练功服注视着她。  菡萏故作镇定,说姨娘,我去外面透透气,下了半夜的雨,心里慌慌的。  练功了没有?  练了,丑时我都醒了。  继续练,哪儿都不准去。马前一锭金,马后一锭银。站桩蹲马步是练拳的根本,就在那棵木瓜树下站桩吧。  菡萏急呼,姨娘,今天可是爹爹的寿日,我见过爹爹拜完寿再站桩,行嘛?  你爹爹一早就出去了,临走特意关照我,要看住二丫头。今天徐宅闭门谢客,家人都不得外出。  出去了,怎么过寿的日子不在家呢,也不我言语一声。爹爹去哪呢?  归妹走下楼梯,把菡萏额上一缕凌乱的头发归拢好,说:女孩子就像个女孩子样,这几日不太平,别惹爹爹生气,你爹爹心里也不肃静,他一早出去上黄河边散心去了。  的确,徐鸿儒带着管家翟巽及随从,去了黄河。子母柳归大沼府管辖,出了潜龙湖,往西走三十里,就可见滔滔的黄河水。  重阳时节,秋雨缠mian,此时波浪正高。离黄河古道还有半里,徐鸿儒就听见湍急的水流声了。他心头一荡,掀开帘子执意踱步过去。  翟巽见主人有了兴致,凝重的面容也随之舒展,招呼后面的随从,纷纷下马,手牵缰绳哒哒前行。  古道边有一个高台,曰黄巢点将台。传是唐末黄巢于此起义。高约十丈,地面开阔,一侧架有云梯,攀缘而上,万里黄河就横在眼前。  黄河水像煮沸的开水一样,吐着白沫,涌着浊浪,张扬激荡。激流声震耳欲聋,一浪高似一浪,似狂蛇乱舞,如万马奔腾,若野兽狂吼。  徐鸿儒极目望去,山与天与云与水连绵无限,顿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忽而,秋雨又洒,水湿重衣,冷雨袭足,寒凉难耐。  翟巽赶紧撑起油伞,低声劝主人:老爷,下去吧,要不找家饭馆喝点酒暖暖身子?  不如去麻嘎子烧鸡店,我有二十多年没见麻老三了。徐鸿儒想起黄河古道边有家烧鸡老店,世代以煮烧鸡谋生,麻嘎子烧鸡是大沼府的一绝,冷吃比热吃好,当年进京赶考时,带一只储存月余不变质;双手撕扯鸡肉饱餐后,手指却不沾半点油腻;烧鸡香味异常,盛夏却不招苍蝇。  下了点将台,秋雨骤紧,徐鸿儒只得进入马车,赶往麻嘎子老店。往北拐一里许,就到了。  见三亩的栅栏围着,几只九斤黄土鸡在大雨中淋湿了羽毛,但又不肯回窝,赌气地在泥泞中扑腾。大门是两块榆木疙瘩,上面悬着一块匾:麻嘎子烧鸡店。原是用锅底灰涂上的,数历风雨,烧鸡两字已剥蚀模糊,只留下“麻嘎子”三字。  榆木疙瘩门框,写着两行字。看罢,徐鸿儒在油伞下扑哧笑了。原来写的是:早进来晚进来早晚进来;多吃点少吃点多少吃点。  麻嘎子长对鱼眼,从门口瞅见了徐鸿儒,大吃一惊,连忙从屋内冒雨迎了出来,手里还拎住一个油汤勺。  慌里慌张,走到门口蓦然跌倒了,大汤勺脱手而出,麻嘎子的脑袋浸在了浊水里。汤勺里还有些许油水,尽撒一空,几只九斤黄有机可乘,咕咕叫着拽着肥肥的身子啄食油腥,一只胆大的,还去啄麻嘎子的秃脑袋。  翟巽奔过去去搀扶,见麻嘎子的麻子脸沾着两根鸡毛,眼睫毛蘸满了浊泥,狼狈不堪。  请至雅座,但也是四壁空空,墙角还堆积着一些麦秆。一只黄狗蜷缩其上,无声无息看着不速之客。  麻嘎子激动地只搓手,说:徐大人怎么来我这个小店里,还淋着雨,您是天外游龙,俺麻嘎子只是黄河边上沙土坑里的烂泥鳅啊。  徐鸿儒笑笑说,老三,你我旧人,这些客套话就不必说了。想当年,要不是你麻嘎子的烧鸡裹腹充饥,我哪有力气走到京城啊。  麻嘎子憨厚地点点头:要说我们麻家五世,卖出的烧鸡没数,可就数你这个客人当的官大。自从大人居官在京,俺这小店也红火了,冀鲁豫三省的举子进京前都要在小店聚餐,说是沾沾大人的喜气。  还有这等事,徐鸿儒捻髯笑了,麻嘎子看着他,凑过来说,徐大人,您别怪俺多嘴。您可老相了,当年是多精神的小伙,可现在——  一句未了,徐鸿儒一脸怆然,麻嘎子知趣地住了嘴,出去又折回来,端着一个粗瓷盆,里面盛着六只烧鸡。  大人,这六只烧鸡都是在我们家传了三代的老汤里煮的,包准合您的口味。还有,俺准备了一个食盒,是送给宅里的。  还未等徐鸿儒吩咐,翟巽过来,掏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麻嘎子一看跳了起来,哭丧着脸说:大人这不是往俺麻嘎子头上扣屎盆子吗?俺就是肯收这银子,俺那死去的老爹也不放过俺呀。  原来,前些年,黄河决堤,麻嘎子老店受淹,徐鸿儒在京里闻听此事,体恤乡人,特意让人送去了银两。  麻嘎子执意地将银子包退还了翟巽,说:俺听侯胖子说,大人从京回来了,俺懂规矩,贱足不踏贵门,不去叨扰大人的清净。现在大人来了,俺连自个的心意都没地儿放,这不是理儿呀。  翟巽也不好接,拿眼睛询问徐鸿儒。徐鸿儒面沉似水,似乎没有听见麻嘎子的话,只是说:老三,别客气了。坐下,我还有事请交代。  见徐鸿儒一改刚才的温和,麻嘎子唯唯诺诺地收下银子,不敢平坐,从墙角搬来一个马扎,忐忑不安地坐下。  起点中文网www.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
    徐鸿儒一行从麻嘎子烧鸡店出来时,已是午时。天色放晴,秋阳恢复了热力,照耀着黄河古道,河流渐渐也平静了。  两辆马车,十几匹骏马次第返程。三十里的路程走了八成,到了九女集,翻过一个高岗,就是潜龙湖了。  前面的随从却勒住了马缰绳,只见路中央卧着一农妇,头上盖着一个草帽,身边搁着锄头,锄上沾染了泥土,仿佛是从田野里耕种劳累,就地休息睡着了。  一个随从上前,喊了几句借光,但没有动静。随从弯腰揭开了农夫的帽子,却发现倒地之人,五官挪移,脸色青黑,已经窒息多时了。  随从惊呼,管家翟巽闻声从马车上跳将出来。此时,周围胡哨四起,一群青衣人持刃从密林中包抄过来,将两辆马车团团围住。  马嘶不已,白刃立现。翟巽虽然上了年纪,但阅世丰富,面不改色。他缓缓来到第二辆马车,扬声说:老爷,只是个要买路钱的,老奴打发去了就是。  车内咳嗽一声,算是回话了。  翟巽立定车前,高声喊:各位朋友,我们是子母柳的人,今日来黄河道观潮,不知为何挡住了道路?  为首的是位刀疤客,冷冷地笑: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某家拦道,当然是为了利啦。  翟巽说:这个好办。我们出门仓促,没带多少银子,不过手头还多少富裕点,奉上白银五十两,怎么样,闪出一个道吧。  刀疤客拿玉米秆捅槽牙里,嘿嘿地说:五十两,就值得我们爷们从京里过来一趟,为了早点交差,我们在道上就跑死了一匹马,这损失就值几十两银子?  翟巽色变,说阁下是从京里来的?  正是。  所为何事?  摘一个人的项上人头。  谁?  刀疤客指指第二辆马车。翟巽见无话可说,闪掉了长衫,取来六合棍,亮了一个招夜叉探海式。  刀疤客仰天大笑:想不到堂堂的六合拳掌门人会替姓徐的当奴才。  翟巽也不搭话,迎面一棍,刀疤客一抽身,跳出圈外,从腰间解下流星锤,抡起呼呼挂风,收发自如。两人斗在一起,见刀疤客锤技纯熟,流星锤绕颈多圈,然后突然向空中一抖,又以牙咬绳,锤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可从脑后射发,又可裆下钻出。  鏖战间隙,翟巽大喊,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回去。  一语道破,马夫劲鞭赶路,两辆马车飞驰一般离去。刀疤客见马车开溜,也不恋战,跃身上了一只枣红色的马,打马扬鞭,其他人亦紧跟不舍。  到了高岗处,第一辆马车踊跃攀上,而第二匹马却反复努劲,盘桓在高岗半中要,前进不得,后退不能。  刀疤客哈哈大笑,手中一抖,流星锤闪电般投向进退两难的马车。只听得车内一声惨叫,流星锤收回,锤头尽染鲜血。这一锤,力沉势猛,轿干折断,马匹脱缰而出,整个马车来了个底朝天。  刀疤客得逞地点指翻倒地的马车,徐鸿儒啊徐鸿儒啊,你放着好好的官不当,偏要推行什么新法,别我心狠,要怪你就得怪自个不识相。  这时,翟巽提着六合棍呼啸赶来,看见马车中锤。翟管家痛叫一声,差点从马上摔了下来,刀疤客瞅着翟巽,说:翟巽,爷们的差事是杀姓徐的,和你姓翟没有干系,爷们走了,有种到京里去找我去。  刀疤客一挥手,一行人迅速退避到密林中。  翟巽等人慌乱把马车扶正,撕下帘子,见血污车内,却不见徐鸿儒的影子,只是一个小孩子,正是贴身小厮芝麻。  偏偏是胸口中着,芝麻大口大口地吐血,眼神游离。翟巽喊:快抬芝麻到另外一辆马车,回子母柳找归妹先生抢救去。  七手八脚抬出来,等到安顿好,芝麻昏迷不醒。翟巽脸色煞白,急得只跺脚,一把将马夫推搡到车内,亲自扬鞭催行,到了湖边,换乘徐宅等候的船只,回到子母柳,已过了半个时辰。  怎么样?先生,还有救吗?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芝麻,翟巽低声问。  归妹摇了摇头,说:这孩子五脏皆碎,回天乏术了。  翟巽以拳击额道:都怪我!  在点将台,翟巽已经发现身后有人*,来到麻嘎子烧鸡店后,他力劝主子徐鸿儒暂时躲避一时,徐鸿儒还上了犟劲,说怎么着也要回家。翟巽说,老爷持重,您忘了离京时,光绪帝是怎么交代您的吗?  闻听此言,徐鸿儒颓然坐在椅子上,微微点了点头。翟巽安排,为了漫天过海,须得借大人的头巾一用,于是小厮芝麻自告奋勇,戴上了主人的头巾,故意把马车帘子敞开一角,而芝麻又侧脸向内,外人便以为车内就是徐鸿儒。  一筹莫展时,芝麻身子一颤,喉咙处作响。归妹看此情景,一点他的胸椎最上端的华盖穴,芝麻的嘴巴张开,一个血块喷射出来,他的眼睛朦胧睁开,依稀看见归妹、翟巽和菡萏。  芝麻断断续续地说:先生,接,接老爷回家。  菡萏和芝麻年龄相仿,自幼就是玩伴,堵此惨状,菡萏泪流满面,扑到床边,抓住芝麻的手,说:芝麻你告诉我,谁把你伤了,我给你报仇。  芝麻兀自摇了摇头,嘴角显出一丝笑意,看着菡萏盛夏染的红指甲,一字一顿地说:二小姐,你的指甲真好看。  说罢,头一歪,身归冥世去了。菡萏不解其意,只觉得满腔悲痛,气涌难忍,右足一灌劲,轰然一声,脚下的青砖凹陷。  
    子母柳,东郊空旷的田野。  重阳,黄昏。徐宅后面的柳树林。一座新坟垒成,坟前供桌上有,长尾鲤鱼,一尺半长,鱼首朝西,意谓往西天极乐世界。有整块猪坐臀,另有三块红点花糕,果品若干。火盆里的冥币飞扬。前有一座椅,有帽有衣有鞋,上衣略敞,置有灵牌,上书“义仆芝麻”,正是徐鸿儒的手迹。其余众人都离去,唯有菡萏泣不成声,不肯挪离坟冢。  空旷的田野,一个女子在低低的啜泣,眼泪滚滚而落,直到最后,肩膀耸动,满面悲恸,却也吐不出一丝声音。良久,她站起身,猫腰飞奔朝着大悲寺而来。  大悲寺周围全是柿树行,一路飞奔的菡萏顿感宿汗皆收,通身上下有了清凉意,痛苦的心情也稍稍平定下来。上前叩打门环,无人应答,一等二等没有任何动静,无咎和尚倾心向佛,曾向归妹和菡萏言,每晚抄写《普门品》到子时才休息,怎么今日没有人应答呢?  菡萏纵跳到一棵临墙的老柿子树上,茂密的树林中,柿子俯仰皆是,只是青涩的很,未曾饱满成熟。菡萏顺手摘下三颗,权作问路石,投向大悲寺的庭院。  还是没有动静。只听见风从柿行中匆匆刮过。菡萏疑惑,索性跳将下来,攀到墙头,翻身到了庭院中,正往无灸的禅房里前行。只听得火扇子应风划破夜空的声音,整个庭院突突点燃起一溜儿松油火把。  十几个彪形大汉一字排开,韦济站在中央,乐呵呵地看着菡萏。左边的廊柱着捆着一个人,正是无咎大和尚,上衣剥开,两边的肋骨处全是青淤,光脑袋耷拉着,似乎昏死过去了。  菡萏见状,大声呼喊:大和尚,大和尚,醒一醒。呼喊数次,无咎不曾苏醒。韦济看看缚绑的无咎,嘿嘿说:无咎可是义和团的重犯,闹教堂,杀洋人,手上有几十条人命。久闻无咎功夫超群,今朝过手,不过寥寥,三下五除二载在我韦某人的手里啦。二小姐,我们等你好苦啊,你看你是束手就擒呢,还是让我们费事?  菡萏咬着牙说,本小姐今天开杀戒了。单膝着地,冲着徐宅的方向拜了一拜,心中祈告:姨娘,我今天开杀戒了,你常叮嘱我不要在外人面前运用绵拳,但今天是势不可解,非用不可。杀恶人即是善念,弟子违师命了。  祈告完毕,菡萏一身轻松,冲着韦济说,有没有胆量报个万儿?  韦济见菡萏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心中一片坦然,脱口道:怎的不敢,我是五品带刀侍卫韦济,奉内相崔玉贵之命,抓捕义和团的漏网之鱼。  菡萏不屑地说,原来你就是冒充江南茶商的主儿。藏着掖着算什么英雄好汉,要来子母柳抓人,有种正大光明的决斗。内相?不过是慈禧老太婆身边的一条狗,崔玉贵的手也太长了,凭什么一个太监管着义和团的事儿?  韦济语塞,不料一个黄毛丫头如此谙熟宫里的事情,但转念一想,一个女流,你老子已经被人锤死了,还能嚣张几何?  想到这儿,韦济冷笑一声,说二小姐,别充门面了,你就是从娘胎里开始练武,又能有多大本领?想为父报仇吧,也得琢磨琢磨自个有多大的能耐?  菡萏明白,不能泄露芝麻代主夭折的秘密,也不答话,以大鹏双展翅亮开门户,韦济见招式平淡无奇,大为鄙夷,一招黑虎掏心打菡萏的前胸。菡萏见势大怒,想姓韦的你欺负我是个女流,姑奶奶对你也不客气了,双手一合,顺势一侧身,抓住了韦济的手腕,用了绵拳中的斩手。韦济的手腕硬是被纤纤玉手钳住了,用力一带,竟然纹丝不动,韦济不信邪,下盘一较劲,全身力气凝于手臂欲拽出手腕,仍然纹丝不动。  看着韦济困惑的模样,菡萏心中暗喜,想姨娘平素所教,绵拳注重浑圆桩功,可练到人立滔滔激流中,屹立不倒。今日果然奏效。在对敌中,绵拳最善化解力道,对方攻击越猛,吃亏越大。菡萏一松开手腕,往身后一带,韦济似在波浪中失去了平衡,踉踉跄跄地走了十几步,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韦济不敢停留,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四顾茫然,对着菡萏说:丫头,莫非你也是义和团一伙,惯于装神弄鬼妖法蛊惑?  菡萏说,你小子还在宫里的带刀侍卫,大惊小怪没啥见识?说罢,纵身一招仙人指路打韦济的印堂。韦济吃亏在前,不敢小觑面前这位丫头,见她面显杀气,心中大骇,从腰间解下绳镖,双手一抖,直奔菡萏的咽喉。  菡萏亦摁开盘在眼里软剑的绷簧,使了一招枯树盘根,一道寒光扫韦济的双腿。韦济腰间一提劲,身子直生生地腾空三尺,一剑走空,不料菡萏的手腕一转,软剑从下往上,直接扫向韦济的双胯。韦济悬在半空,暗道不好,鹞子翻身,躲过这一剑,把身形横出一杖开外,落在那几位汉子跟前。  还未动手,一个长着八字眉的汉子走过来,对韦济说:韦大人,大事已毕,你刚才不是说留着精神头回京逛八大胡同吗?何必一招一式费这个劲,不如摆阵,困死这个黄毛丫头!  韦济的眼睛滴溜溜直转,暗想,看来这丫头师承不明,冒险搏杀,不如布阵来的牢稳。他点了点头,十个彪形大汉迅速分为两组,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前者持盾,后者持长钩,攻守兼备,将菡萏困在阵中。  菡萏一人难敌十人,边战边退,一直退守到墙角。韦济仰天大笑,说丫头,自不量力,今天你就尽尽孝心,追随你老子去吧。姓徐的还在奈何桥等着闺女呢!  话音未落,菡萏使出绵拳的绝活,退步双震脚,左脚尖一点右脚的脚面,身子飞跃而起,继而在半空中换气,右脚点左脚的脚面,身子又腾空数尺,然后使了一招玉女穿梭,菡萏如踏凌波微步,从墙角移到死士们的后面,剑气如虹,五个死士纷纷背后中剑,惨叫迭迭,一时间仆倒在地。  韦济瞠目结舌,惊魂甫定,菡萏的剑已架上了他的脖颈。剩下的五个死士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头目受擒。  韦济到底是在江湖中混过多年的人物,心中害怕,嘴里还不示弱:想不到二小姐的手段这样高明,某家服了,要杀要剐,任凭自便。  菡萏说,我只问你一句,黄河道上的杀手,和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韦济脖子一挺,点头承认:是,名满天下的徐鸿儒死在我们哥们的手上,我韦某人不过是一介武夫,死也甘心!  菡萏看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怒气上涌,右手持剑,左手灌上内功,拍向韦济的肩头,肩胛骨喀嚓一声折断。韦济惨叫一声,额头上冒出黄豆粒的汗珠,脸色也没有了颜色,五官扭曲,饶是如此,身子摇晃了几下,仍然勉力站稳了。  想起芝麻临终前的样子,菡萏一咬银牙,想一刀斩下你的人头,太便宜这厮了,不若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于是软剑离开脖颈,绕至胁下,斜着从肋骨处刺入,穿破腹腔,从另一头露出剑尖。菡萏仍不解气,抽出软剑后,一个摆莲脚将韦济蹬翻。  如此,铁打钢铸的汉子也忍受不了,韦济一咧嘴,哎呀惨叫,在地上疼得来回翻滚。其他死士跃跃欲试,想扑过来抢救主子,菡萏收下软剑,盯着他们说:想活命赶紧溜,不想要狗命的,请来看这颗柿子树。  菡萏丹田一较劲,绵拳缠丝劲布满掌根,轻轻上前一送,上百年的柿子树如遭飓风,剧烈摇晃了几下,落叶无数。正是九月的天气,柿叶如丹,须臾飘满了古庙的庭院。  五人看看柿子树,又瞅瞅地上呻吟的韦济,其中一人,还是那位八字眉,他岁数大些,久在江湖里历练,想这莫非是武林中秘传的内家拳掌法?想不到小小的子母柳里,竟然盘龙卧虎。出师不利,溜之大吉吧。五人眼神一碰,纵身上墙,仓皇逃去。  菡萏也不理睬,踩住在地上的韦济,问话:说,你们到底来了多少人?  韦济仍然口硬:猖狂什么丫头,你老子可是死在我们爷们手中啦。你就是杀了韦某人,也救不了你老子。  菡萏笑了,凑近他的耳轮,细声细语地说:韦大人,小女子实话告诉你,你们杀死的可不是我爹爹。  韦济不解,菡萏继续说:在马车里,我家的小厮芝麻替换了爹爹,芝麻代主而死,我爹爹长命百岁,现在正在家里吃麻嘎子烧鸡呢。  韦济听了,挣扎着说:此话当真?  菡萏说:千真万确,姑奶奶不和将死之人说诳语,你就在这儿吧。说罢,菡萏手起剑落,斩下了韦济的人头。  重阳古庙,一轮寒月在云层间游走,那月亮薄的像一张纸,又如一截刀片,更像一块老玉沉浸在深碧的湖水中。菡萏看见韦济腰间有光泽,用剑一挑,原来是“江村月落正堪眠”的玉佩,光润可爱,菡萏放进了袖兜里。正待转身营救无咎大和尚。  突然闻听身后有人断喝:好心狠手辣的丫头,杀了人,还取他的宝贝?  菡萏回头一看,见无咎和尚笑呵呵地立在廊柱边,绳索已去,且红光满面,半点不像受擒拷打的样子。  
    重阳逢雨,侯胖子计划的演武大会搁浅了。  大悲寺,无咎和尚闲来无事,唤臭儿去请外来人的客人韦济下围棋。但韦济婉拒了,自称长年经商,从不涉猎围棋。并让臭儿捎来二十两银子,算是借宿的费用了。  臭儿转述,客人说不拘住多少日子,这是先给的定金。过后再补。  无咎和尚听后,皱了一下眉,领着臭儿到内禅房叮嘱,你今晚不要外出,去念经堂后面的小阁里睡觉,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出来。  臭儿不知所以然,但见师傅一脸肃然,只有唯唯称诺。  自从离开义和团后,经历过成住坏空,无咎和尚对易经有了参悟,毕竟寺里日月长,他多少也有一些厌世的情怀,不愿出山受颠簸劳顿之苦。  有一次,他对臭儿说,孩子,我这个年龄苦其心志还可以,但劳其筋骨就不行了。人过半百,筋骨未老,但心老了。  臭儿少儿稚嫩,那听得懂其中的况味。  不作无益之事,怎好消磨有涯之生。每天晨起,洗漱完毕,大和尚习惯泡一碗杏仁茶慢慢品尝,然后取来四十九个围棋子,为当日卜上一卦。他的法号便是取自易经,意谓此生已了,不求有功,只求无过。  重阳清晨,大和尚临窗赏雨,起了一卦,得坤之上六爻,卦辞云: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是大凶相。大和尚心忖道:我偏居一隅,与外世隔绝,本地无人知我根底,凶卦从何而来呢?  联想到外来借宿的商旅客人韦济等人,大和尚顿生警惕,莫非这卦与外客有关不成?于是邀韦济下棋,对弈是假,探探虚实是真。可韦济又偏偏拒绝了。明明借宿当天,已经付了食宿等费用,如今白花花的银子又送过来,难道是一招稳军之计?不来对弈,怕言多必失,还是心怀鬼胎?  大和尚特意到马棚处看看了韦济带来的马匹,为首是一只棕色的马,前两日初来寺中之时,无咎知道这是韦济的坐骑。拨开长长的棕毛,大和尚仔细查看,分明看见马腹两侧均有马刺的痕迹,竟然是训练有素的军马。  商人怎么会骑上军马呢?其中必有缘由。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是另有所谋?大和尚早已看破了生死大限,唯一的牵挂就是臭儿。于是,他叮嘱了臭儿的一番。  一日无话,厢房里的韦济只是中午吃了些素斋,终日闷在房间里。大和尚猜不透究竟,是猜错了,还是过虑了,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无咎静观其变。  到了晚上,无咎安顿好臭儿,草草睡了。那韦济等人夜间往大和尚房间喷射熏香,大和尚昏迷不醒,梦中遭擒。一盆冷水浇头,无咎醒了,看见韦济等人,淡然一笑,喃喃自道:不枉在寺中修行几年,看来卜卦的本领长进了。咳,未披袈裟事已多,披了袈裟事更多。老衲躲在这寺里,也清静不了。  韦济等听不懂他的自言自语,一阵拳打脚踢,叫嚣着:秃子,休要胡言乱语。死到临头,任你有什么咒念?  无咎不在乎,捆在廊柱上,听得他们的絮叨,他年过半百,但练的是童子功,一身十三太保的横练硬功夫,禁得起他们的拳打脚踢,正待运气挣脱绳子,菡萏投下了问路石。  韦济等人熄灭了火把,等待动静。无咎是个清静无为的人,不妨让二丫头菡萏大显身手,况且立夏那天,菡萏练了绵拳十三式,无咎观后就大为震动,认定今后绵拳必将称雄武林。  光看连把式不过瘾,可巧趁这个时候瞧瞧这丫头的技击之术。就这样,无咎大和尚于混战之中,眼皮耷拉着,菡萏斩杀韦济一幕,他看得清清楚楚。  大和尚慈悲,教训教训就罢了,何必伤生呢?可是还未来得喊刀下留人,韦济的人头已落。  无咎叹息,二丫头二丫头啊,你父豁达大度,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这当闺女的又何必斩尽杀绝呢?  菡萏受了指责,也不介意,对无咎说:大师傅有所不知,韦济一伙今日在黄河道设伏,把我家的小厮芝麻锤死了。  无咎脸色一变:有这等事?徐大人无恙吧?  菡萏泫然欲涕:爹爹没事,可惜了芝麻,小小年纪,死了还不知仇人的来历。  无咎拍了拍菡萏的肩膀,说:二小姐,别伤心,老衲会给芝麻多念几遍《血盆经》,好超度他去西天。  无咎思索半刻,说二小姐,老衲有一事相托,这古寺是待不下去了,老衲尘愿未了,准备出去遛达几天,只是还有一个小沙弥臭儿,想托付给徐宅?不知那天得空,老衲好登门拜访徐大人,当面托付此事。  菡萏说:大和尚客气了,爹爹对您一向尊敬,既然要外出,就不妨把臭儿接到徐宅。现在芝麻走了,我也想有个伴儿。您什么云游回来,想臭儿了,随时接走不就是了。  无咎说,二小姐做到了这个主吗?菡萏脸一扬,说芝麻和我从小一块长大,现在他走了,臭儿正好和我作伴,爹爹有何不允?再者,臭儿身子弱,姨娘多次提到过,到我家住,也好长远调理调理。  无咎说,如此甚好,老衲修书一封,望二小姐转呈徐大人,诉说老衲的一片苦衷——  菡萏不耐烦地打断无咎,说和你们这些出家人说话忒费劲,这事就定了,一切包在我身上。臭儿呢?说走今晚就走,省得夜长梦多,那伙人再杀个回马枪,大和尚功夫超群,可臭儿尚不能自保,跟着您是个牵手挂脚的,还是到我家安全。不过,还有一件事,须得大师傅点头,臭儿是寺里的小沙弥,到我家吃不吃肉呢?  无咎笑了,说臭儿身世飘零,跟着老衲实出无奈,什么是僧?披上一件袈裟,天天念经吃素就是僧吗?有了一颗清净心,到哪里都是和尚的。臭儿离寺后,一切从俗,不必拘泥寺里的规矩。老衲也想,素斋素饭的也寡味,吃点荤腥,对他的身子有好处。  两人说着到念经堂,转过一个金镀米勒,临近后面的暗室,无咎大惊,见僧门敞开,人去室空,臭儿不见了踪影。  
    在大悲寺,二小姐菡萏斩杀了韦济后,大和尚无咎出门云游,临行将臭儿托付给徐宅,两人去念经堂后面的暗室找臭儿,却发现臭儿踪迹皆无。  大和尚登时脑门上的青筋鼓了起来,菡萏也拔出软剑,环顾左右,查探有什么异常。  一人从墙头飘然落下,像一片柿树叶落下,声息皆无。菡萏眼尖,大喜过望,喊道:姨娘。  正是归妹先生,臂弯处还抱着羸弱的臭儿,憨憨的臭儿仍在熟睡中,嘴角挂着口水。这让菡萏又气又乐,在他脑门上敲打一下,说:好小子,本小姐在寺里卖命,你倒好,还梦游呢?  臭儿惊醒,揉着惺忪的眼睛,蓦然看见地上的尸首,惊呼一声,赶紧抱住了大和尚的双腿。菡萏斥道:怕什么?这些人都是坏人,来杀无咎师傅的。赶紧找铁锹去,我带着你埋了这些死鬼去。  菡萏聪慧,故意腾出来空儿,好让大和尚和姨娘说话。  拜祭过芝麻后,唯有菡萏没有及时回家,归妹知道这丫头的脾性,肯定是找人报仇去了。刀疤客来去神秘,但老爷口中的外来客人韦济却在大悲寺住下,亦是来路不明,估计菡萏去了那里。  归妹不放心,换了夜行衣,火速赶往大悲寺,按照她的脚程,比菡萏还早到一步,只是一路上全是茂密的林行,未曾与菡萏谋面。翻上墙头,她马上识破了大和尚无咎装孬种的滑稽模样。在京城中,归妹曾和无咎和尚对掌三次,前两掌,各自站位都没有移动,到了第三掌,无咎发出平生力气,逼退了归妹半步。归妹低首虔诚地向无咎和尚拱手服输。但无咎却不以为傲,坦诚地说,归妹先生,我们的比法不公平啊,你的轻功和绵拳都在我之上,我只和你比试硬功,也是心虚啊。归妹先生,现在正值青春,我的功夫却在走下坡路,真料不到你的内功如此深厚,将来必成大器。  大和尚练就的是金钟罩功夫,归妹深知几位杀手奈何不了他。她牵挂臭儿,四处寻找,寻来寻去,来到念经堂后面,听见一个孩子熟睡的鼾声,她怕祸乱殃及这个孩子,于是冲着木门轻发一掌,虽然动作看似轻柔,但力发自腰间,灌于掌中,掌风又极其轻微,拍在木门上,门面无恙,但内里全部酥朽,手指一点,木块哗然而解,手伸进去,打开门栓。启门后,臭儿还在硕大的僧榻上熟睡,全然不知。绵拳就是如此,有文武两种不同的练法:文练,斗室之内,卧牛之地,一侧有人睡觉,一人练拳,一路拳下来,无半点声响,亦不惊扰别人休息;武练,震脚发力,声传数里,惊天动地。  月色如沙,归妹看着沉睡中的臭儿,胸脯一起一伏,嘴巴微微张开着。脚丫子的指甲里藏有垢泥,想大和尚毕竟是男人,带着这么一个孩子忒不容易。久在江湖中行走的女先生刹那间动了母性,她想起孩子的身世,不禁悯然。此时,听到软剑划破夜空之声,她知道菡萏来了,恐拍已和京城杀手交上了手。  抱臭儿回到墙头,厮杀已毕。看见了韦济躺在血污中,她也是皱眉。可归妹先生知道菡萏自尊心很强,不好在大和尚面前训斥她,只有等到日后慢慢规劝。  菡萏和臭儿掩埋尸首不提,大和尚整装肃然向归妹施礼,归妹赶紧侧身,不敢接受,说大和尚何以使得?  无咎说:刚才和二小姐说了,老衲要出去些时日,要把臭儿托付在徐宅?  想起臭儿熟睡的模样,归妹越发同意了,说大和尚放心,臭儿尽管交付徐宅,如有点闪失,大和尚尽管找归妹问话。  无咎说:先生言重了。有了你的照应,老衲就放心了。说罢,无咎飘身上墙,口诵佛号,丢下了几句话: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念罢,也不流连兀自走了。  过了重阳,翌日上午,菡萏带着臭儿去见爹爹徐鸿儒。  你叫什么名字?  臭儿。  徐鸿儒一时茫然,看着菡萏。菡萏解释,说臭儿现在是孤儿,父亲是义和团里的勇夫,中了洋人的伏击,以身殉国。母亲在战乱中不知下落。他前头有三个哥哥,都夭折了,臭儿是老四。  臭儿是忠勇之后,难得!读过书吗?  读过。我小时候,常听娘亲念《诗经》。  哦,徐鸿儒来了兴致,来到臭儿的面前,说:背两句让我听听。  臭儿怯怯的,见归妹和菡萏都在微笑,示以鼓励。  他才定了定神,念道:燕之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徐鸿儒一时愣住了,想起自个从京城返乡以来,每倚北斗望京华,心潮起伏,臭儿一念这些句子,触动了徐鸿儒内心的软弱处,面露恓惶色。归妹注意了,忙道孩子读书朗朗,不懂得句子的深意,老爷又何必触景生情呢?  徐鸿儒对管家翟巽说:无咎和尚是个磊落的汉子,臭儿又是忠勇之后,以后就在徐宅长住,食宿与姑娘们同等,在后花园腾出一个房子里。谁难为他,别怪我翻脸。  翟巽躬身称诺,可臭儿却插话了:老爷在上,容臭儿回话。我师傅走之前,反复交待过臭儿,到了托付的人家,别人把你当客人,你要把自己当成仆人,好生听话。老爷款待臭儿,臭儿铭记在心,但师傅的话不能不听。他老人家回来后,瞧见我不知道尊卑大小,肯定会责怪臭儿。  小小年纪,说话滴水不漏。徐鸿儒好奇地看着臭儿,问你师傅当真有这话?  是。师傅这一年当中说话好几次,说要出个远门,想找个可靠的人家让我去。  徐鸿儒和归妹交换了一下眼神,归妹说:无咎和尚是个未雨绸缪的人,他这么做也许有他的深意的。  菡萏说:这不好办,住在我那里,不就行了。就当我的小厮吧,不听话,拧耳朵。菡萏冲着臭儿扮鬼脸,臭儿却郑重地应对:二小姐,以后有事尽管吩咐臭儿。  徐鸿儒哈哈大笑,说:小厮也罢,客人也罢,年纪再小,初来也是客。去告诉藕初一声,做两道拿手菜好招待臭儿。  臭儿听了,执拗着和丫鬟豆角一道去厨下做差役。臭儿见大小姐藕初在进入厨房之后,如同一个公主,但看她剖鱼的功夫就非同一般,从箱子中取出一个明晃晃的利器和一个银针。先用银针刺入鱼腮下端一点,原来挣扎的鱼儿立刻昏死过去,然后持利器,这个厨具非刀非叉,和现在的刮胡刀片相似,中间有一椭圆空,两边是锋芒刃,切除鱼头和鱼尾,她手下刀落,整个鱼肚刷地切了下来。  另一道是牛奶烧鸡,亦是一道私房菜。取材为大沼府九女集的乌鸡,浑身黑乌,唯有爪是灰红,褪毛后,焖在陶罐中,灌入鲜牛奶,烧烤两小时后,奶尽肉成。这道鸡不像寻常烧鸡的那般油腻,入口清新。藕初对臭儿说,荤菜素做是她的心意,臭儿长年吃素,一下子吃荤,怕是闹肚子,一道鱼,一道牛奶烧鸡,都是肉食,但不油腻,正好补补身子。  徐鸿儒坐席一半,中途退下了,好让女眷们热闹一番。菡萏发难:臭儿,我们家有个规矩,吃了大小姐的拿手菜,就要还大小姐一个情儿。你有什么好东西取出来吧,献给大小姐?  臭儿一脸窘相,说臭儿出身寒苦,没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在寺里,和大师傅学了一个招式,学出来让大小姐开开心。  众人鼓掌开局,臭儿退到墙边,拿了一个大顶,见他头朝下眼睛眨巴着,众人皆笑得前仰后合。  转瞬到了冬天,臭儿离开大悲寺后,一直在徐宅居住。这些日子,子母柳仿佛被外界遗忘了,平静无澜。菡萏几次请求姨娘归妹教臭儿功夫,但归妹都拒绝了,说等等看,现在还喝着汤药调理。内家拳择徒一向严厉,也不是故作神秘,因为不是所有的人适合习练,一看身子根底,二看天赋性格。  归妹对菡萏说:绵拳是一门修行,不仅仅是一门拳术。修炼不当,还会伤身。臭儿还小,看看今后的造化吧。我收徒还要和师伯说一声,现在师伯行踪不定,将来再定吧。  菡萏也只好作罢。  一日到了初九的天气,飘下来纷纷扬扬的一片大雪来。臭儿无聊出来大宅院,在子母柳的麦场上围绕麦秸垛转圈,寂寥无趣。又来到大悲寺,庙门紧闭。想起来师傅无咎和尚,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来子母柳?臭儿坐在庙门前边的石墩上,淌下了几行泪。  不觉来到潜龙湖湖畔,见湖水寒凝,水面如镜,光滑可爱。恰巧,黄河畔来了臭儿的玩伴高山。同时天真无赖的小年纪,他叫板,说:臭儿,你如果从踩着冰面走几步,我就把刚从大姨家抱来的狮子小狗送给臭儿。  那小狗,臭儿见过,善解人意,晚上睡觉天天给主人叼棉拖鞋。  臭儿应了,大胆地从低洼处入脚,一点点往前挪,高山见不得臭儿的小心,说你这样慢,不算不算。臭儿乍着胆子,跑了起来,脚底一滑,重重地跌在冰面上,大概这一劲摔所致,整个冰面骤然震了一下,臭儿左侧池塘冰面断裂了,低下的水涌上冰面。臭儿傻了,岸上的高山也张大了嘴巴。  毕竟是少不更事,当时如果臭儿能静静心,打着滚儿往坚实的冰面移,就能脱离险境,但分寸已乱,仍是痴痴地站着,只听得哗啦喀嚓一声,臭儿随着脚下的冰块一起倒入寒水中,那一刻,臭儿似乎喊了一声,现在想来,大概是“娘来”两个字,周身毛孔紧缩,至寒相激,臭儿在水中还睁开了眼睛,看见的竟然是一团火,之后便没有知觉了。  臭儿苏醒过来已是下半夜,臭儿突然感觉到胸口有一个物件温润柔滑,探进被窝,才发现自己脖子上挂了一件翡翠玉佛,玲珑奇巧,妙的是佛祖像竟是一个婴儿,呵呵而笑,憨态可掬,所系之绳非织非麻非铜非铁,看不出究竟。门吱扭一声,归妹和菡萏来了,臭儿一骨碌起来,光着脊梁,捧着翡翠问:这是给臭儿的吗?  归妹说,是啊,这是你无咎师傅走之前的赠物,据他说是一块“太子佛”,不知来历。现在你受了惊吓,可好戴上避避邪气。  原来,臭儿外出后,菡萏招呼几声,不见应对,出来寻找,有乡人目睹帮忙指引,一路寻到潜龙湖,纵身跳出冰澈的潜龙湖,救出了臭儿。  落水获救的翌日清晨,徐宅里突然落下一块石子,紧接着是一阵唿哨声,臭儿的伙伴高山来了,他还牵着一只狮子小狗,那小狗四爪抓地,不肯上前,似乎是在呵斥下强迫而来。高山默默地蹭到臭儿的面前,小狗乱叫,他狠狠地瞪了它一眼,狗没有声息了,呜了一声下巴贴地,眼珠乱转,瞅着臭儿和高山。  高山将狗绳一送,说给你。  臭儿说狗是你的,强扭的瓜儿不甜。高山脖子一挺,说你瞧不起我,臭儿说你别说了,臭儿还不知道你,狮子狗是你的心肝宝贝,它离开了你还不牵肝扯肺的?再说,你愿意,狮子狗还不乐意呢?你说是不?臭儿冲狗儿喊了一声,它倒也知道人情世故,耳朵马上竖起,汪了一声。高山嘿嘿笑了,说那臭儿请你吃烤红薯。  不待臭儿们出门,麻嘎子麻老三从烧鸡店匆匆赶来。这小子高山正是他的独子。一见高山,他就提溜着高山将带到归妹面前,麻老三啧啧喊悔不停,让高山给臭儿赔罪。麻老三一脚将高山踢翻在地,但高山却是没心没肺的人,他扭过头来朝臭儿嘿嘿作乐。归妹和菡萏赶紧制止,说:老三,小儿们玩耍,大人又何必当真?  麻老三说,这样吧,俺带着臭儿捕野兔子去,逮住后让臭儿捎回好孝敬大小姐们。  出门后,雪景妖娆,臭儿和高山一下子来了兴头,欢天喜地地往西村头的树丛赶,中途有一个老窑,高山猴一样的跳了几下,不见了,倏忽又闪身出来,继续前行。  村西头古木参天,遍地都是荆棘,劲风吹来,不时有簌簌冰雪落入臭儿和高山的脖颈里,阳光曝射在积雪上,两种白色的光交织在一起,恍可人目。  高山刚喊了一声“爹”,麻老三马上掐断他的话,还命令臭儿们将棉袄反穿,原来是臭儿们棉袄面颜色重,容易吓跑兔子。麻老三眯着眼四处瞅,左看右看,便在雪地上发现一连串的梅花蹄印,麻老三摆摆手,臭儿和高山赶忙跟进,循蹄印而往,大约过了半里,蹄印不见了,一直清晰的路线末尾,却是一片凌乱,麻老三笑了,说兔穴就在周围的三米之内,让臭儿和高山仔细寻觅。  果然,一个兔穴赫然入目。麻老三寻来已经泛潮的柴火,堆积洞口燃起篝火,一会儿,浓烟升腾,一个灰兔经不住折腾,两个兔耳朵探出了洞口,臭儿跳了起来,灰兔机警,马上缩回了。不过,一分钟过后,另一只肥硕的野兔跃出洞口,麻老三眼明手快,抖罗开准备好的麻袋,野兔可巧钻进袋中。麻老三呵呵一笑,高山嚷嚷,别走,还有一只兔子呢。说,洞里的那一只是母兔,留它一条命吧。  把野兔置于笼中,一路欢快地提着,臭儿飞奔回家,跑回二小姐的闺楼,就喊:二小姐,有兔子肉吃喽!  归妹先生转身出来,一脸愁云,说:臭儿,二小姐被人下毒了。  
    菡萏真的病倒了,脸色青紫,脉搏微弱,牙关紧闭。在三九的天气,跳进潜龙湖救得臭儿后,菡萏一直高烧不退,黄昏时分,已处在昏迷沉睡中。  归妹先生以为是受冰火相击之故,开始时叮嘱菡萏运用吐纳之功疗病,可无济于事,反而越发重了,看到菡萏面色泛青,一个不祥的念头跃上心头,归妹想:莫非中毒了?  一搭脉相,更为担心。右寸脉管略细,脉位下沉,外侧空虚,自下而上飘出一缕没有规律的震动感,有如一缕狂躁的杂音,渗了出来。归妹连说:怪哉,怪哉!  菡萏一向开朗活泼,脉相如此沉郁,不知为何?难道毒入经络,扰乱了五脏六腑。归妹招呼丫头豆角将菡萏的上身伸向床下,击打着菡萏背后脊柱的督脉,不久,菡萏哇地一声,吐出一口痰来,浑黄不堪,夹杂着斑斑血丝,如蚯蚓一般。  丫头豆角取来痰桶服侍着,吐毕,归妹又将菡萏缓缓放平,但仍然昏迷不醒。豆角持痰桶于庭院的阳户嘴,取来刷子反复涮洗,一股腥臭气令人作呕。可家中的公鸡仿佛瞧见了宝物,咯咯地跑过来,低头啄食,须臾,公鸡翅膀折腾了几下,倒地呜呼了。  在庭院中,丫头豆角惊呼:公鸡怎么死了?  归妹先生更加认定了自己的判断,但问题是,毒从何来?  徐宅的厨下都是大小姐藕初一手掌管,所用的厨子跟随多年,不会出乱子的。菡萏又不曾在外来的馆子吃饭。在吃食中下毒不太可能。这时,臭儿拎着野兔子从外面一蹦一跳地过来,归妹喝道:赶紧去找老爷!  徐鸿儒正在写杜甫的《秋兴八首》,刚刚写到“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最后一个字“心”还未收笔,臭儿急匆匆赶来,喊:老爷,二小姐她昏过去了!  徐鸿儒手中的软羊毫一颤,一滴豆粒大的墨珠滴下,“心”字被墨水掩盖了。匆忙离开书案,到菡萏的绣楼上,他才发现手中的笔还紧紧地攥着,只好递给臭儿。  怎么了?  菡萏中毒了,不知道是谁下的狠手。归妹袖面高挽,正捻银针刺向菡萏掌面的定惊穴和胃肠穴。  中毒?徐鸿儒更加慌乱,来到床前,看见菡萏唇色苍白,眼皮紧闭,放手指在她的鼻翼前,仅仅感到有一股游丝的气息。徐鸿儒顿时容颜大变,哆嗦着说:二丫头,不要吓唬为父。  声音中有了哽咽,归妹只好停下捻针,说:老爷,先不要乱了方寸,现在要紧的是救人,我对治毒之术一知半解,为今之计,要请高明的郎中来?  高明的?子母柳哪有中医妙手呦?归妹素手无策,还有什么人可以女儿的命啊。徐鸿儒急得拢着袖口在室内团团转。臭儿插不上话,亦是焦急地看着菡萏。看见她白绫子袄口敞开,一块玉佩现在了外面,锁骨处黒紫异常。臭儿凑过去看,见那佩玉中间血丝斑斑,他不仅咦了一声,说这玉里怎么也渗进来血啦?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归妹先生马上定睛观看,臭儿试探着去拿那块玉,她大声喝止,别动。  归妹从袖中掏出一个手帕,轻轻地捧着玉佩,见上面镌有唐人的句子,玉体半透明,里面有几缕暗红的血丝,下面有精巧的环,套以绒绳。除了血丝之外,没有任何异常。  归妹不放心,轻轻地抬起菡萏的头,从脖颈上摘下这块玉佩,放在灯烛前继续查看,烛光摇曳,和田玉发射出一道柔晕的光芒,果然是块上等的羊脂。正待放下,归妹突然发现和田下端有两个极小的孔,如果不是在灯下鉴玉,平常根本不会注意到。  归妹纳闷,问徐鸿儒:菡萏哪来的这块玉?徐鸿儒也茫然地摇摇头,不过他想起来一个人,也许知道这块玉的来历。  徐鸿儒马上传话:请侯掌柜的来。  正值夜阑,侯家玉店早已关门,拍打了很久,刘哑巴才把门打开。索性,侯胖子还没就寝,正在内宅里把玩一块汉八刀的玉蝉子,听得徐宅有事,仆人提着灯笼领路,匆忙赶来。  归妹先是一躬扫地,说侯掌柜的,深夜请您来,是有紧急事,叨扰您休息了。侯胖子摆摆手:徐侯两家不分彼此,归妹先生不必客气。  在客厅里,归妹诉说了事情的始末。臭儿失足潜龙湖,菡萏到水底将孩子捞出,后来高烧不退,本以为无大碍,可渐渐昏迷不醒,就怀疑是被中毒了。谁人中毒,怎么中的毒,都是一无所知。只是这一块玉佩,我觉得古怪——说着,归妹打开用手帕包裹的玉佩。  侯胖子一看,脱口说道:这不是韦济的那块“江村月落人堪眠”吗?怎么到了你的手里?  归妹说:侯掌柜识得这块玉佩?  如何不识得?徐大人也记得啊,重阳节前一天,我们子母柳来了一个陌生人,到了俺的店中。自称是江南茶商,来自打通关节,还要呈上一块玉佩,就是这块。后来,听说,二小姐在大悲寺斩杀了此人。  归妹闻听,豁然明白,问:掌柜的,你看这块玉佩有什么异常?  没有啊,这是一块上等的羊脂,又出自大匠之手,是块难得的——还未说完,侯胖子也留心到玉中的血丝,满脸困惑,说不对不对,玉的沁色须经数百年才变,怎么过了才半年,玉里咋有了杂质?  归妹说:掌柜的仔细看看,这里有两个小孔,有没有可能有人在玉里下毒?  在玉里下毒?侯胖子频频摇头,觉得匪夷所思。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自古玉者吉祥物也,何以在玉中下毒?不过嘛——  侯胖子说到这里,也犹豫了,他擎杯在手,瞅着茶碗浮漂的碧螺春出神。他想起一件典故来。  侯胖子的老泰山生前也是一位玉痴,久在京城营生,交游颇广,曾向女婿侯胖子提及:宫有一种投毒方式,宫里善妒的妃子是始作俑者。见圣上偏爱一人,又不能横刀夺爱,故绵里藏针,浸泡美玉于鹤顶红中,处心积虑,又非一朝一夕之功,毒液沁于玉体后,再请高明的匠人打磨孔眼,择时送给自己的眼中钉。玉佩带于身,毒由此渗入体内,因为是极小的孔眼,渗漏颇微,常常是一年半载后才发作。  当初,这块羊脂可是韦济再三送给自己的,如果收下佩戴,可不应了“江村月落人堪眠”的悲惨下场了。想到这里,侯胖子出了一身冷汗。  
    徐宅深夜请来侯胖子鉴别玉佩有无异样,他想起一件掌故,京城宫中有人曾把美玉浸泡在鹤顶红中,玉身暗凿小孔,日子长了,自然杀人不见血。  侯胖子说出后,令徐鸿儒和归妹先生大为惊骇。侯胖子说,这块玉佩是韦济再三送给俺这个矬胖子的,俺当时就觉得这个人来路不明,没有收下。万没想到这块玉牌又害了二小姐。  侯胖子纳闷,这些从京城来的杀手为何如此处心积虑,他们来到子母柳究竟为了何事?  徐鸿儒踱步良久,他叹了一口气说:恐怕这些人不是针对一个人来的。宫中的杀手,向来是宁可错杀千个,不过放过一个知情的活口。对于他们来说,死人,是最安全的。  此话一出,侯胖子打了一个寒颤,连归妹在一旁也觉得脊上冷飕飕的,不过她深知徐鸿儒的话并不夸张。  既然是下毒,如何解毒呢?鹤顶红是宫中常用的毒液,凡是忤逆圣意的妃子或宫女,饮此毒而死者不知其数。只闻逝者,从而就不听说有喝下鹤顶红又复活的人,难道菡萏真的就回天乏术了吗?想起以往朝夕相处手把手教菡萏习练绵拳的日子,归妹只觉得五脏震动,痛苦地揉搓自个的眉骨。  侯胖子的眼神在归妹和徐鸿儒之间来回逡巡,忐忑不安地说:俺提个想法啊,不知道行不行?  他还是截住了话头,徐鸿儒当然鼓励他说下去:大有兄,你我之间,有话直讲,现在我忧心如焚,不知如之何啦?  侯胖子说:俺看二小姐这毒并非没有一点生机,一来二小姐身上有功夫,底子厚,自然和常人不同;二来,俺不说别的,俺在玉器行还算有点见识,这块玉佩的孔算不上完美无缺,一般玉中琢孔,非绝顶高手不可,这块玉佩是江南制玉高手的作品不假,但两个小孔确是一般匠人所琢,两个孔隙均被汗渍和灰尘封堵了,如果不是掉入了潜龙湖,经过湖水的冲刷,恐拍还不会泄出毒液。以俺看,二小姐中毒也就是刚刚的事儿,时间不长,还有得救。  三来嘛,俺只是说说,你们在深宅大院里很少外出,大概还不知道,一个月前,咱们大沼府来了一个活神仙,有起死回生之术。起初俺也不信江湖术士,但乡里乡亲的,很多人都去找他瞧病,传得神乎其神,也许二小姐找他一治,或许有救?  徐鸿儒热切听着:活神仙?他是哪里的人士?姓甚名谁?  俗家的姓俺不知道,乡人都称他为美髯道人,留有好看的胡子,听说模样很精神,衣冠整洁,很有派头。他就住在秋水观内,卖卜问医为生。  秋水观是大沼府的道教盛地,环山包围,清幽平静,是个修道的好地方。考取进士前,徐鸿儒曾和同窗好友一道游历过此观,听说河南沁阳的李商隐,少时家境贫寒,佣书贩舂以自立,弱冠之年岁入秋水观学道。由此,秋水观名声大振,自唐以来,香火颇盛。尤其是当下,五湖四海云游歇脚的道人都来秋水观朝觐。  徐鸿儒征求归妹的看法,归妹先生犹豫着,仅凭道听途说,这些云游的道人可靠吗,不过她看到徐鸿儒眼中的火苗在跳跃,也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归妹说,好,事不宜迟,我现在去请这位道人。翟巽一直在门首候着,见事情有了一丝眉目,赶紧安排仆人准备船只。  侯胖子告辞,收拾停当,已过子时了,徐鸿儒一道陪同归妹渡过潜龙湖。舱里一灯如豆,归妹和徐鸿儒对坐无言。  船橹一下一下激荡着湖水,划破了湖心的薄冰。徐鸿儒猛然说:归妹,你知道我最心仪唐代哪位诗人吗?  当然知道,在徐鸿儒的书房里,小杜的诗集经常打开着,里面圈圈点点,书脊都破损了,还是大小姐藕初心细,特意搜寻了一块鹿皮拿针线缝上。  也不待归妹回答,徐鸿儒兀自出了船舱,立在船头,努力地呼出心中的浊气。  晚唐的诗人杜牧也有冬日的游历。某年,他拟渡汴河远行,但冰封千里,只有搁浅岸边,以待春回。留下一首《汴河阻冻》:“千里长河初冻时,水珂瑶珮响参差。浮生却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此诗有绵绵禅意,吟咏不尽。想流光真如冰底静水,日夜流逝,人却浑然不觉。至到年阑,如梦方醒。  斯时斯景,当与古人同。冬天的凌晨,宁静冷清,万物隐藏在静谧的夜幕之中。劳作一天的乡人正在熟睡,勤快的农夫业已起床洒扫庭除,谋划一天的生计。  做个平常人也好,凡夫俗子,一切都随波逐流,劳苦虽然免不了,但没有太大的心思,没有了心思,就没有了担当。做官不好,做官有太多的冗务。原来读书时,想当官之后,就不用为稻粱谋了,可以专心一致地去读书。但当了官后,读书的回数却一年比一年减了。  归妹见徐鸿儒在船首喃喃感叹,规劝道:老爷,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当个百姓,也不能自保啊。现在正是乱世,恕归妹唐突,我看大清的日子也到了末途了,你这份耿耿忠心又有谁去体谅呢?  我也知道。徐鸿儒回到船舱内,似乎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后,精神又提升回来,他两手交叉,振奋地说:不过,一诺千金,我答应过的事情就要做到底。只是现在已经连累家人了。  徐鸿儒怜惜地看着归妹的眼角,白皙的皮肤里有一道浅浅的皱纹,他有点心疼,想这些年归妹跟随自己,妻不妻,妾不妾的,没有名分。  外面起风了,潜龙湖不似江海,但方圆很阔,一旦有了风力,颇有些水花的。湖水荡漾,船也随之颠簸了。在风声中,徐鸿儒开口了:你该有个归宿的?  没有回应。徐鸿儒以为是归妹没有听到,于是加重语气又说了一遍。  归妹平静地说:老爷,你刚才不是说一诺千金吗,你这个庙堂上的一品大臣说话算数,我这个江湖里漂泊的小女子说话也算数啊。我已经答应过姐姐了。  徐鸿儒知道归妹的秉性,继续说恐怕也没有结果,这时已临近岸边,远处传来持续的犬吠。天空没有月亮,繁星点点,星光烁烁,不停地眨眼观望着世人。远方勺头星清晰可见,沿着勺头两星连线的延长线望去,不远处便是明亮的北极星。壕沟里尚堆积着没融化的冰雪。稀疏的麦苗无精打采地趴伏在垄里。官道两边的树上,树叶早被凛冽的北风吹得无影无踪,只有小枝桠痴痴地伸展,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徐鸿儒再三叮嘱,如果不济,就赶紧回来。我们再想办法。归妹郑重地点头,脚尖一点船帮,跳上岸去,她使劲摆摆手,小船一掉头,返回了。  自岸边算起,秋水观还有八十里的脚程,不过,绵拳中善于行走,一个时辰也就到了。临近破晓,但见炊烟袅袅,鸡鸣喔喔。一鸡高鸣,百鸡相呼。继而,众星隐遁,曙光乍现。群山从暮色中挣脱,顿时露出峥嵘崔巍的模样。果然是块风水宝地,苍翠环保,有一条狭窄的山谷,谷中央有一个小高台,双边有两股溪流,秋水观依溪而建,有道人牵着小鹿饮水。山道上陆陆续续走来成群结伴的香客。  奔行半夜,腹中饥渴,但也顾不得休息,拦住一位香客,探听美髯道人的住处。  就在秋水观正殿东侧的一个排云殿里。一位香客在松下点指。按图索骥,归妹径直来到这个小殿,上面还是浓墨宰相刘墉的题字:排云殿。  排云殿有些年头了,墙皮斑驳,但威严不减,褐红色的小门关着,归妹上去敲门,不时,只听见踏踏的脚步声临近,里面有人高声说:门没锁,进来吧!  
    为了救中毒的菡萏,徐鸿儒陪同归妹先生过了潜龙湖。冬季凌晨,归妹施展绵拳中的跑字诀,来到了秋水观的排云殿,去请医道高明的美髯道人。  归妹推开门,见是一所干净的小院,一位道人迎面而来,端着一个藤条簸萁,右手里捉着一只活虫,看来是刚刚从米袋里挑拣出来的。道人高个,两鬓斑白,但面容整洁,显眼的是一缕美髯飘洒胸前,宽大的道袍,背后绘有阴阳鱼太极图。  这位女施主——  归妹当胸抱拳,问:这位可是乡人口里的美髯道人?这位道人微笑着点了点头:那不过是乡人的美誉,我祖籍是鲁人,少年随父到浙东一代经商,后在罗浮山出家,道号鲲鹏,云游到此,见秋水观风水甚佳,乡情复燃,所以勾留了许久。  归妹道:罗浮山,可是汉代神仙葛洪的得道处,鲲鹏道长在庄老至尊处出家,必定非同凡响。  受了赞誉,鲲鹏面色平静,轻轻地展开拇指和食指,虫子蜿蜒着从墙角逃生了。归妹见了,不禁赞了一声:好胸怀!  鲲鹏慢悠悠地说:贫道半生,云游四方。炉边有柴,袋中有米,复有何求?女施主的发丝上沾有寒霜,恐怕是远道而来,想必有事情吧。  归妹直言:我是子母柳的人,家中有危重病人,特来请道长出诊。  哪里的病?  中毒。鹤顶红。  美髯道人一惊愕,果断地摆了摆手,不行,道家护生,但也不掺入俗世间的纠纷,鹤顶红是人间奇毒,非仇人不能投之。女施主回去吧。恕贫道不能出诊。  归妹心一沉,从背后囊中取出一“无极生化”开片黑陶,陶片刻有一个圆,为太极圈,内画卦象,外布卦名,错落有致,一一照应。  陶为黄河古道的特产,陶的篆文是一个农夫躬耕田野的象形字,或许在古义中,陶就是属于民间和大众的,就是劳作的一部分。上古时代,鸟儿在森林筑巢,先人偶然看见,心有所悟,比个葫芦画瓢,捏泥巴成形,用火烤之,陶就出现了。  黄河的陶制品绝佳,这与陶土有关,将淘洗好的土装进布袋里,在黄河水中浸泡一年以上,那样的土去掉了“土性”,制作的陶器才数一流。  开片陶即是陶身有龟裂碎片,望之残破,但触摸光滑。类似的开片瓷很常见,但土陶烧制极不易。开片瓷是一种瓷器的表面装饰,当烧窑结束后,窑温逐渐冷却,由于釉与胎膨胀系数不同,玻璃质的釉面开始出现裂纹,裂而不透。这本是瓷器制作中的一种缺陷,后来被有意为之,成了一种装饰,宋代哥窑就是以“金丝铁线”开片为特征的。但土陶不等同瓷釉,无法形成这种结果。因为将窑场烧到千余度的高温,然后设法骤然降温,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举动,因为高温骤降的土窑随时可以塌陷或爆炸。然而,黄河古道上自有倔强者,硬是冒着炸窑的风险,做成了开片陶。  “无极生化”开片黑陶是件宝物,归妹一取出来,鲲鹏道人的眼睛就不曾离开它,啧啧赞叹,哪来的妙物?黑得质朴,黑得庄重,又黑得如此玄奥……  归妹说:这件开片陶特奉送道长,只为烦劳您出诊一次。  鲲鹏道人也不答话,摩挲着无极生化,喃喃道:五行之中土为中。想儿时牧羊,中途路遇窑场,扒开烫手的土堆,埋地瓜其中,牧羊归来,地瓜内瓤熟透甜美,而外皮无恙,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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