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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这佛光闪闪的高原,三步两步便是天堂,却仍有那么多人,因心事过重,而走不动。—仓央嘉措&&
蒋韵·鲜艳的季节
北方姑娘徐美明是在刚进校不久就认识了越南青年阮梅龙的。她所在的班级和阮梅龙的班结成了&一帮一,一对红&的&对子班&,这个比她高两级来自&同志加兄弟&友好邻邦的留学生就做了徐美明的&辅导员&。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啊!人人都羡慕她的好运气,和她住同屋的河北姑娘鲁翠慨叹说,漂亮的女人就是幸运。&
徐美明严肃地回答,庸俗。&
组织上找徐美明谈话,告诉她这是一个光荣的政治任务,要她一定要好好向来自反帝最前线的英雄的越南人民学习。徐美明非常激动。脸上几乎是一副赴死的神情。她眼睛很大。也许太大了些,大得让人惊诧和不合情理,这使她下巴尖利的一张瘦脸看上去像忍受折磨的圣徒一样苦难和圣洁。她不久前刚刚交了入党申请书。她知道这是组织上对她的信赖和培养。她点着头。激动使她的听觉产生了幻觉,她以为那说话的声音来自更遥远的地方,比如,天穹。&
初次见面他这样介绍自己。他说,&我叫阮梅龙。阮,阮文追的阮,梅,梅花欢喜漫天飞雪的梅,龙,飞起 三百万的龙。&他这样熟练地引用毛泽东诗词使她感动和惊讶,她一时说不出话。他却笑了,&听人说你是才女,我得给你留个好印象,以后还请你好好帮助我。&&
&不不!是你要好好帮助我。我政治上很幼稚。&她严肃地、甚至,壮烈地回答。&
20世纪60年代中叶,在我们的土地上,徐美明和阮梅龙就这样开始了他们充满时代气息的交往。一周中至少有一次,他们要在一起学习毛著、读报纸社论、讨论一些一些宏大的革命话题和分析世界局势。她觉得他深刻和成熟,接近她心中完美的革命者形象。他有一张典型的马来人种的脸,颧骨 ,皮肤是棕褐色的。那是热带的骄阳、炮火硝烟和内心的坚毅留在一个人身上的痕迹。很难想象一个彻底的革命者是小白脸,那未免太布尔乔亚化,或者是一个甫志高的形象。&
在他面前她常常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幼稚、浅薄,没有斗争的阅历和经验。她来自北方的一个小城谷城,在一所大学的校园里长大。那大学曾经是一个教会学校,到处是殖民地时代的中西合璧式的建筑。还有园林式的花园、在春天梨花、桃杏花、苹果花开成一片云霞的辽阔的果园。那是李清照和简.奥斯汀喜欢的风景,而对于一个新时代的青年来说,它未免太平淡、太小桥流水、甚至,太甜俗了些。&
她喜欢听他讲热带、椰林、陷阱和竹桩、蛟虫、沼泽还有轰炸。这让她激动。她一激动脸上就是一种赴死的决绝的神情。有一次他们说起阮文追,又从阮文追说到卓娅、丹娘,还有伏契克和他的《绞刑架下的报告》,他发现她对这一切:烈士、牺牲、鲜血和酷刑有着近于歇斯底里的病态的热爱。她大段大段背诵《绞刑架下的报告》,双颊慢慢燃烧起来。还有她的大眼睛,它们变得像烈日下的沙漠一样灼热和酷烈。一种非人间的恐怖、雪亮的美丽笼罩了她,使她不像一个真实的人。她似乎是从圣像上走下来的黑色的灵魂,这让这个异国的青年十分惊异。&
&他们是多么勇敢和高贵啊!&她说,&可我做不到。&&
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我的身体,它对疼痛太敏感,我想它受不了酷刑的折磨,它比我的灵魂卑贱!&她灼热的眼睛里流露出真实的痛苦,&我一想起这些就害怕。&&
&你为什么要想这些?&他回答,&告诉你,不要相信任何的假设,关于我们自己,我们了解得其实永远不够多。&&
&不,我知道,我生来就做不了想做的那种人。&&
说这话时她平静下来,恢复了往常的姿态。那是一种拘谨的、有些羞涩又有些伤感的姿态。烧灼着她的火熄灭了。他刚刚看到她的内心的景色沉没在黑暗之中。这是神秘的沉没,他想。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姑娘有些奇异。&
深秋了。杨树叶落下来,像硕大的黄蝴蝶飘落在他们周围。满地落叶,黄得十分透彻和凄艳。还有银杏树的叶子,像一把把小扇子,金黄地簇拥在树上,做着一生中最后的坚持。远处有棵树,叶片像宝石一样红。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树。&
&徐美明,能讲讲你自己吗?&他忽然这么说,自己也觉得有些唐突,有些莫名其妙。&
&我?&徐美明惊诧极了,&我有什么好讲的?我的经历是那么平常。&&
&我想听。&他回答。&
她迟疑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呢?&我生在四川,&她试着开了口,停顿了一下,想知道那效果似的,&那是抗战胜利之后,我父母都是教员&&我的家庭是小资产阶级的,&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然后,她勇敢地望着他,他又看到了那决绝的神情,&后来我们回到了谷城,我父母接受了那里一所教会的聘书,我就在谷城上学......&她决绝地、几乎是奋不顾身地说下去,一个普通的中国姑娘毫不出奇的故事。读书、升学、追求进步,完了。三言两语。可她却像用了千钧之力。&
太阳真好。&
那么温暖地、宽厚地、宁静地照在他们身上。他们看上去像蜜蜡做的一般。头发是金色的,皮肤也是金色的。他们身体中似乎有一种融化的奇妙的声响。他静静地聆听。享受着这和平的时刻。雁阵从他们头上飞过,在明亮的天空下写下象形的文字。可她对这一切却视而不见。&
&徐美丽,&他开口说话了,&在这个世界上,普通人永远要比英雄多得多,做一个普通人,为什么这么让你羞耻?&&
她受了惊吓似的望着他。她很震动。她从来没有这样问题,也没人这么追问过她。这追问中夹杂着一种陌生的......叛逆的气味。她张口结舌。许久她说:&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后来,很长一段日子,他们没有再谈论这个话题。他们似乎把这事忘记了似的。他们仍然在一起学习和讨论,讨论那些宏大的事情。世界局势啦、美帝的侵略行径啦、青年人应该投身到三大革命中经受锻炼等等。可偶然地,就在他们突然对视的刹那,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他们共同回避的东西。这是雪亮的刹那,足以让他们看到那个话题就像一枚桃核一样埋藏在他们的身体里,埋藏在一个最温暖黑暗湿润的地方,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
是这年冬天的初雪,下了整整一夜。清晨积雪埋住了人的脚踝。雪后的校园里,真是美极了。树叶脱尽的枯枝变成了琼枝。人迹不到的山坡上,积雪看上去那么圣洁和清冽,使人的脚不敢也不忍心踩上去。只有柿子树,它硕大的叶子还有几片残留在树梢上,血红地映着大雪,就像大自然最后的艳情。&
&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阮梅龙忽然孩子气地对徐美明说,&我想在雪地上打滚&&儿。&&
没等徐美明回答,他就往对面的山坡上冲去。那是第一次徐美明发现了他其实还只是个大孩子。冲到半山坡上他被雪滑倒了&&也许是故意的。他扑在雪地上,那扑倒的一瞬间他像一只轻盈的动物。然后他就真的、畅快地、撒着欢儿地顺着雪坡滚下来,眨眼间滚到了徐美明脚边。他把身体在雪地上摊成了一个&大&字,脸深深埋在雪中,这个姿势比刚才那孩子气的一滚更叫徐美明震撼。许久,他抬起了脸,说,&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下雪时怎么了?我哭了。&&
一句话差点儿使徐美明流下眼泪。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们无言对视了一会儿。他忽然向她伸出一只手,她握住了他的手想拉他起来。他纹丝不动,却把她冻僵的手握得更紧一些。他望着她,一无阻挡望得很深。他变得那么陌生、奇异和......亲近。徐美明一阵慌乱,她匆忙地、挣扎似的说,&你要冻感冒了。&&
阮梅龙笑了。他爬起来,低下头去拍打身上的雪,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可是他却迟迟、迟迟不敢抬头。危险过去了,或者说,一个奇遇过去了。它从他们身边飞掠而过时像阳光一样穿透了徐美明年轻敏感毫不世故的身体,在那里留下了奇妙的痕迹。她脸色鲜艳起来,眼睛羞涩又明亮,雪地中这个芬芳的北方姑娘是阮梅龙在红色中国看到的最动人的情景。雪是多么奇异和美啊!这是阮梅龙第三次看到雪和冬天。他告诉徐美明,他说,我总觉得雪会改变我的生活。&
这是一个多雪的冬天,雪一场接一场,背阴山坡上旧的雪还没消融又被 新的大雪覆盖了。柿子树也掉光了叶子。当最后一片红叶飘落枝头时徐美明感到了一点伤感,她想起他说的第一次看到下雪而流泪的情景,她好像觉得自己不知不觉拥有了他的眼睛,那是异乡人的眼睛。那天她经过只剩一片树叶的柿子树时,她忽然想起一句宋词: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事实上从那场大雪之后他们再没有见过面,他们高年级下乡参加 &社教运动&去了,他去的地方在远郊区,一周一次的 &辅导&暂时中止了。她发现生活一下子变得很空荡。现在她常常一个人在校园里散步,最后总是来到那面有柿子树的山坡下。这里发生过什么吗?她问自己。她仿佛在寻找又像在回避一个答案。另一场大雪之后,她踩着厚厚的积雪爬上山坡,雪光刺痛了她的眼睛,使她忍不住流泪。她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在雪地里打滚,像他一样,孩子气地、畅快地、无拘无束全身心地亲近这冬天的精灵亲近这无边的洁白。她在想象中这么做了。她看着另一个自己像松鼠一样自由欢乐地滚下山去。她想,我疯了。&
她想起他的话,雪会改变我的生活。而现在改变的是她。&
一天她正站在窗口发呆,鲁翠过来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嗨,想谁呢?&她的反应十分过火,她觉得鲁翠在含沙射影,好像她在害相思病。&
&你才想谁呢!&她回答,&少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徐美明,知道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这就叫。&鲁翠正色回答,扭头走了,把她独自丢在空寂无人的黄昏的宿舍。&
她忽然非常想哭。&
她厌恶眼泪。从很小的时候起她就欣赏一句话,&革命者流血不流泪&。也许是对自己缺乏信心或是深知它的软弱所以她热爱极端的事物。读初中时,也模仿《怎么办》中的拉赫美托夫,过苦修士似的生活。顿顿吃粗粮和辣椒咸菜,拒绝荤腥。结果害了贫血症和胃病。她总是拣哥哥姐姐的旧衣服穿,又大又不全体,上面永远打着醒目的补丁,就连过年,她也不穿新衣。一年四季,她不穿袜子,冬天赤脚穿一双大棉窝。她把自己对物质的要求自觉降低到最基本的程度。她甚至还穿过草鞋,那是父亲去江西出差给她带回来的。她在十月的秋风中赤脚穿草鞋的情景成为那年深秋谷城的一景。孩子们追着她看,老人们则说,女子呀,看落下毛病。&
这种颇似如今叫做&做秀&的举止最初也招来过非议。有人说她&假积极&。她不在乎。她变本加厉地虐待着自己。夏天的傍晚,她来到日落后的麦田,让猖獗的蚊虫叮咬自己。她要检查自己的身体忍受折磨的最大极限。和平的、飘散着阵阵芳香的麦地,被她想象成热带的丛林。她不知道未来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但她知道一点,她生来不是为和平幸福而生。&
她、他们这一代,生来不是为和平与幸福而生。她得使自己坚硬。&
鲁翠是平原上常见的那种爽朗明快的姑娘,身体饱满宽阔,不记仇,笑起来就像碧野蓝天一样坦荡和嘹亮。&
鲁翠有一张向日葵般硕大的圆脸。在某些时刻,上面会突然浮起温暖和爱意,这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像一个正在孕育生命的母亲。那不是少女拥有的青涩和脆弱的美丽,给人信赖感。她还有两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她很爱它们。那上面常常飘散出皂片的香味儿。有时她把它们盘到头顶,像一个藏族人。&
鲁翠不会长时间地和人生气。没多久她就原谅了徐美明的冲撞。那天晚自习后她告诉徐美明一个刚刚听到的消息,去参加&社教运动&的高年级同学可能要在元旦返校。她似乎是很无意地说出了这件事。她们沿着结了冰的湖岸朝宿舍走。湖中心,灯光冰场还开放着,从那里隐隐传来喧哗。徐美明&哦&了一声,过一会儿她说,&鲁翠,对不起。&&
鲁翠笑着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徐美明,给你讲个故事。知道王卓不知道?就是建国初期那个最大的诈骗犯,在国务院工作,利用职务之便从银行骗取了一大笔钱,记得不记得?案发后十六天就破了案。你知道他是怎么露出的破绽?有一天他在暖气上烤点心,一个人走过来,随口问他,王卓,烤什么呢?他回答,没考虑什么呀。&说完她哈哈地一通大笑,笑得树林中睡着的鸟儿也惊飞起来,凛冽的寒气中立刻弥散出鸟巢的腥气,&徐美明,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现实一点。&&
徐美明很震惊。&
鲁翠暗藏了隐忧。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她看出这个天真的姑娘是固执的,她身上有一种可怕的热情。它们照亮她的时候就有了一种怪异的美丽。鲁翠的河北老乡,也是他们班的一个男生叫刘思达的,有一天就对鲁翠说,那个徐美明,她是一个真正可以献身的人,也许是为革命,也许是为爱情。&
刘思达说这话时的表情引起了鲁翠的一点妒意,鲁翠说,毛泽东时代的青年,哪个不准备为革命献身?&
但她心里承认,刘思达的话是对的。&
元旦前夕学校举行了新年联欢活动。下午校文工团在礼堂演出了节目,晚上是班与班之间的联欢。教室被各种彩灯、纸花和彩带装饰得喜气洋洋,参加&社教运动&的高年级同学果然回来了,被请到鲁翠们的班里。他们人人身上都挟带了校园外生活的严峻气息,好像乡下的风吹硬了他们的身体和脸。起初,他们像乍入另一个世界一样有些不自在,渐渐地,扑面而来的暖气和熏风使他们像冬眠的动物一样苏醒。气氛渐渐热烈起来,喧腾起来。女生们个个变得桃花般鲜艳,云蒸霞染,男生们人人激情昂扬&&他们,这些涉世不深的青年,正齐心合力创造着最后一个太平盛世新年的狂欢。&
他们玩一个古老的游戏,击鼓传花。鼓是预先从文工团借来的一面中国小鼓,花就用一只红苹果代替。击鼓人是文工团搞打击乐的,所以那鼓点敲得十分漂亮。他被蒙上了眼睛,鼓点中止时苹果在谁手里谁就得表演节目。这个热爱打击乐的小伙子像表演十番锣鼓一样炫耀着他的鼓技。鼓槌耀眼地翻飞,鼓点时急进徐,创造着又热烈又紧张的气氛。鼓点的每一次戛然而止都制造出一个小高潮,从人们的欢呼声中可以知道它停得可真是时候。鲁翠、刘思达,这些活跃人物无一幸免先后落网,鲁翠表演了独唱,她学才旦卓玛是一绝。此时她亮出平原般辽阔坦荡的嗓门唱了一首藏族歌曲:&太阳啊,霞光万丈,雄鹰啊,展翅飞翔......&她的长辫子也像才旦卓玛一样盘在头顶,这使她看上去像一只硕大的盛开向日葵,流金溢彩的皮肤散发出阳光下植物的芳香。刘思达则表演了朗诵,是赵朴初填写的《某公三哭》:&
孤好比,白帝城里的刘先帝,&
哭老二,哭老三,如今轮到了哭自己......&
他夸张的表演引起了大伙同心会意的欢笑。刘思达是很有表演天赋的,考大学时,他同时考中了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可他还是忍痛割爱选择了中文:是做一个杰出的演员还是一个伟大的作家他选择了后者。不料进校第一天,他们的系主任,国内著名宋词研究专家,在开学典礼的讲话中开宗明义:&
&我们的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地方!&&
这话如惊雷一样滚过刘思达的精神的天空。在这天空的下面,横亘着屠格涅夫的俄罗斯原野和契诃夫的樱桃园、辽阔的伏尔加河、第聂伯河和哥萨克的顿河,日夜不息奔流其间,像苦难而永生的血脉。那是刘思达要到达的地方,但是现在它们却在惊雷声中无奈地远去。&
也许只有刘思达注意到了在这欢乐的人群中有一个不快乐的人。她坐在角落里,冷若冰霜。好像很蔑视这市井的欢乐。可是她的眼睛却泄露了她内心的秘密。那双非常漂亮的大眼睛因为某种秘密的期待、挣扎和抗拒而显得哀伤和黑暗无边,让他不禁想起......塔基亚娜的眼睛。刘思达暗自奇怪,他当众真诚而夸张地表演着对苏修的仇恨,可是内心深处,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这么容易让他联想起善良、诗意和深情的俄罗斯。&
他不知不觉分了心。鼓点怎样响起又怎样戛然而止,他都没有在意。忽然爆发的掌声使他吃惊,那掌声分外热情和热烈。&
原来苹果来到了越南战友的手里。那个叫阮梅龙的越南青年人在人们的掌声中站了出来,走到补课桌环绕着的教室中央。&
他肤色深重的脸上看上去真的很生动。他说,&我不会唱歌&&&可是更热情的掌声不容分说淹没了他的话。他笑了。刘思达眼前一亮,多么耀眼和灿烂的牙齿,它们像漆黑的夜景中忽然掠过的白羽毛的鸟一样夺目。&
&我唱一支越南的歌吧,&他说,&歌词大意是这样,&他想了想,开始翻译,&湄公河,流过多少村庄?见没见过我的姑娘?告诉她我在河边磨房等她,哪怕等到地老天荒......&&
然后,他就用自己的母语唱起来。那是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如同天书。可是那歌的旋律听上去忧伤而缠绵。人们很惊诧。&
人们以为他会唱一首革命歌曲,唱一首歌颂中越友谊的歌,比如,那首著名的、人人皆知的&越南中国,山连山江连江&什么的,可是他却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唱着有关姑娘和等待的情歌,唱着爱情。教室里异样安静,气氛有些暧昧和尴尬。&
可是他不屈不挠。他固执地、不屈不挠地、甚至、大义凛然地唱着他的情歌。他不害怕。一个没有被美国佬的地毯式轰炸吓倒的人大概也不会轻易被尴尬的寂静吓倒。刘思达震撼了。他望着这个从战火和焦土中走出的青年,心里忽然充满感动。&
无意中他望了一下对面角落里的徐美明。也许不是无意的,事后他想。他似乎有一种感觉。事实证明他对了。他看见了一件事。他看见了一个盛开、一个情不自禁的、颤抖的盛开。他从没见过如此明媚的徐美明,她使身边的一切都变得黯然失色。她就像开在黑暗中的一朵花,如此孤独、招遥和奋不顾身。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唱歌的人。也许只有她听懂了他的歌声。她眼睛里慢慢有了水光,是湄公河的水吧?她在一个虚妄的河流中身不由己沉没。刘思达垂下了头。他觉得这情景很刺心。他掰开一个橘子,吃着。橘子很酸。他又剥了一块糖填进嘴里,结果橘子就显得更酸了。&
鼓点又响起来,游戏在继续。那一番昂扬的鼓点啊,真是敲得天地为之动容。后来他听到了一声咳嗽,鼓声戛然而止。人们&哦&地欢呼起来,这一次苹果来到了徐美明的手上。&
怎么这么巧?刘思达想。他明白那一声咳嗽的意思了。这是有意的策划,是谁呢?他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鲁翠正光明磊落地坐在那里望着徐美明笑。有人在推搡徐美明,把她推到了众目睽睽之下。她脸涨得通红,她说,&我不会,我真的什么都不会!&&
&唱歌!唱歌!&人们齐声大喊,有个尖锐的女声说,&唱越南中国,山连山江连江!&&
&对对!就唱越南中国!&人们大声附和。&
&越南中国,山连山江连江,&&一二!&有个人甚至替她起了头。&
她没有唱.她在人们的吼叫声中慢慢镇静下来。她手里还拿着那只芬香的苹果,她捧着它,嗅着它的香气。那洁净的香气使她安心。她说话了,她说,&我念一首诗吧,胡志明伯伯的一首诗,&她停顿了一下,谁也不看,慢慢念道:&
米被舂时很痛苦,&
舂成之后白如棉。&
人生其实也这样,困难是你玉成天。&
完了。短短的四句,明白如话光明磊落一览无余,没有秘密没有故事更没有私情,人们欢呼雀跃等待的可不是这个。这不是人们的期待。人们愣住了,一时竟冷了场,等人们反应上来徐美明已回到了座位上。终于有人叫起来,&不行不行!这算什么?唱歌!&&唱歌唱歌唱歌!&人们醒过了神,好像受了委屈似的叫得更加起劲儿,&唱越南中国!&徐美明茫然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大家就是不放过她,不放过......越南。就在这时,一个人站了起来,那个人高声说,&嗨,我提议,既然大家这么喜欢这支歌,那咱们就合唱吧,咱们虽这支歌,向在座的越南战友,还有,向正在战斗的英雄的越南人民祝贺新年!怎么样,大家同意不同意?&
是刘思达。&
谁能不同意呢?这么光明和正义的理由,谁能不同意向英雄的越南人民祝贺新年呢?鲁翠首先喊起了好,刘思达笑了,&好!我来起头:越南中国,山连山江连江&&一二&&唱!&&
越南中国,山连山江连江,共邻东海经,我们的友谊像太阳......&
大家唱起来。&
徐美明长吁一口气。她望一下刘思达,刘思达站在那里挥动着胳膊做指挥状。他们的眼睛碰了一下。只一下。徐美明还来不及表示她的谢意那眼睛就移开了。游戏没有再继续下去。人们开始一首接一首唱歌。人们被自己的歌声迷住了。闹得最欢的一个人是刘思达,差不多每一首歌都由他来起头,他会的歌是那么多。人们附合着他。他们唱《歌唱祖国》、唱《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唱《雄伟的井冈山》、唱《保卫黄河》,他们唱啊,唱,后来不知怎么就唱起了苏联歌曲。先是那首著名的《共青团员之歌》,接着就是《卡秋莎》、《小路》、《三套车》、《茫茫大草原》......到后来,只剩下一个高亢嘹亮的女声,唱起一首悲伤的关于哥萨克的歌儿:&
顿河的哥萨克饮马在河流上,有一位少年独立在门旁,他在想着怎样去杀死他的妻子,所以他倚在门边暗自思量......&
那是鲁翠。快乐的、像平原一样坦荡的鲁翠,这时站在灯下,仰着那张向日葵一样明朗饱满的漂亮的脸,不知为什么让人觉得她和这歌、和苍凉的顿河、和哥萨克的草原,是那么吻合,好像她就是一个不幸而善良的哥萨克女人。&
他的妻投身跪倒在他的脚下,&
对他这样高声叫嚷,&
孩子们的爸爸我的丈夫啊,&
我知道你有一副慈善的心肠......&
歌声使人想哭。鲁翠眼睛里慢慢涌上眼泪。教室里一片寂静。这悲伤的、悲怆的歌声使一个欢乐和轻浮的夜晚有了重量。&
后来歌声停了,人们许久不说话。人们默默望着泪流满面的鲁翠发呆。一个女同学清醒过来,她跳起来说,&嗨!我们这是怎么了?今天可是除夕夜啊,我们唱个高兴的吧!&她率先唱起来:&
同志们来吧,让我们举起杯,唱一支饮酒的歌&&&
人们笑了,加入了合唱:&
为党和斯大林,&
为光荣的旗帜,&
干一杯再干一杯!&
欢快重新回到了这漂亮的、五彩缤纷的屋子里,1965年正在一分一分地流逝。非同寻常的1966年正在一分一分向他们,向这些年轻人逼近。他们等待着&新年的钟声&,这当然只是一个文学性的修辞。其实他们等待着的只是手腕上手表那嘀嗒嘀嗒的移动。(有表的寥寥无几)。在最后的时刻他们静下来,围拢着有手表的幸运儿。他们随着那幸运儿一起喊:&
&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他们喊,互相祝福。假期他们用心聆听,或许能听到这城市那著名的报时钟响起的《东方红》的旋律。它像天堂的音乐一样自天而降,神圣而悠扬。阮梅龙分开人群来到徐美明面前。他庄严地、像发表宣言一般望着她的眼睛说,&新年快乐,徐美明!&&
于是,这寻常又古老的祝愿,顿时像一个新生的世界那样新鲜迷人。&
狂欢过后是一个安静的假日。早饭后,鲁翠约徐美明进城买东西,徐美明没有去。她说她有点儿头疼,想睡觉。宿舍里的人在鲁翠的鼓动下倾巢而出,只剩下了徐美明自己。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了天空中掠过的鸽哨。那细碎、悠扬又有些忧伤的哨声,一下子触动了她。她想起了谷城。千里之外的谷城。想起那个叫做&东寺&的寺院中耸立着的白塔,此刻她好像听到了那白塔上一年四季不分昼夜永远响着的风铃。她听了整整十九年。现在她发现原来她携带着它远走异乡。&
如花似锦柔情万种的谷城,原来它在她身体里藏了这么深。她忽然难过起来,不想一个人呆下去了。不想呆在这拥挤、杂乱、鸟巢般的宿舍里。盥洗室和厕所的异味,挡也挡不住涌进来,变得那么刺鼻和难以忍受。她跳下床,找出一条围巾,走出了房间。刚出宿舍楼不远,在通往图书馆必经之路上,一个人迎面拦住了她。&
&嘿!&那人说。&
是阮梅龙。她一点儿、一点儿也没有惊奇。好像她知道他注定要在这里。她笑了。她围着一条鲜艳的羊毛围巾,鲜红欲滴,那是姐姐送她上大学的礼物。他望着她,笑得意味深长。&
&今天太阳是从哪边出来的?&他说。&
他从没见她穿过艳丽的衣服。她身上永远是黯淡的颜色,让他想起毛泽东的诗,&红装素裹,分外妖娆&。现在他看到了真正妖娆的&红装&。她照亮了这个不同凡响的新年。&
&太红了吧?&她问,&我姐送我的,我一直没用,我不习惯这些奢侈的东西。不过今天我有些想家&&&她脱口说出了这句话。&
她从来没有主动说起过任何私人话题。这是第一次。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笑笑。突然他做了一个很突兀很冒失又很温柔的动作,他伸手摸了摸那围巾,围巾毛绒绒的质感通过指尖传给他阳光、草地、羊群、如花似锦的原野这样一些甜蜜和浪漫的气息。&真漂亮。&他说。&
是北方冬天里难得的好天气。晴朗,冷得又透彻又干净。他们沿着这条路随意地走。不知不觉出了西门。西门外有村庄、有学校的生活区、有通向西山的柏油公路。还有一条僻静无人的土路,通向一个著名的、被侵略者焚毁的园林。他们不约&
而同走上了土路。&
土路冻得硬邦邦的,上面撒满了阳光。路成了一条金色的路,在田野和枯干的荷塘中伸向很远。&
&你的家乡也这么冷吗?&阮梅龙问。&
&还要冷呢!&徐美明回答,&我们那里,纬度更高一些,风更硬。&她说,她觉得很愿意和他、和这个人说说她的家乡、她的谷城,&冬天,雪老不化,家家屋檐下常常垂着一尺多长的冰凌柱,你知道谷城人把冰凌叫什么吗?叫冻梨。有专门推车卖冻梨的,卖给孩子们当冰棍儿吮。卖冻梨的推着一只独轮车,木头的,谷城人把这种车叫&地猪儿&,他们推着&地猪儿&走街串乡,吆喝,冻梨&&冻梨!有一个秧歌唱的就是《卖冻梨》。&&
&你唱唱!&阮梅龙请求。&
&我唱不好,很庸俗的。&徐美明并不怎么坚决地推辞。&
&我想听。&他说。&
徐美明垂下头。想了想。等她重新抬起头来,她就唱了:&
清早起来莫啦做地,&
把我那地猪儿拾掇齐备,&
捎的卖冻梨,捎的看婆姨,&
看看我那婆姨可喜不可喜&&&
阳光灿灿寂静无人的土路上,她的歌声没有阻挡地传出很远。它们在收割一空的旷野上像动物一样奔跑。钻进芦苇丛、越过沟堑,又像鸟雀一样飞过光秃秃的树梢。它羞涩又明亮、粗俗又活泼。它高亢的生机勃勃的气势把徐美明自己都吓住了,她住了嘴。她听见他说,&
&真好听。&&
她想说,不过是些低级趣味,却没说出口。此时此刻她不忍心说她家乡的不是。她想起小时候在谷城乡下看到过的草台班,他们在旷野里嘶吼着秧歌或者梆子,那是拼了性命的嘶吼啊。凭你再下作再轻浮的词曲,也抵不过这以命相拼吧?现在她好像又看到了他们,在厮杀般的锣鼓点中,甩着水袖,鲜艳又破烂的戏衣随风飘舞,让她心里充满感动。&
那天他们就坐在这座被侵略者焚毁的废园里,坐在断壁残垣的废墟上,说着谷城往事。冬天难得的好太阳照在他们穿了厚棉衣的身上。阳光把棉衣晒得蓬松松的,这样他们晚上回家时就能携带回温暖和明亮好闻的太阳味了。鸟在叫。这里原来是鸟雀的世界,它们叫得那么欢畅。徐美明想起一支歌,&小鸟在前面带路&&&现在她就为这个异国青年带路,带他回到谷城。徐美明仿佛站在城门口,信手一指,就到了西街&&了不起的西街啊,当年住的都是富甲天下的富商巨贾。最富的一户人家,姓曹,不过他不住在西街上,他住在离城五里地的一个村庄,北五村。就是秧歌里唱的那个村庄:&家住(外则)谷城,住城(外则)西,北五村就搭起后台唱起(外则)戏......&这个曹家,开票号,票号一直开到乌兰巴托、莫斯科、东京和大阪。连清廷和慈禧太后还向曹家借钱呢。庚子年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慈禧太后仓皇出逃,&
途经谷城,向曹家不知借了多少万两白银。后来慈禧太后不想还钱了,也许是还不起了,就赐给曹家一个小火车头,一尺长,乌金和白金做的,是西洋的玩意儿。这火车头曹家一直收藏着,一直到解放后,五几年吧,政府让献宝,曹家的后人献出了这个宝贝。你知道它藏在什么地方?原来它就藏在曹家门楼上的一个破砖洞里。这事轰动了整个谷城,好多人都路去看了。&
那段日子谷城好多人家在掘地三尺,试图寻找宝贝。这些人家,都是辗转好几道手买下房子的,解放初,谷城的房子真便宜啊,有人花几百块钱就能买下三进的大宅院。徐美明有个同学的父亲就是这样,九百块钱就盘下了西街上一处气派的大院落,青砖水瓦、斗拱飞梁,庭院里还种着碗口粗的石榴和丁香。它从前的主人是谁?哪里去了?徐美明们不知道。徐美明们其实不知道谷城的历史。&
后来,忘了是哪一年,60年代初吧,也许是50年代末,谷城忽然风传闹鬼。这次是在南街上,说是出了一个白毛鬼。不少人都说夜里撞见了它,什么什么样的脸,什么什么俗人头发。还说眼睛是绿的,说得活灵活现、满城风雨。公安局开始秘密侦察了,结果破了一个大案。原来真有这么一个白毛鬼。当然不是真鬼,是一个阶级敌人,一个国民党的什么军官,临解放没有能逃走,就潜藏了下来,藏在他家后院的地窖里。在谷城,家家差不多都有地窖,为了储存越冬的大白菜、萝卜和山药蛋。这个国民党,就藏在他家的菜窖里,他老婆每天半夜里给他送饭,用绳子把饭菜装在篮子里吊下去。他就在这不见天日不分昼夜的地窖里藏了八九年,甚至十几年。日子长了,大概他放松了警惕,夜深人静,有时就爬出地窖来,站在真正的天空下面,吹吹风、看看星星和月亮、看看沉睡的家乡。他家的院子,这时早已变成了大杂院,一来二去,总有被人撞见的时候。夜色中他像磷火一样闪闪发亮,披散着洁白如雪的长发和胡须。事情终于败露了。枪毙他的那一天,谷城差不多倾城而出,看他被五花大绑向法场&&北门外河滩地。人们站在高高的河岸上,里三层外三层,连平日不出门的老太太也去看了。枪声响了。有人说,他其实早已把自己活埋了,现在又死了第二次&&"那个女人呢?"阮梅龙打断了徐美明的话,忽然问。&
&哪个女人?&&
&就是,他老婆,每天半夜三更给他送饭的那个女人,她怎么了?&&
&她?&徐美明摇摇头,&不知道,我忘了,大概也被抓起来了吧?不记得有人说起她了。&&
&她真不平凡!&阮梅龙叹息一声,&能藏一个天大的秘密熬十几年,她一定是真心爱她的男人。&&
徐美明愣了一下。她从没有把这件事和&爱&扯在一起。一个鬼鬼崇崇的故事,一个阶级敌人,一个被正义的子弹处决的国民党,这里面怎么忽然扯上了爱情?这阴暗的罪恶的灵魂怎么配得上&爱&这个神圣浪漫和美丽的字眼?她有些愕然,瞪大了眼睛,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人叫她。&
&徐美明!&&
她吃惊地抬起头,四顾一望,没有人。断壁残垣涂染着阳光的废墟中除了他们没有别人。当然还有鸟。麻雀、乌鸦、灰羽毛长尾巴的喜鹊,都是北方常见的鸟雀。它们一会儿飞上秃树梢,一会儿又落下,很不满意这两个异类的侵入。一只喜鹊拍着翅膀从徐美明头上飞过,理直气壮地把屎拉在了她漂亮的围巾上。&
&咕咕!咕咕!&一堵断壁后传出了这样的叫声。徐美明听出了那是人的声音,&行了鲁翠,出来吧!我知道是你!&&
果然,断壁后闪出了鲁翠那张金灿灿的大脸。&火、火车没误点吧?&她模仿着电影《秘密图纸》中那个结巴的接头的特务。&
&正讲国民党特务呢,真就跑来一个。&徐美明说。&
鲁翠哈哈笑着跳出来,两条大辫子一甩,鱼竿似的钓出另一人来,刘思达。刘思达望着徐美明若有所思的笑。&你不是头疼吗?怎么跑这儿来啦?鲁翠一边朝这边走一边大大咧咧地说。&
&你呢?你不是拉着队伍进城去了?怎么也跑这儿啦?&徐美明反问。&
&问他!&鲁翠朝刘思达一甩头,&还没出校门,就让这老兄劫持了。他动员我们和他来这儿,没人响应。数九寒天,谁喜欢逛这破园林?我看他怪没面子的,只好舍命陪君子,陪他来这儿吹西北风,谁让我们是老乡呢?&鲁翠说得掷地有声,光明磊落。&
她一屁股坐在了徐美明身旁,搂住了她的肩膀,&你今天真漂亮!&她说。徐美明脸红了。没等她说什么目光如炬的鲁翠一眼就看到了她头上的鸟屎,&哟,鸟在你头上拉屎了,徐美明,你要有祸事临头了!&&
&迷信!&刘思达抢着回答。&
&刘思达,就你一个人是唯物主义者?&鲁翠瞪了他一眼,&这儿没人听你上政治课。&&
刘思达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徐美明,&擦擦吧,&他说。徐美明有些惊愕,那手帕叠得整整齐齐,非常洁净,似乎还贮存着茉莉香皂的气味。这可不像是一个五尺高的大男人用的东西。她犹豫着没有接。鲁翠却一把抢过来,就用这洁净的、有着茉莉花香的手帕去揩徐美明头上的鸟屎。&
&大阮,你的歌儿唱得真好。&鲁翠随手将那块揩过鸟屎的手帕一团,塞进自己的衣兜里,这动作让她做得那么自然和光明。她称呼阮梅龙&大阮&,其实他们之间远没有熟悉到这种程度。可鲁翠就有这种本领,天生的自来熟,脱口而出的这一个称呼来的是那么水到渠成,又是那么响亮新鲜,顿时消灭了他们原来还存在着的那一点儿距离。&
&我那是&逼上梁山&。&阮梅龙笑着使用了一个典故。&
&天哪!你可真是个&中国通&!&鲁翠夸大了她的惊讶。&
他们笑起来。于是,在这个被阳光照耀着的废墟之上,四个快乐的、健康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把冬天的寒冷驱赶到很远的地方去了,驱赶到了这萧条、荒凉、夜夜出没着猫头鹰和孤魂野鬼的园林的深处。他们大声说笑,招致了鸟雀更大的不满。它们试图以更响亮的鸣叫来压倒他们的笑声。鲁翠讲了一个关于鸟的故事,一个民间传说,说的是鸟儿怎么捉弄一个笨人。鲁翠一本正经地说,&咱声音小点儿,别让鸟听见咱们说它的坏话!&当然他们笑得就更凶了。后来他们让阮梅龙讲讲越南,阮梅龙就讲了&&不是他们熟知的那个广播报纸里的越南,不是游击队和人民军、陷阱与竹桩、还有B-52轰炸机的越南,而,是什么呢?&
绫鸟的传说。&
从前,有一个宫里的园丁,爱上了一个绝艳惊人的王妃。他明知这是无望的爱却越陷越深。终于有一天,他冒死向这王妃表白了。王妃非常惊愕,奇怪这年轻英俊的园丁竟如此大胆。于是,她送给这园丁一面用白绫蒙面的绫鼓,她对这园丁说,&只要你能把绫鼓敲响,我就答应你的请求。&白绫做的鼓怎么能敲响啊!可是,这园丁就真的敲起来了。他站在花园里,站在王妃寝宫外一查紫梗树下,敲了七天七夜。七天七夜,他不吃不喝,奋不顾身地、痴迷地、生死相许地敲着。&
手敲破了。口、鼻、甚至还有眼睛,流出血来。血一滴一滴涂染了绫鼓,白绫变成了红绫。猩红绝艳的绫鼓仍然是一面哑鼓。第七天七夜里,这园丁终于倒在紫梗树下,气绝而死。传说他倒地的瞬间,从他身体中飞一只鸟,浑身雪白,只有翅尖、嘴和眼睛是红的,滴着血&&人们就把这鸟叫做绫鸟.奇怪的是,绫鸟不会叫,是鸟类中的哑巴,所以又叫哑鸟。后来,世世代代,猎人、捕鸟的人,无论大人孩子,都不忍心伤害它,捕捉它。假如它不慎落入网中,也总是要把它放归丛林。捕鸟人一边放它一边还要开导它说:&
&你呀,怎么这么傻?绫鼓怎么能敲得响呢?&&
他们望着阮梅龙。从心里感到震撼。这个人,总是这样给他们带来意外和震惊。他的歌、他的故事、他对生活的珍惜和爱意&&徐美明别过了脸。她觉得眼睛一陈潮热。她望着天空中那些飞翔着、鸣叫着,为生活而忙碌的鸟,心想,它们之中有没有一只永远叫不出声的绫鸟呢?&
那天晚些时候他们一起吃了饭。他们去了附近一家小饭馆。也许是因为地处偏僻,那饭馆顾客寥寥无几,他们因此而吃的很尽兴。四个人,要了好几个菜:苜蓿肉、韭黄炒肉丝、糖醋丸子,还有一盘麻婆豆腐。这真是一桌了不起的盛馔啊!不能没有酒,于是又要了青梅酒。他们都不懂酒,也不大会喝,可是他们都喜欢青梅酒那碧绿新鲜的颜色,还有,&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典故。这新年的聚餐,真是让他们吃得酣畅淋漓豪情万丈啊!他们大呼小叫,连连碰杯,人人都有了醉意。&
刘思达开始模仿曹操摇头晃脑纵论天下英雄:美国呀,如冢中枯骨,人民早晚必擒之;苏联呀,色厉胆薄,革命叛徒也!英吉利法兰西,乃守户之犬耳。&今天英雄是谁?&刘思达朝阮梅龙举起酒杯,&惟越南与中国耳!&&
他的眼睛已经红得像兔子的眼睛了。可他还要喝,他说,干,自己一饮而尽。他就像坐在了一条在风浪中颠簸的船上,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鲁翠、阮梅龙,还有,还有&&徐美明,他们摇晃着使他晕眩。他笑了,他说,&
&阮梅龙啊,你知道不知道,你小子是个幸运儿。&&
后来,阮梅龙常常想起这句话。在河内街头、在风景如画的还剑湖旁、在红河边&&红河上来来往往的航船鸣着汽笛靠岸或者出港,河水温暖而浑浊。人们从货船上卸下水果、咖啡、黄麻、木材还有香料,从乘湖直达的小海轮上卸下各种鱼类和海产品。热带水果浓郁的芳香、桂皮茴香紫梗辛辣的香气、新鲜的鱼腥味、灼热的河风,这疼痛而亲切的一切,会突然唤起他内心深处最缠绵的想念。他怀着感恩的心情,想起那句话:阮梅龙,你是个幸运儿。
他是个幸运儿。他爱过一个民邦的女人,那女人也爱他。他将终生铭记她阳春三月般温暖的爱,到死。&
事实上他们从来都没有说过&爱&字。他们没有时间,没有机会,也许,就是有机会他们也不会说。他们怕这个字。他们知道这个字重如泰山。&
新年过后阮梅龙就又随着工作队下乡去了。寒假,甚至春节,他们都是在紧锣密鼓的社教运动中度过。而一开春,徐美明这些大一的学生也背起行装来到了乡下。他们下乡的地方不在一个县境,相距百余里。他非常想她。他给她写信,却从来没有寄出去过。&
那真不是一个谈情说爱的年代。生活每时每刻不分昼夜都板着严峻甚至残酷的面孔。他们蹲点的那个村庄,有一天夜里,大队会计把自己吊死在了自家院里的枣树杈上。&
他老婆早晨醒来倒尿盆发现了丈夫的尸体。已经僵硬了。也许他是怕吓着孩子或是弄脏了屋子吧,所以他死在了院子里。&
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死。就在不远的将来,就在这一年的八月。现在这一天还没有到来,可是敏感的人已经闻到了死的血腥。&
他在煤油灯下给她写信。在生死场,他给一个心爱的姑娘写信。他告诉她有一个人上吊死了。告诉她春天使村子里变得肮脏而泥泞,到处是一种酸味。新鲜又顽强,那是大地苏醒的情意绵绵的气味。&
生产队的母牛怀孕了,还有一个月它将要产下小牛犊。这母牛清澈的眼睛使他想起母亲&&他意犹味尽地、伤感地表达着他对她无尽的想念。汉语毕竟不是他的母语,用汉语他无法说出那个生死攸关的字眼。他就用越南语写。母语是&
多少自由和酣畅啊!多么奔放和深情啊!他趴在炕桌上写到深夜,煤油灯熏黑了他的鼻腔,灯朵儿燎焦了他的发梢,可是他知道,他写的她一个字也不会懂。&
麦子黄梢时他们终于返回学校。是突然通知他们返回的。一个历史大事件降临了。校园里已是火药味十足。那不再是他熟知的往日的校园。他在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中呆头呆脑在穿行,寻找着她。她在。晒得黑了些,正挥着笤帚在朝墙上刷大字报。他喊了她一声。她回头看到了他。她朝他跑来。她甚至忘了扔下手里的破笤帚。他永远、永远永不了她在突然之中变得如此娇媚和亮丽的容颜。那是他生命中的奇花。她跑过来,许久说不出话。他也说不出。他们对望着,他终于说出一&
&我想你。&&
她垂下了头。再抬起时,她的眼睛就已经湿了,就像被大雾被露水被江流打湿一样。她冲他温柔又稚气地一笑。&
&我是不是晒得像越南姑娘一样黑了?&&
他笑了。他突然、突然那么想把她抱入怀中。他欲念滚滚。他想要。要她新鲜干净的红唇要她貌似坚硬其实却充满诱惑的身体。这就是她的迷人之处。貌似坚硬其实却充满诱惑,不谙风情却又十分招摇。就在这时有人叫她,有人喊着她的名字让她快和他们一起走。她匆匆说了一声&待会儿见&就跑走了。他望着她的背影,回味她的话:待会儿见&&&
待会儿见。&
可是没有&待会儿&了。一辆银灰色的伏尔加小轿车,挂着使馆的黑牌照,正在他的宿舍楼前等着他。车前站着一个他认识的使馆工作人员。几分钟后,伏尔加匆匆地、悄无声息地载走了他,他只来得及把还没打开的行李卷儿搬下楼扔进车里。这是几年来第一次,使馆的车来接他。他知道一定、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伏尔加驶出校门的刹那,他心中一恸。&
那天黄昏,徐美明在他们常去的&学三&食堂门前等他。他没有来。他没来吃晚饭。这很奇怪。她不相信他会擅自到其它的食堂,或者,就在留学生餐厅吃。她知道他不会,她固执地、坚决地等下去。一直等到偌大的饭厅再也没有一个人。她&
突然恐惧了。她朝留学生住地那边跑动。那是一个美丽的园中之园,有着一栋一栋被高大树木遮掩着的旧式别墅小楼。她知道他住在哪座楼里,可她从没有来找过他。她刚一进楼门就被守门人拦住了。那胖妇人说,&噢,小阮啊,今天有车来把他接走了。行李也搬走了。&&
他就这样神秘地消失了,没有原因,没有解释。不久就传出消息,说是阮梅龙回国了。她不相信。她不相信他会这样这样没有情意地、残忍地不辞而别。人们议论这事时她沉默不语。人们说这事真怪怎么说走就走连暑假都等不到呢,怎么连一天都不能等呢?人们猜测着那里面的原因,想到了那一定和政治有关。好在有更多的大事吸引着人们。1966年盛夏,有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在中国的土地上发生着啊,一个留学生的突然失踪很快使人们丧失了好奇心。渐渐的,&阮梅龙&&
这三个字就不大有人提起了,这个名字就像被人摘下的花朵一样迅速变得黯淡和凋零。直到这时,徐美明才悄悄松出一口气。现在这终于只是她一个人的事了。她自己的事了。现在她可以自由地、安静地、不受打扰地猜测和想念。她不相信他已回国,不知道为什么她固执地相信着这一点。她想他一定还在这个城市,他在这个城市。在这片土地。她能感觉到这个,真切而清晰。假如他离去了她一定、一定知道,她就像相信自己的清白一样相信着这个。&
鲁翠很为她担忧。她固执的沉默、她坚韧的平静,这一切,都让她隐隐害怕。她希望她大哭一场,而不是这样绷着。有一天宿舍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鲁翠觉得机会到了,鲁翠对她说,&
&徐美明,你听说没有?&&
&阮梅龙,&鲁翠坚决地、不容置疑地说出了这个她们之间一直回避的名字,&这不是他的真名。&&
她面无表情。&
&这不是他的真名,&鲁翠不管不顾地说下去,&听人说这是他的化名。你想想,什么样的人才使用化名呢?&&
&我不知道。&徐美明安静地回答。&
&他好像是一个什么大人物的儿子,也许&&总之他很神秘,他一定不是个普通人,&鲁翠说,&现在他回国了&&&&
&他没回国。&徐美明打断了她。&
&你怎么知道?&&
&我就知道。&&
鲁翠目瞪口呆。她想,她出问题了,她惊愕而怜悯地望着她,劝慰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徐美明却笑了,笑得令人触目惊心,徐美明说,&
&鲁翠,你放心,我很好。&&
你不好。鲁翠害怕地想。徐美明你不好。她把她的担忧告诉了一个人,刘思达。她说,&刘思达啊,你看徐美明会不会出什么事?&&
&出什么事?&刘思达问。&
&她现在还不相信,阮梅龙已经走了,回国了,她愣是不相信!&&
刘思达闷不作声。&
&我小时候,我们县城有个闺女,就是因为失恋受了刺激,得了花痴,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的,清醒的时候,她涂脂抹粉,打扮得古古怪怪,坐在家门口,唱小曲儿,糊涂的时候,就赤身露体满大街疯跑,见了好看的男人抱住人家就亲&&&&
&我说鲁翠,&刘思在气呼呼打断了她关于疯子的描述,&你别乱咒人好不好?我告诉你,就我疯了,你疯了,徐美明也不会疯,她不疯!她要会疯倒好了,懂不懂?&&
&我不懂,&鲁翠冷笑一声,&我不懂你哪儿来这么大的火气!&&
他们不欢而散。鲁翠望着他们不欢而散。鲁翠望着晚霞中他鲜艳的背影,不觉悲从中来。这个傻子啊!这个执迷不悟痴情的傻子啊!她伤感地想。她看他拐上通往山坡的小路,消失在黄栌、枫树、银杏,还有桦树杂生的树林中。到秋天这树林将是多么斑斓多么美啊。满山红叶。只是现在还不是秋天。&
8月来到了。1966年8月,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鲁翠、徐美明们年初下乡参加&社教&运动的那个村庄,一村的地富听说都被消灭了。人们把地富摆到了河滩,用石头砸死了他们。地富以及他们的家人:老人、孩子、新媳妇还有吃奶的婴儿,无一幸免,全都砸死了事。白色的脑浆和腥红的热血污染了河滩,刺鼻的血腥招来了成群的苍蝇,河水都臭了。牲口拒绝喝发臭的河水,马、牛、还有骡子,悲哀地站在河边,愤怒地嘶叫。&
到处都在消灭。消灭一个旧世界。消灭带给了人们节日的快乐。真的是节日了,坐车都不要钱了。人们坐着免费的火车从北京到上海,从上海到乌鲁木齐,从乌鲁木齐到延安,从延安到井冈山&&大串联开始了。鲁翠、刘思达们都加入到了革命大串联的行列,他们邀请徐美明和他们一起去韶山,徐美明却在临出发的当口留了下来。她不能离开。她想。&
离开了,也许他会再也找不着她。&
这天,她一个人去了另一所学校,在那里逗留了一天,抄大字报,听辩论,回到学校已是晚饭时间了。她又累又饿又渴。&
她朝宿舍走。远远地她看到一辆车,停在那里,停在楼门口。是一辆银灰色的伏尔加,在夕阳中辉煌而安静。她的心一动。就在这时,车门开了,他,阮梅龙,跳下汽车就朝她跑来。
她以为这是梦。多么辉煌的一个梦境啊。他身披晚霞,流金溢彩,像骏马一样狂奔。这就是她的英雄。她的骄傲。她的等待。他披荆斩棘夸父逐日般地狂奔啊,把她苦苦的等待茅草般踩在脚下。他还没来到她面前,她就哭了。&
他们面对面站着。她的眼泪无声奔涌。许久,她说,&我知道你会来,我知道你还没走。&&
&可我就要走了,&他回答,&我要回国了。&&
&什么时候?&&
&现在,&他说,&马上。&&
&马上?&她觉得大地在摇晃。&
&马上,&他艰难地、内心心乱如麻地证实着,&就是今晚的火车,开往河内&&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徐美明,&他抓住了她的手,&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她的手在抖。他也在抖。行人奇怪地打量着他们。他们刚好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路上,于是他拉着她的手朝伏尔加那边走。&
他打开了车门,他们上了车。司机和另外一个男人见状马上退出车外去。他们并排坐在后座上,离得那么近。从没有一个时刻他们离得这么近过。他的气息,男人凛冽、辛香的体味像高原一样使她缺氧和窒息。她难过得说不出话。&
&他们软禁了我,不让我回学校,不让我来见你,说是情况太复杂怕出危险,我愤怒极了,我说我不是列宁,你也不是卡普兰!&他望着她泪光莹莹的、眉目如画的、鲜花般的脸,&直到今天,他们通知我火速回国,我告诉他们,不和你告诉,我哪儿也不去!我不走!假如强迫我的话,我就开枪打死我自己!&他激动却异常清晰地说,&徐美明,我不是吓唬他们&&&
&阮梅龙!&她伤心欲绝地叫。&
&我不叫阮梅龙,&他声音嘶哑了,&这不是我的起名。我姓&&&&
她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她说,&我只认识一个越南人,他叫阮梅龙。阮文追的阮,梅花欢喜漫天雪的梅,飞起玉龙三百万的龙。我不认识别人。阮梅龙,我只认识你&&&她哭出了声。&
眼泪就是在这一刻涌出他的眼睛。他哭了。他把她搂在怀里。那么自然,那么亲。就像两个已经生活了一生一世的亲人。&
就像生死与共已经走到了生活尽头的亲人。他们哭泣。时间在飞逝。那是他们一生的时光。他深埋着的心事,他想说又不能出口的心事&&他无限渺茫不能承诺的沉重的爱啊,一切,都无需再说一句。她懂。他们都懂。这不仅仅是告别,这是永别。&
&阮梅龙。&她喊。&
&徐美明。&他答应。&
&你闭上眼睛。&&
他听话地、顺从地闭上了眼。&
&还能看见我吗?&&
&那我就放心了,将来,我们见面的地主,一定比这儿要黑,黑得多。&&
她笑了。含着眼泪。她疼爱地、贪婪地、依依不舍地望着他,她生命中如此天长地久又如此匆匆的一个男人,如此刻骨铭心又如此浮光掠影的男人。她双手扳住他的脸,她把自己新鲜的、羞涩的、鲜花般洁净的红唇盖在他唇上。她亲了他。她给了他一个滚烫的开天辟地的亲吻。然后,她打开车门勇敢地走出去。&
他听到车门&砰&地一响。他知道她走了。他没有睁开眼。他是多么爱这黑暗而光明的瞬间,这梦境般甜蜜的黑暗。那个地方,她刚刚与他订了约会的地方大概也是这样吧,貌似黑暗其实最光明,绿草如茵,鲜花怒放,他最终要在那儿和她幽会。做爱。她将在那儿成为他真正的永不分离的女人。&
几年后,徐美明毕业了。她、鲁翠、还有刘思达,他们被分配在了同一个省份同一个地区。起初,他们是在一家部队农场劳动,后来又去了水库工地锻炼,最后,他们被分配在了三个农村中学教书。&
徐美明所在的中学,叫大牛店中学,这里是公社所在地,离古长城著名的关口阳方口有几十里的路程。镇街很短,走不了几步就是旷野和山。山上残留着烽火台的遗迹。夜晚山风怒号。很远的地方,隐隐传来火车的尖叫。那是开往更北部的火车。&
现在,徐美明离南方更加遥远。&
学校只有两排砖窑,却有着极大的空旷的校园。在这样空旷的地立两排简陋的砖窑说显得孤寂和楚楚可怜。老师们都有家,许多的时候,只有徐美明和一个守门人以及一条狗住在学校。这里经常停电,可是星星却是世界上最亮的星星。&
刘思达常来大牛店看她。刘思达被分配到了一上叫楼板寨的公社教书,可是不久就被抽调到了县革委会。从县城到大牛店,骑自行车用不了一小时,这样他来大牛店就更加方便。有时徐美明也和鲁翠一起去县城看刘思达,在他那里聚会。他们把罐头红烧肉和胡萝卜剁碎了包饺子,喝烧酒。那是让人高兴的时候,仿佛他们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学生时代。&
晚春的一天刘思达来到了大牛店。那是个星期日。刘思达带来了一些菜籽:油菜、豆角、辣椒什么的,这些娇嫩的蔬菜在严寒的高原北部比任何一种奇花异草更让人赏心悦目。刘思达准备为徐美明开辟出一个菜园。他向守门人借了一把镢头,甩开膀子干了半天。到下午,房后一片颇有规模的地被开垦了出来。翻好的土地湿润而温暖,散发出新鲜好闻的土腥味。&
他们一起点菜籽,种下豆角、辣椒、油菜,还有一畦胡萝卜他们想象着不久的将来这一片蔬菜开花结果招蜂引蝶的那一种人间美景,非常快乐。&
她精心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她用过年回家带回的一点大米焖出一锅香喷喷的大米饭。米饭在这里可真是稀罕物啊!让他们想起&珍珠翡翠白玉汤&那个老故事。她蒸了一块腊肉、炒了鸡蛋,还用猪油炒了一盘土豆丝,做了一大碗酸辣豆腐汤。他则从自己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一瓶青梅酒,戳在炕桌上。他说,这是从省城开会特意带回来的。&
青梅酒使他们有了一点触景生情的沉默。&
天黑了。她打开电灯,灯光照着这一桌盛宴。山风起来了,这是每天最感寂寞的时刻。他们开始喝酒,酒慢慢地使他们暖和和快活起来。他们的酒量早已今非昔比,那些粮食和地瓜酿造的性烈如火的烧酒锻炼了他们的脾胃,再喝这种果酒就像喝糖水似的。酒酣耳热之际,守门人的狗叫了两声,徐美明想起了那几十里山路,就对他说,&
&不早了,你还有几十里路要赶呢。&&
&我不走了。&他脱口说,借着酒意,半真半假说出了这石破天惊的话,&徐美明,今天晚上我不走了。&&
徐美明一怔,然后慢慢经了脸,&刘思达,我们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了,&她说,&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
&我不知道!&刘思达隔着炕桌一把抓住了徐美明的手,他眼睛里蹿出的火苗像动物的舌头一样舔着她所有裸露着的饥渴的肌肤,&我不知道你还要被一个幻觉纠缠多久!你还要被一个影子、一个幽灵折磨多久!徐美明,你睁开眼睛吧,你醒醒吧!你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啊,你是血肉之身啊!你需要人爱、需要人亲、需要人要!徐美明,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着爱你、亲你、要你!徐美明,徐美明&&&&
他说不下去了,他哽咽了。他跳下地,绕到炕桌这边。他一把把她抱入怀中。把这个寂寞的、孤独的、飘泊的女人抱进一个真实的血肉的怀抱。他亲她。凶猛地亲。她挣扎。她不让他滚烫的嘴唇碰到她的嘴、她的脸。她像落网的鱼一样拼命扑&
腾。她打他、垂他、踢他。后来她忽然不动了。她开始啜泣。&
他松开了手。&
他听着她悲伤的啜泣声,清醒了。一种尖锐的痛楚扭歪了他的脸。疼痛使他的心要破裂了。许久,他对她说,&
&徐美明,你还记得那个绫鼓的故事吗?这么多年,你给我的就是一只永远敲不响的绫鼓,&他落泪了,&徐美明,你真狠。&&
说完他就走了。&
她听见了自行车的响动,听见了狗吠。塞外高原的黑夜,寂静极了。经历过这样的黑夜的人才能知道什么叫黑暗吧?任何一点响动都是那么触目惊心。徐美明扑倒在炕上,放声大哭。差一点儿,只差一点儿,她就会冲口喊出&刘思达你别走!&她想说,爱我吧,亲我吧,要我吧!&伤害我吧,摧毁我吧!她是多么害怕这地老天荒的慢慢长夜,害怕被思念折磨!但是这个男人在最后的时刻还是退却了、放弃了&&她是感到庆幸还是感到失望?她为自己这不明白而害怕和痛苦。她哭得四肢冰冷气息奄奄,终于哭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而沉沉入睡。半夜她听到了凄厉的狼嚎。她不知道那是狼。&
她以为那是一个悲痛欲绝的人在哭号。&
第二天她病了,鼻塞声重,头晕目眩。可她还是坚持着上完了一天的课。傍晚,她为自己煮了一锅挂面汤,里面放了胡椒粉和很多姜末,她想趁热喝下去发发汗。但是鲁翠豁然来了。鲁翠骑着自行车赶了几十里山路猝不及防出现在徐美明的窑洞中。山风把鲁翠的脸吹得粗糙和红润,像鲜艳的苹果。她的长辫子早在1966年剪掉了,现在她留着柯湘式的短发,就像一个女游击队长。&
&出什么事了?&徐美明惊讶地问。&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鲁翠的语气很微妙。&
徐美明隐隐明白了什么。她不再说话。她找出两只碗,盛了满满两碗挂面汤,搁在炕桌上,中间是一碟咸菜。她们俩就脸对脸埋下头呼噜呼噜喝汤面,喝了一碗又一碗。她们地动山摇大汗淋漓,甚至,剑拔弩张,像是两军对垒。喝完了,鲁翠把碗一推,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啪地拍在炕桌上。&
&徐美明,还认识这个不认识?&&
是一块手帕。普普通通的男用手帕。洗得非常洁净叠得整整齐齐,上面飘散出香皂的气味。是那种茉莉味儿的香皂吧?徐美明盯着手帕看了半天又抬头去看鲁翠,她不知道鲁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是块手帕。&徐美明回答。&
&不错,是块手帕,&鲁翠轻轻笑了,&看来你不记得了。有一年咱们四个人,在西郊园子里,鸟儿在你头上拉了屎,刘思达,&说出这个名字她顿了一顿,&他掏出自己的手绢让你擦鸟屎,你没好意思接,是我,我抢过来替你擦干净了。可你们大概谁也没注意,我没把这弄脏的手绢还给他,我装进了自己的兜里。回到宿舍,我偷偷地把它洗干净了。我用香皂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我把它藏了起来。藏了这么多年!&鲁翠又笑了一笑,笑得有些辛酸,&傻吧?徐美明,我自己也知道这很傻。但是我要告诉你,他&&&她指了指手帕,&刘思达,他是我的。我始终认为他是我的,我就是为这个才跟他来到这个荒凉的地方&&有一件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咱们分配前夕,学校工宣队有个人一直纠缠我,要跟我好,说只要我答应嫁给他我就能留在北京。徐美明,你听懂了吧?是留在北京啊!可我拒绝了,我告诉他我有朋友了。他说,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要把我们两人拆散然后各自发配到最偏僻的地方!我害怕了,徐美明我真的害怕了,我知道他做到这个简直易如反掌,于是我求他,我说咱们来做个交易吧,你拿走&&拿走你想要的,但必需保证把我和我的爱人分在一起!&&徐美明,我是拿自己做了交易啊!我是卖了一个干干净净的自己才和他走到一起啊!分配方案下来那一天,我大哭一场。那时候我就发誓,这辈子,我绝不让、绝不让任何一个女人从我这里抢走他!徐美明,我不让人抢走他!&鲁翠说到这里,泪水一下子滚出她的眼睛。&
&鲁翠,没有人要抢他。&徐美明轻轻说,但却说得没有底气。她想起昨晚的情景,昨晚,差一点儿,只差一点儿&&&
"真的?"鲁翠眼睛锋利地逼视着徐美明,"昨天,我在县城等了他一天。我一直等到半夜三更他回来。他醉得不成样子,说胡话。他对我说他爱你,要你!我狠狠扇了他一个嘴巴,我说刘思达你醒醒吧!徐美明不爱你,她爱的是阮梅龙!"鲁翠逼视着对方,像猎人的枪口逼视着射程内的动物,"我没说错吧徐美明?&&
这么多年来,这是她们之间第一次提起这个名字,这个埋在徐美明生命最深处的名字,她一生珍惜的这一个名字,一个信仰。此刻在鲁翠嘴里,它一下子变成了一座粗暴的大山,压向她,使她喘不上气。&
&徐美明,你心里爱着一个,又诱惑另一个你不爱的,这公平吗?&鲁翠不依不挠地逼问。&
&你过分了吧鲁翠!你明知道不是这样!&徐美明伤心地喊出来,&我谁也不有诱惑&&&&
&不对!你就是诱惑!&鲁翠也大叫起来,&你这么活着,小寡妇一样,故意把自己弄得这么可怜,孤苦伶仃,不结婚,不嫁人,这就是最大的诱惑!&&
徐美明惊呆了。&
&你的意思,我必须把自己嫁出去,你才安全?&&
她们对峙良久。&
&不不!&鲁翠终于哭了,&徐美明,徐美明!我在说胡话,我心里很乱,我害怕!我喜欢他,没有他我活不成,徐美明,没有他我肯定活不成。我怕我会发疯,变成一个花痴,赤身露体满大街跑,见了男人就抱住人家亲&&从前我太自信了,我以为我的真心我的热情没有哪个男人能抵挡,我什么都不怕,我连出场自己的事也敢干哪!我卖了自己就为了换取一个和他在一起的机会呀!徐美明我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翻身扑倒在炕上,号啕大哭。嘹亮的哭声传出窗外惹得看门的狗不安地叫起来。她说像一个哭灵的农村婆娘,一边号哭一边诉说着自己的不幸,&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她有拳头咚咚地捶打着暖炕就像捶打着装敛了亲人的棺材。她从前丰硕健美的身体这时瘫在炕上看去又松懈又无赖。徐美明心中一痛。这松懈无赖的肉体透露出的最深的寂寞和哀伤比她呼天抢地的号哭更让她难过。她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她走过去扳住了她的肩膀,她想说,鲁翠,你放心。可话还没出口她说抱着她哭起来了。&
这一晚,鲁翠就留在了大牛店。这是一个不眠之夜。两个朋友,并排躺在一张大炕上,各自想着心事。山风怒号。院子里有什么东西被风刮倒了,惹得狗又一陈叫喊。这地方有一句俗谚:春风号破琉璃瓦,她们不知不觉已在这荒寒的塞外度过了第三个春天。半夜里徐美明又听到了那种凄厉的长嚎,那嚎叫让人毛骨悚然。&
&听,狼嚎。&鲁翠在黑暗中开了口。&
原来是狼。她想。&
&今年狼闹得很凶,我们公社,有好几只猪羊都让狼给叼走了,&鲁翠说,&有的地方听说还糟害了大牲口。&&
徐美明静静地躺在炕上,听着狼嚎。听着呜呜咽咽的山风。她想象着一只狼尊严又悲壮地蹲在旷野,蹲在残破的长城边、昔日的古战场望着天空嚎叫的情景。死人的骨殖东一根西一根在黑暗中发着绿色的磷光,那曾经是哪个朝代的战士?哪个女人的情人?狼大概就是它们的今生吧?是他们的灵魂吧?徐美明悲伤地想&&过了好久,徐美明叫了一声鲁翠,她说,&鲁翠,我想回家了。&&
从那天开始徐美明走上了她回家的路。不久,就听说她在谷城找了一个对象,是个转业军人,在谷城的一个重要部门工作。所以调动手续办得很快、很顺利。这样他们就赶上了在国庆节举行婚礼。鲁翠和刘思达,也定在了这年国庆节结婚。&
鲁翠也通过关系调到县中教书去了。经过多年的动荡之后,在县委大院里,他们终于安了一个小家。&
徐美明的丈夫姓刘,人长得很魁梧,也很英俊。只是手有残疾,他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被弹片削掉了。他在越南和美国佬打过仗。他身体的一部分就永远留在了那一片土地上。新婚之夜,徐美明抚摸着他伤残的右手,想象着那是一条通往一片最悲情土地的秘密通道,她温柔又伤感地说,&
&给我讲讲越南吧。&
严歌苓·审丑
& & & & 高一层的审美,恰是审丑。雪被风筛着,粉细地落。仅仅灰掉了远远近近,并没有服丧一样的缟素气魄。是那种勾人想起世上一切惨淡事物的天气,赵无定想。搜搜看,自己有哪些伤痛,也趁气氛想了。然而却不成功,没什么值得他伤痛的。活掉这么半截寿数,竟也未存下点伤痛,这人叫活透了。&
  踏出楼门,见薄雪上已有了一行足迹。足迹庞大庞大,步距却很小,似乎有着这两只大脚的人一寸寸向前挪、蹭。自然是老头。才早晨六点,他已来过了。又没逮住他。楼根的三个垃圾箱已空掉了。假如见这足迹心里那点刺搔能叫&痛&,那他还有没活透的地方。&
  &伞不带呀!&老婆人没露,仅亮了一嗓子。之后一把伞砍到他面前的雪地上。伞是穿过大小如壁橱、四壁满是大白菜炒肉丝、肉丝炒大白菜油水的厨房,再飞越堆满父母一文不值的遗产的阳台,瞄准他脑袋劈下来的。老婆真有劈死他的念头,当她冲着他每个女学生叫&婊子&的时候,当她从他工资袋里捻不出几张来的时候,或当他把一大包可以卖钱的油画颜料锡管存心当垃圾扔到楼下让老头捡走的时候。但那都不影响他心里死水一样的平静。她喊:&你低能!&死水便老老实实应道:&我低能!&&
  &你屁本事没有,全部能耐只让你老婆孩子吃上口饭!&&
  死水再如实回应:&我全部能耐就只能让老婆孩子吃上大白菜炒肉丝。&&
  &跟楼下那垃圾老头哥儿们去吧!你俩配,谁也不多沾谁的晦气!&&
  听到这里,他心里发腐的平静会动几动。不敢朝老婆,他朝竖在脸前的油画布做几下狰狞的面部运动。&
  那时无定父亲还活着,和他现在一样没出息地在美术学院教书。搬进这座教职员公寓楼时,无定念中学。他是那时见的老头。老头那时就老得可怕,拖一只垃圾车一步一捱地进出。时常地,他车里兜着个七八岁的男孩,管他叫&爷&。无定常坐在阳台上读书画画或吃饭,少不了朝楼下闲看。不久,他听老的唤小的&小臭儿&。老头那只垃圾耙子带着开矿的热情与勤勉,若耙出个雪花膏瓶、香粉盒,或香烟锡箔纸,他就长声地召唤跑不见了的小臭儿。有回耙出一串风干板栗,总是生霉生虫不值当挑拣,被谁家丢弃的。他用残残破破的一嘴牙将栗壳嗑开,嗑开十来只,大约会得一只好的。他将好的聚在肮脏的手心,看小臭儿从他手心一颗颗拈了填进嘴里。他目光随小臭儿的手举起落下,下巴颏松弛地坠挂着。似乎有种苦痛在这怜爱里,似乎怜爱到了这种程度便是苦痛了。&
  无定觉得&小臭儿&这名字逗,想喊着玩玩。&咳,小臭儿!小臭儿!&&
  男孩没反应,跟不是喊他一样。他爷爷在掏楼尽头一只垃圾箱,这时不知掘出了什么宝。&臭儿&,男孩快快应声跑去了。无定高了个调门再喊:&咳,小臭儿!&&
  男孩停下,突然回头,无定见他鸭壳儿一样的瘦身子往上狠狠一耸:&操你奶奶!&&
  无定本住了。&
  他爷爷这时停了话儿,嚷着问:&谁欺负咱小臭了?&&
  男孩往楼上一指:&爷,他骂我!&&
  老头蹭一下直了身。尽管两脚仍是奇怪地相互打绊,但一点不妨碍他加速。近了,他问孙子。&这小子?&&
  无定拼命挤出一脸匪相:&我骂你什么啦?小垃圾孩儿!你不叫小臭儿吗?哼,臭臭臭!&&
  老头把眼盯在他脸上一会儿,说:&下来,把你那话舔回去。下来不?不下来,我上去你可得费点事再让我下来。&&
  无定还想嬉脸,里面母亲和着炒菜铲子大喊大叫起来:&无定,你在那儿和谁耍嘴啊?&他忙拿屁股拱开纱门,缩进了厨房。母亲在炼猪油,见他在油烟里愣眼,说:&等什么?油渣我留着做葱油饼,等也没你的!&&
  无定仍站着,听见门被叩响也不动。&看看谁,去呀!&母亲对他喊:&怎么跟你爸一样,饱了发困,饿了发呆呀?&她探开他,自己提了锅铲开门去了。&
  &哟,我们还没煮呢,哪儿有的给你呀!&母亲显然把小臭儿爷儿俩当成了老小叫花子。全世界的掏垃圾老爷子似乎都长得一个模式:皱纹纠纷的脸,眼睑红艳艳的,溃烂期砂眼使它们睫毛全无。母亲自然记不起这个天天碰面的老头。她怎会像无定那样,去注意那个舞蹈般打转、追逐旋在风里的一片塑料膜的老头?谁也不会像无定那样无聊,去研究一个糟老汉,以及他一双奇大的、一行走便相互捣乱的脚。谁也没心思去留神挪着这双脚在几只垃圾箱间认真忙碌的形影有多么滑稽和凄凉。&
  &唉唉唉,别往里进!&母亲喊冒了调。&赵斌!&赵斌是无定的爸。&还画呐,有人砸咱家锅来啦!&&
  在爸亮相前,无定已窜出厨房,想证明自己与这爷儿俩有分交情。&
  但老头一见他便隔着母亲扭住了他。&你是个学生,出口就骂我们孩子!&&
  无定看看母亲,嚷:&谁骂啦?我骂什么啦?&&
  &臭儿,说,他骂咱们什么啦?&&
  小臭的肋骨在一层薄皮下猛一动,运口气:&他骂我小臭儿!&&
  &你爷不也叫你那名儿?&无定的臂被老头掐得越发紧。&妈,我胳膊折啦!&&
  无定爸赶出来喊:&行行行,我们治他!&他顺手从卫生间拿出一块搓衣板,搁到墙根,对无定一甩下巴:&去,跪上去。脸朝墙。&无定跪到搓衣板上,倒也不觉十分受罪,上面的棱棱都被磨圆乎了,不知是被他跪的,还是被妈搓衣搓的。这时听母亲说:&拿着拿着!&他俩眼珠子斜得酸胀,见母亲正将一块冰糖塞进男孩爪儿似的黑手里。冰糖因充满杂质而通黄,像破陋屋檐垂下的肮脏冰挂。但那毕竟是冰糖,足有两指宽,巴掌厚。&
  门紧贴着爷儿俩的屁股合上了。爸在回他房间的路上顺手按按无定的头顶:&行啦,别跪出瞌睡来。&&
  &注意老头的脚了吗?&母亲问,她的讲话对象可以不在她视野里,听不听见,搭不搭调,随你便。&那叫大脚风!一双脚肿得两双脚大!&&
  &那是什么病?&无定问,将搓衣板搁回卫生间。&
  &反正是病。治不好。怪病。穷出来的。脏出来的。觉着咱们自个儿就够穷了,倒有比我穷得还狠的。无定,你好好给我洗个手,用药皂!你那手刚才被老头抓过。&无定洗手,母亲又说:&你刚听清了吧?那孩子没爹没妈。敢惹没爹没妈的?惹得他赖上你,你养活他吧!&&
  无定这时已回到阳台上。他见老头又开他的矿去了。小臭儿站得稍远,在吮冰糖,陶醉得呆木了。他从根到梢将糖棒抿一遍,再举它到眼前端详一番,看它是否在小下去。&
  &臭儿啊,赶明儿挣钱给谁花?&老头问。&
  &给爷爷。&男孩匆忙地答,不情愿从糖上分心。&
  &给不给爷爷买好吃的?&&
  &买!&&
  &那你的糖让不让爷爷尝一口?&&
  小臭儿立刻警觉了。但思考一小刻,他伸着胳膊,尽膀子长度将冰糖递向老头,脚却将整个身体留在原地。老头半躬身,朝孙子靠近几步。小臭儿虽然仍举着冰糖,身子便往后缩一截。老头低躬的身体和前伸的嘴使无定想起那类尊严都老没了的老狗。&
  老头闭了眼,张开嘴,大声地&啊呜&一下,却连糖的毫毛也没去碰。小臭儿证一怔,马上笑得格格的。是那样松心的笑;意外自己安然度过了预期的大难。&
  那之后,无定到山西插队落户,种了近十年高粱红薯。大学恢复高考,父母又开始教书,他逃回来,赖在家,补营养、补觉、补考大学的课。他离开家的日子里,还算年轻力壮的母亲没一点道理地去世了。连父亲都弄不清究竟。是垃圾者头用垃圾车将她从豆腐摊子前的长队里拖回的。老头说她精精神神和人挤着就倒下了。&
  &你妈总也不认得我,我总认得你妈。她给了我们小臭儿一大块冰糖!&老头两只脚你绊我我绊你地在垃圾箱与他的车之间来回忙。&小臭儿当兵去啦!&他很炫耀。脸上皱纹乱七八糟。&
  一天无定在阳台上见父亲傍着垃圾箱与老头嘀咕什么。老头站着,半躬背,稍屈膝盖。其实所有穷到老,劳碌到老的人都有这副身姿,但谁也不会像他这样恒固地把持了它,符号化了它。无定支起耳根,听见些话碴儿。&
  &&&都脱光?&&
  &&&谁也不认识您。挣的钱跟收垃圾能比吗&&&&
  &&&撒尿的家伙也不让遮上?&&
  父亲挺抱歉地笑了。晚饭时,巧巧来了。巧巧那时还是甜甜的巧巧,绝不是几年后凶神恶煞的妻子、孩子妈、管家婆。巧巧是巧巧,绝不是后来这个上床碰碰她,她就会叫&你少糟蹋我!&的悍女人。&
  &爸,推垃圾的大爷最后答应了吗?&&
  &他不干。&父亲答道,同时惊讶儿子怎么会清楚他的勾当。&
  &您给他多少钱?&&
  &一小时十块,学校定的价。&&
  巧巧插嘴:&什么活儿这么好挣钱?谁不干?我干得了!干一年一套好家具还不挣出来了?&见父子俩都难为情似地瞅着她,她眉毛一支楞:&实话嘛,我们牙雕厂个个干成了斗鸡眼,一月也才几十块!&&
  &巧巧,我爸在找一个老年男性给学生上人体课。裸体模特儿。&他把惟一一块瘦肉拣进她的碗。&
  巧巧&噢&得又长又轻。&
  一年后,二十七八的无定做了美术学院的新生,羞答答地留长了头发,贼兮兮地穿起了喇叭裤,混迹于小他许多的同学中,对着画架眯眼皱眉,前合后仰。这天是父亲的人体课。在父亲讲解这样那样要领时,他埋下身在水泥地上磨尖一大把各种型号的铅笔。磨着磨着,听教室起了一阵怪异的骚动。刚想抬头去找解释,目光一下被定住了。目光是被一双硕大、半透明、淡紫色的脚丫定住了。无定的醒悟随目光一点点爬上去:爬过网着深蓝血管的小腿,膝盖轮廓吓人的尖锐。然后是那双大腿,皮肤飘荡在骨架上。他目光略掉了那昏暗、浑沌、糟污污的一团,停在那小腹上。小腹上有细密精致的褶皱,对于如此的一副空瘪腔膛,这块皮肤宽大得过分了。无定没有去看他的脸,那张脸已朽了,似乎早该被他自己作为垃圾处理掉了。对于那张脸,&不幸&该是种赞美的形容。无定也没去听副教授赵斌口若悬河地赞美这具人体作为老年男性的典型性、丰富性&&胸如何佝偻,肩如何抽耸着,两胯如何前送,脸如何繁复,如何如何如何地,这具人体夸张、浓缩了劳苦谦卑的衰老,一种丰富的不幸。这具人体本身自然地充满柯洛惠支(注:柯洛惠支是德国版画家)式的复杂、枯涩的线条。&这具人体上的每根线条都应激起你们的联想,激起你们表现,而不单是再现的情绪。想想罗丹的老妓女,往往,高一层的审美,恰是审丑。&&
  赵副教授没住口,所有铅笔在纸上&沙沙沙&起来。&
  这时一个女同学搬了画架和椅子到无定身边。&
  &行行好,跟我换个位子!&她说,以膝抵抵他的膝。所有女生除了求爱,什么都向无定求。&
  无定将自己的家什掷了挪,腾出足够地盘。他在纸上不知所云地涂了几笔,又伏下身去磨铅笔。&
  &你那铅笔有什么毛病?怎么磨个没完?&女生问,抚了下无定的肩。&用我的吧,再磨一堂课就磨过去啦。&&
  无定仍是佝在那里磨,问那女生:&你不是抢先霸了个好位子吗?干吗又挪这儿来?&&
  &啊呀!&女生低声说:&你没凑近,老头身上那股味哟,不知他这辈子可进过澡塘子!&&&&
  无定瞅瞅她:&你是&爱委会&(即&爱国卫生委员会&)的?&&
那一堂课他真的是磨铅笔磨掉了。水泥地面让他磨黑一大片。回到家,爸抖着那张没几道笔画的作业,伤心透顶,说儿子像他一样和艺术发生了一场大误会。无定等他怨。怨足了,无定问:&起初他不是不愿干吗?&&
爸当然懂他指什么。&后来总是开了窍吧。有天他自己拐搭拐搭上楼来敲门,说他孙子满了服役期,从部队回来了,想搬出去单过。跟他爷爷伸手,说没钱买电视机、洗衣机,进口家具,讨不来媳妇。所以,老头求我还把那十块一钟头的差事给他。&&
无定闷声走开了。阳台上一站,恰恰又看见老头在蹦跳着追逐一张牛皮纸:它静伏着等他接近,却在他几乎捕住它时,它突然振翅一般扬起、飘远。&
高一层审美?无定龇牙咧嘴对这全新的概念笑了。那时丑,是彻头彻尾的丑,是宿命的丑。那丑丑得多么悲惨,因为它绝对没任何转机和选择地丑着。它只得那样丑着,否则就什么都不存在了。丑是惟一证实他存在的质地。&
巧巧生孩子那年,爸中了风,瘫了半年便寻母亲去了。从爸的瘫到死,从孩子的出生到学语,巧巧从巧巧变成了老婆。巧巧不在了,剩的只是个臃肿、暴躁,把钞票拧出水来、一肚子恶毒牢骚的老婆。半锅粥馊了,她便会痛心得像经历倒闭破产。她喊:&除了画画,屁用也没有!挣这点钱只能买这么个破冰箱,冷冷热热任它性子来&&&&
&哗啦!&她将馊掉的稀饭从阳台倒下去,楼下的咒骂立刻腾空而起。听老婆不理亏的道歉,无定理亏着伸头看去。老头一身一脸白花花披挂着饭粒,正揉眼。当看清缺德的是无定家人,他改了脸也改了口:&没事,没事!&&
& & & &无定打了盆水,扔块毛巾进去,下了楼。&大爷,您擦一把吧。&&
& & & &&不碍事儿。扒垃圾到底是个脏&&&老头一笑,嘴陷成个暗窟窿。&
& & & & 无定不顾他躲闪,还是替他擦净了头上、背上的稀饭。老婆没表情地从阳台上俯视他们。等无定干完,她说:&唉,那毛巾你别往家拿了,扔了吧。&&
& & & & 老头拐搭拐搭干他的活儿去了,无定老婆的话不知他是真没听见还是不愿听见。无定刚要走,老头回过头,拿烂得水汲汲的眼看无定一会,说:&你出息了,跟你爸一样教大学了。我小臭儿也出息了,要娶媳妇了。现在的媳妇都得要钢琴。就跟我们年轻那时候,媳妇们都得要彩礼一样。没彩礼,娶不上什么体面媳妇。&他顿住,目光似乎在无定脸上找着了一个虚无的焦点。&一个钢琴得五千吧。五千块呐。&&
无定拿不出话来说。他都不知自己此生此世跟那个&五千块&可有缘。等他正要转身进楼门,老头叫住他。&
& & & & &有事吗,大爷?&&
& & & & 老头两片嘴唇启开着,看得出结了满嘴的话。他若想跟我借钱,我老婆今晚就不让我进门了。&
& & & & &孩子,大爷是看着你从这么点,长到这么点,又长到这么点。&他手比画着。&
& & & & &无定想,这下我逃不掉了。这时叙起旧,还能是什么好兆头?&大爷,您知道,我其实&&不比您&&&他想说:他自己也不阔到哪儿去。但话梗阻了。他撤下两个嘴角,希望老头明白没出口的半截话。&
& & & & &&瞧,你现在替了你爸的职位了。&老头说,眼神在见风使舵:&我在想,你还能不能给大爷找那份差事,就是你爸早先找给我的那份儿。小臭儿的一房间家什都是靠那份差事挣来的。&&
& & & & &&大爷,可现在&&&&
& & & & &你不用说,我知道我现在老得就剩下渣儿了,走了样了,没法看了。你跟学校说说,要是给别人十块,给我八块就成。&&
& & & & &我是说大爷,您上了这把岁数,硬站几个钟头,哪儿站得住呢?!&&
& & & & &&站得住站得住!别说几个钟头,就是几天也站得住;不是能站出钱来吗?你帮我说说,给七块也行!&&
& & & & &而无定为他争取到的价码是十五元一小时。极散淡的一个无定不懂自己在讨价还价时的激昂来自何处:对他自己的利益,他是一向任人宰割。老头一下在学校变得供不应求起来,因为无定父亲的&审丑说&莫名其妙地热起来。一个顶信仰顶忠实于这个&审丑&原则的学生在全国美展中得了一等奖。许多杂志都刊出了这个&审丑&创举。大的画幅上,那丑浓烈,逼真得让人恶心。&
& & & & & 晚秋,老头又出现在灰色的风里,颠颠簸簸追逐一块在风中轻捷打旋的透明塑料膜。他对无定说,小臭儿有了钢琴,也有了媳妇。他们交谈的时间里,无定突然发现不少阳台上出现了人。人阴沉地,默默地俯视着他们。准确些说,俯视老头。每张脸都板硬,盛着或显著或含蓄的恶心。&
& & & & & 那之后,无定再也没见过老头,因为他把收垃圾的时间改在了天亮前。又一年,有朋友告诉无定,眼下有外国人和海外华侨买画。这天他被介绍到一个捐商家。敲开门,里面男主人对他叫:&哎呀,是你呀!不认识我啦?&无定惺松着眼笑笑。这笑让对方怎么以为都行。男主人身后是一屋铮亮的家具,铮亮的各&大件儿&,铮亮的钢琴,铮亮的一个女人。&
& & & & &你妈给过我一块冰糖呢,那时糖多金贵?忘啦?&&
& & & & 无定明白了,面前这个双下巴,头开始拔顶的男人是小臭儿。&
& & & & &快请进,快请进!唉,咱家来稀客啦!&他对女人说。&
& & & & 无定在一坐一陷的宽大沙发上落下屁股,挺寒酸地把几张画靠在茶几腿上。一会儿,他见这个用钢琴换来的媳妇端茶上来。她的十根除了血红指甲、生来就相宜于各类戒指的手指若搁在钢琴键上,将不知谁讽刺谁。&
& & & & &&这几张画&&&&
& & & & &&先不谈生意,先吃饭!哥儿们多少年了!&小臭儿扬声笑起来,这笑声预兆了他日后豪爽、无耻以及发胖的程度。&包了三鲜馅儿,正下着。冰箱里我存了青岛的啤酒。瞅你赶得这个巧!&&
& & & & & 这时有人轻轻叩门。媳妇从了望孔看出去,以大脚趾触地退回来:&你爷爷!&&
&我哪儿来的爷爷?他老脸不要,我可要脸!&小臭儿说。起身嘱咐媳妇:&先不开饭,不然他下回专赶吃饭时间来!你就告诉他我不在家。&他转脸向无定,笑又回来了:&拿上你的画,咱们上卧室谈。&&
& & & & & 无定跟着进了卧室,小臭儿将门挂个死。无定想说,老头活不了太久,不必这样对他。但无定什么也没说。如今人们就这样对待风烛残年的老人。无定早习惯世上一切不公道。&
& & & & & 客厅里传来一清亮一浑沌两副嗓音。&
& & & & &&臭儿又不在吗?老也没见他,想得慌。&&
& & & & &&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回来!&&
& & & & &&那我多等会儿。&&
& & & & &&唉唉!&&您老别往那儿坐,那沙发是新的!您坐这儿吧!&&&&
& & & & &&前儿,我拾了这么个小铜佛爷,就给小臭儿拿来了。&&
& & & & &&这值什么钱呀,您老也是的,什么都往我们家拿。挺不卫生的,您拿回去吧。&&
& & & & &&没准小臭儿喜欢&&&&
& & & & & 无定早没了谈生意的心思。他想告诉小臭儿,是他父亲和他给老头儿找了那份差事,缺德也好,积德也好,要怪罪就怪罪他们父子好了。但他一个字也不想说,心坠得他累。一小时之后,老头走了。俩人出卧室时听媳妇叫唤:一锅三鲜饺子捂在锅里的时间太长,全沤烂了,成浆了。&
& & & & & &无定客气而坚决地在他们摆开饭桌时离开了。不久,学校会计科的人告诉无定,老头的计时工资算错了,少付了他百把块钱,无定揣了钱,从夏天到冬天,那钱还在他手里。他无论起得多早,老头都是来过又走了,垃圾箱全被掏净。&
& & & & & 无定从学校找到了老头的合同,那上面有他的地址。某街三百四十一号。街是条偏街。在城郊。正化雪,无定一双布底棉鞋很快重起来。街两边的房子门脸都不大,所以没费多少时间,无定便找着了三百四十号,听人说,这是这条街的最后一个号码,根本没有三百四十一号。人指指远处说:再往前就是菜田了,邮差到这里就往回拐了。&
无定回到家,纳闷了一些时间,渐渐忘淡了。直到有天老婆拆洗他棉衣,发现了这叠钞票,骂他不知为哪个&小婊子&攒下了这些私房钱,他才突然想起老头。他凶狠而沉默地从老婆手里夺过钱,再次来到那条城郊街上。&街上能闻到油菜花和粪肥气味。&他捱着门问,但没人知道这样个门牌和老头。他逐渐走出了街的末端,发现身后跟了一群热心好事的闲人。&
& & & & & &他一直走近阔大无边的菜田,才看见一个柴棚样的小房,门上方有个手写的号码:三百四十一。门边一辆垃圾车,里面奇怪地存着一些残雪。&
& & & & & &噢,您是找他呀?&闲人中有人终于醒悟似的。&曾大爷!他死啦。去年冬天死啦!&无定一点都没有吃惊,反而松了口气似的。这样一个生命的消逝比它的存在更正常。这死让一切嫌恶他的、怜悯他的、心痛他的人都松口气。无定绕着房走着,看见几头大蒜挂在屋檐下。还有半串蒙着灰垢的干红辣椒。屋后有一堆杂七杂八的煤核,似乎是从许多不同的场地捡回抑或偷回的。一只麻袋里塞满塑料薄膜&&&
& & & & & 一圈转下来,那人仍在讲着关于老头的事:老头有个很好的孙子,孝敬,挣钱给爷爷花,混得特体面,要接爷爷一块去住他的新公寓,要天天给爷爷包饺子。但老头不愿去,老头告诉街坊,天天喂他饺子的好日子他过不惯,他怕那种被人伺候、供着的日子只会让他腻。&饺子天天吃也要腻。&老头最后一趟在小雪中推着垃圾车出门时,就这样亲口告诉人的。&
& & & & & &&您是曾大爷什么人?&有人问。&
& & & & & &&朋友。&无定答。&
& & & & & &&也认识他孙子小臭儿。&&
& & & & & &&对&&
& & & & & &&他真对他爷爷那样好?&&
& & & & & & 无定停了好大一会,说:&真的。&
席慕容·莲的心事
是一朵盛开的夏莲&
你能看见现在的我&
风霜还不曾来侵蚀&
秋雨还未滴落&
青涩的季节又已离我远去&
我已亭亭 不忧 亦不惧&
现在 正是&
最美丽的时刻&
重门却已深锁&
在芬芳的笑靥之后&
谁人知我莲的心事&
无缘的你啊&
不是来得太早 就是&
顾城·门前
我多么希望 有一个门口早晨 阳光照在草上我们站着扶着自己的门扇门很低 但太阳是明亮的草在结它的子风在摇它的叶我们站着 不说话就十分美好有门 不用开开是我们的 就十分美好早晨 黑夜还要流浪我们把六弦琴交给他我们不走了我们需要土地需要永不毁灭的土地我们需乘着它度过一生土地是粗糙的 有时狭隘然而 它有历史有一份天空 一份月亮一份露水和早晨我们爱土地我们站着用木鞋挖着泥土门也晒热了我们轻轻靠着 十分美好墙后的草不会再长大它只用指尖 触了触阳光
你一生的故事(下)
我记起你一个月大时,我会磕磕碰碰的从床上爬起,在下午二点给你喂奶。你的育儿房中充满着防湿疹膏和爽身粉的&婴儿味&,角落里的尿布桶里发出淡淡的氨水味,我倚向你的小床,把你抱了出来,而你大声叫着,我坐在摇椅中给你喂奶。&
&幼儿&这个词来自于拉丁语&不能说话&,但你高超的学会了一个词:&我疼。&&
你会毫不疲惫、毫不犹豫地说这句话。我对你能说这句话感到惊奇,当你哭时,你会成为残暴的化身,你身体的每一纤维似乎都在表达这个情感。很有趣的,当你安静下来时,你好像会散发光芒,假如有人要为你现在的表情画张像,我会坚持给你加上一个光环。但当你不高兴时,你会变成一个高音喇叭,发出大声;那时你的画像将只是一只火警的铃。&
在你一生中的那时,对你来说没有过去和未来。在我把乳房凑到你嘴边时,你不会有对过去的满足的记忆,也不会有对未来的快乐的期望。一旦你开始吮奶,每件事变了。世上所有的事都变了,&现在&是你唯一观察到的时刻,你生活在进行时中。在许多年中,这种局面让人羡慕。&
当我们理解七爪怪既不自由也没被限制这些概念;它们不按它们的意志行事,它们也不是无助的机器人。七爪怪意识的模式的特性不只是在于它们的行为与历史事件相符,也在于它们的动机与历史目的的相符。它们的活动创造了未来,编制了编年史。&
自由并不是幻觉,在连续意识的背景下这完全是真实的。在同时意识的背景下,自由不具有任何意义,也不会有任何限制。它只是一个不同的背景,有效性与其它的并不差许多。这就像这个著名的光学幻象,画看上去既像一个优雅的年轻女士,把脸遮起来不让读者看见,又像是一个塌鼻子的老太婆,下巴垂在胸前。没有&正确&的解释,两者同样有效。但你不能同时看到两者。类似的,了解未来与自由意志是相互矛盾的。让我有可能运用自由的选择,同时也让我不可能去了解未来。相反的,既然我了解未来,我就不能违背未来去行事,包括告诉其他人我知道什么:知道未来的人不会谈这个。读过时代之书的人不会承认有这本书。&
我打开录像机,把从沃尔斯堡观望镜处的活动的磁带记录插了进去。一个外交谈判员正在与七爪怪进行讨论,博格哈特担任翻译员。&
谈判员描述了人类的道德信仰,试着垒起一个利他主义概念的基石。我知道七爪怪对于对话的最终结果了如指掌,但它们仍然热情的加入了。&
假若我把这些事告诉一个不知道的人。他会说,假如七爪怪知道了一切它们将要说的和听到的话,那它们使用语言有何目的呢?这是个合理的问题。但语言不只是用来交流的:这也是运动的一个形式。根据语言行为的理论,像&你被捕了&,&我命名这为器皿&&
或者&我保证&这样的句子都具有执行性:只有说了这些话,说话者才执行了这些动作。&
对这样的行为来说,知道要说什么不会改变任何事。婚礼上的每个人都预期着&现在我宣布你们成为夫妻&这句话,但在神父真正说出这句话以前,仪式并不认为开始了。在执行性语言中,说就等于做。&
&首先金锁试了一下熊爸爸碗里的粥,但那满是她不喜欢的芽甘蓝味。&&
你会笑道:&不,错了!&我们肩并肩的坐在无皮沙发上,昂贵的硬封书摊在你腿上。&
我继续读道:&金锁试了一下熊妈妈碗里的粥,菠菜味,也是她不喜欢的。&&
你把手放在书页上,阻止我道:&你该正确的读。&&
&我正按它这里写着的读呢。&我会说,很无辜。&
&不,你没有,这故事不是这样的。&&
&好吧,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故事是如何发展的,你干吗还要我读给你听呢?&&
&因为我想听嘛!&&
韦伯办公室里的空调开着,弥补了和这个男人谈话的损失。&
&它们愿意进行某种交换,&我解释道,&但不是贸易。只是我们给它们点东西,它们也给我们点东西。双方事先都不会说会给什么。&&
韦伯上校微微蹙了下眉头,&你想说它们愿意交换礼物?&&
我知道我得说什么,&我们不能把它当为&交换礼物&。我们不知道我们所谓的交换礼物是否和七爪怪的有联系。&&
&我们能&&&他搜寻着更好的词汇,&暗示一下我们所想要的礼物吗?&&
&在这项交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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