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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高亞白填詞狂擲地 王蓮生醉酒怒沖天
  按:洪善卿、王蓮生喫酒中間,善卿偶欲小解,小解回來,經過房門首,見張蕙貞在客堂裏點首相招。善卿便踱出去。蕙貞悄地說道:「洪老爺難為耐,耐去買翡翠頭面,就依俚一副買全仔。王老爺怕個沈小紅,真真怕得無淘成個哉。耐勿曾看見,王老爺臂膊浪、大膀浪,撥沈小紅指甲掐得來纔是個血。倘然翡翠頭面勿買得去,勿曉得沈小紅再有啥刑罰要辦俚哉。耐就搭俚買仔罷。王老爺多難為兩塊洋錢倒無啥要緊。」  善卿微笑無言,嘿嘿歸座。王蓮生依稀聽見,佯做不知。兩人飲盡一壺,便令盛飯。蕙貞新妝已畢,即打橫相陪,共桌而食。」  飯後,善卿遂往城內珠寶店去。蓮生仍令蕙貞燒煙,接連吸了十來口,過足煙癮。自鳴鐘正敲五下,善卿已自回來,祇買了釧臂、押發兩樣,價洋四百餘元,其餘貨色不合,緩日續辦。蓮生大喜謝勞。  洪善卿自要料理永昌參店事務,告別南歸。王蓮生也別了張蕙貞,坐轎往西薈芳里,親手齎與沈小紅。小紅一見,即問:「洪老爺??」蓮生說:「轉去哉。」小紅道:「阿曾去買嗄?」蓮生道:「買仔兩樣。」當下揭開紙盒,取翡翠釧臂、押發,排列桌上,說道:「耐看,釧臂倒無啥,就是押發稍微推扳點。倘然耐覅末,再拿去調。」小紅正眼兒也不曾一覷,淡淡的答道:「勿曾全?呀,放來浪末哉。」蓮生忙依舊裝好,藏在床前妝臺抽屜內,復向小紅道:「再有幾樣末纔勿好,勿曾買。停兩日,我自家去揀。」小紅道:「倪搭是揀剩下來物事,陸裏有好個嗄?」蓮生道:「啥人揀剩下來?」小紅道:「價末為啥先要拿得去?」  蓮生著急,將出珠寶店發票,送至小紅面前,道:「耐看?,發票來裏啘。」小紅撒手撩開,道:「我覅看。」蓮生喪氣退下。阿珠適在加茶碗,呵呵笑道:「王老爺來裏張蕙貞搭忒啥開心哉,也該應來喫兩聲閑話,阿對?」蓮生亦祇得訕笑而罷。  維時天色晚將下來,來安呈上一張請客票頭,係葛仲英請去吳雪香家酒敘。蓮生為小紅臉色似乎不喜歡,趁勢興辭赴席。小紅不留不送,聽憑自去。  蓮生仍坐轎往東合興里吳雪香家,主人葛仲英迎見讓坐。先到者祇有兩位,都不認識,通起姓名,方知一位為高亞白,一位為尹癡鴛。蓮生雖初次見面,早聞得高、尹齊名,並為兩江才子,拱手致敬,說聲「幸會」。接著外場報說:「壺中天請客說,請先坐。」葛仲英國令擺起臺面來。王蓮生問請的何人,仲英道:「是華鐵眉。」這華鐵眉和王蓮生也有些世誼,葛仲英專誠請他。因他不喜熱鬧,僅請三位陪客。  等了一會,華鐵眉帶局孫素蘭同來。葛仲英發下三張局票,相請入席。華鐵眉問高亞白:「阿曾碰著意中人?」亞白搖搖頭。鐵眉道:「不料亞白多情人,竟如此落落寡合!」尹癡鴛道:「亞白個脾氣,我蠻明白來裏。可惜我勿做倌人,我做仔倌人,定歸要亞白生仔相思病,死來裏上海。」高亞白大笑道:「耐就勿做倌人,我倒也來裏想耐呀。」癡鴛亦自失笑道:「倒撥俚討仔個便宜。」華鐵眉道:「『人盡願為夫子妾,天教多結再生緣』,也算是一段佳話。」  尹癡鴛又向高亞白道:「耐討我便宜末,我要罰耐。」葛仲英即令小妹姐取雞缸杯。癡鴛道:「且慢,亞白好酒量,罰俚喫酒,無啥要緊。我說酒末勿撥俚喫,要俚照張船山詩意再做兩首。比張船山做得好,就饒仔俚;勿好末,再罰俚酒。」亞白道:「我曉得耐要起我花頭,怪勿得堂子裏纔叫耐『囚犯』。」癡鴛道:「大家聽聽看,我要俚做首詩,就罵我『囚犯』,倘然做仔學臺主考,要俚做文章,故是『烏龜』、『豬盧』纔要罵出來個哉!」合席哄然一笑。  高亞白自取酒壺,篩滿一雞缸杯,道:「價末先讓我喫一杯,澆澆詩肚子。」尹癡鴛道:「故倒無啥,倪也陪陪耐末哉。」  大家把雞缸杯斟上酒,照杯乾訖。尹癡鴛討過筆硯箋紙,道:「念出來,我來寫。」高亞白道:「張船山兩首詩,撥俚意思做完個哉,我改仔填詞罷。」華鐵眉點頭說是。於是亞白念,癡鴛寫道:  先生休矣。諒書生此福,幾生修到?磊落鬚眉渾不喜,偏要雙鬟窈窕。  撲朔雌雄,驪黃牝牡,交在忘形好。鍾情如是,鴛鴦何苦顛倒?  尹癡鴛道:「調皮得來!再要罰?。」大家沒有理會。又念又寫道:  還怕妒煞倉庚,望穿杜宇,燕燕歸來杳。收拾買花珠十斛,博得山妻一笑。  杜牧三生,韋皋再世,白發添多少?回波一轉,驀驚畫眉人老!高亞白念畢,猝然問尹癡鴛道:「比張船山如何?」癡鴛道:「耐阿要面孔?倒真真比起張船山來哉!」亞白得意大笑。  王蓮生接那詞來,與華鐵眉、葛仲英同閱。尹癡鴛取酒壺向高亞自道:「耐自家算好,我也勿管。不過,『畫眉』兩個字,平仄倒仔轉來,要罰耐兩杯酒。」亞白連道:「我喫,我喫。」又篩兩雞缸杯一氣吸盡。  葛仲英閱過那詞,道:「《百字令》末句,平仄可以通融點。」亞白道:「癡鴛要我喫酒,我勿喫,俚心裏總歸勿舒齊,勿是為啥平仄。」華鐵眉問道:「『燕燕歸來杳』,阿用啥典故?」亞白一想道:「就用個東坡詩,『公子歸來燕燕忙』。」鐵眉默然。尹癡鴛冷笑道:「耐咿來浪騙人哉!耐是用個蒲松齡『此似曾相識燕歸來』一句呀,阿怕倪勿曉得?」亞白鼓掌道:「癡鴛可人。」鐵眉茫然,問癡鴛道:「我勿懂耐閑話。『似曾相識燕歸來』,歐陽修、晏殊詩詞集中皆有之,與蒲松齡何涉?」癡鴛道:「耐要曉得該個典故,再要讀兩年書得?!」亞白向鐵眉道:「耐覅去聽俚,陸裏有啥典故?」癡鴛道:「耐說勿是典故,『入市人呼好快刀』,『回也何曾霸產』,用個啥嗄?」鐵眉道:「我倒要請教請教,耐來浪說啥?我索性一點勿懂哉啘!」亞白道:「耐去拿《聊齋志異》,查出《蓮香》一段來看好哉。」癡鴛道:「耐看完仔《聊齋》末,再拿《里乘》《閩小紀》來看,故末『快刀』、『霸產』,包耐纔懂。」  王蓮生間竟,將那詞放在一邊,向葛仲英道:「明朝拿得去上來哚新聞紙浪,倒無啥。」仲英待要回言,高亞白急取那詞紛紛揉碎,丟在地下道:「故末謝謝耐,覅去上!新聞紙浪有方蓬壺一班人,倪勿配個。」  仲英問蓬壺釣叟如何,亞白笑而不答。尹癡鴛道:「教俚磨磨墨,還算好。」亞白道:「我是添香捧硯有耐癡鴛承乏個哉,蓬壺釣叟祇好教俚去倒夜壺。」華鐵眉笑道:「狂奴故態!倪喫酒罷。」遂取齊雞缸杯首倡擺莊。  其時出局早全:尹癡鴛叫的林翠芬,高亞白叫的李浣芳,皆係清倌人。王蓮生就叫對門張蕙貞。豁起拳來,大家爭著代酒。高亞白存心要灌醉尹癡鴛,概不準代。王蓮生微會其意,幫著撮弄癡鴛。不想癡鴛眼明手快,拳道最高,反把個蓮生先灌醉了。  張蕙貞等蓮生擺過莊纔去,臨行時諄囑蓮生,切勿再飲。無如這華鐵眉酒量尤大似高亞白。比至輪莊擺完,出局散盡之後,鐵眉再要行「拍七」酒令,在席祇得勉力相陪。王蓮生糊糊涂涂,屢次差誤,接著又罰了許多酒,一時覺得支持不住,不待令完,竟自出席,去榻床躺下。華鐵眉見此光景,也就胡亂收令。  葛仲英請王蓮生用口稀飯,蓮生搖手不用,拿起簽子,想要燒鴉片煙,卻把不準火頭,把煙都淋在盤裏。吳雪香見了,忙喚小妹姐來裝。蓮生又搖手不要,欻地起身拱手,告辭先行。葛仲英不便再留,送至簾下,吩咐來安當心伺候。  來安請蓮生登轎,掛上轎簾,擱好手版,問:「陸裏去?」蓮生說:「西薈芳。」來安因扶著轎,逕至西薈芳里沈小紅家,停在客堂中。  蓮生出轎,一直跑上樓梯。阿珠在後面廚房內,慌忙趕上,高聲喊道:「阿唷!王老爺,慢點?!」蓮生不答,祇管跑。阿珠緊緊跟至房間,笑道:「王老爺,我嚇得來!勿曾跌下去還算好。」蓮生四顧不見沈小紅,即問阿珠。阿珠道:「常恐來浪下頭。」蓮生並不再問,身子一歪,就直挺挺躺在大床前皮椅上,長衫也不脫,鴉片煙也不吸,已自瞢騰睡去。外場送上水銚手巾,阿珠低聲叫:「王老爺,揩把面。」蓮生不應。阿珠目示外場,祇沖茶碗而去。隨後阿珠悄悄出房,將指甲向亭子間板壁上點了三下,說聲「王老爺困哉」。  此也是合當有事。王蓮生鼾聲雖高,並未著聰;聽阿珠說,詫異得很。祇等阿珠下樓,蓮生急急起來,放輕腳步,摸至客堂後面,見亭子間內有些燈光。舉手推門,卻從內拴著的。周圍相度,找得板壁上一個鴿蛋大的橢圓窟窿,便去張覷。向來亭子間僅擺一張榻床,並無帷帳,一目了然。蓮生見那榻床上橫著兩人,摟在一處。一個分明是沈小紅;一個面龐亦甚廝熟,仔細一想,不是別人,乃大觀園戲班中武小生小柳兒。  蓮生這一氣非同小可,撥轉身,搶進房間,先把大床前梳妝臺狠命一扳,梳妝臺便橫倒下來,所有燈臺、鏡架、自鳴鐘、玻璃花罩,「乒乒乓乓」撒滿一地。但不知抽屜內新買的翡翠釧臂、押發,砸破不曾,並無下落。樓下娘姨阿珠聽見,知道誤事,飛奔上樓。大姐阿金大和三四個外場也簇擁而來。蓮生早又去榻床上掇起煙盤往後一摜,將盤內全副煙具,零星擺設,像撒豆一般,「豁琅琅」直飛過中央圓桌。阿珠拚命上前,從蓮生背後攔腰一抱。蓮生本自怯弱,此刻卻猛如虓虎,那裏抱得住,被蓮生一腳踢倒,連阿金大都闢易數步。  蓮生綽得煙槍在手,前後左右,滿房亂舞,單留下掛的兩架保險燈,其餘一切玻璃方燈、玻璃壁燈、單條的玻璃面、衣櫥的玻璃面、大床嵌的玻璃橫額,逐件敲得粉碎。雖有三四個外場,祇是橫身攔勸,不好動手。來安暨兩個轎班祇在簾下偷窺,並不進見。阿金大獃立一傍,祇管發抖。阿珠再也爬不起來,祇極的嚷道:「王老爺覅?!」  蓮生沒有聽見,祇顧橫七豎八打將過去,重復橫七豎八打將過來。正打得沒個開交,突然有一個後生鑽進房裏,便撲翻身向樓板上「彭彭彭」磕響頭,口中祇喊:「王老爺救救!王老爺救救!」  蓮生認得這後生係沈小紅嫡親兄弟,見他如此,心上一軟,嘆了口氣,丟下煙槍,沖出人叢,往外就跑。來安暨兩個轎班不提防,猛喫一驚,趕緊跟隨下樓。蓮生更不坐轎,一直跑出大門。來安顧不得轎班,邁步追去。見蓮生進東合興里,來安始回來領轎。  蓮生跑到張蕙貞家,不待通報,闖進房間,坐在椅上,喘做一團,上氣不接下氣。嚇得個張蕙貞怔怔的相視,不知為了甚麼,不敢動問。良久,先探一句道:「臺面散仔歇哉?」蓮生白瞪著兩隻眼睛,一聲兒沒言語。蕙貞私下令娘姨去問來安,恰遇來安領轎同至,約略告訴幾句。娘姨復至樓上向蕙貞耳朵邊輕輕說了。蕙貞纔放下心想要說些閑話替蓮生解悶,又沒甚可說,且去裝好一口鴉片煙,請蓮生吸,並代蓮生解紐扣,脫下熟羅單衫。  蓮生接連吸了十來口煙,始終不發一詞。蕙貞也祇小心服侍,不去兜搭。約摸一點鐘時,蕙貞悄問:「阿喫口稀飯?」蓮生搖搖頭。蕙貞道:「價末困罷。」蓮生點點頭。蕙貞乃傳命來安打轎回去,令娘姨收拾床褥。蕙貞親替蓮生寬衣褪襪,相陪睡下。朦朧中但聞蓮生長吁短嘆,反側不安。  及至蕙貞一覺醒來,晨曦在牖,見蓮生還仰著臉,眼睜睜祇望床頂發獃。蕙貞不禁問道:「耐阿曾困歇嗄?」蓮生仍不答。蕙貞便坐起來,略挽一挽頭髮,重伏下去,臉對臉問道:「耐啥實概嗄?氣壞仔身體末,啥犯著?。」蓮生聽了這話,忽轉一念,推開蕙貞,也坐起來,盛氣問道:「我要問耐,耐阿肯替我掙口氣?」蕙貞不解其意,急的漲紅了臉,道:「耐來浪說啥嗄?阿是我待差仔耐?」蓮生知道誤會,倒也一笑,勾著蕙貞脖項,相與躺下,慢慢說明小紅出醜,要娶蕙貞之意。蕙貞如何不肯,萬順千依,霎時定議。  當下兩人起身洗臉,蓮生令娘姨喚來安來。來安絕早承應,聞喚趨見。蓮生先問:「阿有啥公事?」來安道:「無撥。就是沈小紅個兄弟同娘姨到公館裏來,哭哭笑笑,磕仔幾花頭,說請老爺過去一埭。」蓮生不待說完,大喝道:「啥人要耐說嗄!」來安連應幾聲「是」,退下兩步,挺立候示。停了一會,蓮生方道:「請洪老爺來。」  來安承命下樓,叮囑轎班而去。一路自思,不如先去沈小紅家報信邀功為妙,遂由東合興里北面轉至西薈芳里沈小紅家。沈小紅兄弟接見,大喜,請進後面帳房裏坐,捧上水煙筒。來安吸著,說道:「倪終究無啥幾花主意,就不過閑話裏幫句把末哉。故歇教我去請洪老爺,我說耐同我一淘去,教洪老爺想個法子,比仔倪說個靈。」  沈小紅兄弟感激非常,又和阿珠說知,三人同去。先至公陽里周雙珠家,一問不在。出弄即各坐東洋車,逞往小東門陸家石橋,然後步行到咸瓜街永昌參店。那小伙計認得來安,忙去通報。  洪善卿剛踅出客堂,沈小紅兄弟先上前磕個頭,就鼻涕眼淚一齊滾出,訴說「昨日夜頭,勿曉得王老爺為啥動仔氣」,如此如此。善卿聽說,十猜八九,卻轉問來安:「耐來做啥?」來安道:「我是倪老爺差得來請洪老爺到張蕙貞搭去。」善卿低頭一想,令兩人在客堂等候,獨喚娘姨阿珠,向裏面套間去細細商量。  第三十三回終
第三十四回
瀝真誠淫凶甘伏罪 驚實信仇怨激成親
  接:來安暨沈小紅兄弟在客堂裏等了多時,娘姨阿珠出來,卻和沈小紅兄弟先回。來安又等一會,洪善卿纔出來,向來安道:「俚哚教我勸勸王老爺。倪是朋友,倒有點間架頭。要末同仔王老爺到俚搭去,讓俚哚自家說,耐說阿對?」  來安那有不對之理,滿口答應。善卿即帶來安同行,仍坐東洋車,逞往四馬路東合興里張蕙貞家。  其時王蓮生正叫了四祇小碗,獨酌解悶。善卿進見,蓮生讓坐。善卿笑道:「昨日夜頭辛苦哉?」蓮生含笑嗔道:「耐再要調皮,起先我教耐打聽,耐勿肯。」善卿道:「打聽啥嗄?」蓮生道:「倌人姘仔戲子,阿是無處打聽哉。」善卿道:「耐自家勿好,同俚去坐馬車,纔是馬車浪坐出來個事體。我阿曾搭耐說:沈小紅就為仔坐馬車,用場大點,耐勿覺著啘?」蓮生連連搖手道:「覅說哉,倪喫酒。」  娘姨添上一副杯筷,張蕙貞親來斟酒。蓮生乃和善卿說:「翡翠頭面覅買哉。」另有一篇帳目,開著天青披、大紅裙之類,托善卿趕緊買辦。善卿笑向蕙貞道:「恭喜耐。」蕙貞羞得遠遠走開。  善卿正色說蓮生道:「故歇耐討蕙貞先生是蠻好。不過沈小紅搭耐就實概勿去仔,終好像勿局?。」蓮生焦躁道:「耐管俚局勿局!」善卿訕笑婉言道:「勿是呀,沈小紅單做耐一個客人,耐勿去仔無投哉!剛剛碰著仔節浪,幾花開消纔勿著杠,屋裏再有爺娘搭兄弟,一家門要喫要用,教俚再有啥法子?四面逼上去,阿是要逼殺俚性命哉?雖然沈小紅性命也無啥要緊,九九歸原,終究是為仔耐,也算一樁罪過事體。倪為仔白相了,倒去做罪過事體末,何苦呢?」蓮生沉吟點頭道:「耐是也來浪幫俚哚?」善卿艴然作色道:「耐倒說得稀奇,我為啥去幫俚哚?」蓮生道:「耐要我到俚搭去,阿是幫俚哚嗄?」  善卿「咳」的長嘆一聲,卻轉而笑道:「耐做仔沈小紅末,我一徑說無啥趣勢,耐勿相信,搭俚恩煞。故歇耐動仔氣,倒說我幫俚哚哉,故末真真無啥話頭。」蓮生道:「價末耐為啥要我去?」善卿道:「我勿是要耐再去做俚,耐就去一埭好哉。」蓮生道:「去一埭末做啥嗄?」善卿道:「故末就是替耐算計,常恐有啥事體。耐去仔,俚哚要一放心哚,耐末也好看看俚哚光景。四五年做下來,總有萬把洋錢哉,一點點局帳也犯勿著少俚,耐去撥仔俚,讓俚去開消仔,節浪也好過去。難下節做勿做,隨耐個便,阿是嗄?」  蓮生聽罷無言。善卿因慫恿道:「晚歇我同耐一淘去,看俚說啥,倘然有半句閑語聽勿進末,倪就走。」蓮生直跳起來,嚷道:「我勿去!」善卿祇得訕笑剪住。  兩人各飲數杯,仍和蕙貞一同喫過中飯。善卿要去代蓮生買辦,蓮生也要暫回公館,約善卿日落時候原於此處相會。善卿應諾先行。  蓮生吸不多幾口鴉片煙,就喊打轎,逕歸五馬路公館,坐在樓上臥房中,寫兩封應酬信札。來安在傍伏侍。忽聽得吉了當銅鈴搖響,似乎有人進門,與蓮生的侄兒天井裏說話。隨後一乘轎子,抬至門首停下。蓮生祇道是拜客的,令來安看來。來安一去,竟不覆命,卻有一陣「咭咭咯咯」小腳聲音踅上樓梯。  蓮生自往外間看時,誰知即是沈小紅,背後跟著阿珠。蓮生一見,暴跳如雷,厲聲喝道:「耐再有面孔來見我,搭我滾出去!」喝著,還不住的跺腳。沈小紅水汪汪含著兩眶眼淚,不則一聲。阿珠上前分說,也按捺不下。蓮生一頓胡鬧,不知說些甚麼。  阿珠索性坐定,且等蓮生火性稍殺,方朗朗說道:「王老爺,比方耐做仔官,倪來告狀,耐也要聽明白仔,難末該應打、該應罰,耐好斷啘。故歇一句閑話也勿許倪說,耐陸裏曉得有冤枉個事體?」蓮生盛氣問道:「我冤枉仔俚啥?」阿珠道:「耐是勿曾冤枉倪。倪先生有點冤枉,要搭耐說,耐阿要俚說嗄?」蓮生道:「俚再要說冤枉末,索性去嫁撥仔戲子好哉啘!」阿珠倒呵呵冷笑道:「俚兄弟冤枉仔俚,好去搭俚爺娘說;俚爺娘冤枉仔俚,再好搭耐王老爺說;耐王老爺再要冤枉俚,真真教俚無處去說哉。」說了,轉向小紅道:「倪去罷,再說啥嗄?」  那小紅亦坐在高椅上,將手帕掩著臉嗚嗚飲泣。蓮生亂過一陣,跑進臥房,概置不睬。小紅與阿珠在外間,寂靜無聲。  蓮生提起筆來,仍要寫信,久之不能成一字,但聞外間切切說話。接著小紅竟踅到臥房中,隔著書桌,對面而坐。蓮生低下頭祇顧寫,小紅顫聲說道:「耐說我啥個啥個,我倒無啥;我為仔自家差仔點,對勿住耐,隨便耐去辦我,我蠻情願。為啥勿許我說閑話,阿是定歸要我冤枉死個?」說到這裏,一口氣奔上喉嚨,哽咽要哭。  蓮生擱下筆,聽他說甚。小紅又道:「我是喫煞仔倪親生娘個虧!先起頭末要我做生意,故歇來仔個從前做過歇個客人,定歸原要我做。我為仔娘了聽仔俚,說勿出個冤枉,耐倒再要冤枉我姘戲子。」  蓮生正待回駁,來安匆匆跑上,報說:「洪老爺來。」蓮生起身向小紅道:「我搭耐無啥閑話,我有事體來裏,耐請罷。」說畢,丟下沈小紅在房裏、阿珠在外間,逕下樓和洪善卿同行,至東合興里張蕙貞家。  張蕙貞將善卿辦的物事與蓮生過目。蓮生將沈小紅陪罪情形,述與蕙貞。大家又笑又嘆。當晚善卿喫了晚飯始去。  蕙貞臨睡,笑問蓮生道:「耐阿要再去做沈小紅?」蓮生道:「難是讓小柳兒去做個哉。」蕙貞道:「耐勿做末,倒覅去糟塌俚。俚教耐去,耐就去去也無啥,祇要如此如此。」蓮生道:「起先我看沈小紅好像蠻對景,故歇勿曉得為啥,俚凶末勿凶哉,我倒也看勿起俚。」蕙貞道:「想必是緣分滿哉。」閑論一回,不覺睡去。  次日五月初三,洪善卿於午後來訪蓮生,計議諸事,大略齊備,閑話中復說起沈小紅來。善卿仍前相勸,蓮生先入蕙貞之言,欣然願往。  於是洪善卿、王蓮生約同過訪沈小紅。張蕙貞送出房門,望蓮生丟個眼色,蓮生笑而領會。及至西薈芳里沈小紅家門首,阿珠迎著,喜出望外,呵呵笑道:「倪祇道仔王老爺倪搭勿來個哉。倪先生勿曾急煞,還好俚。」一路訕笑,擁至樓上房間。  沈小紅起身廝見,叫聲「洪老爺」、「王老爺」,嘿然退坐。蓮生見小紅祇穿一件月白竹布衫,不施脂粉,素淨異常。又見房中陳設一空,殊形冷落,祇剩一面著衣鏡,為敲碎一角,還嵌在壁上,不覺動了今昔之感,浩然長嘆。阿珠一面加茶碗,一面搭訕道:「王老爺說倪先生啥個啥個,倪下頭問我:『陸裏來個閑話?』我說:『王老爺肚皮裏蠻明白來浪,故歇為仔氣頭浪說說罷哉呀,阿是真真說俚姘戲子?』」蓮生道:「姘勿姘,啥要緊嗄?覅說哉。」阿珠事畢自去。  善卿欲想些閑話來說,笑問小紅道:「王老爺勿來末,耐牽記煞,來仔倒勿響哉。」小紅勉強一笑,向榻床取簽子燒鴉片煙,裝好一口在槍上,放在上手。蓮生就躺下去吸,小紅因道:「該副煙盤還是我十四歲辰光搭倪娘裝個煙,一徑放來浪勿曾用,故歇倒用著哉。」  善卿就問長問短,隨意講說。阿珠不等天晚,即請點菜便飯。蓮生尚未答應,善卿竟作主張,開了四色去叫。蓮生一味隨和。  晚飯之後,阿珠早將來安、轎班打發回去,留下蓮生,那裏肯放。善卿辭別獨歸,祇剩蓮生、小紅兩人在房。小紅纔向蓮生說道:「我認得仔耐四五年,一徑勿曾看見耐實概個動氣。故歇來裏我面浪動個氣,倒也為是搭我要好了,耐氣到實概樣式。我聽仔娘個閑話,勿曾搭耐商量,故末是我勿好。耐要冤枉我姘戲子,我就冤枉死仔,口眼也勿閉個?!時髦倌人生意好,尋開心,要去姘戲子;像我生意阿好嗄?我咿勿是小乾仵勿懂事體,姘仔戲子阿好做生意?外頭人為仔耐搭我要好末,纔來浪眼熱。覅說啥張蕙貞,連搭仔朋友也說我邱話。故歇耐去說仔我姘戲子,再有啥人來搭我伸冤?除非到仔閻羅王殿浪剛剛明白哚。」  蓮生微笑道:「耐說勿姘就勿姘,啥要緊嗄。」小紅又道:「我身體末是爺娘養來浪。除仔身體,一塊布,一根線,纔是耐辦撥我個物事。耐就打完仔,也無啥要緊。不過,耐要豁脫我個人,耐替我想想看,再要活來浪做啥?除仔死,無撥一條路好走。我死也勿怪耐,纔是我娘勿好。不過我替耐想:耐來裏上海當差使,家眷末也勿曾帶。公館裏就是一個二爺,笨手笨腳,樣色樣勿周到。外頭朋友,就算耐知己末,總有勿明白個場花,就是我一個人曉得耐脾氣。耐心裏要有啥事體,我也猜得著,總稱耐個心。就是說說笑笑,大家總蠻對景。張蕙貞巴結末巴結煞,阿能夠像我?我是單做耐一個,耐就勿曾討我轉去,賽過是耐個人,纔靠耐來裏過去。耐心裏除仔我,也無撥第二個稱心個人來浪。故歇耐為一時之氣,豁脫仔我,我是就不過死末哉,倒是替耐勿放心。耐今年也四十多歲哉,倪子、囡仵纔勿曾有,身體本底子嬌寡,再喫仔兩筒煙,有仔個人來浪陪陪耐,也好一生一世快快活活過日腳。耐倒硬仔心腸,拿自家稱心個人冤枉殺仔,難下去耐再要有啥勿舒齊,啥人來替耐當心?就是說句閑話,再有啥人猜得著耐個心?睜開眼睛要喊個親人,一歇也無處去喊。到該個辰光,耐要想著仔我沈小紅,我就連忙去投仔人身來伏侍耐,也來勿及個哉!」說著,重復嗚嗚的哭起來。  蓮生仍微笑道:「該號閑話說俚做啥?」小紅覺得蓮生比前不同,毫無意思,忍住哭,又說道:「我搭耐實概說,耐原無撥回心,我再要說也無啥說個哉。就算我千勿好、萬勿好,四五年做下來,總有一點點好處。耐想著我好處末,就望耐照應點我爺娘,我末交代俚哚,拿我放來浪善堂裏。倘忙有一日伸仔冤,曉得我沈小紅勿是姘戲子,原要耐收我轉去,耐記好仔。」  小紅沒有說完,仍禁不住哭了。蓮生祇是微笑。小紅更無法子打動蓮生。比及睡下,不知在枕頭邊又有幾許柔情軟語,不復細敘。  明日起來,蓮生過午欲行。小紅拉住,問道:「耐去仔阿來嗄?」蓮生笑道:「來個。」小紅道:「耐覅騙我?。我閑話纔說完哉,隨耐便罷。」蓮生佯笑而去。  不多時,來安送來局帳洋錢,小紅收下,發回名片。接連三日,不見王蓮生來。小紅差阿珠、阿金大請過幾次,終不見面。  到初八日,阿珠復去請了回來,慌慌張張告訴小紅道:「王老爺討仔張蕙貞哉,就是今朝日腳浪討得去。」小紅還不甚信,再令阿金大去。阿金大回來,大聲道:「啥勿是嗄!拜堂也拜過哉,故歇來浪喫酒,鬧熱得來。我就問仔一聲,勿曾進去。」小紅這一氣,卻也非同小可,跺腳恨道:「耐就討仔別人,倒無啥,為啥去討張蕙貞?」當下欲往公館當面問話,輾轉一想,終不敢去。阿珠、阿金大沒興散開。小紅足足哭了一夜,眼泡腫得像胡桃一般。  這日初九,小紅氣的病了。不料敲過十二點鐘,來安送張局票,來叫小紅。叫至公館裏,說是酒局。阿珠叫住來安要問閑話,來安推說無工夫,急急跑去。小紅聽說叫局,又不敢不去,硬撐著起身梳洗,喫些點心,纔去出局。  到了五馬路王公館,早有幾肩出局轎子停在門首。阿珠攙小紅踅至樓上,祇見兩席酒並排在外間,並有一班毛兒戲在亭子間內搬演,正做著《跳牆著棋》一齣昆曲。小紅見席間皆是熟識朋友,想必是朋友公局,為納寵賀喜。  洪善卿見小紅眼泡腫起,特地招呼,淡淡的似勸非勸,略說兩句,正兜起小紅心事,迸出一滴眼淚,幾乎哭出聲來。善卿忙搭訕開去,合席不禁點頭暗嘆。惟華鐵眉、高亞白、尹癡鴛三人不知情節,沒有理會。  高亞白叫的係清和坊袁三寶。葛仲英知道亞白尚未定情,因問道:「阿要同仔耐幾花長三書寓裏纔去跑一埭?」亞白搖手道:「耐說個更加勿對,故是『可遇而不可求』個事體。」華鐵眉道:「可惜亞白一生俠骨柔腸,未免辜負點。」亞白想起,向羅子富道:「貴相好搭有個叫諸金花,朋友荐撥我,一點無啥好啘。」子富道:「諸金花生來勿好,故歇到仔么二沒去哉。」  說時,戲臺上換了一齣《翠屏山》。那做石秀的倒也慷慨激昂,聲情並茂。 做到酒店中,也能使一把單刀,雖非真實本領,畢竟有些工夫。沈小紅看見這戲,心中感觸,面色一紅。高亞白喝聲好,但不識其名姓。葛仲英認得,說是東合興里大腳姚家的姚文君。尹癡鴛見亞白賞識,等他下場,即喚娘姨,說:「高老爺叫姚文君個局。」娘姨忙攙姚文君坐在高亞白背後。亞白細看這姚文君,眉宇間另有一種英銳之氣,咄咄逼人。  那時出局到齊,王蓮生忽往新房中商議一會出來,卻請吳雪香、黃翠鳳、周雙珠、姚文君、沈小紅五人,說到房裏去見見新人。沈小紅左右為難,不得不隨眾進見。張蕙貞笑嘻嘻起身相迎,請坐講話。沈小紅又羞又氣,絕不開口。臨行各有所贈:吳雪香、黃翠鳳、周雙珠、姚文君四人,並是一祇全綠的翡翠蓮蓬。 惟沈小紅最重,是一對耳環,一祇戒指。沈小紅又不得不隨眾收謝。退出外間,出局已散去一半。  高亞白復點一齣姚文君的戲。這戲做完,出局盡散,因而收場撤席。  第三十四回終。
第三十五回
落煙花療貧無上策 煞風景善病有同情
  按:王公館收場撤席,眾客陸續辭別,惟洪善卿幫管雜務,傍晚始去。心裏要往公陽里用雙珠家,一路尋思:天下事那裏料得定,誰知沈小紅的現成位置,反被個張蕙貞輕輕奪去?並揣蓮生意思之間,和沈小紅落落情形,不比從前親熱,大概是開交的了。  正自轆轆的轉念頭,忽聞有人叫聲「娘舅」。善卿立定看時,果然是趙樸齋,身穿機白夏布長衫,絲鞋淨襪,光景大佳。善卿不禁點頭答應。樸齋不勝之喜,與善卿寒暄兩句,傍立拱候洪善卿從南晝錦里抄去。  趙樸齋等善卿去遠,纔往四馬路華眾會煙間尋見施瑞生。瑞生並無別語,將一卷洋錢付與樸齋道:「耐拿轉去交代無娒,覅撥張秀英看見。」  樸齋應諾,齎歸清和坊自己家裏,祇見妹子趙二寶和母親趙洪氏對面坐在樓上亭子間內。趙洪氏似乎嘆氣,趙二寶淌眼抹淚,滿面怒色,不知是為甚麼。二寶突然說道:「倪住來裏也勿是耐個房子,也勿曾用啥耐個洋錢,為啥我要來巴結耐?就是三十塊洋錢,阿是耐個嗄?耐倒有面孔向我討!」  樸齋聽說,方知為張秀英不睦之故,笑嘻嘻取出一卷洋錢交明母親。趙洪氏轉給二寶道:「耐拿去放好仔。」二寶身子一摔,秋氣道:「放啥嗄?」  樸齋摸不著頭腦,獃了一會。二寶始向樸齋道:「耐有洋錢開消,倪開消仔原到鄉下去,勿轉去個,索性爽爽氣氣貼仔條子做生意。隨便耐個主意,來裏該搭做啥?」樸齋囁嚅道:「我陸裏有啥主意?妹妹說末哉。」二寶道:「故歇推我一干子,停兩日覅說我害仔耐。」樸齋陪笑道:「故是無價事個。」樸齋退下,自思更無別法,祇好將計就計。  過了數日,二寶自去說定鼎豐里包房間,要了三百洋錢帶擋回來,纔與張秀英說知。秀英知不可留,聽憑自便。選得十六日搬場,租了全副紅本家生先往鋪設,復趕辦些應用物件。大姐阿巧隨帶過去。另添一個娘姨,名喚阿虎,連個相幫,各掮二百洋錢。樸齋自取紅箋,親筆寫了「趙二寶寓」四個大字,粘在門首。當晚施瑞生來喫開臺酒,請的客即係陳小雲、莊荔甫一班,因此傳入洪善卿耳中。善卿付之浩嘆,全然不睬。  趙二寶一落堂子,生意興隆,接二連三的碰和喫酒,做得十分興頭。趙樸齋也趾高氣揚,安心樂業。二寶為施瑞生一力擔承,另眼相待。不料張秀英因妒生忌,竟自坐轎親往南市,至施瑞生家裏告訴過房娘。那過房娘不知就裏,夾七夾八把瑞生數說一頓。瑞生生氣,索性斷絕兩家往來,反去做個清倌人袁三寶。  張秀英沒有瑞生幫助,門戶如何支持?又見趙二寶洋洋得意,亦思步其後塵,於是搬在四馬路西公和里,即係覃麗娟家,與麗娟對面房間,甚覺親熱。陶雲甫見了張秀英,偶然一讚。覃麗娟便道:「俚新出來,耐阿有朋友做做媒人?」雲甫隨口答應。秀英自恃其貌,日常乘坐馬車為招攬嫖客之計。  那時六月中旬,天氣驟熱,室中雖用拉風,尚自津津出汗。陶雲甫也要去坐馬車,可以乘涼,因令相幫去問兄弟陶玉甫阿高興去。相幫至東興里李漱芳家,傳話進去。  陶玉甫見李漱芳病體粗安,游賞園林亦是保養一法,但不知其有此興致否。漱芳道:「耐阿哥教倪坐馬車,教仔幾轉哉,倪就去一埭。我故歇也蠻好來浪。」李浣芳聽得,趕出來道:「姐夫,我也要去個。」玉甫道:「生來一淘去,喊仔兩把鋼絲轎車罷。」漱芳道:「耐坐仔轎車,再要撥耐阿哥笑;耐坐皮篷末哉。」遂向相幫回說:「去個。」約在明園洋樓會聚,另差這裏相幫桂福,速僱鋼絲的轎車、皮篷車各一輛。  浣芳最是高興,重新打扮起來。漱芳祇略按一按頭,整一整釵環簪珥,親往後面房間,告知親生娘李秀姐。秀姐切囑早些歸家。漱芳回到房裏,大姐阿招和玉甫先已出外等候。漱芳徘徊顧影,對鏡多時,方和浣芳攜手同行。  至東興里口,浣芳定要同玉甫並坐皮篷車,漱芳帶阿招坐了轎車。駛過泥城橋,兩行樹色蔥寵,交柯接榦,把太陽遮住一半,並有一陣陣清風撲入襟袖,暑氣全消。  追至明園,下車登樓,陶雲甫、覃麗娟早到。陶玉甫、李漱芳就在對面別據一桌,泡兩碗茶。李浣芳站在玉甫身旁,緊緊依靠,寸步不離。玉甫教他:「下頭去白相歇。」浣芳徘徊不肯。漱芳乃道:「去?。伏牢仔身浪,阿熱嗄?」浣芳不得已,訕訕的邀阿招相扶而去。  陶雲甫見李漱芳黃瘦臉兒,病容如故,問道:「阿是原來浪勿適意?」漱芳道:「故歇好仔多花哉。」雲甫道:「我看面色勿好?,耐倒要保重點哚。」陶玉甫接嘴道:「近來個醫生也難,喫下去方子纔勿對啘。」覃麗娟道:「竇小山蠻好個呀,阿請俚看嗄?」漱芳道:「竇小山覅去說俚哉!幾花丸藥,教我陸裏喫得落。」雲甫道:「錢子剛說起,有個高亞白行末勿行,醫道極好。」  玉甫正待根究,祇見李浣芳已偕阿招趔趄回來,笑問:「阿是要轉去哉?」玉甫道:「剛剛來啘,再白相歇啘。」浣芳道:「無啥白相,我覅。」一面說,一面與玉甫廝纏。或爬在膝上,或滾在懷中,終不得一合意之處。玉甫低著頭,臉偎臉問是為何。浣芳附耳說道:「倪轉去罷。」漱芳見浣芳胡鬧,嗔道:「算啥嗄,該搭來!」  浣芳不敢違拗,慌的踅過漱芳這邊。漱芳失聲問道:「耐為啥面孔紅得來,阿是喫仔酒嗄?」玉甫一看,果然浣芳兩頰紅得像胭脂一般,忙用手去按他額角,竟炙手的滾熱,手心亦然,大驚道:「耐啥勿說個嗄?來裏發寒熱呀!」浣芳祇是嬉笑。漱芳道:「實概大個人,連搭仔自家發寒熱纔勿曉得,再要坐馬車。」玉甫將浣芳攔腰抱起,抱向避風處坐。漱芳令阿招去喊了馬車回去。  阿招去後,陶雲甫笑向李漱芳道:「耐兩家頭纔喜歡生病,真真是好姊妹。」覃麗娟素聞漱芳多疑,忙望雲甫丟個眼色。漱芳無暇應對。  須臾,阿招還報:「馬車來浪哉。」陶玉甫、李漱芳各向陶雲甫、覃麗娟作別。阿招在前,攙著李浣芳下樓。漱芳欲使浣芳換坐轎車,浣芳道:「我要姐夫一淘坐個?。」漱芳道:「價末我就搭阿招坐皮篷末哉。」  當下坐定開行。浣芳在車中,一頭頂住玉甫胸脅間。玉甫用袖子遮蓋頭面,些兒沒縫。行至四馬路東興里下車歸家,漱芳連催浣芳去睡。浣芳戀戀的,要睡在阿姐房裏,並說:「就榻床浪嚲嚲好哉。」漱芳知他拗性,就叫阿招取一條夾被給浣芳裹在身上。  一時,驚動李秀姐,特令大阿金問是甚病。漱芳回說:「想必是馬車浪吹仔點風。」李秀姐便不在意。漱芳揮出阿招,自偕玉甫守視。  浣芳橫著榻床左首,聽房裏沒些聲息,扳開被角,探出頭來,叫道:「姐夫來?。」玉甫至榻床前,伏下身去問他:「要啥?」浣芳央及道:「姐夫坐該搭來,阿好?我困仔末,姐夫坐來浪看好仔我。」玉甫道:「我就坐來裏,耐困罷。」玉甫即坐在右首。  浣芳又睡一會,終不放心,睜開眼看了看,道:「姐夫覅走得去?,我一干子怕煞個。」玉甫道:「我勿去呀,耐困末哉。」浣芳復叫漱芳道:「阿姐,阿要榻床浪來坐?」漱芳道:「姐夫來浪末好哉啘。」浣芳道:「姐夫坐勿定個呀。阿姐坐來浪,故末讓姐夫無處去。」  漱芳亦即笑而依他,推開煙盤,緊挨浣芳腿膀坐下,重將夾被裹好。靜坐些時,天色已晚,見浣芳一些不動,料其睡熟,漱芳始輕輕走開,向簾下招手叫「阿招」,悄說:「保險燈點好仔末,耐拿得來。」阿招會意,當去取了保險燈來,安放燈盤,輕輕退下。  漱芳向玉甫低聲說道:「該個小乾仵做倌人,真作孽!客人看俚好白相,纔喜歡俚,叫俚個局,生意倒忙煞。故歇發寒熱,就為仔前日夜頭困好仔再喊起來出局去,轉來末天亮哉,阿是要著冷嗄?」玉甫也低聲道:「俚來裏該搭,還算俚福氣,人家親生囡仵也不過實概末哉。」漱芳道:「我倒也幸虧仔俚。勿然,幾花老客人教我去應酬,要我個命哉。」說時,阿招搬進晚飯,擺在中央圓桌上,另點一盞保險臺燈。玉甫遂也輕輕走開,與漱芳對坐共食。阿招伺候添飯。  大家雖甚留心未免有些響動,早把浣芳驚覺。漱芳丟下飯碗,忙去安慰。浣芳呆臉相視,定一定神,始問:「姐夫??」漱芳道:「姐夫末來浪喫夜飯,阿是陪仔耐了,教姐夫夜飯也覅喫?」浣芳道:「喫夜飯末啥勿喊我個嗄?」漱芳道:「耐來浪發寒熱,覅喫哉。」浣芳著急,掙起身來道:「我要喫個呀!」  漱芳乃叫阿招攙了,踅過圓桌前。玉甫問浣芳道:「阿要我碗裏喫仔口罷?」浣芳點點頭。玉甫將飯碗候在浣芳嘴邊,僅喂得一口,浣芳含了良久,慢慢下咽。玉甫再喂時,浣芳搖搖頭不喫了。漱芳道:「阿是喫勿落?說耐末勿相信,好像無撥喫。」  不多時,玉甫、漱芳喫畢,。阿招搬出。,舀面水來,順便帶述李秀姐之命,與浣芳道:「無娒教耐困罷,叫局末教樓浪兩個去代哉。」浣芳轉向玉甫道:「我要困阿姐床浪,姐夫阿要我困?」玉甫一口應承。漱芳不復阻擋,親替浣芳揩一把面,催他去睡。阿招點著床臺上長頸燈臺,即去收拾床鋪。漱芳本未用席,撤下裏床幾條棉被,仍鋪榻床蓋的夾被,更於那頭安設一個小枕頭纔去。  浣芳上過淨桶,尚不即睡,望著玉甫,如有所思。玉甫猜著意思,笑道:「我來陪耐。」隨向大床前來,親替浣芳解鈕脫衣。浣芳乘間在玉甫耳朵邊唧唧求告,玉甫笑而不許。漱芳問:「說啥?」玉甫道:「俚說教耐一淘床浪來。」漱芳道:「再要起花頭,快點困。」  浣芳上床,鑽進被裏,響說道:「姐夫,講點閑話撥阿姐聽聽?。」玉甫道:「講啥?」浣芳道:「隨便啥講講末哉呀。」玉甫未及答話,漱芳笑道:「耐不過要我床浪來,啥個幾花花頭,阿要討氣?」說著,真的與玉甫並坐床沿。浣芳把被蒙頭,亦自格格失笑,連玉甫都笑了。  浣芳因阿姐、姐夫同在相陪,心中大快,不覺早入黑甜鄉中。玉甫清閑無事,敲過十一點鐘,就與漱芳並頭睡下。漱芳反復床中,久不著聰。玉甫知其為浣芳,婉言勸道:「俚小乾仵,發個把寒熱無啥要緊。耐也好勿多兩日,當心點?。」漱芳道:「勿是呀,我個心勿曉得那價生來沒,隨使啥事體,想著仔個頭,一徑想下去,就困勿著。自家要豁開點,也勿成功。」玉甫道:「故末就是耐個病根啘,難覅去想哉。」漱芳道:「故歇我就想著仔我個病。我生仔病,倒是俚第一個先發極。有辰光,耐勿來浪,就是俚末陪陪我。別人看見仔也討厭。俚陪仔我,再要想出點花頭,要我快活。故歇俚個病,我也曉得如要緊,等俚歇末哉,心浪終好像勿局。」  玉甫再要勸時,忽聞那頭浣芳翻了個身,轉面向外。漱芳坐起身,叫聲「浣芳」,不見答應,再去按他額角,寒熱未退,夾被已掀下半身,再蓋上些,漱芳纔轉身自睡。玉甫續勸道:「耐心裏同俚好,覅去瞎費心。耐就想仔一夜天,俚個病原勿好。倘忙耐倒為仔困勿著,生起病來?,阿是加二勿好?」漱芳長嘆道:「俚也苦惱,生仔病,就是我一干仔替俚當心點。」玉甫道:「價末點心點好哉,想個多花啥。」  這頭說話,不想浣芳一覺初醒,依稀聽見,柔聲緩氣的叫:「阿姐。」漱芳忙問:「阿要喫茶?」浣芳說:「覅喫。」漱芳道:「價末困?。」浣芳應了;半晌,復叫「阿姐」,說道:「我怕。」玉甫接嘴道:「倪纔來裏,怕啥嗄?」浣芳道:「有個人來裏後底門外頭。」玉甫道:「後底門關好來浪,耐做夢呀。」又半晌,浣芳轉叫「姐夫」,說道:「我要翻過來一淘困。」漱芳接嘴道:「覅。姐夫許仔耐困來裏,耐倒噪勿清爽。」  浣芳如何敢強?默然無語。又半晌,似覺浣芳微微有呻吟之聲。玉甫乃道:「我翻過去陪俚罷。」漱芳也應了。  玉甫更取一個小枕頭,調轉那頭去睡。浣芳大喜,縮手斂足,鑽緊在玉甫懷裏。玉甫不甚怕熱,僅將夾被撩開一角。浣芳睡定,卻仰面問玉甫道:「姐夫坎坎搭阿姐說個啥?」玉甫含糊答了一句。浣芳道:「阿是說我嗄?」玉甫道:「覅響哉,阿姐為仔耐困勿著,耐再要噪。」浣芳始不作聲。一夜無話。  次日,漱芳睡足先醒,但自覺懶懶的,仍躺著大床上。等到十一點鐘,玉甫、浣芳同時醒來,漱芳急問浣芳寒熱。玉甫代答道:「好哉,天亮辰光就涼哉。」浣芳亦自覺鬆快爽朗,和玉甫著衣下床,洗臉梳頭喫點心,依然一個活潑潑地小乾仵。獨是漱芳筋弛力懈,氣索神疲。別人見慣渾若尋常,惟玉甫深知漱芳之病,發一次重一次,臉上不露驚慌,心中早在焦急。  比及晌午開飯,浣芳關切,叫道:「阿姐,起來?。」漱芳懶於開口,聽憑浣芳連叫十來聲,置若罔聞。浣芳高聲道:「姐夫來?,阿姐啥勿響哉嗄。」漱芳厭氣,掙出一句道:「我要困,覅響。」玉甫忙拉開浣芳,叮嚀道:「耐覅去噪,阿姐來裏勿適意。」浣芳道:「為啥勿適意哉嗄?」玉甫道:「就為仔耐啘。耐個病過撥仔阿姐,耐倒好哉。」浣芳發極道:「價末教阿姐再過撥仔我末哉呀。我生仔病,一點點覅緊。姐夫陪仔我,搭阿姐講點閑話,倒蠻開心個呀。」玉甫不禁好笑,卻道:「倪喫飯去罷。」浣芳無心喫飯,僅陪玉甫應一應卯。  飯後,李秀姐聞信出來,親臨撫慰,憂形於色。玉甫說起:「昨日傳聞有個先生,我想去請得來看。」漱芳聽得,搖手道:「耐阿哥說倪喜歡生病,再要問俚請先生。」玉甫道:「我一徑去問錢子剛好哉。」漱芳方沒甚話。李秀姐乃攛掇玉甫去問錢子剛請那先生。  第三十五回終。
第三十六回
絕世奇情打成嘉耦 回天神力仰仗良醫
  按:陶玉甫從東興里坐轎往後馬路錢公館,投帖謁見。錢子剛請進書房,送茶登炕,寒暄兩句。玉甫重復拱手,奉懇代邀高亞白為李漱芳治病。子剛應了,卻道:「亞白個人有點脾氣,說勿定來勿來。恰好今夜頭亞白教我東合興喫酒,我去搭俚當面說仔,就差人送信過來,阿好?」陶玉甫再三感謝,鄭重而別。  錢子剛待至晚間,接得催請條子,方坐包車往東合興里大腳姚家。姚文君房間鋪在樓上,即係向時張蕙貞所居。錢子剛進去,止有葛仲英和主人高亞白兩人,厮見讓坐。  錢子剛趁此時客尚未齊,將陶玉甫所託一節代為布達。高亞白果然不肯去。錢子剛因說起陶、李交好情形,委曲詳盡,葛仲英亦為之感嘆。適值姚文君在傍聽了,跳起來問道:「阿是說個東興里李漱芳?俚搭仔陽二少爺,真真要好得來。我碰著好幾轉,總歸一淘來一淘去。為啥要生病?故歇阿曾好嗄?」錢子剛道:「故歇為仔勿曾好,要請耐高老爺看。」姚文君轉向高亞白道:「故末耐定歸要去看好俚個。上海把勢裏,客人騙倌人,倌人騙客人,大家覅面孔。剛剛有兩個要好仔點,偏偏勿爭氣,生病哉。耐去看好俚,讓俚哚覅面孔個客人、倌人,看看榜樣。」  葛仲英不禁好笑。錢子剛笑問高亞白如何,亞白裏已心許,故意搖頭。急得姚文君跑過去,揣住高亞白手腕,問道:「為啥勿肯去看,阿是該應死個?」亞白笑道:「勿春末勿看哉?,為啥嗄?」文君瞋目大聲道:「勿成功,耐要說得出道理,就勿看末哉!」葛仲英帶笑排解道:「文君再要去上俚當。像李漱芳個人,俚曉得仔,蠻高興看來浪。」姚文君放手,還看定高亞白,咕嚕道:「耐阿敢勿去看?拉末也拉仔耐去!」亞白鼓掌狂笑道:「我個人倒撥耐管仔去哉!」文君道:「耐自家無撥道理啘。」  錢子剛乃請高亞白約個時日。亞白說是明朝早晨。子剛令自己車夫傳話於李漱芳家。轉瞬間車夫返命,資呈陶玉甫兩張名片,請高、錢二位,上書「翌午杯茗候光」,下注「席設東興里李漱芳家」。高亞白道:「價末故歇倪先去請俚。」忙寫了請客票頭,令相幫送去。陶玉甫自然就來,可巧和先請的客華鐵眉、尹癡鴛同時並至。高亞白即喊「起手巾」,大家入席就座。  這高亞白做了主人。殷勤勸酬,無不盡量。席間,除陶玉甫涓滴不飲之外,惟華鐵眉爭鋒對壘,旗鼓相當。尹癡鴛自負猜拳,絲毫不讓。至如葛仲英、錢子剛,不過胡亂應酬而已。  當下出局一到,高亞白喚取雞缸杯,先要敬通關。首座陶玉甫告罪免戰,亞白說:「代代末哉。」玉甫勉強應命,所輸為李浣芳取去令大阿金代了。臨到尹癡鴛豁拳,癡鴛計論道:「耐一家門代酒個人多煞來浪,倪就是林翠芬一干子,忒喫虧啘。」亞白道:「價末大家勿代。」癡鴛說好。亞白竟連輸三拳,連飲三杯。其餘三關,或代或否,各隨其人。  亞白將雞缸杯移過華鐵眉面前,鐵眉道:「耐通關勿好算啥,再要擺個莊末好。」亞白說:「晚歇擺。」鐵眉遂自擺二十杯的莊。尹癡鴛祇要播弄高亞白一個,見孫素蘭為華鐵眉代酒,並無一言。  不多時,二十杯打完。華鐵眉問:「啥人擺莊?」大家嘿嘿相視,不去接受。高亞白推尹癡鴛,癡鴛道:「耐先擺,我來打。」亞白照樣也是二十杯。癡鴛攘臂特起,銳不可當。亞白豁一拳,輸一拳。姚文君要代酒,癡鴛不肯。五拳以後,亞白益自戒嚴,乘虛搗隙,方纔贏了三拳。癡鴛自飲兩杯,一杯係林翠芬代的。亞白祇是冷笑,癡鴛佯為不知,姚文君氣的別轉頭去。  癡鴛飲畢,笑道:「換人打罷。」癡鴛並座是錢子剛,祇顧和黃翠鳳唧唧說話,正在商量秘密事務,沒有工夫打莊,讓葛仲英出手。仲英覺得這雞缸杯大似常式,每輸了拳,必欲給吳雪香分飲半杯。尹癡鴛也不理會。但等高亞白輸時,癡鴛忙代篩一杯酒送與亞白,道:「耐是好酒量,自家去喫。」亞白接來要飲,姚文君突然搶出,一手按住道:「慢點。俚哚代,為啥倪勿代?拿得來!」亞白道:「我自家喫。我故歇要喫酒來裏。」文君道:「耐要喫酒末,晚歇散仔點,耐一干子去喫一瓮末哉。故歇定歸要代個。」說著,一手把亞白袖子一拉。亞白不及放手,「乒乓」一聲,將一祇仿白定窯的雞缸杯砸得粉碎,潑了亞白一身的酒。席間齊喫一嚇,連錢子剛、黃翠鳳的說話都嚇住了。侍席娘姨抬去碰片,絞把手巾替高亞白指拭紗衫。尹癡鴛嚇的連聲勸道:「代仔罷,代仔罷。晚歇兩家頭再要打起來,我是嚇勿起個。」說著,忙又代篩一杯酒,徑送與姚文君。文君一口呷乾,癡鴛喝一聲採。  錢子剛不解癡鴛之言,詫異動問。癡鴛道:「耐啥勿曾曉得,俚個相好,是打成功個呀?先起頭倒不過實概,打一轉末好一轉,故歇是打勿開個哉。」子剛道:「為啥要打?。」癡鴛道:「怎曉得俚哚?一句閑話勿對末就打。打個辰光,大家勿讓,打過仔咿要好哉。該號小乾仵阿要討氣?」姚文君鼻子裏「嗤」的一笑,斜視癡鴛道:「倪末是小乾仵,耐大仔幾花?」癡鴛順口答道:「我大末勿大,也可以得個哉。耐阿要試試看?」文君說聲「噢唷」,道:「養耐大仔點,連討便宜也會哉。啥人教耐個乖嗄?」  說笑之間,高亞白的莊被錢子剛打敗,姚文君更代兩杯。錢子剛一氣連贏,勢如破竹,但打剩三杯,訪華鐵眉後殿。  這莊既完,出局哄散。尹癡鴛要減半,僅擺十杯。葛仲英、錢子剛又合伙也擺十杯。高亞白見陶玉甫在席,可止則止,不甚暢飲,為此撤酒用飯。陶玉甫臨去,重申翌午之約。高亞白親口應承,送至樓梯邊而別。  陶玉甫仍歸東興里李漱芳家,停轎於客堂中,悄步進房。祇見房內暗昏昏地止點著梳妝臺上一盞長頸燈臺,大床前蒨紗帳子重重下垂。李秀姐和阿招在房相伴。玉甫低聲問秀姐如何。秀姐不答,但用手望後指指。  玉甫隨取洋燭手照,向燈點了,揭帳看視,覺得李漱芳氣喘絲絲,似睡非睡,不像從前病時光景。玉甫舉起手照,照照面色。漱芳睜開眼來,看定玉甫,一言不發。玉甫按額角,摸手心稍微有些發燒,問道:「阿好點?」漱芳半晌纔答「勿好」二字。玉甫道:「耐自家覺著陸裏勿舒齊?」漱芳又半晌答道:「耐覅極?,我無啥。」  玉甫退出帳外,吹滅洋燭,問秀姐:「夜飯阿曾喫?」秀姐道:「我說仔半日,教俚喫點稀飯。剛剛呷仔一口湯,稀飯是一粒也勿曾喫下去。」玉甫見說,和秀姐對立相視,嘿然良久。忽聽得床上漱芳叫聲無娒,道:「耐去喫煙末哉。」秀姐應道:「曉得哉,耐困罷。」  適值李浣芳轉局回家,忙著要看阿姐。見李秀姐、陶玉甫皆在,誤猜阿姐病重,大驚失色。玉甫搖手示意,輕輕說道:「阿姐困著來浪。」浣芳始放下心,自去對過房間,換出局衣裳。漱芳又在床上叫聲無娒,道:「耐去?。」秀姐應道:「噢,我去哉。」卻回頭問玉甫:「阿到後底去坐歇?」  玉甫想在房亦無甚事,遂囑阿招當心,跟秀姐從後房門踅過後面秀姐房中。坐定,秀姐道:「二少爺,我要問耐,先起頭俚生仔病,自家發極,說說閑話末就哭。故歇我去看俚,一句勿曾說啥,問問俚,閉攏仔一隻嘴,好像要哭,眼淚倒也無撥。故末為啥?,』玉甫點頭道:「我也來裏說,比先起頭兩樣仔點哉。明朝問聲先生看。」秀姐又道:「二少爺,我想著一樁事體,還是俚小個辰光,城隍廟裏去燒香,撥叫化子圈住仔,嚇仔一嚇。難去搭俚打三日醮,求求城隍老爺,阿好?」玉甫道:「故也無啥。」  說話時,李浣芳也跑來尋玉甫。玉甫問:「房裏阿有人?」浣芳說:「阿招來浪。」秀姐向浣芳道:「價末耐也去陪陪?。」玉甫見浣芳躊躇,便起身辭了秀姐,挈著浣芳同至前邊李漱芳房間,掂手掂腳,向大床前皮椅上偎抱而坐。阿招得間,暫溜出外,一時寂靜無聲。  浣芳在玉甫懷裏,定睛獃臉,口咬指頭,不知轉的甚麼念頭。玉甫不去提破,怔怔看他。祇覺浣芳眼圈兒漸漸作紅色,眶中瑩瑩的如水晶一般。玉甫急拍肩膀,笑而問道:「耐想著仔啥個冤枉嗄?」浣芳亦自失笑。  阿招在外聽不清楚,祇道玉甫叫喚,應聲而至。玉甫回他:「無啥。」阿招轉身欲行。誰知漱芳並未睡著,叫聲「阿招」,道:「耐舒齊仔困罷。」阿招答應,轉問玉甫:「阿要喫稀飯?」玉甫說:「覅。」  阿招因去沖茶。漱芳叫聲「浣芳」,道:「耐也去困哉呀。」浣芳那裏肯去?玉甫以權詞遣之,道:「昨日夜頭,撥耐噪仔一夜,阿姐就生個病。耐再要困來裏,無娒要說哉。」適值阿招送進茶壺,並喊浣芳,也道:「無娒教耐去困。」浣芳役法,方跟阿招出房。  玉甫本待不睡,但恐漱芳不安,祇得掩上房門,躺在外床,裝做睡著的模樣。惟一聞漱芳輾轉反側,便周旋伺應,無不臻至。漱芳於天明時候,鼻息微鼾,玉甫始得睡著一聰,卻為房外外場往來走動,即復驚醒。漱芳勸玉甫:「多困歇。」玉甫祇推說:「困醒哉。」  玉甫看漱芳似乎略有起色,不比昨日一切厭煩,趁清晨沒人在房,親切問道:「耐到底再有啥勿稱心阿好說說看?」漱芳冷笑道:「我末陸裏會稱心?耐也覅問哉啘。」玉甫道。「要是無啥別樣末,等耐病好仔點,城裏去租好房子,耐同無娒搬得去,堂子裏托仔帳房先生,耐兄弟一淘管管,耐說阿好?」漱芳聽了,大拂其意,「咳」的一聲,懊惱益甚。玉甫著慌陪笑,自認說差。漱芳倒又嗔道:「啥人說耐差嗄?」玉甫無可搭訕,轉身去開房門,喊娘姨大阿金。不想浣芳起的絕早,從後跑出,叫聲「姐夫」,問知阿姐好點,亦自歡喜。迫阿招起來,與大阿金收拾粗畢,玉甫遂發兩張名片,令外場催請高、錢二位。  俟至日色近午,錢子剛領高亞白踵門赴召。玉甫迎入對過李浣芳房間,廝見禮畢,安坐奉茶。高亞白先開言道:「兄弟初到上海,並勿是行醫。因子剛兄傳說尊命,辱承不棄,不敢因辭。阿好先去診一診脈,難末再閑談,如何?」陶玉甫唯唯遵依。阿招忙去預備停當,關照玉甫。  玉甫囑李浣芳陪錢子剛少坐,自陪高亞白同過這邊李漱芳房間。漱芳微微叫聲高老爺,伸出手來,下面墊一個外國式小枕頭。亞白斜簽坐於床沿,用心調氣,細細的診。左右手皆診畢,叫把窗簾揭起,看過舌苔,仍陪往對過房間。李浣芳親取筆硯、詩箋,排列桌上。阿招磨起墨來。錢子剛讓開一邊。  陶玉甫請高亞白坐下,訴說道:「漱芳個病,還是舊年九月裏起個頭。受仔點風寒,發幾個寒熱,倒也覅緊。到今年開春勿局哉,一徑邱邱好好,賽過常來浪生病。病也勿像是寒熱。先是胃口薄極,飲食漸漸減下來,有日把一點勿喫,身浪皮肉也瘦到個無陶成。來浪夏天五六月裏,好像稍微好點,價末皮膚裏原有點發熱,就不過勿曾困倒。俚自家為仔好點末,忒啥個寫意哉,前日天,坐馬車到明園去仔一埭,昨日就困倒,精神氣力一點無撥。有時心裏煩躁,嘴裏就要氣喘;有時昏昏沉沉,問俚一聲勿響。一日天就喫半碗光景稀飯,喫下去也纔變仔痰。夜頭困勿著,困著仔末出冷汗。俚自家覺著勿局,再要哭。勿曉得阿有啥方法?」  高亞白乃道:「此乃癆瘵之症。舊年九月裏起病辰光就用仔『補中益氣湯』,一點無啥要緊。算是發寒熱末,也誤事點。故歇個病,也勿是為仔坐馬車,本底子要復發哉。其原由於先天不足,氣血兩虧,脾胃生來嬌弱之故。但是脾胃弱點,還勿至於成功癆瘵。大約其為人必然絕頂聰明,加之以用心過度,所以懮思煩惱,日積月累,脾胃於是大傷。脾胃傷則形容羸瘦,四肢無力,咳嗽痰飲,吞酸曖氣,飲食少進,寒熱往來,此之謂癆瘵。難是豈止脾胃,心腎所傷實多。厭煩盜汗,略見一斑。停兩日,再有腰膝冷痛,心常訟悸,亂夢顛倒,幾花毛病纔要到哉!」玉甫叉口道:「啥勿是嗄,故歇就有實概個毛病。困來浪時,常要大驚大喊;醒轉來說是做夢。至於腰膝,痛仔長遠哉。」  亞白提筆蘸墨,想了一想道:「胃口既然淺薄,常恐喫藥也難?。」玉甫攢眉道:「是呀。俚再有諱病忌醫個脾氣最勿好。請先生開好方子,喫仔三四貼,好點末停哉。有個丸藥方子,索性勿曾喫。」  當下高亞白兔起鶻落的開了個方子。前敘脈案,後列藥味。或拌或炒,一一注明。然後授與陶玉甫。錢子剛也過來倚桌同觀。李浣芳祇道有甚頑意兒,扳開玉甫臂膊要看,見是滿紙草字,方罷了。  玉甫約略過目,拱手道謝,重問道:「還要請教:俚病仔末喜歡哭,喜歡說閑話。故歇勿哭、勿說哉,阿是病勢中變?」亞白道:「非也。從前是焦躁,故歇是昏倦,纔是心經毛病。悄然能得無思無慮,調攝得宜,比仔喫藥再要靈。」子剛亦問道:「該個病阿會好嗄?」亞白道:「無撥啥勿會好個病。不過病仔長遠,好末也慢性點。眼前個把月,總歸覅緊。大約過仔秋分,故末有點把握,可以望全愈哉。」  陶玉甫聞言,征了一會,便請高亞白、錢子剛寬坐,親把方子送到李秀姐房間。秀姐初醒,坐於床中。玉甫念出脈案藥味,並述適間問答之詞。秀姐也怔了,道:「二少爺,難末那價??」玉甫說不出話,站在當地發獃。直至外面擺好臺面,祇等起手巾,大阿金一片聲「請二少爺」,玉甫纔丟下方子而出。  第三十六回終。
第三十七回
慘受刑高足枉投師 強借債闊毛私狎妓
  按:陶玉甫出至李浣芳房間,當請高亞白、錢子剛入席。賓主三人,對酌清談。既無別客,又不叫局。李浣芳和准琵琶要唱,高亞白說:「勿必哉。」錢子剛道:「亞白哥喜歡聽大曲,唱仔祇大曲罷。我替耐吹笛。」阿招呈上笛子。錢子剛吹,李浣芳唱。唱的是《小宴》中「天淡雲閑」兩段。高亞白偶然興發,接著也唱了《賞荷》中「坐對南薰」兩段。  錢子剛問陶玉甫:「阿高興唱?」玉甫道:「我喉嚨勿好。我來吹,耐唱罷。」子剛授過笛子,唱《南浦》這齣,竟將「無限別離情,兩月夫妻,一旦孤另」一套唱完。高亞白喝聲採。李浣芳乖覺,滿斟一大觥酒,奉勸亞白。亞白因陶玉甫沒甚心緒,這觥飲乾,就擬喫飯。玉甫滿懷抱歉,復連勸三大觸始罷。  一會兒,席終客散。陶玉甫送出客堂,匆匆回內。高亞白仍與錢子剛並肩聯袂,同出了東興里。亞白在路,問子剛道:「我倒勿懂,李漱芳俚個親生娘、兄弟、妹子,連搭仔陶玉甫,纔蠻要好,無撥一樣勿稱心,為啥生到實概個病?」子剛未言先嘆道:「李漱芳個人末,勿該應喫把勢飯。親生娘勿好,開仔個堂子。俚無法子做個生意。就做仔玉甫一個人,要嫁撥來玉甫。倘然玉甫討去做小老母,漱芳倒無啥勿肯。碰著個玉甫,定歸要算是大老母。難末,玉甫個叔伯、哥嫂、姨夫、娘舅幾花親眷,纔勿許,說是討倌人做大老母,場面下勿來。漱芳曉得仔,為仔俚自家本底子勿情願做倌人,故歇做末賽過勿曾做,倒纔說俚是個倌人,俚自家也阿好說『我勿是倌人』?實概一氣末,就氣出個病。」亞白亦為之唏噓。  兩人一面說,一面走,恰到了尚仁里口。高亞白別有所事,拱手分路。錢子剛獨行進弄,相近黃翠鳳家,祇見前面一個倌人,手扶娘姨,步履蹣跚,循牆而走。子剛初不理會,及至門首,方看清是諸金花。金花叫聲錢老爺,即往後面黃二姐小房間裏去。  子剛踅上樓來,黃珠鳳、黃金鳳爭相迎接,各叫「姐夫」,簇擁進房。黃翠鳳問:「諸金花??」子剛說:「來裏下頭。」金鳳恐子剛有甚秘密事務,假做要看諸金花,挈了珠鳳走避下樓。  翠鳳和子剛坐談片刻,壁上掛鐘正敲三下。子剛知道羅子富每日必到,即欲興辭。翠鳳道:「故也再坐歇末哉,啥要緊嗄?」子剛躊躇間,適值珠鳳、金鳳跟著諸金花來見翠鳳。子剛便不再坐,告別竟去。  諸金花一見翠鳳,噙著一泡眼淚,顫巍巍的叫聲「阿姐」,說道:「我前幾日天就要來望望阿姐,一徑走勿動。今朝是定規要來哉。阿姐阿好救救我?」說著,嗚咽要哭。翠鳳摸不著頭腦,問道:「啥嗄?」金花自己撩起褲腳管給翠鳳看。兩隻腿膀,一條青,一條紫,盡是皮鞭痕跡,並有一點一點鮮紅血印,參差錯落,似滿天星斗一般。此係用煙簽燒紅戳傷的。翠鳳不禁慘然,道:「我交代耐,做生意末巴結點,耐勿聽我閑話,打到實概樣式!」金花道:「勿是呀。倪個無娒,勿比得該搭無娒,做生意勿巴結,生來要打。巴結仔,再要打?。故歇就為仔一個客人,來仔三四埭,無娒說我巴結仔俚哉,難末打呀。」  翠鳳勃然怒道:「耐隻嘴阿會說嗄?」金花道:「說個呀,就是阿姐教撥我個閑話。我說要我做生意末覅打,打仔生意勿做哉!倪無娒為仔該聲閑話,索性關仔房門,喊郭孝婆相幫,撳牢仔榻床浪,一徑打到天亮。再要問我阿敢勿做生意?」翠鳳道:「問耐末,耐就說定歸勿做,讓俚哚打末哉啘。」金花攢眉道:「故末阿姐哉,痛得來無那哈哉呀!再要說勿做呀,說勿來哉呀。」翠鳳冷笑道:「耐怕痛末,該應做官人家去做奶奶、小姐個呀,阿好做倌人?」  金鳳、珠鳳在傍「嗤」的失笑。金花羞得垂頭嘿坐。翠鳳又問道:「鴉片煙阿有嗄?」金花道:「鴉片煙有一缸來浪。碰著仔一點點,就苦煞個,陸裏喫得落嗄?再聽見說,喫仔生鴉片煙,要迸斷仔肚腸死哚,阿要難過?」翠鳳伸兩指,著實指定金花,咬牙道:「耐個餡頭東西!」一句未終,卻頓住嘴不說了。  誰知這裏說話,黃二姐與趙家娒正在外間客堂中,並擺兩張方桌,把漿洗的被單鋪排縫紉。聽了翠鳳之言,黃二姐耐不住,特到房裏,笑向翠鳳道:「耐要拿自家本事,教撥俚末,今世勿成功個哉。耐去想,前月初十邊進去,就是諸十全個客人,姓陳個,喫仔一臺酒,繃繃俚場面。到故歇一個多月,說有一個客人裝一擋乾濕,打三埭茶會。陸裏曉得該個客人,倒是俚老相好,來裏洋貨店裏櫃臺浪做生意,喫仔夜飯來末,總要到十二點鐘去。難末本家說仔閑話了,諸三姐趕得去打俚呀。」翠鳳道:「酒無撥末,局出仔幾個嗄?」黃二姐攤開兩掌,笑道:「通共一擋干濕,陸裏來個局嗄?」  翠鳳欻地直跳起身,問金花道:「一個多月,做仔一塊洋錢生意,阿是教耐無娒去喫屎?」金花那裏敢回話。翠鳳連問幾聲,推起金花頭來道:「耐說?,阿是教耐無娒去喫屎?耐倒再要尋開心做恩客。」黃二姐勸開翠鳳道:「耐去說俚做啥?」翠鳳氣的瞪目哆口,嚷道:「諸三姐個無用人,有氣力打俚末,打殺仔好哉啘!擺來浪再要賠洋錢!」黃二姐跺腳道:「好哉呀!」說著,捺翠鳳坐下。  翠鳳隨手把桌子一拍,道:「趕俚出去,看見仔討氣!」這一拍太重了些,將一祇金鑲玳瑁釧臂斷作三段。黃二姐咳了一聲,道:「故末陸裏來個晦氣。」連忙丟個眼色與金鳳。金鳳遂挈著金花,要讓過對過房間。金花自覺沒臉,就要回去,黃二姐亦不更留。倒是金鳳多情,依依相送。送至庭前,可巧遇著羅子富在門口下轎。金花不欲見面,掩過一邊,等子富進去,纔和金鳳作別,手扶娘姨,緩緩出兆榮里,從寶善街一直向東,歸至東棋盤街繪春堂間壁得仙堂。  諸金花遭逢不幸,計較全無,但望諸三姐不來查問,苟且偷安而已。不料次日飯後,金花正在客堂中同幾個相幫笑罵為樂,突然郭孝婆摸索到門,招手喚金花。金花猛喫一嚇,慌的過去。郭孝婆道:「有兩個蠻蠻好個客人,我搭耐做個媒人,難末巴結點,阿曉得?」金花道:「客人來浪陸裏嗄?」郭孝婆道:「哪,來哉。」  金花抬頭看時,一個是清瘦後生;一個有須的,蹺著一隻腳。各穿一件雪青官紗長衫。金花迎進房間,請問尊姓。後生姓張,有須的說是姓周。金花皆不認識,郭孝婆也祇認識張小村一個。外場送進乾濕,金花照例敬過,即向榻床燒鴉片煙。  郭孝婆挨到張小村身傍,悄說道:「俚末是我外甥囡,耐阿好照應照應?隨便耐開消末哉。」小村點點頭。郭孝婆道:「阿要喊個臺面下去?」小村正色禁止。郭孝婆俄延一會,復道:「價末問聲耐朋友看,阿好?」小村反問郭孝婆道:「該個朋友耐阿認得?」郭孝婆搖搖頭。小村道:「周少和呀。」郭孝婆聽了,做嘴做臉,溜出外去。金花裝好一口煙,奉與周少和。少和沒有癮,先讓張小村。  小村見這諸金花面張、唱口、應酬,並無一端可取,但將鴉片煙暢吸一頓,仍與少和一淘踅出得仙堂。散步逍遙,無拘無束。立在四馬路口,看看往來馬車,隨意往華眾會樓上,泡一碗茶,以為消遣之計。  兩人方纔坐定,忽見趙樸齋獨自一個接踵而來,也穿一件雪青官紗長衫,嘴邊銜著牙嘴香煙,鼻端架著墨晶眼鏡,紅光滿面,氣象不同,直上樓頭,東張西望。小村有心依附,舉手招呼。樸齋竟不理會,從後面煙間內團團兜轉,踅過前面茶桌邊,始見張小村,即問:「阿看見施瑞生?」小村起身道:「瑞生勿曾來,耐阿尋俚?就該搭等一歇哉呀。」  樸齋本待絕交,意欲於周少和面前誇耀體面,因而趁勢人座。小村喊堂倌再泡一碗。少和親去點根紙吹,授過水煙筒來。樸齋見少和一步一拐,問是為啥。少和道:「樓浪跌下來,跌壞個。」小村指樸齋向少和道:「倪一淘人,就挨著俚運氣最好。我同耐兩家頭,纔是倒霉人:耐個腳跌壞仔,我個腳別脫仔。」  樸齋問吳松橋如何。小村道:「松橋也勿好,巡捕房裏關仔幾日天,剛剛放出來。俚個親生爺要搭俚借洋錢,噪仔一泡。幸虧外國人勿曾曉得,勿然生意也歇個哉。」少和道:「李鶴汀轉去仔阿出來?」小村道:「郭孝婆搭我說,要出來快哉。為俚阿叔生仔楊梅瘡,到上海來看,俚一淘來。」樸齋道:「耐陸裏看見個郭孝婆?」小村道:「郭孝婆尋到我棧房裏,說是俚外甥囡來哚么二浪,請我去看,就坎坎同少和去裝仔擋乾濕。」少和訝然道:「坎坎個就是郭孝婆,我倒勿認得,失敬得極哉!前年,我經手一樁官司,就辦個郭孝婆拐逃啘。」小村恍然道:「怪勿得俚看見耐有點怕。」少和道:「啥勿怕嗄?故歇再要收俚長監,一張稟單好哉。」樸齋偶然別有會心,側首尋思,不復插嘴。少和、小村也就無言。  三人連飲五六開茶,日雲暮矣。趙樸齋料這施瑞生游蹤無定,無處堪尋,遂向周少和、張小村說聲再會,離了華眾會,徑歸三馬路鼎豐裏家中,回報妹子趙二寶,說是施瑞生尋勿著。二寶道:「明朝耐早點到俚屋裏去請。」樸齋道:「俚勿來末,請俚做啥?倪好客人多煞來浪。」二寶沉下臉道:「教耐請個客人末,耐就勿肯去,單會喫飽仔飯了白相,再有啥個用場嗄?」樸齋惶急,改口道:「我去,我去。我不過說說末哉。」二寶纔回嗔斂怒。  其時,趙二寶時髦已甚,每晚碰和喫酒,不止一臺。席間撒下的小碗,送在趙洪氏房裏,任憑趙樸齋雄啖大嚼,酣暢淋漓。喫到醉醺醺時,便倒下繩床,冥然罔覺,固自以為極樂世界矣。  這日,趙樸齋奉妹子之命,親往南市請施瑞生。瑞生並不在家,留張名片而已。樸齋暗想,此刻徑去覆命,必要說我不會幹事,不若且去王阿二家重聯舊好,豈不妙哉。  比到了新街口,卻因前番曾遭橫逆,打破頭顱,故此格外謹慎。先至間壁,訪郭孝婆做個牽頭,預為退步。郭孝婆歡顏晉接,像天上吊下來一般,安置樸齋於後半間稍待,自去喚過王阿二來。  王阿二見是樸齋,眉花眼笑,扭捏而前,親親熱熱的叫聲阿哥,道:「房裏去?。」樸齋道:「就該搭罷。」一面脫下青紗衫,掛在榰帳竹竿上。王阿二遂央郭孝婆關照老娘姨,一面推樸齋坐於床沿,自己爬在樸齋身上,勾住脖項說道:「我末一徑牽記煞耐,耐倒發仔財了想勿著我,倪勿成功個。」樸齋就勢兩手合抱,問道:「張先生阿來?」王阿二道:「耐再要說張先生,別腳哉呀!倪搭還欠十幾塊洋錢勿著杠。」  樸齋因歷述昨日小村之言。王阿二跳起來道:「俚有洋錢,倒去么二浪攀相好。我明朝去問聲俚看。」樸齋按住道:「耐去末覅說起我?。」王阿二道:「耐放心,勿關耐事。」  說著,老娘姨送過煙茶二事,仍回間壁看守空房。郭孝婆在外間聽兩人沒些聲息,知已入港,因恐他人再來打攪,親去門前看風哨探。好一會,忽然聽得後半間地板上歷歷碌碌,一陣腳聲,不解何事。進內看時,祇見趙樸齋手取長衫要著,王阿二奪下不許,以致扭結做一處。郭孝婆勸道:「啥要緊嗄?」王阿二盛氣訴道:「我搭俚商量,阿好借十塊洋錢撥我,煙錢浪算末哉。俚回報仔我無撥,倒立起來就走。」樸齋求告道:「故歇我無撥來裏啘!停兩日,有仔末拿得來,阿好?」王阿二不依,道:「耐要停兩日末,長衫放來浪,拿仔十塊洋錢來拿。」樸齋跺腳道:「耐要我命哉,教我轉去說啥嗄?」  郭孝婆做好做歹,自願作保,要問樸齋定個日子。樸齋說是月底,郭孝婆道:「就是月底也無啥。不過,到仔月底,定歸要拿得來個?。」王阿二給還長衫,亦著實囑道:「月底耐勿拿來末,我自家到耐鼎豐里來請耐去喫碗茶。」  樸齋連聲唯唯,脫身而逃;一路尋思,自悔自恨,卻又無可如何。歸至鼎豐里口,遠遠望見自家門首,停著兩乘官轎,拴著一匹白馬。踅進客堂,又有一個管家踞坐高椅,四名轎班列坐兩倍。  樸齋上樓,正待回話,卻值趙二寶陪客閑談,不敢驚動,祇在簾子縫裏暗地張覷。兩位客人,惟認識一位是葛仲英,那一位不認識的,身材俊雅,舉止軒昂,覺得眼中不曾見過這等人物。仍即悄然下樓,踅出客堂,請那管家往後面帳房裏坐。探問起來,方知他主人是天下聞名、極富極貴的史三公子。祖籍金陵,出身翰苑,行年弱冠,別號天然。今為養痾起見,暫作滬上之遊;質居大橋一所高大洋房,十分涼爽。日與二三知己,杯酒談心。但半月以來,尚未得一可意人兒承歡侍宴,未免辜負花晨月夕耳。樸齋聽說,極口奉承,不遺餘力。並問知這管家姓王,喚做小王,係三公子貼身伏侍掌管銀錢的。樸齋意欲得其歡心,茶煙點心絡繹不絕,小王果然大喜。  將近上燈時候,娘姨阿虎傳說,令相幫叫菜請客。樸齋得信,急去稟命母親趙洪氏,擬另叫四色葷碟,四道大菜,專請管家,趙洪氏無不依從。等到樓上坐席以後,帳房裏也擺將起來,奉小王上坐,樸齋在下相陪,喫得興致飛揚,杯盤狼藉。  無如樓上這臺酒僅請華鐵眉、朱藹人兩人,席間冷清清的,兼之這史三公子素性怯熱,不耐久坐,出局一散,賓主四人哄然出席,皆令轎班點燈,小王祇得匆匆喫口乾飯,趨出立候。三公子送過三位,然後小王伺候三公子登轎,自己上馬,魚貫而去。  第三十七回終。  
第三十八回
史公館癡心成好事 山家園雅集慶良辰
  按:趙樸齋眼看小王揚鞭出弄,轉身進內見趙洪氏,告知史三公子的來歷。趙洪氏甚是快慰,遂把那請客回話擱起不提。  不想接連三日,天氣異常酷熱,並不見史三公子到來。第四日,就是六月三十了,趙樸齋起個絕早,將私下積聚的洋錢,湊成十圓,徑往新街,敲開郭孝婆的門,親手交明,囑其代付。樸齋即時遄返,料定母親、妹子尚未起身,不致露綻。惟大姐阿巧勤於所事,樸齋進門,阿巧正立在客堂中蓬著頭打呵欠。樸齋搭訕道:「早來裏,再困歇哉呀。」阿巧道:「倪是要做生活個。」樸齋道:「阿要我來幫耐做?」阿巧道是調戲,掉頭不理。樸齋倒以為得計。  將近上午,忽有一縷烏雲,起於西北,頃刻間彌滿寰宇,遮住驕陽。電掣雷轟,傾盆下注。約有兩點鐘時,雨停日出。趙二寶新妝纔罷,正自披襟納爽,開閣乘涼。卻見一人走得喘吁吁地,滿頭都是油汗,手持局票,闖入客堂。隨後,樸齋上樓鄭重通報,說是三公子叫的,叫至大橋史公館。二寶亦欣然坐轎而去。  誰知這一個局,直至傍晚,竟不歸家。樸齋疑惑焦躁,竟欲自往相迎。可巧娘姨阿虎和兩個轎班室身回來。樸齋大驚失色,瞪出眼睛,急問:「人??」阿虎反覺好笑,轉向趙洪氏說道:「二小姐末勿轉來哉。三公子請俚公館裏歇夏,包俚十個局一日。梳頭家生搭衣裳,教我故歇就拿得去。」  洪氏沒甚言語,樸齋嗔責阿虎道:「耐膽倒大哚,放生仔俚轉來哉?」阿虎道:「二小姐教我轉來個呀。」樸齋道:「難下轉當心點,闖仔窮禍下來,耐做娘姨阿喫得消?」阿虎也沉下臉道:「耐覅發極?,倪也四百塊洋錢哚呀。阿有啥勿當心個?從小來裏把勢裏,到故歇做娘姨,耐去問聲看,闖啥個窮禍嗄?」樸齋對答不出,默然而退。還是洪氏接嘴道:「耐覅去聽俚,快點收拾好仔去罷。」阿虎直咕嚕到樓上,尋得洋袱,打成兩包,辭洪氏自去了。  樸齋滿心忐忑,終夜無眠。復和母親商議,買許多水蜜桃、鮮荔枝,裝盒盛筐,齎往探望。叫把東洋車,拉過大橋堍,迤邐問到史公館門首,果然是高大洋房,兩旁欄凳上列坐四五個方面大耳、挺胸凸肚的,皆穿烏皮快靴,似乎軍官打扮。樸齋吶吶然道達來意。那軍官手執油搭扇,祇顧招風,全然不睬。樸齋鞠躬鶴立,待命良久。忽一個軍官回過頭來喝道:「外頭去等來浪!」樸齋喏喏,退出牆下,對著滿街太陽,逼得面紅吻燥。幸而昨日叫局的那人,牽了匹馬,緩緩而歸。樸齋上前拱手,求他通知小王。那人把樸齋略瞟一眼,竟去不顧。  一會兒,卻有一個十三四歲孩子飛奔出來,一路喊問:「姓趙個來浪陸裏?」樸齋不好接應,悄地望內窺探。那軍官復瞪目喝道:「喊哉呀!」樸齋方喏喏提筐欲行。孩子拉住問道:「耐阿是姓趙?」樸齋連應:「是個。」孩子道:「跟我來。」  樸齋跟定那孩子,踅進頭門,祇見裏面一片二畝廣闊的院子,遍地盡種奇花異卉,上邊正屋是三層樓,兩傍廂房井係平屋。樸齋踅過一條五色鵝卵石路,從廂房廊下穿去,隱約玻璃窗內有許多人,科頭跣足,闊論高談。孩子引樸齋一直兜轉正屋,後面另有一座平屋。小王已在簾下相迎。樸齋慌忙趨見,放下那筐,作一個揖。小王讓樸齋臥房裏坐,並道:「故歇勿曾下樓,寬寬衣喫筒煙,正好。」  孩子送上一鐘便茶。小王令孩子去打聽,道:「下樓仔末撥個信。」孩子應聲出外。小王因說起:「三老爺倒喜歡耐妹子,說耐妹子像是人家人。倘然對景仔,真真是耐個運氣。」樸齋祇是喏喏。小王更約略教導些見面規矩,樸齋都領會了。  適值孩子隔窗叫喚,小王知道三公子必已下樓,教樸齋坐來浪,匆匆跑去;須臾跑來,掀簾招手。樸齋仍提了筐,跟定小王,繞出正屋簾前。小王接取那筐,帶領謁見。三公子踞坐中間炕上,滿面笑容,傍侍兩個禿髮書童。樸齋叫聲「三老爺」,側行而前,叩首打千。三公子頷首而已。小王附近稟說兩句,三公子蹙額向樸齋道:「送啥禮嗄?」樸齋不則一聲。三公子目視小王。小王即掇祇矮腳酒機,放在下首,令樸齋坐下。  俄而,聽得堂後樓梯上一陣小腳聲音,隨見阿虎攙了趙二寶,從容款步,出自屏門。樸齋起身屏氣,不敢正視。二寶叫聲阿哥,問聲無娒,別無他語。阿虎插嘴道:「阿是二小姐蠻好來浪?」樸齋自然忍受。三公子吩咐小王道:「同俚外頭坐歇,喫仔飯了去。」  樸齋聽說,側行而出,仍與小王同至後面臥房。小王囑道:「耐覅客氣,要啥末說。我有事體去。」當喚那孩子在房伏侍。小王重復跑去。  樸齋獨自一個,踱來踱去。壁上掛鐘敲過一點,始見打雜的搬進一大盤酒菜,擺在外間桌上。那孩子請樸齋上坐獨酌。樸齋略一沾脣,推託不飲。孩子殷勤勸酬,樸齋不忍拂意,連舉三杯。小王卻又跑來,不許留量,定要盡壺。自己也篩一杯相陪。樸齋祇得勉力從命。  正欲講話,突然一個禿髮書童喚出小王。小王就和書童偕行,不知甚事。樸齋喫畢飯,洗過臉,等得小王回房,提著空筐,告辭道謝。小王道:「三老爺圍著來浪,二小姐再要說句閑話。」樸齋喏喏,仍跟定小王,繞出正屋簾前。小王令他暫候,傳話進去,隨有書童將簾子卷起鉤住。趙二寶扶著阿虎,立在門限內,說道:「轉去搭無娒說,我要初五轉來哚。局票來末,說是蘇州去哉。」  樸齋也喏喏而出。小王竟送到大門之外,還說:「停兩日來白相。」樸齋坐上東洋車,徑回鼎豐里,把所見情形,細細告訴母親。趙洪氏欣羨之至。  迨初五日,趙樸齋預先往聚豐園,定做精緻點心,再往福利洋行,將外國糖、餅乾、水果各色買些。待至下午,小王頂馬而來,接著兩乘官轎,一乘中轎,齊於門首停下。中轎內走出阿虎,攙了趙二寶,隨史公子進門。樸齋搶下打個千兒,三公子仍是頷首。  及到樓上房裏,三公子即向二寶道:「教耐無娒出來見見。」二寶令阿虎去請。趙洪氏本不願見,然無可辭,特換一副玄色生絲衫裙,腼腆上樓,祇叫得三老爺三字,臉上已漲得通紅。三公子也祇問問年紀、飲食,便了。二寶乃向三公子道:「耐坐歇,我同無娒下頭去。」三公子道:「無啥事體末,早點轉去。」  二寶應「噢」,挈趙洪氏聯步下樓,踅進後面小房間。洪氏始覺身心舒泰,因問二寶:「再要到陸裏去?」二寶道:「轉去呀,原是俚公館裏。」洪氏道:「難去仔,幾日天轉來嗄?」二寶道:「說勿定。初七末山家園齊大人請俚。理要同我一淘去,到俚花園裏白相兩日再說。」洪氏著實叮嚀道:「耐自家要當心?!俚哚大爺脾氣,要好辰光末,好像好煞,推扳仔一點點,要板面孔個?!」  二寶見說這話,向外一望,掩上房門,挨在洪氏身旁,切切說話。說這三公子承嗣三房,本生這房雖已娶妻,尚未得子。那兩房兼祧嗣母,商議各娶一妻,異後分爨。三公子恐娶來未必皆賢,故此因循不決。洪氏低聲急問道:「價末阿曾說要討耐嗄?」二寶道:「但說先到屋裏同俚嗣母商量,再要說定仔一個,難末兩個一淘討得去。教我生意覅做哉,等俚三個月。俚舒齊好仔,再到上海。」洪氏快活得嘻開嘴合不攏來。二寶又道:「難教阿哥公館裏覅來。停兩日,做仔阿舅坍臺煞個。水果也覅去買。俚哚多花來浪。該應要送俚物事,阿怕我勿曉得?」洪氏聽一句點一點頭,沒得半句回答。二寶再有多少話頭,一時卻想不起。洪氏催道:「一歇哉,俚一干仔來浪,耐上去罷。」  二寶趔趄著腳兒,慢慢離了小房間。剛踅至樓梯半中間,從窗格眼張見帳房中樸齋與小王並頭橫在榻上吸煙,再有大姐阿巧緊靠榻前胡亂搭訕。二寶心中生氣,縱步回房。  史三公子等二寶近身,隨手拉他衣襟,悄說道:「轉去哉呀,再有啥事體嗄?」二寶見桌上擺著燒賣、饅頭之類,遂道:「耐也喫點優點心?。」三公子道:「耐替我代喫仔罷。」二寶祇做沒有聽見,掙脫走開,令阿虎傳命小王打轎。  三公子竟像新女婿樣式,臨行還叫二寶轉稟洪氏,代言辭謝。洪氏怕羞不出,但將買的各色糖、餅乾、水果裝滿筐中,付阿虎隨轎帶去。二寶回顧攢眉。洪氏附耳說道:「放來裏無啥人喫呀,耐拿得去,撥俚哚底下人,阿對?」  二寶不及阻擋,趕出門首,和三公子同時上轎。當下小王前驅,阿虎後殿,一行人滔滔汨汨,望大橋北堍史公館而歸。看門軍官挺立迎候,轎夫抬進院子,停在正屋階前。史三公子、趙二寶下轎登堂,並肩閑坐。  三公子見阿虎提進那筐,問:「是啥嗄?」阿虎笑道:「倒是外國貨,除仔上海無撥個?。」三公子揭蓋看時,呵呵大笑。二寶手抓一把,揀一粒松子,剝出仁兒,遞過三公子嘴邊,笑道:「耐嘗嘗看,總算倪無娒一點意思。」三公子憮然正容,雙手來接。引得二寶、阿虎都笑。  三公子卻喚禿髮書童,取那十景盆中供的香椽撤去,即換這糖、餅乾、水果,分盛兩盆,高皮天然幾上。二寶見三公子如此志誠,感激非常,無須贅筆。  過了一日,正逢七夕佳期,史三公子絕早吩咐小王,預備一切應用物件。趙二寶盛妝艷服,分外風流。待至十點鐘時,接得催請條子,三公子、二寶仍於堂前上轎,僅帶小王、阿虎同行,經大馬路,過泥城橋,抵山家園齊公館大門首。門上人稟請稅駕花園;又穿過一條街,即到花園正門。門楣橫額刻著「一笠園」三個篆字。  園丁請進轎子,直抬至凰儀水閣纔停。高亞白、尹癡鴛迎於廊下。史天然、趙二寶歷階而升,就於水閣中少坐。接著,蘇冠香、姚文君、林翠芬皆上前廝喚,史天然怪問何早。蘇冠香道:「倪三個人來仔兩日哉呀。」尹癡鴛道:「韻叟是個風流廣大教主,前兩日為仔亞白、文君兩家頭,請俚哚喫合巹杯。今朝末專誠請閣下同貴相好做個乞巧會。」  談次,齊韻叟從閣右翩翩翔步而出。史天然口稱年伯,揖見問安。齊韻叟謙遜兩句,顧見趙二寶,問:「阿是貴相好?」史天然應:是。趙二寶也叫聲:「齊大人。」齊韻叟帶笑近前,攜了趙二寶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轉向高亞白、尹癡鴛點點頭道:「果然是好人家風范。」趙二寶見齊韻叟年逾耳順,花白鬍鬚,一片天真,十分懇摯,不覺樂於親近起來。於是大家坐定,隨意閑談。趙二寶終未稔熟,不甚酬對。齊韻叟教蘇冠香領趙二寶去各處白相,姚文君、林翠芬亦自高興。  四人結隊成群,就近從閣左下階。階下萬竿修竹,綠蔭森森,僅有一線羊腸曲徑。竹窮徑轉,便得一溪,隱隱見隔溪樹影中,金碧樓臺,參差高下,祇可望而不可即。  四人沿著溪岸,穿入月牙式的十二回廊。廊之兩頭,並嵌著草書石刻,其文曰「橫波檻」。過了這廊,則珠簾畫棟,碧瓦文疏,聳翠凌雲,流丹映日。不過上下三十二檻,而游於其中者,一若對溜連甍,千門萬戶,悵悵乎不知所之:故名之曰「大觀樓」。樓前崱屴嵷巃,奇峰突起,是為「婉蜒嶺」。嶺上有八角亭,是為「天心亭」。自堂距嶺,新蓋一座棕櫚涼棚,以補其隙。棚下排列茉莉花三百餘盆,宛然是「香雪海」。  四人各摘半開花蕊,簪於髻端。忽聞高處有人聲喚,仰面看時,卻係蘇冠香的大姐,叫做小青,手執一枝荷花,獨立亭中,笑而招手。蘇冠香喊他下來。小青渺若罔聞,招手不止。姚文君如何耐得?飛身而上,直造其巔。不知為了甚麼,張著兩手,招得更急。林翠芬道:「倪也去看?。」說著,縱步撩衣,願為先導。蘇冠香祇得挈趙二室從其後,遵循樓道,且止且行,嬌喘微微,不勝困憊。  原來一笠園之名,蓋為一笠湖而起。其形象天之圜,故曰「笠」。約廣十餘畝,故曰「湖」。這一笠湖居於園中央,西南當凰儀水閣之背,西北當蜿蜒嶺之陽。從蜿蜒嶺俯覽全國,無不可見  蘇冠香、趙二寶既至天心亭,遙望一笠湖東南角釣魚磯畔,有一簇紅妝翠袖,攢聚成圍。大姐、娘姨,絡繹奔赴,問小青:「啥事體?」小青道:「是個娘姨採仔一朵荷花,看見個罾,隨手就扳,剛剛扳著蠻蠻大個金鯉魚,難末大家來浪看。」蘇冠香道:「我道仔看啥個好物事,倒走得腳末痛煞。」趙二寶亦道:「我著個平底鞋,再要跌?。」  姚文君還嫌道不仔細,定欲親往一觀,趁問答時,早又一溜煙趕了去。林翠芬欲步後塵,那裏還追得及。三人再坐一會,方慢慢踅下蜿蜒嶺。林翠芬道:「我要去換衣裳。」就於大觀樓前分路自去。  蘇冠香見大觀樓窗寮四敞,簾幕低垂。四五個管家,七手八腳,調排桌椅,因問道:「阿是該搭喫酒?」管家道:「該搭是夜頭,故歇便飯就來裏凰儀水閣裏喫哉。」  蘇冠香無語,挈趙二寶仍由原路,同回凰儀水閣來。祇見水閣中衣裳環珮,香風四流。又來了華鐵眉、葛仲英、陶雲甫、朱藹人四客,連孫素蘭、吳雪香、覃麗娟、林素芬皆已在座。惟姚文君脫去外罩衣服,單穿一件小袖官紗衫,靠在臨湖窗檻上,把一把蒲葵扇不住的搖。蘇冠香問道:「耐跑得去阿曾看見?」文君說不出話,努了努嘴。冠香回頭去看,一祇中號荷花缸放在冰桶架上,內盛著金鯉魚,真有一尺多長。趙二寶也略瞟一眼。文君搶出指手劃腳說道:「再要捉俚一條,姘子對末好哉!」冠香笑道:「故末請耐去捉哉啘。」大家不禁一笑。  第三十八回終。
第三十九回
造浮屠酒籌飛水閣 羨陬喁漁艇斗湖塘
  按:當下凰儀水閣掇開兩隻方桌,擺起十六碟八炒八菜尋常便菜,依照向例,各帶相好,成雙作對的就坐。一桌為華鐵眉、葛仲英、陶雲甫、朱藹人;一桌為史天然、高亞白、尹癡鴛、齊韻叟。大家舉杯相屬,俗禮胥捐。趙二寶尚覺含羞,垂手不動。齊韻叟說道:「耐到該搭來,覅客氣。喫酒、喫飯,總歸一淘喫。耐看俚哚呀。」  說時,果見姚文君夾了半祇醉蟹,且剝且喫,且向趙二寶道:「耐勿喫,無啥人來搭耐客氣,晚歇餓來浪。」蘇冠香笑著,執著相讓,夾塊排南,送過趙二寶面前。二寶纔也喫些,高亞白忽問道:「俚自家身體末,為啥做倌人?」史天然代答道:「總不過是勿過去。」齊韻叟長嘆道:「上海個場花,賽過是陷阱,跌下去個人勿少?!」史天然因說:「俚再有一個親眷,一淘到上海,故歇也做仔倌人哉。」尹癡鴛忙問:「名字叫啥?來哚陸裏?」趙二寶接嘴道:「叫張秀英,同覃麗娟一淘來浪西公和。」尹癡鴛特呼隔桌陶雲甫,問其如何。雲甫道:「蠻好,也是人家人樣式。阿要叫俚來?」癡鴛道:「晚歇去叫,故歇要喫酒哉。」  於是齊韻叟請史天然行個酒令。天然道:「好白相點酒令,纔行過歇,無撥哉啘。」適管家上第一道菜魚翅。天然一面喫一面想,想那桌朱藹人、陶雲甫不喜詩文,這令必須雅俗共賞為妙,因宣令道:「有末有一個來裏。拈席間一物,用《四書》句疊塔,阿好?」大家皆說:「遵令。」管家慣於伺候,移過茶幾,取紫檀文具撬開,其中筆硯籌牌,無一不備。  史天然先飲一獻令酒,道:「我就出個『魚』字,拈鬮定次,末家接令。」齊韻叟道:「《四書》浪無撥幾個字好說?。」天然道:「說下去看。」在席八人,當站一根牙籌,各照字數寫句《四書》在牙籌上,注明別號為記。管家收齊下去,另用五色箋謄真呈閱。兩席出位爭觀,見那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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