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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护花高手最新章节列表_校园护花高手(天外肥仙)_灯笔小说网
温柔似水的校花,匪气十足的少年,因为一支神奇钢笔,自此生活变的多姿多彩了起来。
PS:绝对爽文。花心新建读者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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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护花高手最新6章节
《校园护花高手》正文卷
《》是作者:天外肥仙倾才力献的一部情节荡气回肠,扣人心弦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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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童话故事集(三)
墨水笔和墨水瓶
  有人在一位诗人的房间里看见他桌子上摆着墨水瓶的时候,说了这样的话:“真奇怪,这么个墨水瓶里,竟然会生出这么些东西!真不知下一步又是些什么?是啊,真奇怪!”“就是的,”墨水瓶说道。“真不可思议!就是的,我常这样说!”它对羽毛笔说道,也是对桌子上其他能听到的东西说的。“真奇怪,从我身上竟生出了这么多东西!是啊,这几乎是令人不能相信的!而我自己也真不知道,当人在我里面醮的时候,下一步会是什么样。只要我的一滴就够写满半页纸,这半页纸上什么不能写。我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从我产生出了所有的诗人的作品!产生出了人们觉得自己认识的这许多活生生的人,这许多内心的感受,这种美好的心情,这些对秀丽的大自然的描写。我自己也不明白,因为我并不了解大自然。不过它却就在我体内!从我这儿产生出了一群四处闯荡的人,漂亮的姑娘,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皮尔·杜佛和基尔斯腾·基默①!是啊,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向您保证,我没有想着这一层。”  “您是对的!”羽毛笔说道:“您根本没有想。因为要是您想,您便会明白,您只不过出了些水罢了!您提供水,这样我便可以表达,可以把我内心的东西表现在纸上,东西是我写下来的。写字的是笔呢!这一点任何人都不怀疑,大多数人对诗的了解和一个老墨水瓶是一样的。”  “您只有很少的经验!”墨水瓶说道,“您服役还只不过一个星期就已经半秃了。您竟然就以为您就是诗人!您只是一个仆人罢了。您来以前,这类东西我就有过不少了。有的是从鹅家族来的,也有英国制造的。我知道羽毛笔和铁笔!为我服务过的墨水笔很多很多。当他,人,为我而写写划划的人来写下我内心的东西的时候,还会有更多的墨水笔为我服务。我现在倒很想知道,他首先从我身上拿出什么东西来。”“一滩黑水!”墨水笔说道。  晚上很晚的时候,诗人回家来了。他去参加了一个音乐会,听了一位小提琴家的十分精彩的演奏,心中回荡着那位音乐家的优美乐声,他完全被他那无比优美的旋律所陶醉。小提琴家用他的乐器奏出了令人惊异极为丰富多彩的乐曲清泉:时而像清脆的粒粒水滴,颗颗珠子,时而像鸟儿在啾啾唧唧和谐地鸣唱,时而又像一阵狂风吹过云杉树林。诗人以为他听到了自己的心灵在哭泣,可是这是一种音乐,就像是能从妇女动人的声音中听出的那种和谐的乐声。就好像不仅是提琴的弦在发音,而且弦桥、弦栓及共鸣箱也都在鸣响。简直太不寻常了!演奏是很难的,但是却像一场游戏,就像弓只是在弦上来回奔跑,人人谁都会以为自己也会拉一样。提琴自己在响,弓自己在演奏,这一切好像就是琴和弓两个的作为。大家忘记了把握着这两样东西,给它们以生命和魂灵的大师;大师忘记了大家;但是诗人想着他,提到他,诗人把自己的思想这样写了下来:  “要是弓和琴竟夸耀起自己的所作所为,那该是多么地愚蠢啊!而我们人,诗人、艺术家、科学上的发明家、将领,却常常这样干。我们夸耀自己,——而我们大家实则只不过都是上帝演奏的乐器罢了。光荣只属于他!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  是的,诗人写下了这些,把它写成一篇寓言,把它称作《大师与乐器》。  “您得到您的了,夫人!”它们两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墨水笔对墨水瓶这样说道。“您大约听到了他念的那些我所写下的东西了吧?”  “是啊,得到了我给您,让您写下的东西,”墨水瓶说道。“那是针对您的自高自大写的!瞧您竟然连人取笑您都不懂!我从我内心刺您一下!不过我得承认我的恶意。”  “装一肚子墨水的雌玩意儿!”笔说道。  “胡写乱划的细签子!”墨水瓶说道。  诸位都意识到它们两个都作了很好的对答,知道自己回答得不错是一件很愉快的事。这样便可以安然入睡,它们也睡得很安然。可是诗人没有睡,文思不断涌出,就像音乐从提琴涌出一样,像滚来滚去的珠子,像掠过树林的风暴。他感到了其中有自己的心,他瞥见了永恒的大师的光芒。光荣属于他!  ①这是1500年前后罗斯基勒大教堂的大钟上的两个机械人形。&墓中的孩子  屋子里充满哀伤,心中充满哀伤,最幼小的孩子,一个四岁的男孩,这家人唯一的儿子,父母的欢乐和希望,死掉了。他们诚然还有两个女儿,最大的一个恰恰在今年该参加向上帝表示终身坚信的仪式了,两个都是很可爱的好姑娘。可是这最小的孩子却总是最受疼爱的,他最小,还是一个儿子。这是一场严峻的考验。姐姐们极为悲痛,就像任何年轻的心的悲痛一样,她们的父母的痛楚特别使她们揪心。父亲的腰弯下了,母亲被这巨大的悲伤压垮了。她整天围着这病孩子转,照料他,搂着他,抱着他。她感觉他是她的一部分。她不相信他死了,不肯让他躺进棺材埋进坟里。上帝不能把这个孩子从她身边带走,她这样认为:在事情仍然如此发生,成了事实的时候,她在极度痛苦中说道:  “上帝知道这件事情!世上有他的没有心肝的仆从,他们为所欲为,他们不听一位母亲的祈祷。”  在痛楚中她离开了上帝。于是黑暗的思想,死亡,人在泥土中化作泥土的永恒死亡的想法,在她心中出现了;接着一切便都完了。在这样的思想中她失去了依附,而陷入迷惘的无底深渊中去了。  在这最沉痛的时刻,她再也哭不出了。她不想自己年幼的女儿。男人的泪水滴到她的额头,她不抬眼看他。她的思想完全专注在那死去的孩子身上,她的整个生命,她的生存都沉缅在唤回对孩子的点点记忆中,唤回他的每一句天真的话语中。  安葬的日子到来了。之前的几个夜晚她完全没有入睡。那天清晨时分,她疲倦到了极点,略为休息了一会儿。就在这时,棺材被抬到一间偏僻的屋子里,棺盖在那儿被钉上,为的是不让她听到鎯头的响声。  她醒过来的时候,站起来要去看她的孩子。男人含着眼泪对她说:“我们已经把棺盖钉上了。不得不这样!”  “连上帝对我都这样狠,”她喊道,“人对我还会好得了多少!”她抽泣痛哭。  棺材被抬到了坟地,痛苦绝望的母亲和她的年幼的女儿在一起。她望着她们,但却没有瞧见她们,她的思想里已经再没有什么家了。她完全被哀伤所控制,哀伤在撞击着她,就像海洋在撞击一条失去了舵、失去了控制的船一样。安葬那天便这样过去了,之后几天也是在这种同样沉重的痛苦中度过的。全家人都用湿润的眼睛和忧伤的目光望着她,她听不到他们安慰她的语言。他们又能说什么呢,他们也是悲伤得很的。  就好像她已经不懂得什么是睡眠了。现在只有睡眠才是她最好的朋友,它能使她的身躯重新获得力量,使她的心灵得到安宁。他们劝她躺到床上,她确也像一个睡眠的人一样躺着。一天夜里,男人听着她的呼吸,相信她已经在休息、精神已经松驰下来。于是他把自己的手叠上,祈祷,然后便很快睡着了。他没有觉察到她爬了起来,把衣服披在身上,然后静悄悄地走出屋子,走向她日夜想念的那个地方,走向埋着她孩子的地方。她走过自家屋舍的院子,走到了田野里,那里有小路绕过城通到教堂的坟园。谁也没有看见她,她也没有看见任何人。  那是九月初,一个满天繁星的美好夜晚,空气还很柔和。她走进了教堂墓地,走到那座小小的坟前。这坟就像唯一一个大花环,花儿散发着芳香。她坐下来,把头垂向坟墓,就好像她能够透过密实的土层看到她的孩子似的。孩子的微笑还是那样活灵活现地存在于她的记忆中。他眼中那亲切的表情,即便是在病床上,也都是永远不能被忘记的。在她弯身向他,拉着他自己无力举起的手的时候,他的目光就像在倾诉一样。就像坐在他的床边一样,她现在坐在他的坟旁,眼泪在不由自主地流淌,都落到了坟上。  “你想到下面你孩子的身边去吧!”身旁有一个声音这样说道。这声音清晰极了,很深沉,一直响到她的心里。她抬头望了望,看见身旁站着一个男人,他身上裹着很大的哀丧大氅,帽子盖过了头。不过,她还是从帽子下看到了他的面孔,十分严峻,很能引起人的信任。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就好像他还是一个青年。  “到下面我的孩子身边!”她重复了一遍,声音中露出一种犹豫的祈望。  “你敢随我去吗?”那身形问道。“我是死神!”  她点头作了肯定的表示,忽然一下子,就好像上面所有的星星都散发着满圆的月亮散发的那种亮光。她看见坟上的五颜六色的绚丽的花朵,泥层变得松软柔和,像一块飘忽的布。她下沉了,那身形把他的黑大氅摊开裹住她,已经是夜晚了,是死神的夜晚。她深深地沉了下去,比掘墓的锄挖的还要深,教堂的坟园像一片屋顶似地覆盖在她的头上。  大氅的一个边滑向一旁,她站在一个宏大的厅里,大厅向四边延伸很远,有一种友善的气氛。四周弥漫着一片昏暗,突然之间,孩子在她面前出现。她把孩子紧紧地抱到她的胸前。孩子对她微笑,那笑的美丽是前所未有过的。她高声地喊了起来,可是声音却听不见。因为此时有一阵宏亮的音乐,先在她近身的地方,接着又在远处响了起来。从来没有这样令她感到幸福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过。这声音在漆黑密实的挂帘的那边响荡着,那挂帘把大厅和那巨大的永恒的土地隔开了。  “我亲爱的妈妈!我的亲妈妈!”她听她的孩子在说。这是那熟悉、可爱的声音。在无穷无尽的幸福之中,她一次又一次地亲吻着他。孩子用手指着那漆黑的挂帘。  “尘世上没有这样的幸福!你瞧见了吗,妈妈!你瞧见所有的那些人了吗!这是幸福!”  可是,在孩子所指的地方,除去茫茫黑夜之外,母亲什么也没有看见。她是用尘世的眼在看,不能像这个被上帝召去的孩子那样看。她听到了声音,乐音,但是她听不到那些她应该相信的话。  “我现在能飞了,妈妈!”孩子说道,“和其他所有快乐的孩子一起,一直飞进那边,到上帝那里去。我很想去。可是在你哭的时候,像你现在这样哭的时候,我是不能离开你的。可我多想啊!我要是可以,该多么好啊!要知道,你不用多久,也会去到那边我那里的,亲爱的妈妈!”  “哦,留下吧!哦,留下吧!”她说道,“只再呆一小会儿!我要再看你一遍,吻你,把你紧紧地抱在我的胳膊里!”她吻他,紧紧地抱着他。这时从上面传来了呼唤她名字的声音,这些声音充满了哀怨。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听见了吗!”孩子说道,“那是爸爸在呼唤你!”接着,只歇了一小会儿,又传来深深的叹息,像是孩子在哭。  “这是我的两个姐姐!”孩子说道,“妈妈,你当然没有忘记她们吧!”  于是她记起了尚存留世上的几个人,一丝不安掠过她的心头。她朝自己的前边望去,总有几个摇曳的身形走过,她觉得她认识几个。他们游过死亡的大厅,朝那漆黑的挂帘走去,在那儿消失掉。是不是看见的身形中有她的男人,她的两个女儿?不是,他们的喊声,他们的叹息还是从上面传来。她差一点为了这亡故的人而把他们忘记掉了。  “妈妈,天国的钟声响起来了!”孩子说道。“妈妈,现在太阳升起来了!”  这时朝她射来了一股极强烈的光,——孩子不见了,她升了上来——她四周很冷。她抬起自己的头瞧了一瞧,看见她躺在教堂坟园自己孩子的墓上。但是在梦中上帝成了支持她腿脚的力量,成为她的理智的一道光线。她跪下去,祈祷着:  “原谅我,我的上帝!我竟想让一个永恒的魂灵不飞走,我竟会忘却我对你给我留下的幸存者的职责!”作完这些祈祷之后,她的心似乎宽松下来。这时太阳喷薄升起,一只小鸟在她的头上歌唱,教堂的钟声响起来了,像一曲晨歌。四周是圣洁的,她的心中也是同样的圣洁!她认识了自己的上帝,她认识了自己的职责,在急切中她赶着回到家里。她弯身朝向自己的男人,她的热烈、衷诚的吻搅醒了他,他们会心地、诚挚地交谈。她恰如一个妻子一样地坚强、温顺,她的身上又产生了巨大的信心。  上帝的意志永远是最好的!  男人问她:“你从哪里一下子就得到了这种力量、这种慰人的精神?”  这时她吻了他,吻了她的两个孩子:  “我在孩子的坟墓那里,从上帝那里得到的。”&家养公鸡和风信公鸡  有两只公鸡,一只在垃圾堆上,一只在屋顶上,两只都很自高自大。可是谁更有能耐呢?请告诉我们你的意见……然而,我们保留着我们的意见。  鸡场那边有一道木栅栏,与另一个院子隔开。那个院子里有一个垃圾堆,垃圾堆上长了一条很大的黄瓜。她自己很明白,她是发酵土里长出来的东西。  “这是生就的!”她内心这样说着。“并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生成黄瓜的,世上也应该有别的有生命的物种!鸡、鸭,还有邻舍院子里那一群,也都是生灵。我这会儿看见木栏上有公鸡,和高高在上连咯咯叫都不会更不用说喔喔啼的风信公鸡比,他的确另有一番意义!那风信公鸡既没有母鸡,也没有小鸡。他只想着自己,满身铜绿!不行,家养的公鸡,那才算得上是公鸡!瞧他迈步的那个样子,那是跳舞!听他打鸣,那是音乐!他所到之处,人们就明白什么是小号手!若是他跑到这里来,若是他把我连叶带杆一起吃掉,若是我进了他的身子里,那真是幸福的死!”黄瓜这么说道。  夜里天气坏得可怕极了,母鸡、小鸡,连带公鸡都找不到躲避的地方。两个院子中间的那道木栏被吹倒了,发出很大的声音。屋顶上的瓦也落下来,但是风信公鸡却稳稳地站在那里,连转都不转一下。他不中用,然而他年轻,是不久前才铸出来的。而且头脑清醒,遇事不慌。他天生老成,不像那些在天上飞来飞去的诸如麻雀、燕子之类的小鸟,他瞧不起他们。“唧唧喳喳的鸟儿,小不点儿,普普通通。”鸽子倒挺大,闪闪发光,很像珍珠母鸡,看去也颇像某种风信公鸡。但是他们太胖了,笨头笨脑,一门心思只想着啄点东西进肚皮里去,风信公鸡这么说道,交往之中他们还总是令人厌烦。秋去春来的候鸟来拜访过,谈到过异国他乡,谈起过天空中鸟儿成群结队地飞行,谈起过猛禽拦路行凶的可怕故事。头一回听,这都很新鲜有趣。可是到后来,风信公鸡明白了,他们老在重复,总是讲同样的事儿,很是令人烦心!他们一切都叫人烦心。没有可交往的,谁都是死板板的,毫无趣味。  “这世界真不行!”他说道,“什么都无聊透顶!”风信公鸡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对什么都腻味了。黄瓜要是知道的话,她一定会觉得很有趣。但是她的眼中只有那家养的公鸡,现在他已经到了她的院子里来了。  木栏被吹倒了,可是雷电已经平息。  “你们觉得那一阵子喔喔啼如何?”家养公鸡对鸡婆和鸡仔说道。“有点粗声粗气,一点儿不雅致。”  鸡婆带着一群鸡仔闯到垃圾堆上,公鸡像骑士一般迈着大步来了。  “菜园子里长出来的!”他对黄瓜说。从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她体察到了他的高度涵养,却忘了他正在啄她,正在吃她。  “幸福地死啊!”  来了一群母鸡,来了一群小鸡。只要有一只跑动,另一只便会跟着跑起来。他们咯咯地叫,他们唧唧地叫,他们瞅着公鸡,为他感到骄傲,他是他们一族。  “咯咯、勒咯!”他啼了起来,“我在世界的鸡场里这么一叫,小鸡马上便长成了大母鸡。”  鸡婆和鸡仔咯咯唧唧地跟着叫了起来。  公鸡接着宣讲了一个大大的新消息。  “一只公鸡能生蛋!你们知道吗,蛋里是什么玩意儿?里面是一只爬虫怪①!谁见了它都受不了!人类都知道这事,现在连你们都知道了。知道我身体里怀着什么!知道了我是所有鸡场里一个什么样的棒小伙子!”  接着家养公鸡拍拍翅膀,挺起自己的冠子,又啼了起来。所有的鸡婆,所有的鸡仔都哆嗦了一下。但是,他们都为自己同类中有一个所有鸡场中最棒的小伙子而骄傲。他们咯咯地叫着,他们唧唧地叫着,好让风信公鸡听见。他听到了,不过并没有因此而动上一动。  “一派胡言乱语!”风信公鸡内心这样说道。“家养的公鸡从来也没有下过蛋。我没有那个兴致,要是我愿意的话,我满可以生一个风蛋!可是这个世界不值得有什么风蛋!全是胡说八道!——现在我连这么立着都不高兴了。”  于是风信鸡折了。不过他没有把家养的公鸡砸死。“当然他是这么打算的!”母鸡说道。这篇故事所含的教益又是怎么说呢。  “与其活得腻味折掉,倒还是啼啼叫叫的好。”  ①丹麦有这样的迷信,说有个怪物,鸡头蛇身。它一眨眼便能吓死人。&“真可爱”  雕塑家阿尔弗里兹,是啊,你大概认识他的吧?我们大家都认识他:他得了金质奖章,去了意大利,又回国来了。那时他年轻,是啊,他现在也还年轻,可怎么说也比当年大了十来岁了。  他回到家中,到锡兰岛的一个小地方去访问。全城都知道这个外乡人,知道他是谁。在最富有的一家人家里,为他举行了宴会。凡是有点儿面子的人,或者家里有点儿财产的人,都被请来了。真是件大事,不消敲锣打鼓,全城都知道了这次宴会。手工匠的儿子,小人物的孩子,还连带上一两对父母,站在外面,瞧着那拉垂下来被照得亮亮的窗帘。巡夜的人心想是他在举行宴会,有这么多人站在他负责巡察的街上。一派欢乐的气息,屋子里面当然真有欢乐,那是阿尔弗里兹,雕塑家。  他说这说那,讲东讲西,里面所有的人都高兴地听他说得津津有味。但是听得最有兴致的,则莫过于一位上了点年纪的做官的遗孀。她完全就是阿尔弗里兹先生所说的,一张没有写过字的灰色纸。这纸一下子便把说过的话吸尽,并且还要求多多地吸,有高度的接受力,难以置信的无知,真是一个女的加斯帕·豪塞①!  “我真想看看罗马!”她说道,“罗马一定是一座漂亮的城市,有许许多多的外国人到那儿去。给我们讲讲罗马!进了罗马市,里面都是什么样子?”  “真不容易讲呢!”年轻的雕塑家说道。“有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中央有一座奥伯利斯克②,它已经四千年了。”“一个奥甘尼斯特③!”夫人喊了起来,以前她从来没有听到过奥伯利斯克这个字。有几个人差不多快笑了出来,连雕塑家也这样。不过那笑意刚一来便隐去了,因为他看到紧挨着夫人,有一双海水一般蓝的大眼睛,那是刚刚讲话的那位夫人的女儿。若是谁有这样一位女儿,这人一定不简单。母亲是一道不断涌冒出问题的泉水,女儿则是在静听泉水的美丽神女。她多么可爱啊!她是供雕塑家看的,但不是由雕塑家来和她交谈的。而她则默默不语,至少可以说是话很少很少。  “教皇的家大吗?”夫人问道。  年轻人回答了,好像问题可以换个更好的提法一样:“不,他没有出生在一个大家庭里!”  “我不是那个意思!”夫人说道:“我是说他有妻室儿女没有?”  “教皇是不能结婚的!”他回答道。  “这个我不喜欢!”夫人说道。  她大约可以问得、讲得更聪明一些。但是,她之所以没有问点与讲点和她刚才问的与讲的不同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女儿靠到了她的肩上,用几乎搅得人心情不定的微笑着的眼在望着他的缘故?  阿尔弗里兹先生讲着。讲了意大利五彩缤纷的胜景。蓝色的山,蓝色的地中海,南方的蔚蓝,这种美景,在北欧只有妇女们的湛蓝眼睛能超得过。在谈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说话的语调是有所暗示的。但是她,应该懂得这一点的她,却没有让人看出她听懂了这种暗示。你知道,这也是很可爱的!“意大利!”有几个人在叹息,“旅行!”另外一些在叹息。“真好啊!真可爱啊!”  “是啊,要是我现在中了那五万块大洋的彩,”这位遗孀说道,“那我们就动身旅行去!我和我女儿!您,阿尔弗里兹先生领着我们!我们三人一起旅行去!再邀上一两位好朋友!”于是她便客客气气地朝所有的人都点一点头,谁都可以以为自己会陪着去的。“我们要去意大利!但是我们不去有匪盗的地方,我们去罗马,走那些安全的大道!”  女儿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微微的一叹中能包含多少东西啊,或者说,从微微的一叹中可以悟出多少东西来呀。这年轻人觉得这一口微微的叹息里有许多的东西。那一双湛蓝的眼睛,这一晚向他显示了隐蔽着的宝藏,精神的内心的宝藏,非常丰富,比得上罗马所有的胜景。在他从宴会告辞的时候,——是啊,他的神魂被摄走了——被那位小姐摄走了。那位遗孀的家是雕塑家阿尔弗里兹先生拜会得最多的家了。可以看得出来,这不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尽管每次都是她们两人一起谈话,他去必定是为了女儿。人们把她叫做卡拉,她的名字是卡伦·玛莱妮,两个名字联在一起成了卡拉。她很可爱,但是略有点懒散,有人这么说,早晨她总想多在床上躺一会儿。  “她从小就这样习惯了!”母亲说道,“她一直就是个小维纳斯,美丽的小姑娘都容易疲倦。她睡的时间稍微多一些,可是这样一来,她便有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这样明亮的眼睛,这两潭海一般蓝的水,这深不可及的平静的水④,里面什么力量没有!年轻人感到了这一点,他牢牢地坐在这深深的海底里。——他说着讲着,妈妈总是问得很生动、很随便,又很莫名其妙,就和第一次会面时一个样。听阿尔弗里兹讲话是一种乐趣。他谈到那不勒斯,谈到维苏威的迁动,还拿些火山爆发的画来给她们看。这位遗孀以前从未听说过或者想过这个。  “老天啊!”她说道,“这不是会喷火的山吗!难道就没有人因此而受害吗?”  “整座整座的城都被埋掉呢!”他回答道,“庞贝和赫尔库拉楞姆就被埋掉了!”  “可是那些可怜的人,所有这些您都亲眼看到了?”没有,这些图画上的那些喷发我都没有见过。不过,我要拿一张我自己作的素描,让你瞧瞧我自己见过的那次喷发是什么样子。”  于是,他拿出一幅铅笔素描来。一直在聚精会神地看那些强烈色彩的图画的妈妈,看见了那淡素的铅笔素描,她惊叫了起来。  “您看到了喷出来的白色的东西!”  阿尔弗里兹先生对妈妈的尊敬,在很短的时间里消退了。不过,在卡拉的光耀中,他很快明白了,她的母亲是没有色彩意识的。不过就这么一回事罢了。她有最好的,最美丽的,她有卡拉。  阿尔弗里兹和卡拉订婚了,这是极合乎情理的。订婚启事登到了本城的报纸上。妈妈买了三十份,为的是把报上登的启事剪下来,放在信里寄给朋友和相识的人。订了婚的情人很幸福,岳母也算上,她说她就像和曹瓦尔森家联了亲一样。  “您不管怎么说总是继承他的人!”  阿尔弗里兹认为她说了点很漂亮的话。卡拉没有讲什么,不过她的眼睛发光,嘴角上挂着微笑,每个动作都很可爱。她是非常可爱的,这话说多少遍也不算过多。  阿尔弗里兹为卡拉和岳母塑了胸像。她们坐着让他塑,瞧着他怎么用手指来捏,来摆弄那软泥。  “都是为了我们的缘故,”岳母说道,“您才自己动手而没有让您的助手干这些简单的活儿。”  “可正是需要我自己用泥来塑出形状来的!”他说道。“是啊,您总是那么特别殷勤!”妈妈说道。卡拉捏了一下他那带泥的手。  他向她们两人展示了创造出来的万物之中所包含的自然的美情,阐明了有生命的东西是如何胜于死的东西,植物如何胜于矿物,动物如何胜于植物,人如何胜于动物,精神和美又如何通过形式展示出来,雕塑家又如何让世上物品的最美的地方展露出来。  卡拉默默无言地坐着,微微地晃动着,品味着他所表达的思想。岳母承认道:  “很难明白您所讲的!不过,我在慢慢地体会您的思想。您说得转弯抹角,但是,我得很快弄明白。”  而他却紧跟着美情,美情占据了他,抓住了他,控制着他。卡拉的体态,她的眼神,她的嘴角,甚至从手指的动作中都流露出美情。阿尔弗里兹讲出了这些,他,一位雕塑家,很明白这些,他只谈她,只想着她,两人成了一体。她也这样讲,讲得很多,因为他这样讲,讲得很多。  那是订婚时的情景。现在他们举行婚礼了,身后跟着伴娘,收到了结婚礼品,婚礼的讲词中说到他们。  岳母在新婚夫妇屋里一张桌子的一头,安置了一尊穿着晨衣的曹瓦尔森的半身雕像。他应该是客人,那是她的主意。大家在一起唱歌,祝酒,是一场很热闹的婚礼,是很可爱的一对!“皮格马利翁得到了他的伽拉茜”⑤,有一首歌这么说道。“这真是神话哟!”岳母说道。  婚宴后的第二天,这对年轻人就动身去了哥本哈根。他们要在那里住,要修自己的房子。岳母也跟着去了,以便把粗活儿都揽下来,她这么说,也就是说去把家管起来。卡拉应该生活在玩具娃娃的柜子里!一切都很新鲜、很华丽也很美好!他们三人全住在一起,——阿尔弗里兹,是啊,我们借用一句可以表明他的处境的谚语吧,他像一位主教坐在鹅圈里⑥。  形的魔力迷住了他。他看到了盒子,却没有看到盒子里装着什么。这是不幸,在婚姻中的极大的不幸!一旦盒子的胶裂开来,一旦上面涂的金剥落掉,那么买了它的人一定会后悔这笔交易。在大的社交场合,一个人要是把吊带上的两粒钮扣都丢了,又发现自己还不能指望皮带,因为自己根本就没有皮带,这是最尴尬的事了。可是更糟糕的是,一个人在一个大的社交场合中,觉得自己的妻子和岳母尽讲蠢话,而又不能指望自己能找点什么可以解嘲的话,来掩饰一下那些蠢话。  这对年轻人常常手牵手地坐着,他讲,她不时插上个把字,同一个调子,同样那么两三响钟声。索菲亚,他们的一位女友来的时候,他的神情才算松了一口气。  索菲亚并没有什么姿色。是的,她倒也没有什么缺陷!她确有点驼,卡拉这么说,可是驼的程度肯定只有女友才能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很通情达理的姑娘,然而她一点不觉得她在这里可能是位危险的人。在玩具娃娃的柜子里,她是一股新鲜的空气。他们大家都看到了,很需要新鲜空气。需要新鲜空气,于是他们便出去呼吸,岳母和这一对年轻人去意大利旅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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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天谢地,我们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了!”母亲和女儿在一年以后与阿尔弗里兹三人一起回来的时候这么说道。  “旅行真没有一点乐趣!”岳母说道;“实际上真是令人厌烦,对不起我这么说。我烦透了,尽管我和孩子们在一起。再说,旅行很费钱,太贵了!所有那么多画廊都得去看!所有的东西都得赶着去看!要知道,你旅行归来别人问你,你却答不上来,那可是再羞人不过的事了!就这样还得听人说,忘记看的东西那是最好的东西。那些没完没了的圣母像让我烦死了,我自己都成了圣母了。”  “还有给我吃的那种饭!”卡拉说道。  “连一碗像样的肉汤都没有!”妈妈说道。“他们的烹调手艺真是糟透了!”  卡拉因为旅行而累极了,长时间恢复不过来的疲劳,这是最糟不过的事。索菲亚到家里来陪着,她起了好作用。岳母说,我得承认,索菲亚很懂得管家,很懂艺术,也懂得她的身世无力提供的种种事情。此外,她为人勤快,非常忠诚。在卡拉生病躺在床上,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的时候,她表现得特别尽心。  要是盒子是好的,便要让盒子坚持长期不坏。否则盒子也就完了——现在盒子完了,——卡拉死了。  “她很可爱!”母亲说道,“她实在和古玩不一样,古玩都是残缺不全的!卡拉是完整的,美人应该是这样。”  阿尔弗里兹哭了,母亲哭了。他们两人都穿上黑色的丧服。妈妈穿黑的最合适,她穿黑色的衣服时间很长,她守丧伤痛的时间很长,而且她又遭到了新的伤痛。阿尔弗里兹又结婚了,娶了索菲亚,那位没有什么姿色的人。  “他真是走极端!”岳母说道,“从最美的走向最丑的!他竟能忘掉头一位妻子。男人就是这样朝秦暮楚!我的男人不一样!不过他死在我前!”  “皮格马利翁得到了他的伽拉茜!”阿尔弗里兹说道,“是啊,新婚时人们唱的。我的确也恋上了一尊因我的手臂而获得了生命的塑像。但是上天赠给我们的那相匹配的魂灵,上天的一位天使,能同情我们的,能和我们的想法一致的,能在我们受挫时振奋我们的,我却是现在才找到,才得到。你来了,索菲亚,并不带着形态的美,并不光耀夺目,——但是却是够好的了,大大地超过了必要的程度!首要的事终归是首要的事!你来了,教育了这雕塑家。他的作品只不过是一堆泥,尘土,只不过是我们求索的那种内在的实质的一个印记。可怜的卡拉!我们尘世的人生就像是一趟旅行的生活!在天上,在人们在同情中相聚在一起的那里,我们相互之间也许是半陌生的吧。”  “这话可不够亲切,”索菲亚说道,“不是基督教徒的话!天上是没有什么婚事的。但是,就像你说的,魂灵因同情而相遇。那里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绽露出来,变得高尚。她的魂灵也许会完全绽放开来,竟至超过了我的。而你——又会像你初恋时那样大声赞叹起来:真可爱,真可爱!”  ①一个德国的弃儿,1828年5月26日穿着农民的衣服出现在纽伦堡的街头。这孩子虽然已经16岁,但却表现得极无知和幼稚。人们以为他出身很高贵,福利单位将他交给一位叫道麦的教授抚养。1833年他在安斯巴赫皇宫公园散步时被人刺伤,不久死去。1857年丹麦解剖学家艾席里特记述了豪塞的事,说他是个智能低下的孩子。②埃及的方尖塔。在罗马波波罗广场有一座这样的方尖塔,是奥古斯都皇帝从埃及运回的。  ③风琴演奏家。方尖塔与风琴演奏家两字发音在丹麦文中有些相似。这种无知是安徒生亲身遇过的事。  1835年7月16日,安徒生写信给爱德华·柯林说:“最近我在一次宴会上遇到了佛堡的一位尊贵的夫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我指给了她一些铜器,对她说:‘这里您可以看到罗马到波波罗广场。那里有一尊3000年古奥伯利斯克。’‘一位奥甘尼斯特’,她说道。‘不对,一尊奥伯利斯克。’——‘是这样!可是一位奥甘尼斯特怎么能活3000年!’我赌咒我说的都是真的。整个宴会的人都可作证!”  ④丹麦谚语,底深不可及的平静的水象征思想深刻。  ⑤传说中,塞浦路斯国王皮格玛利翁也是雕刻家。他钟情于自己创作的一座象牙雕像伽拉茜。爱情女神阿佛洛狄忒把这尊雕像变成活人。皮格玛利翁便和伽拉茜结了婚。  ⑥这句谚语原指这样一段故事。法国图尔的圣马丁被邀任图尔大主教的职务;但当他发现他不屑于担任此职时,他便藏到了鹅圈里,可是却因鹅的叫声而被人发现。&沙冈那边的一段故事  这是日德兰沙冈的一段故事,可它并不是从那里开始的。不是的,它的开头在很远的地方,在南面的西班牙。海是国家间的通途。你想一下那边,到了西班牙!很暖和,很美好。茂密昏暗的月桂树之间开放着火红的石榴花;一股清凉的风从山上吹向柑园,吹向摩尔人①建造的有涂金半圆顶和彩色斑斓的宏伟殿堂。拿着火烛与飘扬的旗子的小孩子,成群结队地走过大街。在他们头顶上,天空很高很清澈,上面缀满了星星!欢歌和响板②的声音在四处回荡。青年男女在花朵怒放的合欢树下扭摆跳舞,乞丐则坐在有雕饰的大理石上,啃着浆汁四溢的西瓜消磨时光。这一切全像一个美好的梦,完全沉醉于这样的梦境中了,——是的,两个新婚的年轻人就是这样的。而他们确也在这里得到了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健康、舒畅的心情,富有和荣誉。  “我们真是幸福极了!”他们这样说道,内心充满了这样的感情。然而,在幸福的阶梯上他们还可以再上一级。待上帝赐给他们一个孩子,一个身心都像他们的儿子,那么这一级便算跨上了。  这样一个幸福的孩子会受到最大的欢迎,会得到最亲切的关怀和爱,会有财富和名门望族所能提供的一切优裕的生活。  时日像过节一样地逝去。  “生活就像是大得不可想象的天赐的爱!”妻子说道,“说这种幸福圆满在来世还能生长,它可以进入永恒!——这种思想对我真是太浩瀚了。”  “这很明显是人的一种自以为高明的思想!”丈夫说道。“从根本上说,这是可怕的狂妄。以为人可以永生——像上帝一样!这也是那条蛇③的语言,它是撒谎的始祖。”  “然而,你不怀疑此生之后有来生吧?”年轻的妻子问道。这话就像在他们阳光明媚的想象世界中,第一次飘来了一片阴影。  “宗教信仰是这样答应我们的,牧师是这样说的!”年轻的丈夫说道,“但是我正是在一切幸福中感到而且认识到,要求在此生之后还另有一生,幸福得以继续,那完全是狂妄、自高自大的想法!——难道此生给予我们的这么多的东西,还不能令我们满意吗?”  “是的,我们是应有尽有了,”年轻妻子说道,“可是,成千上万人的这一辈子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沉重的考验吗!无数人被投到这个世界里来,难道不就是来遭受贫困、耻辱、疾病和不幸的吗!不,若是此生之后再无来生,那么这尘世上的一切便分配得太不公平了!这样说,上帝便不是公正的了。”“那边街上的乞丐也有乐趣。对他来说,这快乐的程度就和国王在富有的宫廷里所享有的快乐是一样的!”年轻的丈夫说道,“难道你相信那些被人用来干艰辛劳作,挨抽打,受饥饿,劳累至死的牲畜,会对它们沉重生活有什么感觉吗?那样一来,它们也会要求另有一生,把没有让它们进到更高贵的生灵的行列中,说成是一种不公平。”  “天国里有许多房间,基督这样说,”年轻的妻子回答,“天国是无穷尽的,就像上帝的爱是无穷尽的一样!——牲畜也是一种生灵!我以为一切生命都不会消逝,而可以得到生命能接受的一切幸福,现实就是这样的。”  “但是,对我来说,这一世也就够了!”丈夫用胳臂搂住了自己心爱的美丽的妻子,在宽敞的阳台上吸着他的香烟。阳台上空气中弥漫着柑子和石竹的芳香,音乐和响板声在下面街上飘荡,星星在天上眨眼。一双眼睛,充满了深情,他的妻子的眼睛,用永恒的爱瞧着他。  “这样的一瞬,”他说道,“是值得为它而生,值得体验,然后——消亡掉!”他微笑着,妻子举起手,温柔地略带责备的意思——阴影又散去了,他们太幸福了。  一切都好像是为他们不断获得荣誉、欢乐和美满而安排的。接着有了些变化,但只是地点不同,并不是他们在享受和赢得生活的欢快方面有所改变。那个年轻男子的国王,把他派到俄罗斯皇帝那里去当公使,这是一个很荣耀的职位,他的出身和学识完全够格。他有大量的家产,他的年轻的妻子带过来的,也不次于他所有的。她是最富有、最受人尊敬的商人的女儿。这位商人的最大的最好的船今年正要驶到斯德哥尔摩④去,船要载上这两个可爱的孩子,商人的女儿和女婿,去彼得堡。船上的安排设置简直就像是皇宫一样;脚下是柔和的地毯,四周尽是丝锦,说不尽的荣华。  有一首古老的战歌,是所有丹麦人都熟悉的,它叫做“英国国王的儿子”⑤。这位王子也是乘着这么一艘豪华的船游历的,船锚是赤金的,缆绳都是丝绦搓成的。看到从西班牙驶出的那条船时,人们必定会想到这艘船,那豪华是一样的,那离情也是一样的:  愿上帝赐我们大家欢乐相聚!  风疾速地从西班牙吹向海面,别离只是短时的。只消几个星期,他们便可以抵达他们旅行的目的地。但是在他们驶进大海一段之后,风停了。海面平滑安静,海水在闪光,天上的星星在闪光,豪华的船舱里就像有宴会一样。  最后,大家还是希望刮起风来,吹起一股令人高兴的顺风。但是,没有。要是起一点风,那风又总是逆向的。就这样,几个星期便过去了。是啊,甚至整整两个月就这样过去了,——然后,这才算刮起了顺风,风从西南面吹来。这时,他们正位于苏格兰和日德兰之间。风越吹越有力,完全像那首关于“英国国王的儿子”的古歌里说的那样:  接着风暴升起,乌云满天,  他们望不到陆地,找不到蔽身之所,  于是他们便把锚抛下,  但是风从西刮来,把他们刮向丹麦。  那是许多许多年以前的事了。克里斯钦七世国王⑥坐在丹麦王位上,那时他还年轻。从那个时候以来,发生了许多事情。许多事改换了,许多东西变化了。湖泊和沼泽变成了可爱的草原,矮丛杂生的荒地变成了良田。受到西日德兰房舍的遮掩,苹果树和玫瑰生长起来了,不过要仔细地找寻,因为它们为了躲避尖锐的西风,隐蔽了起来。人们从这些可以回溯到远古时期,比克里斯钦七世统治时代还要远的时期。那时,日德兰半岛上棕黄的荒原伸向四面。荒原上面是古冢,天上有空中幻景,还有荒原中纵横交错、起伏不平、在深沙中蜿蜒的道路,往西,河流泻入海湾的地方,草原和沼泽被高高的沙冈包围分割。这一带沙冈像阿尔卑斯山脉,有着锯齿形的冈顶,临海矗立着,只在遇到高高的粘土陡壁时才被割切。这粘土陡壁不断被海水大口大口地吞噬,粘土便一块又一块、一大堆又一大堆地下塌,像地震把它们摇撼下来一般。今天它依旧是这样。多少年前,那一对幸福的人,乘着豪华的船,闯到这里时也是如此。  那是九月末的一个星期天。阳光明媚,尼松姆海湾一带的教堂钟声互相呼应。教堂都像是刻凿过的巨大石块,每一座教堂就像是一座山崖。北海可以盖过这些教堂,可它们依然矗立无恙。大多数教堂没有钟塔,教堂的钟便随意吊在两根横木之间。礼拜仪式结束之后,信徒们走出上帝的屋子来到教堂坟园。那里直到现在都找不到树木或矮丛,坟上没有人摆上自家栽种的花或者花环。一个凸起的土包表明死者埋在那里。一种刺人的草,被风削得锐利无比,长满了整个教堂坟园。个别的坟可能有一个墓碑,也就是说一块砍成棺材形状的残朽的木头,木块是从西部的树林、狂暴的大海那里搬来的。那里为沿海居住的人生长了这些伐下来的木梁、板材和被海浪涌送到岸上来的像柴火一样的木头。在一个孩子的坟上,就有这么一块木头。从教堂里出来的妇女中,有一位朝这座坟走去。她肃静地站着,瞅着那半残朽的木头。略过了一会儿,她的男人也来了。他们一言不发,他拉住了她的手,他们离开了那座坟,到了外面棕黄的荒原,走过沼泽地,朝沙冈走去。他们长时间沉默地走着。  “今天的道讲得很好,”丈夫说道,“如果我们没有天父,我们便什么都没有了。”  “是的,”妻子答道,“他让人欢乐,他让人痛苦!他有权这样做!——明天我们的小孩就五周岁了,若是我们让他活了下来的话。”  “你这么悲痛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丈夫说道。“他得到了超脱!你知道,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正是我们祈求要去的地方。”  之后,他们再没有交谈。他们朝沙冈之间自己的家走去。突然间,从一个没有被披碱草⑦把沙固住的沙冈上,升起了一股好似浓烟的东西。这是一阵突发的狂风,它刮击着那沙冈,把一堆细沙卷到了空中。接着再刮来一阵大风,把挂在渔网上所有的鱼,都刮得朝屋子的墙上乱碰。之后,一切又平静下来。太阳灼热地照着。  丈夫和妻子走进屋里,很快脱下了星期日的干净整洁的衣服,匆匆地走到沙冈那边。沙冈像巨大的沙浪突然停止了波动一样;沙冈的顶,披碱草的蓝绿色,锐利的杂草,在白沙的衬托下,呈现出一点色彩的变化。还走来了几位邻居,他们互相帮着把几只船拖回到沙上高一点的地方。风越刮越猛了,刺骨地寒冷。在他们穿过沙冈往回走的时候,沙粒和细石砸到了他们脸上。海里涌起了白头浪,风斩断了浪头,水花溅向四方。  夜晚,天空涌起越来越大的呼啸声。在痛号,在哭诉,像一大群无依托的幽灵。尽管渔民们的家靠海十分近,这呼啸声却淹过了狂涛的咆哮。沙粒袭打着窗子,间或还掀起一阵更猛的狂风,好像要从根基摇晃一下屋子一样。四下漆黑一片。但是到半夜,月亮会升起来的。  天空晴朗了,风暴仍在竭力对深邃黝黑的大海肆虐。渔民们早已上床,然而在上帝所赐的这样的天气里,想法闭眼是不行的。接着,有人来敲窗子,门打开后,有人说:  “有一艘大船在离岸最远的那个沙洲⑧上搁浅了!”渔民们一个个立即跳下床,穿好衣服。  月亮已经升起。它的光让你依稀可见,若是你在灰沙弥漫中睁开眼的话。那风太猛,大伙儿只得伏下,费尽气力,在阵阵狂风的间歇中爬行,才穿过了沙冈。那边,从海上刮来的咸涩的浪花和泡沫,像天鹅绒似地在空中飞舞,惊涛骇浪像沸腾的瀑布滚滚冲向海岸。要想立刻发现那外面的船,你还真得有一双受过训练的眼睛才行。那是一艘漂亮的双桅船。它先被冲越过沙洲,偏离了通常的航道一大截,被逐向陆地,但却又撞上了第二个沙洲,搁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去救它是不行了,海浪过于凶猛,它袭打着那艘船,盖过了它。人们好像听到呼救的喊声,一种对死的恐惧的喊叫,人们可以瞥见船上的慌乱和无望的挣扎。接着一道狂浪,像一块能摧毁一切的大山石,猛烈地袭向牙樯,一下子便把牙樯击断,它不见了踪影,船的尾部一下子便高高地翘出水面。有两个人拉着跳进海里,也立即无踪无影——突然——一股滚向沙冈的巨浪,把一具躯体冲到岸上——是一位女身。他们原以为是一具尸体,两位妇女去拖她,觉得她还有生气,她便被抬着走过沙冈到了渔民家中。她美丽、清秀极了,显然是一位高贵的妇人。  她们把她安置在贫苦人的床上。床上没有什么铺垫,有一块薄毛毯裹住了她,还是很暖的。  她的生命慢慢缓了过来。可是还在发烧,她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她在什么地方。要明白,这也算是很好的事了。因为,她心爱的一切都已深深落入海底。正如那首“英国国王的儿子”的战歌说的,那边他们的情形是这样的:  那惨状叫人难睹,  那艘船被袭得全成了碎片。  残骸碎块涌向陆地,她是唯一一个存有一口气的。风依旧不断地朝海岸猛袭。她略略安静片刻,可是很快便又受到痛苦的折磨,喊叫起来。她睁开一双美丽的眼,讲了点什么,但是却没有人能听懂。  接着,算是偿付她所遭受的一切苦楚和所作的一切挣扎,她的臂中抱上了一个新生的婴儿。这婴儿本应在一个富人家庭中,一张四周有丝绸围幔遮着的华贵的床上休息;这婴儿本应在一片欢笑中被迎去享受人世间的一切荣华富贵。可是,现在上帝却让这婴儿诞生在一个贫困的旮旯里,连一次自己的母亲的吻都得不到。  渔妇把婴儿放在母亲的胸前,婴儿靠在一颗不再跳动的心上,她死了。这个本应在富足和幸福之中得到抚养的婴儿,被抛到世界上,被海浪涌到沙冈上,来经受贫苦人的命运和艰难时世的考验。  我们心中总是想着那首古老的歌:  泪水在国王儿子的脸上流淌,  基督啊,愿你佑我,我来到了鲍毕尔!  我的日子很不好过;  可是要是我到的是布格先生的大庄园,  那骑士或者帮工便不会欺侮我。  船搁浅在尼松姆海湾稍稍南面一点布格先生一度称之为属于他的那片海滩上。人们所说的,西海岸居民残酷极无人性地对待搁浅遭难的人的那个时代早已经过去了。现在对待船破遇难的人的是爱,是同情,是善待,就像我们今天这个时代最高尚的行为中所闪耀的那样。不论“孩子被刮到那里”,这位弥留的母亲和可怜的孩子,是一定会遇到善待和照顾的。但是,在那位贫穷的渔妇那里所得到的照顾,却比在任何别的地方能得到的都更加诚心诚意一些。这位渔妇就在昨天还带着沉重的心情,伫足在埋着她的孩子的坟旁呢。要是上帝赐那个孩子生存下来,那么他今天也满五岁了。  谁也不知道那位异邦来的死去的女人是谁,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船的残骸和碎片一点儿没有表明这些。在西班牙,在那富豪的家里,一直没有收到信,也没有关于女儿或女婿的消息。他们没有抵达他们的目的地。那几个星期,强风暴一直在肆虐。大伙儿等了几个月:——“全部沉没;全部遇难了!”他们知道了这些。  不过,在胡斯毕沙冈⑨,在渔民的家中,他们有了一个男娃娃。  上帝赐食物给两口人的地方,第三口人一定也可以得到点东西吃的;靠近海边饥饿的人总是有鱼吃的。给小娃娃取的名字叫约恩。  “他大约是个犹太孩子,”人们说道,“他看上去有些黑!”——“他也可能是意大利或者西班牙人!”牧师说道。渔妇觉得这三种人都是一回事。她得以慰藉的是,婴儿接受了基督教的洗礼。孩子长得健康结实,高贵的血液保持着体温,贫乏的饮食让他增长了筋骨,在简陋的屋子里他成长起来。丹麦语言成了他的母语,和西海岸人说的一个样。西班牙泥土上生长的石榴的种子,在日德兰西海岸长成了披碱草,竟变得这么微贱!他把自己生命的根,深深地扎到这个家里。饥饿寒冷,贫苦人的艰辛匮乏,他都得经历,但他也经历了贫苦人的欢乐。  任何人的童年总有明媚的地方,这种明媚后来会照亮他的一生。难道他没有尽情地高兴嬉戏过吗!整个海滩,绵延数里,上面尽是玩具:鹅卵石拼成的千变万化的花样。这些石子,红的红得像珊瑚,黄的黄得像琥珀,还有白的,圆圆的,像鸟蛋。它们在海滩上,五颜六色,被海水冲磨得很光滑。就连那些晒干了的鱼骨,被风吹干了的水生植物,那白晃晃,长长窄窄,像一根根带子在石头间飘来飘去的水草,也都全是能让人赏心悦目,能让人欢快高兴的玩物。小男孩长成了大孩子,他的身上蕴藏着许多了不起的才能。他能把听到的故事和诗歌记得多么清楚!他还有一双巧手:他可以用小石头和贝壳拼成船,拼成画,用来装点屋子;他可以,他的养母说道,把自己的想象奇妙地刻在一根木棒上。而孩子还小。他的声音清脆,随口便可唱出歌来。他的胸中有许多琴弦,若是他被安置在别的地方,而不是在北海边的渔民家里的话,这些琴弦奏出的音乐会响遍世界。  一天,又一艘船搁浅了。有一只装着珍稀的花的球茎的匣子,冲到了岸上。有人拿了一些回去,放进做菜饭的瓦罐里,他们以为这些球茎可以吃。剩下的那些被遗留在沙滩上烂了。它们没有抵达自己的目的地,没有将自己体内的色彩和胜景绽放出来,——约恩的道路是不是会好些?花的球茎很快就会死去,他则还要经历许多许多岁月呢。  他,还有那边的其他的人,都没有觉得日子很孤单很单调,满足于要做的事,要听要看的东西。海本身就是一本教科书,每天它都要翻开新的一页。寂静的海面、汹涌澎湃、拂拂和风、狂风暴雨;船只遭难是最激动人心的场面;去教堂做礼拜就像是喜庆的探亲访友。提到探亲访友,有一家亲戚来访特别受这一户渔民的欢迎。那是这家渔妇哥哥的来访,一年两次。他住在离鲍毕耶不远的费雅尔特令那边,以捕养鳝鱼为业。他赶着一辆漆成红色的马车,车里满装着鳝鱼,车厢是封闭的,就像一口棺材。车厢上画着蓝色和白色的郁金香,拉车的是两匹深褐色的马,约恩还得到允许可以赶一赶它们。  那位捕养鳝鱼的人很有头脑,是一个心胸开朗、愉快的客人。他总带着一只桶,装满了烧酒。人人都能得到一杯酒,要是酒杯不够,则得到一满咖啡杯。就连约恩,不管他多小,也能喝到一口。是为了制服肥鳝鱼的,捕养鳝鱼的人这么说。接着,他便讲了一个他每次都要重复的故事。当大伙儿听得乐起来的时候,他马上又给那些人再讲一遍。喜欢聊天、话多的人都是一个样。由于约恩在他整个成长过程中,以及在他长成人之后,总是学着那位捕养鳝鱼的人的腔调引用这个故事,所以我们不妨也来听听它。  “鳝鱼在河里游。几个女儿要求自个儿沿河游上一截的时候,鳝鱼妈妈对她们说,‘别走远了!可怕的叉鳝鱼的人会跑来把你们全都叉走!’——可是她们游得太远了。八姐妹只有三个回到妈妈身边。她们哭着说:‘我们只不过刚刚游出家门,那可怕的叉鱼人便跑来把我们的五位姐妹给整死了!’——‘她们会回来的!’鳝鱼妈妈说道。‘不会!’几个女儿说道,‘因为他把她们的皮剥掉了,把她们砍成了小段,还把她们烤掉了。’——‘她们会回来的!’鳝鱼妈妈说道。‘可是,他把她们吃掉了!’几个女儿说道,——‘她们会回来的!’鳝鱼妈妈说道。‘可是吃完了以后,他喝了烧酒!’几个女儿说道。‘唉,坏了!这么一来,她们再也回不来了!’鳝鱼妈妈叫了起来。‘烧酒是埋葬鳝鱼的!’”  “所以,吃鳝鱼菜时,人们总是要喝烧酒的!”那位捕养鳝鱼的人说道。  这个故事成了约恩一生中的一根金光闪闪的线,一根好心情的线。他也想出家门,“沿河游上一截”,也就是说乘船去闯闯世界。他的妈妈便像鳝鱼妈妈一样说道,“世上有许多许多坏人,叉鳝鱼的人!”但是,他依然可以离开沙冈一小截,可以进到荒野里面一小段。他会去的。愉快的四天,他童年生活中最光明的四天,在他面前展现了。日德兰的全部胜景,家庭的欢乐和阳光,充满了这四天。他要去参加一次大宴请——固然,是安葬宴请。  这渔家的一位富有的亲戚去世了。他的庄院在内地、“东面,略偏北一点”,人们这样说那地方。父亲和母亲要到那边去,带上约恩。从沙冈穿过矮丛荒野和沼泽地带,他们来到了绿草地带,斯凯尔伦姆河流经那里。河里有许多鳝鱼,鳝鱼妈妈和她那些被坏透的人叉死而且砍成段的女儿住的地方。但是人类对待自己的同类常常并没有好多少:有些古歌里说到的布格骑士先生,不就是被人谋害死的吗。而且,不管他本人被人说得多么善良,他不是也想着,要把为他修厚墙高塔的寨子的营造师傅整死的吗,就在约恩和他的养父养母站着的那个地方,斯凯尔伦姆河流入尼松姆海湾的地方。防护堤岸的土堆至今仍可看到,上面到处都是碎红砖块。骑士布格在营造师傅离开的时候,对自己的一个佣人说:“赶上他对他说:师傅,塔歪了!若是他折回来,你便把他整死,把他从我这里得到的钱拿走。但是,如果他不返回来,那就把他放过!”那个佣人照着他说的做了。营造师回答说:“塔没有歪。不过有朝一日会从西边走来一个穿蓝大氅的人,他会把它弄歪的!这事一百年后发生了。北海涌了进来,塔塌了。但是庄园的主人,普里兹毕昂·古棱斯蒂厄勒在北面更远一点的地方,在草地不再延伸的地方,修了一座新的寨子。它现在还在,那就是北伏斯堡。  约恩和他的养父养母要经过这一带地方。大人们曾在漫长的冬夜对他讲过这里的每一块地方。现在,他亲眼见到那个庄园了。有两道护庄的壕沟,有树有矮丛;长满了蕨类植物的护沟堤,高高地在里面隆起。但最美丽的还要算那些高大的椴树,它们长得跟房顶一般高,空气中洋溢着浓郁的芳馥。在西北面,在花园的犄角上,长着一大簇盛开花儿的矮丛,这些花就像是夏日碧绿中的冬雪。那是一簇接骨木丛。约恩头一次看到开放得这么茂盛的花儿,这一簇接骨木和椴树长年地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幼稚的心灵“为老人保留了”丹麦的芳香和胜景。  这之后,再继续往前走,就方便多了。因为一出了北伏斯堡接骨木花儿开放的地方,他们就乘上了车。他们碰到了要去参加安葬宴请的别的客人,他们便搭上车了。固然,他们三人都只能坐在后面的一个由铁皮包着的木箱上,但是他们觉得,这比起走路总要舒服得多了。车子经过高低不平的矮丛荒原,每当到石楠丛之间长着鲜草的地方,拉车的马总要停一停。太阳暖和地照着,往远处看去,煞是好看,有一缕飘动的烟。这烟比空气还明透清澈,你可以看穿过去,它就像是在矮丛荒原上滚动舞蹈的一道道光丝一样。  “那是洛基⑩在赶自己的羊群,”有些人这么说,这话显然是对约恩说的。他觉得,好像他正乘车进入一个神话境界,但又在现实之中。这里多么静谧啊!  矮丛荒原向四下拓展,占了很大一片地方,很像一块非常值钱的大地毯。石楠丛上花儿开满枝头,墨绿色的刺柏丛和鲜嫩的橡树新芽,从荒原上的石楠丛中冒出,像是一个个花束。这些真诱人想作一番嬉戏,要不是有那可怕的毒长虫的话!当地人讲到过这些长虫,还讲到这里曾经有过许多的狼,还说过这就是为什么这一带同时还被人称为狼窝地区,乌尔伏堡⑾呢。赶车的老人说,在老人父亲的时代,马匹常常得艰难地和那现在已经绝迹的野兽搏斗。说一天早晨他从屋里出来,有一匹马站在外面,踏着一只被它整死的狼,但是马脚上的肉也全被撕掉了。  很快便走完了那一段高低不平的矮丛荒原,穿过了深沙地带。他们在办丧事的人家那里停下了。那里挤满了陌生人,里里外外都是。一辆车接着一辆车,马、牛在贫瘠的草地上走来走去。高大的沙冈,就像北海边上老家那里一样,在庄园背后立着,延伸得极广极远!这些沙冈是怎么会跑到这么远的内陆这一带的,竟也和在海滩边的那些沙冈一样高一样壮观。是风把它们堆起的,把它们搬来的,它们也有自己的故事。  赞美诗唱毕了,几位老人也哭过了。此外一切都十分有趣,约恩这么觉得,这里尽是吃的喝的。那美味的肥鳝鱼,吃完鳝鱼大伙儿还喝烧酒;“烧酒能制住鳝鱼!”捕养鳝鱼的人说过,这些话真的在这里变成行动了。  约恩跑进跑出,到第三天,他便觉得和在他度过前一段日子的渔人家庭的沙冈那边一个样了。固然,这里的矮丛荒原是另外一种富饶,这里的荒原上尽是石楠花,尽是岩高兰和黑果越桔,这些果实长得很大很甜,真可以用脚踩出它们的汁来,于是甜汁便溅到了石楠丛上。  巨冢⑿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平静的天空中升起股股烟柱,当地人说是荒火,晚间它亮得十分好看。  接着便到了第四天,下葬的宴请结束了,——他们要从陆地沙冈回到海滩沙冈去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我们的更像样子些,”父亲说道,“这里的没有劲儿。”  曾经谈起过这些沙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大家都很理解。在海滩上发现了一具尸体,孩子们把它埋在教堂的坟园里。于是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海水猛烈地涌进来。这个教区的一个有见识的人建议他们把坟打开,瞧一瞧那个被埋掉的人,是不是在吮自己的大拇指。因为若是那样的话,那么他们埋掉的便是一个海怪⒀,海掀起狂涛是要把他带回去。坟又被掘开了,他躺在那里吮大拇指。于是,他被抬到了一辆牛车上,套上两只牛。牛就像是被牛虻叮了一样,飞也似地奔过矮丛荒地,奔过沼泽地带到了海边,飞沙便停了下来。可是已经吹来的沙冈至今还在那里。约恩把他在童年时最愉快的日子:参加安葬宴请的这几天,所听到的这一切都记在心上。  到外面跑跑,看看新地方、新人,真是妙极了。他还要更多地到外面去跑。他还不到十四岁;还是一个孩子;他到了船上,到外面去看看世界会给他些什么;去试试恶劣的天气,严峻的海,可恶的人心和铁石心肠的人;他当上了船上的小工!粗劣的伙食,寒冷的夜晚,挨人拳打脚踢。这时他高贵的西班牙血统中某些东西被激了起来,恶话到了他的口边,可是最聪明的办法还是把这些恶话吞回去。这种感觉就像鳝鱼被剥了皮,切成段,被放进铁铛里一个样。  “我又来了,”他心里这样说。西班牙的海岸,他亲生父母的祖国,原来他们荣华富贵幸福地生活过的城市,他看到了。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家世血缘。他的家对他更是一无所知。  而且可怜的小船工也没有得到允许上岸去,——然而船泊在那里的最后一天,他登上了陆地。要采购许多给养,他要把这些东西搬到船上。  约恩衣著褴褛,看上去他的衣服就像是在臭水沟里洗过的,在烟囱里烘干的。这个沙冈上来的孩子,第一次看到一座大城市。房子多么高哟!街道不算宽,人挤来挤去!有的在这里挤,有的在那边挤,就好像是一个大漩涡。有城里人,有乡下人,有僧侣,有士兵;有人在叫,有人在喊;驴和骡子身上的铃叮叮噹噹,加上教堂还传来钟声;有人在唱歌,还有音乐;有人在捶,有人在敲,因为各行各业的人都在自己屋门前或走道上找干活的地方。太阳十分地灸人,空气非常沉闷,让人感到是进了烤面包炉。四周好像尽是甲壳虫、金龟子、蜂和蚊虫,这里唧唧响,那里嗡嗡叫。约恩不知道自己在朝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这时,他看到在他前面的大教堂的宏伟大门,灯光从那拱形门射出来,还有一股烟香的味道,就连衣服最褴褛的乞丐也迈上台阶向里走去。约恩跟来的那个水手走进教堂,约恩也进到了这圣洁的地方。画在金色底板上的彩色画光芒四射,圣母带着圣婴耶稣立在祭坛上方,周围净是鲜花和灯烛。神父穿着做弥撒时的圣服在唱圣诗,男童唱诗班的孩子手中摇晃着银香炉。眼前一派盛况,一派美景。这情景渗进了约恩的心灵,征服了他。他生父生母的教堂的信仰包围了他,在他的心灵的弦上拨动了一个和弦,他的眼里涌起了泪水。  从教堂他们走到了市场,买了一大堆厨房用品和食品让他搬。路不近,他累了,接着便在一所很大很华丽的房子前歇下来。这房子有大理石柱子,有宽大的台阶。他把他所背的东西靠在那里墙上。这时,跑来一个身穿制服的门房,向他举着用银子包的手杖,把他赶开。他——这所房子主人的外孙,然而这里却没有人认识他,他自己更是一无所知。之后,他回到了船上。等着他的又是鞭打和咒骂,没有多少睡眠,要干的活一大堆——他经历了这些考验!年轻的时候受苦受累大有好处,人们都这么说。——是啊,当然可以忍受,只要到了老年有好日子过就行了。  他受雇的期限满了。船又停泊在林奎宾海湾里,他上了岸,回到了胡斯毕沙冈。可是,就在他外出的日子里,养母去世了。  接着到来的那个冬天,天气严峻极了。暴风雪掠过了海洋和陆地,日子很难熬。这个世界上各地的情形是多么地不一样啊,难道不是吗!这里这么冰冷,漫天飞雪。而在西班牙的大地上却是灸人的骄阳,是啊,烤得太厉害了。不过,有朝一日,家乡这边寒气退尽天空晴朗,约恩看着大群的天鹅从海上飞来,飞过尼松姆海湾朝北伏斯堡而去的时候,他便觉得在这里呼吸最爽畅,这里的夏天也是极其可爱的。在他的思想中浮现出荒原矮丛上的花儿绽放,到处都是熟透了的多汁的桨果的情景;北伏斯堡的椴树和接骨木的花朵全开放了;他必定还要去那边一次的。  春天渐渐来临,又开始捕鱼了,约恩帮着干活。这些年,他长大了,能干了,他身上充满了活力。他会游泳,会踩水,会在水里翻来覆去。人们常常警告他要提防着鲭鱼群。它们甚至能咬住最高明的游水能手,拖到水下,把他咬死。不过,约恩并没有那样的遭遇。  沙冈上邻居有一个男孩,名叫莫腾,约恩和他很要好。他们两人同时受雇在一条船上驶到挪威,也到了荷兰,两人一直亲密无间。可是,若是有烈性子的人,也很容易干出点过份激烈的事来。有一次,他们两个在船上莫名其妙地争执起来,约恩便干了这种事。他们两人正坐在舱门的背后,吃着放在他们中间一个瓦盘上的东西。约恩举起一把折叠刀,把它指向莫腾,脸突然变得惨白,双眼一副凶相。莫腾简短地说道:  “啊,你也是那种使刀的家伙!”——  他的话音未落,约恩的手便放下了。他没有说一个字,吃罢了他的饭,便干活儿去了。待他们干完工作,约恩走到莫腾跟前说道:“你就尽管朝我脸上打吧!我该挨打!我身上就像有一口烧开了的锅似的。”  “算了吧!”莫腾说道。之后他们成了更加亲密的好朋友。是啊,在后来,他们回到日德兰沙冈边家乡,谈起发生过的事的时候,也提到了这件事,人们也说道:约恩会沸腾起来,不过他也是一口很真诚的锅呢。“你们知道,他并不是日德兰人!不能说他是日德兰人。”莫腾这话说得挺俏皮的。  他们两人又年轻又健壮,发育得很匀称,身体结实有力。不过约恩更加灵活一些。  在挪威,农民进高山草地里去,在高山上放牧他们的牲畜。在日德兰西海岸,人们在沙冈上搭起棚子来。棚架用的是破船的破木板,上面盖上荒原上的杂草和石楠枝。屋子里遍处都是睡觉的地方。早春季节,捕鱼的人便在这里睡觉、修筑和居住生活。每个渔民都有自己的所谓“女帮手”。她的工作是在鱼钩上装鱼饵,准备好热啤酒,等着渔民们上岸,在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屋子里来的时候,给他们端食物。女帮手把鱼从船上搬下来,剖腹收拾捕到的鱼,要干的事很多很多。  约恩,他的养父,还有其他几个渔民以及他们的女帮手住在一起,莫腾在旁边另一间棚子里住。  女孩子中有一个叫艾尔瑟。她很小的时候约恩便认识她,两人非常要好。两人内在气质的许多方面都很协调,但是他们的外表却很不一样。约恩的肤色是棕色的;而她是白的,长着一头麻黄的头发,她的双眼像阳光中湛蓝的海水。  一天,他们俩在一起走着,约恩牵着她的手。她很深情也很坚定地对他说:“约恩,我心里有事!让我给你当女帮手吧!因为你就像我的哥哥一样。可是雇我的莫腾,他和我是相爱的人——不过这值不得对别人提。”  约恩觉得就好像沙冈的沙在脚下摇晃。他没有说一句话,但是点了点头。这和同意是一个意思;并不需要更多的话。可是他心中突然觉得,他再也不能忍受莫腾了——,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艾尔瑟。现在越想这件事,他便越发清楚,莫腾把他唯一喜欢的人抢走了。这会儿他很明白,他喜欢的一点不错正是艾尔瑟。  要是海面不那么平静,渔民驾着船转回家,那便可以看到他们闯海中沙洲的情景:有一个人在前头直立着,其他的人注意着他,坐在桨的旁边。在沙洲前,他们用桨朝外划,一直划到他给他们发出一个信号,告诉他们来了一个会把船托过沙洲的更加猛的浪。浪果真把船托了起来,连岸上的人都可以看到船的龙骨,接着整只船便被船前的巨浪挡掉,看不见船,看不见人,连桅杆也看不见,岸上的人还以为海浪已经吞食掉了他们。之后一小会儿,他们便像一只巨大的海兽一样爬上了浪峰,桨在划着,就像这巨兽的会动的腿。在过第二个沙洲和第三个沙洲时,和第一个沙洲的情形一样。接着渔民们便跳到水中,把船拖到陆地上来。每次涌来一个波浪,都帮他们有力地推一把,一直到整只船都拖到海滩上。在沙洲外面的时候,信号要是错误,若有丝毫的犹豫,那船便会被撞碎。  “那样一来,我和莫腾便一起完了!”在海上,这样的想法在约恩头脑中冒了出来。这是正当他养父病得很厉害的时候,高烧在折磨着他。那时约恩正在第一个沙洲外面一点点远的地方,他跳了起来,跑到前头:  “爸,让我来!”他说道。他的眼光扫过莫腾,扫过浪涛。但是,正在每一只桨都在奋力划动,在第一个猛浪袭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他养父惨白的面孔。——此时他再也不受他的恶念指使了。船平安地闯过沙洲回到了岸上。但是那恶念扎根在他的血液中,血在沸腾。和莫腾要好时的每一次口角争吵,都像根根磨损了的细丝残存在他的头脑中。现在它们都在搅扰着他,然而他又没法把这些细丝搓起来,于是他只好把它们甩在一边。莫腾把他毁了,他感到了这一点。你知道,这对他是很有害的。有几位渔民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是莫腾却没有,和往常一样,很热心帮忙,很爱说话,太爱说话了一点。  约恩的父亲不得不卧在床上,这便成了给他送终的床。一个星期之后他去世了——约恩继承了沙冈背后的房子。只不过是一所蹩脚的屋子罢了。但总算是点东西,莫腾就没有。“现在你用不着出去打工了,约恩!你可以住下来跟我们永远在一起了!”一位老渔民这样说道。  约恩并没有这么想过,他想的正是再到世上去看一看。费雅尔特令的那捕养鳝鱼的人,在“老斯凯恩⒁”那边有一位舅舅,他是一位渔民,但同时也是一位自己有船的富裕商人。给这样一位体面的人帮工是值得的。老斯凯恩在日德兰的最北角,远远地离开了胡斯毕沙冈。一般内地人是去不了的,这正是约恩最希望的。他甚至不愿等到艾尔瑟和莫腾的婚礼,那婚礼再过一两个星期就要举行了。  离开出走是不明智的举动,那位老渔人认为,现在约恩有了房子,艾尔瑟肯定会跟他过。  约恩不知所云地回答了老渔人。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容易弄清,但是老渔人把艾尔瑟领到他跟前。她没有多说话。可是她说:“你有房子了!这可得叫人想想。”  约恩心上很想着这事。  海有汹涌的波涛,人心中的波涛比海浪更加凶猛。约恩的思想中、心灵中涌起了许多想法,有的猛烈,有的微弱。他问艾尔瑟:  “要是莫腾有一所我这样的房子,那么我们两人中你更愿意跟谁呢?”  “莫腾没有房子,也得不到房子。”  “可是,我们设想他有了房子!”  “是啊,那我便嫁给莫腾了,因为现在我的情形已经是这样了!可是,不能靠这样活下去。”  约恩想了整整一夜。他心中有一种想法,连他自己也说  不清楚。但是他有一个比他爱艾尔瑟还更加强烈的思想。——于是他去找莫腾,他对他说些什么,他干了些什么,肯定是经过深思的。他用最低的价格把房子转让给了莫腾,他自己则愿意出去帮工,他高兴这样。艾尔瑟听到这话的时候,她正正地吻了他的嘴一下。因为,你们知道她最喜欢的是莫腾。  第二天清早,约恩就要离开了。离开的前夜,夜已经很深了,他想再去看看莫腾。他去了,在沙冈之间,他遇见了那位并不喜欢他离开的老渔民。莫腾一定在裤子里缝了一个鸭嘴巴,真特别⒂,老渔民说道,因为所有的姑娘都非常地爱他。约恩没有在意这话,他和老人道别,走到了莫腾住的地方。他听到里面有人在大声讲话,莫腾不是独自一人。约恩有点犹豫不决,他最不愿意同时又碰到艾尔瑟。他考虑再三,最好别等着莫腾再一次对他表示感谢。于是他转身就走了。第二天早晨天还没有亮,他便捆好了行囊,拿上食盒,顺着沙冈靠海边一侧走着。从这个边上往前走,要比在滞脚的沙道上走更容易一些,路程也短些。因为,他首先要去鲍毕耶附近的费雅尔特令,那位捕养鳝鱼的人住在那儿,他答应过要去看望他。  海很平静,蓝蓝的。海滩上尽是蚌壳和鹅卵石,他童年时候的玩具,在他的脚下嘎轧响着。——他走着走着,鼻子流出了血。这只是点小事,但这种小事也可能有大影响。有几滴血落到他的袖筒上。他把血洗掉,止住了鼻血,这样他觉得心情、头脑轻松了一些。沙上开了几朵两节荠花,他折了一截绿枝,把它插在帽子上。他希望自在高兴一点,他现在是去世上闯荡了,“只离开家门一点点儿!”就像那些小鳝鱼想的那样。“你们要小心坏人,他们会把你们叉走,剥了你们的皮,把你切成段,把你们摆到烤铛里!”他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些话,自己为这些话笑了起来。他自然会一点皮都不伤地闯过这世界。他那巨大的勇气便是有力的武器。  在他快走到北海通向尼松姆海湾那块很窄的水道附近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他朝背后望了一眼,瞅见远一些的地方有两人骑着马,另外有几个人跟着,在急忙地赶路,这不干他的事情。  渡船在水道的对面岸边。约恩把渡船喊了过来,踏上船去。但是,还没等他和划船的小伙子行到一半,那些人赶来了。这些人火急万分,他们喊叫着,威胁着,还念叨着地方官的名字。约恩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觉得还是以折返回去为好。于是他自己动手拿起一只桨来,划了回去。那些人立刻就跳到船上,还没有等他明白过来,他们已经拿一根索子把他的手绑上了。  “你的恶行会叫你丧命的,”他们说道,“很好,我们把你逮住了。”  他的罪状不多不少,是谋杀。发现莫腾的脖子上被人捅进了一把刀子。一位渔民昨天深夜里遇到过约恩,他当时是去莫腾那里。人们知道,他不只一次地举刀朝着莫腾。他必定是杀人犯,现在决定把他关押起来。关押的地方该是在林奎宾,但是很远。风是朝西吹的,他们渡过海湾去斯凯尔伦姆河,用不着半小时。从那儿去北伏斯堡只有一小段路。北伏斯堡是一个很结实的庄子,有护庄堤和壕沟。船上有一个人是那边看庄子的看守人的弟弟,他们一定会得到允许,临时先把约恩关在那里的地窖里面。吉普赛女人朗尼玛格丽特⒃在被处死以前,就一直被关在那里。  没有人理会约恩的辩白,衬衣上的几滴血是对他不利的证据。他清楚自己是无辜的,但是既然在这里并不能为自己辩护,他只得听天由命。  他们正好在曾是布格骑士的庄园边的老护沟堤那里上岸。那地方正是约恩和他的养父去参加宴会经过的地方。那是下葬时的宴会,是他童年生活中最愉快、最高兴的四天。他被带着从同一条路走过草地,到了北伏斯堡。那边接骨木花盛开,高高的石楠丛散发出香气。他觉得他到过这里的那些日子,就像是昨天一样。  庄子西侧建筑的高台阶下面,有一条通往地下去的通道。顺着这通道便走到一间很低矮、有拱顶的地下室,朗厄玛格丽特便是被从这儿带去处死的。她吃了五颗孩子的心⒄。她相信,如果再吃两颗,她便可以飞起来,可以隐去自己的身形,不为人所见。墙上有一个很窄小没有装玻璃的通气孔。外面椴树的香气并不能带给他一丝的清爽,屋里面到处都是阴湿的,都发了霉。这里只摆了一张木板床,可是良心便是良枕。是的,于是约恩便可以舒服地躺在上面。  厚实的木板门是关上了的,门被铁闩闩牢。但是迷信里的小鬼,从钥匙孔爬得进地主的庄园,爬得进渔民的屋子,当然也就能轻而易举地爬进囚禁着约恩的这间屋子。他心里想着朗厄玛格丽特和她的罪行。被处死前的那个夜晚,她死前最后的那些想法,充满了这间屋子。他想起了这里的古时候,斯万魏则尔⒅地主住在这里时曾经对人使用过的所有的魔法,你们晓得,那是大家都十分熟悉的事。守在桥上被拴住的狗,在第二天早晨被发现竟会被拴自己的链子吊死在栏栅的外面。这些都充满了约恩的思绪,令他浑身冰冷。但是,这个地方也有一丝阳光从外面照进他的心,那就是对鲜花怒放的接骨木树和椴树的回忆。  他被关在这里的时间并不长。他被带到了林奎宾,那里的监狱也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那个时代不像我们现在,贫苦人的日子很艰难。那时还有这样的事,农民的园子、农民的村落,被兼并成新的地主庄园⒆。在那样的统治下,马车夫和佣人成了地区法官⒇。他们可以因为穷人的一点点小错而判决他们,使他们丧失房屋财产,被绑在一根柱子上鞭笞抽打。这样的人在这里仍有那么一两个,在远离国王的哥本哈根和开明善良的政府官员的日德兰,法律仍然经常被人随心所欲地摆布。约恩的案子拖些日子,这已经算是置法律于不顾的最轻的例子了。  他被关的那个地方冷极了。什么时候才到头啊?自己是无辜的,但却坠入苦楚和悲惨的境地,就是他的命!为什么这个世界这样对待他,现在他有时间来思索了。为什么这么样对待他呢?是啊,这将会在“来世”搞清楚的。这“来世”肯定是在等着我们的!这种想法,在他还在贫寒人住的屋子里生活的时候,便在他身上牢牢地生了根。在豪华高贵和阳光充沛的西班牙没有照亮他父亲的思想的那些东西,在寒冷和阴暗中成了他的慰藉之光,是上帝一份仁慈的礼物,这是永远不会令人失望的。  接着便可以感觉到春天的风暴潮涌了。北海的隆隆声在这里,许多里之外的内地,都可以听得到,不过那要先等到风暴停息之后。那汹涌的声音就像几百辆负重的车子,驶过高低不平、硬梆梆的道路一样。约恩在监狱中听到了这种声音,这算是一点点调剂。任何其他古老的调子,也不会比这些声音更能深入他的内心了。这隆隆的海涛,这自在的海,在它的上面你被载到世界各处,乘着风飞翔。而且不管你到达什么地方,你总带着自己的房子,像蜗牛背着自己的屋子一样。你总是站在自己的地上,永远是站在故乡的地上,即便是在异国他乡也是如此。  他是多么专注地倾听着那深沉的海涛的隆隆声啊!思潮中的记忆又是多么强烈地在涌现着!“自由啊,自由!有自由是多么幸福啊,虽然已经没有了鞋底,虽然穿的是百结鹑衣!”他的心中升起过这样的念头,于是他攥紧拳头,捶打墙壁。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一个月过去了,整整的一年过去了。后来,他们抓到了一个恶棍——惯偷尼尔斯,他也叫做“马贩子”。这以后——日子才好了一些,人们这才看出,对约恩是何等的不公。  在林奎宾海湾的北面,在一个开了一爿小酒店的农民那里,在约恩动身离家的前一天下午,惯偷尼尔斯和莫腾碰上了,那之后便发生了这桩谋杀案。他们两人在一起喝了两杯酒。酒没怎么上脸,不过却令莫腾的嘴关不住了。他吹嘘起来,说他搞到一个庄子,要结婚了。尼尔斯问起他买房子和结婚的钱来,莫腾便神气十足地拍拍自己的衣兜:  “该在那儿就在那儿,”他回答说。  这么一句牛皮话便要了他的命。他走了以后,尼尔斯跟上了他,用一把刀子捅进了他的脖子,要想劫走那并不存在的钱。  罗罗嗦嗦把全部情形都讲清楚就太费事了,对于我们,知道约恩被放出来便够了。但是,怎么才能补偿整整一年间他蹲监狱,挨冻,不得和人往来所受的那许多罪呢?是啊,有人告诉他,没有说他有罪便是万幸了,现在他可以走了。市长给了他十个马克做路费,城里好些人给他啤酒和食物。还是有好人的!并不是人人都被“叉、剥皮、装烤铛!”但是,最好的是,约恩一年前就该被他雇用的那位斯凯恩的商人布润勒,这几天正好来林奎宾办事。他听说了这件事的经过,他心肠好,理解同情约恩受的罪。现在他愿帮他一把,让他好一点,让他体验一下,也还是有好人的。  现在从监狱走向自由,走进了天国,走进了爱心和暖情。是的,也应该体会体会的。生命的酒杯中盛的并不完全是苦酒,没有一个人会给一个孩子倒那种酒。那么上帝,集一切爱于一体的上帝会这样吗?  “把这一切都埋葬掉,忘掉吧!”商人布润勒说道,“我们给去年划上一道粗粗的横杠吧,我们烧掉日历。再过两天我们就要去那和平、幸福和欢快的斯凯恩。人们说它是我们国家的犄角,可是它是摆火炉的幸福角落,窗子向宽广的世界敞开着。”  多好的旅行啊!又呼吸到新鲜空气了!从那监狱中的寒气来到了温暖的阳光之中。荒原上的石楠花儿盛开,大簇大簇的,牧童坐在巨冢上,吹着自己用一根羊骨刻成的笛子。莫甘娜仙女(21),沙原上的美丽的天空幻景,垂悬着种种花草和摇曳的树林,出现在眼前。还有被人称之为赶着羊群的洛基的奇异轻盈的气流。  他们走向林姆海湾,穿过汶苏塞尔人(22)居住的地区,去到斯凯恩。那些大胡子男人,伦巴德人(23)就是从这里迁徙出去的。那是在国王斯尼奥(24)的饥荒时代,他下令要把所有的儿童和老人全杀死。那位在这儿拥有大量地产的高贵妇人甘巴俄普(25),建议那些年轻人最好还是跑出国去。关于这些,见识广博的约恩是知道的。即便他不知道阿尔卑斯山后的伦巴德人的国土,他也知道那些地方是什么样子。你们知道,在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自己便南下到过西班牙人的国土。他还记得那边的大堆大堆的水果,鲜红的石榴花,像蜂房似的大城市的那嗡嗡声、乒乓的喧嚣声和教堂的钟声。然而,最好的地方还是家乡故土,而约恩的家乡是丹麦。  他们终于到达“汶迪斯卡嘎”,古时挪威和冰岛文字中就是这样称呼斯凯恩的。老斯凯恩、维斯特毕和易斯特毕绵亘一大片地方。时而是沙;时而有点良田,一直伸到“枝尖”附近的灯塔那里,今天依旧如此。房舍和庄园立在被风吹聚起来、游曳不定的沙冈之间,差不多和沙冈一般高矮。这是一片沙荒地带。这里风在游沙中任意飞舞,这里海鸥、海燕和野天鹅的叫声传来,很是刺耳。“枝尖”的南面一里来路的地方便是那高地,也就是老斯凯恩,商人布润勒住在这里,约恩要在这里生活。庄子里铺了沥青,那些小厢房都是用一只只底朝天的船做顶篷,猪圈用碎木块拼成。这里没有围篱,你知道,也没有什么东西要围住。但是在晾绳上,挂着一排排剖开收拾好的鱼,一只挤着一只,让它们风干。整个海滩上都是腐烂的鲭鱼。拖网一落进水里,便可以拖上整网整网的鲭鱼。这种鱼这里太多了,渔民们把它们倒回海里去,或者让它腐烂掉(26)。  商人的妻子和女儿,是啊,还有佣人,兴高彩烈地来欢迎这位父亲,握手,叫喊,讲个不停。然而女儿长了一副多么可爱的面庞和两只多么好看的眼睛啊!  屋子里很舒服很宽敞。盘子里盛的是扁鱼,这是连国王都会称它为一道美食的菜;是斯凯恩葡萄园,也就是说大海的酒:葡萄拖到岸上榨出汁,装到桶里,也装进瓶子。  后来母亲和女儿听说了约恩是什么人,他无辜地遭到了何等的苦难,她们的眼里便向他流露出了更加柔和的眼光。而女儿的目光,少女克拉拉的目光则是最温柔的。他在老斯凯恩找到了一个幸福的家,这使他心情舒畅。约恩的心经历过许多考验,包括爱情的苦水,它或许令你心肠变硬,或许变软。可约恩的心依然是软的,它还年轻,里面还有空余的地盘。因此,这样的会面是一件很幸运、正当其时的事。再过三个星期,少女便要乘船去挪威的克里斯钦斯桑去探望她的姨母,要在那里住整整一个冬天。  动身前的那个星期天,他们都去教堂参加圣餐礼拜(27)。教堂很大很华丽,好几百年前由苏格兰人和荷兰人建造,离现在的城一小段路,已经有些坍坏,深沙上的道路高低不平很难行走。但是,大家都不嫌这点艰辛,乐意到上帝的屋子去,唱赞美诗,听传道。沙一直堆进了教堂坟园的圆形围墙,不过里面的坟冢都还没有被飞沙埋掉。  这座教堂是林姆海湾北面最大的一座。祭坛后面墙上板壁上,画着圣母玛利亚,头上戴着金冠,怀里抱着圣婴耶稣,栩栩如生:唱诗班站的地方的壁上,基督的众使徒是浮刻出的。墙壁的最上方,可以看到斯凯恩历届市长和议员的画像以及他们的名字印记;布道台很考究。太阳欢快地照进教堂里,照在锃亮的铜灯台上,照在从教堂顶上垂挂下来的那一只小船上。  一阵神圣、童稚的纯洁感情充满了约恩的心灵,就像他小时候站在西班牙那宏伟的教堂那里一样。但是,在这里他有一种自觉,他是信徒中的一个。  布道结束之后便领取圣餐,和别人一样他可以享受到面包和酒。说来也巧,他正好跪在少女克拉拉的身边。但是,他的思想完全专注于上帝和这圣洁的仪式,使他到了立起来的时候,才注意到他的邻人是谁。他看到咸湿的泪从她的眼中落下。  两天之后她动身去了挪威。约恩忙着在庄园里干活,去捕鱼。可捕到的鱼很多,比现时要多许多倍。鲭鱼群在黑暗的夜里闪闪发光,让人看出它们的游向。鲂鮄会咕噜发声,追捕墨斗鱼时,它们会发出一种哀声。鱼并不像人所说的那样是无声的。约恩心中蕴藏的要多得多,不过终有一天他会吐露出来。  每个星期日,在他坐在教堂里,他的眼睛看着祭坛背面的壁板上圣母玛利亚的画像的时候,他的眼睛有时也瞥一眼少女克拉拉在他身旁跪过的地方。他思念她,她对他是多么善良。  秋天开始下起冻雨,夹雪的雨。海水涌进斯凯恩城里的地上,沙吸不尽涌上来的水,大家得趟水,有时还得乘船。风暴把一艘艘船抛向置人于死地的沙洲。只是暴风雨,又是沙暴,沙子堆在房子的四周,大家只得从烟囱里爬出来。不过,这在北边并不是让人觉得稀奇的事。屋子里面很暖和,很舒服。石楠枝和破木板烧得噼噼啪啪地响,商人布润勒高声地读着一篇旧报纸上的专文,读关于丹麦王子哈姆莱特(28)。他从英国来,在鲍毕耶那一带登上陆地作战。他的墓在拉默,离开那位捕养鳝鱼的人居住的地方也就只有几里地。那边矮丛荒原上有几百个巨冢,一个很大的教堂坟园,商人布润勒自己就曾经到过阿姆莱特的墓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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