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辱 刺杀 博德牛顿拉夫逊法人哪里怎么过,聚会上怎么多人,怎么刺杀博德牛顿拉夫逊法人啊。

《静静的顿河》 俄罗斯著名作家 肖洛霍夫
在科尔尼洛夫达到莫斯科的前一天,利斯特尼茨基大尉也到了莫斯科,他是来执行哥萨克军人联合会的特别重要使命的。把文件交给驻扎在莫斯科的一个哥萨克团的团部以后,他得知科尔尼洛夫明天就要到了。
利斯特尼茨基来到亚历山大车站。在头二等候车室和餐厅里——欢迎的人群人山人海;大部分是军人。亚历山大军官学校组成的仪仗队排列在月台上,天桥边排列着莫斯科妇女敢死突击营。将近下午三点钟,专车抵达。谈话声立即就沉寂下来。军乐队高奏悠扬悦耳的音乐,一片杂沓的脚步声。疯狂的人群拥夹着利斯特尼茨基,把他挤向月台。他从人潮中冲出来,看到帖金人正在最高统帅的车厢边两列排开。车厢上的油漆闪闪发光,映照着他们的鲜红的长袍。科尔尼洛夫由几个军人陪同走下车来,开始检阅仪仗队,检阅乔治章佩戴者联合会、陆军、海军军官联合会和哥萨克军人联合会的代表团。
在被介绍给最高统帅的人们中,利斯特尼茨基认出了顿河军司令官卡列金和扎伊翁科夫斯基将军,围在他身旁的军官们把其余的人的名字也逐一叫了出来:
“这是基斯利亚科夫——交通部次长。”
“这是市长鲁德涅夫。”
“这是特鲁别茨科伊公爵——大本营的外事处长。”
“这是国事会议的成员穆辛-普希金。”
“那是法兰西大使馆的武官凯奥上校。”
“那是戈利岑公爵。”
“那是曼瑟列夫公爵……”一片奴颜婢膝的赞赏声。
利斯特尼茨基看到,密密层层地站在月台上的衣着华丽的贵妇人们把鲜花掷向走近他的科尔尼洛夫。一朵玫瑰花的花冠挂在科尔尼洛夫的制服肩章上,垂了下来。科尔尼洛夫有点儿难为情地、犹豫地把小花抖了下去。一个蓄着连鬓胡子的乌拉尔老头子,开始结结巴巴地宣读十二个哥萨克军区的欢迎词。利斯特尼茨基未能听完欢迎词,——他被挤到墙边去了,马刀的皮带几乎都被挤断。在国家杜马议员罗季切夫致词以后,科尔尼洛夫在人群簇拥下又向前走去。军官们手拉着手,结成了一个保卫圈,但是人们把他们挤散了。几十只手都奴颜婢膝地向科尔尼洛夫伸去。有一个头发散乱的胖太太,迈着小碎步跟在他身旁走,拼命想去亲吻他的浅绿色军服的袖子。月台出口处欢声雷动,科尔尼洛夫被抬起来,向前走去。利斯特尼茨基晃了一下肩膀,把一位仪表堂堂的绅士挤到一旁去,——居然抓住了在他眼前闪动的科尔尼洛夫的漆皮靴子。他麻利地抱住那只脚,放到肩膀上,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这只非常轻的腿有什么压力,只是竭力保持着平衡和脚步的节奏,在人群的缓缓推动下往前走,吼叫声和乐队的喇叭声震耳欲聋。在车站门口,他匆匆整理了一下拥挤时从腰带里松出来的衬衣上的折子,顺着台阶走到广场。前面是一片人海和军队绿色的行列,一连哥萨克骑兵在进行分列式。利斯特尼茨基把手掌举到军帽檐上,眨着湿润的眼睛,竭力抑制嘴唇的颤抖,但是却无济于事。他只是模糊地记得:照相机嚓嚓的响声,疯狂的人群,士官生的分列式,身材矮小、生着一张蒙古人的脸和两只黑色斜眼睛的将军伫立在那里,让他们从自己面前走过去。
过了一天,利斯特尼茨基坐火车回彼得格勒。他在一个上铺上安顿好,铺上军大衣,抽着烟,想着科尔尼洛夫:
“冒着生命危险逃出了俘虏营,好象知道,祖国将要这样需要他。他的仪容太好啦!就象用天然的石头雕成的——一点多余、庸俗的东西也没有……性格也是这样的。大概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清清楚楚,都已周密考虑过。一旦时机来到——他就会领导我们前进。奇怪的是,我竟不知道他的政治面目,——保皇党?君主立宪派……如果我们每一个人都能象他这样,有坚定的信心就好啦。”
大概也正是这个时候,在莫斯科,正当莫斯科国事会议的成员会间休息时,大剧院的走廊里有两位将军——一位身体瘦小、生着一张蒙古人的脸,另外一位是个身强力壮、肩膀上结实地长着一颗留着平头的四方脑袋,略微有些斑白的鬓角梳得平平正正,耳轮紧贴在鬓发上,——他们离开众人,一面在细木块铺的地板上来回踱着,一面在低声交谈。
“宣言的这一条将要规定取消军队里的各种委员会吗?”
“是的。”
“统一战线,紧密团结是绝对必要的。如果不实施我提出的那些措施是无法挽回局势的。陆军已经根本不能打仗啦。这样的军队不仅不能赢得这场战争,甚至连稍微象样点的进攻都顶不住。而且有些部队已经被布尔什维克的宣传瓦解了。那么这里,后方的情况呢?您看,工人对任何企图使他们就范的措施的反应是什么呢?——罢工和示威,我们会议的成员只能步行来开会……这简直是耻辱!后方必须实行军事化,必须规定严厉的惩戒措施,无情地消灭所有的布尔什维克,这些害人精——这一切就是我们的最迫切的任务。将来我也可以继续得到您的支持吗,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
“我是无条件支持您的。”
“对此我深信不疑。谢谢您。您看到了吧,已经到了必须坚定不移地采取行动的紧急关头,而政府却只限于敷衍塞责和说漂亮话——什么要用‘铁和血来镇压那些企图象七月那样推翻人民政权的人’啦。不,我们向来是先做后说。而他们却恰恰相反。好吧……有他们吞食自己敷衍政策恶果的时候。但是我不想参与这种不诚实的游戏!不论过去和现在,我都主张公开的斗,我不喜欢说空话。”
身材矮小的将军停下来,站在跟他谈话的人的对面,旋转着他的深保护色军服上的铜钮扣,由于激动,讲话有些结巴:
“他们自己给这些恶棍摘下笼头,现在自己却被革命民主政治吓得发抖啦,要求把可靠的军队从前线调到首都来,而同时又为讨好这种民主政治,不敢采取什么实际行动。进一步,退一步……只有把我们的力量完全团结起来的时候,我们才能用强大的精神压力迫使政府让步,如果他们不让步,——那么咱们就走着瞧吧!我将毫不犹豫开放前线,叫德国人来教训教训他们!”
“我们已经和杜托夫谈过。哥萨克会全力支持您的,拉夫尔·格奥尔吉耶维奇。咱们需要商量的是如何协调将来的共同行动。”
“开完会以后,我在驻地恭候您和其他诸位光临。你们顿河那儿的情绪怎么样?”
那位身强力壮的将军把刮得发光的四方下巴颏紧靠在胸前,忧郁地皱起眉头,直■着自己的前方。大胡子下面的嘴角哆嗦着,回答说:
“我对于哥萨克已经没有从前那种信心了……而且现在根本就很难判断他们的情绪。必须作出一些让步:哥萨克应该做些什么,使外来户拥护自己。在这方面我们正在采取一些措施,但是效果如何,却不敢担保。我担心,当哥萨克和外来户在双方利益冲突时,会各走极端……土地问题……双方的思想都在围着这个轴心打转转儿。”
“您手里要掌握一些可靠的哥萨克部队,一旦内部发生意外事件时保证自身的安全。等我回大本营后,跟鲁科姆斯基研究一下,大概我们还可以想办法从前线抽调几个团到顿河地区去。”
“那我就太感谢您啦。”
“那么,今天咱们就谈谈协调我们将来共同行动的问题。我坚信拟定的计划会胜利实现,但是幸运也常常是不可靠的,将军……万一时运不济,它背弃了我,——我可以期望在你们顿河地区找到栖身之地吗?”
“不仅可以找到栖身之地,还可以受到保护。要知道哥萨克自古以来就是以好客闻名的呀。”
在整个谈话的过程中,卡列金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他那忧郁的目光中的倦意减掉了几分。
一小时后,顿河军区司令官卡列金在会场向安静下来的听众宣读了《十二个哥萨克军区宣言》。
从那天起,在顿河地区,在库班地区,在捷列克地区,在乌拉尔地区,在乌苏里江地区,在所有的哥萨克的土地上,从这边到那边,从这个市镇到那个市镇,撒下了一张象黑色的蜘蛛网一样的大阴谋网。
距离被六月战役的炮火抹掉的市镇废墟一俄里的地方,弯弯曲曲的战壕象蛇一样横在树林边。紧靠林边的一带地区由哥萨克特别连防守。
战壕后面,在一道茂密、难以通行的赤杨和小白桦绿树丛那面,是一片战前开采过的、闪着铁锈色亮光的泥炭沼泽;野蔷薇开出了象红莓果似的、喜人的花朵。右面一点,在一块突出的树林边,横着一条被炮弹炸得坑坑洼洼的公路,使人觉得象是一条荒僻的、还没有人走过的道路;树林的边沿,长满枯萎的、被枪弹扫射过的艾蒿,烧焦的树桩象驼背似的弓了起来,一带黄褐色的胸墙,弯弯曲曲的战壕沿着光秃秃的田野伸向远方。战壕后面,就是开采过的、高低不平的泥炭沼泽和被炸得满目疮痍的道路——也还都使人感觉到生活的痕迹,人类劳动的痕迹,可是树林边上的土地却呈现出一幅凄凉、悲伤的画面,令人神伤。
从前在莫霍夫蒸气磨坊里当机器匠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这一天到附近一个驻扎着一类辎重队的小镇上去,直到傍晚才回来。他往自己土屋走的时候,遇上了扎哈尔·科罗廖夫。扎哈尔几乎是在跑,马刀乱碰着装满沙土的麻袋,胡乱挥舞着双手。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躲到一边给他让路,但是扎哈尔抓住他的军服扣子,转动着发黄的病态的白眼珠,低声说道:
“你听说了吗?我们右面的步兵正在开拔!也许,他们要放弃阵地吧?”
扎哈尔那象凝固了的生铁水似的黑连鬓胡子乱成一团,眼睛流露出饥饿、愁闷的绝望神情。
“他们是怎么放弃阵地呢?”
“他们开走啦,至于怎么个放弃法——我不知道。”“也许,是换防吧?咱们到排长那儿去打听打听。”扎哈尔回过身,往排长的土屋里走去,两只脚在粘滑、潮湿的泥地上直打滑。
过了一个钟头,这个连由步兵替换下来,向市镇开会。第二天早晨,大家从看守马匹的战士手里牵过战马,用强行军的速度向后方开去。
细雨连绵。低垂的白桦树都象弯了腰似的。道路在林间穿行,马匹闻到潮湿的气味和去年的落叶浓烈的干枯、沉闷的气味,打着响鼻,快活地走起来。水汪汪的毒莓象粉红色的串珠一样挂在草丛上,雨水洗过的三叶草上的花朵象泡沫似的闪着刺眼的白光。风把沉重的雨点从树上吹洒到骑士们的身上。军大衣和军帽上尽是斑斑的黑点,象是被枪砂子打过一样。一缕缕正在消失的马合烟的烟雾在队伍的上空飘荡。
“把咱们抓过来——扔过去,鬼知道他妈的又往哪儿赶我们。”
“战壕里的日子难道你还没有过厌吗?”
“真的,这又要把咱们赶到哪儿去呀?”
“一定是进行什么改编吧。”
“不太象改编。”
“唉,乡亲们,抽口烟——一切苦恼就都忘啦!”“我把自个儿的苦恼全装在马料袋里……”
“大尉老爷,您准许唱个歌儿吗?”
“可以吗?……起头儿吧,阿尔希普!”
前排有个人咳嗽了一声,唱道:
有几个哥萨克退伍了,骑上骏马回家乡,
肩上挂着肩章,胸前佩着十字章。
几个象受了潮似的声音无精打采地唱了两句就沉默了。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走在一排的扎哈尔·科罗廖夫在马镫上站起来,大声嘲笑道:
“喂,你们这些瞎老头子!难道咱们就这副可怜相唱歌吗?你们这是在教堂门口擎着破碗,唱‘乞讨歌’哪。歌手们……”“好啊,那你就领唱吧!”
“他的脖子太短,没有长嗓子的地方。”
“你吹过牛皮,把尾巴往旁边一翘,就算完事啦?”
科罗廖夫把长了虱子的大黑连鬓胡子握在手里,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拚命挥了一下马疆绳,唱出了第一句:
噢噫,勇敢的顿河哥萨克们,欢声歌唱吧……
连队好象被他的歌声惊醒了,唱道:
为了自己的名誉和光荣!……
歌声在雨水淋淋的树林上空,在狭窄的林间小路上空荡漾:
噢噫,我们要为所有的朋友们做一个榜样,
我们开枪射杀敌人!
我们射杀敌人,仍然保持齐整的战斗队形。
我们唯命是从。
长官大人怎么命令我们,
我们就往哪里冲——砍杀敌人!行军的路上大家一直唱着歌,庆幸可钻出了“狼坟”。黄昏前就上了火车。兵车向普斯可夫开去。刚开过三站,大家已经都知道连队是和骑兵第三军团的其他部队一同开往彼得格勒,去镇压已经开始的骚乱。这个消息传开以后,谈话声就静了下来。红色的车厢里长时间笼罩着一片矇眬欲睡的寂静。“刚出火坑,又进地狱!”又瘦又高的博尔谢夫说出了大多数人的心里话。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从二月以后就没有更换过的连士兵委员会主席——在第一次停车的时候就到连长那里去了。“哥萨克都很激动,大尉阁下。”
大尉盯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下巴颏上的一个深洼看了半天,笑着说:
“亲爱的,我也很激动呢。”
“要把我们运到哪儿去?”
“去彼得格勒。”
“去镇压吗?”
“难道你以为——是去帮助骚动吗?”
“我们既不愿意去镇压,也不愿意去帮助骚动。”“他们可完全不征求咱们的意见。”
“哥萨克们……”
“‘哥萨克们’怎么样?”连长已经是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我自己知道,哥萨克们在想什么。难道我高兴干这种差使吗?赶快拿去在连里念念。下一站我跟哥萨克们谈谈。”连长交给他一封叠起来的电报,然后皱起眉头,带着明显的厌恶神情,嚼起一块布满白色油点的罐头肉来。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回到自己的车厢。他手里拿着电报,就象攥着一根燃烧的劈柴似的。
“把别的车厢里的哥萨克都叫来。”
火车已经开动了,但是还有哥萨克往车上跳。集合了约三十个人。
“连长接到了一份电报。他已经看过。”
“好好,电报上写的什么?念念吧!”
“念吧,别废话啦!”
“要讲和了吗?”
“别说话!”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在一片寂静中高声朗读了最高统帅科尔尼洛夫的号召书:
我,最高统帅科尔尼洛夫,特向全体人民宣告,士兵的天职、自由俄罗斯公民的自我牺牲精神和对祖国的无私的热爱,迫使我在祖国灾难深重的关头,拒绝服从临时政府的命令,并继续担任陆海军最高统帅职务。前线各总司令都支持我这一决定,我特向全体俄罗斯人民声明,我宁以身殉,也决不允许撤消我的最高统帅职务。俄罗斯人民的忠实的儿子总是牺牲在自己的岗位上,我将为祖国献出我的一切——我的生命。
在关系到祖国存亡的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在两京的门户已向气焰万丈,胜利进军的敌人洞开的时刻,临时政府竟置国家独立生存的重大问题于不顾,而将人民投进纯属虚构的反革命恐怖中去,而临时政府治国无方,措施不力和行动上的优柔寡断,确会导致这种反革命迅速得逞。我作为自己人民的嫡亲儿子,曾以毕生的精力为人民忠诚服务,此乃人所共鉴——并非我不去保卫我国人民伟大未来的神圣自由,而是因为目前人民的命运掌握在一群缺乏意志的无能之辈手中。傲慢的敌人正利用收买和叛变在我们国家发号施令,为所欲为,这不仅将毁灭自由,也将危及俄罗斯民族的生存。醒来吧,俄罗斯的人民,看看这个无底的深渊吧,我们的祖国正迅速滑向这个深渊!为了避免任何动荡,预防俄罗斯人的任何流血和内讧,我忘却一切的怨恨和屈辱,特在全体人民面前向临时政府发出呼吁:请你们到我的大本营里来吧,我庄严声明,在此你们的自由和安全,将得到保证。你们与我共同谋划、建立人民防御领导体制,它将要保障自由,领导俄罗斯人民走向一个强大的自由民族当之无愧的伟大未来。
科尔尼洛夫将军
到下一站,军车又被停下来。哥萨克们在等候开车的时候,都聚集在车厢附近,纷纷议论科尔尼洛夫的电报和刚才由连长宣读的克伦斯基宣布科尔尼洛夫为叛徒和反革命分子的电报。哥萨克们心慌意乱地交谈着。连长和排长们陷入一片混乱。“脑袋里乱成一锅粥啦,”马丁·沙米利诉苦说。
“鬼他妈的知道,他们谁是谁非!”
“他们互相残杀,我们军队遭殃。”
“当官的都肥得发疯!”
“个个都想当老大。”
“老爷们打架,哥萨克遭殃。”
“什么都来了个底儿朝天……真糟糕!”
一群哥萨克来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面前,要求道:“去问问连长,该怎么办。”
大家一起去找连长。军官们正聚集在他们的车厢里商讨什么事儿。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走进车厢。
“连长阁下,哥萨克们催问,现在怎么办。”
“我立刻就去。”
连队聚集在最后一节车厢旁边等候。连长走进哥萨克的人群中去;到了人群中间,举起一只手。
“咱们不听克伦斯基的,咱们服从最高统帅和我们的顶头上司。对不对?因此咱们应该坚决执行上级的命令,向彼得格勒进发。最低限度,咱们先开赴德诺车站。向顿河第一师师长探明情况,——到那里就什么都弄明白啦。我请求哥萨克们不要激动。咱们正在经历这样严峻的时刻。”
连长又把什么军人天职、祖国、革命说了半天,尽力安抚哥萨克,避而不回答问题。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就在这个时候列车挂上了火车头(哥萨克们并不知道他们连的两个军官,用武器威吓站长,才达到赶快开车的目的),于是哥萨克又回到各自的车厢里。
兵车行驶了一昼夜,离德诺车站已经不远。可是夜里又停下来,给乌苏里和达格斯坦团的兵车让路。哥萨克的军车被调到道岔上去。夜色苍茫,达格斯坦团的车辆闪烁着灯光飞驰而过。可以听到逐渐远去的喉音浓重的谈话声、号筒的呻吟声和陌生的歌曲旋律。
连队出发时已经是半夜了。有气无力的火车头在水塔下停了半天,从锅炉火箱里冒出的火星闪着火花,落到地上。火车司机抽着烟,从小窗里朝外张望着,好象是在等待什么。靠近火车头的车厢里,有个哥萨克从门里探出头来,喊道:
“喂,加夫里拉,开呀,要不我们可就开枪啦!”
火车司机吐掉烟头,沉默了一会儿,显然是在注视着烟头飞落去的光弧;他咳嗽着,说道:
“你们总不能把所有的人都枪毙光,”说完就离开了窗户。
过了几分钟,火车头牵动了车厢,缓冲器叮当乱响,由于火车晃动失去平衡的马匹在不断捯动蹄子。列车驰过水塔,驰过稀疏的灯光映照着的窗户和路基外面的黑魆魆的桦树丛。哥萨克们喂过马以后就睡去了,偶尔有人精神振奋起来,靠在半开着的车门口抽烟,凝视着茫茫无际的夜空,想着自己的心事。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躺在科罗廖夫旁边,从门缝里望着滑过的星空。在过去的这一天中,他经过周密考虑,毅然决定,要尽一切努力,阻止连队继续向彼得格勒前进;他躺在那里,考虑着用什么法子可以使哥萨克们拥护自己的决定,怎样来影响他们。
还是在科尔尼洛夫发表宣言以前,他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哥萨克和科尔尼洛夫走的不是一条道路,也感觉到克伦斯基是不值得保护的;他绞尽脑汁,决定:不使连队逼近彼得格勒,而且要是非得动武不可,那就跟科尔尼洛夫打,但是也不拥护克伦斯基,不拥护他的政权,而是要拥护克伦斯基垮台以后产生的那个政权。克伦斯基垮台后,定会产生一个盼望已久的、真正的人民自己的政权——这一点他是深信无疑的。还在夏天的时候,他曾经到过彼得格勒士兵委员会的执行委员会军事部,是因连队与连长发生了冲突,特别派他到那里去请示的;他看了执行委员会的工作,和几位布尔什维克同志谈过话以后,他想:“要用我们工人的肉使这个骨头架子壮大起来,——这将成为真正的政权!伊万,就是死你也要紧跟着它走,就象婴儿咬住母亲的奶头不放一样!”
这一夜,他躺在马衣上,比往常更多地想起了那个从未象现在这样深深热爱的人,想到自己在他的指导下摸索走过的艰难的生活道路。他一面想着明天要对哥萨克们说的话,一面想起了施托克曼有关哥萨克生活的谈话,他经常重复这些话,就象深深地钉钉子一样,说道:“哥萨克本质上是非常保守的。当你要劝说哥萨克相信布尔什维克思想是公正的时候,千万不要忘记这一点,要小心行事,深思熟虑,要善于适应环境。起初,他们可能对你有成见,就象你和米什卡·科舍沃伊当初对待我那样,但是你不要因此泄气。你要顽强地干下去,——最后咱们一定会成功。”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盘算着在说服哥萨克不要跟科尔尼洛夫走的时候,他会遭到各方面的某些责难,但是第二天早晨,当他在自己的车厢里小心翼翼地谈起,应该要求重返前线,不要到彼得格勒去跟自己人打仗时,哥萨克都高兴地赞同他的意见,而且都下定决心,拒绝继续往彼得格勒进发。扎哈尔·科罗廖夫和车尔尼绍夫斯克镇的哥萨克图里林,成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最亲密的同谋者。他们整天都在各个车厢里窜,分别跟哥萨克们谈话,黄昏时分,当列车在一个小站上渐渐减速,慢下来的时候,第三排的下士普舍尼奇尼科夫跑到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所在的车厢里来。
“在前面的第一个车站连队就下车!”他激动地对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喊叫。“如果你不知道哥萨克想干什么,你还算个什么委员会的主席呀?不要再把我们当傻瓜啦!我们不往前走啦!……军官老爷们在往我们脖子上套绞索,可是你既不吹笛,也不吹哨。我们是为了这个选你当主席的吗?哼,你笑什么呀?”
“早就应该这样,”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笑着说。在小站上他头一个从车上跳下来,图里林陪同他去找站长。“我们的列车不要再往前开了。我们要在这儿下车啦。”“这是怎么回事呀?”站长惊惶失措地问道。“我有命令……有路签……”
“住口!”图里林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们找到了车站职工委员会,向主席,一个身体壮实、棕红色头发的报务员,说明了情况,过了几分钟,火车司机高高兴兴地把兵车开到一条死道岔上去。
哥萨克们急忙搭上跳板,开始从车上往下牵马。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劈开两条长腿,在机车旁边,擦着满面含笑的、黝黑的脸上的汗。连长脸色苍白地跑到他面前来。
“你这是干什么?……你知道,这要……”
“我知道!”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打断了他的话。“大尉阁下,请你不要叫嚷。”他的脸色也变得苍白,翕动着鼻翅,清清楚楚地说道,“你叫嚷得够多啦,小伙子!现在请你靠边站。就是这么回事!”
“最高统帅科尔尼洛夫……”大尉紫涨着脸,结结巴巴地说。但是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看着自己那两只深深踏进松软的沙土里去的大靴子,轻松地挥了一下手,说道:
“你把他挂在脖子上当十字章吧,他对我们毫无用处。”大尉用靴子后跟转了一下身,往自己的车厢跑去。过了一个钟头,连队已经没有一个军官,但是以战斗队形开出车站,朝西南方向开去。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担负起连队的指挥任务,他和他的助手,身材矮小的图里林,在最前面的一个排里,和机枪手们并排走着。
连队靠一张从原先的连长手里缴来的地图,困难地确定方向,来到戈列洛耶村,就在这里宿营。大家决定回前线去,如果有人企图拦截,就进行战斗。
哥萨克把马腿拴起来,派好守卫、岗哨以后,都躺下睡了。没有燃起篝火。可以感觉到,大多数人都情绪不佳,没有象往常那样说笑就躺下去了,互相隐瞒着自己的心事。
“如果他们后悔了,跑回去自首,可怎么办呢?”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军大衣下面躺舒服,有点担心地想。
图里林好象听到了他的思想似的,走了过来。
“你睡了吗,伊万?”
“还没有。”
图里林在他的脚边坐下,烟卷吸得直冒火星,悄悄说道:“哥萨克们的心里可都是乱腾腾的……他们淘完了气,现在害怕啦。乱子咱们是惹出来啦……尽管不太大,你是怎么想的?”“到时候就会清楚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冷静地回答说。“你是不是也害怕啦?”
图里林搔着军帽下的后脑勺,苦笑道:
“说实话,我是有点儿怕……开头干的时候——一点也不怕,可是现在却有点儿心慌意乱了。”
“你的胆儿也太小啦。”
“伊万,要知道——他们的力量还很大呀。”
他们半天没有说话。村子里的灯火已经都熄灭了。从长满柳树、渺无边际的低洼沼泽地里传来鸭子的叫声。
“母鸭子在叫,”图里林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又沉默不语了。
温柔、亲热、静穆的夜色笼罩在草原的上空。草上洒满了寒露。微风把沼地的腐烂的芦苇、沼地的泥土和露水浸湿的青草的混合气味送到哥萨克的宿营地来。偶尔听到几声拴马索的哗啦声、卧倒的马匹打响鼻和沉重的喘气声音。接着又是一片朦胧的寂静,从遥远,遥远的地方传来隐约可闻的野雁的沙哑叫声和近处的鸭子回应的叫声。一阵黑暗中看不见的翅膀的猛烈震动声。暗夜。寂静。朦胧、潮气弥漫的草原。西天边上——升起一片深紫色的彩霞。中午,在古老的普斯可夫的土地的上空,横着象一条宽阔闪光的、令人难忘的大路似的银河。
黎明时分,连队出发了。穿过戈列洛耶村的时候,赶牛的妇女和孩子们望着他们远去的后影看了半天。他们走上了一座洒满朝阳的砖红色小山岗。图里林回头看了看,用脚踢了踢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马镫。
“你回头看看,有几个骑马的人追来啦……”
三个骑士笼罩在一层粉红色轻纱似的尘雾中,穿过村庄,一股烟似的飘来。
“连——连——队,停止前进!”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命令道。
哥萨克们习惯地迅速排成了一个灰色的方阵。那几个骑马的人离着还有半俄里,就勒马换成了小跑。其中的一个是个哥萨克军官,掏出一条手绢,在头顶上摇晃着。哥萨克们的眼睛一直在盯着驰来的三个人。穿保护色制服的军官走在前面,其余的两个人穿着契尔克斯式的上衣,离得稍远一些。
“你们来干什么?”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迎上前去问道。
“来谈判的,”军官把一只手举到帽檐上回答说。“你们谁指挥连队?”
“我是顿河哥萨克第一师的全权代表,这两位是土著骑兵师的代表,”军官用眼睛看看那两个山民军官,紧勒着马缰,用手摸了摸汗淋淋的、光滑的马脖子。“如果你们愿意谈判的话,请命令连队下马。我要传达师长格列科夫少将的口头命令。”
哥萨克都下了马。派来的代表也下了马。他们走进哥萨克的队列,挤到中间去。哥萨克们向后退了退,空出了一个不大的圈子。
那个哥萨克军官第一个开口:
“乡亲们!我们是为了劝你们回心转意和防止你们的行动带来严重后果才来的。昨天师部得悉你们由于受了他人的罪恶煽动,擅自弃车而去,今天特派我们来向你们传达立即返回德诺车站的命令。土著师和其他骑兵部队昨天占领了彼得格勒——今天已经收到电报。我们的先锋部队已经开进首都,占领了所有的政府机关、银行、电报局、电话局和一切重要据点。临时政府已经逃匿,被推翻。乡亲们!赶快悬崖勒马吧。要知道你们是在走向毁灭的深渊啊!如果你们不服从师长命令,那就要派武装部队来对付你们。你们的行动应视为叛变行为,应视为拒不执行战斗任务的行为。你们只有绝对服从命令才能避免我们兄弟自相残杀流血。”
当代表们走过来的时候,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就考虑到哥萨克们的情绪,知道回避谈判是不行的,因为拒绝谈判,必然会引出相反的结果。他想了想以后,就命令连队下马,他暗暗向图里林递了一个眼色,自己挤到代表跟前去。在军官讲话的时候,他看见哥萨克们都低下头,愁眉苦脸地听着;有几个人交头接耳地悄悄说话。扎哈尔·科罗廖夫在苦笑,他那生铁似的大黑连鬓胡子仿佛熔化凝结在衬衣上了;博尔谢夫玩弄着鞭子,斜眼看着旁边;普舍尼奇尼科夫大张着呆傻的嘴,对着说话的军官的眼睛望着;马丁·沙米利用一只脏手摸索着脸颊,不住地眨巴眼睛,他身后是巴格罗夫的呆里呆气的黄脸;机枪手克拉斯尼科夫眯缝着眼睛在观望;图里林沉重地喘着粗气;满脸雀斑的奥布尼佐夫把军帽扣在后脑勺上,摇晃着额发浓密的脑袋,好象察觉脖子上套上轭套的老牛;整个第二排的哥萨克全都低着头站在那里,就象在祷告似的;混为一体的人群沉默无语,大家都艰难地喘着粗气。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知道哥萨克的情绪转变的时机已经成熟:再过几分钟——能说会道的军官就可能把连队拉到自己那方面去。无论如何,要消除军官的话造成的影响,要动摇哥萨克们那种还没有说出来、但是已经在心里形成的决定。他举起一只手,用大睁着的、显得特别白的眼睛扫了人群一眼。“弟兄们!请稍等一下!”他转向军官,问道:“您带着电报吗?”
“什么电报啊?”军官惊讶地问道。
“就是关于占领彼得格勒的电报呀。”
“电报?……没有。这与电报有什么相干?”
“啊哈!没有啊!……”全连都轻松地出了一口气。于是很多人抬起头来,满怀希望地把目光转向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他提高了沙哑的声调,不容分说地把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已经是讽刺地、坚定而凶狠地喊叫起来。“你说,你没有电报,是吗?难道我们能相信你吗?你想要哄骗我们吗?”
“骗局!”全连的人响亮地喊道。
“电报不是打给我的呀!乡亲们!”军官为了使大家相信,还把双手放在胸前。但是大家已经不听他的话了。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感到,连队的同情和信任又转到他这方面来了,就象用金刚石划玻璃似地清脆地说道:
“就算你们占领了吧,——我们和你们走的不是一条路!我们不愿意打自己人。我们不去屠杀人民。你们想要调唆我们互相残杀吗?休想!世界上的傻瓜都死绝啦!我们不想去扶持将军们的政权。就是这话!”
哥萨克们友好亲热地说笑起来,人群动摇了,发出了一片呼叫声:
“这话有道理!”
“正中要害!”
“说得好——好!……”
“把这些老爷们赶走,掐着脖子……”
“来说媒哪,真是……”
“在彼得格勒有三个哥萨克团,他们好象也不愿意去屠杀人民。”
“伊万,你听我说!拿棍子打他们一通!叫他们滚!”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看了看那几个代表;哥萨克军官把嘴唇一瘪,在耐心地等待着;两个山民军官在他的身后肩挨肩地站着——一个身材匀称的青年印古什军官,双手十字交叉放在漂亮的契尔克斯式上衣上,两只眼睛象斜扁桃似的,在黑色的库班式皮帽下闪烁,另一个,是位上了点年纪的棕红头发的沃舍梯人,他很随便地站在那里,一只脚伸出去;手掌放在弯曲的马刀柄上,用嘲讽、探索的眼神打量着哥萨克。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刚想要中止谈判,但是哥萨克军官抢在他前头说话了;他和印古什军官咬了一阵耳朵,便大声地喊道:
“诸位顿河哥萨克!请允许‘野蛮师’的代表说几句话!”
没等得到同意,印古什军官就轻轻踏着没有后跟的靴子,走到圈子当中,神经质地理了理狭窄的镶花皮带。
“哥萨克兄弟们!你们叫嚷什么?要心平气和地讲嘛。你们不要科尔尼洛夫将军,是吧?你们要打仗,是吗?好极啦,请吧!我们来跟你们打。这没有什么可怕的!完全没有什么可怕的!今天我们就把你们全部消灭。两团山民骑兵随后就到。是的!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干吗要大吵大嚷呢?”开始讲话时,他还相当沉着,但是到后来就激动起来,措词激烈,喉音浓重的俄语里,夹带了很多他本民族的土话。
“是这个哥萨克把你们的头脑搞昏啦,他是个布尔什维克,可是你们却跟着他走!是的!难道我说得不对吗?逮捕他!缴他械!”
他大胆地指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说,在那个狭小的圈子里来回跑着,脸色苍白,狂热地挥舞着双手,脸上布满了酱色的红晕。他的同伴,那个上了些年纪的棕红头发的沃舍梯军官却依然那么冷静、沉着;哥萨克军官则在玩弄破旧的马刀繐头。哥萨克们都一声不响,惶惑不安的情绪重又动摇了他们的队伍。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直在盯着印古什军官,盯着军官那象野兽似的龇着的白牙齿和那从左太阳穴斜流下来的一道灰色的汗迹,他伤心地想着,本来可用一句话就结束谈判,把哥萨克带走,可是竟白白地错过了机会。图里林扭转了局面。他跳到圈子当中,拚命地挥着两手,撕下衬衣领子上的钮扣,哑着嗓子,嘴角冒着白沫,大喊道:
“你们这些毒蛇!……魔鬼!……浑蛋!……他们象窑姐儿似的在诱骗你们……可是你们却还支着耳朵听!……军官们是骗你们去为他们卖命!……可是你们在干什么?你们在干什——么呀?!应当砍死他们,可是你们还在听他们胡说八道,啊?……把他们的脑袋从肩膀上砍下来,给他们放放血。就在你们在这儿磨牙床的时候——他们就要来包围我们了!……用机枪扫射我们……在机枪扫射下你们就开不成大会啦……他们是故意迷惑拖住你们,好等他们的军队开来……唉——唉——唉,你们哪,算什么哥萨克呀!你们全是些色鬼!”
“上马!……”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用打雷似的声喊道。
他的喊声象一颗在人群上空爆炸的榴霰弹。哥萨克们个个都向自己的马跑去。过了一分钟,混乱的连队已经列成了纵队。
“请听我说!乡亲们!”哥萨克军官气急败坏地喊道。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从肩膀上摘下步枪,坚决地把关节肿胀的手指头放在枪机上,用马嚼子勒着撒欢儿的战马的嘴唇,叫道:
“谈判结束啦!如果现在还有必要和你们谈话的话,那就是要用这个舌头来跟你们谈啦。”
他意味深长地摇晃着步枪。
各排相继走上了大路。哥萨克们回头看看,只见那几个代表骑上马以后,正在商量什么。印古什军官眯缝着眼睛,热烈地在说些什么,还不断地举起一只手来;他那挽起的契尔克斯式上衣袖口的绸里子在闪着雪亮的光。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最后看了一眼,看见了闪着耀眼的雪亮的绸里子,不知道为什么,被旱风吹皱的顿河水、阵阵碧波和擦着浪尖掠过的鱼鹰雪白的翅膀,突然展现在他眼前。
科尔尼洛夫从八月二十九日收到的克雷莫夫的一些电报里已经明白,武装政变失败了。
下午两点钟,从克雷莫夫那里派来的一位传令军官到了大本营。科尔尼洛夫和他谈了很久,然后召来罗曼诺夫斯基,神经质地揉着一张什么文件,说道:
“一切都完啦!我们的牌打输啦……克雷莫夫未能及时把军队调到彼得格勒,时机已经错过。本来是轻而易举的事,现在却遇到了重重的障碍……时局注定在向不利于我们的方向发展……这个……请您看看吧,军队是怎么调遣的!”他把一张地图递给罗曼诺夫斯基,上面注明了第三军团和土著师的兵车最后到达的地方!阵阵的痉挛掠过他那由于失眠变得憔悴不堪的、曾是那么有神的肿脸。“铁路上的那伙流氓全都在给我们制造困难。他们就没有想到,如果我一旦成功的话,就会下命令把他们的十分之一统统绞死。请看看克雷莫夫的报告吧。”
在罗曼诺夫斯基看报告的时候,科尔尼洛夫一面用大手巴掌抚摸着自己油晃晃的肿脸,一面迅速地写道:
诺沃切尔卡斯克,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卡列金司令官。
阁下致临时政府电报的要点我已知悉。光荣的哥萨克已经没有耐心再与形形色色的卖国贼和叛徒进行毫无成果的斗争,眼见祖国已濒于灭亡,他们毅然拿起武器,来保卫国家的生存和自由。哥萨克曾以自己的劳动和鲜血使这个国家繁荣昌盛,版图扩大。我们之间的来往在一定时间内仍将受到限制。盼能与我采取一致行动,——热爱祖国和珍惜哥萨克荣誉的赤诚会使您这样做的。
第六五八号,一九一七年八月二十九日
科尔尼洛夫将军
“请把这个电报立即发出去,”他写完以后,吩咐罗曼诺夫斯基说。
“请您命令再次致电巴格拉季翁公爵,请他在今后的进军中,是否可以行军速度前进?”
“是,是。”
罗曼诺夫斯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若有所思地说:
“拉夫尔·格奥尔吉耶维奇,我以为目前我们还没有悲观失望的理由。您对事变进程的估计过分悲观……”
科尔尼洛夫胡乱伸出一只手,想扑捉一只在他头顶飞舞的紫色小蝴蝶。他踡着手指,脸上带着轻微的紧张、期待的表情。蝴蝶受到空气的冲击,展平翅膀,落了下来,朝敞着的窗户飞去。但是科尔尼洛夫终于还是把它捉住了,然后就轻松地喘起气来,靠在圈椅的背上坐下。
罗曼诺夫斯基在等待他对自己的话的回答,但是科尔尼洛夫却苦笑着,若有所思地讲起他的梦来: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仿佛我是一个步兵师的旅长,率领部队在喀尔巴阡山的丛山中进军。我们和司令部一起来到一个牧场。一位上了年纪的、穿得很漂亮的乌克兰人出来迎接我们。他请我喝牛奶,摘下雪白的毡帽,用非常地道的德语说:‘请喝吧,将军!这牛奶有一种奇异的医疗效果。’我好象是在喝,完全没有介意这个乌克兰人竟冒昧无礼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后来我们就在山中行进,好象又不是在喀尔巴阡山了,而是在阿富汗的什么地方,走在一条羊肠小道上……是的,真正的,名副其实的羊肠小道:到处是石头,褐色的碎石在脚下乱飞;山下,峡谷那边,一派沐浴在灿烂、耀眼的阳光中明媚的南方景色……”
徐徐清风吹过敞开的窗户,翻动着桌子上的纸张,科尔尼洛夫迷离恍惚的目光在第聂伯河对岸,在点缀着一块块绿中透黄的草地的丘陵起伏的大地上徘徊。
罗曼诺夫斯基追逐着他的视线,也暗自叹了一口气,把目光移到风平浪静、波光闪闪的第聂伯河上,移到抹上一层早秋的温柔色彩的、烟霭漠漠的原野。
往彼得格勒移动的骑兵第三军团和土著师的部队,在八条铁路线上拉成很长的距离;列韦利、韦津贝格、纳尔瓦、亚姆堡、加契纳、索莫里诺、维里察、楚多沃、格多夫、诺夫哥罗德、德诺、普斯科夫、卢加和其余的一切大大小小的中间车站都挤满了缓缓行驶的、滞留的兵车。团队的士兵已经不服从上级指挥人员的任何指挥,支离解体的连队彼此失去了联系。第三军团和配备给它的土著师,在行军途中全编为集团军,这就更加剧了混乱;这当然需要进行必不可少的调动,要把散乱的部队集合起来,要重新配备兵车。所有这一切造成了一片混乱,发出了一些互不协调,有时甚至是互相抵触的命令,使本来已经相当敏感紧张的气氛变得更加惶惶不可终日了。
科尔尼洛夫军队的兵车在进军途中处处遇到工人和铁路职工阻挠,它们排除种种障碍,缓慢地向彼得格勒开去,在枢纽车站上汇合了,接着重又分散开来。
在一节节红色车厢里,在卸下鞍子、饿着肚子的马匹旁,半饥饿的顿河、乌苏里、奥伦堡、涅尔琴斯克和阿穆尔的哥萨克,半饥饿的印古什人、契尔克斯人、卡巴尔达人、沃舍梯人、达格斯坦人挤成了堆。兵车等待出发,常常要在车站上停留几个钟头,科尔尼洛夫的士兵成群结队地从车上涌下来,象蝗虫似的挤满了车站,聚集在道轨上,把先前驶过去的兵车吃剩下的食物全都吃光,悄悄地偷老百姓的东西,抢劫粮食仓库。
哥萨克的黄红色裤绦,龙骑兵的华丽上衣,山民士兵的契尔克斯式服装……一向单调的北方景色,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绚烂多彩的混合色调。
八月二十九日,在巴甫洛夫斯克附近,土著师第三旅在加加林公爵q指挥下,已经和敌人接火。担任师先头部队的印古什人和契尔克斯人的两个团,一发现铁路被拆毁以后,就下了火车,以行军队形向皇庄方面进发。印古什人的侦察队潜入索莫里诺站。两个团慢慢地展开攻势,夹击已经转变到工人方面去的近卫军,等候本师其余的部队开到。而那些部队却还滞留在德诺车站上等待出发。有些部队连这个站都还没有开到。
土著师的师长巴格拉季翁公爵驻在距离车站不远的庄园里,等待着其余部队的集结,不敢冒险以行军队形向韦里察推进。
二十八日他收到北方战线的司令部转来的一个电报的抄本:
我请求把最高统帅的命令转达给第三军团司令官和顿河第一师、乌苏里师及高加索土著师等各师师长,如遇某些不能预见的情况,致使兵车在铁路上行进发生困难时,最高统帅特命令各师队部以行军队形继续挺进。
一九一七年八月二十七日
第六四一一号
罗曼诺夫斯基
上午九时许,巴格拉季翁打电报报告科尔尼洛夫,说早晨六点四十分,他收到彼得格勒军区参谋长巴格图尼上校转来的克伦斯基的命令,要所有的兵车一律返回,因此本师的兵车全部滞留在从加奇卡车站到奥列杰什车站沿线,因为铁路各站遵照临时政府的命令,拒发路签。尽管他已经收到科尔尼洛夫如下的指示:
着令巴格拉季翁公爵继续乘兵车进军。如果铁路不通,即以行军队形挺进卢加,抵达后完全接受克雷莫夫将军的指挥,——
但是巴格拉季翁仍然不想徒步行军,反而下令将军团司令部转移到军车上。
叶甫盖尼·利斯特尼茨基曾服役过的那个团,和其余的几个编进顿河哥萨克第一师的团,沿着列韦利——韦津贝格——纳尔瓦一线向彼得格勒推进。二十八日下午五点钟,一列兵车装着这个团的两个连到达纳尔瓦。兵车司令得悉当晚已不可能开车,因为从纳尔瓦到亚姆堡的铁路已被破坏,铁路工兵营已派了一部分人乘特别列车前往抢修。如线路能及时修复,兵车可于明日黎明发车。愿意不愿意,兵车司令只好同意。他一路大骂着,走进自己的车厢,和军官们聊了一阵新闻,便坐下来喝茶。
夜色阴沉。从海湾那边吹过来阵阵寒意袭人的潮湿海风。哥萨克们聚在路轨上、车厢里低声交谈,被火车头的汽笛惊动了的马匹在乱踏着车厢的木底板。兵车尾部有一个青年哥萨克在唱歌,象是在黑暗里对什么人苦诉:
再见吧,城市和乡镇,
再见吧,亲爱的村庄!
再见吧,年轻的姑娘,
噢噫,再见吧,浅蓝色的小花!
从前呀,从黄昏直到清晨,
我躺在亲爱的姑娘的手上,
可是现在,从黄昏直到清晨,
我手拿步枪站岗……
从灰色仓库的庞大躯体后面走出一个人。他站了一会儿,谛听着歌声;打量了一下洒满黄色灯光的道轨,就坚定地向兵车走去。他的脚步踏在枕木上,发出轻柔的响声,等走在坚实的粘土地上,声音就消失了。他走过尽头上的一节车厢时,站在车门口的哥萨克停下歌声,喊道:
“你要找谁?”那个人不很情愿地回敬了一句,继续向前走去。
“夜里你还瞎闯什么?我们要把你们这些坏蛋好好揍一顿!你鬼鬼祟祟的,在探路子吗?”
那个人没有回答,走到列车的中部,把脑袋伸进车厢的门缝,问道:
“这儿是哪个连?”
“囚犯连,”黑暗里发出一阵哄笑。
681“不开玩笑,是哪个连?”
“第二连。”
“第四排在哪儿?”
“从头上数第六节车厢。”
从火车头数起,第六节车厢旁边有三个哥萨克在抽烟。一个蹲着,两个站在他身旁,他们默默地打量着朝他们走来的人。
“你们好啊,乡亲们!”
“上帝保佑,”一个人仔细打量着来人的脸,回答道。“尼基塔·杜金还活着吗?他在这儿吗?”
“我就是,”蹲着的人用唱歌似的中音回答说,并站了起来,用靴后跟捻灭了烟卷儿。“我怎么不认识你。你是谁?从哪儿来呀?”他伸出蓄着连鬓胡子的大脸,竭力想看清穿着军大衣、戴着皱巴巴的步兵军帽的陌生人,然后忽然惊叫道:“伊利亚!本丘克?我的亲爱的,风从哪儿把你吹来的?”
他把本丘克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毛烘烘的、粗糙的手巴掌里,俯身对本丘克低声说道:
“这都是自己人,不用怕。你从哪儿来?说吧,真见鬼!”本丘克跟其余的哥萨克握手问过好,用生铁似的、沉闷、颓丧的声调回答:
“我是从彼得堡来,费尽力气才找到你们。有事来找你。要好好谈谈。老兄,我看到你还活着,而且很健壮,非常高兴。”他笑着,宽额角的灰色方脸上露出白晃晃的牙齿,眼睛温柔、镇定、快活地闪动着。
“谈谈吧?”蓄着连鬓胡子的哥萨克的中音歌唱似地问道。“这么说,你虽然是个军官,倒不嫌弃我们弟兄,啊?好,谢谢,伊柳沙,耶稣保佑,要不我们简直听不到一句亲热话……”一种亲切的、没有恶意的玩笑声在他的嗓音里颤动。
本丘克也亲切地开玩笑说:
“行啦,有你耍贫嘴的时候!只顾开玩笑,耍贫嘴,胡子都长到肚脐眼下面去啦。”
“胡子我们随时都可以刮掉,你快说说,彼得堡的情况现在怎么样?开始暴动了吗?”
“咱们到车里去谈吧,”本丘克露出大有可谈的神色提议说。他们走进了车厢。杜金用脚踢了踢一个什么人,小声说:“起来吧,伙计!有用的人来啦。喂,快点呀,老总们!”哥萨克们哼哼着爬起来。也不知道是谁的两只带着烟草和马汗臭味的大手巴掌,轻轻地在黑暗里摸索着坐在马鞍子上的本丘克的脸,用浓重的低音问:
“是本丘克吗?”
“是我。这是你吗,奇卡马索夫?”
“是我,是我。你好啊,老弟!”
“你好!”
“我立刻就去把第三排的弟兄们叫来。”
“好好!……你去跑一趟吧。”
第三排的人几乎全都来了,只留下两个人看守马匹。哥萨克们走到本丘克面前,把象硬面包皮似的手巴掌塞过去,弯下腰,在灯光下打量着他那忧郁的大脸,有的叫他本丘克,有的称他伊利亚·米特里奇,有的直呼伊柳沙,但是所有人的声调都是那么亲切,充满对同志的欢迎热忱。
车厢里显得很气闷。灯光在板壁上跳闪,人影在晃动,变得又大,又不成样子,车灯象神灯似的冒着油晃晃的浓烟。
大家都关心地让本丘克坐到明亮地方。前面的人蹲下去,其余的人站着,围成了一个圆圈。杜金的中音咳嗽了一声。
“伊利亚·米特里奇,我们前几天收到了你的信,但是我们很想听你亲口讲讲,希望你能告诉我们将来怎么办。要知道,他们把我们发往彼得堡——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你看,事情是这样的,米特里奇,”一个站在门口、皱巴巴的耳垂上戴着耳环的哥萨克开口说,就是有一次利斯特尼茨基不许他在战壕护板上烧开水,并把他骂了一顿。“现在有各式各样的宣传鼓动家到我们这儿来劝说我们——说什么,你们不要去彼得格勒,还说,咱们自己人没有理由互相残杀之类的话。我们听是听啦,可是实在不敢相信他们的话。他们都是些陌生人。也许,他们是在把我们往修道院里领呢,——谁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呢?如果拒绝不去的话,科尔尼洛夫就要派契尔克斯人来打我们——那照样还要流血。可是你,是我们的人,是哥萨克,我们更相信你,而且我们非常感激你,你还从彼得堡写信给我们,还带来报纸……说老实话,这里正缺卷烟纸,我们收到了报纸……”
“你胡诌瞎说些什么呀,糊涂虫?”有个人生气地打断他的话。“你——目不识丁,就以为大家都和你一样是睁眼瞎吗?好象我们把报纸都卷烟抽啦!伊利亚·米特里奇,我们总是先把它们从头到尾全读一遍。”
“胡说,尖嘴鬼!”
“拿来‘卷烟’啦——真会说话儿!”
“头号的大傻瓜!”
“弟兄们!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戴耳环的哥萨克分辩说。“当然,我们先把报纸读了……”
“您读过吗?”
“我没有文化,当然读不了……我是说,总是先读过啦,然后才拿来抽烟……”
本丘克面带一丝笑意,坐在马鞍子上,打量着哥萨克们;他觉得坐着说话不方便,就站起来,背向车灯,慢腾腾地、勉强地笑着说道:
“你们到彼得格勒去没有什么事可干。那儿根本没有什么暴动。你们知道,为什么把你们送到那儿去吗?是为了去推翻临时政府……是的!是谁领着你们干的呢?是沙皇的将军科尔尼洛夫。他为什么要推翻克伦斯基呢?——因为他自己想要坐这个宝座。你们看,乡亲们!想卸下你们的木枷,给你们再套上一个,可是既然要套嘛,那就套上个钢枷好啦!去也倒霉,不去也倒霉,那就要挑选一下,那个轻一点儿。是不是?你们自己考虑考虑吧:沙皇时代,打你们的嘴巴子,叫你们为他们去当炮灰。克伦斯基当权,你们照样要去,不过已经不打嘴巴子啦。但是打倒克伦斯基,布尔什维克掌权了,那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啦。布尔什维克是不要战争的。政权一到他们手里,立刻就会和平。我并不拥护克伦斯基,他是魔鬼的兄弟,他跟科尔尼洛夫是一丘之貉!”本丘克笑了笑,用袖子擦着额角上的汗,继续说道:“但是我号召你们不要去使工人流血。如果科尔尼洛夫得势,那么俄罗斯就要浸到没膝深的工人的鲜血中,在科尔尼洛夫的统治下,要想夺取政权并把它转移到劳动人民手中,就更加困难了。”
“你等等,伊利亚·米特里奇!”一个身材也象本丘克一样矮壮的哥萨克,从后排走出来说道。他咳嗽了一声,搓了搓两只象被水冲刷过的老橡树根一样的长手,用浅绿色的、象贴上去的嫩叶似的、微微含笑的眼睛■着本丘克,问道:“你刚才讲过上枷锁……那么布尔什维克要取得政权以后,会给咱们套上什么样的枷锁呢?”
“你是怎么啦,有自个儿给自个儿套枷锁的吗?”“这自个儿——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要知道布尔什维克统治是谁掌权呀?——如果大家选你,你就掌权,或者是杜金,或者就是这位大叔当选掌权。是大家选举出来的政权,是苏维埃。明白了吗?”“那么上边掌大权的是什么人呀?”
“也要通过选举。如果你当选——你就在上边拿大权。”“真的吗?你不是瞎说吧,米特里奇?”
哥萨克都哈哈笑了,立刻就七嘴八舌地同时说起来,连那个站在门口了望的人也走过来,插嘴说道:
“那么土地他们怎么办呢?”
“不会把咱们的土地抢走吗?”
“他们能结束战争吗?也许,只是现在说说,为了骗大家举手拥护他们。”
“你把良心话讲给我们听听吧!”
“俺们现在是在黑暗里瞎撞哪。”
“听信外人的话是危险的。谣言很多……”
“昨天有个水兵在这里为克伦斯基大哭一通,我们揪着他的头发,把他从车厢里扔了出去。”
“他叫嚷着:‘你们是反革命……’真是个怪物!”“我们不明白这些话,不知道该怎么理解。”
本丘克扭转着身子,四下观察着哥萨克,等候他们平静下来。起初他对于自己的行动能否成功的疑心消逝了,在掌握了哥萨克们的情绪之后,他已经十分坚定地认识到,无论如何是可以把兵车阻拦在纳尔瓦。前天,当他去彼得格勒地区党委会,提出到正向彼得格勒推进的顿河第一师的部队进行宣传鼓动工作时,他确信是可以成功的,但是到了纳尔瓦——他的信心却动摇了。他知道,必须要用另外一种语言跟哥萨克们进行谈话,他害怕起来,担心找不到共同语言,因为九个月以前,他回到工人群众中来,又重新与工人群众打成一片,——讲起话来,已经习惯于他只要说半句,他们立刻就能理解、明白他的意思,在这里,跟家乡人谈话,却需要另外一种已经快忘光的家乡土话,需要一种能随机应变和有很大说服力的语言,——不仅是要点燃他们心中的怒火,还要使它熊熊地燃烧起来,要烧掉几百年来养成的那种怕违命受罚的恐惧心理,烧掉那种因循守旧的恶习,要使他们感到理直气壮,要领着他们跟自己走。
刚开始讲话的时候,他自己听出,自己说话的口气有些做作,飘忽不定,缺乏信心,他仿佛置身局外,在旁听自己乏味的讲话,——他担心自己的论据没有说服力,冥思苦想,寻找有力的,能摧毁一切的话语……但是事与愿违,他痛苦地感到,从他嘴唇上滑出的却是一些象肥皂泡似的没有分量的语句,而头脑里则是一团毫无内容、扑朔迷离的思想。他站在那里,急得满头大汗,困难地喘着气。嘴里说着,一个念头却在钻心地折磨着他:“同志们把这样重大的事情委托给我——可是我却用自己的手把它搞糟啦……一句连贯的话都说不出来……我这是怎么啦?换个人,人家一定讲得很好,一定讲得比我强一千倍……噢,他妈的,我真是个头号笨蛋!”
那个生着绿叶一样的眼睛、曾经问过枷锁问题的哥萨克,把他从昏昏沉沉的状态里唤醒;在这以后进行的谈话,使本丘克得到了重新振作和恢复正常的机会,后来竟连自己也觉得很奇怪,突然精力充沛,出语流畅,用词明快、锋利,他精神振奋,竭力控制自己高昂的情绪,镇静自若,这时他已能凶狠、有力地提出许多尖酸刻薄的问题,应付自如地驾驭着谈话的进程,就象个已经驯服了一匹跑得满身大汗的,原来野性十足的马的骑手一样。“那么,请你说说:立宪会议有什么不好?”
“你们的列宁是德国人送来的……不是吗?那么他究竟是从哪儿跑出来的……是从柳树上掉下来的吗?”
“米特里奇,你是自动到这儿来的,还是派你来的?”“哥萨克军的份地交给谁?”
“我们在沙皇时代的日子过得有什么不好?”
“孟什维克不也是拥护人民吗?”
“我们有哥萨克军会议,已经有了人民政权——那我们还要苏维埃干什么?”哥萨克们问道。
到午夜以后才散会。决定第二天早晨召集两个连的人开群众大会。本丘克留在车里过夜。奇卡马索夫要本丘克和他一起睡。他在睡觉前画着十字,铺铺盖时,警告说:
“伊利亚·米特里奇,你可以放心地躺下睡,不过请你原谅……朋友,我们这里的虱子可多得很。如果爬到你身上去——请不要见怪。我们伤心,无聊,养了这样肥壮的大虱子,简直成了灾难啦!个个都象头小母牛那么大。”他沉默了一会儿,悄悄地问道:
“伊利亚·米特里奇,列宁是哪个民族的人?就是说,他出生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长大的呀?”
“列宁吗?是俄罗斯人。”
“噢?!”
“是的,俄罗斯人。”
“不对,老弟!看来,你并不十分了解他,”奇卡马索夫颇为自负低声说道。“你知道,他出自什么血统吗?——是咱们的血统,是顿河哥萨克,他出生在萨尔斯克区的韦利科克尼亚热斯克镇——明白了吗?据说他当过炮兵。他的面貌很象顿河下游的哥萨克:颧骨很高,而且眼睛也很象。”
“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
“哥萨克们都这么谈论,我就听见啦。”
“不对,奇卡马索夫!他是俄罗斯人,辛比尔斯克省人。”
“不对,我不信。我干脆就不相信你的话!普加乔夫是哥萨克吧?司捷潘·拉辛呢?还有叶尔马克·季莫费耶维奇呢?正是这样!所有鼓动穷人起来反对沙皇的人,都是哥萨克出身。可是你却说——他是辛比尔斯克省人。米特里奇,听你说出这样的话,太叫人伤心啦……”
本丘克笑着问道:
“那么说,大家都认为他是哥萨克了?”
“他是哥萨克,不过现在还不向外宣布。我只要看他一眼,——立刻就会认出来。”奇卡马索夫点上烟,把浓重的叶子烟气喷到本丘克脸上,若有所思地咳嗽了一声。“我觉得很奇怪,我们在这儿大家为此争得都要打起来啦:如果他,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是咱们的哥萨克,是炮兵,那么他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学问呢?据说,在大战一开始,他就被德国人俘虏去,在那里学习,后来学到了各种学问,可是等他一开始鼓动他们的工人起来暴动,并使他们那些学者都望尘莫及的时候,——他们都吓坏啦。就对他说:‘贲儿头,你回家去吧,基督保佑你,要不你会搞得我们鸡犬不宁,不可收拾!’于是就把他送回俄国来啦,因为他们害怕他把工人给鼓动起来。哦嗬!老弟,他可是个厉害家伙!”奇卡马索夫颇为骄傲地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话,高兴地在黑暗里笑了起来。“米特里奇,你没有看见过他吗?没有吗?真可惜。据说,他的头很大。”他咳嗽了一声,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红色的烟气,他一面把卷烟抽完,一面继续说:“老娘儿们应该多养些这样的人。是个厉害家伙,真的,他不仅仅要推翻一个沙皇……”他叹了一口气:“不,米特里奇,你不要跟我争论啦:伊里奇呀——是哥萨克……干么还要故意布疑阵呢!辛比尔斯克省根本就不会出这样的人物。”
本丘克不说话了,笑着躺了半天,眼也没有闭上。
他很久未能入睡,确实有很多虱子密密麻麻地爬到他身上,爬到衬衣里面,咬得象火燎似地痒痒难忍;躺在旁边的奇卡马索夫一面叹气,一面搔痒,不知道是谁的淘气的马直打喷鼻,把他的睡意全吓跑了。本来他已经睡熟了,但是不合群的马匹咬起架来,踏动着蹄子,凶狠地尖声叫起来。
“闹吧,鬼东西!……得儿——儿——儿!得儿——儿——儿,该死的东西!……”杜金跳起来,用昏昏欲睡的中音吆喝起来,并用什么沉重的东西打了近处的马一下子。
本丘克被虱子咬得在铺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他把身子侧到另一面去,恨恨地想,大概怎么也睡不着了,就开始考虑起明天开群众大会的事来。他尽量去设想军官们会怎么进行反抗,他暗自冷笑道:“大概,哥萨克们群起一哄,他们就会溜之大吉,不过,鬼知道会搞些什么花招!我一定要跟本地驻军士兵委员会先商量好,以防万一。”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想起了一个战争场面——一九一五年十月的一次冲锋,接着记忆仿佛对主人把它送上了这条已经走熟了的小路非常高兴,就开始幸灾乐祸地推出许多往事的断片:被打死的俄国和德国士兵的嘴脸和难看的姿势,南腔北调的话语,以前曾经看见过的,但是现在失去光彩、由于时间久远而变得黯谈的景物的片段,不知道为什么保存在心里,一直没有说出过的思想,内心还能微微感觉到的大炮轰鸣的回音,熟悉的机枪哒哒声和弹带的沙沙声,雄壮的旋律,一张画着他曾经爱过的女人的美丽得令人心疼的小嘴的、已经有点褪色的画,接着又是战争的片段:遍地尸体,塌陷下去的埋葬战死的兄弟的坟坑……
本丘克被弄得心烦意乱;他爬起来坐着,出声地,或者是仅仅想道:“这些记忆我一直到死也忘不了,而且不仅是我一个人,凡是活下来的人都不会忘却。这帮混蛋破坏蹂躏了人们的生活!……该死的东西!该死的东西!……你们真是死有余辜!……”
还想起了十二岁的姑娘卢莎,她是他在图拉工厂里做工时的朋友,在战争中牺牲了的彼得格勒一个五金工人的女儿。有一天,黄昏时分,他在林荫道上走着。她——这个瘦削的、身体纤弱的少女——正坐道边的长椅上,放肆地劈开两条细腿在抽烟。憔悴的脸上,两只疲倦的眼睛,早熟的,由于涂了口红而变长了的嘴角上挂着痛苦的表情。“您认不出我来啦,大叔?”她露出一种熟练的职业笑容,站起身来,沙哑地问道,接着,就弯下身子,把脑袋靠在本丘克的胳膊肘上,完全象个孩子似地、可怜地痛哭起来。
这时他几乎被涌上心头的、象毒气一样的仇恨窒息了;脸色变得煞白,牙齿咬得直响,痛苦地呻吟起来。后来抚摸了半天毛烘烘的胸膛,嘴唇一直在哆嗦;他觉得,仇恨象一团熔渣在胸中沸腾,——仇恨在心里慢慢地燃烧着,妨碍他呼吸,使左胸心脏下面疼痛难忍。
直到天亮他也没有睡着。黎明时分,他脸色焦黄,比往常显得更加忧郁,来到铁路职工委员会,商量好决不让哥萨克的兵车从纳尔瓦开出去,过了一个钟头,他就去找本地驻军士兵委员会的委员们。
八点钟以前他回到兵车上来。他走着,全身都感觉到一阵还带着一点热气的清晨的凉意,暗暗为此行可能获得的成功,为从仓库生了锈的屋顶后面升起的太阳和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一阵象音乐似的、悦耳的女人声音而沾沾自喜。黎明前下过一阵短时间的倾盆大雨。路基上的沙土被雨水冲过,到处留下一些水流的痕迹,散发着淡淡的雨水的气息,在沙土的表面上,被雨点打过的地方,还保留着密密麻麻的、已经有点儿干了的小坑——就象长了麻子似的。
一个身披军大衣,脚上穿着沾满泥浆的高筒靴的军官,绕过列车,迎着本丘克走来。本丘克认出是卡尔梅科夫大尉,就稍微放慢脚步,等他走过来。他们走到一起。卡尔梅科夫停下来,冷漠地眨了眨乌黑的斜眼睛。
“是本丘克少尉吗?你出狱了?对不起,我不能把手递给你……”
他紧闭着嘴唇,双手插在军大衣口袋。
“我也并不想伸手给你……你太心急啦,”本丘克嘲笑地回答说。
“怎么,你是上这儿来逃命的吗?还是……从彼得格勒来呢?是不是从宝贝儿克伦斯基那里来的?”
“你这是——审问吗?”“是对于一个开小差的同事的命运的合法关切。”本丘克敛去笑容,耸了耸肩膀。
“我可以叫你放心:我并不是克伦斯基派来的。”“但是,在大难临头的时候,你们立刻就会令人感动地携起手来的。那末,你到底是什么人呢?不戴肩章,穿步兵军大衣……”卡尔梅科夫翁动着鼻翅,轻蔑而又遗憾地打量着有点儿驼背的本丘克,说道,“是政治经纪人吗?我猜对了吧?”没有等到回答,他就转过身去,大步走开了。
杜金在车厢旁边迎上本丘克。
“你是怎么回事?大会已经开始啦。”
“怎么,已经开始啦?”
“就这样开始啦。我们的连长卡尔梅科夫大尉本来出差去啦,可是今天他乘机车从彼得堡回来了,把哥萨克们召集起来。这会儿正要去劝说他们呢。”
本丘克停下来,询问卡尔梅科夫是从什么时候去彼得格勒出差的。从杜金的话里得知,这家伙差不多有一个月不在连里了。
“这是科尔尼洛夫假借学习投弹技术的名义派到彼得堡去的反革命刽子手的一员。就是说,是科尔尼洛夫忠实信徒。哼,好吧!”他跟杜金一同向开会的地方走着,断断续续地想道。在仓库后面,哥萨克的军便服和军大衣围成了一圈灰绿色的栅栏。卡尔梅科夫站在人群中的一只底朝上的木桶上,四周693站了几个军官,他尖声地、一字一板地喊道:
“……进行到最后的胜利!我们是受到信任的,我们绝不能辜负——这种信任!现在我来宣读科尔尼洛夫将军致哥萨克们的电报。”
他用一种不必要的慌慌张张的动作,从制服上衣侧面的口袋里掏出来一张揉皱的纸,和兵车司令耳语了几句。
本丘克和杜金走过来,跟哥萨克们混到一起。
卡尔梅科夫感情丰富,情绪激昂地念道:
哥萨克们,亲爱的乡亲们!俄罗斯国家的疆土不是在你们祖先的骸骨上开拓、扩展起来的吗?伟大的俄罗斯不是由于你们无比的英勇,由于你们的功勋,伟大的献身精神和英雄行为而强大无比吗?你们,静静的顿河的豪放、自由的儿子们,库班和勇猛的捷列克的健儿们,乌拉尔、奥伦堡、阿斯特拉罕、塞米列琴斯克、西伯利亚草原和山地、遥远的后贝加尔、阿穆尔和乌苏里等地英勇、矫健的雄鹰们,你们永远在保卫着自己旗帜的尊严和光荣,俄罗斯的土地上到处流传着歌颂你们祖先功勋的传说。现在已经到了你们应该拯救祖国的时候了。我谴责临时政府行动的犹豫迟缓、管理国家的无能和放纵德国人在我们国家肆意横行;喀山的爆炸事件可以证明这一点,这次爆炸毁掉了约一百万发炮弹和一万二千挺机枪。不仅如此,我还要谴责政府某些成员明目张胆的叛国行为,对此我可以提出证据:当我八月三日在冬宫参加临时政府的会议时,阁员克伦斯基和萨温科夫曾指示我,不能把所有的话全说出来,因为阁员中有些不忠诚的人。很明显,这样政府只能把祖国引向灭亡,对这样政府是不能信任的,跟这样的政府为伍,是不能拯救灾难深重的俄罗斯的。因此,昨天临时政府为了敌人的利益,要求我辞去最高统帅职务时,我作为一个哥萨克,基于良心与忠诚,不能不拒绝这个要求,我宁被咒骂而死,也不愿使祖国蒙受耻辱和叛变祖国。哥萨克们,俄罗斯土地的勇士们!你们曾经保证,在我认为必要的时候,你们将奋起与我共同战斗,拯救祖国。现在钟声响了——祖国已经到了覆亡的前夜!我不服从临时政府的命令,为了拯救自由的俄罗斯,我要反对这个政府,反对这个政府中的那些不负责任,出卖祖国的谋士。哥萨克们,你们要维护无比英勇的哥萨克的尊严和光荣,这样你们就可以拯救被革命夺去的祖国和自由。你们要服从我的命令,执行我的命令,随我前进!一九一七年八月二十八日。最高统帅科尔尼洛夫将军。
卡尔梅科夫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卷着那张纸,喊叫道:
“布尔什维克和克伦斯基的奸细阻挠我们各部队乘火车前进。已经接到最高统帅的命令:如果不能用火车完成调动任务时,就以行军队形向彼得格勒进发。今天我们即将出发。请大家准备下车!”
本丘克粗暴地用胳膊肘推开别人,挤到人群中去;还没有走到军官们的圈子,就象在群众大会上一样,响亮地喊叫道:“哥萨克同志们!我是彼得格勒的工人和士兵派到你们这儿来的。有人要率领你们去进行自相残杀的战争,去扑灭革命。如果你们愿意去反对人民,如果你们愿意去恢复帝制,——那你们就去吧!……但是彼得格勒的工人和士兵却希望你们不要去做杀害自己兄弟的凶手。他们向你们致以热烈的问候和兄弟的敬礼,他们不愿意跟你们兵戎相见,而愿意和你们结为同盟……”大家没有等本丘克把话说完,就发起了一阵冲天的喧哗声。仿佛是怒吼的风暴把卡尔梅科夫从桶上冲了下来。他向前弓着身子,快步向本丘克走去;但是还差几步没有走到时,便用靴后跟一拧,转过身来。
“哥萨克们!本丘克少尉去年从前线逃跑,——这你们是知道的。怎么,难道我们能听这个胆小鬼和叛徒的话吗?”
第六连连长,苏金中校用沙哑的、象打闷雷似的低音压下了卡尔梅科夫的声音,喊道:
“逮捕他,逮捕这个坏蛋!我们在前方流血,他却躲到后方去逃命!……抓住他!”
“等一会儿再抓!”
“叫他把话说完!”
“不要用手绢去捂人家的嘴。让他说明自己的观点。”“逮捕他!”
“我们不要听逃兵胡说八道!”
“说下去,本丘克!”
“米特里奇!要砍到他们的尾巴骨!”
“打——倒……”
“住口,你这个母狗的奶头!”
“压倒他们!压倒他们,本丘克!你要跟他们顶着干!顶着干!”
身材高大、没戴军帽、露着剃得光光的秃脑袋的哥萨克,团革命委员会的委员,跳到桶上去。他热烈号召哥萨克们不服从反革命刽子手科尔尼洛夫将军的命令,他讲了进行反人民战争的危险后果,然后转向本丘克,结束说:
“同志,您不要以为我们也象军官老爷那样轻视您。我们欢迎您,尊敬您这位人民的代表,我们尊敬您,还由于您原先当军官的时候从未欺压过哥萨克,跟我们亲如兄弟。我们没有听见您说过粗暴的话,但是请您不要以为我们是些没有文化的人,以为我们不懂礼貌,——亲热的话连畜生都明白,别说是人啦。我们恭恭敬敬地给您敬礼,请您转告彼得堡的工人和士兵,我们绝不会举手去打他们!”
周围象敲大鼓一样轰响起来:一片称赞的呼叫声,响彻云霄,然后又慢慢地低沉下去,平静下来。
卡尔梅科夫扭着匀称的身子,又爬上了木桶。大谈其白浪翻滚的顿河的尊严和荣誉、哥萨克的历史使命、军官和哥萨克共同浴血奋战的壮举,等等,等等,他气喘吁吁地讲着,脸色变得象死人一样苍白。
一个身体强壮的白眉毛哥萨克换下了卡尔梅科夫。人们打断了他反对本丘克的、充满仇恨的演说,——抓着他的手从桶上拖了下来。奇卡马索夫跳到木桶上去。他把双手一挥,好象劈木头似的,叫道:
“我们不去,我们也不下火车!电报上说,好象哥萨克曾经答应过要帮助科尔尼洛夫啦,——可是谁问过我们呢?我们从来也没有答应过他!是哥萨克军人联合会的军官们答应的!格列科夫将军曾摇着尾巴答应过,——那就让他去帮忙吧!……”
发言的人更换得越来越勤。本丘克低垂着额部宽阔的脑袋站在那里,粘土色的血晕使他的脸色变得黝黑,脖子上和太阳穴上鼓起的血管猛烈地跳动着。气氛越来越紧张。他感觉到,再过一会儿——只要发生一点儿卤莽的行动,这种紧张气氛只有经过流血才会缓和下来。
驻扎在当地的步兵成群结队地从车站上涌来,军官们溜出了会场。
过了半点钟,气喘吁吁的杜金跑到本丘克面前,说道:
“米特里奇,怎么办哪?……卡尔梅科夫准是想出了什么坏主意。他们正在从车上往下卸机枪,还派一个骑兵到什么地方去啦。”
“走,咱们到那儿去。赶快召集二十来个哥萨克!快!”卡尔梅科夫和三个军官正在兵车司令那节车厢边往马上装载机枪。本丘克第一个走过去,回头看了看同来的哥萨克们,把手伸进军大衣口袋,掏出一枝崭新的、精心擦过的军官佩带的手枪。
“卡尔梅科夫,我们来逮捕你啦!举起手来!……”卡尔梅科夫从马旁边跳开去,弯下腰,抓住手枪盒子,但是没有来得及拔出手枪:一粒子弹在他的脑袋顶上响了;本丘克在枪响前,恶狠地大声喊道:
“举起手来!……”
他的手枪露出了枪口,扳机慢慢地扳上了一半。卡尔梅科夫眯缝着眼盯着他,艰难地举起手来,弹了个响指巴儿。那几个军官也都很不情愿地交出了武器。
“马刀也要摘下来吗?”一位年轻的少尉机枪手恭恭敬敬地问道。
“是的。”
几个哥萨克把机枪从马背上卸下来,又搬到车厢里去。“派人看守这几个人,”本丘克对杜金说。“奇卡马索夫,你去逮捕其余的军官,把他们也押到这儿来。听见了吗,奇卡马索夫?咱们俩把卡尔梅科夫送到本地驻军的革命委员会去。卡尔梅科夫大尉,请您在前面走。”
“干得漂亮!漂亮!”一个军官往车上跳着,目送着走去的本丘克、杜金和卡尔梅科夫,赞赏地说。
“诸位!我们应该感到害臊啊,诸位!我们简直象孩子一样傻!谁也没有想到及时把这个坏蛋干掉!当他拿枪对着卡尔梅科夫的时候,这当儿给他一枪——不就完了嘛!”苏金中校愤愤地扫了军官们一眼,说道。半天才用颤动着的手指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来。
“要知道他们有整整一排人……会乱开枪互相射击起来的,”少尉机枪手有点儿抱歉似地解释道。
军官们沉默地抽着烟,有时候互相对看一眼。这幕戏竟如此迅雷不及掩耳地演完,使他们呆若木鸡。
卡尔梅科夫咬着黑胡子尖,默默地走了一会儿。高颧骨的左腮帮子上,一片火红,好象挨了耳光子似的。路上遇到的老百姓都惊讶地停下来望着,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傍晚的纳尔瓦上空,天色阴沉,黯淡无光。道轨上落满了象红色金属片似的桦树叶子——八月正在慌忙撤退。一群群乌鸦飞过教堂的绿色圆顶。从车站外面的什么地方,暮色苍茫的田野那边,吹来袭人的寒意,夜色渐浓,一片片抹了一层晚霞似的铅白色残云,依然在掠过荒凉、无路的天空,从纳尔瓦向普斯科夫,向卢加方面飘去;黑夜正在越过一道看不见的界限,逼退黄昏。
在火车站旁边,卡尔梅科夫猛然转过身来,朝本丘克脸上啐了一口,骂道:
“卑鄙的——家伙!……”
本丘克躲开啐过来的唾沫,眉毛向上一挑,左手把猛地插进口袋去的右手腕子紧按了半天。
“走!……”他费力地喊道。
卡尔梅科夫又走起来,恶毒地骂着,脏话连篇。
“你这个叛徒!卖国贼!你将为此遭到报应!”他不断地骂着,常常停下来,向本丘克进逼。
“走!我求你……”本丘克总是在劝说。
于是卡尔梅科夫紧握着拳头,重又向前走去,象匹受伤的马,摇摇晃晃。他们来到水塔边。卡尔梅科夫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不是什么政党,而是一群可恶的社会蟊贼!谁在领导你们?——是德国人的总司令部!布尔——什——维克……哈哈!全是些低能儿。你们的党,是一群败类,被人收买,简直是……一群无赖!无赖!……出卖了祖国!我真想把你们全都吊在一根横梁上绞死……噢,噢,噢,噢!这个时刻会到来的!……你们的那个列宁不是三十个德国马克就把俄罗斯出卖了吗?!……他抢了百八十万——就逃之夭夭啦……这个流刑犯!”
“给我靠墙站住!”本丘克拉着长声,结结巴巴地喊道。杜金大吃一惊,慌张起来。
“伊利亚·米特里奇,等等!你要干什么?等等!……”本丘克气得脸都变了样,非常难看,面色发青,他跳到卡尔梅科夫面前,照着他的太阳穴上猛击一拳,脚踏着从卡尔梅科夫头上飞下来的军帽,把他拖到水塔的黑砖墙边。
“站好!”
“你干什么?!……你!……你敢!……你敢打死我!……”卡尔梅科夫挣扎着,怒吼道。
脊背重重地撞在水塔墙上,他挺直了身子,明白过来:“你要枪毙我?”
本丘克弯下腰去,手忙脚乱,使劲往外拔手枪,因为扳机挂住了口袋里了。
卡尔梅科夫向前迈了一步,迅速扣好军大衣上的全部扣子。“开枪吧,狗崽子!开枪吧!你看看吧,俄罗斯军官是如何从容就义……我就是临死……”
子弹砰的一声打进他的嘴里。沙哑的回声在水塔后面一阶一阶地盘旋升向高空。卡尔梅科夫在迈第二步的时候就踉跄了一下,左手抱住脑袋,倒了下去,身子弯成一个很陡的半圆形,然后把几颗被血染黑的牙齿吐到胸前,甜滋滋地吧咂了一下舌头。等他的脊背挺直,贴到潮湿的石子上,本丘克又打了一枪。卡尔梅科夫抽搐了一下,翻身侧卧,象一只睡着的鸟,把头扭到肩下,发出一阵短促的呜咽声。
在第一个十字路口上杜金追上了本丘克。
“米特里奇……你这是干什么,米特里奇?……你怎么把他打死啦?”
本丘克紧紧地按着杜金的肩膀,用坚毅的目光凝视着他的眼睛,声音非常安逸、但有些疲惫地说道:
“不是他们杀死我们,就是我们杀死他们!……没有中间的道路。要血拼到底。你死我活……明白了吗?卡尔梅科夫这类人,就必须象对付毒蛇一样把他们消灭、镇压。对那些为怜悯这些毒蛇而流泪的人也要开枪……明白了吗?为什么要流眼泪呢?要硬起心肠!变成凶狠的人!如果卡尔梅科夫掌握了政权的话,他会嘴里叼着香烟,把咱们打死,可是你……唉,你这个爱哭的好心人!”
杜金的脑袋摇晃了半天,磕打着牙齿,不知道为什么两只穿着褪成红褐色皮靴的大脚也莫名其妙地乱踏起来。
他们俩沿着寂静无人的狭窄街道沉默地走着。本丘克偶尔回头看看。乌云在他们头顶低空的黑暗中翻滚着,向东方涌去。昨天的雨水洗过的一弯新月,象只澄绿的斜眼睛,从一小块八月的天空窥视着人间。近处的十字路口上,一个步兵战士和一个肩上披着白色头巾的女人紧挨在一起站在那里。战士抱住那个女人,把她往自己怀里拉着,在低声说些什么,她却双手撑住他的胸膛,脑袋向后抑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嘟囔说:“我不信!我不信,”接着就压低声音娇滴滴地笑了起来。
八月三十一日,克伦斯基召去的克雷莫夫将军在彼得格勒自杀了。
克雷莫夫所属部队的代表团和指挥人员都赶到冬宫去自首。这些不久以前还想用战争来对付临时政府的人,现在却来向克伦斯基大献殷勤,向他表白自己的忠诚。
克雷莫夫纪律紊乱的部队还在进行最后挣扎:一部分军队由于惯性作用,还在向彼得格勒运动,但是这种运动已经毫无意义,因为科尔尼洛夫的叛乱已近尾声,象腾起的烟火似的反革命火花已经熄灭,而且共和国的临时执政者——这些日子里,他那肥硕的脸颊的确显得大为削瘦了,——已经在象拿破仑一样,抖动着两条裹着皮绑腿的腿,在政府的例会上大谈其“政局完全稳定”了。
在克雷莫夫自杀的前一天,阿列克谢耶夫将军接到了任命他为最高统帅的命令。一向举止得体、注意细节的阿列克谢耶夫了解自己处境的恶劣和暧昧,开始他坚决拒绝,但是后来还是接受了这一任命,唯一希望,就是借以减轻科尔尼洛夫和那些曾或多或少参预组织反政府叛乱的人们的不幸。
三十一日,他在路上用直通电话和大本营联系,想弄清科尔尼洛夫对他接受任命和即将上任所持的态度。令人厌烦的商谈断断续续,一直拖到深夜。
同一天,科尔尼洛夫那里也召集了一次参谋人员和亲信们的会议。对于他提出的关于继续与临时政府进行斗争的合理性问题,大多数出席会议的人都主张继续斗争。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请谈谈您的高见吧,”科尔尼洛夫对鲁科姆斯基说,因为他在整个会议过程中一直保持沉默。鲁科姆斯基的话虽说得很委婉,但是坚决反对继续自相残杀。
“投降吗?”科尔尼洛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问道。鲁科姆斯基耸了耸肩膀。
“问题自身会自然而然地得出结论。”
谈话又继续了半个钟头。科尔尼洛夫一言不发,显然,他在竭力使自己保持镇定。会议不久就散了,过了一个小时,他把鲁科姆斯基请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来。
“您是对的,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他把手指头弄得咯吧咯吧直响,昏暗的、好象撒上了一层炭灰的灰白色眼睛■着旁边的什么地方,疲倦地说道,“继续顽抗不仅愚蠢,而且简直是犯罪。”
他用手指头敲了半天桌子,谛听着什么——也许是在谛听自己琐碎的思绪;沉默了片刻,问道:
“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什么时候到?”
“明天。”
九月一日阿列克谢耶夫来到了大本营。当天晚上,他根据临时政府的命令,逮捕了科尔尼洛夫、鲁科姆斯基和罗曼诺夫斯基。在把被逮捕者送往“大都会饭店”(在那里他们将被置于守卫的监护之下)之前,阿列克谢耶夫与科尔尼洛夫密谈了二十分钟;科尔尼洛夫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非常激动,几乎不能自制。罗曼诺夫斯基想要走到科尔尼洛夫跟前去,但是被科703尔尼洛夫的妻子挡住了。
“请原谅!拉夫尔·格奥尔吉耶维奇要求谁也不要到他跟前去。”
罗曼诺夫斯基瞥了一眼她那神色沮丧的脸,就赶紧走开,眼睛激动地眨着,眼眶下面立刻黑了一片。
第二天,西南线总司令邓尼金、参谋长马尔科夫将军、万诺夫斯基将军和特别军团司令埃尔杰利将军也都在别尔季切夫同时被捕。
在贝霍夫的一所女子中学里,科尔尼洛夫的注定要失败的反革命行动可耻地结束了。结束了,可是又在策划新的行动;未来的国内战争和向革命展开全线进攻的计划难道不就是在这所女子中学里出笼的吗?
十月底的一个早晨,利斯特尼茨基大尉接到了团长的命令——率领连队徒步到皇宫广场去。
利斯特尼茨基给司务长下了命令后,就赶忙穿起衣服来。军官们都打着呵欠,骂骂咧咧地起床了。
“什么事?”
“布尔什维克在找事!”
“诸位,谁把我的子弹拿走啦?”
“开到哪儿去?”
“你们听:是在放枪吗?”
“哪有什么枪声?是您阁下耳朵的幻觉!”军官们都来到院子里。连队已经站成纵队。利斯特尼茨基率领着哥萨克快步从院子里走出去。涅瓦大街渺无人迹。的确有的地方偶尔响起零落的枪声。一辆铁甲车在皇宫广场上巡行,士官生在巡逻。街道荒凉、寂静。一队士官生和几个第四连的哥萨克军官们在冬宫门口迎接哥萨克。军官中,有一位是连长,他把利斯特尼茨基叫到旁边去,问道:
“全连都带来了吗?”
“是的。怎么啦?”
“第二连、第五连和第六连都不肯来,拒绝执行命令,不过机枪队跟着我们在一起。哥萨克怎样?”
利斯特尼茨基轻轻地挥了一下手。
“糟糕!第一团和第四团的情况怎样?”
“这两个团没有来。他们不来。您知道,今天布尔什维克可能要动手吗?鬼知道在搞些什么名堂!”他伤心地叹了口气,“真想奔回顿河去,躲开这是非之地……”
利斯特尼茨基把连队带进院子。哥萨克们把步枪架起来以后,就都在宽敞的、象操场似的院子里散开。军官都凑到远处的厢房里。他们抽着烟,聊起天来。
一个钟头以后,开来了一团士官生和一个妇女突击营。士官生据守在皇宫的走廊里,机枪也拖到那里。妇女突击队员就聚集在院子里。闲逛的哥萨克们走到她们面前,开起下流的玩笑。下士阿尔扎诺夫拍了拍一个穿着短大衣的短头发女人的脊背,说道:
“大婶,你就在家养孩子好啦,怎么干起老爷们的事来啦。”“你自己去养吧!”声音沙哑的、很不客气的“大婶”顶嘴道。“我的乖乖!你们也跟我们一起来并肩战斗啦?”旧教徒兼色鬼的秋科夫诺夫纠缠着女突击队员说道。
“揍他们,臭流氓!”
“撇腿的战士!”
“乖乖地呆在家里多好!瞧,用得着你们哪!”“土造的双筒猎枪!”
“从前面看——是个兵,可是从后看一看——不知道是个神甫,还是他妈的别的什么玩意儿……简直使人恶心!”“喂,你这个女突击队员!把你的屁股收一收,要不然我可就要拿枪托子打啦!”
哥萨克■着妇女们,哈哈地笑着,倒也快活。但是将近正午,快活的气氛消逝了。女突击队员们分排从广场上抬来粗大的松木柱子,封锁宫门。指挥她们是一个男人相的胖女人,穿着很合身的军大衣,挂着一枚乔治勋章。铁甲车在广场上开始巡逻得更加频繁,士官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把一些装着子弹和机枪弹带的手提箱搬进皇宫。
“喂,乡亲们,当心点儿吧!”
“原来咱们是要打仗啦?”
“你以为——来干什么?你当是把你带来调戏女突击队员的呀?”
同乡们——布卡诺夫斯克和斯拉谢夫斯克的都围到拉古京身边。他们在商量什么事情,来回跑动。军官都不知道溜到什么地方去了。庭院里除了哥萨克和女突击队员以外,别无他人。紧靠宫门的地方放着几挺机枪手扔下的机枪,机枪的护板闪着湿漉漉的暗光。
傍晚,飘起了小雪。哥萨克们开始不安起来。
“这是他妈的什么规矩:把我们领了来,扔在院子里,连饭都不管?!”
“应该去把利斯特尼茨基找回来。”
“去找,去找!他在皇宫里,而士官生却不放咱们弟兄进去。”
“应该派个人去找炊事车——叫他们送饭来。”
于是,派了两个哥萨克去找炊事车。
“你们不要带枪去,不然的话,人家会缴你们枪的,”拉古京建议说。
等候了两个钟头的炊事车。可是,不用说炊事车,就连派出去的人也没有回来。原来是谢米诺夫团的步兵把从院子里开出来的炊事车给拦回去了。黄昏时分,原先聚集在宫门附近的女突击队员们散成密集的散兵线;她们卧倒在木柱下面,开始越过广场向什么地方射击起来。哥萨克们没有参加射击,在抽烟,闲得无聊。拉古京把连队召集到宫墙边,不时担心地打量着皇宫的窗户,说道:
“听我说,乡亲们!咱们在这儿没有什么事可干。应该撤出去,要不然咱们就要无辜遭殃。他们一开始对皇宫进攻,咱们呆在这儿干什么?军官——连影子都不见啦……难道咱们就该死,就该在这儿白白送命吗?回营房去,别在这儿蹭墙皮啦!至于临时政府……它对咱们有啥用呀?!乡亲们,你们说哪?”“咱们从院子里一往外撤,赤卫军就要用机枪扫射。”“他们会砍掉咱们的脑袋!”
“不见得……”
“那就自己好好想想吧!”
“不行,咱们还是在这里老老实实呆到底吧。”
“咱们简直象牛犊子一样——喂饱了往牲口棚里一赶。”
“各走自己的路吧,我们排撤啦!”
“我们也撤!”
“派几个人去找布尔什维克说说——叫他们别碰咱们,咱们也不动他们。”
第一连和第四连的哥萨克也凑了过来。大家商量了一下。每连派一个人,三个哥萨克走出宫门。一个钟头以后,他们领来三个水兵。水兵们跳过堵在宫门口的一堆方木,穿过院子,故意装得很随便的样子;他们走到哥萨克跟前,互相寒暄了一阵。一个留着黑胡子的漂亮的水兵,穿着敞怀的帆布上衣,海军帽歪在后脑勺上,挤到哥萨克人群中去。
“哥萨克同志们!我们是革命的波罗的海舰队的代表,我们是来建议你们,撤出冬宫。你们没有必要来保护别人的资产阶级政府。叫资产阶级的鬼儿子们——士官生去保护它吧。没有一个步兵愿意来保护临时政府,而且你们的弟兄——第一团和第四团的哥萨克——已经跟我们合作啦。谁愿意跟着我们走——就请站到左边去!”
“等等,老兄!”第一连的一个威武的下士走出来说。“跟着走——我们是非常高兴的……不过赤卫军会把我们枪毙吧?”
“同志们!我们以彼得格勒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名义保证你们绝对安全。谁也不会伤害你们。”
黑胡子的水兵旁边站着另一个身材短粗、脸上有点浅麻子的水兵。他扫了哥萨克们一眼,转动着象牛似的粗壮的脖子,拍了拍自己紧绷在制服里的高胸脯,说道:
“我们护送你们!弟兄们,用不着疑神疑鬼的,我们不是你们的敌人,彼得格勒的无产阶级也不是你们的敌人,敌人是这些……”他笑着,翘起大拇指向皇宫一指说道,露出了细密的牙齿。哥萨克们犹豫踌躇起来,女突击队员们走过来,听了一会儿,■了■哥萨克们,重又走回宫门去。
“喂,你们,大嫂子们!跟我们一块儿走,怎么样?”一个连鬓胡子的哥萨克招呼她说。
没有得到回答。
“扛起枪——开步走!”拉古京坚定地说。
哥萨克和睦地纷纷拿起步枪,排好了队。
“把机枪也带走吧?”一个哥萨克机枪手问黑胡子的水兵说。
“带走。不能留给士官生。”
哥萨克们出发前,各连的军官全都出来了。他们挤在一起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三个水兵。各连排好队就开拔了。机枪队拖着机枪走在最前面,小轮子轻轻地吱吱吜吜、哗啷哗啷在湿漉漉的石头铺的地上滚着。穿帆布上衣的水兵走在第一连最前面一个排的旁边。费多谢耶夫斯克镇的身材高大、白眉毛的哥萨克拉着他的袖子,抱歉、感动地说道:
“我亲爱的人呀,难道我们愿意跟人民作对吗?我们一时糊涂,被骗到这儿来啦,如果我们明白,那我们会来吗?”他伤心地摇了摇留着额发的脑袋。“请你相信我的话——我们绝不会来!”第四连走在最后。他们在被妇女突击营全营挤得水泄不通的宫门口耽搁了一会儿。一个强健的哥萨克爬到方木堆上去,有说服力地、意味深长地摇晃着一个大长黑指甲的手指头说:“喂,娘子军的战士们,你们听我说!现在我们就要撤出去啦,你们这些糊涂娘儿们却要守在这里。不过,你们可不要做什么蠢事!如果你们胆敢在我们背后开枪,——我们杀回来,就把你们统统剁成肉酱。我说得够明白了吧?好,就是这样。现在,再见吧。”
他从方木堆上跳下来,快步去追自己的队伍,不时回头看看。
哥萨克们差不多走到广场中间了。有个哥萨克回头一看,激动地说:
“瞧啊,伙计们!有位军官追咱们来啦!”
很多人都一面走着,一面扭回头来看。一个高个子的军官手扶着马刀,顺着广场跑来。
他不断在招手。
“这是阿塔尔希科夫,第三连的。”
“是个什么样的人?”
“高个子,一只眼睛上有个小瘊子。”
“他想跟咱们一起走。”
“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
阿塔尔希科夫在快步追赶连队,从远处就可以看到,他的脸上还挂着笑容。哥萨克们在向他招手,哈哈笑着。“加油,中尉阁下!”
“快点儿!”
从宫门那里传来一声清脆、单调的枪声。阿塔尔希科夫挥舞着双手,身子往后倾斜,仰面倒下,两脚在石头路上登跶着,想要站起来。各连就象听到口令似的,都转过脸来,面向皇宫。机枪手们掉转枪口,在机枪旁边跪下。一阵弹带的沙沙响声。但是宫门旁,松木堆后面,已经空无人迹。一分钟以前还聚集在那里的女突击队员和军官们,好象都被那声枪响一扫而光。各连又匆匆整好队伍走起来,步子加快了。最后一个排的两名哥萨克从阿塔尔希科夫倒下去的地方跑了回来。为了让全连的人都听见,其中一个大声喊道:
“子弹打在他的左肩胛骨下。死啦!”
脚步的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整齐。穿帆布上衣的水兵喊着口令:
“左转弯……走!”
几个连弯弯曲曲地转弯走去。寂寥荒凉的旧皇宫默默地目送着他们。
这年的秋天很暖和。阴雨连绵。贝霍夫的天空难得见到那苍白无光的太阳。到了十月,野鸟开始南徙。就是夜里,也能听到仙鹤凄切惊心的悲鸣掠过凉意已深的黑土大地。一群群的候鸟匆匆南飞,逃避即将来临的初寒和高空凛冽的北风。因科尔尼洛夫案被逮捕羁押在贝霍夫的犯人,等候审判已有一个半月之久。这期间,他们的囚徒生活仿佛已经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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