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天水桶外面冷热交换的水是桶里面的水吗?

倡导低碳出行。记者 赵炜 摄

  6月12日至18日是第26个全国节能宣传周,6月14日为全国低碳日。今年全国节能宣传周活动的主题是“节能领跑 绿色发展”,全国低碳日活动主题为“绿色发展 低碳创新”。柯桥是水乡,这几年通过五水共治,河道水质有了明显的提升,不少居民正在切实培养节水节电、低碳出行的生活习惯,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推动绿色发展。

  他用淘米水浇花,用洗衣服的水冲厕所

  家住柯桥百福园社区浪琴湾公寓的宋如坛,是小区里出了名的节水达人。宋如坛和老伴都是退休职工,家庭经济条件挺不错,而每个月的水费也就10元钱左右。“不是太小气,而是要节约水资源。”老宋笑呵呵地说道。

  “我家水桶、脸盆很多,淘米、洗脸后的水都可以存下来。淘米水可以用来浇花,洗脸水可以用来洗脚、拖地、冲厕所。”老宋在生活中把一水多用做到了极致。

  抽水马桶边放着大桶,洗手池边放了一个小桶,阳台上还整齐地摆放着大大小小的脸盆等容器。这些水桶和脸盆各有各的用处,有的是用来接水淘米、洗菜,有的是用来清洗抹布。“有的人洗东西习惯开着水龙头,如果用个盆接着,就能节约不少水,盆里的水还能拖地、洗抹布。”宋如坛说。

  茶花、牡丹、兰花……还有小葱、辣椒等,老宋在阳台上种花种菜,这些盆栽所需的水除了雨水外,全部是平时使用过两次甚至三次的生活用水。“我喜欢把淘米水收集起来浇花。”宋如坛说,有亲戚朋友来他家,觉得他这样做太麻烦了,其实他有自己的心得,“用淘米水浇花有三大好处,一是水温适宜;二是水肥,因为淘米水中有不少营养物质,有利于花木生长;第三是节约了饮用水。”宋如坛种的花比一般人种的花颜色更鲜艳,可能也是得益于此。

  还有家住东方花园的俞元增说,之前加里洗碗从不关水龙头,水哗哗流掉很可惜,现在家里洗碗都是在盆里放满水就关水龙头,一遍洗碗之后再放水清洗,小孙女水壶里没喝完的水,也倒在水盆存着洗手洗脚。“节约的水费倒是小事情,主要是节约自来水的习惯逐渐养成了。”俞元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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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淘米水洗菜,再用清水清洗,不仅节约了水,还有效地清除了蔬菜上的残存农药; 用淘米水浇花,花草有营养。

  2.洗衣水洗拖把、拖地板、再冲厕所。第二道清洗衣物的洗衣水擦门窗及家具、洗鞋袜等。

  3.自行车、家用小轿车清洁时,不用水冲,改用湿布擦,太脏的地方,也宜用洗衣物后的余水冲洗。

  4.冲厕所:大、小便后冲洗厕所,尽量不开大水管冲洗,而充分利用使用过的“脏水”;另外将卫生间里水箱的浮球向下调整2厘米,每次冲洗可节省水近3公斤;按家庭每天使用四次算,一年可节约水4380公斤。

  5.洗衣服:如果用洗衣盆洗、清衣服则每次洗、清衣比开着水龙头节省水200公斤;用洗衣机洗衣服:建议您满桶再洗,若分开两次洗,则多耗水120公斤。

  6.淋浴时,在蓬头下转圈可以使水快速流到身上,这样提高水的利用率。记得,擦沐浴露时要关水,洗一次澡可节水60公斤。

  八旬老人两年半义务关楼道灯10万余盏(次)

  在柯桥街道柯亭社区东升花园如意苑6幢,每天早上,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从16楼开始,看到楼道里还亮着的楼道灯,一盏一盏按灭。然后,再下楼道下一层,继续检查没有及时关闭的楼道灯。

  他就是小区热心老人丁传根,有着50多年党龄的老党员。“我是2011年住进这个小区的,兼任这个楼道的楼道长,平时我发现楼道里的楼道灯经常大白天或者天已很亮了还一直开着。”丁传根说,这么多楼道灯一直亮着耗费很多电,怪可惜的。

  “你看很多居民晚上回来按亮了楼道灯,就忘记关了,整整要亮好多小时,挺浪费电的。”丁传根说,从那以后他就有一个想法,每天早上自己下楼顺手把亮着的楼道灯给关掉。于是从2014年1月开始,他就开始每天早上下楼去关灭还亮着的楼道灯。

  “每层楼道总共有4盏楼道灯,我每层都划了表格,看到亮着的灯就顺手关掉。”丁传根说,他每天早上5点半起床,照顾好老伴后,从6点半开始,从16楼开始一层一层关掉亮着的楼道灯。“幸好我住的楼层比较高,我就一层层下楼去关灯。”丁传根说,虽然是下楼,但楼梯台阶比较多,所以他也走得比较小心。

  “一般走到底层关好亮着的楼道灯大概半小时左右,大热天每天都要出一身汗。”丁传根给记者算了一笔账,这两年半来,他一直坚持关亮着的楼道灯,截至目前一共关了10万余盏(次)亮着的楼道灯。

  “节约用电,人人有责,对己有利,对国有贡献。”丁传根这么说。

  相关链接:节电小举措

  1.空调的设置温度不宜过低,盛夏最好设定为27至28摄氏度。这样既能节电,又能防止因室内外温差过大而感冒。以家用一台3匹空调为例,其功率为2205瓦,夏天按每天开机12小时计算,将空调设置温度每调高1度,每天节约用电2.205×5%×12=1.323度电,月节约电费16元。

  2.家电待机,每年每户多付电费40-80元:电器设备在待机状态下耗电一般为其开机功率的10%左右,约5至15瓦不等,每户家庭拥有的电器均待机,其能耗相当于一只30至50瓦的灯泡。如果这些电器平均每天待机5-10小时,一年的待机耗电为91-180度电以上,年节约电费40-80元左右。

  3.每户换一只节能灯节约50元:以5瓦的优质节能灯为例,价格为20元,测定寿命为5000小时,每千瓦时电费以0.403元计,使用5000小时所用的电费(16.12元)和购灯的费用共计36.1元;其照明效果相当于40瓦的白炽灯(寿命为1000小时),同样的电价使用5000小时(需5只,每只1元),则需要80.6元的电费和5元的购灯费共计85.6元。即每户都将一个40瓦的白炽灯换成同样亮度的8瓦节能灯,将节约50元左右。

  家住朗诗小区的丁颖颖在金柯桥大道一家公司上班,与很多普通的上班族一样,丁颖颖的工作是朝九晚五的模式,唯一不同的是,工作3年来,丁颖颖一直坚持着公交车与自行车出行的方式。

  丁颖颖刚工作,家里为了让她舒适一点,就为她买了一辆代步车,但没开一个月,丁颖颖的新鲜感没有了,大厦这里停车比较麻烦,而且上下班高峰也容易堵车。一个月后,她就“雪藏”了新买的汽车,改骑自行车。“我从家里出发到单位,不紧不慢骑20多分钟就可以了,开车停好车也要这些时间。”丁颖颖说,,到单位后整个人骑得全身微热,也不用着急找车位,随手一停就能马上进入工作状态。

  没过几个月,公共自行车投放,这下更好了,家附近公共自行车借了骑到单位楼下,自动还上,连自行车停放都省了。

  丁颖颖说,一开始几位同事还会笑他买了轿车省着不开,最近几年,大气污染的问题慢慢被大家重视起来,身边朋友也慢慢意识到了低碳出行的好处。如今,单位里至少有五六位同事也是骑自行车上下班的。

  如果外出游玩,丁颖颖也尽可能选择公交出行,她说:“现在到绍兴市区很方便,都设有公交专线,站点基本涉及全部购物场所及旅游景点,在比较拥堵的马路上公交车也可以很快地通过,节省下来的时间可以弥补公交车的停靠时间。”

  相关链接:低碳出行常识

  1.如果去8公里以外的地方,乘坐轨道交通可比乘坐汽车减少1700克的二氧化碳排放量。

  2.购买低油耗低污染、同时安全系数不断提高的小排量车。避免冷车启动,减少怠速时间,避免突然变速,选择合适挡位,避免低档跑高速,定期更换机油,高速莫开窗,轮胎气压要适当。

  3.多步行,多骑自行车,多坐轻轨地铁,少开车。

  4.另外,运用自己一点点空闲时间,在公司的花坛中,在自己的后花园中多植几棵树,树是人类不可缺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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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荣辉锁具风生水起,上马墩仍多的是失意人


“坏人”能在一夜之间翻天覆地变成“好人”么?

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不信。上马墩的故事进入了胶着阶段,想干一番事业的兄弟们有了新麻烦。要把这帮人拢在一起做成一件事,那得是件什么样的事……

《上岸》,下周仍是周六,等虫安铺陈停当,告知我们那件惊天大事。

阿辉在上马墩是有财运的,这儿有很多的退休职工、老拆迁户,叔叔阿姨们的口袋鼓。

阿辉面相俊,大块头,双眼皮,嘴唇红红的,跟老人们说话,语速缓和,有些女里女气。做生意,这些都是讨喜之处。

阿辉的胸前挂着一张证件牌,上面写着“锁具安全顾问”,印着党徽、国徽,印着公安部门备案的字样。这张顾问牌,是荣老板的打印机里出来的。

这天,阿辉背着几套锁具去敲朱阿姆家的门头。

朱阿姆是机械厂的退休职工,66岁,老伴是机械厂退休的技术骨干,比她大五岁,可惜两年前先一步走了。朱阿姆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考了名牌大学,毕业后挨个出国,女儿在英国当科学家,两个儿子在美国搞桥梁工程,上马墩街道给她家的门头上敲了一块“模范家庭”的铁牌。08年大地震,上马墩街道组织捐款,朱阿姆捐了十万块,榜单贴在上马墩街道的宣传栏上,把居民们吓了一跳。以后,街道上的几个保健品店就常常派人去“攻单”朱阿姆,脑筋活络的销售代表给朱阿姆按摩、打扫卫生。朱阿姆也心疼这些刚毕业的小年轻,舍得掏钞票,100平的房子里有50平堆着保健品。但这些小年轻的面孔一直换,赚了钱,他们就离开上马墩了,朱阿姆常常把小张认作小李。

那天阿辉在文化广场上搞活动,她正好路过,大屏上正播着阿辉的经历,把她感动了,就去登记表上填了名。

一个弓着腰的老太婆探出一颗白茸茸的脑袋,像只长歪了的白蘑菇从门缝里挤出来。

朱阿姆的腰弓得厉害,眼睛是抬不到人脸上的,认不得人。

阿辉把顾问牌子端到她眼跟前。

“哦,阿辉,你来啦。”

朱阿姆拉开门,腾了几步。

阿辉进屋,闻到屋里的香烛气,到处又是佛具,坐也没地方坐,厨房里乱得不能再乱。

“阿辉,你把我家的锁都换了吧。我手头钞票不够,等明天取了,送给你去。”

阿辉已动工,把防盗锁卸下来了,换了新锁,对朱阿姆讲:钞票不急的,先用新的吧。这把老锁估计比我岁数还长的。

朱阿姆要留阿辉吃茶,进了厨房却半天不出来。阿辉去看,吓了一跳,地上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在爬。

原来,朱阿姆腰痛得不行,身体支撑不起了。屋里阴暗,厨房只亮了一盏小射灯,灯光打在她脸上蛮可怖。

阿辉要送朱阿姆去医院,朱阿姆死活不肯,说自己信教了,腰必须请神来治。

阿辉便连拖带拽,将朱阿姆送进了医院,讲:你还在这神了佛的,找个相机把你刚才那模样拍下来,你自己瞅瞅,鬼还是神。临走时又垫付了钞票。

没几天,朱阿姆的腰好了,阿辉的麻烦却来了。

这天晚上,阿辉去了三胜炖肉摊上聚餐,大伙儿都在,阿辉讲:我倒霉了,被朱阿姆赖上了,非要认我当干儿子,每天都追在我屁股后头,事情都没法专心做,烦死了。

朱宝胜炒了一盘下酒菜,端到桌上,顺嘴说道:阿辉你呆啊,认个干妈么,将来干妈翘辫子,遗产算你一份。朱阿姆钞票多的。

荣老板正在算账,锁具的销量不错,帮忙推销的人里数林宝宝业绩最好,卖了几十套。现在厂家提供的一千套锁具卖掉了一半,势头蛮好。荣老板正给大伙儿算提成,听见阿辉的抱怨,讲:靖海浴室里有个包间,上马墩七八个寡妇老太常在里头打牌,最小的有59,最大的81,聊起荤话,简直比小年轻还厉害的。还好,朱阿姆不打牌。

孙卫明吃了一杯酒,望向上马墩街道的尽头,讲:上马墩妖怪多,妙人也多。

大伙儿都觉得话中有话,追着问:孙政府,我们这一桌人是哪边啊?

孙卫明乐了,说:妙人,你们都是妙人。

李雪又把一盘菜放下,撂下一句:除了孙政府,都是妖魔鬼怪。

这些天,阿辉上街都十分小心,生怕撞见朱阿姆。有次还是被缠上了,朱阿姆非要给他安排相亲,阿辉着急,直喊:我有朋友了,马上就要办酒。

朱阿姆相当失望,等阿辉走远几步,才想起什么话要说。

“阿辉,办酒记得喊我呀。”

这一整天,阿辉的情绪很不好,脑子里都是“朋友”两个字,他根本没有过正式的“朋友”,非正式的,牢狱的岁月里倒牵挂过两位。

第一位,是个在牢门内偶遇的旧相识,一个女少犯。

阿辉进了少管所,那当口,少管所正好接了救灾帐篷的活儿,所有少年犯都在没日没夜地干,在缝纫机旁边打地铺,饿了蹲机脚旁吃,累了倒在机脚旁睡。阿辉却抗拒劳动,他只有一只手,劳动量却不比旁人少。管教安排他各监区巡回检讨,正是最热的夏天,隔着一条弄堂,左边是女少犯,右边是男少犯,都穿着一样的灰色囚服。

少管所虽然关了不少女犯,但管理严格,男女犯人碰面的机会很少,多半出于对牢狱生活的反叛刺激,女少犯那边有人把囚衣拉了上来,露出胸部,管教连忙喝止,四下乱成一片,阿辉在台上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初恋,她认出了阿辉,阿辉也认出了她,两个人四目相对,阿辉跟她做了个手势:“我会写信给你,”她也回了个手势“我会写信给你。”

旧相识叫柳冬梅,比阿辉大一岁,是孕妇盗窃集团的成员,她们交替怀孕,然后被男性成员领着,出没大大小小的黄金饰品店。男性成员帮孕妇打着掩护,负责扰乱柜员的注意力,孕妇乘机顺走正在挑选的金饰品。孕妇的身份很容易让柜员放松警惕,偶尔败露,被带进局子,不到一天也会被放出来。一男一女搭配出工,行话来讲,男的扎口子,女的摸点子。一旦被抓,扎口子的现场撤离,摸点子的因为是孕妇,进了局子24小时后就会被放出来。

孕妇盗窃集团的女成员需要反复怀孕,5名男性成员常年控制着十几名女性成员,女孩们都是拐来的,脾气犟的,刚来时会挨皮带,被灌屎灌尿。老大为了保证干活的人手不会因被抓而减少,女孩儿们都要被轮奸,因为孕妇可以取保。柳冬梅17岁已经怀过三胎,在警方的清网活动中被捕,获刑一年半,送进了少管所。

她和阿辉在外面就认识,贼圈每年都会举办“联亲会”。男成员忙不过来,老大便要在贼圈里借“壮丁”。阿辉嘴里的“初恋”,实则是当年与柳冬梅的一段孽缘,但在那股密不透风的绝望之中,少男少女也是身不由己。

在狱中碰面后,两人书信来往,心照不宣,只将那段黑暗过往称之为“初恋”,约定不管谁先出狱,都要等着对方,都要挣钱给对方上大账。这个约定并不奏效。阿辉投送监狱服刑后,两人的通信并不顺利,或者压根就没再互相写信,至少阿辉没有先开头。他那时候改造任务大,24个小时,吃三睡五干十六,腾不出写信的空当。他又是省局挂了名的顽危犯,监狱的管理比少管所严苛,书信的检查程序更多,两个犯人想继续在纸上谈情说爱,几乎没有漏洞能钻。

第二位,是个心理咨询师。

服刑中期,阿辉犯浑,熬着熬着,忽然对未来失去了信心,没了改造的动力,以往的改造表现全部打了水漂,又成了反改造典型,多次被警官送去严管。有一次,阿辉把生产线上的检验一拳打进了“马槽(服装前后道工序的物品篮,形状大小跟马槽一样)”。

这是毫无征兆的一拳,没有任何冲突的发生,仅仅因为旁人的一句糟糕话,那是同监舍的一个诈骗犯,向他建议:不想改造,就找个资格老的犯人挑战一下。

这个建议令阿辉在禁闭室度过了整个夏天,从禁闭室出来,他脏得像个野人,并且染了疥疮。

出了禁闭室,阿辉又打了同一个人。因为他还记着诈骗犯的后半句建议:打人之后,免不了吃苦,扛住了,再来一遍,以后没人不怕你。

当时,阿辉已被“省级顽固危险犯人攻坚名单”上除名,这两场架打完,他又进了这张大名单。

那一整年,他一直是禁闭室的常客,改造奖励分被扣得精光,同一批送来的少年犯们大多都减刑了,他却有再次加刑的迹象。那是监狱全面推进现代化文明管理的关键年,阿辉有越狱的劣迹,监区教导员怕阿辉再度成为监管安全上的隐患,便请李管教出山。李管教将要退休,他十分关照阿辉,就把他推荐到心理咨询科。彼时,监狱刚挂牌成立“罪犯心理矫治工作室”,心理矫治室、心理宣泄室、沙盘治疗室正式对全监罪犯开放,4名女性心理医生每周对12名罪犯开展心理矫治工作。全监有6000名罪犯,阿辉得到的这个名额,相当稀少。

有了李管教的关照,阿辉每周都去矫治心理。起先一周,除了在宣泄室暴打几番沙袋、偷几个沙盘玩偶、盯着花纹纷乱的转盘催个眠,阿辉没有感受到任何心理上的改变,或者他压根就不认为自己的心理需要矫治。

第一趟,从矫治室回到监区,他依然不愿参加劳动,照旧混刑度日。

没去过的人不会知道,接受心理矫治之前,狱警会先将犯人带进4、5平米的透明隔离室,玻璃墙上有个一尺见宽的传递孔,除了传递物品,犯人和心理咨询师不会发生肢体接触。

待在隔离室,阿辉不拿正眼看人,对面是个凶巴巴的中年女狱警,肥嘟嘟的,应当是工作岗位太闲,便有时间考心理咨询师,考过了,就调来新部门换官运。

第二趟,阿辉不大情愿,跟干部犯浑了。

“牢蹲久了,看老母猪都是双眼皮。我宁愿去伙房看猪,也不想去矫治。”

李管教未必晓得,那当口,阿辉被监狱选中为重点心理矫治对象,一旦改造表现转良,他就会被当成重点案例,收录进监狱文明管理的工作成果中,用以在全省监狱系统中评奖。

干部便给阿辉换了一个咨询师。

这是位实习女狱警,年轻漂亮,涂着粉色的口红。

春节前的最后一次心理矫治过程中,阿辉摆着流氓姿态,用言语挑逗女孩。比如女孩询问他最近的改造情况,他用监狱里广为流传的流氓话回答:白天没吊事,晚上吊没事。

女孩又问他,最近是否参加劳动。他回答道:不喜欢干活。我平时除了读诗,什么事都不喜欢干。

说完这话,他便当着医生的面背完一首流氓诗:

“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上下齐动,快乐无穷。”

这首匿名诗刻在车间的厕所墙壁上,在犯人间广为流传。

女孩面无表情,只说:你是破罐子破摔。

吐出“破罐子”这三个字时,女孩盯着阿辉空空荡荡的那只衣袖。

女孩又说:脸红的人野心大,脸红就是掩盖欲望。

为了回应,为了端住姿态,他将手伸出传递孔,拿起女孩的玻璃水杯,喝光了她的水。

在咨询室,阿辉所有出格的行为,女孩并不在意,她只是在结束工作时,给阿辉布置了一项任务,要求他回到监区后,立刻参加劳动。

阿辉蛮听话,自告奋勇,加入了服装生产加工的劳动中,并且在大年初二还去参与了一次争当劳动能手的加班。

春节长假过后,备受他期待的心理矫治日终于等来了。

第三趟,女孩却一直站在门边看杂志,30分钟的矫治时间,她始终一言未发,阿辉却焦躁了,咬了半小时的指甲。

矫治时间结束,女孩从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水,抿了一口,将一次性纸杯放在了传递孔处。

离开矫治室之前,她对阿辉讲:你最近的表现已经开始转好,继续保持。

阿辉端起那个纸杯,他表现得很审慎,将纸杯里的水一饮而尽。

纸杯被阿辉带回了监区,杯口残有女孩的两瓣唇印,是那种很轻很浅的桃红色。这是他晦暗的青春中,一道最靓的奖赏。

阿辉将杯子高举着,他担心一群围观的犯人将唇印损坏,因为它模糊得禁不起任何鲁莽的触碰。车间或者监房,都不能找到一处妥当的存放地。整整一周,收出工队列里总会出现一个捧着纸杯的家伙,行进的画面很滑稽。

出了腊月,阿辉从一个毫无缝纫技术的新手,到已经可以完成给牛仔裤“上腰”的任务,这个劳动岗位每月可以获得10分,足够保证他排进监区劳动奖励分的前十名。比较其余的劳动能手,独臂的阿辉要流更多的汗。

第一次的奖励分名次公布下来,阿辉已经一个多月没能去接受心理矫治,尽管他急于将第七名的改造成绩告诉女孩,那个连名字,他都还没来得及询问的漂亮咨询师。

4月4号的清明节,监区放假一天,想拿高分的犯人可以申请加班。

阿辉放了狱友的鸽子,他本来约好和狱友斗地主,但他却站进了自愿加班的队伍里,手上端着那个纸杯。

狱友们都说他鬼迷心窍了,脑子坐牢坐坏掉了。

8月末,阿辉半年多没能接受心理矫治,但他的劳动热情未减,拿到了一个监狱表扬(劳动奖励分拿够60分评定监狱表扬)。当天仅仅400米距离的收工路上,突然而至一场雷雨。

阿辉的纸杯被冲进了排水沟里,他顺着沟里的流水奔跑。排水沟上铺着老式的水泥盖板,可以扛得住运输大货车的碾压,一块100多斤。

在漫天的雨雾里,阿辉在狱警维护队列秩序之前,短短的两三分钟,他用一条胳膊,掀翻了二十多米的水泥盖板。但那个令他着魔的纸杯还是在流淌的污水中彻底消失了,他蹲着整整伤心了几分钟,两名逮他的狱警也遭罪,嗓子喊哑了,浑身都湿透了。

阿辉又申请参加心理矫治,半年之内他已经申请过十几次,但每次他都得到同样的反馈:心理医生出去学习了,近期不会返回。

这次申请,他得到了明确的答复:心理医生会在年底入监验收罪犯心理矫治工作成果。

距离年底还有四个月的时间,阿辉牢里蹲了好些年,重复的日子令他对时间钝感,但这四个月,却显得格外可怕。

在这段愈加煎熬的日子里,阿辉的改造劲头照旧像满弦的一张弓,个个月都拿10分,获得了年底四个省劳动改造积极分子名额中的一个。

一个“省劳积”可以减刑一年半,阿辉的减刑申请已经在监区里进行了公示。

将一个“省顽危犯”转变为“省劳积”,这项教改成果蛮出彩,监区的办公室挂上先进教改工作的锦旗,监狱系统的各种内部报刊也将阿辉的名字印上了头条。

年底,阿辉被通知参加狱内新闻的采访报道,他久久未见、牵肠挂肚的咨询师也会同时在电视画面里出现。

这个消息令他失眠了两天,在采访日期的前一天,他在车间里到处淘好的布料,然后用他一年之内练就的缝纫技术,缝制了一个水杯保温套,套子的正面,用双针机缝出一个标准的桃心图案。

采访日,他在主持人的问话过程中显得心不在焉。监狱文教楼的新闻演播厅有二十几平米,女孩坐在距离他最远的位置,中间隔了很多教改科警官,制服上的警衔大小不一。

他没有机会和女孩说上一句话,更没有机会将亲手缝制的保温套送给她。两名带着钢盔的防暴狱警坐在他的身后,尽管他是模范犯人,但终归是犯人,免不了戒备。

活动结束,女孩即将离开演播厅。情急之下,他向防暴狱警申请,说要去感谢一下帮助过他的心理医生。在两名狱警的陪同下,他喊住了即将走出演播厅大门的女孩。

可能因为他不知道女孩的名字,一声“嗨”,显得很不礼貌,没了身份意识。女孩回头看他,很不耐烦地问:你还有什么事?

阿辉显得有些慌张,他不像第一次见到她那样轻松,像那种山里的男孩见到支教的女教师一样,脸红得像个苹果。

他怯生生地将手中的水杯保温套递出去,对女孩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那个水杯不保温,给你做了个保温套。

女孩看也不看这个礼物,轻飘飘地讲:那个水杯?你自己想想呢?!我当天就扔掉的。

出狱后的一些夜晚,阿辉不时想起这两位非正式的“朋友”,不时他也在等候心中的那位正式。等候其实就是幻想——他事业有成,有了完美的伴侣——伴侣的完美之处在于他把两位非正式的朋友结合在一处。但不时他也得打消这些胡思乱想,他没时间更没资格,当务之急,他要创业成功,赚足够多的钱,买下那个厕所。这样,他才能安葬父亲的尸骨。

大热天,他跑遍了整个上马墩地区,挨家挨户地推销锁具,烈日一寸一寸地烤黑了他的皮肤。这些天的销量却很不好,一天,他正在街面焦急地走着,风雷新村爆炸了,两死一伤,是一个住户家的煤气罐导致的。那也是个做夜市的摊贩,事发前正在家里炸小酥肉。消防车来了很多,上马墩街道封住了,夜市不让出摊,爆炸后碎裂的楼板还砸坏了一个变压器。

阿辉的手机响了,是朱阿姆,在电话里嚎啕大哭。

“阿姆,怎么了?家里被炸到了?”

“阿辉阿辉啊,多多臭了哇,我难受呀。”

朱阿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辉没听清楚,只听见“啪嗒”一声响。应该是手机摔了。又一想,该不是朱阿姆摔了。阿辉便三步并两步,往朱阿姆家赶。

到了门口,阿辉狂敲门,没人应,立刻慌了,这防盗门的锁是新换的,相当牢靠,自己都打不开。正好周边都是处置爆炸现场的消防兵,阿辉赶紧喊消防兵破门。

阿辉进屋后,看见朱阿姆瘫在冰箱旁,因为停了电,屋里十分闷热,厨房里弥漫着一股腐臭味道。阿辉扶朱阿姆坐到沙发上,人没大碍,就是哭得久了,晕天晕地。

“阿姆,屋里怎么这样臭?”

朱阿姆盯着那只双开门的大冰箱。

阿辉意识到什么了,有些后怕。

“冰箱里不会有什么臭了吧?”

阿辉便拉开了冰箱,看见冻箱里有一条泰迪,死了很久的样子,化冻后臭得不行。

阿辉这才晓得,朱阿姆是表面风光,一门三杰,儿女个个有大出息,但她的日子却过得相当孤独,平常只有一条多多搭伴。一年前多多死了,她舍不得把多多葬掉,尸体就存在冰箱里。每天做饭,还能跟多多讲话,看两眼多多。

朱阿姆要认阿辉当干儿子,上马墩街道的人都晓得了。阿辉却膈应,主要是不想受旁人的戳指,讲他贪财,打朱阿姆家底子的主意。但朱阿姆却是块橡皮糖,阿辉甩也甩不开。况且,朱阿姆是大客户,定了十几套安全锁具,把家里能上锁的地方都上了锁,就连整天烧香念经的佛龛也定制了一道不锈钢的小门,安上一把防盗锁,把一只乌漆漆的檀木观音锁得很严实。

得了朋友们的帮衬,加上自己的勤苦,阿辉把厂家提供的一千套锁具都销完了,但荣老板去找厂家核账时,对方却把之前扶持阿辉创业的方案给否决了。厂家给出的理由也很气人,讲那个方案是副总提的,私下表态,拿到大会上讨论,老总不仅不认可,甚至生气,拍了桌子,骂道,锁具安全怎么能交给劳改犯搞?

老总是白手起家,从前家里穷,老娘曾在大巴车上被扒手偷了500块钱,那是给老爹的治病钱。

正当阿辉垂头丧气的时候,朱阿姆贴过来了,直接表态:阿辉,我蛮看中你的事业,我要投资你。

阿辉只当成玩笑话,荣老板却当真的,私底下就跟朱阿姆谈妥了投资,“天使轮掏30万。”朱阿姆觉得“天使”这个词真好,叫着称心,30万不是难题,不到一个礼拜就把钱送去了上岸舞厅。这样一来,阿辉也没了退路,只有按照上马墩认干亲的习俗,给朱阿姆磕头,吃了朱阿姆包的八只馄饨,收下红包,以后将“阿姆”改口“阿辇”。

不光如此,朱阿姆还要帮阿辉解决后顾之忧。

“阿辉,你爸爸埋的不是地方,我也肯出钞票的,想把你爸爸安葬了,你才能专心做事业。”

阿辉摆手拒绝了,只说:这桩事,我只有亲力亲为,旁人帮我,我不甘心。等我事业起来了,老爹才算真安心,不然他埋哪里,都是一样。

“荣辉锁业有限公司”成立后,阿辉更加拼劲,朱阿姆心疼,整天煲了汤往公司送,“死命白搭,顾一顾身体。”

上马墩的一些“无事佬”眼红了,对阿辉就没有好脸色,私底下讲他怎么怎么伺候老太婆,全是恶心话。朱阿姆的三个子女几年不着家门,偏偏这个当口,约好了返家,在上马墩街口听进了不少风言风语。三人二话不说,直接去派出所报警,讲家里的老人遭了诈骗。

朱阿姆这三个子女,是上马墩街道的“门面”,靖海中学更是把三人的照片贴在校绩栏,区政府也抛出了人才引进方案,想让朱阿姆家的这一门三杰,全部留锡工作。这桩案件,上面很重视,派出所便立刻出警。

荣辉锁具公司设在一间约百平的简装写字楼内,30几名锁具行销员围在一台播着嗨曲的电视前。他们手舞足蹈,啸叫着扭动身体,互相击掌,像出征前完成一项鼓舞士气的仪式。之后,所有人都以一副激情四射的样子开启了一天的工作。

荣老板有位关系牢靠的狱友,搞过南派传销,后来又做“华林文具”——一家劣迹斑斑的行销公司,用成功学规避了诸多法律风险,之后疯狂压榨劳动力,坚持好多年不付工资,再完成自己在十几个城市开设分公司的“伟业”。

在华林文具待1个月以上的业务员就有机会晋升主管,而坚持1个月未离职的人,多半都是被成功学深度洗过脑的。

这类“商业信徒”通常会坚持半年以上,这期间,他们多半会成为“主管”、“队长”,少数极度出色的甚至能成为“副经理”——但所有人的待遇并无不同,他们没有固定工资,没有五险一金,唯有货品销售的提成。

不过,年轻的行销员们酷爱此类头衔,以及在其中收获的“肯定”、“尊重”、“归属感”和“责任”。他们大多受教育程度不高,来自乡镇村落,年纪小,工作经历少。行销公司深谙“头衔效应”的法则,依靠着老套的方式,收割着年轻人旺盛的劳动价值。

货品很平常,签字笔、记号笔和计算器,签字笔的拿货价格是每盒16元,记号笔每盒20元,计算器22元一个,至于最终的销售价全靠行销员的一张嘴。

荣辉锁具前期的业务也要靠行销,这位狱友的一些管理方式得到了荣老板的认可。荣老板答应了他的股份,此人便出任了公司的销售主管。

公司为行销员们设立了公正的职位上升通道。一名行销员当月业绩突破2万,次月可晋升主管;主管可以收徒,徒弟超5人升级为队长,团队每月业绩超8万,半年后晋升副经理;副经理设有半年业务培训期,期满可挑选其他城市开设分公司,前期费用由上一级老总承担,分公司的业务利润老总要抽取20%。

每天清晨,公司大厅都如同传销现场,一群行销员们大吼大叫,大厅的劣质地板发出“砰砰砰”的跺踏之声,行销员们穿着廉价的西裤衬衫,每个人都要轮流跳到人群中间,完成专属自己的出场方式。

大部分人的动作都十分滑稽——有一位肥胖的女行销员做出高难度的拉弓动作,甚至崩掉了胸口的纽扣;一位年轻的主管一直大幅度地扭胯,吼了足足5分钟,用带有乡音的土味英文喊着“够!够!莱斯够!”,他始终没有发现自己的裤门大敞,斜出一角深紫色的内裤……

也有一些新员工被行销组长拉进了人群,大伙跟着节奏扭动身体,朝新员工伸着手掌,新员工跟他们挨个击掌,也有两位实习的女大学生被拖进了人群,她们显然无法快速合群,两人满脸通红、不知所措,有一位甚至像鸵鸟那样捂住了脸。

嗨曲播完,所有人分列2排,一位瘦高的中年经理从办公室出来了,所有人激烈鼓掌。经理穿着笔挺的西装,端着无线麦,跑了几步,在队伍前头刹住脚,举着麦冲两三个行销员咆哮,发出“喔喔喔”的浑厚声音,行销员们也跟着咆哮,疯狂鼓掌;经理又冲到后排,同样盯着几个行销员,眼睛瞪得极大,话筒里有喘气声。

他来回跑了四五趟,两排队伍发出的掌声要掀翻天花板了,声浪令人惊恐,所有行销员的神情似乎都要燃烧起来。

一个新员工站在东南墙角,那儿有一台半米高的饮水机,经理咆哮着冲到他面前,新员工被经理那张青筋暴起的面孔吓住了,稍稍退了半步,撞倒了饮水机,好在水桶是空的。

新员工弯下腰,将饮水机扶起。经理忽然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拖到了队列中间,咆哮——“你为什么来这儿工作?”

话筒戳到新员工的面前,他想了一下,说:“挣钱。”

“你为什么去搭理那只空桶,那里面有什么?值得你用这么宝贵的晨训时间?”

新员工被经理吼懵了。人声却正在沸腾。

接下来是业务训练时间,行销员们的队列瞬间打乱了,他们在这间小屋里挤来挤去,随意拉住某位同事,练习销售话术。

一刻钟后,早晨9点,墙上一台挂钟响了,这是定好的出工时间。所有人都去了楼下的另一间公寓,那是个30平米左右的文具仓库。每人带着书包、手提包、购物袋,逐一在仓库完成货品申领手续。

警察抵达公司门口,将以上这些场景都看得清楚,立刻将所有人都控制了。阿辉和荣老板当时正在外地的锁具厂,他们投了十万块,正在研发自家品牌的安全锁具。警察上门时,公司仓库里全是代销的锁具,又在阿辉的办公桌上找到了一沓“胸牌”,上面印了国徽,还印了“公安局备案”。

阿辉和荣老板立刻返回无锡,孙政府也找准了关系,加上朱阿姆自己的笔录,事情总算摆平了。但这样一番抓人的动静,公司的业务开展不下去了,好不容易招来的30位行销员散了伙。更加可恨的是,那位销售主管把仓库里10万块的货贱卖了,销售款全部卷走。荣老板气得下不来床。这一辈子,他都在吃“识不准人”的苦。

生意上的状况也令朱阿姆揪心,她不愿跟三个子女吵,但看到他们,眼里便噙了泪。子女们见过大世面,围在她的床边,嘴巴里的各种道理,排山倒海一样地袭击朱阿姆。

朱阿姆讲:我不是不识好歹。我没有老糊涂。

大儿子说:我请好了律师,刑事上办不了这群人,就走民事,把你那30万讨回来。

二女儿帮腔:不能便宜这些恶人。

小儿子说:无锡法院里有我的同学,我待会儿就打招呼去。

朱阿姆已经头昏,撑起半边身体,跟三个儿女发话。

“你们要这样逼他们进绝路,我也不活的。你们在国外过日子风光,哪里晓得我在这边是怎么过来的。阿辉帮了多少,你们可晓得?比你们关心我的。”

大儿子抢嘴:我们供你几个保姆,你一个都不要的呀。

儿女们还是弄不懂朱阿姆,只觉得她是老了,痴呆了。朱阿姆也不想多讲了,只有嚷嚷起来:

“你们狗起劲,把人家的营生搅烂了,你们就把他们扶起来,我是大股东,你们这也是搅烂了我的事业。你们不帮衬,还搞破坏,我生你们干什么的呀?!”

儿女们拗不过朱阿姆,大儿子的门路广,联络锡城最热的电视栏目,编导给阿辉做了一期节目——《神偷阿辉,昔日贼王筑梦天下无贼》,他在节目里表演了单臂开锁,主持人将他带到了无锡一个高档的居民楼,阿辉一个小时,开了8个单元楼,40几户的防盗锁被验出不安全。

节目播出后,广东最大的锁具厂立刻找阿辉聊合作,同时,锡城的几家锁具厂也想找阿辉做顾问。名头一响,阿辉便每天挎着一条“防盗公益宣传”的绶带,到锡城的文化广场、小区健身广场、市民活动中心搞活动。

荣老板又带着上岸舞厅的一群刑释人员搞直播,宣传阿辉的事迹。有质疑声也有掌声。热度上去了,北京来了好几拨记者,要把阿辉的事迹写出来。这个时代,故事很值钱,要拿去出书、做有声剧、拍网络电视、搞院线电影。

阿辉的势头一下子止不住了,情况有了更深一步的发展,阿辉受邀去监狱做演讲。这一趟是“五进宫”,却是挂着“创业模范”的牌子,光彩地迈进去的。

那是3月末的下午,荣老板开车去海澜之家,给阿辉挑了一身西服,又找熟悉的理发师,给阿辉整了个拉风的头型,然后开车,将阿辉送到监狱门口。

等待入场时,狱政科科长为阿辉泡了茶,这位科长曾将刺头犯阿辉亲自关在了禁闭室。再次会面,科长对阿辉已是刮目相看,见阿辉刚抿了两口茶水,立刻又来添水,客气地讲:阿辉,你这小伙子真有能耐的。看直播,我是你的粉丝。

演讲会场设在大操场上,几千个犯人坐在塑料板凳上,他们昂着脖子,等着台上的阿辉做演讲。不少犯人都认得阿辉,在台下“阿辉阿辉”地叫,干部用扩音喇叭让所有人安静下来。

阿辉展了展肩,端正坐姿,刚想说话,脸已经发烫。幸亏荣老板替他做好了准备。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A4纸,是荣老板写的演讲词。

“兄弟们,你们很多人都是混江湖的,很多都是大哥,但是,今天我讲句大实话,你们很多人也都是农村人,都是苦出身。打打杀杀的时代,逞凶斗狠的时代,早都过去了。光是上马墩,苍蝇肚一样大点的地方,摄像头就要七百多个。现在外面用支付宝用微信,上马墩八十岁的老头身上都掏不出一百块现金……总而言之,坏人打胜仗、狠人开大荤的时代,早都过去了。”

“现在是法治社会、互联网社会,只要大家守规矩,只要大家肯吃苦,走正路,互联网上的机遇蛮有得一搞。我的名堂,一大半都是直播带来的。”

说到最后,阿辉气势很足,脸早都不烫,对即将刑满释放的犯人说:“到我荣辉锁具来。”

不曾想,这句话说出口后,全省又有七八家监狱邀请阿辉去演讲。司法局也将一块“刑满释放人员就业安置点”的铁牌钉在了荣辉锁具公司的门口。

有一回,阿辉受邀去一家外省的监狱演讲,这是一所现代化文明监狱,设立了出监监区,搞了一道“新生门”,需要阿辉帮忙设计一套安全的指纹锁具。阿辉的参与赋予了这套锁具真正的意义。

“新生门”修建在监狱的二道门处,是一道拱门,犯人刑满时从门内穿过,拱门上雕刻了“出监词”,都是重新做人,重扬风帆,用劳动汗水重塑灵魂之类的语句。

这是一道两米高的铜门,只容一人通过,非常厚重,需要出监犯用指纹开锁,还要亲手推开门,整个过程十分吃力。

走完这套形式是有意义的:让出监犯明白打开这扇新生门的不易,要懂得珍惜门外的日子。

阿辉自己设计锁具,又去找熟悉的厂家定制,最后在这道新生门上刻上了“荣辉锁具”的牌子。

这桩事件立刻又上了报纸——《昔日神偷研发锁具,卖进曾服刑十三年的监狱》,阿辉的运势涨到了天花板。

阿辉高涨的名声,像是筑起了一道时光之门,它把一辈子都不能再相见的故人,再次送到了阿辉的面前。

劳动节后的一个下午,交代完公司的事务,阿辉去女监做演讲。监狱的广场上晾晒着床单,四周弥漫着一股肥皂粉的气味。一千多个女犯穿着统一的蓝条纹衣服,人挨人地坐着。阿辉还没开讲,台下一个女犯就止不住地哭,虽然哭得极其克制,但还是动静不小。女干部查问她遇到什么事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没法回答。干部便拎她出去,等阿辉讲完,女干部跟他讲,有个女犯说认得你,想跟你聊两句。阿辉问,是不是哭个没完那个?我一点儿不认得她。

女干部讲,我也不晓得,她表明是认得你的,你不愿意跟她聊,我可以回掉。

阿辉便过去看了一眼,女犯讲:阿辉,我是柳冬梅啊,你不认得我了么?你现在蛮好呀。

阿辉听得一惊,眼前哪里是柳冬梅呢。

柳冬梅是单眼皮,是圆脸,眼前的女犯是大双眼皮,是瓜子脸。还有鼻头,柳冬梅是塌鼻梁,这位却翘着鼻尖,挺直的鼻梁。

“你认不出我,我不意外。”

监狱里跟犯人会面的时间有限,女干部催着女犯回监舍,阿辉赶紧讲:好的好的,你好好改造,我有空给你写信。

女犯也讲:好的,阿辉,我也给你写信。

女干部送阿辉出监狱大门,阿辉想起来了,问道:柳冬梅犯什么案子?

女干部讲:自己生的小孩,自己卖掉,钱都花在那张脸上了。

阿辉又是一惊,人的变化,真太大了,信是不好再写,没法像以前一样沟通了。

5月末的一个下午,阿辉在县郊的一所监狱做完了演讲,又和几个出监犯签订了用工协议。副监狱长请他参观心理咨询室,心理咨询科来了一位女科长,见面就喊:张辉,你还认得我么?

女科长主动跟阿辉握手,阿辉认出来了,是从前那个递他唇印纸杯的女咨询师,眼下她升了正科,风光满面。

“科长你好,感谢你当年给我做心理辅导。”

女科长自来熟,拍了阿辉的肩膀一下,讲:“你现在是大老板了。蛮好的事情。我要在工作成果上把你当重点案例的,北京有个记者朋友要写这种题材,你要帮帮我的,到时候肯定要采访你,结束了,你给她签一个原型人物授权书。你这个人生,一定要去拍电影的。你不许拒绝哦。”

阿辉连连点头,走出监狱大门时,喉咙里却好像进了个苍蝇。

九点,上马墩夜市进入晚春时分,等会儿还有一拨生意,把锅撂下,朱宝胜不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桌客人瘦瘦小小,东张西望,不会要逃单吧,经常有客人吃着吃着人就不见了,还有搞软性pua的,那个福建口音小伙子,看上去老老实实落魄模样,来吃过几次饭,说没发工资,想按月结账,先吃再买单,吃吧您,我朱宝胜是善人,吃了整一个月,最后一天,问发工资了吗?小伙子说马上就发工资了,明天就把钱给您!今天先吃点好的,加了肉丝和鱿鱼,那就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上马墩夜市上。

许三从远处过来,拎着一只木桶,里头装了蘑菇炖肉。

“你留一些在摊位上卖,不要都拎给医院。”

朱宝胜喊了一声,许三开着一辆“瘸逼乐”,摇下车窗,回道:

“医院那边,明早有病友过生日,我这点肉还不够下家属们的嘴,明天中午吧,中午烧两趟,送来你的摊上。”

没等讲完,许三便将车开去了马路对面。

朱宝胜有些不高兴,李雪也在身旁,劝:毕竟是他那张锅盖,招揽的生意,他怎么安排就怎么顺着他,但每天的进账出账要算清楚。

临近收摊,朱宝胜算账,忽然想到什么了,问李雪,那个卖酱油的今天来了么?

前两天,有业务员来摊位上推销酱油,说佳佳酱油退出无锡市场,有批酱油以四分之一的价格清仓,但必须得包圆了。

这一会儿,朱宝胜在心里盘算,手头已经挣了4万块钱,与其每天被许三掏着去搞慈善,还不如用来备货。除去原材料,炖肉摊和炒饭摊最贵的耗材就是酱油。

“你脑袋里是什么啊?一半装水,一半装面,你就不能不动歪脑筋么,买两万块的酱油,你是不是脑子里都是浆糊?”

李雪也劝不住朱宝胜,不出一天,家里已经堆了一百多箱的酱油。

月底算账,许三也不计较,只让朱宝胜把自己的分红给阿辉,他要入股阿辉的锁具事业。

“你不要把几张钞票捂这么紧,眼光要放长远,阿辉现在的势头,如日中天,大伙儿都争着抢着去投资、分红。你不要瞎买彩票,错过机遇。”

许三的话,朱宝胜这边耳朵进,那边耳朵出。

许三又叮嘱他花一千块买烟酒,要酬谢孙政府,“上回摆平杂鱼瘦子,多亏了孙政府,不然,指不定今天落了个什么糟糕下场。”

朱宝胜不高兴,讲:挨打的人是我,糟糕也是我糟糕。

许三不想多说,那个磨刀的夜晚多么危险,要不是孙政府提前到了几步,他现今不晓得弄出什么下场。

“不要多问了,你照办就好。”

朱宝胜不痛快,明明自己在外头风吹日晒,赚了一点钞票,却听许三的分配,也没有一声好,落在自己和李雪的头上。

回到住处,朱宝胜窝着火,吹了几瓶啤酒,东摇西晃地去摸那一箱箱的酱油,心里喊着,等老子填了家里的债,就不跟你们这些呆逼玩了。

过去几天,淅淅沥沥的雨日,上马墩的夜市污潮潮,朱宝胜早早过来支摊,搭好了防雨棚。旁边来个女人,说昨天来吃宵夜,喝得烂醉,走时忘了拿包,里面有刚发的四千块钱工资,问朱宝胜有没有帮着收起来。

“我没有看见你的包,你去别处问。”

朱宝胜瞥了女人一眼,只顾收拾自己的东西。

这女人忽然“劳改犯,劳改犯”骂不迭,叫来一群工友,又恐吓,又辱骂,“你不要蒙我们,上马墩谁都晓得了,你们这些人,断了胳膊卖锁的,病老鬼烧炖肉的,还有你这个胖猪皮,都是开盖货(枪毙的囚犯)。”

朱宝胜被骂到火气上头,将剁刀往案板上一丢,这女人反倒躺下来撒泼,喊着“劳改犯杀人,劳改犯杀人了”。

上马墩街面聚过来无数的人,朱宝胜心下烦苦,躲回家里,只留了李雪跟几个人对骂、撕扯。

又过去几日,朱宝胜不再出摊,许三来问,他只说腰痛,只想休养。许三又去问李雪,李雪讲:你们那些天,卖锁卖得风光,却把见不得光的底子摆到了台面上,现在上马墩的人都骂三胜炖肉是劳改犯开的黑摊。

李雪又把袖子撸上去,露出几条血红的指甲痕,讲:“昨天就有泼妇来吵嘴,他倒是躲回家里,我却被挠了一顿。”

李雪的这番话,都是朱宝胜不便亲口说的,李雪讲完,他才挑准核心,讲:你又不是不知道,风雷新村起了爆炸事故,现在大整顿,不能用液化气了。摆摊的,都很麻烦。

许三听出朱宝胜的意思了,是想开店,也不想多啰嗦,只讲:上马墩都他娘的是狗逼,老子现在是信了佛信了教,不能动粗,不能讲脏话……不多讲了,我现在要积善业,我们惹不起躲得起,摊子摆不下去,我支持你开店!钱的事你不要烦,我干姐姐的钞票腾得过来。

不出几天,许三找干姐姐借了15万,拎给朱宝胜,撂了话:欠条不要你打,但开店后要尽快腾过来。

朱宝胜点点头,一只手伸进袋子里摸钞票。

又过几天,许三见朱宝胜照旧出摊,过去问了一嘴:怎么不操心开店的事,摊上的生意做得下去么?

朱宝胜讲:有些老客户要吃你的炖肉,店我在慢慢寻,这种事急不来。

朱宝胜买了辆二手海马,又花掉2万,半夜去太湖边遛弯,车速拉到一百二。车里放的是《老司机带带我》,彷佛要在高歌中开去世界尽头,直到身处的世界只剩下自己。车里的劲歌是荣老板帮他下的,荣老板跟他说,我帮别人下歌,一般是根据那个人的个人品味来的。朱宝胜笑笑,心说,品味?品你妈个逼。

风雷新村爆炸后,上马墩夜市大整顿,出摊变得像打游击。朱宝胜心态变了,天天就像吃了枪药。

最近两个月的房租,是李雪出的。从那天开始,李雪对他的态度就变了,待在屋子里,她很少再说话。二人世界就成了默片。

排掉了些负面情绪,朱宝胜琢磨起开店的事,但他不想找许三商议,也不跟李雪说,去彩票店坐着,掰着指头跟孙政府讲述自己的致富蓝图:在炖肉的基础还要做藏书羊肉,还要做小龙虾,还有做蒸菜。

孙政府一听就笑了,问他哪有那么多精力?三桩事情干好一桩,就足够要人命的了。又骂他是发财梦做多了。

“那我开藏书羊肉店。”

正值秋天,朱宝胜路过一家藏书羊肉店,看到一斤生羊肉28,烧熟了能卖98,觉得挺赚钱。

“好好的炖肉怎么不做了?我在藏书镇倒有熟人。”

孙政府顺嘴一说,朱宝胜赶紧接上。

“那你帮我问个方子,哪怕掏钞票,我都要弄的。”

孙政府在藏书镇上有熟人,知道开羊肉店的挣的是辛苦钱,江浙沪人吃羊肉讲究时令,生意只能做半年,拖家带口,在上海无锡昆山或是其他的江浙城市,开店的小两口睡在店里,早上五点熬到凌晨两点,连轴转,精神和元气全靠大木桶里的羊汤吊着。店要开得很晚,忙得眼睛都睁不开,客人就黄酒吃得高兴,高声呼唤老板:再切一条羊鞭!人就立马精神了,手上就有了力量。这一刀刀的可是钱啊,冬天一家人洗澡的次数手指头可以数过来,几年干下来,老家的孩子已经和爹妈不熟了。这是凭真本事做生意的。朱宝胜心思不定,想赚快钱,怎么能搞出来藏书羊肉。

但朱宝胜非要做,孙政府便找朋友问了做法,告诉了朱宝胜。当时藏书羊肉已经没那么讲究厨艺,不一定要传统的木桶、木柴才能烧出来,外地人做得差不多也能卖。

朱宝胜买了五斤重的羊肋排,回家试制,烧好之后缩成一小团,根本没有人要吃,他图便宜,一次性在冷库里买了几十斤羊蛋,烧好之后自己都不吃,只好喂彩票店的几只野猫,喂了十几天,活活把猫喂到发情期提前,大降温的天气居然叫起了春。

藏书羊肉搞不灵,朱宝胜想改做无锡小馄饨,孙政府的几个无锡本地爷叔阿姨朋友,纷纷过来参谋,帮忙买、汰、烧、和馅、包皮,贡献自家包馄饨的秘方,忙得不亦乐乎,朱宝胜找好了门面,兼做仓库和住处,“无锡正宗小馄饨”正式开业。

这些爷叔阿姨在朋友圈都是出了名的“烧菜灵”,小馄饨包得“只只嗲”,料想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没几天的生意,朱宝胜却越做越差,当地居民从来不去吃。孙政府过去看,见锅里装模作样漂了几根骨头,要了一碗,汤和淘米水一样白,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吃在嘴里舌头发苦,孙政府直摇头,“老无锡的台面都要被你坍光。”

朱宝胜摸着头,不好意思地说,浓汤宝放多了,本来只放半斤,不小心整袋全给整下去了。

这些都搞不灵,朱宝胜败掉了不少钱,躺在床上想了想,还是摆脱不了许三的那张锅盖,只能照旧,重拾老营生。

上马墩从路口到新村共有三十四家店,大部分都有当地居民进来闲聊,这些人基本不消费,但得让他们坐。闹市大路的生意经,比如肯德基、星巴克,板凳设计都有讲究,避免客人过久霸占一张咖啡桌,最多坐四十分钟就要屁股痛,好比软性逐客。上马墩的店不一样,如果没有当地居民过来坐,基本可以宣告完蛋了。

此地居民喜欢早起,去饮食店吃碗馄饨,或者阳春面面筋浇头过桥,兴致好了,喊三两河虾盐水,炒盘螺蛳,喝几口甜到腻的无锡特黄。店老板像个高中班主任,板着面孔,有利于应付酒鬼。中午不高兴烧饭的人,去吃鸭肉面,晚上买菜,叉麻将,此外的时间就去相熟的店里坐坐,就跟去运河公园喝茶一样。

朱宝胜在街道尽头盘下一间店,交给许三的账本上写着转让费10万,店内装修,购买设备,杂七杂八地又花了9万,又说手头备货的钱还紧,让许三跟干姐姐再腾3万。

许三觉得转让费太高,要看合同。

朱宝胜讲,不知扔在什么地方,还得花功夫去找,好的门面不等人,碰到合适的果断拿下,转让费虽然高些,生意搞上去,也都能摊平。

许三不问了,只张罗起开业的事。

开业当天,无锡本地兴送花篮,店门口足足收了三十八只,都是许三搞来的人情,排场摆足,全部摆在门口,第二天被偷了一半。

招牌做得出彩,孙政府找省书法协会的朋友题了“三胜炖肉”的行书,字体浑圆有劲,镶了铜边。挂牌那天,要当街放炮仗,可惜街道禁炮,荣老板买了百声响的电子炮竹,响了好一阵。

店开妥了,夜市摊上的老顾客都来了,生意蒸蒸日上。

李雪早起煮饭,用炊事班食堂的大锅,一锅煮数十斤米。朱宝胜驱车前往红梅市场,找相熟的摊主吹牛打屁,买回十斤米粉,十斤面条,数十个圆白菜,数斤胡萝卜,青椒若干,他白天的事情就结束了。李雪将面条过水,摊凉,和煮好的米饭、米粉一起,按贩售时的分量一一分装在碗里,午饭过后,李雪把圆白菜洗净,胡萝卜削皮,青椒去籽,切刨成丝,将损耗的油、盐、酱、醋一一填补进调料瓶,做完这一切,夜幕将将降临。

这一整天的分工,朱宝胜只买了菜,只做了两锅炖肉。李雪却埋头苦干,累到胳膊也抬不起。生意实在好,李雪就不计较了。但一段时间后,李雪发现营业额不见踪影了,朱宝胜支支吾吾,说不出钱去了哪里。

其实,朱宝胜耍滑头,觉得大势已定,从此财源滚滚而来,独自庆祝了一下,拿八千块买了一部苹果7plus,又隔三差五往洗头房钻,李雪查账时,营业额又拿去买了菜,只剩了一百四。

李雪三天不起床,是荣老板和孙政府来劝,才重新开工。许三也让朱宝胜立账本,必须把李雪的那份算清楚,定时交账。两人约定,除去许三的分红,以后不管赚多少钱,一人一半,进货费用均摊。朱宝胜保证不再出去嫖娼,尽早完成回本的目标。

失去了生活大部分乐趣的朱宝胜改玩烟斗和手串,每天在上马墩闲逛,有次,他逛到了法庭的拍卖会,看看能不能低价买到豪车名牌手表,最终拍得滴漏式咖啡壶一个,起拍价六十,朱宝胜举手,主持人问:六十块一次,六十块两次,好,是你的了,只能冲咖啡粉,不能磨咖啡豆。后来,他自己也觉得这个多此一举的玩意儿没有意思,放在墙角堆灰。

许三做慈善结识的几位本地爷叔、阿姨,常来店里吃炖肉。

开店最初,朱宝胜没买冰柜,倒不是没钱,主要是抠。但爷叔、阿姨吃饭时看了看:你们食材第二天坏了怎么办?

朱宝胜说打了井水,囤在井水里,等回款了,再买。说得蛮可怜。爷叔阿姨都不作声。第二天,有快递员搬了个大箱子来,朱宝胜怕是骗局,差点拒收,在确定不用自己掏钱后,好说歹说,终于拆开包装,里面是台崭新的冰柜。朱宝胜十分诧异,我没买冰柜啊?

江浙沪文化讲究自顾自,亲兄弟明算账,人情热络都是建立在分寸基础上。怎么会有这种事情?说明是本地爷叔、阿姨是真心盼着朱宝胜好起来。这只冰柜,朱宝胜用着都脸烫。

朱宝胜和李雪两人忙不过来,去东亭的劳务市场雇工。朱宝胜不舍得开高工资,处处碰壁,回到店里,想起浴室老板的10几份炒饭,慌忙开灶。

浴室的老板是位60多的爷叔,来店里坐着,手腕上戴着金铃子,抽烟把那只金灿灿的手抬得老高。店门口过去一个卷头发女人,爷叔立刻打招呼:蘑菇!蘑菇扭头看了一眼,朝前走。

蘑菇在市场卖蘑菇,上马墩的人都喊她蘑菇,去年女儿还没结婚就得白血病走了,蘑菇也不想好了,每天打牌赌钱。爷叔说她是打算换个活法,朱宝胜问那为啥不去周游世界?爷叔面孔一拧:周游世界好大一笔钞票哦。蘑菇刚借给人五万块钱,结果那人得心肌梗塞死掉了,钱回不来了。朱宝胜问死的是哪个,爷叔讲是在路口卖杂鱼的瘦子,总在浴室里打牌,巧了,那天输了钱,怀疑人家出老千,去床上用品店抱怨,突然面孔不对,说我人不好了,别人把他扶在花坛上坐着,等120来就当场宣判了。

朱宝胜听得一喜,锅下面蹿起火苗,烫了手指,又慌忙炒饭。

送走浴室老板,他便去找许三,要传递一下杂鱼瘦子暴毙的消息。谁知刚照面,许三便让他掏两千块钞票。周围站了七八个老阿姨,平时在浴室打牌,都是男人先走一步的寡妇,大的70,小的59,打牌之余搞慈善,许三最近跟她们走得近,也搞慈善。杂鱼瘦子走得突然,又欠了一屁股的债,关键债主蘑菇也是上马墩的可怜人,又是许三点对点的蘑菇供应商,对信教信佛后的许三来讲,这个“慈善”绕不过去,赶紧要攒福报、积善业。

朱宝胜本来找许三喝酒庆祝的,欺负自己的人暴毙了,这下可好,要倒贴两千块去扶仇人的丧事。他很不高兴却不敢吭声,回店途中,想到自己开店不过是当伙计,挣钱也是贴别人的生活,自己老家那么大一个烂摊子,怎么没人来“慈善”一下他。

朱宝胜觉得自己亏得慌,好处都没落在自己的头上,倒是背了一身的债,整天替别人苦哈哈地忙钱。除了屋里堆着的百十箱酱油,好像还没多少落进自己腰包的好处。

夜里,他躺在床上想,还是自己没实力,许三虽然害了一身的毛病,但好歹有只锅盖,能吃干股,而且朽木逢春,勾搭了老姐姐,要死的人,还有软饭吃;阿辉虽然丢了胳膊,但身怀绝技,事业也是顺风顺水;荣老板更加不用说,老大一个舞厅都是他的资产。只是他朱宝胜,什么都凭借不上。想着想着,就认定自己跟所有人不是一路,有了散伙的心思。

“我俩离开上马墩,干自己的生意。我不想一堆人搅在一起做生意。”

朱宝胜将身旁的李雪掰过来,冷不丁冒了这句话。

李雪的身体却僵了似的,朱宝胜掰得吃力,只看见李雪的半张面孔,泪潮潮的,好像哭了很久的样子。

“你这是怎么了?躲着我哭什么?”

李雪甩掉他的手,讲:你不要烦我,我有自己的事情要想。

朱宝胜却使劲将她掰过来,讲:你给我讲清楚,不要好端端的,又一副哭丧的样子。

李雪腾一下坐直,两颗潮眼珠盯紧朱宝胜,盯得他心里发毛。

“你这是哪根筋搭错了,这样瞅人。”

李雪的丈夫死了,得回去料理丧事——其实这一年,李雪过得还算有奔头,丈夫有严重的高血压和一堆并发症,活不长久也在意料之中,不然她也不会跟朱宝胜好,不会拼命在炖肉摊上炒饭。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下半生,我有12万的外债,都是死鬼丈夫治病欠下的,他虽然打我打得凶,但他的病我是尽了力的。”

李雪继续说,朱宝胜还不吭声,李雪便下床穿衣服,等人走到门口,朱宝胜才说:

“给我一段时间考虑。”

李雪拉开房门,回头瞅了瞅朱宝胜,讲:你把床底下的钞票拿出来,屋里水气大,容易受潮。

讲完,李雪拎出门后头的一只包,径直出门,原来东西她都收拾好了。

朱宝胜一直瞒着所有人藏钱,等屋里静了下来,他掀开床板,发现藏在下面的两万块钱已被李雪用报纸包得方方正正。

朱宝胜的面孔垮了下来,心剜去了一块似的难受。

第二天,许三来店里,问起李雪,朱宝胜讲:男人死了,回去治丧。

许三问:你一个人忙得过来么?赶紧雇个工。

朱宝胜不吭声。许三讲,你关张吧,我今天在水上明月定了酒,孙政府也要来。

朱宝胜明白了,是许三和老姐姐要办喜酒。

水上明月在太湖旁边,许三定了湖景包间,配了朝鲜服务员,孙政府和林宝宝坐上席,许三和老姐姐坐右边,老姐姐的几位姊妹和李管教的几位朋友坐左边,朱宝胜坐在角落里。等了一会儿,阿辉和荣老板进来了,两人先跟孙政府打招呼,又跟许三打招呼。独独忘了朱宝胜。

上菜走酒,阿辉的声调最高,跟孙政府汇报近况,讲自己跟着许三做慈善,要给“病友厨房”送菜,每天十斤肉,二十斤蔬菜。还有,他最近买了车,听广播里有人求助用血,他立刻开车到医院。规定的上限是400cc,他坚持要献500cc。刷手机看见水滴筹上有个烧伤的儿童,他眨眼间就划账3000元过去。

“上马墩街道推荐我当十佳青年。”

“蛮好,你势头蛮好,但不要膨胀。”

许三也敬了一轮酒,众人都在劝:

许三干掉了杯里的酒,兴奋地喊:

“我身体好的,我现在积善业,病势早都被压下去的。我感觉自己像小年轻。”

荣老板更是手快,已将许三的酒杯夺走了。

这时,老姐姐起身敬酒,对林宝宝讲:

“宝宝,蛮对不住你,应该你跟孙政府先办喜事的,抢你前头了。害臊的。”

林宝宝躬身起来,赶紧跟她碰杯。

几位阿姨正围着阿辉,都要帮阿辉介绍对象。

荣老板讲:哪里用到你们,阿辉现在势头蛮好,女孩子排队挑的。

酒席散时,老姐姐提议去境外旅游,七天八夜,玩个尽兴。孙政府和林宝宝也要去,几个暴走团的老阿姨也响应了。

一桌酒,好几桩喜事。朱宝胜好像一颗心沁在冰水里。酒席散了,朱宝胜回到家,拉开家门,一股黑水没上脚背,原来家里的水管裂了,水泡烂了几个没摆正的酱油箱子,瓶子倒在地上,酱油泼得到处都是。

床底下的一堆杂物被黑水冲了出来,先是一包普洱茶漂到朱宝胜的脚边,那是李雪老家的特产。和她刚接触时,她将两包茶放到床头柜上,还用两根手指把朱宝胜嘴里的烟钳下来,“多喝喝茶,少抽烟,嘴巴臭死了。”接着是一瓶洗发水往厨房里荡,洗发水是朱宝胜趁超市做特价活动时买来的“沙宣”,以前朱宝胜自己用肥皂,“沙宣”是专门为李雪备着的……朱宝胜忽然想到床底下的钞票,赶紧拎起床板,钞票已经泡得潮透透。

他垂头丧气,索性往水里一坐,愣了片刻,又爬起来,四处翻找,从灯罩里翻出四千,又从几双棉袜里掏出一万。从鞋架上拿到一个塑料袋,将钱统统装好,抱在怀里,逃荒一样地往屋外跑。

在宾馆住了一夜,朱宝胜去打印店,印了几张“店铺低价转让”的单子,一早便贴在店铺的玻璃门上,然后关了张,躺在店里看电视。下午,浴室老板敲门要吃炒饭,朱宝胜不想搭理,只说精神不太好,生病了。傍晚,他出来抽烟,看见那辆黄色的餐车,索性又跑到打印店,弄了一张“餐车低价转让”的单子,往餐车上一贴。

不到三天,店铺转了八万九,餐车转了两千五,朱宝胜捂紧了钞票,心说:老子以前是拿金子当黄铜的憨包,老子现在精明了,老子不跟你们混了,你们也别想从老子这找回钱。

朱宝胜的逻辑很简单,这个社会,他只认钱。事情办妥,他去了火车站,气鼓鼓地回到老家。

老家下了雨,朱宝胜行走在乡间小路上,他旁边是一道用红色砖砌成的高墙,烟灰路面被车轧得出现了裂痕,凹处聚集着雨水,前方依稀可以看到绿色植被。

走着走着,身后传来了自行车的铃声,他停下来扭过头看着。

他的身后是一个工厂,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子从拐角处慢慢朝他靠近,他盯着男子看,男子慢慢靠近。

男子忽然喊,你怎么把金子当黄铜啊?憨包。

朱宝胜终于看清了,那个男子就是年轻时候的自己……

火车碾过铁轨,朱宝胜惊醒,自己正在进入一条黝黑的隧道,将将只是做了一个梦。

一天早上,许三气喘吁吁地走到上马墩,望见店里换了招牌,“三胜炖肉”变成了“佳丽成人用品”,立刻打朱宝胜的电话,传来的是忙音。许三又立刻往朱宝胜的住处跑,到了那儿,看见李雪正在清理屋子。

“应当是回老家了。房东也寻不到他,家里被水泡烂,楼下的人也遭殃,房东打我手机,我连夜坐火车过来。我也打不通他的电话。”

许三骂了一声“娘歇逼”,忽然眼睛一黑,身体栽倒下去。醒来时,人已在医院了,护士说,他夜里的情况极其糟糕,一度没了脉搏,总算从死亡边上逃了回来。他却感觉像回到了当年,追杀的人群冲撞大门,他只能拼命顶住,松手即是丧命。

李雪送他进医院的,这时,床边已经站了好多人,荣老板、孙政府、阿辉,都来了。他们站在床边,问许三:你对象呢?赶紧打她电话呀。

许三摆摆手,讲:我俩掰了。

孙政府问:到底什么情况?旅途中不是蛮好,怎么回来就掰了呢?到底发生了什么?

许三和干姐姐闹掰,问题出在一桩慈善事件上。

锡城的南方泉地区,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得了白血病,继父嫌弃这个拖油瓶,酒后施暴,拎起一壶开水往女孩的头顶心灌下去。女孩的惨相震惊了锡城的慈善圈子,大伙儿带头捐款,警察也把虐童男抓进了看守所。但事情只过去了三个月,更加可恨的情况发生了,虐童男判了缓刑,被放出来了。他和女孩的生母将善款全部买了传销产品,是一款号称宇航员专用的保健蛋白饮品,女孩的病情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反倒喝保健饮品喝胖了三十斤,不久后就死了。慈善圈子最后才发现,原来是女孩的生母太狠心,平日里便让男人虐打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也让搞慈善的人吃了教训,以后的善款不能随意交到家属手里。

许三和干姐姐也为女孩出过力,得知女孩去世的那个夜晚,许三一宿未眠,半夜夺门出去,干姐姐拖也拖不住,倒是被他一巴掌推倒在路边。干姐姐喊,许三你要犯浑,我们今后不来往。许三头也不回,踩着满路砂石,走到那户人家门口,掏出一支杜冷丁,自己给自己打上。这是扛不住病痛时,藏的私货。恢复力气了,他撞开门,从腰间抽出一根铁棍,恶狠狠地劈打那对夫妻:“畜牲,畜牲,打死你们。”铁棍弯了,自己也没了气力,跟虚脱了似的,晃着两条臂膀,一步一挨往回走。从南方泉一直走到上马墩,跟自己较劲似的,许三走了一整夜。

没一会儿,干姐姐闻讯赶来了,伏在床边,问他:好些了么?

他没力气讲话,伸着手,干姐姐蹲下来,耳朵贴到他的嘴边。

“我其实老早就不行了,上个月医生讲要动手术,切我四成的肝,但也不指定能活。我又没医保,也不想拖累你,就藏了一些杜冷丁,癞蛤蟆翻身,硬挺着,就把该办的事都办了,出门潇洒一趟。我现在就把后事交代给你,店里的股份全都让给朱宝胜,那只锅盖也交给他。你那十五万,不要急着催他,等他慢慢做出来。”

讲到这,许三咳了几下,让干姐姐把病床摇了起来,他又招手喊来李雪,继续交代:

“朱宝胜蛮呆的一人,本性不差,你还是不要放弃他,去老家寻一寻,两人还是把这个店搞起来。”

跟李雪交代完,许三睡了一会儿。

下午,孙政府来了,告诉许三安心养病,警察知道了这边情况,虽然那边两人被打成了重伤,但暂时不处理。

许三刚打完一支杜冷丁,有些精神,忽然捂着孙政府的手,说:“孙政府,我到今天这一步,也不后悔什么。我觉得我不是个恶人。”

许三讲:“我晓得我快不行了。我讲句肉麻话,我代表我们这些人谢谢你孙政府。

“我们都是牢里出来的,是老鼠、蟑螂一样让别人躲着的人,你还肯这样帮我们……阿辉的老爹还埋在商场的厕所里,这桩事还得帮着费费心。手续是蛮难弄的。”

许三忽然眼热,淌了几滴泪。

“我其实做过蛮多恶事,我今天这下场,是现世报。”

见许三哭,孙政府手足无措,为了安抚他,只说:我也做过错事的。谁一辈子不做错事。我跟你说个秘密,这么多年,我谁也没讲过,你晓得我为什么离职么……

孙卫明调去监狱工作,是听信了道士卦意,本意是想摆脱那个噩梦。工作了三个年头,一切顺顺当当,有一次,他分管的监区有个犯人刑满前和人吵架,他赶去现场处置,情急之下,掏出橡皮棍抡了那犯人后背两下。人被他打趴下了,但没什么大碍,第二天那人就被释放了。

那人独自坐长途车回家,当年做长途客运生意的都要超载,那人在车上和一个乘客争抢软背座椅,把乘客打死了。因为是头天出狱,此消息很快反馈进监狱。狱警议论了起来,说那人怎么如此暴虐,抢个座位也能把人打死。没几天,新闻记者也来报道,报纸上更是乱写,说这种暴徒怎么不死在监狱,放出来祸害老百姓。反正这事喧闹了好一阵儿。

孙卫明那段日子魂不守舍,噩梦又重新缠绕了他。他不了解那人究竟是个多么穷凶极恶的家伙,但心里有数,那人抢靠背座椅,肯定和他后背的伤有关。孙卫明后悔抡他那两记橡皮棍。

“以前讲一个底线安全观,就是不死不逃守住安全底线;现在讲治本安全观,就是你们这些光头回归社会后能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人。这个标准有点高,因为这不是监狱一方的问题。但是,狱警起码要做到一点,不能让你们这些光头变得更差。我那两记橡皮棍,无疑是让他带着仇恨出狱的。”

说到这,孙卫明看着许三,摊开了讲:我也是有罪的。你不要感谢我,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

夜里,许三蠕动了一下,手指的监控夹松了,干姐姐帮他紧上。

他的肿瘤原发于肝脏,出狱至今,一年有余,癌细胞喜欢开拓,已经不知道在他的五脏六腑里打了几个胜仗。他有点便血,屁股底下垫了尿不湿,头顶上挂着一只血袋,这边拉,这边灌。

许三吱了一声,干姐姐从抽屉里翻出吸管,插在他嘴里。他的嘴唇都枯了,好像树皮。

干姐姐讲完,许三摆摆手,坚持去厕所,不想不体面。

厕所离床八九米,干姐姐支着他的腋窝,他用劲走,双腿却好像已经不是他的了,走了好几分钟。尿了几滴,他望着镜中的自己,清瘦苍白,两条刀刻般的法令纹,头发花白,胡须还是乌黑的。他尝试用拳头打向墙壁,想到当和尚时练武,每天都用拳头砰砰砰地打墙,打得拳头起来一层厚厚的茧,现在却像在放慢动作。

他掀开衣服,看着身上好几处刀疤,挨刀的过往好像在镜子里播放。

他庆幸没挨“癌症”这个敌人屈辱的一刀,没有像癞皮狗一样,被命运牵住脖环。现在他不畏死,算是换了另一种硬气的活法。

重新回到病床,他好像回到了当年沙斗的船上,白鹭惊起,芦苇被它蹬弯了腰,渔网撒向水面,太阳炉火般地轰鸣。他嘴角微微翘起,睡了过去。

在医院捱了几天,许三死了,丧事一切从简。

许三病危时,李雪便连夜坐火车,按着朱宝胜身份证的地址,去寻人。

地点是个村庄,李雪问了几个老人,便往两栋楼房的夹道里走。那儿是条被野草淹没的土路,百米后的尽头是3间连在一起的平房,屋顶的瓦片被野草撑开。

李雪推了推门,看见锁都锈烂了。

原来,朱宝胜回家后日子过得昏天黑地,每天买大量的彩票,魔怔了似的。老家的县城有个疯子,买彩票买空了家底,每天在街道上喊数字,很多狂热的彩民相信他能预测彩票号码,送他饭,讨要几个吉利的数字。朱宝胜更加迷信,给疯子买名牌衣服,给他开宾馆,疯子每天说出几百上千串号码,朱宝胜全部买下。他也疯了似的,把带回来的钞票花得精光,只中了十来次的五元奖。回家照照镜子,特想一拳捶死自己。

败了财,朱宝胜便出去找活儿了。

李雪到村口去问人,问了几天,有人说朱宝胜给一个老板看冰库,按照那人所指的方位,她走到一处沙滩,沙滩上到处堆着泡沫包装箱。泡沫箱围出一个篮球场大小的空间,散出一股鱼类的腥腐味。泡沫箱里有一栋红砖的老厂房,墙皮已经脱落,铁门确实是新焊上去的。门虚掩着,有人在洗衣服,而后是一个中年男人浑厚的说话声,在训小孩。

透过门缝,房间里是4截半米长的冰块,竖放着,围成小圈,一个瘦弱小女孩蹲在圈里,一台工业电扇朝着冰块猛吹,女孩在其中瑟瑟发抖。男人一身黑色渔业胶衣,戴顶棒球帽,正骂着:“叫你不要去跟那些人玩,你不听是吧?冰化了,你再给我出来!”

李雪听出是朱宝胜,推开门,闯了进去,将小女孩抱了起来,又脱下外套,给女孩套上,骂道:“有你这么训孩子的吗?现在都几月份了,把孩子冻坏了咋办?”

朱宝胜傻了,问:你怎么找过来了?

李雪白他一眼,讲:你自己做的好事,你自己清楚。在上马墩祸害朋友,在家里祸害孩子。朱宝胜,你就是个害虫!

朱宝胜讲:我不跟你置气,我自己过自己的。你看看我这边的烂摊子,宝儿做了人工耳蜗,欠了很多外债,性格又怪,学校里待不住。刚才忙事的空当,没看住,就跑去和几个渔民的小孩玩沙,被他们拖着脚踝,在沙堆里遛,衣服里全是沙子。

朱宝胜指了指洗衣盆,正给宝儿洗衣服呢。

李雪给宝儿换了衣服,让她出去自己玩,拉过朱宝胜的洗衣盆,搓洗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看着朱宝胜,讲:许三已经不行了,我怕你都来不及看他了,你先打个电话问问。

朱宝胜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头“哦”了一声,又不想当着李雪的面打电话,躲到外面打,许三的号码已经注销,心里顿觉不好,又打给老姐姐,听见人都已经火化了,眼泪就簌簌地下来了。

李雪出来晾衣服,讲:许三交代过了,店的股份都是你的,你反正已经卖了,也没人找你讨账,就不要觉得做了亏心事了。还有那只锅盖,他说送你,你还要不要?

日光劈头而下,针刺似的铺在脸上,朱宝胜抽了自己两个耳光,“憨包憨包”地骂着,又讲:“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在吃亏受气,却不想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真的是把金子当黄铜。”

朱宝胜决定辞工回上马墩,李雪也答应跟他从摆摊做起。

临走前一晚,李雪给宝儿做了炸鸡排和糖醋排骨,宝儿不吃,李雪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讲话。李雪夹住一块排骨喂她,她指了指嘴巴,说牙疼。李雪让宝儿张大嘴巴,用一根筷子压住她的舌头,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坏牙,问宝儿是哪颗牙疼。宝儿使劲张大嘴,昂起脑袋,李雪看清了,说要命了,怎么那儿还长了牙?

朱宝胜联系了牙医,准备第二天带宝儿拔牙,再回上马墩。等到了医院,不等他一趟抽身上厕所的空当,宝儿就从院子里吓跑了。

医院后头是片几亩大的小工地,近期搞老片区门面翻修工程,原有的几条街都被拆除了,一半的废砖瓦砾用蓝色网兜罩住,另一半裸露着。警察调看了监控,发现宝儿躲进了工地里,但范围太大,又都是砖石瓦砾,小孩子随便往哪个石头缝里一钻,相当难找。

朱宝胜和李雪找了一下午,直到天色将暗,也没见宝儿。李雪觉得天黑了,宝儿怕黑,会自己出来,但仍旧没有动静,宝儿嘴巴牢,这整整一天,躲在碎砖碎石里,一声未吭。现在东西两头的工地负责人也在帮忙,夜里开了探照灯,但两道射光也照不全。几个男同事带着手电筒,去废砖瓦砾间搜寻。

朱宝胜急得直跳脚,总觉得哪里要是塌一块瘪一块,宝儿岂不是蛮危险,越想越急。

李雪想到一个好办法,他的死鬼丈夫在广场上做过儿童游乐场的生意,她也学会了撑架充气城堡。李雪跑到附近的广场,借来一只滑梯小城堡,又往石头缝隙里扔发光的荧光棒,一边扔,一边喊:“石头缝里有吃小孩的!吃小孩啦!”

五颜六色的光束便从石头缝里冒了出来,整块工地都亮晶晶的。

李雪听见了哭声,哭声渐渐清晰,循着声,李雪在一块断成两截的水泥柱搭成的洞下面找到了宝儿。李雪伸手要拽她出来,宝儿就使劲挣扎尖叫,愈发往洞里缩。朱宝胜急了:“你在这里多危险啊!”可宝儿只管在洞里叫。朱宝胜急得不行,李雪就将荧光棒都放在了城堡里,五彩光斑在膨胀的塑料墙壁上抖动。李雪让朱宝胜退开,宝儿的小脑袋才露了出来,她自己跑进了城堡。李雪也钻进城堡,宝儿抱住双膝坐在角落里。李雪再靠近,宝儿也不再躲了。李雪搂住她,轻声问:“爸爸要走了,你不舍得?”宝儿点点头。李雪将她搂得更紧,两人坐了一会儿,李雪哄她:“宝儿乖,我们回家吧。给你买好吃的,好不好,你饿不饿呀?”宝儿点点头,李雪牵着她钻出城堡,工地静悄悄的,四处发光,漂亮极了。李雪抱起宝儿往工地外走去,宝儿搂住她的脖子,忽然说话了。她的声音干瘪瘪的:“你是我的妈妈对不对?”李雪一惊,她想不到一个6岁的孩子忽然问出这样的话,心头砸来一股坚硬的凉意,像石头一样,蔓延到她全身。她眼眶滚烫,对宝儿讲:“我是宝儿的妈妈,现在回来了,再也不丢下宝儿了。”李雪走出工地,放下宝儿,问她:“明天拔牙怕不怕呀?”宝儿抿着嘴说不怕。李雪说:“那好吧,妈妈不抱你了,你自己敢走夜路了吗?”宝儿就摇摇晃晃地往前跨了一步。

朱宝胜和李雪带着宝儿,重新回了上马墩。朱宝胜的第一桩事是赎回了那辆黄色餐车,花了两倍的价钱;第二桩事,把一百多箱过期的酱油统统扔掉,摸着良心做生意;第三桩事,找阿辉借了2万块,打了借条,又标好百分之十的利息;第四桩事,夜市出摊,又重新架起了一张“政府”桌,专供孙政府。

朱宝胜独自去给许三上坟,买了瓶好酒,坐在许三的墓碑前灌了几口。

酒到兴处,朱宝胜抱住碑,讲:

“哥哥,我来跟你忏悔一下。其实,去年那个来摊位上闹事的女人,骂我劳改犯骂得对,她那包是我收拾的,包里确实有4千块。我找过她了,钱都还了,我补给她4千,是双倍奉还。她没有计较,现在还来我的摊上吃炒饭。等我赚够了开店的钱,‘三胜炖肉’的招牌以后再也不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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