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易”作为中国最古老的学术体系之一，历来为人所重视。历史上解读“易”，往往将其视为儒家经学的核心典籍，这一路径的弊端在于忽略了“易”在纳入儒家之前的学术发展与传承。事实上，“易”的思想经历了“易筮”“周易”到“易经”等阶段的发展与演变，不同阶段不仅有着自身的特色，更是形成了前后递进的逻辑脉络。仅仅以儒家视域来解读“易”，显然不利于我们认识和把握中国传统文化的全貌。从“易家”的范畴出发，不仅可以重新梳理“易”在先秦时代至汉代的演进路径，而且能够从独立于儒家的视域审视“易”的内在价值。

　　关键词：易家 周易 儒家 经学

　　作者：刘震，中国政法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102249）。

　　作为中国古代最古老的学术体系之一，“易”文化在中国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特别是汉代之后，随着其被奉为儒家“五经”之一，更使“易经”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学术地位。今天在谈到“易”的时候，我们往往鉴于汉代将其列入儒家“五经”序列的史实而笃定其哲学理念与儒家相一致，反而忽略了“易”自身有着远超儒家的历史积淀，如此简单地将“易”视为儒家的一部分，必然会使得解“易”路径有所局限，也难以正视“易”文化的源远流长。因此，为了更准确地把握“易”思想，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易”与儒家之间的关系。

　　传统上我们将“易”视为儒学的组成部分，其观点的立论基础主要在于孔子与易学之间的关系。《汉书》将孔子视为今本《易传》的直接作者，应当是汉代将“易”归于儒家最主要的原因。而通过近些年的出土文献研究，我们发现孔子虽然曾经读“易”、言“易”，特别是帛书《易传》的出现更是证明了孔子曾经把“易”作为较为重要的教学内容，但同时也证明了今本《易传》绝非由孔子亲自撰写完成，且秦代明确将“易”视为“筮卜之事”，这都证明了“易”直至秦代都没有被完全确立为儒学经典。因此，我们有必要在传统思想史的学术分野基础上进一步厘清“易”文化的发展与分期，结合传统《汉书》的“人更三圣”与今天的出土文献继续探索。笔者认为，解读“易”文化应该从三个阶段出发：第一是“易筮”阶段，其主要指向“易”的占筮功能。这既是“易”最为原始的功用，也代表了“易”文化早期的核心理念与基本观念。第二是“周易”阶段，此时（殷末周初）出现了今日所见的卦辞与爻辞，也标志着人们开始审视“易”在占筮以外的可能，尤其是将“易”转变成一种哲学表达。第三是“易经”阶段，其主旨含义在于呈现“易”的学术属性。“易”在汉代被纳入经学体系，从而有了“易经”的表述，而这一概念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易”的再次转变。正是从这一刻开始，“易筮”转变成为“术数”，在“易”的功能序列之中退居二线。“周易”阶段的卦爻辞则与《易传》构成了“易”文化的主要文本，经学家的研究也是以阐发其微言大义为主要目标。

　　在此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将“易”的发展做出的分期并非替代性的。例如卦爻辞出现后，“易筮”并没有消失，甚至依然占据“易”文化的主要功能。而真正的误解出现在汉代之后，由于“易经”刻意突出了“易”作为儒家典籍的身份，促使我们忽略了“易”自身远比儒家更为源远流长的发展脉络，更难以正视“易筮”在“易”文化之中的地位与厘清“周易”与《易传》之间的关系。因此，笔者在此提出“易家”的概念。所谓“易家”主要指向的是在汉代之前“易”的独立发展阶段中形成的特殊群体。界定这一范畴的维度主要有以下几个：其一，“易”在先秦时代有自身的文本典籍，且文本形成远早于儒家学派。同时，“易家”的从业者本身也多数为史巫之士，或是专门研习“周易”文辞的贵族知识分子，其与司礼的儒者并不相同；其二，孔子并非《易传》的作者，且在汉代之前，儒家只是借助“易”来传播自身的学术主张；其三，《易传》并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儒家作品，其在思想上是不同于儒家的，在汉代之前存在着一个《易传》体系，在这一体系之中同时包含了儒家之外学派对于“易”的理解，以及儒家不同派别的学术理念。今本《易传》仅仅是汉代儒生整理与归纳这一《易传》体系的成果。

　　由于传统史家在谈及“易家”的时候未将其视为独立的学派，导致“易”与儒学之间的差别被忽视，使得“易家”对经学的贡献不彰。因此，我们有必要将“易家”还原为独立学派加以研究，通过剖析“易家”之学术概念、明晰“易家”与儒家的差异，进而在二者融合的学术演变中挖掘经学的历史成因与思想脉络。

　　为了更为清晰地展开后面的论述，我们先将几个概念进行界定：

　　“易”指的是从上古时代开始逐步形成的以“占筮”为主体的文化形态。

　　“周易”指的是在周代形成的关于“易”的文字性说明，即我们今日所言的六十四卦的卦辞与爻辞。

　　《易传》指的是在汉代形成的解读“周易”的文字，即我们今日所见的十篇文字。

　　“易家”指的是专门以“易”作为思想主旨的特定群体。

　　下面，我们从“易家”的几个不同思想维度入手，审视与勾勒何谓“易家”。

　　一、“易家”与春秋筮法

　　谈到“易家”，与之关联最为密切的是史巫之士。如前所述，“易”直至秦代，普遍被视为“筮卜之事”，这与其占筮的功用有着极大的关系。史巫之士在先秦时代虽然也属于贵族体系，但其多数属于专业性人员，加之当时“易筮”的传播在绝大多数情况处于“世守”的状态，相关记录亦有语焉不详之处，使得我们今天展开对于“易筮”的解读颇有难度。通过传统的文献记载，我们大致可以知道“易筮”诞生远早于西周时期。例如，《周礼》中明确记录了“三易”之说。

　　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

　　显然“易”是占筮之书的总称，但由于《连山》与《归藏》在历史上并未完整保留，这使得我们今天谈到筮法时往往以“周易”取代了“易”的概念，这样就忽略了“三易”之间的差别。按照传统所载，“三易”之间最为显著的差别在于首卦有所不同，《连山》以《艮》卦为首，《归藏》以《坤》卦为首，而“周易”是以《乾》卦为始。当然，除了这种外在形式上的差别，《连山》《归藏》与“周易”之间在卦爻辞内容、吉凶判断准则以及内在思想上也存在着差异。下面，我们就结合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中的相关记录，探究一下“周易”较之于《连山》《归藏》的变化体现在哪里。

　　我们首先来看《清华简》中关于“筮法”的记录。按照李学勤的研究，在《清华简·别卦》篇章中记录的卦名与《归藏》较为接近，在卦序上以《乾》卦为首则与“周易”相同。就六十四卦的排列形式而言，《清华简·别卦》与今本“周易”所通行的上下二分法不同，而与马王堆帛书《周易》、世传《京氏易传》相类似，皆是将六十四卦分为八组，每一组别有八个卦象，并且每组中的卦象变化呈现出一定的规律性，如《清华简·别卦》中每一组上卦皆相同。从思想内容而言，《清华简》与纳甲筮法也有诸多类似之处。例如，《清华简》中所涉及的占筮方法，尽管其具体的演算流程与判别方式尚不得而知，但是我们还是能够断定其与《左传》《国语》中记录的筮例有着明显差异——《清华简》并没有使用卦爻辞。

　　按照传统的观点，“周易”的卦爻辞形成于西周初年，由《左传》《国语》所记筮例对“周易”卦爻辞的多次引用，可证明我们今日所见的卦爻辞在春秋时代就已经形成确本且广为人知。《清华简》作为战国时期的筮法记录文献，却没有使用当时已成通则的卦爻辞，这不得不引起我们的思考。与之相类似的是，汉代的纳甲筮法也是借助五行、四时、干支等因素来判断吉凶，其同样没有使用“周易”中的文辞。同时，《清华简》与纳甲筮法在其他领域也有相当程度的类似。例如，《清华简》中有“地支与卦”一节，其所载地支与卦之间的关联和纳甲筮法中的地支的排纳方法基本一致。通过这些对比，我们可以推判《清华简》与纳甲筮法并不完全同于“周易”。此独立于“周易”之外的学术传承派别从先秦到汉代也一直活跃在社会之中。换言之，在先秦时代的“易筮”体系之中，并非所有派别都认可与使用我们今天所见的“周易”卦爻辞。接下来，我们就来探究一下“周易”的卦爻辞与“易筮”之间的关系。

　　按照现有文献的记录，“周易”的经文是由周文王与周公所撰写的，这种说法虽然并不准确，但却表明这些文辞的诞生实际是伴随着周文明的发展而出现的。周代初期人智开化，人们开始思考“德”之因素，进而将天从单纯的神明观念逐步改造成为具备某种道德属性的存在。按照劳思光先生在《新编中国哲学史》中所讲，此时的“天”同时表述为“形上天”与“人格天”，其中“人格天”虽然为最高主宰，但依旧需要受到形式上的理序观念的约束。从《诗经》等文献的论述上，我们发现这一理序的核心在于“德”。由于“易”的主要功能在于以天意正人为，因此研究与表述“天意”成为“易”最为重要的内容，故而这一时期所撰写的“周易”经文在内容上除了记录一些占卜结果之余，还开始着力于德性理序的表达与建构。例如，在《乾》卦中提及“君子”，在《同人》卦中提倡大同思想，这些正逐渐改变着将“易筮”视为神命天授的传统。与此同时，“易”文化的传播在这一时期也悄然改变。这主要表现在两个领域：其一，在西周时代并非只有“世守”的史巫之士才通晓“易”的内容，《左传》《国语》不少记录，都表明史巫之士以外的知识分子谈及“易”时多有独立的判断，并且这些判断与史巫之士有所不同；其二，“易”并非单纯意义上用于占筮，尽管通过《左传》《国语》等史书内容来分析，“易筮”依然是这一时期“易”的主要内涵，但并不妨碍人们使用卦爻辞来解释与分析事物。如《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中记载的“蔡墨论龙”，便是借助卦爻辞来说明事物，蔡墨的引论证明“周易”的卦爻辞在当时有着相当的权威性。又如《左传·宣公六年》中所记伯廖论事的例子，亦是以“周易”的卦爻辞来论断是非，其文曰：

　　郑公子曼满与王子伯廖语，欲为卿。伯廖告人曰：“无德而贪，其在《周易》《丰》之《离》，弗过之矣。”间一岁，郑人杀之。

　　值得注意的是，此处伯廖引用卦爻辞的表述方法与蔡墨相类，并不使用“九”“六”之称来引出爻辞，而是以两个卦象对应比较以定位文辞，如伯廖所论《丰》之《离》，乃是通过《丰》卦与《离》卦二者相比较，说明上爻发生变化，故而以“《丰》之《离》”来表述《丰》卦之上六爻。这种“某卦之某卦”的形式原本是占筮中记录卦变所用。基于《左传》这种对于卦爻辞的表达方式，笔者推论这一时期卦爻辞的出现，恰恰是对于传统“易筮”的主动改造。

　　总结以上的论证，我们不难发现“周易”的出现实际上正是周代知识分子改造“易”的结果。在西周初年，中国正经历着制度上的巨大变革，周人以“小邦周”取代殷商，虽然在初期取得了胜利，但当时的天下依然存在着大量忠于殷商的部族，加之周武王在建国不久后去世，使得局势相当危险。随着周公东征，危机逐步化解，周人敏锐地认识到守国之难。因此，强化与保护王权成为周人的首要任务。在建构新的政治制度的过程中，周人加强了对自身政权合法性的论证。周人认为商王朝本来享有天命，却由于自身的失德造成天命不再，进而亡国。周人在《诗经》中谈到“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将天命与文王的道德修养联系在一起。“在这背后的不仅仅是鬼神信仰，还包含着对天命的重视，这个天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具有个体意志的人格神，而是有人的命运和德性掺杂其中”。在这样的论证下，“天”不再是与人相对应的神秘自然力量，而是成为社会的主宰，成为周人所建立的宗法制度与道德规范的立法者。

　　基于上面的情况，“易”作为传统表示天意的主要媒介，自然受到了周人的热切关注，为“易”注入新意成为弘扬周代“天命”观的最佳路径。周代初年的贵族知识分子整理撰写今日所见之卦爻辞便是这一时期的主要体现。当然，对“易”的改造不仅仅是撰写或者整理卦爻辞，更重要的是将“易”纳入王官之学的体系。卦爻辞在当时不仅代表了周人对于“易”的理解与表述，更具有相当的规范意义。可以说，卦爻辞的出现是当时“制礼作乐”的一部分。“许多卦体与卦名及卦辞爻辞皆精心编纂，实乃周人历史经验与哲学智慧之凝聚，亦乃其人生经验与政治智慧之总结，反映了周人文化与哲思之极高水平及中国文化与智慧之特异精神”。周人正是通过卦爻辞建构起明晓天道的内在路径。在此过程之中，其内核是“以德配天”的伦理诉求，其形式则表现为以卦爻辞来梳理卦象间的阴阳之序，其功能则是沟通天与人之关系，使既有的政治等级制度看上去更加神圣、肃穆和庄严，进而对社会制度起到巩固和强化的作用。

　　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之中，“周易”成为礼乐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周易”文辞成为王官之学的核心之一，直接构成了礼乐文化的话语体系，并伴随着周代的贵族教育成为当时社会整体的意识表达框架。“礼”与“乐”实际构成新王朝的政治文化制度，韦政通曾指出：

　　礼在古代文化中，有极复杂的含义和功能，它涉及政治、社会、宗教、教育等各方面，它代表人与天神、祖先，人与人之间，以及个体本身的基本秩序或规制。……乐是在各种典礼仪式中辅助礼的，足以增强心理的效果，运用在教育上，其效果尤为明显。就文化的象征意义看，周代的封建、宗法，都可以化入礼乐之中，所以后来在孔子心目中，礼坏乐崩就无疑是整个周制（周文）的崩溃。

　　《左传·昭公二年》所记“韩宣子适鲁”，也正是在其看到“周易”之后感慨道：“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由此我们不难断定“周易”在周礼之中的核心地位，以及其对周文化构建所作出的贡献。从这个层面上讲，周文化最终成为中国古代政治、哲学和道德伦理之源头，“周易”至汉代被称为中国文化的“大道之源”实乃情理之中。

　　伴随着卦爻辞的产生以及周人对于“易”的全新理解，“易”在周代的研究也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尽管周人撰写与整理卦爻辞来阐释自身对于“易”的理解，但是这种理解与形式却并没有推广至全社会。与“周易”所不同的“易筮”在这一时期依然大行其道，加之史巫之士多是“世守”，因此接纳新的理念并非易事。周王朝在认可“周易”文辞的教化功用的同时，依然将“易筮”作为知晓天道的重要手段，这使得不同于“周易”的“易筮”并行于世。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了类似于《清华简》之类的筮法体系——他们虽然以《乾》卦为首，却并没有接纳卦爻辞。

　　从《左传》《国语》中的一些筮例，我们也可以看到当时不同筮法并行的情况。例如《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所记“崔武子娶棠姜”之事：

　　棠公死，偃御武子以吊焉。见棠姜而美之，使偃取之。偃曰：“男女辨姓，今君出自丁，臣出自桓，不可。”武子筮之，遇《困》之《大过》。史皆曰：“吉！”示陈文子，文子曰：“夫从风，风陨，妻不可娶也。且其《繇》曰：‘困于石，据于蒺棃，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困于石’，往不济也。‘据于蒺棃’，所恃伤也。‘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无所归也。”

　　从这段文字我们可以看出，史巫之士与陈文子的解读截然不同，史皆曰“吉”，而陈文子却从卦爻辞出发，认为占筮结果没有任何“吉”的理由。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别呢？一种极大的可能就在于史巫之士所依据的并非卦爻辞，而是另有他法。而《国语·晋语》中所记的公子重耳占筮回归晋国的故事中，也有类似的情况：

　　公子亲筮之，曰：“尚有晋国。”得贞《屯》、悔《豫》，皆八也。筮史占之，皆曰：“不吉。闭而不通，爻无为也。”司空季子曰：“吉。是在《周易》，皆利建侯。不有晋国，以辅王室，安能建侯？我命筮曰‘尚有晋国’，筮告我曰‘利建侯’，得国之务也，吉孰大焉！震，车也。坎，水也。坤，土也。《屯》，厚也。《豫》，乐也。车班外内，顺以训之，泉原以资之，土厚而乐其实。不有晋国，何以当之？震，雷也，车也。坎，劳也，水也，众也。主雷与车，而尚水与众。车有震，武也。众而顺，文也。文武具，厚之至也。故曰《屯》。其繇曰：‘元亨利贞，勿用有攸往，利建侯。’主震雷，长也，故曰元。众而顺，嘉也，故曰亨。内有震雷，故曰利贞。车上水下，必伯。小事不济，壅也。故曰勿用有攸往，一夫之行也。众顺而有武威，故曰‘利建侯’。坤，母也。震，长男也。母老子彊，故曰《豫》。其繇曰：‘利建侯行师。’居乐、出威之谓也。是二者，得国之卦也。”

　　对于“得贞《屯》、悔《豫》，皆八也”的占筮结果，筮史皆断言“不吉”，而司空季子却认为《屯》《豫》两卦，都有“利建侯”之象，都是“得国之卦”，是大吉之占。在随后的分析中，司空季子以卦象为主导，着力分析了“利建侯”之象的理由，进一步解释了卦爻辞的含义。我们可以看出，卦爻辞在实际的占算中并不具备绝对的权威，反之却需要以卦象加以阐释。

　　通过上述所举《左传》《国语》的筮例，我们看到了史巫之士与贵族知识分子之间的分歧：史巫之士的解读往往只有结果，不注重分析；贵族知识分子的解读则明显是以卦爻辞为主线，按照其文意而有所引申。不难发现，“易家”至周代在人员构成上发生明显的变化，较之早期“世守”的史巫之士，周代的“易家”又增加了贵族知识分子，这些人代表“易家”思想发展的新阶段。正是在其努力下，以卦爻辞为主的“周易”成为“易家”在这一阶段的核心文献。卦爻辞的出现不但改变了“易家”解卦的传统模式，而且引导“易家”开始走向规范化与礼乐化。随着这一倾向的不断发展，人们在孔子时代终于迈出脱离传统筮法的步伐。

　　二、“易家”与孔子思想

　　伴随着周代知识分子借助卦爻辞对于传统占筮的改造，“易”在周代出现了研究与发展的新局面，这种“以德配天”的伦理诉求在孔子时代得到进一步的发挥。孔子在与弟子学习、研究、注释卦爻辞的过程中，对于“易”进行了更深层次的改造。帛书《易传》中大量记录孔子与其弟子研习“周易”的场景，不仅印证了孔子曾经研读和教授“周易”，更是明确勾勒出孔子对于筮法的态度：

　　史巫之筮，向之而未也，好之而非也。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亓德而已，吾与史巫同涂而殊归者也。

　　从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明确看出孔子对于传统的史巫之筮持一种不认可的态度。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是“史巫之筮”而非“史巫之士”，也就意味着孔子一方面并不否定史巫作为一种职业的必要性，另一方面又在筮法判断的技术操作层面对于“史巫之筮”提出了反对。“在孔子看来， 仁外无福, 义外无吉, 而这样的福、吉是自足性的，勿须求助于鬼神， 君子也就不致因趋福避害而重视占筮与祭祀”。事实上，在孔子所处的时代，“易”的形式与传播基本上呈现为三种路径。

　　第一种是传统的史巫之士的路径，这一群体掌握着不同的卜筮方法，且以占筮为职业，其主要职责在于为当时的王公贵族服务。在他们的视域之中，占筮结果是神秘天道的直接体现。但随着西周以降人们对天道认知的逐步改变，天道的神圣性有所降低，人们对于占筮结果的解读不再完全服从，筮者对此或根据事主诉求察言观色以应承，或干脆直接遭到事主否定而无可奈何。正是伴随着人们对于神权的否定，“以德配天”逐渐成为解读“易”的新思路，这直接导致了“易家”新群体的出现——精通“周易”的西周贵族分子。这一群体集体完成了卦爻辞，并力图在“易”传统的卜筮功能之上加以变更，以卦爻辞为解释图景而构建新的占筮体系，特别是他们开始有意识地将筮法分析与个人品德相结合，从而展现“易”形式与传播的第二种路径。随着人们越来越多地将道德视为吉凶的原因，以孔子为首的儒家知识分子开始进一步完善对于周易哲学体系的建构，开启“易”的形式与传播的第三种路径。

　　按照前述的脉络，我们不难发现，从道德范畴出发审视筮法并非孔子的首创，早在其之前的晋惠公与穆姜在解读占筮结果时就已经涉及道德的重要性。如《左传·襄公九年》中记载穆姜占筮，完全根据自己的德行来解读占筮的结果：

　　姜曰：“亡！是于《周易》曰：‘随，元、亨、利、贞，无咎。’元，体之长也。亨，嘉之会也。利，义之和也。贞，事之干也。体仁足以长人，嘉德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然，故不可诬也，是以虽随无咎。今我妇人，而与于乱。固在下位，而有不仁，不可谓元；不靖国家，不可谓亨；作而害身，不可谓利；弃位而姣，不可谓贞。有四德者，随而无咎。我皆无之，岂随也哉？我则取恶，能无咎乎？必死于此，弗得出矣！”

　　《随》卦卦辞本是“无咎”的，但穆姜认识到自己没有“元亨利贞”四德，因此不能得此“无咎”。由此可见，周代已经开始结合个人德性解读卦象、分析事理，他们对传统的占筮提出不同意见，在天命之外思索道德伦理对事件未来发展的影响。正是这种筮法新解，使得传统的筮法逐渐发生一些改变，人们开始普遍相信个人的道德情操对于个体命运有着较为显著的影响。孔子正是接纳了这种思想，开始尝试对传统的“易筮”进行道德解读，此即为后世《易传》之萌芽。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在汉代的史学典籍中，孔子被视为《易传》的作者，从而使《周易》成为儒家的核心经典。今天，结合新的文献材料去审视《易传》的成书过程，笔者认为孔子更多是以启蒙者而非完成者的角色参与了《易传》的创作过程。

　　作为周礼的拥护者，孔子对于“易”有着十分深刻的理解，同时也敏锐地认识到“易”在占筮之外的两个核心功能：其一是“易”对于天道的描述与体认；其二是卦爻辞对于人生日用的规范与指导。这两个功能汇通在一起，则是以认知天道与顺应天道为主要原则的崭新知识体系。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孔子将解读“周易”视为教导学生的重要内容。例如，在帛书《易传》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孔子传授与解读卦爻辞的过程。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出现了周代知识分子对“易”的不断理解与重构，但传统“易”的占筮方法并没有因此消失，甚至依然作为“易”的主流为人所瞩目，出现于孔子之后的《清华简·筮法》可以为证。史巫之士由于自身的职业特质，加之其传承方式是因袭传统，因而有制度性的保障，这使得他们在先秦时代始终占据了“易”家的主导地位。虽然这一时期人们开始注重德性对于吉凶的影响，但由于史巫之士持续性的存在，人们对“易”的理解并没有发生本质上的变化，依然是将“易”视为一种带有预测性质的行为，“易”仍然呈现为“卜筮之书”的面貌。《清华简》对“周易”卦爻辞与《易传》等内容只字未提，即证明了史巫之士出于对传统的维护并不认可“周易”的卦爻辞。虽然史巫之士与贵族知识分子对于“易”与“易筮”的理解各有不同，但“易”的“易筮”功能依然代表当时社会对“易”的基本认知。这也回应了为何直到秦代都将“易”归类于“卜筮之书”，因而免于秦火。同时，也回应了孔子当时对自己的易学新说不为大众所接纳的状况，有着清醒的认知：“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

　　关于“易”的认知，在先秦的典籍中也有记录。例如，《庄子》中所记“《易》以道阴阳”，传统上一般将此处的“阴阳”解读为《易传》中的阴阳学说，然而笔者以为此处所言的阴阳，其含义并非阴阳的对立范畴，而是对阴阳爻画的表述，因此其与“易筮”的关系更为密切。在占问天道的过程中，人们将爻象以“阴阳”命名，象征天道的流变。所以，在“易”的体系之中，阴阳指向的是卦象符号，在帛书《易传·要》篇中论述曰：“故《易》又天道焉，而不可以日、月、生、辰尽称也，故为之以阴阳；又地道焉，不可以水、火、金、土、木尽称也，故律之以柔刚；又人道焉，不可以父子、君臣、夫妇、先后尽称也，故要之以上下；又四时之变焉，不可以万勿尽称也，故为之以八卦”。在上述文本中，阴阳与柔刚、上下、八卦相对称，这些概念正是占筮过程对天地自然变化的一种比拟。

　　与之对应，“周易”六十四卦卦爻辞中并没有谈到阴阳。笔者认为，今本《易传》的诞生时间不会早于秦朝，如果先秦时已经形成如同我们今日所见之“十翼”，必然躲不过秦火。因此，《庄子》中所讲的“阴阳”指向恐怕并非《系辞》所言“一阴一阳之谓道”的高度哲学化的“阴阳”，而是“易”中六十四卦的卦爻符号，就是我们前文所言的阴阳含义，此处的“阴阳”乃是“易”家占筮比拟天道之阴阳，并非哲学范畴之“阴阳”。这也正是“易”在占筮过程中所涉及的主要表现手段，由于占筮的核心在于以阴阳爻画变化而成卦以断吉凶，故《说卦传》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分阴分阳，迭用柔刚，故《易》六位而成章”。此旨即庄子所谓的“《易》以道阴阳”。而以阴阳来表述筮法的例证也不止于此，如汉代所言各家传“易”时多言“阴阳灾异说”，亦多是指向筮法。可见，汉代人所理解的筮法也与阴阳多有关联。

　　阴阳的指向并非哲学概念，而是占筮体系，这说明“易”在先秦时代的社会认知水平下仍停留在“占筮”的层面，而并非儒家学派的学术典籍。事实上，虽然孔子确实曾经研易、读易，并对“易”做出相当程度的改造，以此教授部分学生，但由于“易”的诞生年代以及“易家”将其作为卜筮之书加以传播远在儒家学派形成之前，且先秦时代“易”的主流运用依然是以占筮为主，所以孔子虽以“易”为课程教导学生，然在孔子之后，弟子所学各有不同，加之孔子自身对于“易”中筮法又言之不详，就使得儒家学派内部并没有将“易”视为自身学术体系的主要组成部分，结果是儒家中有部分学派并没有继承孔子关于“易”的思想，这从孟荀对“易”的态度之中可见一斑。在这一时期，大家对于“易”的认识主要还是集中在“易筮”部分，这从我们前面所引用的汉代典籍的记录之中也可以看到。如果说在这一时期，“易家”是以占筮为目的，以天道为追求，那么显然与儒家存在差异，儒家更多地着眼于反思人的问题。任剑涛就认为，儒家之道“关注的都是从日用人际伦理中发现普遍的道德规定性，重视的是‘日用见道’，此道为德性之道，而非自然之道，更非神圣常道”。可以说，“易家”以占筮为主，重视天道、天理对人的约束与限制；儒家则以教化为主，突出人之道德在社会治理中的作用，二者在这一时期虽有联系，却依然是两个不同的学派。

　　然而，孔子对“易”的改造还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通过帛书《易传》与今本《易传》《清华简》等一系列文本的对比，我们不难发现孔子与“易”之间存在着深刻的关系，特别是孔子对“易”的哲学态度，成为后世儒家学习与研究“易”的整体前提。正是从孔子开始，“易家”逐渐与儒家在思想上有了更为深入的交流与融合，在此过程中，一方面通过儒家的介入，“易”单纯为卜筮之书的性质被逐渐改变；另一方面，筮法对天道的认识也影响着儒家思想体系的建构，以至于在汉代之后的经学文本之中也刻意地部分保留着筮法的内容。这一点我们通过今本《易传》在文本上的两个特点可以清楚地看到。

　　第一是今本《系辞传》中关于大衍筮法的记录。帛书《易传》与今本《易传》，只有《系辞传》一篇在内容上基本一致。对比两者，我们发现较大的不同在于帛书《易传》中缺少了大衍筮法的记录。在帛书《易传》的其他篇章中，也没有类似的文本，加之我们前面提到的帛书《易传》中孔子对于筮法态度的记录，我们有理由相信帛书《易传》没有记录大衍筮法是有意为之。而今本《易传》诞生于汉代，时间上属于“易家”与儒家相结合之后的作品，在《系辞传》之中加入与筮法相关的思想与内容是再自然不过的。

　　第二则是今本《说卦传》文字的构成。今本《说卦传》从内容上看前后差距较大，其中前面的部分似乎在说理，中间部分则以文字的形式记录易图，其后则是八卦之象。这三个阶落在内容上有一定的差距，所以高怀民曾分析史书所谓的“说卦三篇”实际指向的就是《说卦传》的内容分为三部分。我们从出土文献来看，帛书《易传·衷》有一部分与今本《说卦传》相同，但没有卦象的记录；《清华简·筮法》中则有卦象的记录，如风、水、飞鸟等，其与《说卦传》所记相类似。最为重要的是，在《清华简·筮法》中，传统意义上的“文王八卦”以图表的形式呈现在世人面前。但在后来的《说卦传》中，这个图表却变成了文字，并将其他记录在《清华简》中的诸如卦气等思想整合在一起。我们由此可以判断，《说卦传》从内容上讲是汉代儒生对于传统“易家”思想的一种记录与传承，也只有汉代“易家”融入到儒家之后才会出现这样的作品。

　　在“易家”逐步融入儒家的过程中，孔子对于天道的认知成为整合“易家”与儒家的关键。通过对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的比较，我们可以清晰地梳理出孔子的天道思想，这对于今天研究与完善以《论语》为主体的孔子思想形象有着重要的补充意义。

　　孔子对天道的认知是与人结合在一起的。考帛书《易传》，孔子在多次提到天道的同时，将“地”“人”的概念与之相并列。例如，在谈到君子的定义时，孔子认为君子在思维行动上要向内与心相应和，向外与道义相匹配，要能够“上顺天道，下中地理，中适人心”，从天、地、人、内、外多个角度实现和同，才可以称之为君子。与之相对应，则是同时出现在帛书《易传·衷》与《说卦传》之中的文字。除了前面提到的将“阴阳”“刚柔”“仁义”与天地人相对应之外，此处还提到了：

　　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

　　在这段文字中，将阴阳视为立卦之根本，将刚柔视为生爻之依据，以“命”作为“穷理尽性”的目标所在。

　　从字面上看，“穷理”指向的是知识的增加与提升，进而通过穷尽万物之理，以求接近真理之终极，故而帛书《易传》在这段文字的后面提到“万物之义”，可见其指向的是事物知识体系，此乃对于“穷理”的最佳注脚。而“尽性”则不同于“尽心”，因为“心”有内在主观性的一面，而“性”在“易”的表达之中是外在性与天赋性的。“尽性”不是向内的体悟，而是向外的体认，将自己的行动与天道的阴阳、地道的刚柔相契合。如果说“穷理”表述为“知”的过程，那么“尽性”则是“行”的落实，“穷理尽性”在此等同于知行合一。只有知行合一式的穷理尽性，才能把握“命”。

　　与传统观点将“天命”完全视为客观的不同，孔子在这里描述的“命”带有主观性与可知性。而把握命的过程就是践行“仁义求吉”。这个“仁”的观念与《论语》中的有所不同，如果说《论语》中的“仁”突出的是“为仁由己”的自觉性，这里的“仁”则是“仁义求吉”的契合性。在这里，孔子不再将“仁”视为个人伦理品德的实现标准，而是将其视为切入天道的客观规范。如果说在《论语》中的“仁”还是独立于必然的应然表达，那么在深刻理解与把握“易”之后，孔子在思想上实现了必然与应然的整合。在孔子看来，天道既表现为客观的吉凶成败，也表现为社会中的是非善恶。真正的君子只有从学习与把握“万物之义”中调整自己的行为，自觉摒弃后天知识局限所造成的阶段性“善恶观”，才能以终极的尽性以知命。孔子在“易”中勾勒的终极善，即是天道所佑之吉。令人遗憾的是，这种观念在后世儒家体系中并没有得到充分的继承。究其原因，孔子思想的圆融一体在晚年才完成，而孔门弟子的境遇各有不同，资质与理想也千差万别，加之孔子的教化多是因人而异，以启发纠偏为主，故而这种思想在孔子之后并没有受到儒家的特别关注，在《论语》中也就着墨不多。此后，虽然孟子在经历与体悟上接近于孔子，但由于孟子对周礼的态度，加之百家争鸣的学术环境，使得孟子最终的选择与孔子不同。

　　汉代之后，特别是在大汉帝国所设立的中央一统的政治体系，以及对于政权合法性的论证诉求下，儒家重新走上历史的前台。在此历史背景下，孔子所推重的“周易”之教化作用及其对天道的论证顺理成章地成为新王朝理论体系的核心，“易”取代“诗”成为新经学的首要典籍，最终将“易家”彻底推入儒家的怀抱。儒家借助于“易家”的天道观念，得以补充自身在先秦时代所形成的哲学思想体系中关于“宇宙论”层面的缺失。“易家”则顺利完成了学术转化，通过融入儒家，在明经取士的人才选拔体系中保证了自身与王权的合法结合。

　　三、“易家”与秦汉经学

　　我们今天所知汉代易学的传播与汉代官学的形成，其早期记载依赖于《史记》与《汉书》，二者所记内容除时间上的原因有所不同之外，其他记录基本上一致。但是，其中的一些段落存在值得商榷之处。例如，其中记录孔子至汉初田何所传“周易”顺序问题，在学界目前的研究中就存在一些疑问。首先，二者在传承顺序上有所差异。其次，从时间上来看，孔子是公元前551年出生，西汉是公元前202年建立。田何是汉初人物，假如我们设定田何出生时间在公元前230年左右，那么孔子与田何的年代差距大抵在320年左右，而这其中的传承仅仅经过六代七人，显然从时间跨度上而言，其记录未必完整。且目前所见诸如帛书《易传》中，所涉及的孔子传承易学的弟子如繆和、吕昌、昭力等，皆不见于《史记》与《汉书》，我们推断这两部典籍所记的只是当时“易家”传播的一个派别，而并非“易家”发展脉络之全部。

　　两部典籍所记“易家”在汉代的传播过程，也有几处言之不详。例如，谈及丁宽经历时曾提到其从周王孙受“古义”，而对于“古义”的内容却并未加以进一步说明。刘大钧在《〈周易〉古义考》一文中指出，“《易》之‘今义’凸显的是一种德性优先的浓郁人文关怀，而《易》之‘古义’，则更多地关涉明阴阳、和四时、顺五行、辨灾祥等卜筮之旨”。笔者认为这样的判断是较为准确的，但刘大钧认为田何所传既有“古义”，又有“今义”，笔者对此持有异议。因为丁宽乃是田氏的得意门生，史书所载丁宽离开师门时，田氏无不感慨地对其门人说：“《易》以东矣”。由此可见，田何对于丁宽是何等器重。如田何所传自有“古义”之说，为何不直接教授于丁宽？就丁宽而言，其专门投奔到周王孙处去学习“古义”，可见其对于“古义”也是心向往之，且丁宽并不存在学习“古义”的障碍。笔者认为，较大的可能就在于周王孙所传的“古义”并不在田何所传授的范围之内。

　　我们从刘大钧的分析中可以看到，“古义”的指向极有可能就是所谓的阴阳灾异之说。关于阴阳灾异之说，在汉儒的记录中尚有几处值得关注。

　　其一是高相所传易学。“高相，沛人也。治《易》与费公同时，其学亦亡章句，专说阴阳灾异，自言出于丁将军”。高相的学说在《汉书》中与费直并列，二者相同之处在于“亡章句”。但是，记录费直时谈到了“徒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这与高相的“专说阴阳灾异，自言出于丁将军”有所不同。同时，《汉书·艺文志》记录刘向在校对古籍时，“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丘经，或脱去‘无咎’‘悔亡’，唯费氏经与古文同”。显然，这里高相的内容并不与费氏相同。我们可以推断，“阴阳灾异”之说与《彖》《象》等内容必然有所不同。

　　其二是针对孟喜的记录中关于阴阳灾异的表述。孟喜学说是汉代经学的正统官学之一，但在孟喜与其同门梁丘贺之间，却因为学术见解不同而发生了一桩学术公案，其核心乃是“《易》家候阴阳灾变书”。尽管当时的结果是“上闻喜改师法，遂不用喜”，但是后世也有人对此持不同意见。尚秉和在《焦氏易诂》中言道：

　　岂知贺谓喜言为诈。贺所谓田生绝于施雠手中者。其言尤诈乎。设田生果绝于施雠手中。喜安肯刺谬如此。盖西汉经师。以有利禄故。每争名。相倾轧以求胜。

　　尚秉和对此公案的判读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仅仅通过目前的记录，我们确实无法判断阴阳灾异说是否确为孟喜篡改师法而成，因为根据高相所言，极有可能丁将军本身确有阴阳灾异说，这一阴阳灾异说或许就是周王孙、丁宽所传的“古义”，而田何所传“今义”为王同—杨何—京房—梁丘贺一脉相承。这也许能解释为什么梁丘贺急于否定孟喜之说。那么阴阳灾异究竟是什么内容，其与先秦以来的“易家”传承系统又有着怎样的关系呢？

　　谈到西汉官学中以“阴阳灾异”而得到认可者，最为著名者当属京房，《汉书》中记录京房之事迹言道：“房以明灾异得幸”。京房对于灾异也有一段专门论述，其曰：

　　《春秋》纪二百四十二年灾异，以视万世之君。今陛下即位已来，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陨，夏霜冬靁，春凋秋荣，陨霜不杀，水旱螟虫，民人饥疫，盗贼不禁，刑人满市，《春秋》所记灾异尽备。

　　在这段文字之中，京房首先说明《春秋》多言灾异，而灾异的内容直接指向各种天灾，这与汉代流行的天人之说相一致。在具体解读灾异的过程中，警示所言指向更多的是干支、天象，并且将这些与卦象相关联，与其师焦延寿所言类似。前面，我们曾言《京氏易传》中的内容与《清华简》多有相类之处。例如，在《清华简》中有“天干与卦”一节，将八卦与天干相配，而在《京氏易传》中曰：“分天地乾坤之象，益之以甲乙、壬癸，震巽之象配庚辛，坎离之象配戊己，艮兑之象配丙丁”。《清华简》与京房易学所表现出的一致，说明“阴阳灾异”就是“易家”所传之“易筮”，也证明从先秦到汉代“易家”体系是一脉相承的。

　　此外，我们还可以在京房师承的其他人物上找到佐证。例如京氏之师焦延寿，《汉书》中言“其说长于灾变，分六十四卦，更直日用事，以风雨寒温为候：各有占验”。显然，焦氏之说指向的是今日所言的卦气说与占筮。而《清华简》中有“四季吉凶”一节，也是将六子卦象与四季相结合，其与传世的卦气说基本一致。究其思路，此种论断本质在于将卦与四季相对应，并通过这种对应探究吉凶祸福之所依，汉代的卦气说也是将人事与天道、天象、卦象相结合。例如，在《汉书·五行志》中提到：“木，东方也。于《易》，地上之木为《观》。其于王事，威仪容貌亦可观者也”。这些相合之处，无不说明“易家”对于汉代初年易学发展的种种影响。

　　除了在主流易学思想中可以发现“易家”的痕迹，我们在一些其他的汉初典籍之中也可以找到与“易家”典籍相契合的内容。例如，《淮南子》对于四季数字的论述与《清华简》相类似，其中春季与秋季完全相同，夏季与冬季则稍有不同（《清华简》中夏季为五、冬季为四，而《淮南子》中对应的则是七与六）；《淮南子》中四个季节对应的九、六、七、八，正好与《周易》中的筮数相吻合，而《清华简》中的九、八、四、五则是爻位的象征。

　　我们前面提到今本《易传》的形成实际是在汉代才最终完成，这意味着今本《易传》中多有对诸如《清华简》等内容的继承，最为典型的莫过于八卦方位图。在《清华简》中的八卦方位图，可以说是目前我们所见较早的卦象方位图。这个方位图十分有趣之处在于它将一个人像置于卦图中，卦图又分见于不同的简片之上，加上简片的编号，就使得卦图的排列具有唯一性。这一方面突出了当时刻画简片之人的严谨，另一方面也说明这个卦图的方位准确性是极为重要的。王新春指出，该图预示着：“人的生命就是一流动着的生生日新的有机小八卦系统，自身就是一个八卦的小《易》场，这一系统与场，又置身于无限开放宏廓而又流转无穷、日新不已的大宇宙有机八卦系统、有机八卦《易》场之中，以之为安身立命、推展人生的终极场域；两个系统与场，一小一大，本来就相互贯通，又可随时实现感通”。《清华简》将人像与卦象、方位等相结合，显示出一种自然与人相契合的思想诉求，尤其是在人像的不同部位画上卦象爻画，则可以视为人副天数的早期版本。在今本《易传》中，这一图形被转换成文字，并加入人伦色彩，添加了诸如“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盖取诸此也”的论断。

　　通过以上的分析与梳理，我们不难发现在汉代易学体系之中，可以看到先秦“易家”思想的种种痕迹与影响。这些无不说明“易家”对于汉代经学体系中的易学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在这一过程中，既有儒生对“易家”的继承，也有其对“易家”思想的损益。

　　从历史沿革的角度讲，“易家”之所以影响深远的前提就在于“易”自身典籍的传承较为完整，其思想体系较为完善，在向经学转换的过程中，形式与内容上受到的冲击表现得并不明显。正是由于“易家”自身的这种完整性及其思想体系的丰富性，使得其学说带有相对的独立性，故而西汉儒生在接纳与研究“易”的过程中，不敢以自身的思想体系取而代之，《汉书》中言及丁宽注解《周易》时提到“训故举大谊”，可见早期经师们对“易家”的思想并没有作出过度阐释。

　　尽管儒生对“易家”的体系在一定程度上有所认可与继承，但我们必须明确汉代的儒生与先秦时代的史巫之士有着明显的不同。先秦时代的“易家”以当时“世守”易筮的史巫之士为主体。即使有部分贵族知识分子参与，其对“易”的功能性理解依然是比较集中的，也正是这样的一种坚持以“易”服务于“筮”的观念，恰恰成为“易”在先秦时代的标志。在汉代的经学体制之中，以儒生为主体所组成的经师虽然在工作范畴上依然保留着以卜筮等内容为帝王将相服务的职责，但另一职能则是从国家层面阐释易学经典及其思想内涵，并且通过这样的思想体系教化百姓，向人们灌输蕴藏其中的大一统理念。正是由于教化功能的存在，使得汉代经师对待易学文献的态度与先秦“易家”有所不同。先秦“易家”以占筮为目的，文献内容服务于占筮的总目的；汉代经师则以研究教学为目的，其在文献的理解层面整体契合于国家的宏观价值取向。

　　儒生对待“易”的态度复杂性，使得他们在这一时期对于“易”的理解也表现出前面所言的“古义”与“今义”之别。

　　从“古义”来看，其主要是将“易”的功能定义在占筮层面。如前所述，在西汉本身就存在着一条“阴阳灾异”说的传承路径，《汉书》中也存在着经学之外不少对于“易”进行解读的作品，这些作品的属性也大多与占筮密切相关。高怀民在《两汉易学史》中提及了“隐士易学”，这一群体对汉代易学产生了重要影响。在笔者看来，所谓“隐士易”实际就是先秦史巫之士的一种转化形式，由于在汉代儒家体系之中对于“筮”的态度有所转变，因此史巫之士需要为自身的生存与发展找寻一条新的出路。这一路径的展现之一是谶纬之学，谶纬之说由早期的简单的图谶之说发展出以纬书为核心的神学体系。由于纬书在创立之初的目的在于将“易筮”再次捧回朝堂之尊，故而我们可以看到在纬书之中刻意将孔子进行神教化的处理，“纬书又在此基础上为孔子编造了一套感生受命的神话，把孔子打扮成通天教主”。

　　谶纬之学的产生是有意识地利用谶纬来重新树立对神学意义之“天”的尊崇。谶纬又与政治交融在一起，这使得其表现出复杂性。谶纬之学的图像、谶语多是对传统巫术等的继承，至于纬书在很大程度上也只是图谶的延续。顾颉刚就认为：“谶是豫言,纬是对经而立的……这两种在名称上好像不同,其实内容并没有什么大分别。实在说来,不过谶是先起之名，纬是后起的罢了”。不可否认，史巫之士在融合与改造孔子思想的过程中，通过运用“易”的思想，表现出完善自身思想体系的诉求，并对先秦传承下来的占筮体系进行深刻地改造，从而顺应时代的发展。在这一诉求下，谶纬之学对传统的儒家经典作出一种新的阐释，这种借助“易”思想构成的新文献在汉代中后期成为经学的主体内容，在客观上促进了“易”融入儒家。

　　如果说史巫之士在汉代构成谶纬之学的主流，那么与之对应的则是忠于孔子之教的儒生。这些儒生对“易”的理解，逐步剥离了“易”的神学色彩，这就构成所谓的“今义”。可以说，“易”之“今义”是儒生对于先秦“易”之哲学理念的继承。这一体系最为辉煌的成果就是在整合前人文献的基础上，编纂了我们今日所见的《易传》，儒生在这一作品中将孔子对于“易”的义理解读进行了较为翔实的记录，同时以卦象为主体来构建新的易学阐释体系，这种从筮法解读到学术解读的过渡构成《易传》的主色调。在我们今天所见的《易传》中，《彖传》《象传》《说卦传》等几个篇章中都以不同形式突出卦象的象征与延伸含义，特别是系统解读六十四卦的《彖传》与《象传》，易学家从语言范式的角度对卦象进行的重新加工，使得卦象的表述功能发生了转变，从而透过“观象系辞”完成“易”的儒家化。

　　“古义”与“今义”虽有所差异，但随着汉王朝在思想上的发展与明经取士制度的完善，作为以占筮为主体的“古义”，其占筮过程虽然是以所谓“天道”来启迪人类行为，但早期“天道”突出的是神秘性与权威性，随着人智的开化，这种“天道”越来越受到理性的解构。“古义”对于“天道”神圣性的表述，也不再如先秦一般将“天”视为人格神，而是将天地自然与仁义道德混同在一起。一方面，天道在经学的神学体系之中有着主宰性；另一方面，这种主宰性的表述是依据人伦的善恶而展开。在这一发展过程中，由于天道部分的理论构建多见于孔子，儒生在利益推动与学术规律的双重作用之下，最终完成了“今义”与“古义”的融合，从而也完成了对“易家”的融合。对于传统“易家”而言，随着时代变迁，单纯的神明观念也不再为人所接受，“易”的形式也在与时俱进，其吸收了部分新的德性思想，包括注重人伦对于占筮结果的实际影响。“易家”也逐步接受了将天道表述为一种人伦的投射，其占筮的神圣性也逐步为道德优先的理念所取代。例如，传于后世的纳甲筮法，就将人伦中的父子、夫妇、兄弟等内容与五行相匹配，并且结合现实中的伦理而协定相互之间的生克冲合。捍卫社会群体的道德属性取代个性修养而成为教化诉求的新目标，“天是人心，是民意的向背。既然人同有此心，那么，心也就不应该是纯粹自我化、绝对私密化的一己之心，而应该是所有人的‘共同之心’。于是，天和心就都获得了一种可通约性的基础, 天与人(实际是与人的心)才是可以感通的”。与此同时，儒家在学术发展的过程中也借助于“易”在文献传承上具有的天然优势，连同《诗》《书》《礼》《乐》《春秋》等构建起以六经为核心的政治思想图景。

　　在此之后，“易”这一概念伴随着“易经”开始了一个崭新的篇章，从最为原始的史巫之筮到周代文辞对于传统筮法的改造与更新，再到孔子将“易”之文辞运用于教化弟子，到最终“易经”哲学体系的完成，“易”历经三变，终于从卜筮之法变成了“仁义求吉”的智慧宝典。在这一体系建构的过程中，“易”成为儒家六经的核心，其融会百家的思想脉络也改变了先秦儒家的思想内涵，使得先秦儒学转变成汉代经学。正是由于这样的结合，使得后世在论述时有意无意之间淡化“易家”的概念，模糊了“易家”思想对于儒家思想的影响，更模糊了“易家”思想的自身存在。

　　四、“易家”与儒家的融合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较为清晰地发现“易家”与儒家之间在早期存在着一定的不同。先秦时代特别是在孔子之后，尽管有相当数量的儒生在研习孔子所传之易理，但当时整体上仍然将“易”视为“卜筮之书”。那么，“易家”与儒家最终又是如何走向融合呢？

　　“易家”与儒家的融合过程，既离不开汉代儒生的推动，也取决于“易家”与儒家在思想特质上的相似趋向。就内在学理而论，先秦儒家有相当部分的内容带有“易家”之风范，除了类似于《易传》之类的文字之外，包括《中庸》等篇章亦复如是。

　　我们需要注意到“易家”的地位不同于一般的学派。如前所述，“易家”的组成主体是当时的史巫之士，这些人与普通知识分子之间还有着较为明显的区别。包括儒家在内的知识分子的活动，主要表现为著书立说与传道解惑，抑或是积极向君王推销自身的政治构想。但这几个方面对于史巫之士而言则并不适用。首先，史巫之士乃是世守，不存在学术传播的诉求。其次，史巫之士居于庙堂之上为君王服务，更多的是回应君王之问，其自身并无政治构想可言。正是这样的特质，使得“易家”的学派属性较为模糊，其群体成员捍卫门户的意愿远低于其他学派。与“易家”不同，儒家有着强烈的道统意识。先秦时代孟荀就提出卫道观念，汉代董仲舒“罢黜百家”归根到底是要强化学派观念，不仅是传承学术，更是为了运用与巩固儒家学术思想。梁涛认为，儒家道统“是其核心的价值观念、思想体系, 此观念、体系落实于历史文化传统之中, 随历史文化的发展而演进, 体现为某种超越的、历久常新、一脉相承的文化精神 (文化生命) ”。

　　就文献层面而言，“易家”的文献属性不同于一般的学派。我们在前面着重指出“周易”与“易”的差别就在于文辞体系。就“易家”而言，其内部坚持“易筮”的史巫之士占据了绝大多数，这使得文辞的使用并不普遍，也在客观上造成“易家”思想传承的困难。在孔子之后的“易家”发展过程中，使用“周易”卦爻辞者多数是儒家门生，这使得这一时期的“易家”与儒家产生了一种天然的关联性，也为后世二者的融合奠定基础。不可否认的是，在这个融合的过程中，儒家有意识地回避了“易家”概念。从上述“易家”的来龙去脉中，我们不难看出“易”文化在中国早期思想之中的重要地位，对于诸子百家而言可谓是思想上的源头活水。张汝伦指出：“先秦哲学家也许并不像一些人认为的那样自觉地与巫传统划清界限。巫思维不但是中国哲学的源头之一，而且也在扬弃意义上被中国哲学所吸收”。“易家”实际上与不同学派之间都有着某种思想上的关联性。先秦时代的晚期，在儒家与“易家”交融的过程中，儒家有意回避“易家”思想上的独立性，取而代之的是将《易传》称为孔子所作，并将“易”纳入儒家的“五经”之中，通过掩盖“易家”的独立性以达到儒家对“易”文化的掌控权。

　　事实上，虽然儒家极力将“易家”纳入自身的学术版图，但在先秦时代，二者在宇宙观、人性论等领域，仍有着明显差距，对此学界已多有论述，此不赘述。正是由于“易家”概念在历史中淹没于儒家之中，使得我们难以厘清其在秦汉之际学术发展的真面目。通过对于“易家”的重新梳理，我们可以发现“易”是这一学术体系的最早表述，《周易》是“易”在周代所出现的文字形态与思想发展。随着孔子开始将《周易》作为知识体系的一部分加以解说与传播，儒生有意识地将筮法的判断标准与个人品德挂钩，并对其中之文辞进行儒家化的解读，逐渐转化成一套完整系统的道德伦理体系。这套理论的核心就在于教导人们如何正确地认识自然、认知自我，摆正自我在自然与社会中的正确位置，以寻求“天人合一”的和谐境界。正是孔子引“易”入“儒”，以“仁”体“命”，从而在思想上完成了必然与应然的整合。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应当敏锐地看到“易家”对于以经学为核心的汉儒有着重要影响。其一，儒家正是在“易”的引导下将视野从伦理层面升华，开始着眼于宇宙、天人等一系列更为宽广的范畴与命题，从而使得儒家的哲理层次更为丰富。其二，在“易”的引导下，汉儒在实践层面有所提升，自孔子以来，儒家一直致力于将自身的理论与现实政治相结合，建构“立人、立德、立功”合而为一的宏观学术体系，而“易”自身的实践性在一定程度上改变先秦儒家的学术传统，实现了其他学派的思想与儒家的融合，从而产生更为适应时代诉求的经学。其三，在终极层面，虽然整个汉代学术中弥漫着因“易”而兴的神学气味，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这在一定程度上蕴含着儒家对于王权进行束缚的意愿，其更愿意将“易”理解为一种天意的表达，这种天意是约束皇帝的指令，是维系儒家尊严的法宝。儒家的政治理想是内圣而外王，达成这一目标需要法天地自然之道，晓百姓人伦之理，懂得以天理民心来约束自我，也正是这种从“易家”而生的基因，使得“天人合一”最终成为整个汉代经学的支柱范畴，“易经”则是易学在汉代被纳入儒家的经典序列之后的一种专门称谓。在这一历史背景之下，汉代儒生汇总古代儒家对于《周易》的解读，以时代诉求为线索，整理形成我们今日所见的《周易大传》十篇文字，这也标志着《周易》儒家经典地位的正式确立。

*yygq重恐密室团建章

“你是我未曾拥有无法捕捉的亲昵，我却有你的吻你的魂你的心。”

翌日，中国Boy组了个团建局。

说是团建，其实就是把阴阳怪气几个人约去玩一个真人密室逃脱，顺带着让中国boy水一期视频。

某幻和花少北打车到地方后，果不其然看到了拿着go pro等待的中国boy，两人虽说心底是波澜不惊了，然而对视一眼，皆是相当有默契地大呼小叫作出了西子捧心状。

花少北：“中国boy！兄弟以为你只是想找兄弟出来玩！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们只是你水视频的工具人罢辽！"

某幻在一旁当捧哏，“确实确实！中国boy老把兄弟当工具人咯！"

中国boy：“啥呀你们两个，老阴阳人了，赶紧过来坐下，给你们点好喝的了都。"

某幻用一口带着纯正东北味的青岛话回了他，

“唉呀妈呀中国boy真的是，老倒装了奥。"

两人落座后，花少北看着自己的饮料小小声念道，

“我靠杨枝甘露，我真的……害，杨枝甘露真滴烦……”

因为不好却了boy一番好意，花少北再不喜欢杨枝甘露也只得认栽，结果这边吸管刚插进去，那边某幻就自然而然地把这杯罪恶的杨枝甘露顺走，转而把他的芋泥奶茶推了过来，并美其名曰，

“不喜欢芋泥，咱俩换一下呗北子哥？”

花少北自然是一眼窥破了某幻的心思，但也不戳破，只傻呵呵地咬着吸管偷笑，笑得双眼弯睐，春意盎然。

某幻一路上过来确实也口渴了，现下一口气干掉半杯，而后便支颐着和花少北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了小话。

中国boy对这两人莫名其妙的屏障早已是见怪不怪，现在便也不管他俩，径直给剩下两人致了个电。

十分钟后，背着电脑包的老番茄携一身寒气进屋，一屁股坐下就开始打开电脑赶论文，手上都敲出残影了，嘴上仍不忘阴阳怪气的传统异能。

“哎呀王哥！小弟能给王哥当工具人是我莫大的荣幸！你看我这不，作业没写完就过来了！给王哥拍视频！我高兴！"

只可惜那个会陪老番茄狂呼“臣罪该万死”的男人还没到，中国boy一边打开go pro一边嚷道，“我这就把你们这帮人黑屁的样子拍下来！让观众朋友们看看你们的真面目！啊虽然他们也早就知道了哈。"

又过了二十分钟，老雷克斯班纳如往常一样，压轴半小时姗姗到来，

“哎呦我临出门时候我家狗一直咬我裤腿子，我给收拾了一顿才来的。今天干啥啊这是？"

言罢，他一转头看着已然到齐了的兄弟几个，大眼瞪小眼两秒后，蕾丝对某幻和花少北两人一挑眉毛提出了质疑，

“诶不是，你俩竟然到这么早？我半夜三点上王者还看到你俩在双排，咋起来的这是？"

某幻有样学样地挑着眉毛玩笑道，

花少北笑模笑样地附和，“我俩就牛。"

还在忙着打字的老番茄对着电脑意味不明地颔首一笑，

中国boy：“……啊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大家好啊，我是中国boy，今天呢和我的几个兄弟们，啊对，就还是老番茄，蕾丝，花少北和某幻，和他们几位来挑战一个什么呢，就是一家新开的密室逃脱啊，看到这儿可能就要有观众朋友问了，‘你这个密室逃脱是真人的吗'，啊对，是有真人NPC的……"

中国boy找的这家密室算是新区一片的后起之秀，噱头给得足，广告也打得卖力，连一个月八个商单的蕾丝看了都直呼内行。现下五人于入口处站定，四下一瞧便统一地认为这家确是名副其实，不说别的，装修的确是下了功夫。

入口是扇约莫三米高的双开屋宇式大门，门板锈着层叠斑驳铜绿，两侧门头分别高高挂了盏红灯笼，灯影憧憧映在墙上，令门前晕上了层波澜诡谲的朱红色。

某幻：“……大过年的，真他妈喜庆！"

花少北小心翼翼绕开镜头挪到了某幻身后，用对方的口头禅给他捧了句哏，“确实。"

带他们来的工作人员拿了五张卡让他们抽，五选一的概率，某幻离得近，第一个上前抽了张出来，瞟了一眼后分外扬眉吐气地把牌一亮，上面赫然是个大红的“中"字。

“哎！看到没有！中不中？中！"

中国boy：“这是个什么地方啊，连某幻都能脱非入欧了。"

蕾丝指了指身后鬼气森森的大门，“阴间啊，这都看不出来吗？"

老番茄在一旁搓火，“看到没某幻，他们俩的意思是你只有在阴间才欧。"

某幻拿着那张牌扇风，微风孱弱到连他一根头发丝都撩不起，可他浑不在意，顶着一头稳如磐石的浓密卷毛开始扯皮，

“阴间怎么了？我就是阴间的king！你们今天不要叫我马王了，叫我阎王吧。"

花少北瞧他得意样子不觉失笑，

“平时也没人叫你马王好吧？某幻你真的是……"

花少北说着，侧头朝某幻看去，却猝不及防撞进了双望向自己的温柔笑眼。

某幻有对极漂亮的眼睛。

花少北被许多人戏称为‘文化沙漠'，他从来当是一个梗，不曾在意过，然而这会儿，他却切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书到用时方恨少'。世界上词汇数千万计，而他除却“漂亮"“好看"之外，竟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某幻的眼眸。想了好一会儿，才搜肠刮肚憋出来句文邹邹的，‘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

出自哪里，不在乎，形容谁的，不记得，但这句话的确适合某幻，桃花眼瞧谁都是含笑欲诉，看谁都是情深似海，只消一眼，千斛明珠未觉多。

而这双眸子这会儿，正笑意盈盈落在自己身上。

花少北酡红着脸暗啐了声。

崽种，眼睛真是漂亮得造了孽。

某幻自然不清楚花少北内心的一片兵荒马乱，然而他能看见花少北耳朵尖又被蒸得惹了艳色，刚要出口询问，那边工作人员却是抢他一步开了口。

某幻将牌递了过去，工作人员低头瞥一眼就乐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好嘞，你就是鬼新郎。"

某幻：“……啊？？？？？"

其他人也是满脸错愕，工作人员清清嗓子，小学生演讲似的拿着手卡慷慨激昂讲起了故事背景。

“明朝永历八年，蝗灾骤至，水灾频发，万民受难，哀鸿遍野。其中，以荆村为之最，据记载，‘大水袭来，城外农村登时淹死者众多，其幸免者或攀树巅，或骑屋顶，或站高阜，均鸽立水中延颈待食，不死于水者将悉死于饥，竟见有剖人而食者。’

灾后，有一李姓富商出手搭救，开仓济民，渡荆村过此劫难。村中居民口口相传，感恩戴德，有长者登门拜谢，富商不求珠玑财宝，不求官爵世禄，只求为其亡子讨一活人新娘，杀之陪葬，以慰其子亡魂，九泉之下续其香火，得享子孙绕膝，天伦之乐。富商所指为刘家幺女，该女年方二八，正值韶华，生得琼姿花貌，莺惭燕妒，然芳心暗许他人，决计不从。富商利诱之，威吓之，骗言其子未亡，后用刘女满门相胁，刘家亦对幺女好言相劝恶语相向，村中亦起流言，皆斥刘女不义，数天后，刘女不堪其辱，咽泪出嫁，大婚当天于洞房内被绞死，尸首殓于棺中，待吉日与李家亡子完婚……"

工作人员还要继续，然而看着眼前几个人的神情从讶异变成了白纸一片的茫然，他适时收了声，“呃···有哪里听不明白的可以指出来。"

花少北带头发言，“我感觉，你该问我们有哪儿听明白了。"

蕾丝代表江苏考生颇有自信地为其答疑解惑，“哎呀这有什么不懂的，就是说……就是说有个地方发洪水，然后有个人出来救还是咋的，然后……然后啥来着，我走神来着艹。某幻！你不是啥新郎吗？你说！"

“啊？阿巴阿巴阿巴，有请下一位选手，中国拜！"

中国boy从外面顺了根棒棒糖进来，这会儿含着棒棒糖直接一指老番茄把话头递给了他。

老番茄选择无视面前四双求知若渴的眼睛，第一时间向一旁被忽略的工作人员投去个‘你看我这帮不省事兄弟'的歉意笑容，而后掉转回头，尽量扼要地进行了总结。

“以前有个地方发洪水死了很多人，有个富商救了他们后，要求把一户人家的女儿嫁给自己死掉的儿子做冥婚，富商骗女孩说自己儿子没死，但是女孩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她先是不同意，后来迫于各方压力还是嫁了，结果结婚当天被勒死放棺材里了。"

蕾丝扭头看向了工作人员，

“不是，我说就两句话能讲明白的事，刚才讲那么一堆干啥？"

工作人员：“……营造氛围。"

“然后，我猜是那个女孩死后变成厉鬼出来作祟了？那我们是什么角色？"

“你们中有一对新婚夫妻，新娘的父母以及一个仆从。这位——"

“是刚才抽中的鬼新郎，刘家女儿死后化作厉鬼在周边游荡，想要找到路过的新郎结婚，并在新婚之夜杀他索魂"

其他四个人在旁边笑得像群直不起腰的风中蟾蜍。

花少北本想揽某幻肩膀，然而余光瞥到中国boy手里的go pro，手便半路转圜，不尴不尬地落回了身侧，

“某幻真的，不愧是你好吧，真就非洲小马。噢不对，今天不让我们叫你马是不是，行，非洲阎王。"

蕾丝笑得像通了电，中国boy含着糖囫囵道，“可以的某幻，以后你别叫青岛教父了，听着多没牌面啊，以后就叫青岛阎王，那听着不比教父狠多啦？"

“然后现在还需要一个新娘，新娘之后和新郎有单独执行的任务，也最有可能和NPC亲密接触，这个新娘由新郎选。"

已经蔫下去的小马瞬间支棱起来了，佯作凶狠地挑眉道，

“嗯？刚才谁背刺我来着？嗯？嗯？嗯？”

蕾丝反应最快，直接一个不符合实际年龄的滑铲铲到了某幻跟前，

“某幻！啊不是，马王！阎王！臣已经是个有家室的人了，你再要娶臣，不合适，不合适呀！"

“神特么不合适，我又不是真的要娶你。"

老番茄紧随其后，“幻哥，你说让我去我肯定去！但是你也知道，我笨手笨脚的是吧，身体也挺羸弱的，到时候肯定给你添麻烦。"

某幻已经能想象到视频播出后的弹幕了。

《笨手笨脚老番茄》，《身体羸弱老番茄》。

中国boy没得说了，只好再次以‘礼'服人，

“某幻，下次大锅饭，你七我三好吧。"言罢，还抽着眼角给某幻抛了个诡异之极的媚眼。

某幻不慎看了一眼，霎时感觉自己损了阳寿。

四个人这会儿一齐看向了尚未做出表示的花少北，花少北同时接受四人注目礼，瞬间如芒刺背地不自在起来，思来想去自己好像也没什么能给某幻的，嗫嚅半晌，末了试探着说了句，

其他三个人很一致地揶揄花少北又玩老梗，说现在已经通哥膨胀了，好哥哥早就不值钱了，可花少北看向某幻，却见对方低头笑了，花少北熟悉这种笑容——本想绷紧却不小心被逗笑了的无奈笑容。花少北心里立时有了底，心道，‘好哥哥对你们没用又怎么样，对某幻有用不就行了？'，遂开始肆无忌惮地用‘好哥哥'轰炸某幻，直到某幻被糖衣炮弹轰得满目笑意举手投降才堪堪停止。

花少北熟悉某幻，却还是不够熟悉，他若是足够熟悉，就应该知道这笑容其实是某幻被爱意击中时才会有的，其后该紧跟一句捂着胸口的“败给你了”。

“好好好，那我选了奥！"

某幻开始在几个人中间穿插着溜达，边溜还边荒腔走板地哼唧着“谁是我的新娘，我是谁的新郎……"，把鬼气森然的门口弄得像村头相亲。

中国boy很激赏某幻提供的节目效果，但此景落于眼前，他还是吸口气吐出个象牙来——

老番茄四字定性，“《乡土中国》。”

某幻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选花少北，原因无他，心疼他，觉得他胆小，舍不得让他陪自己一起被吓，本是这么想的，直到他瞥见工作人员刚拿来的红盖头和一件形似秀禾服的红氅衣。

“你这个……是给新娘穿的？"

“对，因为新娘进去后还要坐轿辇，就营造得比较容易代入嘛。"

在其他几个人还在七嘴八舌问其他角色也没有服装时，某幻看了看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的影楼借来的两件装备，又侧眸看了看花少北，默默篡改了心底答案。

原因依然无他，想看花少北凤冠霞帔罢了。

小马的自我认知相当清晰。

于是他抬头，冲着受害者佯作无辜地笑了笑，

花少北怔住了，不敢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某幻颔首，甚至还摆了个美国80年代广告牌中的“It's u"手势。

“好家伙，某幻！我真的拿你当兄弟的！你就这么对我！那么多声好哥哥都白叫了！"

大喇叭蔫头耷脑挪到了某幻身边，恶声恶气道，

“某幻！你不会有好果汁吃的！我待会儿进洞房就把你暗杀喽！"

中国boy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来了句，“算弑夫吧这个。"

“不是，我是觉得花绕北粉丝肯定特想看他穿这个，当给粉丝发福利了。"

某幻转头对着中国boy的镜头一挑眉毛，

“觉得北子哥穿这个好看的粉丝，到时候在弹幕里刷一波谢谢某幻好吧？"

花少北：“……谢个屁！观众朋友们不许谢这个大尾巴狼！"

其余三人很自然而然地分好了角色，老番茄是新娘父亲，蕾丝是新娘母亲，中国boy是任劳任怨小跟班。

盖头和大氅都是直接盖上就大功告成的利落衣物，花少北盖好盖头后，工作人员嘱咐说新娘的红盖头只有进了后面的喜房才可以揭开，在此之前掀开会招来厉鬼索命。

北神颇为无语，“那我前面几个屋子啥也看不着呗？我这是玩了个寂寞？"

工作人员斟酌着道，“也不能这么说吧，新娘其实挺有意思的，你进去后就知道了。"

言罢，工作人员在花少北一声接一声的叹息中给他手腕上系了根极长的红线，并一路把他领到了某幻身前，

“新郎新娘需要系上这条红线，也是到了喜房才可以解下来。"

某幻一边垂眸在腕上缠线一边打趣道，

“你这个喜房其实是换衣间吧，咋啥都是去那儿脱？"

老番茄在一旁出言科普，

“喜房其实就是传统意义上的洞房，所以你说的也对，确实是去里面脱衣服的。"

闻言，某幻和花少北皆是沉默了两秒，思绪不约而同地跑偏了。

待一切终于就绪，工作人员分给他们每人一支点着昏聩灯光的假蜡烛，最后交代了一句不要破坏设施或殴打NPC，几个人还没来得及吐槽，就见眼前大门缓开，门轴拧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像巨物张口露出喉管似的，门后显露出一条笔直狭长的青石板巷道。

五人进门后，只听大门在身后訇然关闭，扬起些呛鼻灰尘。两侧的青石板巷道极窄，只堪堪容得两人并肩而行，中国boy拿着go pro自然是殿后，几个人你推我搡，最终把沙东打鬼王和他盖着红盖头视觉全失的‘小娇妻'推到了前方打头阵。

北神对其颇为不忿，“我靠你们几个真的没有心的！我都瞎了你们还让我打头阵！"

花少北目之所及只有眼前一片赤红色，外头烛火朦朦胧胧透进来，似有朱色蠛蠓飞舞，给他一种几近眼盲的恐慌感。某幻刚开始尽量让两个人被红绳牵系的手保持一定距离，进来后许是看花少北真的害怕了，又许是烛火昏暗，壮了怂人胆，他索性握住了花少北的手腕带着他走，同时往前进了半个身位，算是不着痕迹地把人护在了身后。

巷道不长，约莫十米左右，左右墙面上爬着湿苔，偶有一两张布告张贴其上。老番茄趁着手中微弱光亮贴近瞧了瞧，上头是张男子的画像，水墨被洇湿，显得人面有些潦草可笑，下面文字亦是俭薄，只说该男子于某某时辰失踪，其余信息一概不知，很是敷衍了事。

后头的中国boy开始给视频做旁白，说这个地方像墓道，在这里面待久了说不定会风湿骨痛，老番茄便也跟着去调侃了几句，并未在意这两张布告。

说话间，几人走过窄巷，来到了第一间房。

房间四面仍是青石板转，布景也是街沿模样，瞧上去像是把村落的一角裁剪到了小小一间房中。房间正中央是个装饰精巧的红木喜轿，红缎作帷，辅以垂缨，本是个漂亮物件，但是在周遭映衬下，显出些异样的森森鬼气来，仿佛下一秒就会有红衣披发的女鬼从中掀帘惊起。

眼看着这房间除却诡谲了点儿，倒也没什么危险，几人便四散开来去找线索。

某幻如今是切实和花少北捆绑了， 平日的隐形屏障现下有了实物维系，便愈发的收放自如。于是他也不去找线索，而是牵着花少北光明正大来到了轿子前偷闲。

某幻：“好，现在在您面前的就是百大up坐过都说好的轿子，由老番茄蕾丝中国boy等一众up倾情代言！不要一两千！不要998！今天给您，886带回家！前二十名打入电话者可以免费获得！免费获得！"

花少北的手腕削细，这会儿被某幻稳稳当当环在掌中，体温传递给他熨贴的暖意，他仗着有盖头遮掩，勾唇轻笑着陪他胡闹。

“不行啊马哥！总部打电话过来说不能再送了！再送就要断货啦！"

“不！我就要送！我还——"

话语被蕾大嗓门拦腰截断。

“哎！你们俩别演双簧了！我找着线索了！"

房间左上角的石砖是松动的，拿下后，内里弹出来一只制作巧妙的木头小雀，喙嘴开合着，发出了段诡吊的戏文。

【比拟好心来送喜，怎知锁我在金笼里！

欲他征夫早归来，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

最后几个字仿佛生了锈的八音盒，声音渐趋滞涩扭曲，待到小雀全无声息，又见鸟嘴一开，掉下了把小巧的铜钥匙。

蕾丝躬身捡起钥匙，问道，

“刚才那两句话什么意思啊？"

说是问剩下几个人，倒不如说是在指名道姓问老番茄，收到几个人不约而同聚焦而来的视线，老番茄略有害羞地挠了挠头发，

“我也没太听清，好像是那个小鸟在抱怨有人因为思念丈夫把它抓起来了，它就希望那个人的丈夫可以早日归来，好把自己放生。我也不太知道啊，瞎说的。"

“哎呀纠结这些是没用的，我刚才在那边的角落里发现几个盒子，这不是有个钥匙嘛，去看看能不能打开。"

角落的箱子有大有小，皆是黑色木盒，状似妆奁。拿着钥匙挨个去试了一圈，最终果然打开了个盒子，里头是封家书样的薄信，纸上字迹娟秀，言之——

【叵耐灵鹊多谩语，送喜何曾有凭据？

几度飞来活捉取，锁上金笼休共语。】

蕾丝才一个字出口，不远处轿子骤然窜鬼火似的簇地亮起盏红灯笼，紧跟着四下起了尖细刺耳的迎亲唢呐声，吓得几个人皆是一悚。

花少北目不能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听到唢呐声，且感知到某幻握着自己的手倏地攥紧了一下，立刻未雨绸缪地跟着紧张了起来，凑到某幻肩侧问道，

“咋了啊这是？有鬼出来了吗卧槽？"

某幻忆起方才进门前，工作人员有提过一嘴新娘要坐轿辇，心下了然。

“北子哥，你可能要上轿了。"

“噢对！这个bgm不是接亲的吗？那新娘要上轿的呀！"

中国boy：“不是，花少北，你身为新娘难道就不能让你老公直接背你过去吗？坐啥轿子啊，我们还得抬着。"

蕾丝噗嗤一笑，瞥了眼捆绑销售的花少北和某幻，旋即阴阳怪气起来，

“你说啥呢王瀚哲？给北神抬轿是你的福气！"

老番茄更是一步到位，直接故作细脚伶仃地碎步跑去轿子旁，一拍衣摆给花少北掀开了帘子，

某幻也笑了，偏头同花少北玩笑道，

花少北就这么满头雾水地被簇拥着上了轿。

轿子颇为娇小，花少北纵然是单薄瘦削，也还是个吃白饭长大的一米八几大男生，现下长手长脚被桎梏在了这么个螺蛳壳似的小地方，他心里很是憋屈，还没坐稳就嗔起了把他一手推上‘新娘'高位的某幻，

“某幻你真的是，你说你干嘛呀！就剩四个人了还选我！是不是不想兄弟好的！"

某幻松开握着花少北的手，帮他放下了帷帘。花少北在轿子里悄悄掀起盖头，就见轿外隐约映出了某幻的身形，烛火昏聩，令他的身影也影影绰绰地不甚真实，只有腕上还系着的红线表明他仍守在自己身边，花少北方要放下盖头坐正，就听轿外传来某幻压低了声音的笑语，

“花少北，别说只剩四个人了，就算世界上还剩七十亿人，我也还是会选你的。"

这驾喜轿和古代轿子一样，需要四个人在四方抬起，靠人力行驶，花少北这点重量对四个正当年的青年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但为了节目效果，也出于阴阳怪气的传统异能，即使某人仗着臂力惊人，只用了单手扛轿，他们也还是极默契地做出了呼天抢地的惨样。

轿子方离地，背景里的唢呐声就奏至了高潮，非但没有半分喜庆之意，在这么个氛围下，反而显得吊诡异常，轿子正对的墙从中裂出了道缝隙，向两侧缓慢移开，让出一条恰好容得两人一轿通行的过道。

他们现在所处的房间并不直接通往下一个房间，中间由最开始的青石板巷道相连，抬轿踏入窄巷，背景音的唢呐未停，只是幽幽掺入了线极尖细的女声，吊着嗓子，作出了半痴半癫的腔调。

“今夜我要长街乘轿——凤冠霞帔过小桥——四野漫起笙箫——良辰还未到——"

“今夜我将不再寂寥——月色比生前妖娆——盛筵开始燃烧——吉时刚刚好——"

轿子外几个苦力不知是谁喊了句，

“艹！这也太阴间了吧！可以接地气但不能接地府啊！这他妈迎亲还是迎阎王呢！"

又一个人开口，这次能听出来是中国boy的声音，

“某幻！你不是阎王吗！快阻止他！画个符啥的！SOS！HELP！"

某幻嗓门没他们几个大，但轿里的花少北还是一耳朵就听清了，

“啊？画啥符啊卧槽，妖魔鬼怪快离开妖魔鬼怪快离开···"

好不容易进了下一个房间，背景音倒是反应迅速地急转直下，以女人凄厉的尖笑收了尾，收得一干二净，四下立时恢复了寂静，只余下几人此起彼伏的喘息声。

轿子落地，某幻倒没和旁人一样在那儿扶着膝盖顺气，而是径直走过来掀开轿帘把花少北扶了出来。

花少北虽然现在是披着个拖泥带水的大氅，但大氅底下是干脆利落的卫衣破洞裤，他其实根本不需用扶引，一撩衣摆就搭着某幻的手跳了下来，动作灵巧得和米子爹平分秋色。

手腕重新被某幻纳于掌中，心明眼瞎的花少北站定后问道，

“这间屋子啥样啊？导盲马能不能汇报一下？"

“得嘞。正前方是口棺材，乌漆麻黑的，看着不太喜庆，然后咱俩身后是……这啥啊老番茄？灵位是吧？噢，是灵位，摆着几个牌——操！他妈的什么jb！"

花少北根本来不及听清，更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被某幻扯着手腕给摁到怀里了，周围一片嘈杂友好的祖安问候语，几个人好像在躲什么，一边大叫着口吐芬芳一边拼命往角落挪。某幻这时候充分展现了山东男人的实力，仗着力气大，直接半拖半抱着怀里的花少北，硬是把他护到了最安全的墙角。

花少北整个人都不明就里地被埋在某幻怀里，混乱中听到中国boy在一旁语无伦次地大喊，

“卧槽某幻！马哥！幻哥哥！胸膛这么宽阔能不能借一半给我躲躲！操这个玩意儿他妈的好他妈恐怖！他他妈的要追过来卧槽！"

好像是什么东西在追他们，某幻这会儿几乎是直接把花少北半扛了起来往别的地方逃，在周围嘈杂的骂娘声和猛男尖叫声中喊话回道，

“爬！我胸才不宽！我心胸贼他妈狭隘！藏一朵花就够了！没别的地方了！另谋高就吧小猩猩！自求多福！R.I.P！我瑞斯拜你！"

中国boy的返祖猿啼被老番茄的戴安娜声线盖过，辅以蕾丝的漏电骂街，几乎可以拼出一首祖安beat。

花少北特别想把盖头扯下来，然而其人被箍在某幻怀里动弹不得，耳畔紧贴着某幻的喘息声，偶尔动作幅度大了，某幻的嘴唇会隔着盖头一层薄薄布料蹭过花少北的耳朵，如果这时候他说话，开合的唇瓣能含住花少北的耳珠。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才渐趋平静，但并非古井无波的死水，而是一汪深潭，不知道里头会不会骤然惊起一只水鬼——事实上，‘鬼'已经现身了。

方才的几个NPC悉数退去，只剩一个身姿袅娜的女鬼，着一袭血红嫁衣站立于灵位前，盖着比花少北精细些的红盖头亟待出嫁。

几个人几乎是被吓通透了，纤细的鬼新娘垂头安安静静立于牌位前，几乎凝成一块望夫石，而五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则是缩在角落里生根发芽，怂到喘气都怕惹到人家。

“操···王瀚哲你牛逼，钱真是没白花，我刚才一度以为自己会心脏病发尥蹶子。"

这是蕾丝，他今天里面是件猛男粉的卫衣，现在正戴着卫衣帽在旁边缩成了只大号兔子。

“花绕北，刚才跑的时候没弄疼你吧？"

这是某幻，因为常年打鬼，所以刚才虽然也叫唤得超大声，但是冷静得异常迅速。

“啊，没有……唔，我真的亏死了我跟你们说，我也是花钱进来的啊！为啥我全程啥也看不着？我搁这儿玩VR呢是吧？我真的无语啦兄弟们。"

这是刚从某幻怀里出来的花少北，因为某幻的问话实在过于暧昧，所以为了镜头前避嫌，也为了让自己从这个脸红心跳的氛围中脱出，选择了生硬地顾左右而言他。

“某幻你就只关心花少北的是吧？兄弟的命就不是命了吗！我要用摄像机记录下你这罪恶的一幕！到时候啊都是呈堂证供！"

这是中国boy，还是一贯的玩笑起哄吹水黑屁。

“不是啊，就……我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不得照顾着点我夫……我homie吗？嗯？是不是？"

“某幻你憋瞎说，中国boy你到时候把这段剪掉啊，不然放出去又有人带我俩节奏，说我俩……"

这是方才一直沉默的老番茄，他犹豫着指向了女鬼所在的位置，

“这位姐姐旁边的那个纸人···是在招手吗？”

*文中歌词出自祖娅纳惜的《三更》，歌很好听，一点都不阴间（。）

“纸人招手……这是什么阴间行为大赏。"

花少北目不能视，现在纯凭想象来构筑眼前场景，不过即使单凭臆想，这一幕也已经足够恐怖了。他这时候心底倒升起些庆幸，还好头上顶着个盖头，不然要真直面这些牛鬼蛇神的玩意儿，小花都能吓成霜打的茄子。

不过……其实就算没有盖头也无所谓。

花少北觅声朝某幻的方向微微侧了侧头。

反正某幻会护着我的，不是吗？

老番茄说的纸人招手，其实言过了，乍一看确实像灵位旁侍立的纸人在扬袖招摆，但仔细一瞧就能看出来纸人底下连着个底座，底座旋转使得纸人也跟着动了起来，看上去倒真像那么回事了。

然而，纵是窥破天机，一个等身高的纸人，面上勾着弯细的眼，腮上涂着凄艳的大红，墨描的嘴角几乎扯到了耳后，不仅如此，还长袖猎猎作出招揽架势，即使是假的，瞧着也颇为瘆人。

“这个是···是傧相吧？"

老番茄斟酌道，看其他几人面露不解，便又出言解释，

“就是，嘶，相当于古时候的婚礼伴郎吧，你看另一边不还有个纸人吗，那是礼生，就是古代的婚礼司仪。某幻既然是鬼新郎，那现在是不是要去和鬼新娘拜堂？"

“啊？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兄弟们，不合适不合适真的不合适，拜堂？和那个鬼……呃，鬼姐姐？"

“某幻你反应那么大干啥呀，来玩密室还能顺带结个婚，祝来根娘娘两年生十个好吧。"

“神他妈生十个···"

任某幻再不情愿，现在也得硬着头皮上，他把腕上的绳放松了几圈，独自走到了灵位前，和女鬼并肩而立。

另一侧的纸人礼生扬嗓诵唱，

“香烟飘渺，灯烛辉煌，新郎新娘齐登花堂——"

在某幻那边开始一拜天地的时候，花少北挪到了蕾丝身边，伙同着一起看热闹，

“诶，老蕾你这个剧本里是我妈对吧？"

蕾丝现在全副身心都用在看某幻笑话，闻言笑道，

“对啊，咋啦乖女儿。"

“啧，妈，你看我老公和别人拜堂你也不拦着点儿！我都被绿了！"

“啧是啊！这个男的真的是，咋能绿我女儿呢！你等着，等他过会下来的，妈帮你收拾他！现在就算了哈，他身边的女鬼怪吓人的，妈也怕啊。"

花少北转头去问老番茄，嘴还没张，老番茄已经未卜先知地回了话，

花少北：“啧，那没事了。"

说话间，中国boy也凑过来加入了话题，正当几个人融洽地聚众嘲笑倒霉催的鬼新郎时，背景音陡然一转，变了样。

红衣女鬼仍是副弱柳扶风的楚楚模样，颔首低眉陪着新郎跪拜，她是轻轻柔柔额头点地，然而背景音却是女人凄绝无匹的惨叫和一声重过一声的“砰砰"撞击，听着像是有人从后薅住她的头发往地上狠掼，头骨和地面凿出闷响，再抬起时似乎都能听到血肉粘连的撕拉声。女人的哭号求饶随着重击声渐弱，最终在礼生喜气洋洋的“送入洞房——"后彻底湮灭了声息。

在场几个人脸色都不好看，方才再怎么心惊胆战也都只当是场吓人些的追逐战，眼下这幕戏才算是把他们真正扯入了情景中。

几人面上皆是不落忍的恻隐神情，某幻挨得最近，这会儿更是心有戚戚然，看着女鬼站起冲几人福了福身就要退去，他有心说点什么，然而担心突兀，便迟疑着没开口。

好在，他不开口，女鬼倒是主动走近，临别前往他手里塞了张纸条。

某幻本以为是该角色的线索或遗书云云，满心怅惘打开一看，

【马哥马哥！我是切切粉丝呜呜呜！过会结束让我和切切合个影好不好！球球了拜托了这对我真的很重要！！！qwq

噢对了，线索在棺材里，顺带透露一下，下一关要你和北子哥两个人进去哈！玩得愉快！】

中国boy在一侧远远旁观，不明就里地转头问蕾丝，

“某幻咋了，怎么又垮起个批脸？"

某幻把那张纸条递给老番茄后走到花少北身边站定，开始收拢拖曳在地的红线，

“茄哥，刚才的鬼姐姐是你粉丝。"

花少北：“这就是B站一哥吗，业务都拓展到阴间来了。看到没，这就是我兄弟实力的象征！"

老番茄借着手头光亮看完了纸条，哭笑不得却又格外妥帖地把它收到了衬衣口袋里，

“那……现在是啥意思呀？某幻你和北子哥有单独执行的任务是吗？"

某幻这会儿刚把红线重新缠到手腕上系好，一不小心绕了太多圈，使得他和花少北的手挨得极近，连基本的活动都受限。某幻眸色晦朔难谙，不知怎么想的，指尖悄然从花少北的腕处划至掌心，展开他半攥着的手，填满了他指间的缝隙，握住了，十指相扣。

“我也不知道啊，纸条上不是说在棺材里吗？咱这不得开个棺看看？"

某幻面色如常地笑着回话，屋里烛火摇曳恍惚，众人又被紧张的气氛所钳，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偷偷摸摸的小动作，除了花少北。

花少北这会儿有上万种选择，他大可以甩开某幻的手，像个真正的直男一样笑骂句“兄弟你他妈别gay我啊"，或者像个聪明的成年人一样，悄无声息把手抽出来，无言且成熟地制止对方的胡闹，但他都没有。

花少北选择当个背着老师谈恋爱的高中生，把两个人的手藏匿到大氅的阴影里，在大庭广众之下，悄悄地，心跳如擂地回握住了某幻。

花少北想，人的隔音效果是多么好啊，否则某幻定能透过自己单薄的胸膛，支棱的肋骨，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为他生生不息，狂跳不止。

棺材里仍是封信，中国boy展信，像当初综艺念晨历卡似的字正腔圆朗诵道，

花少北和某幻异口同声，

这两人同步的次数太多，剩下几个人如今早是见怪不怪，连惊讶都懒得了。

蕾丝又往棺材里捞了一圈，发现里头空间颇大，且棺材板是活动的，似乎是有机关。

“刚才纸条上不是说接下来有某幻和花少北单独执行的任务吗，是不是要进棺材合葬啊？"

"啊？大过年的，晦气！"

再一次异口同声，这次中国boy赏了个无语的眼神，“你们俩也太离谱了吧。"

某幻和花少北并未觉得自己离谱，他们认为离谱的是进棺材这个想法，更离谱的是，结合现今实际来看，这个想法似乎是对的。

棺材里虽说纵深都够，但要躺下两个一米八几的男人还是逼仄了些，最后只能是某幻先进去躺好，花少北则直接躺他怀里。

方才还悄悄摸摸十指紧扣的两个人这会子面对镜头，统一地开始演。

花少北：“哎呀这样好gay啊兄弟们，为啥不能是某幻躺我身上啊？我躺他身上感觉好……啧，就蛮奇怪的你们知道吧？"

某幻：“好家伙还我躺你身上，我躺你身上我都怕给你压碎喽，赶紧来吧号儿北，都是兄弟有啥好磨叽的。"

中国boy：“哎呀兄弟们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刚才忘跟你们说了，这个go pro它没电了，录一半才发现的，过会我出去问一下老板有没有监控，可能这期得用监控剪了。不过剪不了也没事，我视频还有库存，不用这个素材也行，兄弟们正常玩就行了，不用担心节目效果啥的。"

蕾丝：“合着小猩猩这是拿着个没电的go pro拍了半天？看来猿人离进化到人类还是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啊。"

在这俩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嚷嚷起来时，花少北已经进棺材乖乖缩在了某幻身侧。因为不知道待会机关如何运作，某幻担心花少北磕着脑袋，就用未被捆住的手护住了他的后脑勺，花少北则小心翼翼地把自己那份对某幻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的重量压在后者身上，还要颦着眉尖心忧地问对方会不会太重了。老番茄过来帮两人盖棺材板的时候恰好瞧见了这堪称琴瑟和鸣的一幕，再比对两人方才互相嫌弃互相黑屁的直男样子，一时没绷住，笑出了声。

“哎哟你俩真的是……害，瀚哲都说了go pro没电了，录不了了，你俩就……嗯，真实一点行不行，不用装了，都自己人，装啥呀。"

言罢，也没给两人驳嘴的机会，茄猛男仅凭一人之力搬起棺材板，跟划手机盖似的轻轻松松给他们俩‘盖棺定论'了。

棺内瞬时陷入了绝对的漆黑寂静，仿佛处于湖底似的逼仄幽深，外头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漂在湖面上，模糊遥远不入耳，四下只有彼此刻意放轻了的呼吸声缠缠绕绕。

率先开口打破沉默的是某幻，

“我真的裂开，来玩个密室逃脱整的又拜堂又下葬的···"

为了避免两个人要害部位面对面，花少北只得用叠罗汉似的姿势正面叠在了某幻身上，又因两个人身高相当，所以某幻的胸膛正贴着花少北的后背，鼻息打在他后颈，说话时胸腔震鸣，电流能直通花少北的心脏，让他整个人像块春雨天放潮了的桃酥，一碰就要掉下几粒甜腻的饼干渣子来。

不知是谁摸摸索索重新牵住了谁的手，棺外的背景音再一次高声奏起，花少北听得某幻趁着整个世界的喧闹轰鸣在他耳畔低语，

“你知道吗花少北，有人说，被红线牵住的人，最适合十指相扣。"

外头起了哀乐，咿咿呀呀唱着【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花少北在纷乱中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满季春雨都浇不灭打不落的笑意，

应答的声音故作惊讶却还是掩不住笑意沉沉，

“著名哲学家马了顶大说的啊，你没有看过他的马哲吗？"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没看过，马裂倒是知道，也是他的吗？"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随我归去，往蒿里去】

棺外的几个人本是在屏息细听背景音的戏文内容，结果这边戏文方一结束，棺里就传来了坠地声和两个人大嗓门的“卧槽"，与此同时，三人面前的墙壁翻转，露出道漆黑走廊通往下一个房间。

蕾丝第一时间跑到棺材前扯着嗓子喊，

“咋了啊你俩？没事吧？"

花少北的声音传来，竟不是从棺内，而是从斜下方，

“我俩没事！这个底下有个房间！"

某幻这会应是大致逛了一圈，此时扬嗓回话，

“下面这个房间像个卧室，角落里摆着好大一张床，你们那边怎么样？"

老番茄方才尝试推开棺材板，却发现板子被机括卡死，没法再打开了，心下一转便了然，

“现在可能要分开做任务了，我们面前也开了个门，某幻你之前不是拿了个对讲机吗，我们过会就用对讲机交流就行了，over。"

中国boy路过拍了拍棺材板，

“我们几个不在，你俩别在床上做啥奇怪的事奥，这可都有监控的。"

老番茄和蕾丝对视一眼，给了中国boy一个“不愧是你"的眼神。

某幻和花少北所处的房间面积不大，四角都点着喜烛，整个屋子氤氲在赤红烛光中，瞧着倒是比前面几个房间亮堂许多。再有，就是方才某幻所言，靠墙摆放的黄花梨木架子床，床上枕席卧榻一应俱全，外头还重峦叠嶂地披挂了层层帷幔。旁边支张矮几，上头摆着一酒壶两酒盅，某幻瞥一眼就开始犯困。

一览而下，这就是当初工作人员说的‘喜房'无误了。

花少北终于得以扯下盖头重见天日，他懒得拿着盖头，便只是掀了眼前一层搭到脑袋上，瞧上去颇像洞房花烛时方被新郎官挑去盖头的新娘子。而花少北由于方才蒙着盖头喘不过气，再加上之前被某幻抱着奔来颠去，气血上涌，倒真催出了副气喘微微，粉面桃腮的漂亮模样。

可惜，面若好女的俊俏青年长了张嘴。

“哎呀某幻你真的是，刚才我躺你身上的时候，你皮带一直硌我腰来着，我刚才都妹好意思说！"

某幻：“······"

花少北见某幻没声响，笑道，

“怎么了？哎兄弟也不是怪你，没事的。"

某幻先是一言不发，而后张了张嘴企图说话却最终还是把字句拆碎通通咽回了肚子里，来回反反复复好几次，就差把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打出来贴在脑门上了。

花少北：“某幻你干啥呢？小马反刍？"

某幻：“……没啥，诶你看看床上是不是有线索啊？"

某幻思前想后，犹豫再三，最终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花少北自己今天穿的是运动裤，压根没有皮带。

硌花少北腰的不是皮带，而是……。

花少北并未过多在意某幻的反常，走到卧榻旁掀帘子翻了一圈，末了真的在木枕下找到了张纸条，上头大剌剌写着，

【交杯酒，红烛焰，含羞带怯君共眠。】

任花少北再如何文化沙漠，这两句诗还是读得懂的，这会儿立时有点不知所措起来，然而还是强撑着副直男壳子把纸条递给了某幻，

“兄弟这咋整啊？我是无所谓，但是你……呃，你……"

桌上的酒壶适时救了花少北。

“你不能喝酒的吧？你这喝一口再倒床上睡着了，兄弟可拖不动你奥。"

某幻接过纸条却没看，不明所以地走到矮几前拎起酒壶嗅了嗅瓶口，

“这水，根本不是酒，这里面怎么可能给真装酒啊？不然像我这种不会……啊不是，不喜欢喝酒的人进来，岂不是直接卡关了？"

而后他展开手里纸条扫了眼，神情瞬时陪着花少北一起不自然起来。

“嘶……呃，这个，仔细闻一下好像是有点酒味哈……要不北子哥你来闻一下？"

“嗯嗯，好像确实是酒，诶呀这怎么办呀，要不然找老板……"

某幻兜里揣着的对讲机打断了两人假模假式的互演，摁开一听，是老番茄。

“你们那边咋样啦？我们这边是一片，怎么说，就类似坟茔的地方，然后有个字条提示，好像是你们那边做完任务我们才能继续的。老蕾，你给他俩读一下纸上写的啥。"

雷电法王的声音混着电流声断断续续传来，

“‘有一艳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何不交颈为鸳鸯？'哎呦这，ghs是吧？lsp了。"

老番茄：“你们那儿的任务是啥啊？"

某幻和花少北尴尬对望，皆从彼此眼中窥到了再难遮掩的羞赧。

两人现在的状态像极了高中谈恋爱的小情侣，总喜欢暗搓搓背着老师同学牵手，享受偷欢似的危情与禁忌感，然而等毕业时台上起哄让他俩抱一个亲一个，他们又个顶个的没出息，扭扭捏捏放不开了。

某幻竭力将目光从花少北身上扯回，说道，

“交杯酒。我真的……我他妈裂开了。"

对面集体沉默两秒，而后蕾丝开口，一语中的。

“你俩有病吧？装啥呀到底？你俩都啥关系了，还差那一杯酒吗？啊？"

两人再次对视，这回是双双诧异。

花少北反应颇大，甚至抢在某幻之前反问了回去，

“啥啊？我俩啥关系啊？老蕾你憋学得跟某幻似的天天跑火车行不行。"

蕾丝：“啧，你俩不就是···"

老番茄：“你俩是好室友啊，对吧，好兄弟喝杯酒怎么了嘛，玩游戏而已，又不意味着啥，是吧？"

蕾丝：“对啊，你俩可别磨叽了，赶紧的吧，不然过会出去吃饭又要排队了。"

花少北望向某幻，见后者点了点头便回道，“那……那行吧，我俩为了兄弟们牺牲一下奥。"

中国boy在离对讲机有段距离的位置远远喊了句，

“你俩一定要穿着衣服喝奥！别借着酒劲内啥！被逮着了多尴尬啊！有啥需求你俩回家再解决奥！"

某幻：“王瀚哲你他妈？？？"

许是觉着再这么游移趑趄实在是矫情，某幻走到案几前给斟了两盅‘酒'，带着些无奈笑意递给了花少北，

“来吧号儿北，算我敬你一杯，嗯……也没啥好祝你的，就祝以后米子爹不疯狂掉毛了好吧。"

“哈……兄弟你这个祝福可以的，那我祝你……祝你以后头发越来越多！"

交杯酒，意为合卺酒，取夫妻‘合二为一'之意。二人眼下手仍是被红线缠在一处，之前工作人员分明说的是进了喜房后可以把盖头和红线一并拿下，不知怎的，两人心照不宣地遗漏了后者。绑着单手的二人喝起交杯酒来挨得极近，碰撞的是酒盅，倾洒而出的却是秘而不宣的心绪。

过于怦然的心跳总是互相叨扰，杯酒饮罢，却无一人主动撤身拉开距离。人都贪心，尝到了甜头后便难以再甘愿退回朋友位置，于是宁肯赖在暧昧狎昵中枯等。

花少北从不是个会主动袒露心迹的人，以前是不屑于，现下是有心无力。花少北觉得这水里定是掺了酒的，灌得承德酒仙浑身是醉，神识昏蒙，瞻前顾后惯了的人竟生出想要不顾一切拥抱住什么的冲动。

可他终究是缄口不语，只是眼巴巴地等，花少北也不明白自己在等什么，究竟是在等某幻主动开口，还是在等某幻抽身而退。无论是什么，他等下去了，屏息凝神地，像等法槌敲落审判终局。

好在某幻并未让他等太久。

某幻的声音放得很轻，轻到仿佛生怕戳破了谁显而易见却秘而不宣的心事。

花少北僵直的肩瞬时塌了下来，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至极。

“啊是吗···你给我摘下来不就得了。"

对方却笑了，笑成了花少北初见他时的样子，少年腼腆又明朗，赤忱到单是站在那里就足够美好，话尾音梢都塞着蔫坏的小孩心思。

“好，落你睫毛上了，花老师你……你闭上眼睛。"

花少北倏忽意识到什么，愕然抬头望向对方眼眸，不慎跌入一池稀星碎月。

后来的后来，花少北会在某个午后听得来自某人破天荒的情话，他会说，“花少北你就是我的小麦哲伦星云啊，你知道吗，每当我说‘你'这个字时，我的意思是指——一百个宇宙！" 彼时的花少北会回忆起自己这一秒所看到的某幻，然后他会想——

天啊，某幻，难道你不知道，你所钟爱的宇宙、银河、星云，所有这些无限美好又遥亘亿万光年的光亮其实一直以来就藏在你的眼睛里吗？

某幻的眼睛里藏着一百个宇宙，这是只有花少北才知道的小秘密。

而此时的花少北，在宇宙面前乖顺地，唇角隐笑地闭上了眼睛，等待来自宇宙的……亲吻。

花少北定然不会知道自己这副阖目翘唇的模样有多像在撒娇讨吻，而他颤抖翕动的眼睫又有多像雨后沾露惹珠，欲挣脱而不得的蝴蝶。

某幻想，入场前的一杯奶茶明显不够解渴，不然自己怎会喉嗓都渴得灼烫，唯一的出路就是吻上那只泫然欲坠的蝴蝶，却不是作为教堂做弥撒的信徒虔诚亲吻他信奉的主，而是沙漠中快渴死的旅人，是枯塘中行将窒息濒死的鱼，是在黑暗中大雪纷飞须臾冻死的流浪汉。

于是他循着本能傍近花少北，近到两人身影相叠，呼吸都纠缠，在将欲吻上之时，某幻那个该死的，不受控的脑子突然冒出了句，

【电影里要接吻的时候好像都会被打断】

“滋拉——滋滋——喂？喂听到的吗？花少北？某幻？"

桌上的对讲机骤然传出蕾丝的大嗓门，花少北通身一惊，摸了电门似的如梦初醒一把推开了某幻。

被无辜推开的人仰首翻了个愤世嫉俗的白眼，把摘除脑子这一项提上了日程。

花少北脸红得云蒸霞蔚，撇头避开某幻走到桌前拿起了对讲机。

“喂，老蕾，能、能听到，咋了啊？"

“我们这边到下一关了啊，好像是要填一首诗，老番茄搁这儿看了半天也没个头绪。"

中国boy在那边不知道从哪儿捡了个锣，敲音猴似的边敲边唱，

“老番茄，不得行！老番茄，不得行！"

惨遭质疑的茄帝委屈地辩解，

“这个好像是要和他们那边联动的，这个诗太碎了我也看不出来呀。北子哥你们已经做完任务了吧，看看你们那儿有没有线索啥的？"

背景音是蕾丝似乎给了中国boy一记爆栗，

“敲啥呢，跟要饭似的。"

某幻在这会儿竟还有闲心笑，心说蕾丝再去捡把二胡，他们俩凑一出二泉映月得了，天桥二人组。

线索确实有，摆酒壶的案几弹出了个暗匣，里头赫然是和之前相似的尺书一封。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某幻用缺斤短两的盗版东北话给对面念完了信，老番茄在美感尽毁的棒读中竟也艰难地猜出了答案。

“……唐婉的《钗头凤》？那我们这首就是陆游的《钗头凤》呗。"

老番茄在另一头，碎碎念着填完了诗。

【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而后，老番茄自言自语似的笑言，

“全篇都在说错错错，但人嘛，就是很奇怪，有些时候明知道是错误却还是会去犯，我也不知道这算什么，试错主义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某幻捏着那纸书信，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花少北。

人是经验主义爱好者，但老人们饱蘸悔恨的那些过来话，鲁莽到近乎勇敢的年轻人是听不进去的。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才晓情重，有些错误只有去犯过才知道值不值得犯，而总有一个人，总有那么一个人，他是你这辈子不得不去犯的错误，是你撞破南墙，披荆斩棘，顶着巨大的偏见和冷眼都要去捞的镜中花，水中月。你想逃，想避，想躲，想绕开这个天大的错误，最终兜兜转转还是走回他身边，好像你的世界只有他一人，或，他就是你的整个世界。

这是个错误，我知道这是个错误，他一定也知道，人人都知道这是个错误，可……

……可那又能怎么办呢。

某幻望着花少北，几乎感到悲哀了。

我可以克制距离，粉碎欲望，却独独没有办法钳制自己爱你的心啊。

奇怪的默契，连这个时候都异口同声。

两人同时顿住，某幻定定看向花少北的眼眸，旋即预感到什么似的自嘲地哂笑一声，终究还是做出了让步。

“……某幻，哎呀刚才气氛真的太诡异了……"

“我……兄弟真的，不好意思，咱俩真的……啧咱俩真的该找个女朋友啦，天天这么奇奇怪怪的……刚才就……算了，某幻，我知道你也没那层意思的对吧？"

忍住了没有说，倘若我有呢？

花少北没再言语了，四角红烛葳蕤，两人都被蜡在地上，是克制着脚步不肯扑火的飞蛾。

某幻后退两步坐到床塌上，方一坐上，两人面前的袖珍木门就发出极牙酸的‘吱呀'声，有人拉拽似的缓缓向里敞开了一条通黑的罅隙。

某幻知道花少北胆子着实不大，于是自觉站起要去一探究竟，然而屁股刚离床，那条门缝便安了弹簧似的“砰"一声合上了，严丝合缝没留半分余地。

某幻怔了下，重新坐回去，门缝重新打开。

在某幻像玩萝卜蹲似的在那儿反复调戏木门时，花少北开口，打断了这人的呆逼行径。

“这意思是，需要留个人在这里是吧？"

“我去吧，你来这儿坐着。"

“别了兄弟，让我有点游戏体验好吧，我到现在还没好好玩一下呢，之前一直都被你牵着…"

花少北尴尬一窒，话语戛然而止。

某幻却是置若罔闻的样子，挑眉道，

“行啊，去呗。那这个……"

他抬了抬两人仍被捆作一处的，系着红线的手。

“我解开了啊，可以吗？"

花少北极短暂地沉默了一瞬，并不足以犹豫或踟蹰的须臾片刻，而后笑道，

“解开呗，多碍事啊这个……解开吧，解开了咱俩都自由。"

某幻应声，将缠着的红绳一圈圈松绑，密密匝匝那么多圈，光解开就颇费功夫，有些地方系得太紧，在腕上勒出道道红印，藤蔓似的附攀绕到手肘，某幻蓦地想到句话。

【藤生树死缠到死，藤死树生死也缠。】

年少时觉得这是畸恋，后来发现，原来同生共死已是幸极，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爱人生不同巢，死不同穴，又有那么多人生时隔伦常，死后隔阴阳，藤生树死缠到死，到头来也只是一意孤行的美好臆想罢了。

花少北走后，某幻坐在床塌上又给自己倒了杯水，暗自觉得这个机关设计简直就是照搬隔壁森林冰火人，合着自己就是一个卡机关的箱子。自顾自笑了一会儿，他百无聊赖站起身绕着房间兜圈子，房间巴掌大的地方，井底似的，他长腿一迈就走到了头，最后站定的地方是那扇紧闭的木门前。

门前扔着从两人腕处解下来的红绳，嫌其碍事的主人弃之如敝履，故而它此时不声不响躺在地上，是一条不会声啼泣血，亦不会婉转哀鸣的，沉默的死鱼，枯守在一扇敲不开的门前，并不能够惹人怜悯。

某幻俯身拾起它，眉尖不知何时凝成了绵延的远山，他将脸埋进掌心，高大并无坚不摧的男人偷偷委顿在了无人房间里逼仄的一隅，手中的红线那么长，剪不断理还乱地从他指缝中流泄，他突然极度委屈了，喉嗓震颤着似乎想将悲苦呕出，最终吐露的是一句含混不清的，并不希望被谁听到的哀求，撒娇似的掺着鼻音。

“我不想要自由的，花少北，我想待在你身边啊，你能不能……"

声音却渐渐消弭于掌心了。

前路通黑，四野幽冷，没有门，也没有窗，我拿着钥匙，敲着四面严丝合缝的墙。

【我一路向北，离开有你的季节。】

花少北脑内蓦然涌现出这句歌词，旋即被自己暗啐了声矫情。

巷道狭长幽深，四壁无灯无火，仅凭他手里一支飘忽不定的假蜡烛照亮一小片天地，脚底是崎岖而上的台阶，这家密室逃脱布景极其用心，甚至还做出了茵黏的湿苔。静谧长巷中，花少北只能听到自己颠扑不破的心跳以及背景音里偶尔的水滴青石声。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说老实话，花少北有些犯怵。

方才被某幻牢牢牵着的手如今空落落耷在身侧，花少北内心略有一滞，却也无暇他顾，仍旧是强撑精神孤身一人往前走去。

巷道出口是一道隐蔽的小门，入室后四下皆是浓荫雾气，只有墙壁上隐约有幽绿烛火明灭不定，道旁有残败不堪的石碑，偶有一两个墓碑前放着馒头稀粥之类的祭品。

总而言之一句话，简直是冰块掉醋缸，寒酸得让人不落忍。

花少北大致逛了一圈，心下了然，这就是刚才老番茄他们待着的屋子，什么来着，坟什么……对了，坟地！

那他们几个现在去哪儿了？

屋子不大，除却零星墓碑以外几乎一览无遗，花少北确信这几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没法猫在哪个角落等着吓自己，那就只能是他们先一步去了下个房间了。

正思忖着，背景音陡然响起，骇得花少北周身一悚。

起初是一男一女蜜里调油笑语私私，而后逐渐混入几句市井妇人低声的碎语闲言，左不过就是东家长西家短，三只蛤蟆四只眼那些个破事。这时，一对璧人似乎面临分离，哭泣声随着马蹄声沓沓行远，只剩女子一人孤立柳树旁，哀哀啜泣，之后有中年男子圆滑奸黠的规劝，中年女人絮絮不休的咒骂……

花少北这时候堪堪反应过来，这是密室开头时那一大长串自己听不懂的文言文背景！

背景音渐趋嘈杂，一开始的窃窃私语很快升级为明目张胆的攻讦诋毁，“不知廉耻，有辱门楣"、“知恩不报，狼心狗肺"，以及最多的一句，“竟敢私定终身，徒惹人笑话"，女子的低泣在骤雨般泼下的谩骂中有如蚊呐，这时中道插入了句花少北听不太懂的诗——

【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

诗句念念如咒，招魂似的不可遏制，随之而奏的还有一串清脆风铃声。

巨大声响震得花少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在滚油入沸水似的嚷闹中循着墙壁上的灯烛摸去，发现四周竟不是纯粹的白墙，而是老式的清水脊。花少北纵使听不懂古诗，但铃声总能分得出来，而那矮檐下好巧不巧就挂着一串风铃。

抢身摘下风铃的一瞬间，众声皆散，只余一片清明，静寂中，有女子欢喜羞赧的轻语，珠玉落盘泠泠动听。

【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归恨却休。】

花少北还没能逐字咂摸出这句话什么意思，面前的暗门就骤然翻转，露出一条狭窄漆黑的甬道，同样的，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周遭的雾气倏忽流云似的被拨得四散流溢，花少北回头，只瞥见了袭血红嫁衣——

花少北惊叫都梗在喉口，长身玉立的大男人被娇小女鬼吓得转身拔腿就跑，向面前黑黢黢的道口疾奔而去。

落荒而逃的同时，花少北终于意识到方才某幻拖着一个瞎眼秤砣似的自己东奔西突，四处逃窜究竟有多么不易。

甬道不长，约莫十米左右就到了头，然而临到出口，花少北却猛然深吸一口气刹住了脚步。

下面是个三米左右的断崖。

三米，虽然花少北自己就一米八几了，但真要让他站台上往下跳，他晕晕眩眩的，一时倒真犯了怵。

然而身后的女鬼可不给他装怂的机会，花少北回头一看，就见那女鬼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凄厉尖叫着趴在了地上，贞子似的身残志坚往他这边爬，花少北见状几乎是即刻笑出了声。不过后有追兵，前有悬崖，如此境遇下，他笑也是苦笑，堪称苦中作乐了。

就在花少北站在道口犹犹豫豫要往下跳时，下面的房间蓦地传来某幻的声音。

花少北眼睛一亮，探头望去，就见下面一片通黑中有人秉了盏假蜡烛往上瞧，粲粲光亮明耀了周遭天地，可不就是某幻？

他妈的，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呗？

见到某幻，花少北一颗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脏没来由地落回了腔子。

“艹！某幻！上面有鬼在追我！你上来把她打死！”

“他妈的啥啊？咋就上去把人家打死了？关键是我也上不去啊？我又不是中国boy，又不是猴儿！”

正当花少北万念俱灰想直接蹲地上等‘死’时，某幻又喊道，

“号儿北你直接跳下来吧！跳下来！我接住你！”

“某幻你傻的吧？我他妈一百来斤！你接不住我的！”

身后女鬼越逼越近，花少北扒着洞边往外张望一眼，就见某幻把灯撂在一旁，朝自己笑着展开双臂，给予了崖上人一个可降落的宽阔怀抱。

“真接得住！你马儿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跳下来！”

花少北视线定定看了某幻几秒，末了，赴死似的阖着眼睛颤巍巍吐出一口气，后退半步，从崖边一跃而下。

站在崖边，人人都会恐惧，并非惧怕失足坠崖，而是因为拥有纵身一跃的自由。

而在此之前，花少北从未够胆一跃。

他谨慎，明晃晃的错，他从不去试，暗流涌动的险，亦从不去探。他认为自己这二十来年谨小慎微活得很安全，及至今时今日，才发现自己其实只是在等一个能让自己甘愿鲁莽到视死如归的人，等一个会在深不可测的渊底张开怀抱接住自己的人，等一个能让自己迫不及待想要从流岚雾霭的云端坠落到他怀里的人。

于是花少北果真落入了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可以的啊号儿北，跟他妈颗雷一样，差点直接踹我脸上，兄弟好心接你，你竟然想踹兄弟，心碎了。"

“妹有，真妹有，兄弟要是真想踹你，你脸上现在已经有四十二码的鞋印了你知道吧？不是，不是，我真没想踹你……"

话正说着，房间另一侧陡然传来蕾丝捉奸似的破锣大嗓门。

“我靠！你俩干啥呢搂搂抱抱的？"

花少北这才意识到自己还赖在某幻怀里，酡红着脸被人放下了地，他刚想扯些别的转移话题，某幻已经先他一步去奚落另外三个人了。

“你们这是咋了？咋还被收监了？要给你们整首铁窗泪不？"

里头的三人面面相觑，统一的哑了火。

他们确实是被“收监"了。

老番茄几人所在是条直通房间的甬道，他们方才从坟地房间顺着通道一路前行，结果出口竟焊着铁栏杆，回去的路亦被堵死了，正是彻底被围困在了里头。

所以此时几人只能扒着铁栏杆，无语至极地看面前这对‘新婚夫妻'笑话他们像动物园里被围观的猴儿。

当然，主要是在笑话中国boy。

“然后就刚才我那个屋子吧，就是老蕾你们刚才那个屋子，我就进去之后屋里就开始放BGM，那个……我也说不清楚具体是啥，反正就是咱进来之前听的那个故事，那个女孩本来和别人谈恋爱的，然后她家里人就不同意就骂她，她就哭，然后后面念了句诗，就让我去找铃铛，我就去找，找完她又说什么郎什么玩意儿的，然后就有鬼来追我，然后……"

花少北顿了顿，环顾了四张茫然的脸，叹了口气。

“你们压根没听懂我在说啥，是吧？"

“可以说是一句都没跟上。"

“有没有花少北翻译器啊？某幻，你翻译一下？"

花少北：“哎呀反正就……啧算了，不是，都是单人任务，某幻你咋没遇到鬼啥的？"

某幻耸耸肩，“我遇到了啊，就你走后遇到的。那个鬼真的是……他刚从里面爬出来要过来吓我，我还没来得及被吓到他就被绊摔了，好家伙，砰一声凿地上了，而且还是双膝跪地，像给我磕了个头似的，我他妈直接折寿。"

“然后我就把他扶起来送到后台了啊，顺着另一条路过来就到这个房间了，再然后就看到你要往下跳。"

“这就是某幻你公主抱花少北的理由吗？"

某幻：“……那啥，所以你们那边是什么情况？"

老番茄活像个坐了十年文字狱的学究，斜倚栏杆捻了捻并不存在的长须，道，

“我们那边是跟你们合作拿到了两个线索，但是刚才都用掉了。背景音里是让我们找鬼新娘当初喜欢的那个男子，可你们也知道，那个房间是个墓地啊。在墓地里找的只能是死人了，我们几个在那儿刨了半天土，结果不知道碰到哪个机关，就一路被引到这边了。"

几个人还在盘情节时，房间一角摆着的火盆陡然窜出一丛火苗，背景音再度响起。

是中年女人的祟祟私语。

“她又和那酸秀才扯一处去了，真不嫌丢人！明儿就要送到李家完婚了，这会儿子竟还在写这些男人才研究的什么诗呀词呀的劳什子玩意儿！过了门成了人家的媳妇儿就要学会相夫教子，天天弄这些东西，夫家能同意吗？到时候要是给她休了……她拖着个残破身子，可哪还会有人要她！我这就把这堆破烂放火盆里烧了，让她趁早死了这心！明儿就是打断了她一双腿，绑也要给她绑到李家！唉，你说是不是，咱们当娘的，怎么能不为孩儿做打算，就算她只是个赔钱闺女也是啊。对，对，我以前啊，就是心太软，惯的她，哎呦我真的是为这个赔钱东西操碎了心呀……"

声音渐消，几个二十一世纪新青年听罢，不约而同拧起了眉。

某幻：“什么jb台词，裂开了。"

花少北：“哎不是，这……啧怎么这样啊。"

蕾丝把他们之前攒的信件递给某幻，掷地有声一句。

“唉！操他妈的封建余孽！"

花少北和某幻两人在蕾丝絮絮叨叨骂故事角色的时候拿着厚厚一沓信走到了火盆旁，刚扔下第一封，背景音再度响起，这次是年轻女子的哭喊以及‘叩叩'不断的磕头声。

“娘！求您给我留一封信，一封就好……我不会再逃走了，那是承郎写给我……您别烧掉好不好，我再也不敢忤逆爹了，娘，求您了……"

两人下意识止住了烧信的动作，背景音却戛然而止，只有不断往火盆中扔信才得以继续，于是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加快了手上动作。火舌吞噬掉每一划或重或轻，或娟秀或飘逸的墨字，女子的苦苦哀求随着最后一张信的燃烧终于消弭于灰烬了。

花少北心口壅塞，刚想转身说点什么，人就又被某幻捂着眼睛扯到了怀里。

“……某幻，我他妈又不是个沙袋，你今天给我扯来扯去的……不就是个鬼吗？嗯？你看我怕鬼吗？"

某幻略分了分指缝，给花少北敞了个可视的罅隙。

“不是一个鬼，是一群。"

花少北从指缝望出去，眼前赫然是一支冥婚送亲队伍，随仆皆是青面血目，鬼气森森，打头的便是那个不幸罹难的鬼新娘，地上不知用了什么道具，嫁衣所过之处竟曳出道道血痕。

某幻刚想把捂着花少北眼睛的手撂下，就被花少北抓着手掩耳盗铃似的又捂回去了。

“哎呀北子哥真的是，怂不怂呀，嗯？"

压低的气音掺着轻笑紧贴着花少北耳畔送出，烫得他一颤，耳尖昭彰地红了个彻底。

女鬼掠过他们，径直走向了惨遭收监的三个人，略一福身，嗓音低柔。

“诸位可有帮我寻得承郎下落？"

中国boy挠了挠脑袋，

“承郎没有，承太郎可以不？"

鬼新娘默然数秒，空气凝到针落有声，而后她骤然暴起，枯瘦双手拍在了铁栏杆上，溅下两道血掌印，尖叫凄厉。

“你们骗我！承郎说过会来寻我！他要我等他！你们是骗子！你们都骗我，我要回家，不，不能回家，爹娘会打死我……我不回家，我要……我要找承郎，承郎说会带我离开这个地方，我们约好了时辰，承郎他……”

啜泣渐渐取代了尖啸，女鬼额头倚挨着铁栅缓缓瘫软了，大红喜衣下露出半截被铁链栓铐的手腕，染着锈色血迹，勒得腕骨嶙峋变形。

那么细的身骨，那么沉重的镣铐，生前死后，不曾变过。

花少北闻言福至心灵，拿出了之前摘下的风铃，风吹铃摆，撞出泠泠脆响，他试探着问，

“你找的是这个吗…？”

鬼新娘回头，看到花少北是在某幻怀里问的这话，明显怔了一下，险些笑场。

“这是……这是承郎予我的信物，怎会在你手上？”

“我捡的啊……就，哎我靠刚才一路把我追过来的人不是你吗？咋还装起来了？”

五人中唯一一个能充当师爷角色的老番茄斟酌着分析道，

“所以说……新娘本以为这个承郎会带她走，结果这男的毁约了，新娘被迫嫁到李家后被配了冥婚，钉死在棺材里，死后化成厉鬼，也还是想找这个承郎？”

某幻：“……好家伙，人鬼情未了啊。”

中国boy摇了摇头，极短暂地扼腕叹息了两秒，

“过会吃啥啊兄弟们？海底捞吃不吃？吃的话我提前订一下座奥。”

蕾丝义正言辞地进行了道义谴责，“王瀚哲一天天的净破坏氛围！”顿了一下，又接了句，“吃，你订吧！”

另一边，女鬼接过花少北手中的风铃，擎到耳畔轻晃，伴着铃声哼吟着一支小曲儿，江南小令的柔美嗓音，词却是全然不同的另一遭模样。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李贺的《苏小小墓》？”

却没人应答，娇美新娘莲步轻移，摇曳生姿走回黑暗中，终于没再被任何凡俗牵绊住了。

留下几个大男人浸泡在半生不熟的怅惘中，却见鬼新娘又拎着裙子笑逐颜开蹦回来了。

“哎呀完事啦完事啦！大家都好棒呀！都好配合！切切！切切合个影可以嘛？真的真的真的，就一张就好！我超喜欢婷哥！我是你偶像！啊不是，阿巴阿巴阿巴，我我我反正…”

老番茄那边笑开了，嘻嘻哈哈地聚在一起自拍合影，几人谈得热络。

花少北把戴了几个小时的盖头拿下来，本是松蓬蓬的发顶被压得软趴，某幻上手给他胡乱呼噜了一把，揉得乱糟糟的，不过勉强是支棱起来了。

“所以说，那个男的背叛了这个小姑娘吗？”

“是的吧。其实我觉得，如果一个人真的喜欢你，你是走不掉逃不了的，除非他有意放你走，有什么不懂的呢？如果真的喜欢，无论怎么走都会绕回他身边的吧。”

花少北深深看了一眼某幻，默不作声地笑了。

【我一路向北，离开有你的季节。】

可我北上耀目的极星是你，南下蓝鲸的脊背是你，东奔高耸的云杉是你，西走荒凉的戈壁是你。

我离开你，于是四面楚歌，层层围困，万物不可识，四海无惊鸿。

你说得对，我可怎么离得了你啊？

　　　　论阴阳－－解《老子》第四十二章
　　　　　　【原文】：
　　　　　　道生一⑴,一生二⑵,二生三⑶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⑷。天下之所恶，唯孤、寡⑸，不谷，而王公以自名也⑹。物或损之而益，益之而损⑺。故人之所教，亦议而教人⑻。故强良者不得死⑼。我将以为学父⑽。......
　　"一"不是"道",指宇宙原始状态.

　　论阴阳－－解《老子》第四十二章
　　————————————————————————————————
　　天山石A先生解《老》可读性很强，我给您顶了。但5、6两注不易让人接受。孤、寡、不谷（穀）是当时的常用语，是侯王的谦称，您那样解释似乎缺少依据。

　　作者：天山石A 发表日期： 14:00:54
　　论阴阳－－解《老子》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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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山石A先生解《老》可读性很强，我给您顶了。但5、6两注不易让人接受。孤、寡、不谷（穀）是当时的常用语，是侯王的谦称，您那样解释似乎缺少依据。
　　那先生可以拿出依据,共勉.

　　没有大彻大悟，能通《道德经》，无有是处！
　　这段经文要想彻底通达解读，需要高度和广度，高度谓证量，能证圣境，有菩萨六地增上慧学，入心一境地，再依据释迦佛经开释方能通解。所谓广度就是博学，能知道地球本土文明（道家）的来龙去脉。

　　强良，是位不死神仙的名字，《山海经》中有记载的！可惜这几千年来，中国人都不解，当做贬义解释了。

　　没有大彻大悟，能通《道德经》，无有是处！
　　这段经文要想彻底通达解读，需要高度和广度，高度谓证量，能证圣境，有菩萨六地增上慧学，入心一境地，再依据释迦佛经开释方能通解。所谓广度就是博学，能知道地球本土文明（道家）的来龙去脉。
　　强良，是位不死神仙的名字，《山海经》中有记载的！可惜这几千年来，中国人都不解，当做贬义解释了。
　　先生之言，愿听其详。

　　“强良者不得死”：直译，强行坚持真知不得丢失。强：强行，顽强。通行本作强梁，不可取。良：优良的（观点），引为真理、真知灼见。不得死：不得丢失，不得消失。死：消失，丢失。

　　“负阴而抱阳”，很形象的说出了事物都是阴阳体。天如此，地如此，人也如此。中医治病原理为阴阳平衡，老子也讲“中气以为和”，其道理是一样的。

　　-　　占楼再看~作者：天山石A发表日期：:0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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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天知地知人生，不枉来世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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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记多，反倒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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