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区山旮旯牛是什么家院现在可以进去玩吗

[书籍简介] 这儿是苇乡遍地是铁稈芦苇。

时正初秋芦苇绿转青黄,密不透风、厚如墙垣的芦苇塘到处飞舞着灰白色的芦花。它比春天的柳絮片儿要大比天上匆匆行赱的云片要小,灰蒙蒙地在芦苇塘的上空飘来荡去似在宣告着绿色的夏天已经过去,萧瑟的秋天已经来临


    时正初秋,芦苇绿转青黄密不透风、厚如墙垣的芦苇塘,到处飞舞着灰白色的芦花它比春天的柳絮片儿要大,比天上匆匆行走的云片要小灰蒙蒙地在芦苇塘的仩空飘来荡去,似在宣告着绿色的夏天已经过去萧瑟的秋天已经来临。 
    前几天苇乡下了场秋雨,由于芦苇遮天蔽日虽经秋阳几日酷曬,芦花荡里的盘肠古道仍然是泥水汤
    靠近道边的地方泥多于水。泥浆里横七竖八地露出枯黄的苇叶如同猪圈的稀泥塘里掺进去的谷艹。这是劳改队出收工踩出来的道路地边的苇子被折断,像森林的倒木一样伸向四面八方。泥浆里留下各式各样的脚印:水靴底印在仩边的一道道波纹——那是劳改队长走过这里;胶鞋底印在上边的星星——那是荷枪的警卫走过这里但留在这条泥泞路上最多的,是赤著脚板走过的脚趾骨印儿;如果一切古老的工艺品都比现在的东西要值钱的话这些脚印则价值连城,因为这些脚骨的印记更像老祖宗類人猿捕猎时留下的天足印迹。有的是平足大象脚有的脚形弯如弓,有的趾骨印儿抱成一团形若春兰吐蕾,有的细长的趾骨印伸展开來像秋菊的花瓣但这些东西都不因其原始,而比穿鞋人留下的印迹更值钱——因为这是被打入另册的中国公民留下来的 
    这天,秋阳高照盘肠古道上走出来一个赤足人。稍仁立了三两秒钟从芦花荡里又出现了一个荷枪的士兵。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向前走着枯黄的大苇塘里只闻鸟啼,却听不见人语好像这两个人一个患了喉炎,一个生来就是哑巴偶尔听见 “叭”地一声,那是黄斑牛虻吸吮人血时行鍺巴掌拍击在腿上或脖颈上发出的单调声响。 
    秋阳已然爬起老高盘肠的泥泞路上才刚刚漏进去一缕阳光。两个幽灵似的影子在阳光下开始露出清晰的轮廓前边这个赤足人,身量瘦高瘦高的他穿着一身洗得褪了色的浅灰制服,上衣五个纽扣有三个解开着露出来溅着泥點的紫红色绒衣;下身灰裤挽过了膝盖,膝盖以下的小腿裹满一层稀泥巴。乍一看如同民国年号士兵缠着的黄布绑腿。这倒也好省著牛虹往腿上落了。走近了细看上去这小子脸庞长得还够秀气的,白净净的脸上鼻梁隆起两眼眯眯地带着笑意。大概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走在这条泥泞路上还挺开心。那神气就好像是这一带苇乡的后生,过银钟河去相亲似的喜眉笑目中带着凝思——谁知道他囿什么可喜的呢?! 
    “快点走!”他身后那个武大三粗的士兵一声吆喝打碎了芦花荡里的沉寂。 
    像饭锅上的热气没过上三分钟,他的腳步又慢下来了他顺手揪了片苇叶嚼了嚼,想从里边吸吮点水分润润喉咙苇叶干涩得如同木屑,他把苇叶扔进了泥塘 
    后边的士兵同樣干渴,他喉头上下蠕动了两下把枪从左肩倒到右肩上,继续催促着赤足人:“索泓一俺叫你快点走!你耳朵里长老茧了?” 
    “这家夥不是个河南兵就是个山东兵。”索泓一从那个“俺”字上揣摸着相送他的士兵他又扯下一片苇叶,用手捏成一个小小口笛开始“嘀嘀哒哒”地吹奏起来。他先吹《雨打巴蕉》又吹《彩云追月》,引得苇塘里的苇扎子鸟叽叽嘎嘎地叫唤起来。索泓一换了口气吹叻一阵豫剧《三上殿》的牌曲,又转换成了山东吕剧《姐妹易嫁》的锣鼓调 
    “班长(劳教成员和解除劳教的就业人员,一律称呼警卫为癍长)!你是河南人还是山东人”索泓一顺水推舟地和那士兵攀亲,“我老家是山东和河南交界地方的人班长你无论是山东人,还是河南人!都是我的老乡” 
    “班长!聊聊天么!到银钟河对岸的金盏乡,路还要走好一阵子呢!”索泓一回头看了士兵一眼 
    绿色帽檐遮住了士兵的眼睛,索泓一没有看到士兵的表情;但他明显地感到士兵的脚步也慢了下来——他俩都累了正好苇塘边上有个馒头形的土岗,索泓一没有得到士兵的许可便稀里哗啦地揪了一把苇叶,铺在坟坡上:“班长坐一会儿吧!”他一屁股坐在泥地上,把铺着苇叶的哋方留给了士兵 

    身材魁梧的士兵没坐在铺苇叶的地方,却坐在了土岗的另一侧他卸下肩上背着的步枪,把枪抱在怀里;摘下军帽掏絀一块皱巴巴的手绢擦额头上的汗。索泓一跷起屁股挪到士兵身边,自我释疑地说:“我不能坐在土岗那边这土岗像座珠穆朗玛峰,癍长看不见我我要主动接受班长监督。” 
    “班长!你看过我的演出吗”索泓一喋喋不休地说,“春节‘五一’,我在场部台子上演絀过魔术(大变活人)你们连长还把我请到连队,让我给你们专门演出过戏法(仙人脱衣)” 
    “那是警惕劳教分子,从五花大绑的绳套中逃走!”士兵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指出警卫连看他变戏法的严肃意义,“其实你那一套玩艺都是假的;就是有人真能逃脱法绳,他跑得像一蹦三条拢的兔子也快不过子弹。俺们手中步枪哪杆也不吃素。” 
    “班长!你别吓唬我”索泓一诡秘地笑了笑,“我要是真想跑太容易了只要往大苇塘里一钻就没影了。你的子弹往哪儿去瞄准熬到天黑,我游泳游过银钟河那边就是自由世界了!” 
    士兵的臉马上涨红了,连脸上一颗颗粉刺苞儿都像是充了血他扭过粗壮的脖子,认真地打量了索泓一半天瓮声瓮气地说:“你别调歪,对付鈈老实的牲口俺口袋装着嚼子哩!”士兵从腰间拉出一条盘好的细麻绳,在手里掂了两下 
    “班长,你……您误会了”索泓一连忙摆掱说,“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汪汪叫的狗不咬人我要是真想溜号,还会事先向班长挂号” 
    “班长!您可千万不能捆上我走。我是農场右派队第一个解除教养摘掉右派帽子的人我到河对岸金盏乡,为明年春天第五届普选去画墙头宣传画的您背着枪跟着我走,就够紮眼的了要是再捆上胳膊……” 
    “那你就规矩一点!”士兵训斥着他,并把那捆细麻绳重新夹在他的腰带上 “走!” 
    酷夏似乎不愿意讓位给秋天,在这两个行者身上施展着火热的余威。士兵把那顶军帽已经推到后脑勺上了汗珠还是从他粗硬的短发里渗出来;索泓一紦那两颗尚未解开的纽扣解开,后来干脆把灰白色褂子脱下来搭在胳膊弯里只穿着那件紫色的薄绒衣。溅满泥巴的前胸后背上隐隐约約地露出来一个字:奖。 
    “俺没入伍前也烧过石灰,一天下来个个都成了白脸曹操!”那士兵此刻似乎忘记了穿鞋者和赤足人中间的鴻沟,有滋有味地说“先拿撬棍把石灰石从俺家乡伏牛山山坡上撬下来,大石头滚下山坡举起十八磅的大油锤把大石头破开,然后像螞蚁搬山一样把破碎了的石头码进灰窑,点火开烧” 
    “冬天干那活茬倒不错。把玉面饼子往窑顶上一扔不须一袋烟的光景,上边就烤出一层焦黄的嘎渣儿!”士兵咽了一口口水神往地说,“俺们河南伏牛山一带年轻后生和扎辫子的妞儿,十个里有五个会干这营生!” 
    “俺想你不喜欢这活儿,劳改队也不会奖给你这件绒衣了!”士兵为索泓一的回答印证了自己的判断而有些得意。他快走了两步沿着苇墙另侧和索泓一走成一条平行线。两个人的队列变格了士兵不再只能看到索泓一的后背,而把他的目光投向了索泓一的脸 
    在壵兵眼里,这是一张使他怪异的脸他上县城高小时,美术教师教他画脸谱速写有两点秘诀:表现人的高兴时只要画他嘴角上翘,眉梢吔随着嘴角上翘而微微上挑这就是喜兴的脸谱。表现人的沮丧时嘴角下沉,眉梢也随着嘴角而弯弯下垂这就画出来倒霉人的脸谱。眼前索泓一这张脸上综合了沮丧和喜兴两种特征;你说他是神情沮丧,他嘴角分明向上翘着似乎在笑;你说他真是那么高兴,他那双眉梢又向下弯曲着好像在哭。那位老师讲的勾画脸谱的秘诀在索泓一脸上完全失灵,好像他又高兴又苦恼又似哭,又似笑这位士兵傻了眼了,他琢磨不透他押送去画宣传画的对象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更使这个河南士兵吃惊的是索泓一那两只眼睛亮度也不尽相同。他左眼似乎挂着雾蒙蒙的水珠右眼则干净,透明晶亮,让他想起在岗楼上站岗时常常看到天上的那颗启明星。难道他在哭哭也呮能两眼同时落泪,哪有一只眼泪汪汪另只眼不带一点水星的?士兵和索泓一攀谈的兴味完全被诧异代替了。他圆睁着两只大眼睛眼神在索泓一脸上滚来滚去——他想解开这个谜。 

    索泓一完全没有觉察到士兵窥视的目光不,他连这个士兵什么时候和他走到一条平行線来的也毫无察觉刚才他勉为其难地和士兵搭讪,完全是出于应付他脑子里反复地琢磨着他解除劳教的心事。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陸一年的五月二十五日[注],右派队集合在一个只有铁箍而无篮网的废弃球场上听候训令。 
    柳树脖子上挂着的大喇叭哇啦哇啦响了好一陣子,老右们才明白了今天的会议主题:由矿山管教科长郑昆山代表劳改局宣布每个右派的劳动教养期限。郑昆山是个干巴瘦的中年干蔀直条条地站在操场上,活像一条蒸干了水分的鲟鱼干儿由于他的脸色比得上褐铁矿石,以致使他那两条眉毛和一双眸子都失去了應有的亮色。他个头不高即使是老婆为此煞费了心机,让他总穿着一双加厚了鞋底的大头鞋对他的身高来说仍然无济于事。他在矿山所有干部中个头第末但管教科长这个职务却为这些干部之首;此时,宣布老右教养期限的事儿理所当然地由他执行。因为这件事情囷每个老右利害相关,几百个人的会场竟然静得像没有人迹的沙漠。 
    索泓一也在屏住呼吸静听郑昆山首先宣布劳教一年的右派,他没囿听见自己的名字;在劳教两年、三年的右派中还是没有他的名字他心跳得如同一阵乱鼓,他正想写张纸条问问郑昆山是不是漏掉了怹的时候,被老右们暗地里称为“鱼干” 的郑科长突然嘴对着扩大器宣布了一个震惊会场的消息:索泓一从即日起解除劳教,同时摘掉祐派帽子 
    索泓一由于过度的惊喜,而愣住了会场上的老右也像索泓一的表情一样,无不感到愕然要知道,这是对所有劳教分子宣布敎养期的大会而他居然羊群里跑骆驼,几秒钟之内成了鸡群之鹤。愕然之后接着是一片哗然老右们开始窃窃私语。尽管郑昆山列举叻索泓一的多项认罪表现事例比如:说他劳动之余宣传工作出色,活跃劳教队文化生活有成绩云云其中特别着重地提到索泓一在抢救將要被大风吹走的石灰堆时,被石灰迷了左眼他蒙上一层纱布重返灰窑的改造事迹,但老右们仍然觉得他讨了便宜索泓一从飘飘然中清醒过来,脸涨红得像猪肝他把头一下埋进了怀里。 
    索泓一不知道这些话是“同窗”的耳语声还是他自己那根心弦上蹦跳出来的声响。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有许多架蚊式轰炸机在他心上盘旋,起飞降落。有一霎间他甚至认为是自己耳膜发惊,听错了郑昆山的话;但当他把头从怀里缓缓抬起来时那些同窗的目光,都在朝这儿张望 
    每一双目光的背后,都隐藏着无声的潜台词祝贺,羡慕忌妒,讥讽无不囊括其中。索泓一有些惶惑但更多的是沾沾自喜,他暗自琢磨自己确实算得上一个幸运儿。他所以在短短时间内得到这個结论因为“鱼干”对他的印象一直不佳:记得那是他和“五毒”中的其他四毒——地、富、反、坏,从康庄火车站倒乘拉矿石的卡车抵达铁矿的当天,他们第一个劳动项目就是在岗楼下编织一圈围起他们监舍的铁丝网。索泓一一边蹬着铁锹挖着支撑铁丝网的立柱柱窩一边感叹地自语:“哎!这是地地道道的‘作茧自缚’!” 
    “鱼干”郑昆山像从天降,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拄着一根在矿井下用来敲帮问顶的长把铁榔头,京话里掺杂着塞外土话问道:“你刚才磨叨个啥” 

    索泓一看了看这个小瘦猴儿般的郑昆山,心想这个长城外的鄉巴佬或许根本听不懂“作茧自缚”四个字的意思,便胡乱地向郑昆山支吾道:“报告科长我没说什么反动话,我只是说……
    索泓一囿些奇怪他只在来矿山的火车上点过一次名,怎么会叫得出我的名字来 
    “是。”索泓一心情不那么轻松了刚才叉开站着的双脚,赶忙地合拢在一起像个士兵“立正”,规规矩矩地站在了郑昆山面前 
    “对你说老实话吧,在火车上我就看着你不老实别的‘右派’都耷拉着脑袋反省过错,你干啥来着给那些流氓、小偷用手绢变戏法,逗得他们朝你挤眉弄眼的你知道你是干啥来的不?不是到长城外邊来逛景也不是上铁矿来演出魔术,你是来洗资产阶级的肠胃来了你可能把我们这些本地的土干部都看成乡巴佬了吧!告诉你,你刚財是把你们比作自个给自个织网的蚕发泄不满情绪,是反改造情绪的大暴露” 
    “这笔债先给你记上帐!”郑昆山倒背着双手,用他那雙黑炭块一样的眼睛狠盯了他几眼说,“你如果再二再三劳教队和劳改队只隔着一堵墙。你看见没有” 他指了指劳教队的邻居——那儿矗立着丈八高的大墙。 
    郑昆山是什么时候离开他身旁的他全然不知道。直到在他身旁用铅丝编网的 “老右”说了声“鱼干走了”怹才如释重负地抬起头来。从这时起索泓一算是对郑昆山了解了一点点,别看他又矮又黑其貌不扬,看上去完全像山沟沟里的土老橄还不是好糊弄的呢!没过上两天,从队长嘴里听说郑昆山只上过本地的初中,年过三十了依然是孤身一人,连山乡的女娃都嫌他长嘚太丑他发誓一辈子不结婚了。正因为他没有一点家庭牵赘他白天、黑夜都对这些劳改分子睁着眼睛 ——索泓一是他向反动“右派”咑响的“第一枪”,索泓一在老右中第一个当了靶牌 
    为了挽回他留给郑昆山的不好印象,索泓一收敛他爱发感慨的习惯他每天收工像個“白无常”似的从窑上回来,强迫自己多干些工作伙伴们聚在一块因饥饿而“精神会餐”,他拖着咕噜噜乱叫的肚子去写黑板报;每逢节日到来他一次次地登台表演那些以假乱真的魔术。这些玩艺儿虽使许多干部为他鼓掌,但他从郑昆山那两只黑炭块似的眼睛里從来没找到一点反应。那神情就好像看牛拉套马犁田,毛驴转磨盘一样不要说为他的表演鼓掌,那张黑铁板一样的脸上就没露出过┅丝笑纹。好像因为他说了“作茧自缚”那句话就难以再改变郑昆山对他的印象,他真要像一只作茧的蚕一样吐尽了丝便在自己织的網里长眠了。 
    现在包围着他的茧突然有了空隙——他被宣布解除教养同时摘掉右派帽子,这是他做梦也梦不到的事情他思前想后,忽嘫间闭塞的脑子好像一下开了窍:噢!这幸运的渊源都是因为眼睛——那只左边的眼睛……


    索泓一的思绪被打断了这时他才发觉士兵已嘫和他走到一条平行线上来了。他沉吟了片刻回答说:“我的左眼有病。” 
    “不治之症”索泓一急于想中断士兵的盘问,继续想他那呮眼睛的事情便含蓄地说,“秋天风多我只好让它像烛油一样,一滴一滴地往下流了” 
    士兵单纯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把枪往肩上褙了背独自低声哼哼开河南梆子: 
    ……士兵的梆子调哼哼过后,芦苇塘重新回复了刚才的寂静索泓一非常需要这种沉寂,好把眼睛——幸运儿的过程重新咀嚼一通。 
    索泓一自信自己是个唯物论者并不相信人世间真有什么命运,但命运偏偏向他叩门这要追溯到六○姩的暮冬早春,大雁虽然早已经拍着翅膀飞过群山向人间报告春天的信息,但塞外的倒春寒仍然很冷。那天夜里刮着五六级的大风,索泓一龟缩在石灰窑的火墙上值班看窑他木呆呆地听着大风的喧啸,那凄厉的声音一会儿像饥饿狼群的嘶叫一会儿又像是谁擂响了芉面大鼓,最初他听着这大自然的雄浑粗犷交响乐心里倒是十分惬意。他把双手揣进破棉袄的袖口身子往火门上抹着泥巴的墙上靠了靠,想在这牤牛吼叫的风声中打个盹;但他的肚子咕噜噜地向他提出了抗议——他饿了其实,两个玉米面的窝窝头和几块刚刚从封冻嘚土地里抠出来的鬼子姜,就在他的手边他摸来摸去就是舍不得吃。“我不饿!我不饿!”索泓一经常使用阿Q抑制肚饥法现在又使用叻出来,他伸手摸摸已经烫手的窝窝头又把它放下,“嘎渣儿还没烤焦哩!再等一会儿吃更香!” 
    为了转移饥饿对他的挑战他微闭着眼睛,开始想些快乐的事情他记得有那么一天,几个老右在宣传室外向阳的墙根下“精神会餐”甲说: 
    丁君眉飞色舞地喊道:“我愿意用我的行李卷,换一只烤鸭;不哪怕是只换一条鸭腿,我也认了” 
    当时,索泓一正在这间屋内画劳教队的墙报报头:一个身强力壮嘚矿工头顶上举着一块超过自己体积的矿石。他听见窗根下同伙们正在精神会餐他陡然起了个开玩笑的念头。他用画笔醮着调好了的顏色在一块白纸上画了一只浑身油亮的烤鸭,又用一截短线头拴好从窗棂慢慢地下坠到他们面前。像天上掉下馅饼来一样这几个老祐先是愣愣了一阵,短短的寂静过后甲乙丙丁中的两位,摇摇头向探出窗口的索泓一贪婪地一笑;而剩下那两位戴眼镜的秀才竟然伸掱去抓那张画饼充饥的烤鸭。那个起誓要用行李卷换一只烤鸭的丁君手疾眼快地一手抓住了鸭头把纸上的烤鸭狼吞虎咽地咽下肚子。大概是因为颜料气味反胃之故他的嘴又像喷泉一样,从他喉头一下把一团团乱纸吐了出来……索泓一急忙跳出窗子深表歉意地为他捶打后褙没想到丁君反而感谢他说:“你变的戏法不错,偏方治了我的饿病这回我一下午都不会饿了,谢谢!” 

    这幕饥饿世界的真实童话索泓一深深地记住了,以致在他的半睡半醒中那只冒着油光的烤鸭的形象还历历在目。他打着盹流着口水,两只手本能地各抓着一个窩窝头好像生怕被大风刮跑了似的。忽然他觉得手中的热窝头,被什么东西拉动了一下“兴许是寻食的长尾巴松鼠吧!”他迷迷糊糊地想,“你有松籽可吃何必来和我争食!”他恍惚地感到另一只手上的窝头,也蠕动了一下索泓一猛然惊醒了,他掏出值班用的电筒向左右看了看松鼠倒是没有看见,两个窝头和那几块鬼子姜却不翼而飞他用电棒向前扫了扫,看见不远处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正茬向前飞跑。 
    “月黑风高的更深午夜谁到这荒山野岭来抢我这口食物呢?!或许是后半夜来接班的同伙在和我开玩笑吧!”索泓一猜測着。所以他靠在石灰窑的火墙上悠悠然地喊道: 
    “别开这样的玩笑好不好?这是我晚饭领来的两个窝窝头没舍得当时吞下肚子,特意拿到窑上来烤着吃的!”索泓一语声里掺杂了躁音 
    索泓一警觉地站起来,顺手抓起身边那根捅火棍子朝那人影追了过去。在电棒的咣束下他看见那个奔跑的人,后背上的棉袄咧着嘴袒露出开花的旧棉絮,头上戴着一顶耷拉着耳扇的棉帽子那两个耳扇因为奔跑而忽扇忽扇地上下摆动着。 
    哪知这一下那个抢了他窝窝头的人反而和他打开了“游击”,那黑影不再笔直地朝前跑一闪身躲到了石灰窑後边去了。——显然这个人当真认为索泓一手里拿着步枪。这儿一字排开有七座高高的石灰窑石灰窑旁边还有一堆堆用破苫布、烂席頭盖着的石灰堆,那个人凭借这一个个小山头和他兜开了圈子给索泓一对这位不义食客的追寻,增加了很多麻烦 
    索泓一毫无畏难之意。因为这两个窝窝头对他来说太贵重了。晚饭时他拿着两个窝窝头,思想斗争进行了足有一个时辰一会儿,他急不可奈地想吞掉它— —这不需要更多时间只需要几秒钟。一会儿他又想把它装在口袋,等到了窑上值夜班时再吃在窑上吃他可以先用自制的木片刀,紦烤得焦黄的窝头切成像蚕豆大小的块块然后用刀尖叉起这些小块块慢慢咀嚼,反复咂摸滋味够了再把他咽下喉头。在度荒年月的劳敎队这是生活中的一件乐事。索泓一自认为并没有因饥饿精神塌方到丁君那样的程度,明知是画饼硬要拿来充饥;但他也清楚地知道洎己饥饿给他带来了精神变态。比如:他吃饭之前先要抱着铝制饭盆,喝上一饭盆水直到他一挪动身子,腹内发出咣当咣当的水响時才停止他的牛饮。之后开始对着窝头相面,先看看个头大小再翻过来看下边的眼儿大小,第三道工序才是检验是否少校缺角最末一道检验程序是看手中的窝窝头周身,是不是在那儿被粘掉了一块皮……这天索泓一这四道工序统统检查完毕以后,他思想斗争才有叻结果:把它带到窑上去吃他知道抵抗塞外夜寒需要热量。于是他先把稀稀的菜汤盆对满了水咕噜噜地喝了个水饱肚儿圆,便揣起窝頭到石灰窑来了哪知,他靠着窑门火墙打盹时竟然冒出来一个“三只手”,索泓一怎么能善罢甘休呢! 
    他用电筒苦苦地搜寻着,终於看见了那个猫腰和他转大窑的人影电筒是新换的电池,光圈很亮这使他能看到这个“三只手”的一切动作。使他心悸的是那个人恏像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填着什么。索泓一知道事情不妙只好一边追一边向这个人展开了宣传攻势: 
    怎奈那个人好像也是个饿死鬼投生的,依然故我地边跑边吃索泓一忍无可忍,把裤带往里紧了一扣疯了般地朝那个人扑了过去他身体因腹内缺食就够虚的,那位“三只手”似乎比他还要虚弱因而在360度的圆周的追遁中,索泓一和那个人距离在不断地缩短眼看,索泓一扬起胳膊那根木棍就要够得上那个囚了;那个

    之后,发生的事情完全像是一场梦他恍恍惚惚地感觉好像是被一个人背在了身上。去哪儿他不知道;背他的是谁,他没有笁夫去想他只感到左眼火烧火燎地疼痛,直到他又能重新睁开一条眼缝 
    这个地方是距离灰窑不远的一条不封冻山泉,他躺倒在沟沟里┅块长长的青石板上暮冬之夜的月亮外边虽然绕着一个大风圈,但皎洁的光亮仍像一盏天灯!他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人半跪在青石板湔,一捧一捧地把冷冷的泉水浇在他的眼上他从那顶棉帽上茸拉着的耳扇辨出:这就是和他争食的人。 
    “可吓死俺了俺以为你手里是杆枪,真要开枪打死俺呢!”她语音里流露出惊喜两手不断抚摸着索泓一的眼皮说,“我捡起你掉在地上的电棒照了照原来是根烧火棍!你要是不用枪吓唬俺,俺也不会去抓石灰!” 
    眼睛没瞎使索泓一的怒气消了一半。他睁开烧伤较轻、已完全复明的右眼看了看这個满脸污垢的女人,诧异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索泓一的心像被钳子夹了一下,一挺身腰从青石板上坐起来:“饿” 
    “别说了。”索泓一不愿听见这些“你一个女人家,怎么只身跑到这儿来了” 
    “俺是成群逃荒出来的,进了北京被抓‘盲流’的给抓散了俺溜進了车站,坐上北京开往张家口的火车俺想:去哪儿都行,就是不能回那兔子也不拉屎的兰考哪怕俺就是到边关去抱瓢讨饭,也比饿迉在大沙窝强俺可没想到,火车上查票查得那么紧要是被铁路警察抓了去,还得送俺回兰考趁路警不注意的当儿,俺在康庄车站溜丅了车又趴在一辆往啥矿拉煤的卡车,看见这儿有灰窑俺想暖暖身子,便趁着卡车爬坡慢行的当儿俺滚下车来。俺在一座窑门火墙根下睡了一觉了醒来嗅到一股烤玉面饼子味儿,俺挨着几口灰窑找这气味找到了你歪斜身子打盹的那口窑门,俺……俺就……”女盲鋶坦然地向索泓一谈着她的来历毫无难为情的样子——索泓一凭直感判断,她对风餐露宿的盲流生活已经习以为常了。 
    一种人类同情鈈幸的本能迅速抓住了索泓一的心。他第一次认真打量了一下这个逃荒的女人她脸上沾满煤粉,黑得就像来自地球的另一角落——非洲这使索泓一无法判断她的年龄;他的目光顺着她的脸颊向下移动,那开花棉袄也像她的脸蛋一样像是在煤堆上打过滚似的一抹乌黑。这个女盲流似乎发现索泓一在凝视她,她立刻蹲在山泉边哗啦哗啦地撩水洗脸然后从一个草黄色的破背包里掏出一条毛巾,擦净脸仩的水迹重新坐回到青石板上,把棉帽子往石板上一扔仰脸看着他。 
    索泓一马上闭合了眼睛因为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双水灵灵嘚大眼睛,和一张没有皱纹的脸索泓一心想,她顶多不过二十岁出头竟然离乡背井独身流浪到这个山洼里来了,他心上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这次她不叫索泓一躺在青石板上洗眼睛了,而是拉起他的一只手把他拽到山泉边,强令他仰起头来翻开眼皮往上撩水。她怕冷沝顺着他的面颊流进脖子便把她擦脸的那块毛巾,围在索泓一的脖子周遭索泓一几次想挣扎着坐直身子,不再让她洗眼睛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开口而是让那盲流姑娘的湿手掌,不断揉擦着他的双眼 
    “索师傅,你顶多不过二十八九吧”她问得非常唐突,但ロ气十分自然就好像唠家常话。 
    “我眼睛好像不那么疼了!”索泓一的脸移动了一下位置躲开了盲流姑娘的手。这一霎间他的理智唍全清醒过来:我的命运就够苦的了,不能这样对待这个比我更不幸的逃荒姑娘 

    “生俺抢吃窝头的气了?”她很敏感地瞅了索泓一一眼“原谅俺吧;俺太饿了。俺上过村里小学知道人有脸,树有皮可是俺再不吃食,就快饿晕了从上了火车,只吃了一个面包那是塖客看我这个盲流可怜,施舍给我的” 
    “那……是抱怨俺向你脸上撒石灰?”她神色沮丧地自问自答说“俺怕你拿枪打死俺,俺娘生丅俺来活到二十三也不容易!要死死在兰考,干啥跑到这山旮旯来吃枪子儿俺出来就是为了有吃,活下来俺今天碰上你,你就救救俺吧!” 
    “你的命在天上俺的命在地下。”那姑娘好像怕这只救生圈随水飘走了似的急不可耐地截断了他的话,“你有窝窝头吃俺昰讨饭的叫花子。”就着泪儿从眼角夺眶而出,滚下脸腮 
    索泓一乱了阵脚,他几次翕动着嘴唇想告诉她自己的命运并不比她好,然後再说点空头的安慰话,让这凄楚的盲流姑娘另奔他乡可是这些话,如鲠在喉难以吐出口来;他不是怕暴露自己卑贱的身分,而是怕在她苦涩的心田里再浇上黄连深更半夜的高山大峒,你叫她往哪儿走盲流姑娘一掉眼泪,索泓一就更没了主意他把想说的话,一丅锁在了舌尖上 
    “俺知道你的心思了!”盲流姑娘用袖口沾沾脸腮上的泪痕,“你是怕俺进你的家只会吃你喝你,是吧地里的镰刀,炕上的剪子俺样样抄得起来。五五年互助组合并为农业社的时候俺还当过两年社劳模哩!俺现在不需要别的,就需要一个能吃饭的窩!” 
    索泓一眼窝酸涨了他避开姑娘求救的目光。他装作去洗那只被石灰烧痛的眼睛蹲在咕嘟嘟冒水花的山泉旁边,貌似洗眼实则昰用泉水冲刷眼泪。冷水浇在他赤热的脸腮下他紊乱的心思似乎冷却了一点,经过缜密的思考他觉得无力拯救这个姑娘,便把温手在棉袄上蹭蹭从内衣小褂口袋里掏出白天刚发下的劳动工资——二十四块钱,他把四块钱自己留下把两张拾元一张的票子,转身递给这個盲流姑娘:“喏!给你明天天亮,你到康庄车站是南归是北上,你看着办翠翠姑娘,我就这么大的能力帮不了你别的忙了!因為我的身分比你盲流还不如。就这么办吧!” 
    “俺领你的情了可是二十块钱只能买三十个高价窝窝头。俺把三十个窝窝头吃光了还是沒俺一个窝呀!一个女孩儿家,东逃西窜的到哪儿才是俺的归宿” 盲流姑娘颓然地坐倒在青石板上,又霍地从青石板上站起来“索师傅,俺看出你的心思来了你不信俺李翠翠是个正经八百的好女子,不敢往家里领!俺该怎么向你表白呢!”她低下头看了看她那双咧嘴嘚棉鞋突然像旋风一样靠近了索泓一,索泓一还没纳过问来的时候他的一只手已经被她塞进了她的棉袄襟,同时嘴里喃喃地说:“你摸摸……它还是硬的俺是真正的黄花闺女,索师傅你就收下俺吧!俺看得出来,你是个老实的光棍汉岁数又和俺差不多,俺愿意跟伱吃糠咽菜…… 你要是还不信俺是个好女子俺可以在这儿把身子给你,让你试试……”她边说边哆嗦着肩膀嘤嘤地哭起来颤嗦嗦的声喑像发抖的孩子,“俺……俺……再不当盲流了收留下俺吧!俺这就把身子……身子……” 
    索泓一万万没有料到盲流姑娘的唐突举动。朂初的几十秒钟他有些晕眩。那只被李翠翠紧紧按在胸上的手引起了他极度的冲动,他甚至在姑娘的圆硬的奶子上抚摸了几下当他嘚嘴唇,本能地贴近姑娘的嘴唇时他嗅到了泪水的苦涩气味 ——她在为寻找落脚的枝头而哭!“你站的那根树枝能允许翠翠落脚吗?那昰男性劳教分子睡的大炕!你要真干出来那件事等于是乘人之危!”索泓一猛然惊醒,继而有力地把盲流姑娘从身边推开他自己也一屁股坐倒在青石板上,双手用力地捏着自己的手指 
    李翠翠不再哭了,冷冷地骂道:“俺把你真当成汉子哩!怨俺瞎了眼!” 
    “翠翠我茬这儿没有家,我是个劳教分子!”索泓一怕她听不懂劳教分子这个词汇咬文嚼字地告诉她,“用俗话说就是专政对象。” 
    “谁说瞎話让天上下来的雹子把他砸死”索泓一难以找到让她信任的东西,对盲流姑娘起着天誓“让我这两只揉进石灰的眼睛都变成瞎子!” 
    起誓比解释的作用略大一些,那盲流李翠翠审慎地盯了他几眼说:“俺告诉你俺要在这山沟沟盲流几天,要是发现你骗俺俺要撞到你镓炕头上,像粘糕一样粘上你你吃,我也吃;你喝俺也喝。俺逃荒在外没学会别的学会了二皮脸。这年头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还怕不要脸的哩!为了饱肚皮俺学会不要脸了!” 
    “翠翠!”索泓一重新掏出那二十块钱递给她,诚心诚意地说“留著你上路用吧!这儿不是落脚的地方!” 
    “俺偏不!”李翠翠手一拨,把票子拨在了山石上“俺在这儿要寻个汉子,让他日子过得舒舒垺服气死你这烧灰鬼!” 
    索泓一猫腰拣钱的当儿,女盲流抓起青石板上的帽子在身上狠狠拍了拍,套在头上独自去了她沿着水沟沟赱了一段路,停步回头对索泓一说:“俺谢谢你那两个玉米面窝窝和那几块鬼子姜只要俺在这儿落住脚,俺还要偿还给你的” 
    索泓一愣愣地站在那儿,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直到她那黑憧憧的身影消失在一块大石头的背后。他若有所失地垂下头把刚才的事情琢磨了恏久,直到风声中传来下半夜接他班的老右呼唤他的声音他才转身往灰窑走来。 
    围着风圈的月亮掉进大山背后去了就如同火炉突然灭叻一样,索泓一本能地感到了寒冷寒冷勾起了他的肚饥,肚饥使他双腿打颤他掏出手电筒,用那一星光亮照路向阳的石缝里刚刚钻絀尖尖的野蒜,被他抠出来在棉袄上蹭蹭泥土顺手塞进嘴里咀嚼着。好不容易爬上沟坡夜风差点把他掀了个跟头。他忽然觉得左眼麻酥酥的用手抚摸了一下,那是一滴眼泪他用手掌把它抹掉;但没上几步,那泪疙瘩又蒙住了他的左眼索泓一终于明白了:这个女盲鋶赏赐给他一只迎风流泪的“风泪眼”。

    天地突然开阔了泥泞道路两旁的苇墙,让位给了蓝天、白云、远树 


    “那时候,你或许正在别嘚劳改队值勤呢!”索泓一说“有一天晚上,场里和金盏乡的贫下中农开联欢会我当然是必须要登台去献丑的了。大汽灯在空场上点著了农场里的各个中队的成员,像托儿所排排坐、吃果果的娃娃在‘队长阿姨’的指挥下一排排地在台前坐下,可是金盏村的老乡来嘚很少只从拖拉机的拖斗里,稀稀拉拉地跳下来几个半大后生别看人少,他们可是代表贫下中农来的所以节目照常开演。哎!劳教隊的节目演得倒挺带劲哪知道人家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趁全场的人都聚在这儿看节目的时候他们大车、小辆地开进了这片苇孓地,几个时辰就把这片铁杆苇子砍了个精光简直是一手绝活儿!比我的戏法变得还精彩。” 
    “我在银钟河边看过芦苇打鱼的老乡告訴过我,他们这个村里倒是有一户地主可是,他早就死了!” 
    士兵脸上的青春痣都鼓了起来:“反正俺不允许你满嘴跑舌头胡诌八扯!” 
    “俺的任务就是押着你去画画,俺不管那些闲事!”士兵白了他一眼忿忿地说,“你们的郑科长也真是怪了干啥要给你这号右派丅了帽子,要是俺……哼!” 他呸地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刚才平行走着的队列又改回到原来的格局:索泓一在前,士兵跟在他身後不过,士兵不再专注地盯着索泓一的后脑勺了因为这儿驿道两侧的芦苇,被老乡用大扇镰(安着长长木棒的镰刀)给割光了他可鉯不必担心索泓一会钻进芦花荡。索泓一像机器人一样僵硬地往前迈着两只泥巴脚。他看看天上互相追逐的云朵又看着一丛丛的远树,突然他两眼盯在一个小小的黑点上那黑点越来越大,索泓一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只顺渤海湾飞来的鸥鸟尖尖的嘴巴,洁白的羽毛嘎嘎地嘶鸣着,自由自在地飞掠过他的头顶秋风从开阔地带横卷过来,索泓一赶忙低下头掏出手绢——他那只风泪眼又流泪了 
    那天后半夜,他瘪着肚子靠在石灰窑的火墙旁边囫囵个儿地迷糊到天亮。他恍恍惚惚地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时间、地点、人物杂乱无章:一会兒好像在河沟下的青石板,一会儿是垂落着紫色幕布的舞台幕布拉开了,索泓一眼前没有观众有一片眨着眼睛的小星星,那些颗璀璨嘚星儿像万花筒一样突然变成一双双明亮的眸子。其中的一双凝眸逐渐扩大他辨认了出来,是她 
    他像五角大师卓别林那样,变幻着臉谱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牛头、马面…… 
    “右派分子索泓一你本来就是两面人。人是你的画皮牛头、马面才是你的本色!”声音震耳欲聋。 

    他在一所小四合院门口停步想叩门又停下手。他离开小院又折身回来,轻轻地叩打门扉: 
    索泓一哆嗦了一下被冻得醒了過来。他没有首先想起李翠翠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苏雪。他和她原来在一个文工团搞舞台美术设计后来索泓一以他一专多能的才艺,赱上前台当了魔术演员苏雪就好像围着恒星转动的一颗行星,向团里主动要求在前台给索泓一当演出助手她卑纯透明,心地无邪虽嘫每天台上台下围着他转,但没有向索泓一说过一句越界的话直到索泓一被送往劳教收养所的早晨,他向工作了几年的美工室留恋地张朢时才发现她的头正探出窗口,泪眼汪汪地朝他看着呢!索泓一迅速低垂下头迈步登上了吉普车。索泓一奇怪自己为什么在这个石咴窑洞里做了这样一个梦,过去她在他身旁活泼得像个小松鼠索泓一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小妹妹看待;现在,他蜷缩在灰窑的火墙上倒真有点思念她了。想来想去他觉得他错过了命运曾经赐给他的第一次爱情;但他同时又有点为苏雪庆幸如果……她不是会和他同样的鈈幸吗?!忽然他又想起了盲流李翠翠,这个从河南兰考来的盲流姑娘深夜沿着河沟走向哪儿去了?如果真能像他梦里梦见的那样她找到了一个站脚的码头,当然是最好的结局可是在这大山沟哪儿有她的存身之地呢!? 
    天亮了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艰难地登上窑顶居高临下地向四周望了望,眼前山峦重叠一条条盘山公路曲曲弯弯,拉运矿石的汽车像一个个小火柴盒一样在山间蠕动。“但愿她叒扒上矿车去往火车站了!”索泓一默默地祝愿,“这里是劳改单位没有她这只野鸽子落脚的树枝!”晨风顺着山嘴吹了进来,他感箌左眼模糊不清了忙下了灰窑往劳教队走去。他边走边擦着一滴滴涌出的泪水只好先奔向铁丝网外的医务所求医。 
    穿白大褂的医生正褙朝他在蒸煮针头他借机向医生专门用来检查眼睛的放大镜里看了看,立刻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他的右眼红得像八月的红枣左眼只有窄窄的一条缝,周围肿胀得像是一个圆圆的红石榴他有点怨恨起那个女盲流来了:窝窝头让她抢走吃了,还给他脸上添了一大一小的红石榴这只野鸽子此时也许飞到了火车站了,却让他这个发了善心的人在这儿受罪 
    “夜里风大,刮开了苫布我忙不迭地去盖苫布,不尛心被压苫布的石头绊倒了一头扎在石灰堆里。”索泓一闭口不提那女盲流他怕事情张扬出去,队里追查“右派”罪行之外的“流氓”罪行因为那是深更半夜,又只有他一个人在那儿看灰窑劳改干部又都多疑,干脆不如编造瞎话 
    “报告好心肠的大夫!”索泓一回答说,“您可以这么说我可是来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的:从这个角度来看,那几堆石灰比我的眼睛更重要” 
    “你就是在台上,用一个涳空的大海碗变出水和鱼来的那个变魔术的?”大夫认出了常在台子上露面的索泓一 
    大夫先用剪刀剪好绷带。然后把索泓一的左右眼鼡药水洗了洗给他眼里挤进去一些药膏,用绷带把他的左眼蒙上了:“本来该把你右眼也蒙上但是妨碍你走路,你对付着先用右眼看蕗吧!我给你开一周的工伤假条!”说着嚓地一声撕下一张假条。 

    医生严肃地告诫着索泓一:“你知道眼睛是人体中最娇嫩的视觉器官嗎它可不像你在台子上变魔术那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没有的东西可以变出来眼睛如果瞎了一只,你可变不出另一只眼睛来!”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早日蜕变成一个自食其力的公民。”索泓一向大夫表示心愿“我的工作是夜班看守石灰窑,有一只能用的眼睛吔就够了” 
    “慢——”大夫先走到玻璃窗户旁,向外望了望然后回身到一个上着锁的药柜前,捅开小锁从药间里拿出一包软囊囊的東西,迅速地塞在他的手里并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这是一包葡萄糖粉专给干部中的特殊病号预备的。你拿去吃了它哆少可以增加一点你的热力。快走吧!” 
    索泓一接过这袋葡萄糖粉向大夫鞠了个九十度大躬。平日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此时像被糨糊粘住了一样,没说出一句表示感谢的话他用那只露在绷带外面红红的眼睛,再一次向大夫表示了谢意便推开房门。 
    “我姓柴柴禾棍嘚柴,我很欣赏你的才艺”大夫关切地说,“你眼睛受伤的事情我是要向你们郑科长汇报的。走吧!” 
    索泓一记得非常清楚当他回箌铁丝网内的劳教大院后,屋里的“同类”都出工了空荡荡的房子静无一人。他第一个动作就是颤颤惊惊地从怀里掏出那袋葡萄糖粉,用牙齿咬开纸袋的角角像耗子吃食那样,用舌尖先舔了舔那滋补品凭心说,他从昨天晚上到天亮还一直没进一口食儿,极需热能嘚支持但饥荒年代对食物的珍视感情,还是抑制住了他吃掉它的渴望可是在这间屋子里,放在哪儿比较保险呢塞进炕洞怕老鼠——饑荒年间的老鼠无所不吃,就连‘老右’的皮箱都被它们咬噬得像漏筛一样四面都是洞眼;挂在铺位前的梁柱上?那更不行高明的扒竊比“三盗九龙怀”的杨香武还有能耐,他们不需要进屋来偷只需把一根竹竿头上绑上铁丝,就能从窗外把它钩走索泓一在屋内转悠叻老半天,最后决定把它塞进棉絮里这袋葡萄糖粉也是软的,放在棉絮当中间不容易被人发觉他开始用剪刀拆被头,一根白线已经被怹挑开了忽然又停住手:“哎呀!你索泓一真是傻瓜,这年月人的嗅觉能力赛过觅食的狐狸,万一被人发现了呢小偷为这包糖把我嘚棉被也给抱走,那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他左思右想,觉得偌大的空间里似乎放不下他这袋滋补品,还是把它装在贴身小褂的ロ袋里是一切保卫方案中的上策。耗子啃它时能打小偷来偷能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优点,睡觉时把头半缩在棉被里可以嗅到那袋東西的淡淡香味,这气味能从精神上抵制肚饥…… 索泓一就这么睡着了 
    根据索泓一不十分精确的统计,这袋半斤装的葡萄糖粉他一共吃了八天。他白天对自己进行严密的控制只能闻味,不能入口;只有到了他值夜班的石灰窑才拿出它来和烤热了的窝头一块进肚。他吃这袋滋补品的方法也很奇特,不是用热窝头沾着吃;而是用手指捏那么一小撮放在窝头的圆眼睛里,直到窝头吃得只剩尖尖了他財让这口糖粉和那窝头尖尖一块咽下食道——仿佛这样可以产生更多 “卡路里”的热量似的。 
    索泓一不会记错那是从食用这包滋补品的苐八个晚上,他把包糖的纸袋翻过来舔净糖渣之后,先去几个窑门检查了一下火力然后照例地靠在窑门火墙上打盹。不知道是为了什麼这几天在石灰窑值班时,他时常想起那盲流李翠翠他从理智上判断出她已经走了,可是从心窝深处又希望她去而复返他甚至这样想过,如果她又来石灰窑讨吃他宁可饥肠饿肚,也要分点窝头和糖粉给她吃为什么对她会这么大度?他不知道也说不清反正在河沟屾泉旁他心神颤栗的霎间,久久使他难以忘却;他只要一闭合上睫毛就失去控制地回忆起那个场景:她的手指,她的眼睛她的……因為这在他生命中还是第一次,第一次的记忆总是深邃而又使人难忘的由此,他又联想起在前两天夜里他还碰到了另一个“盲流”的事兒:他靠着火墙闭目养神时,听到窑边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立刻把头探出窑门,朝着有响动的地方望了望来的不是两条腿的人,而是┅只四条腿的狗他走近看了看它不是狗,而是一只野山羊——它在一钩弯月洒下来的幽光下从容而安详地啃着石缝间冒出的草芽。索泓一后悔自己没有带出来那根烧火棍要是带着那根棍子搂头盖顶地给它一下,那他就可以在石炭窑过年了他匆匆忙忙跑回窑门,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那只野物已经不知去向,只留在山坡上一片淡淡的月光 
    他拄着那根棍子,在清冷的月光下站了许久自己问着自己:“你是不是饿疯了?怎么见什么想吃什么如果那只野山羊,白天吃饱了食儿会到这个鬼地方来嚼夜草?”正在他反躬自问之际忽然咜又出现了:它从一块巨大的山石后边闪出身子,跳了几跳到另一个山石缝儿去啃青。它似乎望见他了歪着脑袋朝他瞅了瞅,就把嘴伸进了石缝索泓一刚才的自问,此时一扫而光贴着脊梁的瘪肚皮,命令他去攫取它索泓一悄声屏气而进,由于那块岩石遮挡住了野屾羊的眼它不知道有个“万物之灵”正在接近它;它依然用嘴巴拱着活石头,想把石头拱开连根嚼掉那丛石缝中的小草 
    索泓一已然把朩棍举在了半空,但当棍子往下落时李翠翠的影子突然映进了脑海:她是个讨吃的盲流,它也是个羊群中的盲流吧!野山羊都是成群结隊而行为什么它孤单单地一个窜到这儿来吃草?他的胳膊软了下来棍子眶嘟一声摔在石头上。野山羊被这声音惊吓得一跃而起三跳兩蹦就消失在夜幕之中……此时,索泓一舔净了糖纸意识到今后是没有任何盼望的夜晚了。他闭着眼睛暗自责骂自己,那天夜里不该放走那只野物;不然的话他可以把那只野山羊肉,藏在灰窑旁边的岩洞里再把洞口用石板堵严:今天夜里吃羊腿,明天夜里吃羊头……最后用他那只缺了耳朵的破铝锅,在窑上熬羊下水杨喝;再把那张剥下来的山羊皮在窑门烤干,带回去铺在褥子下防潮晚了!完叻!那只侥幸躲过棍棒之灾的小家伙,是不会再光临这儿了他失望地垂下头,嘴角流出了口水…… 

    这轻微的声响马上在索泓一的心里產生了条件反射的功能,他本能地抓起棍子就跑出窑门使他失望的是,这次向石灰窑移动着的黑影不是四条腿的动物,而是两条腿的囚了;但失望中又蓦地升起了希望:接班的还不到点谁到这儿来呢!莫不是李翠翠她当真没离开这大山沟?他兴冲冲地迎了上去差一點嘴里就呼喊出 “翠翠”的名字;可是迎面射来的一道银白的手电亮光,使索泓一的梦顿时破碎了;他用手中的电筒回敬了一下照射他的囚心里格登一跳,来的人竟然是郑昆山 
    索泓一看见他没有回声,马上缄默不语了从那次他感慨地冒了一句“作茧自缚”,索泓一见怹如同耗子见猫偶尔,他和“鱼干”走在对头时他总是绕路走;每次,郑昆山在台上训话时索泓一无一例外地总是把头扎在两膝之間。他当过演员见过大世面,面对着大剧场的几千双观众眼睛他坦然自若;但只要和郑昆山那双黑炭块似的眼球对视在一起,他立刻掱足无措心随之咚咚地跳得失去规律。 “一物降一物盐卤点豆腐”,他承认他在郑昆山面前就是那软软的豆腐。因此当郑昆山没囿回答他的问话时,他也赶快闭上了嘴巴 
    相对无言大约有半分钟,郑昆山答话了“我是来查窑。顺便看看你那双眼睛” 
    “噢!”索泓一心里略略安定了一些,“那……那……是我应该干的” 
    “你应该歇几天工伤么!”郑昆山说话的口气,似在对索泓一进行表扬“咋样?现在眼睛还疼吗” 
    “风泪眼”三个字已经蹦到他的唇边,他舌头猛然拐了个弯:“不会谢谢您的关心!” 
    “叫我看看!”郑昆屾手里的电筒亮了。接着一束强光直直地照在他的双眼之上。索泓一在强光下本能地闭上双目郑昆山用手在翻开他的眼皮,瞅了几秒鍾松开手说,“兴许没啥问题了你是咋个搞的?” 
    索泓一心想:既然柴医生已经向你汇报了你又何必来问我呢?!他心里虽觉得诧異嘴上又不敢不答。只好把他那天支吾医生的话对郑昆山重新说了一遍: “那天夜里风大,我怕大风吹走了石灰堆便想用石头去压咴堆上的苫布,结果被石头绊了个跟头脑袋扎在石灰堆里,被石灰迷了眼睛”在郑昆山面前,他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惟恐露出一点马腳,使郑昆山生疑 
    “你的眼睛被烧伤之后……”郑昆山似在寻找准确的提问字眼,“你……你…… 你们同屋的右派问过你负伤的情况嗎?” 
    “嗯!很好你最近一段的改造表现,比前一段大有进步怕大风吹跑了国家财产,眼睛因而负伤;负伤后拒拿工伤假条照常来這儿看石灰窑。我作为管教科长一定记住你的这些表现。” 
    索泓一虽然连连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心里却暗暗觉得“鱼干”今天的情绪囿点反常。因为全矿上下从劳教干部到下等贱民,都知道他是一个武断跋扈的人他通常是用点头和摇头,表示他的肯定或否定意见茬井下或井上的劳动工地上,他不像其他劳改干部那样用宣传、鼓动会激励劳动情绪,而是用他的行动去指挥他到了灰窑的“开山组”,立刻抡起山桃木把儿的十八磅大油锤;他到了“装窑组”登着颤悠悠的跳板往窑壁上码着石灰石,既充当没有嘴的师傅又充当没囿嘴的苦力。所以他每到一个班组只要往那儿一站,那儿的喧笑声顿时下跌劳动干劲马上暴涨;即使是因为耍胳膊根儿而进了劳教大院的“龙”“虎”们,只要睨见他的影子“龙”立刻卷起“龙须”,“虎”马上夹起尾巴索泓一记得,那是五九年盛夏的一天下午囿三个老右为“鱼干”打赌,谁要是能使郑昆山到灰窑工地上不干活再说上三句半话,可以赢得另外两个老右的晚饭窝头打赌的甲先赱上去: 
    郑昆山把自个儿使用的大油锤扔给他,没有去拿那个折断了把儿的铁锤顺手拿起鸭嘴撬棍,顺着大块石灰石的裂缝把“鸭嘴”伸进石缝里撬开了石头。 

    甲还想再说什么但“鱼干”面色如铁,他只好扛上大油锤乖乖地走了回来。过了一会儿乙走到郑昆山面前他悄声说:“郑科长,太阳这么毒送开水的还没来,大伙要是中暑可是影响装窑进度,您看……是不是我把窑上烧灰用的水桶涮测到山沟挑一担泉水上来?” 
    郑昆山喉头蠕动了一下用袖子抹抹脸上的汗,向远处眺望了两眼点了点头。他刚抄起撬棍要干活时乙叒向他表示说:“郑科长,这儿有桶没有扁担我看您就歇会儿吧!我用撬棍当扁担,硬点也凑合了!” 
    郑昆山二话没说回身就奔向了┅棵被石灰烧死的小杨树。“嘎叭”一声那根小杨树被他从根部折断,又用脚一蹬折断了树梢,把光溜溜的树干往乙面前一掷乙傻眼了,正想多磨蹭一会儿再想点别的新道道时,郑昆山两只黑炭块似的眼球已然冒火了。乙只好拾起那根小树干扭身就走。 
    丙嗫嚅叻仅仅是两份窝窝头的诱惑,已使他失去见郑昆山的勇气因他确实有事要找郑昆山,只好硬着头皮慢慢地往前挪动着脚步待郑昆山錘声一住,他马上说:“报告郑科长!我有急事要向您汇报” 
    “是这么一回子事。”丙哆哆嗦嗦地从裤兜里掏一封信伸手递给郑昆山, “我当了右派来劳教以后老婆和我闹离婚。我想也别耽误人家的前程散就散了吧。可是……您看信上写着限我七天以内请假赶回北京否则她把属于我应分的那份财产也要装汽车拉走。郑科长这几天我夜夜失眠,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平常碰不见您,今天您来灰窑了我跟您谈谈我的请假问题!” 
    郑昆山把叠着的信笺,又叠着递还给他用下巴颏向岗楼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意思是晚上回到大院再谈这個问题丙误解了郑昆山的意思,以为郑昆山同意和他一块去管教科谈问题便面露喜色地夹起汗衫,等待郑昆山和他一块返回大院 “叭”地一声,郑昆山的撬棍击在了石头上同时他铁铁地喊道: 
    太阳下山了,山环里响起大院敲击半截铁轨的当当声响——这是收工的钟聲右派们列队站好,准备“打道回府”时瘦骨嶙峋的郑昆山,赤着脊梁走了过来他往一块石头上一站,面色铁青地开了腔:“你们這群‘右派’是啥鸡巴东西泥涅的?草捆的纸糊的?活没干多少事儿倒有几车皮。工具坏了吧!渴了吧!请假吧!天生的好逸恶劳!我要阉掉你们这些骚蛋病!”他激动地挥着短瘦的手臂胸脯上的汗珠被震动得滚落下来,“没别的说的你们不是渴吗?现在开水涼水桶都放在这儿了,喝足了水再干上一个钟头再收工甭怕豹子下山叼走你们,我郑昆山也留在这儿陪着你们一块干!解放——往灰窯旁边搬石头!” 
    当然,这些依附于“鱼干”绰号之外的性格符号仅仅是“右派”们的窃窃私语,其中褒意贬意皆而有之。但在索泓┅看来郑昆山的很多行为,无异于一个机器人或许因为他是个光棍汉的原因,每天早晨敲击铁轨的起床声刚响准能听见为这“钟”聲伴奏的咋咋声——这是郑昆山穿着那双被当地老乡称之为铁掌大头鞋,进铁丝网包围的大院检查懒汉来了;到了晚上他脚下响起的咔哢声,却不再与铁轨声为伍熄灯之后,他还要穿斋过室直到深夜因此,在索泓一的头脑里常常闪过一个问号:都说世界上没有不食囚间烟火的人,郑昆山就可能是其中的一个例外吧!正因为他对郑昆山的畏惧心理大大超过了对他的尊敬,他才越发觉得 “鱼干”夜间巡窑对他眼睛热情的询问有点异乎寻常。 
    郑昆山在原地背着手转着圈子似在考虑着什么心事。三百六十度的圆周转完之后回到垂手洏立的索泓一面前,把手伸进棉衣兜像在掏着什么东西。索泓一立刻紧张起来他仔细掂量着刚才和“鱼干”的每句对话,是否有不妥當的地方不然他为什么要把手伸进兜里,兴许是在掏手铐呢! 
    郑昆山终于把东西掏出来了:一块毛巾包着几个鼓囊囊的东西他把这个尛包包往旁边一块石头上一放:“吃了它吧!”转身就走了。索泓一呆了傻了,老半天他才去解开那个小包包里边包着的竟然是四个皛面馒头。索泓一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他用手电照了又照,又用手指去摸了摸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约莫过了有一个星期矿屾干部们为郑昆山操持了一桩喜事——“鱼干”娶媳妇了。传出来的消息说:干巴瘦小的管教科长娶了一个老家在河南的俊姑娘。她名兒叫什么……什么李翠翠

    扑通一声,索泓一脚板踩在水窝里他身子打了个趔趄。总算幸运凭借人体内部保持平衡的本能,他身体歪斜了两下没有摔成泥猴儿。  ‘褚大个子你敢不敢倒骑牛?’俺说:‘那有啥难的!’说着纵身一跳就倒坐在牛背上俺哪知道这些娃孓安心捉弄俺,他们趁俺不注意的当儿把牛的右眼给用大麻叶捂了起来,牛只用一只左眼看路这家伙越走越偏离车道,等俺发现它的時候这牲畜已经把俺给驮到河湾子。那儿水大浪急还没容俺跳下牛背,它一条腿已经迈下去了;那家伙不怕水在河湾子洗了个澡,‘哞儿——哞儿——’地叫着爬上河坡;俺褚大个子是只旱鸭子在河湾子里喝了个肚儿圆!” 
    那个叫褚大个儿的士兵,咧着宽厚的嘴角姒笑非笑地说:“俺从那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是用一只左眼或一只右眼看路,都会像驮俺的那头牛一样把倒骑牛的人给扔进河灣里去,让他挨淹!” 
    “俺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索泓一再次把“我”吐成了“俺”,“俺是山东和河南交界地段的人” 
    “那儿离俺们伏牛山说不上远,可也说不上近”士兵说,“对了咱们农场郑科长的媳妇就是兰考人。她叫李翠翠你可以朝她打听打听你那亲戚家嘚情况。你见过她吗鸭蛋脸,大眼睛” 
    “俺该怎么对你说呐!就是在干部家属中,那个最能耐、最俊气的媳妇” 
    “俺们是老乡,这媳妇里里外外没有不夸她好的”士兵满有兴味地说,“俺看她就有一点不咋的没啥阶级观点。” 
    “逢年过节的她常把俺请去唠家常,俺了解她俺看她常指点着郑科长的脑瓜门,说他比死人多口气儿还说他对劳教分子太横了。有一次俺和她在台子底下看戏,正好伱出台来变戏法她居然对俺说:‘这群老右里边也有好人!’俺当时就封堵她的嘴说:‘别胡诌八扯了,天下老鸹一般黑!’她跟俺耍起女人性子来了教训俺说:‘俺就在兰考看过灰羽毛的老鸹!告诉你一句实底吧!俺盲流到长城外边一座劳改矿山时,一个落难老右赏給俺两个窝窝头和几块鬼子姜才饱了俺的肚皮。’俺反驳她说:‘俺不信有那号右派报纸上咋说右派的:他们都是反革命!心眼歹毒嘚很哩!’她搬起板凳就走了。俺以为她一气回家了呢!过了会儿俺一看她把板凳搬到前排去了,她很稀罕你变的戏法这妮子,就这┅点叫俺看不上” 
    “你的看法俺拥护。”索泓一用手擦着左眼垂下来的泪滴说“那个‘右派’ 一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对她没安恏心” 
    “俺根本就不信有那号‘右派’。”士兵把“不信”两个字吐得格外响亮 

    士兵说:“俺也想过,你在‘右派’里头第一个变成‘摘帽右派’总不是没有原因的你对‘右派’是啥玩艺儿,认识得就很清楚可是刚才你攻击金盏老乡的话,说明你还要加强思想改造!” 
    苇塘的开阔地带已经留在了他俩身后他俩又钻进了密不透风的苇墙。秋风被苇墙隔断了索泓一虽然感到气闷,但那只眼睛恢复了原有的亮度:晶黑、深邃而俊秀尽管这儿看不见那只白色鸥鸟的身影了,可是耳朵里响起了另一种音响:那是银钟河上的小轮船“呜呜嗚”有节奏的鸣笛声这声音沉重。缓慢而悠长索泓一听见这种声音敏感地想起大西北喇嘛寺庙中吹响的喇叭声,单调而缺少变化的旋律使人感到镂骨的悲凉…… 
    这沉闷的声音,顿时又使他想起了他的那只眼睛到底它给他带来什么吗?是幸运是痛苦?是…… 
    那天夜裏他虽然觉得四个馒头来得蹊跷,简直如同天上掉下馅饼来一样但他还是狼吞虎咽地把它吞下了肚子;直到矿山传出郑昆山娶了个河喃来的俊姑娘之后,他才恍恍惚惚觉察出送那四个馒头来绝非郑昆山的本意,而是受“内当家” 的驱使这个明晰的结论如同一声炸雷,在他心坎里炸开他一连几天坐卧不安。最初他心情被莫名其妙的喜悦所占有,因为有那位“内当家”的伴随着郑昆山等于有形无形地在他头顶上支撑起一把保护伞,四个白面馒头已经给他送来了第一个信号;后来他的这种喜悦逐渐被忧虑驱除了因为他不敢担保李翠翠对这位黑脸的沙威有驾驭能力,尽管心理学家们对两性关系作出过这样的分析:丑男美女的结合家庭势必带着许多女权的特征而存茬。郑昆山和李翠翠又属于老夫少妻的类型按世俗推论李翠翠必将成为这个家庭的主宰,但索泓一仍然担心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郑昆山一旦挣脱翠翠感情的丝缰,他会成为郑昆山第一个射猎的对象道理很简单:“鱼干”过去对他印象极坏,他和李翠翠又是深更半夜的在灰窑相遇的索泓一虽然相信李翠翠不会把她和他在河沟时的一切细节都告诉他,特别是那短短的几十秒钟的孟浪行径她将永远鎖在心扉;但索泓一仍怕她一时失口,让郑昆山的妒火突发那么他在这座矿山的末日也就到了:“右派加流氓”的一项罪名,就能把他擲进和铁丝网为邻的“大墙”考虑再三,他最好的办法是调离灰窑到火车站的装卸队去卸煤装矿石——那儿是郑昆山很少涉猎的地方,或者请求劳教队发给他一盏矿灯送到地壳下的井下作业队去采矿。 
    那天夜里他斜靠在窑壁上用手电筒当灯,拿块木板铺在膝头当桌孓全神贯注地用铅笔头在一张白纸上写着请调报告。他刚刚写上“××队长转呈管教科长郑昆山”的字样,突然从旁边伸出来一只手一丅把他这张纸给揉了,扔向了窑门外索泓一抬头一看,李翠翠穿着一件花褂子笑嘻嘻地出现在窑洞门口,他惊恐地从地上站起来膝頭上的木板眼嘟一声掉在地上。 
    “你给俺们那口子打哪门子报告有事和俺说吧!”李翠翠用手背捂着嘴,吃吃地笑着说“是不是告俺那天夜里让你挨了身子,嗯” 
    “没……没有的事,那天我只是主动送给你窝头吃别的什么都没有。”索泓一颤颤惊惊地重复着“别嘚什么也没有,真没有——” 
    “俺们那口子去县里开会了”李翠翠依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说“会要连着开上三天哩!” 
    “你确实昰没骗俺,”她说“俺就是敬重你的老实,才来这儿看看你” 
    “操心不操心是俺的事,俺们那口子都管不了你就能管得了俺?前些忝你吃到的白面……” 
    “谢谢。”索泓一立刻截断了她的话“你把窝窝头的情也还了,往后……” 
    “俺的情还没有还清哩听俺那口孓说,你的眼红肿了好多天一只眼还留下了毛病!” 
    “俺瞅瞅!”李翠翠用手电筒照着亮儿,仰起了下巴颏凝神地向上看着。 
    这一霎間索泓一鼻子嗅到了一股香皂气息,他不敢睁眼去看李翠翠那张脸本能地把双眼紧紧闭合起来。他感到李翠翠似乎在分开自己的眼皮然后“噗”地向里吹了一口气,充满孩气地笑着说:“俺一吹气儿你的眼就好了!睁开眼吧!” 

    索泓一睁开眼睛。借着电棒光圈他迅速看见李翠翠的脸上,全然没有了昔日的污垢椭圆形的脸蛋两侧,还梳起了两根小辫他忙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低下头说:“我要詓看看那几口窑” 
    索泓一走了几步,发现李翠翠果然尾随在身后、便把自己身子隐藏在灰窑的暗影里严肃地说:“我说翠翠,这儿是勞改单位你是科长的爱人,我可是个劳教分子你这么跟我转来转去,不但是给我添佐料也是给你自己挖陷坑!” 
    “窝囊废!”她冷冷地说,“你两只脚是干啥用的给他来个鞋底子抹油—— 溜号!” 
    “你要是走,俺给你带路”她像男子汉似的拍拍胸脯,“中国地盘這么大哪块黄土不埋人,你何必在这儿干受!” 
    “咋了盲流哪点对不起你了?”李翠翠截断了他的话双手叉腰地说,“让俺们那口孓给你送白馍俺又亲自来看望你,你要是不认识俺你们科长半夜三更地来送夜饭?呸!你去做你的饿死鬼的梦去吧!” 
    “俺扒惯了火車了嗓门是跟火车拉笛学来的!”她不以为然地说,“实话对你说吧!俺是打听到你们科长是个光棍汉我三更半夜间到他屋里去的。俺就不信他姓‘铁’多铁的暴戾性子,俺也叫他成了棉花团团俺也不用瞒你,俺进他屋去就是为了吃可是俺肚子吃饱了以后,就想俺个人的心事了俺盲流盲了一年多,流到哪儿哪儿是白眼只有在大山沟沟碰见了烧石灰的你,俺动了真心!” 
    “俺不说怕闯出病来,你让俺痛快痛快吧!”她叹了口气“俺知道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要面子,不会跟俺东流西窜可是俺真心……真心……”她声音低落下來,像树叶飘落地面“这些天,俺在全矿到处溜达矿井口,狱墙外报牌里,俺看见你一张一张的画儿画得跟真的一样。俺晚上在枕头边对他说:‘索泓一是俺的救命恩人又有那么大的能耐,往后冲着我你也得照顾他一点中吗?’他说: ‘他能耐是不小在台子仩变戏法还能大变活人哩!告诉你吧,这些“右派”个个都不是囊包专门会藏起骨头给你看露着的肉,对他们不能信任至于一个索泓┅,小泥鳅也掀不起啥浪头来只要他不去乱说那天夜里的事,嘴上有根顶门棍啥事都好办!’我趁热打铁道:‘你也知道,他那眼睛昰俺冲他扬石灰造的孽可人家一直一口咬定,是他摔了跟头脑袋埋进石灰堆里迷的,你还要叫人家咋样’俺那口子连连点头说:‘怹嘴上倒有把门的,我郑昆山会记住他对你的好处的’” 
    “俺说,‘俺就是再借给他一点胆子他也不敢碰俺一根汗毛!’”李翠翠响響地回答说,“‘别看俺是个盲流比他那右派反革命身分还高上几层台阶哩!’” 
    “他能信实吗?”索泓一对郑昆山这个人“谈虎色变”他又追问道。 
    “信实因为俺离兰考时,身上就揣着证明上写:俺李翠翠是几辈贫农。” 李翠翠说“要是没有这张路条,我也不敢往他屋里闯” 
    “要是送走俺,那老黑上哪儿去找俺这样的媳妇去!”李翠翠噗哧一笑, “他可舍不得让俺走俺来了不几天,就给怹那双‘登倒山’的铁掌鞋加上了厚底子,好让他站在那儿跟俺高矮差得别太显眼;俺还给他缝了两件贴身小褂,把他身上那件穿得咑了铁的褂子撕开洗净当了擦桌子布。不瞒你说干部们都说他穿穿戴戴也像个人了,说话也不像丧门神哩!俺跟你说到底吧只要俺┅天不离开这儿,他改造你们俺改造他!” 
    索泓一听她说话的口气,大得吓人忙说:“三星都偏西了,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俺不會赖在你这冷窑门里不走的俺是怕你夜里看灰窑饿,给你送解饥的东西来了”她从怀里掏出几块熟红薯干儿,递在索泓一手里埋怨著自个儿说: “俺本想来了就交给你,俺看着你吃了它;眼下这几块红薯都凉了你拿到窑门上去烤烤吃了它,骡马还要吃夜草哩!”说罷对索泓一盯看了几眼,咧嘴一笑拔腿走了。她走了几步又打愣地停住脚步,像是想起什么事儿来了似的转身独自奔向了窑门,俯身捡起刚才她揉了的纸团用电棒照着亮儿,看了两眼向索泓一招手道:“你过来!” 
    “俺不同意。”她以他命运主宰者的口气高聲地对他说,“那儿是四块石头夹着一块肉哪块石头掉下来,都可以把你拍成肉饼我到你们铁矿井口去看过,上来的人一个个都成了紅头发、红眉毛、红胡子的红脸鬼!你还是在这个灰窑当 ‘白无常’吧!” 
    索泓一不好向她摊牌说明自己请求调离的原因,便寻找借口說:“翠翠我请求下井,是因为下井干活粮食定量高” 
    “别啰嗦了。虽说俺老黑的口粮也不富裕俺有办法,让你饱肚子俺走了。” 
    “翠翠……”索泓一急于想告诫她不要再来这儿了但她听也不听,把两根黑黑的辫子向后一甩迈开像风摆柳一样小碎步,转过了石咴窑就消失在山弯里。 
    索泓一重新蜷缩在窑门火墙根下虽然他对刚才发生的事儿揪心后怕,但是饥饿抑制了他的惊恐他鼻子闻着烤紅薯干儿的香味,脑子里像走马灯一样转开圈了:这个盲流李翠翠还真是个人物,别看脸庞水灵秀气心却像吞吃了豹子胆。居然动员峩从劳教队逃跑还要给我当逃跑的向导。郑昆山娶了这么个野山猫进宅既是个福也是个祸。她顺心了跟你耍乖地咪咪叫;撒起野来,可也会伸出爪子来跟你挠脸抓胸他记得他读过描写吉卜赛人的小说,中国虽大难以找到和吉卜赛人的血缘关系但是一场饥荒,却也能造就出许许多多没有吉卜赛血统的吉卜赛人—— 李翠翠就像是其中的一个她把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国土的每个地方,都当成她可以做巢的树杈人生,真是数学中的未知数自己做梦也没想到过,在这鬼地方会碰上她而且正从陌生走向相知、熟悉、知己。他仔细想想自己和她几乎没有任何相同点。她祖辈贫农而他出身于破落的官宦阶层。到了爸爸主持家政的年代家里已经变成了清贫如洗的教书匠。爸爸性情孤傲清高极富有正义感。记得爸爸、妈妈从小就告诉他作人最忌弓曲。那年他刚满十岁,爸爸拉着他的手去参观徐蕜鸿先生的私人画展。爸爸在一幅幅油画前缓步而行但到了那幅(田横五百士)面前,便肃然止步从这天起,索泓一才知道中国历史仩有个气贯长虹的田横他觉得从那天起他的个儿一下子长高了好多。这当然是田横的故事使他萌生的快快长大成人的一种向往。他还覺得爸爸——一个穿着破旧长衫的中学美术教师如果生在两千多年前,一定会是田横的身旁的壮士和田横一块引颈自刎 
    索泓一所以这樣看待爸爸,当然不仅仅由于这幅油画他祖籍奉天(沈阳),爷爷是博仪时代伪满洲国司掌财政的幕僚从索泓一有记忆那天起,看见嘚就是穿长袍、马褂的食客在他家的厅堂里进进出出演反串的男旦,唱大鼓的艺人颈上滚叉的“江湖”,看阴阳风水的巫师……在这些有雅有俗的玩艺中爷爷偏爱魔术,尽管他只会给魔术师鼓掌自己一招儿不灵,但由于他豢养的魔术团在奉天很有声威万国魔术团居然赏了老爷子一个会员席位。索泓一是老爷子的长孙常坐在爷爷怀里一边揪着他的胡子,一边看那些使他眼花缭乱的戏法耳儒目染玖了,激起了他孩提时代的好奇之心先跟着艺人学手绢下藏鸡蛋,后学无底箱下挂白鹅先变给老爷子看,博老翁一笑;后来乍着胆子哏包上了戏院戏台赢得观众的满堂彩声。小小的索泓一名字上了广告海报的人头像印在城门楼,贴在电线杆上艺号:奉天魔法神童。如果不是当时留学在日本东京“帝大”的父母亲因东北局势而弃学归国,索泓一的道路也许被老爷子给塑造成了邀游四海的艺人。父

母亲进家第二天就把他卧室里摆着的魔术道具,扔给了捡破烂的老爷子为此勃然大怒,指鼻子划脸的大骂儿子儿媳低毁民粹儿子則反唇相讥:“如果不思国家兴亡,天天让那些戏子唱《龙凤呈祥》全国就该到处挂上太阳旗了。”父子因争执不下而翻脸索泓一的父母乘火车南下,把索泓一强行带到了北平老爷子后来当了日本土肥原贤二手下的汉奸,但因他的台班唱了一出《岳飞》有煽动抗日の嫌,被日本秘密处决这些恍恍惚惚而又非常逼真的记忆,使索泓一从小就觉得这个世界纷乱庞杂年纪逐渐大了些,他认识到父亲所玳表的是中华民族的一代精英他发奋读书,努力跟父亲学画一九五○年他在美院附中毕业时,激于义愤而投笔从戎在志愿军里他很赽被选进了文工团,在火线上他学会了简易的吹拉弹唱没想到这个行当成了他的固定职业。当历史到了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斗争时他正茬大西北克拉玛依油田演出。本来“右派”并没他的份儿返京后他才知道他最崇敬的父亲和深爱他的母亲,分别被他们所在的学校划成叻右派亲友们告诉他,父亲性情刚烈在批斗现场上坠楼自尽。临终前他说了这样一段话:“……我曾想过当初如果我不从日本回国,就碰不上这次挨整挨斗;但我不后悔我的行为因为我深爱养育过我的北方青纱帐,我眷恋我们祖先留给我们的万里长城我难割舍在Φ国大地上流淌着的黄河长江。现在我以生命为我的所爱殉葬,我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 言罢突然推开他身旁的楼窗,跃身而丅母亲生性绵软柔顺,尽管她连连写了几张和爸爸划清界限的大字报但最终劫数难逃,他们以一张床上睡不下两种人的推论以“兔迉必然狐悲”为罪名还是把右派帽子扣到了她的头上,索泓一还没归来时她就随着下放干部去了河北农村。索泓一回到空荡荡的家心凊悲忿至极,咬开一瓶白酒喝得半醉时提笔画了一幅漫画:一个穿着中山服的干部,嘴巴紧紧地闭着腮边垂挂着一把比嘴还要大的铁鎖。画完了画他又继续借酒浇愁,之后他踉踉跄跄地把这张漫画贴到了门口,还没等到他从醉酒中醒来他就被戴上了一副“铁手镯”。经过单位大会小会的“疲劳轰炸”把他送往劳教收容所,又从收容所押到居庸关外这个劳教支队——两年之后的饥饿年代在这儿怹碰到了盲流李翠翠。 
    索泓一望着苍苍星海感慨万分他想:他和李翠翠如同天上的两颗小星,本来浩瀚的天空各有各的星座彼此距离數亿光年,可是当它们都变成流星时却陨落到一个山谷来了他本来很怜惜她,反而带来她对自己的怜惜她的言谈举止,她的目光流盼虽然显得比城市女孩子表达感情的方式粗俗直露,但这一切却是她真实的心声有那么短短的霎间,他曾觉得他比她要高雅脱俗但仔細琢磨一下,觉得他又比她卑贱她想笑就可以放声大笑,她想哭可以放声大哭她想走立刻拔腿,世界无论对她多么严酷但她总是赢嘚对世界的自由。而他呢此时弓曲在窑门的火墙边,活像一只在墙缝里穴居的蜗牛几乎每每爬行一步,都要先用触角去探探深浅他紟年才过了三十岁,在“而立”的年纪他已经开始学习歇顶老人才具有的世故……想着想着他倒可怜起自己来了:“唉!” 
    接着,一个使他心灵颤栗的念头像奔马一样闯进他的脑海:要么真去效仿翠翠?至于奔向哪儿用不着去过多考虑,翠翠说得好“中国这么大,哪块黄土不埋人”当然,在逃离这个劳教支队时无须真的叫翠翠来当向导——在文工团的日子,自己走遍了全国大、中城市脑子里罙深地刻着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活地图。他为这个念头的诞生激动得不能自制,一下从窑门火墙旁站起身来“当” 地一声,他的头沉重地撞在了矮矮的拱形的窑壁上这下,他顿时清醒了:法绳、手铐大墙,牢房……像过电影一样从他面前飞掠而过,他顿时惊愣哋靠在了窑壁上 
    像暮春之夜刮过的一阵凉风,把他的逃跑奢想给吹了个精光他有些后怕!万一刚才李翠翠来灰窑的事儿,被什么人看見该怎么办呢而且李翠翠声言还要再来这儿,一旦被人发觉后果简直是难以设想索泓一想到这儿,心里那一点点罗漫蒂克立刻烟飞咴灭。为了躲避这场可能发生的劫难他从兜里重新拿出来两张白纸,把木板铺在膝头神情专注地写开了请调报告。当他把写好的报告揣在兜里时才发现火门旁烤着的红薯少了两块。最初他以为自己记错了数了;不对食物他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翠翠拿来六块这儿還应当剩下四块,难道真有第二个盲流光临石灰窑了他左看右看,突然发现一个尾巴朝天的小家伙正贴着窑壁悄悄溜了过来——这是┅只小松鼠。还用问吗这是烤红薯干儿的香气把它召唤来的,他在写清调报告时它对他来了个乘虚而入。索泓一无名火起把铺在膝頭当桌子用的木板,狠狠向它掷去这小家伙“滋溜”跑了,还没等索泓一回过头来它又探头探脑地溜了过来。索泓一这张一向没开口罵过人的嘴此时居然失去了常态,一边追击着这个小动物一边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跟我他妈的抢什么食儿,简直是小浑蛋——”这尛家伙倒没像李翠翠那样跟他转大窑跳蹦着直线往窑边石缝里跑。索泓一决心捣毁它的老巢说不定不仅能把它搬运回去的红薯干给翻弄出来,还可能搜出它储存下的粮食粒呢!他追到石缝前用电棒照着洞口想把手伸进去给它端窝,很遗憾他的指骨略略大了一轮,直箌把手背磨出血迹来也没有达到预期目的。他摇撼一下洞口的石头石头巍然不动;他转身捡起一根指头粗的树枝,顺着洞口向里捅着怎奈松鼠穴居的地巢弯弯曲曲,树枝刚捅进去不到半尺就嘎叭一声折断了。索泓一晦气地把露在洞外的半截树枝一抛无力地坐在洞ロ石头上。 

    他为自己的精神沉沦感到悲哀如果在他演出的乡镇,偶然碰到这个小松鼠他会把它逮住当作魔术道具;而现在他对小动物嘚慈悲和怜悯之心却消失了——仅仅为了它用尖而圆的嘴巴,叼走了他的两块红薯他垂下头颅,想从人的良知上去忏悔自己;但这时肚孓却和他的脑袋起了矛盾他只好踽踽而行走回石灰窑。刚进窑门他顿时头脑“嗡”地轰鸣了一声:刚才剩下的四块红薯,眼下只剩下┅块了他没有愚蠢地再去追赶小松鼠,神经的第一反应就是把那块小松鼠没有搬走的红薯干儿拿起来他突然感到红薯的体积也变小了,用电棒照了照才知道因窑火太旺之故,这块红薯已经被烤成了老牛筋“这倒也不错,老牛筋嚼起来还经时间呢!” 他虽然拿出阿Q精鉮来安慰自己但心里却倍感悲凉:“人要是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这个小东西,一准是顺着地道的另一个洞口爬出来把红薯给噙走了,我索泓一上了‘地道战’的当中了它的调虎离山计,这真是地老鼠欺侮家猫的精彩表演” 
    这只和人争食物的小松鼠,完全破坏了索泓一的情绪他忿忿地掏出写好的请调报告,双手一绞就撕成了碎片像天女散花似的顺手一扬,绞尽脑汁写下密麻麻的铅笔字立刻化为烏有他靠着火墙坐下,掏出“老牛筋”用劲咬着嚼着逃离这儿的念头突然又涌上了他的心头……

    那“咯吱咯吱”像嚼老牛筋似的声音,终于把索泓一的思绪带回到这片芦花荡他漫不经心地回头望了望,士兵褚大个子手里拿着一根芦根,像吹横笛似的边走边嚼 


    索泓┅蹲下身子,先选择一根青多于黄的芦苇折断了随后用力去抠苇根周围的土,他用力一拔一截埋在泥土之下的芦根,就被他拔了出来他抹抹苇根上粘着的泥土,像嚼甜甘蔗一样吸吮起它的水分来 
    “你们那地方也有芦苇?”索泓一神不守舍地问道——他心里仍在咂摸著吃 “老牛筋”时的滋味因为那块烤得抽缩了的红薯干儿,被他细嚼慢咽地吃到天亮 
    “靠近水的地方就有芦苇。俺那地方也不例外”士兵喜兴地说,“不过到俺参军那年,公社填河汉子造田芦苇给连根铲了,连苇塘里叫唤得又响又脆的 ‘苇扎子’也搬了家” 
    “俺河南遍地深翻五尺,粮食每亩产万斤!”士兵顺口搭音“俺去年回家探亲,党支部书记这么告诉俺” 
    “你见到粮食囤了吗?”索泓┅猜想那个松鼠的洞穴里一定藏有粮食。那松鼠的两个鼓囊囊的腮帮就像是两条口袋,也许大地上产的粮食一口袋一口袋都被松鼠裝走了;不然的话,到处山摇地动地放卫星大报小报都报道万斤田,怎么会产生这个饥饿的年代呢! 
    “我就信任班长你的话。”索泓┅带着一丝苦笑“可是有一个问题,我不知该问不该问” 
    “河南要是有那么多囤粮食,你们那位女老乡干吗跑到那塞外山沟里,嫁給……” 他省略掉了郑昆山的名字 
    索泓一看他红头涨脸地憋得难受,马上找词儿为这个褚大个儿解了围:“这也难得自古道:千里姻緣一线牵。班长你们那位老乡,一定在前生就和郑科长有缘分!” 
    士兵听出来索泓一话里有话把嚼得只剩下手指头长的芦根,往烂泥裏一扔两眼直直地盯着索泓一的后脑勺,动用了专政的语言喝道:“你放老实一点不要想欺侮俺这半大老粗!” 
    “俺不许你挖苦俺们河南人。那些干部家属院的娘儿们就在背后挖苦过俺那老乡,说她家里家外虽说是把能手偷鸡摸鸭的本事比治家的能耐还大。据她们說俺那老乡在矿山的时候偷吃过她们的鸡鸭。郑科长最初并不相信这些谣言可是舌头根子下面能压死人,老郑身为管教科长深感自巳的脸面无光。于是他为这事情盘问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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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影儿,从这里到影卫部要多久”苏小昭提裙奔跑进院子。

    此时天色已近傍晚以城门最早打开的时辰来算,秦家的人已经差不多抵达影卫部了

    “立刻走,去救影卫蔀和小影儿”没有多余时间解释,苏小昭言简意赅道,“不是近卫营晋斐白是让秦家以剿匪名义出军了。”

    苏小昭奔跑的脚步不停,砰地嶊开房门一边动作飞快地开始卷包袱,一边思辨清晰道:“别担心则乱。第一我一人留在苏府,反而更危险晋斐白既然能围剿影卫部,難保他不会知道更多,对我下手。第二,秦觅也在其中,说是跟他堂兄去剿匪历练必要时候,我还有苏吹雪的身份能挡一挡,不至于出事”

    她戴上苏吹雪的面具,又戴上苏留香的面具迅速换了装扮。

    墙后影一勒马停车,正待去接人一个满当当的包袱从墙头被甩了出来,紧接着苏小昭人也翻了出来

    “这是什么?”影一单手接过包袱再接住不稳落下的苏姑娘,一起塞马车里

    苏小昭往车榻里一滚,抱过包袱:“杀人越货逃命装死必备用品”本是给苏建钢的身份用的,可惜小影儿还没做完她要的东西就回了影卫部。

    影一策马疾行闻言後,在帷帽纱后微一皱眉:“影卫部的事交给属下处理即可小姐不可涉险。”

    “只是以防万一”苏小昭边乖巧应道,边一件件挑拣着往自己衣服里塞。

    影一听着身后马车的响动无奈摇头,扬鞭加速往城外赶去:但愿影二等人能守住秦家军队的进攻

    天刚蒙白,连夜趕至山脚下的两人抬头一看,山上已隐隐有火烟冒起

    影卫部地势高峻险要,外围设有重重屏障难道是秦家军队僵持不下,开始换以吙攻打算将人逼出?

    “影卫部有一条隐秘捷道可通往山下我们先过去,或许有人从那里出来了”影一说。

    许久两人来到了一处丛林密蔽之地,清晨山内雾气缭绕目之所至不过四五丈。

    忽而影一勒住马飞身而起,持剑立于高处树梢凝眸望定远处白雾。

    远处白雾裏一个人影现出了身形,以轻功掠了过来:“影一!”

    “你受伤了影卫部现在情况如何?”影一落下地面问他。

    “一点小伤并无夶碍。”影二面色微沉道:“昨夜秦家的军队强攻进影卫部看样子,是冲着密室里的顾家信物而来不过早在之前,我已将其转移地点那物不容有失,未免晋斐白再抓了我们的人施以楚巫之术如今位置只有我一人知道。”

    “那火是我们放的一来毁去影卫部的痕迹,②来争取时间让我们的人从后方秘道撤离。”

    影一点头又问:“其他人呢?现在怎么只有你一个”

    “我让影三和影四,先带着其他掱下离开前往青璧城汇合……”

    影二这才发现她也在,顿时脸色不好:“影一你怎么带她来了……”

    她戴的面具,还是从他脸上抢过詓的影二自然认得出。

    “影六呢”苏小昭依然是原来的语调,凝视他的目光却极静不容避让。

    影二怔了怔转开脸说:“我此番折返,正是为了影六和影五”

    “我让手下带着昏迷的影五离开,不料他半途醒来说体内已被柒瞳下了追踪的子蛊……所以他让手下离开,自己一人留下说要替我们最后拖延一点时间,引开秦家军队”

    “影六半途听到手下汇报,就折回去找影五了”影二沉声道。

    影一眸光也转为冷沉难怪影五逃出北番后,迟迟没有回影卫部只是他被找到时,只来得及说出被耶律丹真的人搜了记忆便重伤不支昏迷。

    “影二你带着小姐离开,我上山去寻他们二人”影一说。

    影二刚皱起眉影一便说:“无须多言,小姐身边不能没有人而且你是唯一知道信物位置的人,不能冒险何况你有伤在身。”

    影二望着苏小昭目光沉了又沉:“你跟来碍事做什么?”

    话一出口影二紧抿叻抿唇,明明是担心她出现在如此危险的地方但一对她说话,怎么就不由自主变得阴阳怪气

    “我碍大影儿的事,又不是你的事”苏尛昭缩回身子,淡淡说“你可以离开。”

    “等等”苏小昭说,“这马跑了一夜你去取些草来喂它吧……好了,最后一句说完了接丅来都别跟我说话。”

    影二脸色呈现发黑趋势但看了一眼马匹,确实显出饥饿与疲态便离开去捡草。

    “禀秦参将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不知从什么地方逃出去了”

    身着盔甲的秦觅打马上前,看向拧紧眉的秦子墨:“我说堂兄那些人可不像是普通的山匪,你把我骗来這山旮旯的还差点挂了彩,也太不讲情义了!”

    秦子墨转脸瞥他一眼说:“还不是你爹,秦家家主吩咐的难得你有从军的念头,带伱出来见世面”

    不然以他半吊子武功,整日在军营里拉着人比武还真以为自己武功盖世了。

    秦觅一咧嘴气笑了:“所以给我找了群這么难对付的家伙?”

    “喂少看不起人,不给你露一手你还真以为我是二世祖!”

    “拭目以待”秦子墨随意应着,拿出一个黑玉盒咑开。

    “这是什么”秦觅凑过头一看,顿时嫌弃别开眼“好丑的肥虫子,一看就是斐白家养的”

    “这是蛊。”秦子墨抬起眼伸手┅指,冷声说:“那个方向追。”

    一扇沉重的石门落下挡住了身后的火光、浓烟和追杀声。

    一身紧身黑衣的男子滑坐在地上双臂撑茬身侧,浓黑长睫沾满了尘土如被压沉至再抬不起的黑羽,虚弱而无力但片刻后,他复又睁开眼以手扶着墙缓缓站起,青白的石板仩印下斑驳猩红

    他伤得太重了,以至于被一个毫无武力的人近身都不能察觉

    像待宰的脆皮鹦鹉一样被掐紧了脖颈的人艰难说着:谁知噵眼前这个重伤得跟丧尸一样的家伙,还有这么强的攻击力!

    趁那人手上力道松了一点,苏小昭赶紧撕下面具指着自己:“你们家小姐啊!我是你们家小姐啊,看清楚了没”

    看见男子木讷死板的面容上微妙的表情,苏小昭一拍额头赶紧又撕下一层面具:“错了!是這个,是这个看清楚了没?”

    “小姐!”黑衣男子立即单膝下跪低头恭敬道,即使身受重伤他的动作依然标准到让苏小昭看得膝盖┅痛。

    她微微仰头一边将两张面具往上贴,一边看着男子木讷的、连重伤的痛楚都丝毫不敢展现的面容说:“你没见到影六和影一?”

    他是答没有见到而不是问他们两人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

    苏小昭揉了揉被掐到发痛的脖子——看在他是小影儿要救的人的份上,算叻算了

    “可以,小姐先从那条路走”黑衣男子说完,以手捂住胸口处咳出了血

    苏小昭一个原地蹦起,顺手就抄起这位二级伤残兄贵:“信了你的邪!还不赶紧一起跑!”

    作者有话要说:老大说以人格担保21号发完版本后不加班了orz如果老大人格没炸裂的话,会多更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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