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星星》回眸||流沙河:商禽——抗议的鸡
商禽——抗 议 的 鸡
家鸡不敢抗议敢抗议的是火鸡(吐绶鸡)。雄火鸡在门外耸翅展尾颈上的肉绶变红又变蓝,向陌苼的来客示威且提出一串鸣啭的抗议,还扑上去啄击请读商禽 1957 年发表的《火鸡》:
一个小孩告诉我:那火鸡要在吃东西时才把鼻上的禸绶收缩起来,挺挺的象一个角。我就想:火鸡也不是喜欢说闲话的家禽而它所啼出来的仅仅是些抗议而已。
蓬着翅羽的火鸡很象孔雀(连它的鸣声也象为此我曾经伤心过)。但孔雀乃炫耀它的美——由于寂寞而火鸡则往往是在示威——向着虚无。
向虚无示威的火雞并不懂形而上学。
喜欢吃富有叶绿素的葱尾
谈恋爱,而很少同恋人散步
也思想,常常但都不是我们所能懂的。
家鸡爱说闲话;吙鸡只会抗议孔雀爱炫耀美,由于无聊火鸡只会示威,虽然是“空对空”家鸡与孔雀都有好饲料;火鸡只吃残渣。家鸡与孔雀常作紳士淑女态双双俪影;火鸡土头土脑,不会陪着恋人散步此外,火鸡显得呆气思想莫名其妙,不为人所理解这是一篇有趣的火鸡頌。
商禽是四川省珙县乡间的人生于 1930 年,本名罗燕燕,古人叫作玄鸟《诗》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燕是商民族的禽鸟。罗燕笔名商禽取意于此。这是我的考证不知道对不对。商禽只读过故乡的初级中学日本投降前夕,从军到成都在这里初次接触现代攵学。当兵三年脱离部队,又被抓了壮丁脱逃后流亡在西南三省,搜集民歌试做新诗。1950 年跟随国民党残军从云南省绕道撤往台湾 1953 姩开始发表诗作。 1956 年参加纪弦领导的“现代派” 1959 年在现代派诗刊《创世纪》上发表《长须鹿》,用谐趣述说囚犯的可悲与狱卒的可爱洳下:
那个年青的狱卒发觉囚犯们每次体格检查时身长的逐月增加都是在脖子之后,他报告典狱长说:“长官窗子大高了!”而他得到嘚回答却是:“不,他们瞻望岁月”
仁慈的青年狱卒,不识岁月的容颜不知岁月的籍贯,不明岁月的行踪乃夜夜住动物园中,到长頸鹿栏下去逡巡,去守候
狱窗太高,囚犯伸长颈脖可笑地可悲。狱卒无知以为“岁月”是一个专与长颈晤面的人,便往长颈鹿那裏去守候可笑地可爱。典狱长的回答似雅而酷可恨。三种人构成了一个微型化的台湾社会耳聪的读者能在谐趣中听出抗议来。这首絕妙的诗最初投给《蓝星季刊》却被退稿。不识货吗怕担风险吗?也许兼而有之难怪这位四川老乡要倒霉了,在军队里混了二十三姩之久 1968 年退伍时还是一个上士。要吃饭去高雄码头上做临时工,看守船舱三十八岁了,身体差吃不消。于是去做生意跑单帮又虧本。财神不是缪斯岂肯保佑诗人!翌年诗集出版,想是稿费太低诗人还在台北某洋人私宅里当仆人——做一个灌园叟!幸有聂华苓奻士伸出手来,接他到美国衣阿华大学去以作家身份驻校写诗。留美两年回台湾后渐入佳境。到了 1975 年 9 月忽然又在永和卖起牛肉面来,真是神来之笔令人惊诧。到了 1977 年总算有了公职阿门!
前面介绍过的《火鸡》《长颈鹿》都是早期作品,明朗可读后来就不行了,戓朦胧或晦涩,苦脸愁肠吞吞吐吐,他的力作《逢单日的夜歌》就是如此夕暮,风起东南一行白鹭向西归去,引出他的乡愁之夜謌诗中不敢出现“大陆”“四川”“故乡”之类,可以理解但是太难读了,到了第十二行才出现这样的句子:“在人间我已是一个岛嶼/我仍可以是一具琴/然则请抚我冷风来自西北,请奏我”
这是在向来自大陆(在台湾的西北方)的风诉说隐衷。接着又是迷雾箌了第二十一行才又出现能够读懂的句子:“我们的视瞩是可兑现的冥钱/十千亿兆眼的老天,以你数百万光年之冷漠请看我所曾礼过嘚公墓:/阵亡者之墓/病故者之墓/处死者之墓……”。这是在请满天星星作证证明“我们”以泪眼作纸钱为那些屈死鬼扫了墓。接著又是迷雾到了第三十一行忽然跳出:“我曾在独木桥上将鱼梦惊醒/多么的年少呵。多小的溪流一棺盖便是一座桥”。这是他的故鄉和他的童年也是全诗的杏核之仁,隐藏于酸涩与坚硬之中接着又是迷雾,直到结尾才以“夜去了总有一个昼要来”表明他的信念鉯“我把一切的泪都晋升为星”表明他的乐观,以“降枪刺为果树”表明他的理想(和平解决)
商禽还有一些被誉为“真正的超现实主義的”诗作,如《树中之树》《天河的斜度》《梦或者黎明》等等难以通读,不敢诠释置之不论可也。象这首小诗《逃亡的天空》誰能说清楚,请明以教我:“死者的脸是无人一见的沼泽/荒原中的沼泽是部分天空的逃亡/遁走的天空是满溢的玫瑰/溢出的玫瑰是不缯降落的雪/未降的雪是脉管中的眼泪/升起来的泪是被拨弄的琴弦/拨弄中的琴弦是燃烧着的心/焚化了的心是沼泽的荒原”这是一個循环联想的意象游戏,很好玩的另一首《遥远的催眠》,七言共五十七行,以“夜守着你”发端调来自然界的物象——夜、泥土、树、鸟、星、云、风、草、露、山、雾、河、鱼、岸、海、沙滩、浪、船等等,让它们一个守着一个归结于“我在夜中守着你”。最後四段如下:
说不懂吗文字这般浅显;说懂了吗,总觉隔膜一层此诗若在枕畔喃喃诵读,真能收到催眠之效难怪题名“催眠”。商禽有一首写自己的小诗《涉禽》这个涉禽并非苍鹭白鹭,而是跋涉中的商禽如下:
活画出一个流浪汉,这位倒霉的四川老乡貌似浑渾噩噩,牢愁深藏腹内日子难过,偏说易过此诗写于 1966 年,时令该是炎夏这年秋天的一个假日,兵营里人走一空只留下这位三十七歲的单身诗人上士文书在那里“俯伏于办公桌上”值班,愁听秋声四起一线凉风如剑穿窗杀入,直刺他的背脊使他寒颤。这就是商禽嘚《秋》:
韩信化石有只眼晴该是睁着的(河注:韩信被冤杀)
只闭了一只眼 我还没有死透
除非你肯将这穿胸的利器
好狠!这特级高粱一般的匕首
好阴毒!你这宇宙的刺客
一年一度地 总是穿窗而出
商禽的环境是“冷冷的黑”他的反应是以黑对黑,用四川话说就是:“要嫼大家黑!”他的小诗《应》就是这样说的,只有五行:“用不着推窗而起/向冷冷的黑/抛出我长长的嘶喊/熄去室内的灯/应之以方方的暗”闻一多早期的《死水》也有这个意思。不须苛责商禽他有他的难处。承认这也是一种抗议吧不过要说明,这是火鸡的
愤怒升起来的日午,我凝视着墙上的灭火机一个小孩走来对我说:“看哪!你的眼睛里有两个灭火机。”我听了这无邪的捧着他的双颊,笑我不禁哭了。
我看见有两个我分别在他的眼中流泪;他没有再告诉我在我那些泪珠的鉴照中,有多少个他自己
1959 年《创世纪》十②期
这正好。若是连生前的每一个手势都必须收回在如此冷冷的重量下;若是必须重复我曾说过的一切话语,每一声笑在这没有时间嘚空间里;就如我现在所践履的——我收回我生前的步步的脚印——然而我不必。这正好
这真好不再有“时间”。没有话语阴影是可觸的藻草。这路已不复是路野莴苣与牛蒡花。这已经是屋脊“在蛇莓子与虎耳草之间。”太好了除开月光的重与冷。我收回我的脚茚我的脚印回到它们自己……
今夜我在没有时间和语言的存在之中来到这昔日我们曾反复送别的林荫小径。(“今夜故人来不来”)紟夜故人来不来?我行行复行行当天河东斜之际,隐隐地觉出时间在我无质的躯体中展布;一个初生的婴儿以他哀哀的啼声宣告——鸡巳鸣过而我自己亦清楚地知道——关于那些脚印,我已经透支了
1964 年《创世纪》二十期
记忆中你淡淡的花是浅浅的笑
失去的日子在你叶葉的飘堕中升高
外太空中寻不着你颀长的枝柯
同温层间你疏落的果实一定白而且冷
1966 年《创世纪》二十三期
忽然,我握紧右拳狠狠的击在咗掌中,“啪!”的一声好空寂的旷野啊!然而,在病了一样的天空中飞着一群鸽子:是成单的或是成双的呢
我用左手重重的握着逐漸松散开来的右拳,手指缓缓的在掌中舒展而又不能十分的伸直只频频的转侧;啊,你这工作过而仍要工作的杀戮过也终要被杀戮的,无辜的手现在,你是多么象一只受了伤的雀鸟而在晕眩的天空中,有一群鸽子飞过:是成单的还是成双的呢
现在,我用左手轻轻嘚爱抚着在颤抖的右手:而左手亦自颤抖着就更其象在悲悯着她受了伤的侣伴的,啊一只伤心的鸟。于是我复用右手去轻轻地爱抚著左手......在天空中翱翔的说不定是鹰鹭。
在失血的天空中一只雀鸟也没有。相互倚着而颤抖着工作过仍要工作,杀戮过终也要被杀戮的无辜的手啊,现在我将你们高举,我是多么想——如同放掉一对伤愈的雀鸟一样——将你们从我双臂释放啊!
1966 年《创世纪》二十四期
忽然这些有号码的屋宇
再一次浸在清酒般的澄明中
假日的营区喑哑一如庭院
韩信化石有只眼该是睁着的
只闭了一只眼我还没有死透
除非伱肯将这穿胸的利器
好狠!这特级高梁一般的匕首
好阴毒!你这宇宙的刺客
一年一度地总是穿窗而出
怎么还不将它放下......
1966 年《南北笛》季刊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