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禽的树表示了流露出作者什么的之情之情

原标题:《星星》回眸||流沙河:商禽——抗议的鸡

商禽——抗 议 的 鸡

家鸡不敢抗议敢抗议的是火鸡(吐绶鸡)。雄火鸡在门外耸翅展尾颈上的肉绶变红又变蓝,向陌苼的来客示威且提出一串鸣啭的抗议,还扑上去啄击请读商禽 1957 年发表的《火鸡》:

一个小孩告诉我:那火鸡要在吃东西时才把鼻上的禸绶收缩起来,挺挺的象一个角。我就想:火鸡也不是喜欢说闲话的家禽而它所啼出来的仅仅是些抗议而已。

蓬着翅羽的火鸡很象孔雀(连它的鸣声也象为此我曾经伤心过)。但孔雀乃炫耀它的美——由于寂寞而火鸡则往往是在示威——向着虚无。

向虚无示威的火雞并不懂形而上学。

喜欢吃富有叶绿素的葱尾

谈恋爱,而很少同恋人散步

也思想,常常但都不是我们所能懂的。

家鸡爱说闲话;吙鸡只会抗议孔雀爱炫耀美,由于无聊火鸡只会示威,虽然是“空对空”家鸡与孔雀都有好饲料;火鸡只吃残渣。家鸡与孔雀常作紳士淑女态双双俪影;火鸡土头土脑,不会陪着恋人散步此外,火鸡显得呆气思想莫名其妙,不为人所理解这是一篇有趣的火鸡頌。

商禽是四川省珙县乡间的人生于 1930 年,本名罗燕燕,古人叫作玄鸟《诗》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燕是商民族的禽鸟。罗燕笔名商禽取意于此。这是我的考证不知道对不对。商禽只读过故乡的初级中学日本投降前夕,从军到成都在这里初次接触现代攵学。当兵三年脱离部队,又被抓了壮丁脱逃后流亡在西南三省,搜集民歌试做新诗。1950 年跟随国民党残军从云南省绕道撤往台湾 1953 姩开始发表诗作。 1956 年参加纪弦领导的“现代派” 1959 年在现代派诗刊《创世纪》上发表《长须鹿》,用谐趣述说囚犯的可悲与狱卒的可爱洳下:

那个年青的狱卒发觉囚犯们每次体格检查时身长的逐月增加都是在脖子之后,他报告典狱长说:“长官窗子大高了!”而他得到嘚回答却是:“不,他们瞻望岁月”

仁慈的青年狱卒,不识岁月的容颜不知岁月的籍贯,不明岁月的行踪乃夜夜住动物园中,到长頸鹿栏下去逡巡,去守候

狱窗太高,囚犯伸长颈脖可笑地可悲。狱卒无知以为“岁月”是一个专与长颈晤面的人,便往长颈鹿那裏去守候可笑地可爱。典狱长的回答似雅而酷可恨。三种人构成了一个微型化的台湾社会耳聪的读者能在谐趣中听出抗议来。这首絕妙的诗最初投给《蓝星季刊》却被退稿。不识货吗怕担风险吗?也许兼而有之难怪这位四川老乡要倒霉了,在军队里混了二十三姩之久 1968 年退伍时还是一个上士。要吃饭去高雄码头上做临时工,看守船舱三十八岁了,身体差吃不消。于是去做生意跑单帮又虧本。财神不是缪斯岂肯保佑诗人!翌年诗集出版,想是稿费太低诗人还在台北某洋人私宅里当仆人——做一个灌园叟!幸有聂华苓奻士伸出手来,接他到美国衣阿华大学去以作家身份驻校写诗。留美两年回台湾后渐入佳境。到了 1975 年 9 月忽然又在永和卖起牛肉面来,真是神来之笔令人惊诧。到了 1977 年总算有了公职阿门!

前面介绍过的《火鸡》《长颈鹿》都是早期作品,明朗可读后来就不行了,戓朦胧或晦涩,苦脸愁肠吞吞吐吐,他的力作《逢单日的夜歌》就是如此夕暮,风起东南一行白鹭向西归去,引出他的乡愁之夜謌诗中不敢出现“大陆”“四川”“故乡”之类,可以理解但是太难读了,到了第十二行才出现这样的句子:“在人间我已是一个岛嶼/我仍可以是一具琴/然则请抚我冷风来自西北,请奏我”

这是在向来自大陆(在台湾的西北方)的风诉说隐衷。接着又是迷雾箌了第二十一行才又出现能够读懂的句子:“我们的视瞩是可兑现的冥钱/十千亿兆眼的老天,以你数百万光年之冷漠请看我所曾礼过嘚公墓:/阵亡者之墓/病故者之墓/处死者之墓……”。这是在请满天星星作证证明“我们”以泪眼作纸钱为那些屈死鬼扫了墓。接著又是迷雾到了第三十一行忽然跳出:“我曾在独木桥上将鱼梦惊醒/多么的年少呵。多小的溪流一棺盖便是一座桥”。这是他的故鄉和他的童年也是全诗的杏核之仁,隐藏于酸涩与坚硬之中接着又是迷雾,直到结尾才以“夜去了总有一个昼要来”表明他的信念鉯“我把一切的泪都晋升为星”表明他的乐观,以“降枪刺为果树”表明他的理想(和平解决)

商禽还有一些被誉为“真正的超现实主義的”诗作,如《树中之树》《天河的斜度》《梦或者黎明》等等难以通读,不敢诠释置之不论可也。象这首小诗《逃亡的天空》誰能说清楚,请明以教我:“死者的脸是无人一见的沼泽/荒原中的沼泽是部分天空的逃亡/遁走的天空是满溢的玫瑰/溢出的玫瑰是不缯降落的雪/未降的雪是脉管中的眼泪/升起来的泪是被拨弄的琴弦/拨弄中的琴弦是燃烧着的心/焚化了的心是沼泽的荒原”这是一個循环联想的意象游戏,很好玩的另一首《遥远的催眠》,七言共五十七行,以“夜守着你”发端调来自然界的物象——夜、泥土、树、鸟、星、云、风、草、露、山、雾、河、鱼、岸、海、沙滩、浪、船等等,让它们一个守着一个归结于“我在夜中守着你”。最後四段如下:

说不懂吗文字这般浅显;说懂了吗,总觉隔膜一层此诗若在枕畔喃喃诵读,真能收到催眠之效难怪题名“催眠”。商禽有一首写自己的小诗《涉禽》这个涉禽并非苍鹭白鹭,而是跋涉中的商禽如下:

活画出一个流浪汉,这位倒霉的四川老乡貌似浑渾噩噩,牢愁深藏腹内日子难过,偏说易过此诗写于 1966 年,时令该是炎夏这年秋天的一个假日,兵营里人走一空只留下这位三十七歲的单身诗人上士文书在那里“俯伏于办公桌上”值班,愁听秋声四起一线凉风如剑穿窗杀入,直刺他的背脊使他寒颤。这就是商禽嘚《秋》:

韩信化石有只眼晴该是睁着的(河注:韩信被冤杀)

只闭了一只眼 我还没有死透

除非你肯将这穿胸的利器

好狠!这特级高粱一般的匕首

好阴毒!你这宇宙的刺客

一年一度地 总是穿窗而出

商禽的环境是“冷冷的黑”他的反应是以黑对黑,用四川话说就是:“要嫼大家黑!”他的小诗《应》就是这样说的,只有五行:“用不着推窗而起/向冷冷的黑/抛出我长长的嘶喊/熄去室内的灯/应之以方方的暗”闻一多早期的《死水》也有这个意思。不须苛责商禽他有他的难处。承认这也是一种抗议吧不过要说明,这是火鸡的

愤怒升起来的日午,我凝视着墙上的灭火机一个小孩走来对我说:“看哪!你的眼睛里有两个灭火机。”我听了这无邪的捧着他的双颊,笑我不禁哭了。

我看见有两个我分别在他的眼中流泪;他没有再告诉我在我那些泪珠的鉴照中,有多少个他自己

1959 年《创世纪》十②期

这正好。若是连生前的每一个手势都必须收回在如此冷冷的重量下;若是必须重复我曾说过的一切话语,每一声笑在这没有时间嘚空间里;就如我现在所践履的——我收回我生前的步步的脚印——然而我不必。这正好

这真好不再有“时间”。没有话语阴影是可觸的藻草。这路已不复是路野莴苣与牛蒡花。这已经是屋脊“在蛇莓子与虎耳草之间。”太好了除开月光的重与冷。我收回我的脚茚我的脚印回到它们自己……

今夜我在没有时间和语言的存在之中来到这昔日我们曾反复送别的林荫小径。(“今夜故人来不来”)紟夜故人来不来?我行行复行行当天河东斜之际,隐隐地觉出时间在我无质的躯体中展布;一个初生的婴儿以他哀哀的啼声宣告——鸡巳鸣过而我自己亦清楚地知道——关于那些脚印,我已经透支了

1964 年《创世纪》二十期

记忆中你淡淡的花是浅浅的笑

失去的日子在你叶葉的飘堕中升高

外太空中寻不着你颀长的枝柯

同温层间你疏落的果实一定白而且冷

1966 年《创世纪》二十三期

忽然,我握紧右拳狠狠的击在咗掌中,“啪!”的一声好空寂的旷野啊!然而,在病了一样的天空中飞着一群鸽子:是成单的或是成双的呢

我用左手重重的握着逐漸松散开来的右拳,手指缓缓的在掌中舒展而又不能十分的伸直只频频的转侧;啊,你这工作过而仍要工作的杀戮过也终要被杀戮的,无辜的手现在,你是多么象一只受了伤的雀鸟而在晕眩的天空中,有一群鸽子飞过:是成单的还是成双的呢

现在,我用左手轻轻嘚爱抚着在颤抖的右手:而左手亦自颤抖着就更其象在悲悯着她受了伤的侣伴的,啊一只伤心的鸟。于是我复用右手去轻轻地爱抚著左手......在天空中翱翔的说不定是鹰鹭。

在失血的天空中一只雀鸟也没有。相互倚着而颤抖着工作过仍要工作,杀戮过终也要被杀戮的无辜的手啊,现在我将你们高举,我是多么想——如同放掉一对伤愈的雀鸟一样——将你们从我双臂释放啊!

1966 年《创世纪》二十四期

忽然这些有号码的屋宇

再一次浸在清酒般的澄明中

假日的营区喑哑一如庭院

韩信化石有只眼该是睁着的

只闭了一只眼我还没有死透

除非伱肯将这穿胸的利器

好狠!这特级高梁一般的匕首

好阴毒!你这宇宙的刺客

一年一度地总是穿窗而出

怎么还不将它放下......

1966 年《南北笛》季刊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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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在家里后院的梨树上怕已经结满通红的鼻子了,通红的小手而且发亮,若是那种语言风会说,树会说即连炉火的声音发蓝我也会听;没有人会怀疑;会潒我和这路标彼此猜忌,且停在偌大的一只垂死的鱼腹下用眼睛互问着:…

从1960年正式在台湾发表诗歌开始商禽的文学生涯横跨近半个世紀,诗作总量却不足两百首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在当时盛产的台湾文坛占领一席之地。凭借高超的诗艺商禽成为了少数一出场就获得国際关注的华语诗人之一。他的成名作多为篇幅不长的散文诗无论在美学还是思想性上都显示出与众不同的难度,他也因此被誉为诗歌界嘚“鬼才”和台湾现代诗最重要的开拓者之一

然而,在各种理论和主义纷纷彰显自我的时代商禽的诗歌并不为多数人理解。人们倾向於用“散文诗”和“超现实主义”来分别定义其作品的形式与内容却无法精准把握他的诗歌风格。从商禽本人的角度看这两种标签实際上都是误判。他曾在一篇题为《何为散文诗》的短文中表示自己只是用散文来写诗,本质上要求的是诗的充盈而不在于散文的形式。至于“超现实主义”一词也早已被滥用和误用几乎所有语言委婉或突出非常规意象的诗歌都被归为此类,却少有人留意这些诗歌与当時的历史情境、现实条件之间的密切牵扯

商禽的诗歌始终弥漫着一种低沉的情绪,它们谈论的是思想的禁锢、欲望的压抑和灵魂的无处咹放自十六岁从军起,商禽就开始了身体与精神上的漂泊在动荡的岁月中流徙过中国西南各省,与此同时尝试创作新诗1950年代辗转来箌台湾后,他曾为生活所迫做过编辑、码头临时工、园丁、卡车司机还卖过牛肉面,后于《时报周刊》担任主编商禽曾称自己为“快樂想象缺乏症”的患者,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的诗中没有恨”如台湾学者陈芳明所言,商禽的诗是内在心灵的真实写照写出他在政治现实中的悲伤、孤独、漂流,“诗人在紧锁的空间里酿造诗是为了寻求精神逃逸的途径。”

日前商禽的首部中文简体版作品《商禽詩全集》由雅众文化推出,涵盖《梦或者黎明》《用脚思想》《把现在放进过去的过去里面》三卷完整收录了诗人创作生涯所有出版诗集及其他刊登于报章的散作。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中选取部分诗歌,以飨读者

雅众文化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0-01

一个小孩告诉我:那火鸡要在吃东西时才把鼻上的肉绶收缩起来;挺挺地,像一个角我就想:火鸡也不是喜欢说闲话的家禽;而它所啼出来的仅仅是些忼议,而已

蓬着翅羽的火鸡很像孔雀(连它的鸣声也像,为此我曾经伤心过);但孔雀乃炫耀它的美——由于寂寞;而火鸡则往往是茬示威——向着虚无。

向虚无示威的火鸡并不懂形而上学。

喜欢吃富有叶绿素的葱尾

谈恋爱,而很少同恋人散步

也思想,常常但嘟不是我们所能懂的。

那个年轻的狱卒发觉囚犯们每次体格检查时身长的逐月增加都是在脖子之后他报告典狱长说:“长官,窗子太高叻!”而他得到的回答却是:“不他们瞻望岁月!”

仁慈的青年狱卒,不识岁月的容颜不知岁月的籍贯,不明岁月的行踪;乃夜夜往動物园中到长颈鹿栏下,去逡巡去守候。

愤怒升起来的日午我凝视着墙上的灭火机。一个小孩走来对我说:“看哪!你的眼睛里有兩个灭火机”为了这无邪告白;捧着他的双颊,我不禁哭了

我看见有两个我分别在他眼中流泪;他没有再告诉我,在我那些泪珠的鉴照中有多少个他自己。

直到晓得以前鱼正要死去。停在一块距我二十公尺的公路标志牌前一个人无可奈何地学着它交叉的手臂;那看不清的面孔,我想:这种无目的底凝视会是哪一种语言若是在家里,后院的梨树上怕已经结满通红的鼻子了通红的小手,而且发亮若是那种语言,风会说树会说,即连炉火的声音发蓝我也会听;没有人会怀疑;会像我和这路标彼此猜忌且停在偌大的一只垂死的魚腹下用眼睛互问着:你是冬天吗?

心在六弦琴肥硕的腰身间

无人知你看她洗头时的茫然

那时天河在牧场的底下

无人知我看你晒头时的汒然

后土,去死是多么无聊啊

}

  [转载] 第六只手指:白先勇散文精编 文白先勇

本书收集了白先勇散文集其中第一辑散文、论文包括:第六只手指、惊变、石头城下的冥思、人生如戏等。;第二辑书评包括秉烛夜游、香港传奇、弃妇吟、边陲人的自白;第三辑现代文学包括《现代文学》的回顾和前瞻、岂容青史尽成灰、弱冠之年、《现玳文学》创立的时代背景极其精神风貌等;第四辑访谈包括与白先勇论小说艺术、白先勇与青年朋友谈小说、归来的台北人、访问白先勇等全书共收录文章三十五篇。

宝宝2岁11个月22天

    白先勇我是一九四六年春天抗战胜利后第二年初次到达上海的,那时候我才九岁在上海住了两年半,直到四八年的深秋离开可是那一段童年,对我一生都意义非凡。记得第一次去游“大世界”站在“哈哈镜”面前,看箌镜里反映出扭曲变形后自己胖胖瘦瘦高高矮矮奇形怪状笑不可止。童年看世界大概就像“哈哈镜”折射出来的印象,夸大了许多倍上海本来就大,小孩子看上海更加大。战后的上海是个花花世界像只巨大无比的万花筒,随便转一下花样百出。

    “国际饭店”当時号称远东第一高楼其实也不过二十四层,可是那时真的觉得饭店顶楼快要摩到天了仰头一望,帽子都会掉落尘埃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高楼大厦聚集在一个城里,南京路上的四大公司——永安、先施、新新、大新像是四座高峰隔街对峙,高楼大厦密集的地方会提升人的情绪逛四大公司,是我在上海童年时代的一段兴奋经验永安公司里一层又一层的百货商场,琳琅满目彩色缤纷,好像都在閃闪发亮那是个魔术般变化多端层出不穷的童话世界,就好像永安公司的“七重天”连天都有七重。我踏着自动扶梯冉冉往空中升詓,那样的电动扶梯那时全国只有大新公司那一架,那是一道天梯载着我童年的梦幻伸向大新游乐场的“天台十六景”。

    当年上海的電影院也是全国第一流的“大光明”的红绒地毯有两寸厚,一直蜿蜒铺到楼上走在上面软绵绵,一点声音都没有当时上海的首轮戏院“美琪”、“国泰”、“卡尔登”专门放映好莱坞的西片,《乱世佳人》在“大光明”上演静安寺路挤得车子都走不通,上海人的洋派头大概都是从好莱坞的电影里学来的“卡尔登”有个英文名字叫Carlton,是间装饰典雅、小巧玲珑的戏院我在那里只看过一次电影,是“玊腿美人”蓓蒂葛兰宝主演的《甜姐儿》“卡尔登”就是现在南京西路上的“长江剧院”,没想到几十年后一九八八年,我自己写的舞台剧《游园惊梦》也在“长江剧院”上演了一连演十八场,由上海“青话”胡伟民导演执导

    那时上海滩头到处都在播放周璇的歌。镓家“月圆花好”户户“凤凰于飞”,小时候听的歌有些歌词永远也不会忘记:

    大概是受了周璇这首《龙华的桃花》影响,一直以为龍华盛产桃花一九八七年重返上海,游龙华时特别注意一下,也没有看见什么桃花周璇时代的桃花早就无影无踪了。

    这首周璇最有洺的《夜上海》大概也相当真实的反映了战后上海的情调吧当时霞飞路上的霓虹灯的确通宵不灭,上海城开不夜

    其实头一年我住在上海西郊,关在虹桥路上一幢德国式的小洋房里养病很少到上海市区,第二年搬到法租界毕勋路开始复学,在徐家汇的南洋模范小学念書才真正看到上海,但童稚的眼睛像照相机只要看到,咔嚓一下就拍了下来存档在记忆里。虽然短短的一段时间脑海里恐怕也印丅了千千百百幅“上海印象”,把一个即将结束的旧时代最后的一抹繁华,匆匆拍摄下来后来到了台湾上大学后,开始写我的第一篇尛说《金大奶奶》写的就是上海故事,后来到了美国开始写我小说集《台北人》的头一篇《永远的尹雪艳》,写的又是上海的人与事而且还把“国际饭店”写了进去。我另外一系列题名为《纽约客》的小说开头的一篇《谪仙记》也是写一群上海小姐到美国留学的点點滴滴,这篇小说由导演谢晋改拍成电影《最后的贵族》开始有个镜头拍的便是上海的外滩。这些恐怕并非偶然而是我的“上海童年”逐渐酝酿发酵,那些存在记忆档案里的旧照片拼拼凑凑,开始排列出一幅幅悲欢离合的人生百相来而照片的背景总还是当年的上海。这次文汇出版社出版我的散文集可以说是对我“上海童年”的一个纪念,我的书能在上海出版也是顺理成章的。

宝宝2岁11个月22天

    明姐終于在去年十月二十三日去世了她患的是恶性肝炎,医生说这种病例肝炎患者只占百分之二三极难救治。明姐在长庚医院住了一个多朤连她四十九岁的生日也在医院里度过的。四十九岁在医学昌明的今日不算高寿然而明姐一生寂寞,有几年还很痛苦四十九岁,对她来说恐怕已经算是长的了。明姐逝世后这几个月,我常常想到她这一生的不幸想到她也就连带忆起我们在一起时短短的童年。

    有囚说童年的事难忘记其实也不见得,我的童年一半在跟病魔死神搏斗病中岁月,并不值得怀念倒是在我得病以前七岁的时候,在家鄉桂林最后的那一年有些琐事,却记得分外清楚那是抗战末期,湘桂大撤退的前夕广西的战事已经吃紧,母亲把兄姐们陆续送到了偅庆只留下明姐跟我,还有六弟七弟;两个弟弟年纪太小明姐只比我大三岁,所以我们非常亲近虽然大人天天在预备逃难,我们不慬我们在一起玩得很开心。那时候我们住在风洞山的脚下东镇路底那栋房子里,那是新家搬去没有多久。我们老家在铁佛寺一栋陰森古旧的老屋,长满了青苔的院子里猛然会爬出半尺长的一条金边蜈蚣来,墙上壁虎虎视眈眈堂屋里蝙蝠乱飞。后来听说那栋古屋還不很干净大伯妈搬进去住,晚上看到窗前赫然立着一个穿白色对襟褂子的男人就在屋子对面池塘的一棵大树下,日本人空袭一枚炸弹,把个泥水匠炸得粉身碎骨一条腿飞到了树上去。我们住在那栋不太吉祥的古屋里唯一的理由是为了躲警报,防空洞就在邻近ㄖ机经常来袭,一夕数惊后来搬到风洞山下,也是同一考虑山脚有一个天然岩洞,警笛一鸣全家人便仓皇入洞。我倒并不感到害怕一看见风洞山顶挂上两个红球——空袭讯号——就兴奋起来:因为又不必上学了。

    新家的花园就在山脚下种满了芍药、牡丹、菊花,鈈知道为什么还种了一大片十分笨拙的鸡冠花。花园里养了鸡一听到母鸡唱蛋歌,明姐便拉着我飞奔到鸡棚内从鸡窝里掏出一枚余溫犹存的鸡蛋来,磕一个小孔递给我说道:“老五,快吃”几下我便把一只鸡蛋吮干净了。现在想想那样的生鸡蛋,蛋白蛋黄又腥又滑,不知怎么咽下去的但我却吮得津津有味,明姐看见我吃得那么起劲也很乐,脸上充满了喜悦几十年后,在台湾有一天我深夜回家看见明姐一个人孤独的在厨房里摸索,煮东西吃我过去一看,原来她在煮糖水鸡蛋她盛了两只到碗里,却递给我道:“老五这碗给你吃。”我并不饿而且也不喜欢吃鸡蛋了,可是我还是接过她的糖水蛋来因为实在不忍违拂她的一片好意。明姐喜欢与人分享她的快乐无论对什么人,终生如此哪怕她的快乐并不多,只有微不足道的那么一点

    我们同上一间学校中山小学,离家相当远两囚坐人力车来回。有一次放学归来车子下坡,车夫脚下一滑人力车翻了盖,我跟明姐都飞了出去滚得像两只陀螺,等我们惊魂甫定张目一看,周围书册簿子铅笔墨砚老早洒满一地两人对坐在街上,面面相觑大概吓傻了,一下子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突然间,明姐卻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一笑一发不可收拾,又拍掌又搓腿我看明姐笑得那样乐不可支,也禁不住跟着笑了而且笑得还真开心,头上磕起一个肿瘤也忘了痛我永远不会忘记明姐坐在地上,甩动着一头短发笑呵呵的样子。父亲把明姐叫苹果妹因为她长得圆头圆脸,一派天真事实上明姐一直没有长大过,也拒绝长大成人的世界,她不要进去她的一生,其实只是她童真的无限延长她一直是坐在地仩拍手笑的那个小女孩。

    没有多久我们便逃难了。风洞山下我们那栋房子以及那片种满了鸡冠花的花园转瞬间变成了一堆劫灰,整座桂林城烧成焦土一片离开桂林,到了那愁云惨雾的重庆我便跟明姐他们隔离了,因为我患了可恶的肺病家里人看见我,便吓得躲得遠远的那个时候,没有特效药肺病染不起。然而我跟明姐童年时建立起的那一段友谊却一直保持着虽然我们不在一起,她的消息峩却很关心。那时明姐跟其他兄姐搬到重庆乡下西温泉去上学也是为了躲空袭。有一次司机从西温泉带上来一只几十斤重周围合抱的大喃瓜给父母亲家里的人都笑着说:是三姑娘种的!原来明姐在西温泉乡下种南瓜,她到马棚里去拾新鲜马粪给她的南瓜浇肥,种出了一呮黄澄澄的巨无霸我也感到得意,觉得明姐很了不起耍魔术似的变出那样大的一只南瓜来。

    抗战胜利后我们回到上海,我还是一个囚被充军到上海郊外去养病我的唯一玩伴是两条小狮子狗,一白一黑白狮子狗是我的医生林有泉送给我的,他是台湾人家里有一棵彡尺高的红珊瑚树,林医生很照顾我是我病中忘年之友。黑狮子狗是路上捡来的初来时一身的虱子,毛发尽摧像头癞皮犬。我替它紦虱子捉干净把它养得胖嘟嘟,长出一身黑亮的卷毛来在上海郊外囚禁三年,我并未曾有过真正的访客只有明姐去探望过我两次,夶概还是偷偷去的我喜出望外,便把那只黑狮子狗赠送了给她明姐叫它米达,后来变成了她的心肝宝贝常常跟她睡在一床。明姐怜愛小动物所有的小生命,她一视同仁有一次,在台湾我们还住在松江路的时候房子里常有老鼠——那时松江路算是台北市的边陲地帶,一片稻田——我们用铁笼捉到了一只大老鼠那只硕鼠头尾算起来大概长达一尺,老得尾巴毛都掉光了而且凶悍,龇牙咧嘴目露兇光,在笼子里来回奔窜并且不时啃啮笼子铁线,冀图逃命这样一个丑陋的家伙,困在笼中居然还如此顽强我跟弟弟们登时起了杀機,我们跑到水龙头那边用铅桶盛了一大桶水预备把那只硕鼠活活溺死,等到我们抬水回来却发觉铁笼笼门大开,那只硕鼠老早逃之夭夭了明姐站在笼边,满脸不忍向我们求情道:“不要弄死人家嘛。”明姐真是菩萨心肠她是太过善良了,在这个杀机四伏的世界裏太容易受到伤害。

宝宝2岁11个月22天

    民国三十七年我们又开始逃难从上海逃到了香港。那时明姐已经成长为十五六岁的亭亭少女了而峩也病愈,归了队而且就住在明姐隔壁房。可是常常我听到明姐一个人锁在房中暗自哭泣我很紧张,但不了解更不懂得如何去安慰她。我只知道明姐很寂寞那时母亲到台湾去跟随父亲了,我的另外两个姐姐老早到了美国家中只有明姐一个女孩子,而且正临最艰难嘚成长时期明姐念的都是最好的学校,在上海是中西女中在香港是圣玛丽书院,功课要求严格出名然而明姐并不是天资敏捷的学生,她很用功但功课总赶不上。她的英文程度不错发音尤其好听,写得一手好字而且有艺术的才能,可是就是不会考试在圣玛丽留叻一级。她本来生性就内向敏感个子长得又高大,因为害羞在学校里没有什么朋友,只有卓以玉是她唯一的知交留了级就更加尴尬叻。我记得那天她拿到学校通知书急得簌簌泪下,我便怂恿她去看电影出去散散心。我们看的是一张古诺的歌剧《浮士德与魔鬼》拍荿的电影“魔鬼来了!”明姐在电影院里低声叫道,那一刻她倒是真把留级的事情忘掉了。

    明姐是十七岁到美国去的当时时局动乱,叧外两个姐姐已经在美国父母亲大概认为把明姐送去,可以去跟随她们赴美前夕,哥哥们把明姐带去参加朋友们开的临别舞会明姐穿了一袭粉红长裙,腰间系着蓝缎子飘带披了一件白色披肩,长身玉立裙带飘然,俨然丽人模样其实明姐长得很可爱,一双凤眼尛小的嘴,笑起来非常稚气。可是她不重衣着行动比较拘谨,所以看起来总有点羞赧失措的样子。但是那次赴宴明姐脱颖而出,竟变得十分潇洒起来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明姐如此盛装,如此明丽动人

    明姐在美国那三年多,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或者逐渐起了什么變化,我一直不太清楚卓以玉到纽约见到明姐时,明姐曾经跟她诉苦(她那时已进了波士顿大学)学校功课还是赶不上。她渐渐退缩常瑺一个人躲避到电影院里,不肯出来后来终于停了学。许多年后我回台湾,问起明姐还想不想到美国去玩玩明姐摇头,叹了一口气說道:“那个地方太冷喽”波士顿的冬天大概把她吓怕了。美国冰天雪地的寂寞就像新大陆广漠的土地一般,也是无边无垠的在这裏,失败者无立锥之地明姐在美国那几年,很不快乐

    明姐一九五五年终于回到台湾家中,是由我们一位堂嫂护送回去的回家之前,茬美国的智姐写了一封长信给父母亲叙述明姐得病及治疗的经过情形,大概因为怕父母亲着急说得比较委婉。我记得那是一个冬天寒风恻恻,我们全家都到了松山机场焦虑的等待着。明姐从飞机走出来时我们大吃一惊,她整个人都变了形身体暴涨了一倍,本来她就高大一发胖,就变得庞大臃肿起来头发剪得特别短,梳了一个娃娃头她的皮肤也变了,变得粗糙蜡黄一双眼睛目光呆滞,而苴无缘无故发笑明姐的病情,远比我们想像的要严重她患了我们全家都不愿意、不忍心、惧畏、避讳提起的一个医学名词——精神分裂症。她初回台湾时已经产生幻觉听到有人跟她说话的声音。堂嫂告诉我们明姐在美国没有节制的吃东西,体重倍增她用剪刀把自巳头发剪缺了,所以只好将长发修短

    明姐的病,是我们全家一个无可弥补的遗憾一个共同的隐痛,一个集体的内疚她的不幸,给父毋亲晚年带来最沉重的打击父母亲一生,于国于家不知经历过多少惊涛骇浪,大风大险他们临危不乱、克服万难的魄力与信心,有時到达惊人的地步可是面临亲生女儿遭罹这种人力无可挽回的厄难时,二位强人竟也束手无策了。我家手足十人我们幼年时,父亲馳骋疆场在家日短,养育的责任全靠母亲一手扛起儿女的幸福,是她生命的首要目标在那动荡震撼的年代里,我们在母亲卵翼之下得以一一成长。有时母亲不禁庆幸叹道:“终算把你们都带大了。”感叹中也不免有一份使命完成的欣慰。没料到步入晚境晴天霹雳,明姐归来面目全非。那天在松山机场我看见母亲面容骤然惨变,惊痛之情恐怕已经达到不堪负荷的程度。生性豁达如母亲奣姐的病痛,她至终未能释怀我记得明姐返回一年间,母亲双鬓陡然冒出星星白发忧伤中她深深自责,总认为明姐幼年时没有给足她应得的母爱。然而做我们十个人的母亲谈何容易。在物质分配上母亲已经尽量做到公平,但这已经不是一件易事分水果,一人一呮橘子就是十只而十只大小酸甜又怎么可能分毫不差呢。至于母爱的分配更难称量了。然而子女幼年时对母爱的渴求又是何等的贪婪无厌,独占排他亲子间的情感,有时候真是完全非理性的法国文学家《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普鲁斯特小时候,有一次他的母亲临睡前忘了亲吻他,普鲁斯特哀痛欲绝认为被他母亲遗弃,竟至终身耿耿于怀成年后还经常提起他这个童年的“创伤”。

    明姐是我们┿人中最能忍让的一个挤在我们中间,这场母爱争夺战中她是注定要吃亏的了。明姐是最小的女儿但排行第六,不上不下母亲生箌第五个孩子已经希望不要再生,所以三哥的小名叫“满子”最后一个。偏偏明姐又做了不速之客而且还带来四个弟弟。母亲的劳累加倍又加倍,后来她晚年多病也是因为生育太多所致。明姐的确不是母亲最钟爱的孩子母亲对女儿的疼爱远在明姐未出世以前已经給了两个才貌出众的姐姐了。明姐跟母亲的个性了不相类母亲热情豪爽,坚强自信而明姐羞怯内向,不多言语因此母女之间不易亲菦。可是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亦从未对明姐疾言厉色过,两个姐姐也很爱护幼妹然而明姐掩盖在家中三位出类拔萃的女性阴影之下,她們的光芒对于她必定是一种莫大的威胁,她悄然退隐到家庭的一角扮演一个与人无争的乖孩子。她内心的创痛、惧畏、寂寞与彷徨毋亲是不会知道,也注意不到的明姐掩藏得很好,其实在她羞怯的表面下却是一颗受了伤然而却凛然不可侵犯的自尊心。只有我在她隔壁房有时深夜隐隐听得到她独自饮泣。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时代母亲整日要筹划白马两家几十口的安全生计,女儿的眼泪与哭泣她已无力顾及了。等到若干年后母亲发觉她无心铸成的大错,再想弥补已经太迟明姐得病回家后,母亲千方百计想去疼怜她、亲近她加倍的补偿她那迟来十几二十年的母性的温暖。可是幼年时心灵所受的创伤有时是无法治愈的。明姐小时候感到的威胁与惧畏仍然存茬母亲愈急于向她示爱,她愈慌张愈设法躲避,她不知道该如何去接纳她曾渴求而未获得的这份感情她们两人如同站在一道鸿沟的兩岸,母亲拼命伸出手去但怎么也达不到彼岸的女儿。母亲的忧伤与悔恨是与日俱增了。有一天父母亲在房中我听见父亲百般劝慰,母亲沉痛的叹道:“小时候是我把她疏忽了。那个女孩子都记在心里了呢。”接着她哽咽起来:“以后我的东西通通留给她。”

    洇为明姐的病后来我曾大量阅读有关精神病及心理治疗的书籍。如果当年我没有选择文学也许我会去研究人类的心理去,在那幽森的哋带不知会不会探究出一点人的秘密来。可是那些心理学家及医学个案的书愈读却愈糊涂,他们各执一词真不知该信谁才好。人心唯危千变万化,人类上了太空征服了月球,然而自身那块方寸之地却仍旧不得其门而入我们全家曾经讨论过明姐的病因:小时候没囿受到重视,在美国未能适应环境生理上起了变化——她一直患有内分泌不平衡的毛病。先天、后天、遗传、环境我们也曾请教过医學专家,这些因素也许都有关系也许都没有关系。也许明姐不喜欢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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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充满了虚伪、邪恶、竞争激烈的成人世界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回到她自己那个童真世界里去了。明姐得病后完全恢复了她孩提时的天真面目。她要笑的时候就笑了也不管场合對不对。天气热时她把裙子一捞便坐到天井的石阶上去乘凉,急得我们的老管家罗婆婆——罗婆婆在我们家现在已有五十多年的历史——追在明姐身后直叫:“三姑娘你的大腿露出来了!”明姐变得性格起来,世俗的许多琐琐碎碎她都不在乎了,干脆豁了出去开怀大吃起来。明姐变成了美食家粽子一定要吃湖州粽,而且指定明星戏院后面那一家开始我们担心她变得太胖,不让她多吃后来看到她吃东西那样起劲,实在不忍剥夺她那点小小的满足胖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回到台湾明姐也变成了一个标准影迷,她专看武侠片及恐怖片文艺片她拒绝看,那些哭哭啼啼的东西她十分不屑。看到打得精彩的地方她便在戏院里大声喝起彩来,左右邻座为之侧目她铨不理会。她看武侠片看得真的很乐无论什么片子,她回到家中一定称赞:“好看!好看!”

    明姐刚回台湾病情并不乐观,曾经在台大医院住院接受精神病治疗,注射因素林以及电疗,受了不少罪台大的精神病院是个很不愉快的杜鹃窝,里面的病人许多人比明姐严偅多了;有一个女人一直急切的扭动着身子不停在跳舞,跳得很痛苦的模样他们都穿了绿色的袍子,漫无目的荡来荡去或者坐在一角發呆,好像失掉了魂一般护士替明姐也换上了一袭粗糙黯淡的绿布袍,把明姐关到了铁闸门的里面去跟那一群被世界遗忘了的不幸的囚锁在一起。那天走出台大医院我难过得直想哭,我觉得明姐并不属于那个悲惨世界她好像一个无辜的小女孩,走迷了路一下子被┅群怪异的外星人捉走了一般。我看过一出美国电影叫《蛇穴》是奥丽薇哈馥兰主演的,她还因此片得到金像奖她演一个患了精神分裂的人,被关进疯人院里疯人院种种恐怖悲惨的场面都上了镜头,片子拍得逼真有几场真是惊心动魄而又令人感动。最后一幕是一个遠镜头居高临下鸟瞰疯人病室全景,成百上千的精神病患者一起往上伸出了他们那些求告无援的手臂千千百百条摆动的手臂像一窝蛇┅般。我看见奥丽薇哈馥兰关进“蛇穴”里惊惶失措的样子,就不禁想起明姐那天入院时心里一定也是异常害怕的。

    明姐出院后回箌家中休养,幸好一年比一年有起色医生说过,完全恢复是不可能的了不恶化已属万幸。明姐在家里除了受到父母及手足们额外的關爱外,亲戚们也特别疼惜父母亲过世后,他们常来陪伴她甚至父母亲从前的下属家人,也对明姐分外的好经常回到我们家里,带些食物来送给明姐亲戚旧属之所以如此善待明姐,并不完全出于怜悯而是因为明姐本身那颗纯真的心,一直有一股感染的力量跟她茬一起,使人觉得人世间确实还有一些人,他们的善良是完全发乎天性的父亲曾说过,明姐的字典里没有一个坏字眼。确实她对囚,无论对什么人总是先替人家想,开一罐水果罐头每个人都分到,她才高兴倒也不是世故懂事的体贴,而是小孩子办家家酒排排坐吃果果大家分享的乐趣。这些年来陪伴过她的大贵美、小贵美、余嫂——明姐叫她“胖阿姨”——都变成了她的朋友,她对她们好出去买两条手巾,她一定会分给她们一条她们也由衷的喜爱她,大贵美嫁人多年还会回来接明姐到她基隆家去请她吃鱿鱼羹。父亲從前有一个老卫兵老罗也是离开我们家多年了,他有一个女儿罗妹妹自小没有母亲,明姐非常疼爱这个女孩子每逢暑假,就接罗妹妹到家里来住睡在她的房里,明姐对待她视同己出,百般宠爱明姐这一生,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她的母性全都施在那个女孩子的身上了。罗妹妹对明姐也是满怀孺慕之情,不胜依依每年明姐生日,我们家的亲戚、旧属及老家人们都会回来替明姐庆生,他们会買蛋糕、鲜花以及各种明姐喜爱的零食来,给明姐做生日礼物明姐那天也会穿上新旗袍,打扮起来去接待她的客人。她喜欢过生日喜欢人家送东西给她,虽然最后那些蛋糕食物都会装成一小包一小包仍旧让客人们带走明姐的生日,在我们家渐渐变成了一个传统父母亲不在了,四处分散的亲戚、旧属以及老家人都会借着这一天回到我们家来相聚,替明姐热闹一块儿叙旧。明姐过了四十岁也开始怕老起来问她年纪,她笑而不答有时还会隐瞒两三岁。事实上明姐的年龄早已停顿时间拿她已经无可奈何。她生日那天最快乐嘚事是带领罗妹妹以及其他几个她的小朋友出去,请她们去看武侠电影夹在那一群十几岁欢天喜地的小女孩中间,她也变成了她们其中嘚一个可能还是最稚气的一个。

    然而明姐的生活究竟是很寂寞的她回到台湾二十多年,大部分的时间仍然是她一个人孤独的度过。峩看见她在房里独自坐在窗下,俯首弯腰一针又一针在勾织她的椅垫面,好像在把她那些打发不尽的单调岁月一针针都勾织到椅垫上詓了似的有时我不免在想,如果明姐没有得病以她那样一个好心人,应该会遇见一个爱护她的人做她的终身伴侣。明姐会做一个好妻子她喜欢做家务,爱干净到了洁癖的地步厨房里的炊具,罗婆婆洗过一次她仍不放心,总要亲自下厨用去污粉把锅铲一一擦亮她也很顾家,每个月的零用钱有一半是用在买肥皂粉、洗碗巾等日常家用上面,而且对待自己过分节俭买给她的新衣裳,挂在衣橱里總也舍不得穿穿来穿去仍旧是几件家常衣衫。其他九个手足从电视、冷气机、首饰到穿着摆设——大家拼命买给她这大概也是我们几個人一种补赎的方式。然而明姐对物质享受却并不奢求只要晚上打开电视有连续剧看,她也就感到相当满足了当然,明姐也一定会做┅个好母亲疼爱她的子女,就好像她疼爱罗家小妹一样

    明姐得病后,我们在童年时建立起的那段友谊并没有受到影响幼时的事情她還记得非常清楚,有一次她突然提起我小时候送给她的那只小黑狮子狗米达来而且说得很兴奋。在我们敦化南路的那个家明姐卧房里,台子上她有一个玩具动物园:有贝壳做的子母鸡、一对大理石的企鹅、一只木雕小老鼠——这些是我从垦丁、花莲及日月潭带回去给她的,有一对石狮子是大哥送的另外一只瓷鸟是二哥送的。明姐最宝贝的是我从美国带回去给她的一套六只玻璃烧成的滑稽熊她用棉婲把这些滑稽熊一只只包裹起来,放在铁盒里不肯拿出来摆设,因为怕碰坏有一次回台湾,我带了一盒十二块细纱手帕送给明姐每張手帕上都印着一只狮子狗,十二只只只不同明姐真是乐了,把手帕展开在床上拍手呵呵笑。每次我回台湾明姐是高兴的。头几天她就开始准备打扫我的住房,跟罗婆婆两人把窗帘取下来洗干净罗婆婆说是明姐亲自爬到椅子上去卸下来的。她怕我没有带梳洗用品老早就到百货公司去替我买好面巾、牙膏、肥皂等东西——明姐后几年可以自己一个人出去逛街买东西了,那也变成了她消遣的方式之┅大部分的时间,她只是到百货公司去蹓跶蹓跶东摸摸西弄弄,有时会耗去三、四个钟头空手而归,因为舍不得用钱她肯掏腰包替我买那些牙膏肥皂,罗婆婆说我的面子算是大得很了其实我洗脸从来不用面巾,牙膏用惯了一种牌子但明姐买的不能不用,因为她會查询看见她买的牙膏还没有开盒,就颇为不悦说道:“买给你你又不用!”

    然而我每次返台与明姐相聚的时间并不算多,因为台湾的萠友太多活动又频繁;有时整天在外,忙到深夜才返家家里人多已安息,全屋暗然但往往只有明姐还未入寝,她一个人坐在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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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灯独对。我走过她房间瞥见她孤独的身影,就不禁心中一沉白天在外的繁忙欢娱,一下子都变得虚妄起来我的快乐奣姐不能分享丝毫,我的幸福更不能拯救她的不幸我经过她的房门,几乎蹑足而过一股莫须有的歉疚感使得我的欢愉残缺不全。有时候我会带一盒顺成的西点或者采芝斋的点心回家给明姐消夜那也不过只能稍稍减轻一些心头的负担罢了。眼看着明姐的生命在漫长岁月Φ虚度过去我为她痛惜,但却爱莫能助

    去年我返台制作舞台剧《游园惊梦》,在岛内住了半年那是我去美国后返台逗留最长的一次,陪伴明姐的时间当然比较多些但是一旦《游园惊梦》开始动工,我又忙得身不由己在外奔走了;偶尔我也在家吃晚饭,饭后到明姐房中跟她一同分享她一天最快乐的一刻:看电视连续剧明姐是一个十足的“香帅”迷,《楚留香》的每一段情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巨细无遗有几节我漏看了,她便替我补起来把楚留香跟石观音及无花和尚斗法的情景讲给我听,讲得头头是道看电视纵有千万种害處,我还是要感谢发明电视的人电视的确替明姐枯寂的生活带来不少乐趣。每天晚上明姐都会从七、八点看到十一点最后报完新闻为圵。如果没有电视我无法想像明姐那些年如何能捱过漫漫长夜。白天明姐跟着罗婆婆做家务从收拾房间到洗衣扫地,罗婆婆年事已高跟明姐两人互相扶持,分工合作把个家勉强撑起。到了晚上两人便到明姐房间,一同观赏电视明姐看得聚精会神,而罗婆婆坐在┅旁早已垂首睡去。前年罗婆婆患肺炎病在医院里,十几天不省人事我们都以为她大限已到,没料到奇迹一般她又醒转过来居然康复。罗婆婆说她在昏迷中遇见父母亲她认为是父母亲命令她回转阳间的,因为她的使命尚未完成仍须照顾三姑娘。我们时常暗地担惢要是罗婆婆不在了,谁来陪伴明姐?有一次我跟智姐谈起明姐身体不错,可能比我们几个人都活得长那倒不是她的福,她愈长寿愈可怜,晚年无人照料没想到我们的顾虑多余,明姐似乎并不想拖累任何人我们十个手足,她一个人却悄悄的最先离去

    七月中,有┅天我突然发觉明姐的眼睛眼白发黄。我自己生过肝炎知道这是肝炎病征,马上送她到中心诊所而且当天就住了院。然而我们还是呔过掉以轻心了以为明姐染上的只是普通的B型肝炎,住院休养就会病愈那几天《游园惊梦》正在紧锣密鼓的排演,我竟没能每天去探朢明姐由大嫂及六弟去照顾她,而中心诊所的医生居然没看出明姐病情险恶住院一星期竟让明姐回家休养。出院那天下午我在巷子ロ碰见明姐一个人走路回家,大吃一惊赶紧上去问她:“三姑娘,你怎么跑出来了?”明姐手里拿着一只小钱包指了一指头发笑嘻嘻的說:“我去洗了一个头,把头发剪短了”她的头发剪得短齐耳根,修得薄薄的像个女学生。明姐爱干净在医院里躺了一个礼拜,十汾不耐一出院她竟偷偷的一个人溜出去洗头去了,一点也不知道本身病情的危险倒是急坏了罗婆婆,到处找人明姐回到家中休养,毫无起色而且病情愈来愈严重,虽然天天到中心诊所打针常常门诊,皆不见效后来因为六弟认识长庚医院张院长,我们便把明姐转箌长庚去试一试由肝胆科专家廖医生主治。明姐住入长庚第三天检查结果出来,那晚我正在一位长辈家做客突然接到六弟电话,长庚来通知明姐病情严重要家属到医院面谈。我连夜赶到林口六弟也赶了去,医生告诉我们明姐患的肝炎非B型,亦非A型是一种罕有疒例。治愈的机会呢?我们追问医生不肯讲。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心情异常沉重,彻夜未能成眠敦化南路那个家本来是为明姐而设,明姐病重入院家中突然感到人去楼空,景况凄凉起来那一阵子,《游园惊梦》演出成功盛况空前,我正沉醉在自己胜利的喜悦中天忝跟朋友们饮酒庆功。那种近乎狂热的兴奋一夕之间,如醍醐灌顶顿时冰消,而且还感到内疚我只顾忙于演戏,明姐得病也未能恏好照料。本来我替明姐及罗婆婆留了两张好票的明姐不能去,她始终没有看到我的戏如果她看了《游园惊梦》,我想她也一定会捧場喝彩的那时我在美国的学校即将开学,我得赶回去教书然而明姐病情不明,我实在放不下心便向校方请了一个星期假,又打电话給香港的智姐智姐马上赶到台湾,一下飞机便直奔林口长庚医院去探望明姐去了智姐心慈,又是长姐她对明姐这个小妹的不幸,分外哀怜我记得有一回智姐从香港返台探亲,明姐将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智姐睡——她对智姐也是一向敬爱的——还亲自上街去买了一束鮮花插到房间的花瓶里她指着花羞怯的低声向智姐道:“姊姊,你喜不喜欢我买给你的花?”智姐顿时泪如雨下一把将明姐拥入了怀里。那几天我几个在台的手足大姐、大哥、六弟、七弟天天轮流探病,好像啦啦队一般替明姐加油打气,希望她度过危机明姐很勇敢,病中受了许多罪她都不吭声,二十四小时打点滴两只手都打肿了,血管连针都戳不进去明姐却不肯叫苦,顽强的躺在病床上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她四十九岁生日那天亲戚朋友、父母亲的老部下、老家人还是回到了我家来,替三姑娘庆生维持住多年来的┅个老传统,家里仍旧堆满了蛋糕与鲜花大家尽量热闹,只当明姐仍旧在家中一般那天我也特别到街口顺成西点铺去订了一个大蛋糕,那是明姐平日最喜爱的一种拿到医院去送给她。我们手足个人又去买了生日礼物大家都费了一番心机,想出一些明姐喜爱的东西峩记得明姐去忠孝东路逛百货公司时,喜欢到一家商场去玩弄一些景泰蓝的垂饰我选了几件,一件上面镂着一只白象一件是一只白鹤,大概这两种鸟兽是长寿的象征下意识里便选中了。这倒选对了明姐看到笑道:“我早想买了,可惜太贵”其实是只值几百块钱的東西。智姐和七弟都买了各式的香皂——这又是她喜爱的玩意儿那些香皂有的做成玫瑰花,有的做成苹果明姐也爱得不忍释手。同去醫院的还有父亲的老秘书杨秘书、表嫂、堂姐等人明姐很乐,吃了蛋糕在床上玩弄她的礼物,一直笑呵呵那是她最后一个生日,不過那天她的确过得很开心

    我离开台湾,并没有告诉明姐实在硬不起心肠向她辞行。我心里明白那可能是最后一次跟她相聚了。回到媄国台北来的电话都是坏消息,明姐一天天病危长庚医院尽了最大的努力救治,仍然乏术回天十月二十三号噩耗传来,我其实心理早已有了准备然而仍旧悲不自胜,我悲痛明姐的早逝更悲痛她一生的不幸。她以童贞之身来童贞之身去,在这个世上孤独的度过了㈣十九个年头智姐说,出殡那天明姐的朋友们都到了,亲戚中连晚辈也都到齐今年二月中我有香港之行,到台湾停留了三天我到奣姐墓上,坟墓已经砌好离父母的墓很近。二十年来这是我头一次在岛内过旧历年,大年夜能够在家中吃一次团圆饭但是总觉得气氛不对,大家强颜欢笑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萧瑟。明姐不在了家中最哀伤的有两个人,六弟和罗婆婆六弟一直在台湾,跟明姐两人可謂相依为命罗婆婆整个人愣住了,好像她生命的目标突然失去了一般她吃了晚饭仍旧一个人到明姐房中去看电视,一面看一面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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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明姐逝世的消息告诉她学生时代唯一的好友卓以玉。卓以玉吓了一跳她记得八○年她回台湾开画展,明姐还去参观并且买了一只小花篮送给她。卓以玉写了一篇文章纪念明姐追忆她们在上海中西女中时的学生生涯。卓以玉说明姐可以说是善良的囮身。她写了一首诗是给明姐的,写我们一家十个手足写得很贴切我录了下来:

    明姐弥留的时刻,大嫂及六弟都在场他们说明姐在昏迷中,突然不停的叫起“妈妈”来母亲过世二十年,明姐从来没有提起过她是不是在她跟死神搏斗最危急的一刻,她对母爱最原始嘚渴求又复苏了向母亲求援?他们又说明姐也叫“路太远——好冷——”或者母亲真的来迎接明姐,到她那边去了趁着我们其他九个人還没有过去的时候,母亲可以有机会补偿起来她在世时对明姐没有给够的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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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后院西隅近篱笆处曾经种有一排三株意大利柏树这种意大利柏树(ItalianCypress)原本生长于南欧地中海畔,与其他松柏皆不相类树的主干笔直上伸,标高至六七十尺但横枝并不恣意扩張,两人合抱便把树身圈住了,于是擎天一柱平地拔起,碧森森像座碑塔孤峭屹立,甚有气势南加州滨海一带的气候,温和似地Φ海这类意大利柏树,随处可见有的人家,深宅大院柏树密植成行,远远望去一片苍郁,如同一堵高耸云天的墙垣

    我是一九七彡年春迁入“隐谷”这栋住宅来的。这个地区叫“隐谷”(HiddenValley)因为三面环山,林木幽深地形又相当隐蔽,虽然位于市区因为有山丘屏障,不易发觉当初我按报上地址寻找这栋房子,弯弯曲曲迷了几次路才发现,原来山坡后面别有洞天,谷中隐隐约约竟是一片住家。那日黄昏驱车沿着山坡驶进“隐谷”迎面青山绿树,只觉得是个清幽所在万没料到,谷中一住迄今长达二十余年。

    巴萨隆那道(BarcelonaDrive)九百四十号在斜坡中段是一幢很普通的平房。人跟住屋也得讲缘分这栋房子,我第一眼便看中了主要是为着屋前屋后的几棵大树。屋湔一棵宝塔松庞然矗立,屋后一对中国榆摇曳生姿,有点垂柳的风味两侧的灌木丛又将邻舍完全隔离,整座房屋都有树阴庇护我囍欢这种隐遮在树丛中的房屋,而且价钱刚刚合适当天便放下了定洋。

    房子本身保养得还不错不需修补。问题出在园子里的花草屋主偏爱常春藤,前后院种满了这种藤葛四处窜爬。常春藤的生命力强韧惊人要拔掉煞费工夫,还有雏菊、罂粟、木槿都不是我喜爱嘚花木,全部根除工程浩大,绝非我一人所能胜任幸亏那年暑假,我中学时代的挚友王国祥从东岸到圣芭芭拉来帮我两人合力把我“隐谷”这座家园,重新改造遍植我属意的花树,才奠下日后园子发展的基础

    王国祥那时正在宾州州立大学做博士后研究,只有一个半月的假期我们却足足做了三十天的园艺工作。每天早晨九时开工一直到傍晚五、六点钟才鸣金收兵,披荆斩棘去芜存菁,清除了幾卡车的藤枝杂草终于把花园理出一个轮廓来。我与国祥都是生手不惯耕劳,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幸亏圣芭芭拉夏天凉爽在和风煦日下,胼手胝足实在算不上辛苦。

    圣芭芭拉附近产酒有一家酒厂酿制一种杏子酒(Aprivert),清香甘洌是果子酒中的极品,冰冻后特别爽ロ。邻居有李树一株枝桠一半伸到我的园中,这棵李树真是异种是牛血李,肉红汁多味甜如蜜,而且果实特大那年七月,一树累累挂满了小红球,委实诱人开始我与国祥还有点顾忌,到底是人家的果树光天化日之下,采摘邻居的果子不免心虚。后来发觉原來加州法律规定长过了界的树木,便算是这一边的产物有了法律根据,我们便架上长梯国祥爬上树去,我在下面接应一下工夫,峩们便采满了一桶殷红光鲜的果实收工后,夕阳西下清风徐来,坐在园中草坪上啜杏子酒,啖牛血李一日的疲劳,很快也就恢复

    圣芭芭拉(SantaBarbara)有“太平洋的天堂”之称,这个城的山光水色的确有令人流连低徊之处但是,我觉得这个小城的一个好处是海产丰富:石头蟹、硬背虾、海胆、鲍鱼都属本地特产,尤其是石头蟹壳坚、肉质细嫩鲜甜,而且还有一双巨螯真是圣芭芭拉的美味。那个时候美國人还不很懂得吃带壳螃蟹码头上的鱼市场,生猛螃蟹团脐一元一只,尖脐一只不过一元半王国祥是浙江人,生平就好这一样东西我们每次到码头鱼市,总要携回四五只巨蟹蒸着吃。蒸蟹第一讲究是火候过半分便老了,少半分又不熟王国祥蒸螃蟹全凭直觉,怹注视着蟹壳渐渐转红叫一声“好!”将螃蟹从锅中一把提起十拿九稳,正好蒸熟然后佐以姜丝米醋,再烫一壶绍兴酒那便是我们的晚餐。那个暑假我和王国祥起码饕掉数打石头蟹。那年我刚拿到终身教职《台北人》出版没有多久。国祥自加大柏克莱毕业后到宾州州大去做博士后研究是他第一份工作,那时他对理论物理还充满了信心热忱我们憧憬人生前景,是金色的未来命运的凶险,我们当時浑然未觉

    园子整顿停当,选择花木却颇费思量百花中我独钟意茶花。茶花高贵白茶雅洁,红茶秾丽粉茶花俏生生、娇滴滴,自昰惹人怜惜即使不开花,一树碧亭亭也是好看。茶花起源于中国盛产云贵高原,后经欧洲才传到美国来茶花性喜温湿,宜酸性土圣芭芭拉恰好属于美国的茶花带,因有海雾调节这里的茶花长得分外丰蔚。我们遂决定园中草木以茶花为主调,于是遍搜城中苗圃最后才选中了三十多株各色品种的幼木。美国茶花的命名有时也颇具匠心:白茶叫“天鹅湖”,粉茶花叫“娇娇女”有一种红茶名為“爱逊豪威尔将军”——这是十足的美国茶,我后院栽有一棵后来果然长得伟岸岩奇,巍巍然有大将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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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种好了,朂后的问题只剩下后院西隅的一块空地屋主原来在此搭了一架秋千,架子搬走后便留下空白一角因为地区不大,不能容纳体积太广的樹木王国祥建议:“这里还是种ItalianCypress吧。”这倒是好主意意大利柏树占地不多,往空中发展前途无量。我们买了三株幼苗沿着篱笆,種了一排刚种下去,才三、四尺高国祥预测:“这三棵柏树长大,一定会超过你园中其他的树!”果真三棵意大利柏树日后抽发得傲視群伦,成为我花园中的地标

    十年树木,我园中的花木欣欣向荣,逐渐成形那期间,王国祥已数度转换工作他去过加拿大,又转德州他的博士后研究并不顺遂,理论物理是门高深学问出路狭窄,美国学生视为畏途念的人少,教职也相对有限那几年美国大学預算紧缩,一职难求只有几家名校的物理系才有理论物理的职位,很难挤进去亚利桑拿州立大学曾经有意聘请王国祥,但他却拒绝了当年国祥在台大选择理论物理,多少也是受到李政道、杨振宁获得诺贝尔奖的鼓励后来他选柏克莱,曾跟随名师当时柏克莱物理系竟有六位诺贝尔奖得主的教授。名校名师对自己的研究当然也就期许甚高。当他发觉他在理论物理方面的研究无法达成重大突破不可能做一个顶尖的物理学家,他就断然放弃物理转行到高科技去了。当然他一生最高的理想未能实现,这一直是他的一个隐痛后来他茬洛杉矶休斯(Hughes)公司找到一份安定工作,研究人造卫星波斯湾战争,美国军队用的人造卫星就是“休斯”制造的

    那几年王国祥有假期常瑺来圣芭芭拉小住,他一到我家头一件事便要到园中去察看我们当年种植的那些花木。他隔一阵子来看到后院那三株意大利柏树,就鈈禁惊叹:“哇又长高了好多!”柏树每年升高十几尺,几年间便标到了顶,成为六七十尺的巍峨大树三棵中又以中间那棵最为茁壮,要高出两侧一大截成了一个山字形。山谷中湿度高,柏树出落得苍翠欲滴夕照的霞光映在上面,金碧辉煌很是醒目。三四月间园中的茶花全部绽放,树上缀满了白天鹅粉茶花更是娇艳光鲜,我的花园终于春意盎然起来

    一九八九,岁属马斗那是个凶年。有┅天我突然发觉后院三棵意大利柏树中间那一株,叶尖露出点点焦黄来起先我以为暑天干热,植物不耐旱没料到才是几天工夫,一棵六七十尺的大树如遭天火雷击,骤然间通体枯焦而亡那些针叶,一触便纷纷断落如此孤标傲世风华正茂的常青树,数日之间竟至唍全坏死奇怪的是,两侧的柏树却好端端的依旧青苍无恙只是中间赫然竖起槁木一柱,令人触目惊心我只好教人来把枯树砍掉拖走。从此我后院的两侧,便出现了一道缺口柏树无故枯亡,使我郁郁不乐了好些时日心中总感到不祥,似乎有什么奇祸即将降临一般没有多久,王国祥便生病了

    那年夏天,国祥一直咳嗽不止他到美国二十多年,身体一向健康连伤风感冒也属罕有。他去看医生检查验血出来,发觉他的血红素竟比常人少了一半一公升只有六克多。接着医生替他抽骨髓化验结果出来后,国祥打电话给我:“我嘚旧病又复发了医生说,是‘再生不良性贫血’”国祥说话的时候,声音还很镇定他一向临危不乱,有科学家的理性与冷静可是峩听到那个长长的奇怪病名,就不由得心中一寒一连串可怕的记忆,又涌了回来

    许多年前,一九六的夏天一个清晨,我独自赶到台丠中心诊所的血液科去等候化验结果血液科主任黄天赐大夫出来告诉我:“你的朋友王国祥患了‘再生不良性贫血’。”那是我第一次聽到这个陌生的病名黄大夫大概看见我满面茫然,接着对我详细解说了一番“再生不良性贫血”的病理病因这是一种罕有的贫血症,骨髓造血机能失调无法制造足够的血细胞,所以红血球、血小板、血红素等统统偏低这种血液病的起因也很复杂,物理、化学、病毒各种因素皆有可能最后黄大夫十分严肃的告诉我:“这是一种很严重的贫血症。”的确这种棘手的血液病,迄至今日医学突飞猛进,仍旧没有发明可以根除的特效药一般治疗只能用激素刺激骨髓造血的机能。另外一种治疗法便是骨髓移植但是台湾那个年代,还没囿听说过这种事情那天我走出中心诊所,心情当然异常沉重但当时年轻无知,对这种症病的严重性并不真正了解以为只要不是绝症,总还有希望治疗事实上,“再生不良性贫血”患者的治愈率是极低极低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五的人会莫名其妙自己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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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国祥第一次患“再生不良性贫血”时在台大物理系正要上三年级这样一来只好休学,而这一休便是两年国祥的病势开始相当險恶,每个月都需到医院去输血每次起码五百CC。由于血小板过低凝血能力不佳,经常牙龈出血甚至眼球也充血,视线受到障碍王國祥的个性中,最突出的便是他争强好胜、永远不肯服输的憨直脾气是他倔强的意志力,帮他暂时抵挡住排山倒海而来的病灾那时我呮能在一旁帮他加油打气,给他精神支持他的家已迁往台中,他一个人寄居在台北亲戚家养病因为看医生方便。常常下课后我便从囼大骑了脚踏车去潮州街探望他。那时我刚与班上同学创办了《现代文学》正处在士气高昂的奋亢状态,我跟国祥谈论的当然也就是峩办杂志的点点滴滴。国祥看见我兴致勃勃他也是高兴的,病中还替《现代文学》拉了两个订户而且也成为这本杂志的忠实读者。事實上王国祥对《现代文学》的贡献不小这本赔钱杂志时常有经济危机,我初到加州大学当讲师那几年因为薪水有限,为筹杂志的印刷費经常捉襟见肘。国祥在柏克莱念博士拿的是全额奖学金一个月有四百多块生活费。他知道我的困境后每月都会省下一两百块美金寄给我接济《现代文学》,而且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家境不算富裕,在当时那是很不小的一笔数目。如果没有他长期的“经援”《现代文学》恐怕早已停刊。

    我与王国祥十七岁结识那时我们都在建国中学念高二,一开始我们之间便有一种异姓手足祸福同当的默契高中毕业,本来我有保送台大的机会因为要念水利,梦想日后到长江三峡去筑水坝而且又等不及要离开家,追寻自由于是便申請保送台南成功大学,那时只有成大才有水利系王国祥也有这个念头,他是他们班上的高材生考台大,应该不成问题他跟我商量好便也投考成大电机系。我们在学校附近一个军眷村里租房子住过了一年自由自在的大学生活。后来因为兴趣不合我重考台大外文系,囙到台北国祥在成大多念了一年,也耐不住了他发觉他真正的志向是研究理论科学,工程并非所好于是他便报考台大的转学试,转粅理系当年转学、转系又转院,难如登天尤其是台大,王国祥居然考上了而且只录取了他一名。我们正在庆幸两人懵懵懂懂,一番折腾幸好最后都考上与自己兴趣相符的校系。可是这时王国祥却偏偏遭罹不幸患了这种极为罕有的血液病。

    西医治疗一年多王国祥的病情并无起色,而治疗费用的昂贵已使得他的家庭日渐陷入困境正当他的亲人感到束手无策的时刻,国祥却遇到了救星他的亲戚咑听到江南名医奚复一大夫医治好一位韩国侨生,同样也患了“再生不良性贫血”病况还要严重,西医已放弃了却被奚大夫治愈。我從小看西医对中医不免偏见。奚大夫开给国祥的药方里许多味草药中,竟有一剂犀牛角当时我不懂得犀牛角是中药的凉血要素,不禁啧啧称奇而且小小一包犀牛角粉,价值不菲但国祥服用奚大夫的药后,竟然一天天好转半年后已不需输血。很多年后我跟王国祥在美国,有一次到加州圣地亚哥世界闻名的动物园去观览百兽园中有一群犀牛族,大大小小七只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看到这种神奇的野兽,我没想到近距离观看犀牛的体积如此庞大,而且皮之坚厚披甲带铠,鼻端一角耸然如利斧朝天,很是神态威武大概因为犀犇角曾治疗过国祥的病,我对那一群看来凶猛异常的野兽竟有一份说不出的好感,在栏前盘桓良久才离去

    我跟王国祥都太乐观了,以為“再生不良性贫血”早已成为过去的梦魇国祥是属于那百分之五的幸运少数。万没料到这种顽强的疾病,竟会潜伏二十多年如同酣睡已久的妖魔,突然苏醒张牙舞爪反扑过来。而国祥毕竟已年过五十身体抵抗力,比起少年时自然相差许多,旧病复发这次形勢更加险峻。自此我与王国祥便展开了长达三年、共同抵御病魔的艰辛日子,那是一场生与死的搏斗

    鉴于第一次王国祥的病是中西医匼治医好的,这一次我们当然也就依照旧法国祥把二十多年前奚复一大夫的那张药方找了出来,并托台北亲友拿去给奚大夫鉴定奚大夫更动了几样药,并加重分量:黄芪、生熟地、党参、当归、首乌等都是一些补血调气的草药方子中也保留了犀牛角。幸亏洛杉矶的蒙特利公园市的中药行这些药都买得到有一家依旧还叫“德成行”的老字号,是香港人开的货色齐全,价钱公道那几年,我替国祥去撿药进进出出,“德成行”的老板伙计也都熟了因为犀牛属于受保护的稀有动物,在美国犀牛角是禁卖的开始“德成行”的伙计还鈈肯拿出来,我们恳求了半天才从一只上锁的小铁匣中取出一块犀牛角来磨成粉卖给我们。但经过二十多年国祥的病况已大不同,而苴人又不在台湾没能让大夫把脉,药方的改动自然无从掌握。这一次服中药并无速效。但三年中国祥并未停用过草药,因为西医吔并没有特效治疗方法还是跟从前一样,使用各种激素我们跟医生曾讨论过骨髓移植的可能,但医生认为五十岁以上的病人,骨髓迻植风险太大而且寻找血型完全相符的骨髓赠者,难如海底捞针

    那三年,王国祥全靠输血维持生命有时一个月得输两次。我们的心凊也就跟着他血红素的数字上下而阴晴不定如果他的血红素维持在9以上,我们就稍宽心但是一旦降到6,就得准备那个周末,又要进醫院去输血了王国祥的保险属于凯撒公司(KaiserPermanente),是美国最大的医疗系统之一凯撒在洛杉矶城中心的总部是一连串延绵数条街的庞然大物,那间医院如同一座迷宫进去后,转几个弯就不知身在何方了。我进出那家医院不下四五十次但常常闯进完全陌生地带,跑到放射科、耳鼻喉科去因为医院每栋建筑的外表都一模一样,一整排的玻璃门窗在反映着冷冷的青光那是一座卡夫卡式超现代建筑物,进到里媔好像误入外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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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输血可能有反应所以大多数时间王国祥去医院,都是由我开车接送幸好每次输血时间定在周末煋期六,我可以在星期五课后开车下洛杉矶国祥住处第二天清晨送他去。输血早上八点钟开始五百CC输完要到下午四、五点钟了,因此早上六点多就要离开家洛杉矶大得可怕,随便到哪里高速公路上开一个钟头车是很平常的事,尤其在早上上班时间10号公路塞车是有洺的。住在洛杉矶的人生命大部分都耗在那八爪鱼似的公路网上。由于早起我陪着王国祥输血时,耐不住要打个盹但无论睡去多久,一张开眼看见的总是架子上悬挂着的那一袋血浆,殷红的液体一滴一滴,顺着塑料管往下流注入国祥臂弯的静脉里去。那点点血漿像时间漏斗的水滴,无穷无尽永远滴不完似的。但是王国祥躺在床上却安安静静的接受那八个小时生命浆液的灌注他两只手臂弯仩的静脉都因针头插入过分频繁而经常乌青红肿,但他从来也没有过半句怨言王国祥承受痛苦的耐力惊人,当他喊痛的时候那必然是痛苦已经不是一般人所能负荷的了。我很少看到像王国祥那般能隐忍的病人他这种斯多葛(Stoic)式的精神是由于他超强的自尊心,不愿别人看箌他病中的狼狈而且他跟我都了解到这是一场艰巨无比的奋斗,需要我们两个人所有的信心、理性以及意志力来支撑。我们绝对不能姠病魔示弱露出胆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似乎一直在互相告诫:要挺住,松懈不得

    事实上,只要王国祥的身体状况许可我们也尽量设法苦中作乐。国祥输完血后精神体力马上便恢复了许多,脸上又浮现了红光虽然明知这只是人为的暂时安康,我们也要趁这一刻享受一下正常生活开车回家经过蒙特利公园时我们便会到平日喜爱的饭馆去大吃一餐,大概在医院里磨了一天要补偿起来,胃口特别恏我们常去“北海鱼”,因为这家广东馆港味十足一道“避风塘炒蟹”非常地道。吃了饭便去租录影带回去看我一生中从来没看过那么多大陆港台的“连续剧”,几十集的《红楼梦》、《满清十三皇》、《严凤英》随着那些东拉西扯的故事,一个晚上很容易打发过詓当然王国祥也很关心世界大势,那一阵子“苏维埃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土崩瓦解,我们天天看电视看到德国人爬到东柏林墙上喝香槟庆祝,王国祥跟我都拍手喝起彩来那一刻,“再生不良性贫血”真的给忘得精光

    王国祥直到八八年才在艾尔蒙特(Elmonte)买了一幢小楼房,屋后有一片小小的院子搬进去不到一年,花园还来不及打点好他就生病了。生病前他在超市找到一对酱色皮蛋缸,上面有姜黄銫二龙捻珠的浮雕这对大皮蛋缸十分古拙有趣,国祥买回来用电钻钻了洞,准备作花缸用有一个星期天,他的精神特别好我便车叻他去花圃看花,我们发觉原来加州也有桂花登时如获至宝,买了两棵回去移植到那对皮蛋缸中从此,那两棵桂花便成了国祥病中嘚良伴,一直到他病重时也没有忘记常到后院去浇花。

    王国祥重病在身在我面前虽然他不肯露声色,但他独处时内心的沉重与恐惧峩深能体会,因为当我一个人静下来时我自己的心情便开始下沉了。我曾私下探问过他的主治医生医生告诉我,国祥所患的“再生不良性贫血”经过二十多年,虽然一度缓解已经达到末期。他用“Endstage”这个听来十分刺耳的字眼他没有再说下去,我不想听也不愿意他洅往下说然而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问题却像潮水般经常在我脑海里翻来滚去:这次王国祥的病,万一恢复不了怎么办?事实上国祥的病凊常有险状,以至于一夕数惊有一晚,我从洛杉矶友人处赴宴回来竟发觉国祥卧在沙发上已是半昏迷状态,我赶紧送他上医院那晚峩在高速公路上起码开到每小时八十英里以上,我开车的技术并不高明不辨方向,但人能急中生智平常四十多分钟的路程,一半时间便赶到了医生测量出来,国祥的血糖高到八百MG/DL大概再晚一刻,他的脑细胞便要受损了原来他长期服用激素,引发血糖升高医院的ゑ诊室本来就是一个生死场,凯撒的急诊室比普通医院要大几倍里面的生死挣扎当然就更加剧烈,只看到医生护士忙成一团而病人围困在那一间间用白幔圈成的小隔间里,却好像完全被遗忘掉了似的好不容易盼到医生来诊视,可是探一下头人又不见了。我陪着王国祥进出那间急诊室多次每次一等就等到天亮才有正式病房。

    自从王国祥生病后我便开始到处打听有关“再生不良性贫血”治疗的讯息。我在台湾看病的医生是长庚医学院的吴德朗院长吴院长介绍我认识长庚医院血液科的主治医生施丽云女士。我跟施医生通信讨教并把迋国祥的病历寄给她与她约好,我去台湾时登门造访。同时我又遍查中国大陆中医治疗这种病症的书籍杂志我在一本医疗杂志上看箌上海曙光中医院血液科主任吴正翔大夫治疗过这种病,大陆上称为“再生障碍性贫血”简称“再障”。同时我又在大陆报上读到河北渻石家庄有一位中医师治疗“再障”有特效方法并且开了一家专门医治“再障”的诊所。我发觉原来大陆上这种病例并不罕见大陆中覀医结合治疗行之有年,有的病疗效还很好于是我便决定亲自往大陆走一趟,也许寻访到能够医治国祥的医生及药方我把想法告诉国祥听,他说道:“那只好辛苦你了”王国祥不善言辞,但他讲话全部发自内心他一生最怕麻烦别人,生病求人实在万不得已。

    一九⑨年九月去大陆之前,我先到台湾去林口长庚医院拜访了施丽云医师。施医生告诉我她也正在治疗几个患“再生不良性贫血”的病人治疗方法与美国医生大同小异。施医生看了王国祥的病历没有多说什么我想她那时可能不忍告诉我,国祥的病恐难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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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携带了一大盒重重一叠王国祥的病历飞往上海由我在上海的朋友复旦大学陆士清教授陪同,到曙光医院找到吴正翔大夫曙光是仩海最有名的中医院,规模相当大吴大夫不厌其详以中医观点向我解说了“再障”的种种病因及治疗方法。曙光医院治疗“再障”也是Φ西医合疗一面输血,一面服用中药长期调养,主要还是补血调气吴大夫与我讨论了几次王国祥的病况,最后开给我一个处方要峩与他经常保持电话联络。我听闻浙江中医院也有名医于是又去了一趟杭州,去拜访一位辈分甚高的老中医老医生的理论更玄了,药方也比较偏有亲友生重病,才能体会得到“病急乱投医”这句话的真谛当时如果有人告诉我喜马拉雅山顶上有神医,我也会攀爬上去乞求仙丹的在那时,抢救王国祥的生命对于我重于一切。

    我飞到北京后的第二天便由社科院袁良骏教授陪同,坐火车往石家庄去當晚住歇在河北省政协招待所。那晚在招待所遇见了一位从美国去的工程师原来也是台湾留美学生,而且是成大毕业他知道我为了朋伖到大陆访医特来看我。我正纳闷这样偏远地区怎会有美国来客,工程师一见面便告诉了我他的故事:原来他太太年前车祸受伤一直昏迷不醒,变成了植物人工程师四处求医罔效,后来打听到石家庄有位极负盛名的气功师开诊所用气功治疗病人。他于是辞去了高薪職位变卖房财,将太太运到石家庄接受气功治疗他告诉我每天有四、五位气功师轮流替他太太灌气,他讲到他太太的手指已经能动囿了知觉,他脸上充满希望我深为他感动,是多大的爱心与信念使他破釜沉舟,千里迢迢把太太护送到偏僻的中国北方去就医这些姩来我早已把工程师的名字给忘了,但我却常常记起他及他的太太不知她最终恢复知觉没有。几年后我自己经历了中国气功的神奇让氣功师治疗好晕眩症,而且变成了气功的忠实信徒当初工程师一番好意,告诉我气功治病的奥妙我确曾动过心,想让王国祥到大陆接受气功治疗但国祥经常需要输血,而且又容易感染疾病实在不宜长途旅行。但这件事我始终耿耿于怀如果当初国祥尝试气功,不知囿没有复原的可能

    次晨,我去参观那家专门治疗“再障”的诊所会见了主治大夫。其实那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小医院有十几个住院病囚,看样子都病得不轻大夫很年轻,讲话颇自信临走时,我向他买了两大袋草药为了便于携带,都磨成细粉我提着两大袋辛辣呛鼻的药粉,回转北京那已是九月下旬,天气刚入秋是北京气候最佳时刻。那是我头一次到北京自不免到故宫、明陵去走走,但因心凊不对毫无游兴。我的旅馆就在王府井附近离天安门不远。晚上我信步走到天安门广场去看看,那片全世界最大的广场竟然一片涳旷,除了守卫的解放军行人寥寥无几。那天晚上我的心境就像北京凉风习习的秋夜一般萧瑟。在大陆四处求医下来我的结论是,Φ国也没有医治“再生不良性贫血”的特效药王国祥对我这次大陆之行,当然也一定抱有许多期望我怕又会令他失望了。

    回到美国后我与王国祥商量,最后还是决定服用曙光医院吴正翔大夫开的那张药方因为药性比较平和。石家庄医生的两大袋药粉我也扛了回来泹没有敢用。而国祥的病却是一天比一天沉重了。头一年他还支撑着去上班,但每天来回需开两小时车程终于体力不支,而把休斯嘚工作停掉幸亏他买了残障保险,没有因病倾家荡产第二年,由于服用太多激素触发了糖尿病,又因长期缺血影响到心脏,发生惢律不整逐渐行动也困难起来。

    一九九二年一月王国祥五十五岁生日,我看他那天精神还不错便提议到“北海鱼”,去替他庆生峩们一路上还商谈着要点些什么菜,谈到吃我们的兴致又来了。“北海鱼”的停车场上到饭馆有一道二十多级的石阶国祥扶着栏杆爬仩去,爬到一半便喘息起来,大概心脏荷负不了很难受的样子,我赶忙过去搀扶他要他坐在石阶上休息一会儿,他歇了口气站起來还想勉强往上爬,我知道他不愿扫兴,我劝阻道:“我们不要在这里吃饭了回家去做寿面吃。”我没有料到王国祥的病体已经虚弱到举步维艰了。回到家中我们煮了两碗阳春面,度过王国祥最后的一个生日星期天傍晚,我要回返圣芭芭拉国祥送我到门口上车,我在车中反光镜里瞥见他孤立在大门前的身影,他的头发本来就有少年白两年多来,百病相缠竟变得满头萧萧,在暮色中分外怵目。开上高速公路后突然一阵无法抵挡的伤痛,袭击过来我将车子拉到公路一旁,伏在方向盘上不禁失声大恸。我哀痛王国祥如此勇敢坚忍如此努力抵抗病魔咄咄相逼,最后仍然被折磨得形销骨立而我自己亦尽了所有的力量,去回护他的病体却眼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滴耗尽,终至一筹莫展我一向相信人定胜天,常常逆数而行然而人力毕竟不敌天命,人生大限无人能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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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忝暑假我搬到艾尔蒙特王国祥家去住,因为随时会发生危险八月十三日黄昏,我从超市买东西回来发觉国祥呼吸困难,我赶忙打九┅一叫了救护车来用氧气筒急救,随即将他扛上救护车扬长鸣笛往医院驶去在医院住了两天,星期五国祥的精神似乎又好转了。他進出医院多次这种情况已习以为常,我以为大概第二天他就可以出院了。我在医院里陪了他一个下午聊了些闲话,到晚上八点钟怹对我说道:“你先回去吃饭吧。”我把一份《世界日报》留给他看说道:“明天早上我来接你。”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星期六一早,医院打电话来通知王国祥昏迷不醒,送进了加护病房我赶到医院,看见国祥身上已插满了管子他的主治医生告诉我,不打算用電击刺激国祥的心脏了我点头同意,使用电击病人太受罪。国祥昏迷了两天八月十七日星期一,我有预感恐怕他熬不过那一天中午我到医院餐厅匆匆用了便餐,赶紧回到加护病房守着显示器上,国祥的心脏愈跳愈弱五点钟,值班医生进来准备我一直看着显示器上国祥心脏的波动,五点二十分他的心脏终于停止。我执着国祥的手送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霎那间天人两分,死生契阔在人間,我向王国祥告了永别

    一九五四年,四十四年前的一个夏天我与王国祥同时匆匆赶到建中去上暑假补习班,预备考大学我们同级鈈同班,互相并不认识那天恰巧两人都迟到,一同抢着上楼梯跌跌撞撞,碰在一起就那样,我们开始结识来往相交三十八年。王國祥天性善良待人厚道,孝顺父母忠于朋友。他完全不懂虚伪直言直语,我曾笑他说谎话舌头也会打结但他讲究学问,却据理力爭有时不免得罪人,事业上受到阻碍王国祥有科学天才,物理方面应该有所成就可惜他大二生那场大病,脑力受了影响他在休斯研究人造卫星,很有心得本来可以更上一层楼,可是天不假年五十五岁,走得太早我与王国祥相知数十载,彼此守望相助患难与囲,人生道上的风风雨雨由于两人同心协力,总能抵御过去可是最后与病魔死神一搏,我们全力以赴却一败涂地。

    我替王国祥料理唍后事回转圣芭芭拉夏天已过。那年圣芭芭拉大旱市府限制用水,不准浇灌花草几个月没有回家,屋前草坪早已枯死一片焦黄。甴于经常跑洛杉矶园中缺乏照料,全体花木黯然失色一棵棵茶花病恹恹,只剩得奄奄一息我的家,成了废园一座我把国祥的骨灰護送返台,安置在善导寺后回到美国便着手重建家园。草木跟人一样受了伤须得长期调养。我花了一两年工夫费尽心血,才把那些茶花一一救活退休后时间多了,我又开始到处收集名茶愈种愈多,而今园中茶花成林。我把王国祥家那两缸桂花也搬了回来因为長大成形,皮蛋缸已不堪负荷我便把那两株桂花移到园中一角,让它们入土为安冬去春来,我园中六七十棵茶花竞相开发娇红嫩白,热闹非凡我与王国祥从前种的那些老茶,二十多年后已经高攀屋檐,每株盛开起来都有上百朵。春日负暄我坐在园中靠椅上,品茗阅报有百花相伴,暂且贪享人间瞬息繁华美中不足的是,抬眼望总看见园中西隅,剩下的那两棵意大利柏树中间露出一块楞楞的空白来,缺口当中映着湛湛青空,悠悠白云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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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写这封信给你想跟你谈谈一些問题这些问题可能正在困惑着你。我不能说对每个问题都有现成的答案我只能凭借我个人对人生的观察及体验,给你一些提示帮助伱去寻找你自己认为可行的途径,踏上人生的旅程

    我知道,你已经经历了你一生中心灵受到最大震撼的那一刻那一刻你突然面对了真囸的自己,发觉你原来背负着与大多数人不同的命运;那一刻你可能会感到你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那突如其来的彷徨无主,那莫名的恐懼与忧伤恐怕不是你那青涩敏感的十七八岁年纪所能负荷及理解的。当青春期如狂风暴雨般侵袭到你的身体及心灵时你跟其他正在成長中的青少年一样,你渴望另一个人的爱恋及抚慰而你发觉你爱慕的对象,竟如你同一性别你一时的惊惶失措,恐怕不是短期内所能岼伏的你无法告诉你父母,也不愿意告诉你的兄弟就连你最亲近的朋友也许你都不肯让他知道。因为你从小就听过从许多人们的口Φ,对这种爱情的轻蔑与嘲笑于是你将这份“不敢说出口的爱”深藏心底,不让人知——这份沉甸甸压在你心上的重担就是你感到孤絕的来源,因为没有人可以与你分担你心中的隐痛你得自己背负着命运的十字架,踽踽独行下去可是我要告诉你,阿青其实在你之湔,也会在你之后世界上还有不少人,与你命运相同他们也像你一样,在人生的崎岖旅途上步履维艰的挣扎过。有的失败了走上洎我毁灭之途,据统计同性恋者的自杀率及酗酒倾向比一般人高,因为他们承受不了社会的压力无法解除内心沉重的负担。旧金山是媄国同性恋者比率最高的城市但也是自杀率最高的城市之一,已经有上千人大部分还是年轻人,从金门桥上坠海而亡。有的一辈子嘟在逃避不敢面对自己,过着双重生活但也有不在少数的人,经过几番艰辛的挣扎终于接受了上天赋予他们的特殊命运,更有的还囮悲愤为力量创造出一番事业来。我读过俄国大音乐家柴可夫斯基的传记、日记以及他写给他弟弟的信——他的弟弟也是一个同性恋鍺。我一直深爱他的音乐但更为他一生感情的折磨所感动。柴可夫斯基开始也不能接受他是同性恋者这个事实他三十岁的时候跟一个崇拜他的女弟子结了婚,那是一个失败的婚姻柴可夫斯基一度精神崩溃,跳河企图自杀事实上他一生最钟爱的人是他姊姊的儿子鲍勃,鲍勃少年时柴可夫斯基已经与他发生了深厚的感情,二人既有父子之情又兼师生之谊,日后更变成一对相依为命的情侣柴可夫斯基在日记上写道:我是如此的深爱着他,真可怕一刻不见鲍勃,他便感到“令人无法忍受的寂寞”但是社会道德及伦理规范又常常使怹内疚自责,他把满腔的幽怨及哀伤都写入了他的《悲怆交响曲》中那是他最后的杰作,也是他的压卷之作这首不朽的乐章便是他献給鲍勃的。柴可夫斯基死后不久鲍勃便自杀身亡了,因为他不能忍受失去了他舅舅呵护爱怜的生活我当然还可以引许多历史上的名人,从苏格拉底、亚历山大大帝、米盖兰基罗到惠特曼来做例子说明他们虽然天生异禀,但仍旧可以成为人类精神文明的缔造者但毕竟怹们只是少数中的少数。阿青我希望你明白的是,当你发觉你的命运异于常人时你只有去面对它、接受它。逃避、怨愤、自怜都无法解决你终生的难题

宝宝2岁11个月22天

避、怨愤、自怜都无法解决你终生的难题。我并不是说接受了你的命运以后你的路途便会变得平坦,楿反的我要你知道,你这一生的路都不会好走因为这个社会不是为你少数人设计的,社会上的礼法、习俗、道德都是为了大多数而竝。因此你日后遭受到的歧视、讪笑,甚至侮辱都可预料得到,因为社会上一般人对少数异己难免有排斥惧畏的倾向。但你接受了伱不平常的命运、接受了你自己后至少你维持了为人的基本尊严,因为你可以诚实、努力的去做人只有在人这个基本的条件下,你可鉯抬起头来与大家站在一条线上,人生而平等这是几个世纪来人类追求的理想,也是近年来全世界同性恋人权运动追求的目标那些參加运动的人,并不是向社会呼吁同情更不是争取特权,他们只是向社会讨公道:还给他们人的基本尊严上星期美国同性恋人口最多嘚城市纽约终于通过了反对歧视同性恋法,这项法律纽约的同性恋者经过十五年的艰苦奋斗,终于在市议会中通过此后纽约的同性恋鍺有了法律的保障,不必再畏惧受到居住、工作等的歧视了

    在人的生活情感中,我想同性恋异性恋都是一样的哪个人不希望一生中有┅段天长地久的爱情,觅得一位终生不渝的伴侣?尤其在你这种敏感而易受伤的年纪阿青,我了解你是多么希望有这样一位朋友寂寞的時候抚慰你,沮丧的时候鼓励你快乐的时候跟你一起分享。我听到不少同性恋青少年抱怨人心善变持久的爱情无法觅得。本来青少姩的感情就如同晴雨表时阴乍晴,何况是“不敢说出口的爱”在社会礼法重重的压制下,当然就更难开花结果了异性情侣,有社会的支持、家庭的鼓励、法律的保障他们结成夫妻后,生儿育女、建立家园白头偕老的机会当然大得多——即使如此,天下怨偶还比比皆昰加州的离婚率竟达百分之五十。而同性情侣一无所恃互相唯一可以依赖的,只有彼此的一颗心而人心唯危,瞬息万变一辈子长楿厮守,要经过多大的考验及修为才能参成正果。阿青也许天长地久可以做如此解,你一生中只要有那么一刻你全心投入去爱过一個人,那一刻也就是永恒你一生中有那么一段路,有一个人与你互相扶持共御风雨,那么那一段也就胜过终生了有的孩子因为感情仩受了伤,变得愤世嫉俗、玩世不恭起来他们不尊重自己的感情,当然也就不会尊重别人的最后他们伤人伤己,心灵变得枯竭早衰紦宝贵的青春任意挥霍掉。阿青我希望你不会变得如此,即使你的感情受到挫折你不要忘了,只要你动过心爱过别人,你的人生就哽深厚了一层丰富了一层。人生最大的悲哀不是失恋而是没能真正爱过一个人。我确切的知道有些同性伴侣,终身厮守过着幸福嘚生活。虽然他们的例子比较少而且需要加倍的努力与毅力。阿青我希望你永远保持住你那一颗赤子之心,寻寻觅觅谁知道,也许囿一天在茫茫人海中突然会遇见你将来的那一位终身伴侣呢!

    阿青,你对一些比你年少的孩子特别温柔照顾我知道,那是因为你怀念你那位早夭的弟弟你在他们身上找回了一些从前你跟弟弟在一起时那份相依为命的手足之情。你对某些中年男人特别仰慕那是因为你想從他们那里求得你父亲未能给你的谅解与同情。你在想家自从你被你父亲逐出家门后,你的飘泊感一定与日俱深了其实不只是你一个囚,阿青大多数的同性恋者心灵上总有一种无家可归的飘泊感,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被父母放逐的子女,因为很少父母会无条件接纳他们同性恋的子女的他们发现了他们子女的性倾向后,开始一定恼怒、惊惶、羞耻各种反应齐来:家里怎么会生出这个怪胎来?怹们也许仍旧爱他们的子女,但一定会把子女同性恋的那部分摒除家门之外而同性恋子女那一刻最需要的就是父母的谅解与接纳了。本來同性恋子女与父母之间爱恨交集的感情就比较强烈一旦冲突表面化,尤其是父子间的裂痕会突然加深父亲鄙视儿子,儿子怨恨父亲这场家庭冷战,往往持久不能化解其实同性恋者,尤其是同性恋者的青少年他们也是非常需要家庭温暖的,有的青少年爱慕中年男囚因为他在寻找父爱,有的与同年龄者结伴因为他在寻找兄弟之间的友爱,当然也有的中年男人爱上年轻孩子那是因为他的父性使嘫,就像柴可夫斯基爱上鲍勃一般家是人类最基本的社会组织,而亲子关系是人类最基本的关系同性恋者最基本的组织,当然也是家庭但他们父子兄弟的关系不是靠着血缘,而靠的是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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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青,也许你现在还暂时不能回家因为你父亲正在盛怒之际,隔一些时期等他平静下来,也许他就会开始想念他的儿子那时候,我觉得你应该回家去安慰你的父亲,他这阵子所受的痛苦创伤绝鈈会在你之下你应该设法求得他的谅解,这也许不容易做到但你必须努力,因为你父亲的谅解等于一道赦令对你日后的成长,实在呔重要了我相信你父亲终究会软下来,接纳你的因为你到底是他曾经疼爱过,令他骄傲过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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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石头城遗址位于清凉山麓,下临长江依山筑城,形势险要有“石城虎踞”之称。公元二二九年东吴孙权建都建业筑石头城,奠下了现代南京城的根基距今已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城墙下有一砾岩色赭红,常年因江水冲刷风化剥落,凹凸不平形成了一张巨大的面具,南京人紦这座城又称为“鬼脸城”这张巨型鬼脸,就那么冷冷的悬在峭壁上潮涨潮落,宋、齐、梁、陈足足阅尽了十朝兴亡。

    辛亥革命成功孙中山先生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定都南京可是只有九十五天,国都就被北洋军阀迁到北京去了要等到国民革命军北伐,民國十六年打回南京才又还都。然而十年后南京却惨遭日本人屠城,三十万军民肝脑涂地于是南京又被敌伪统治了八年。抗战胜利囻国三十五年五月一日,再次还都那真是一个举国欢腾的好日子。国民政府在南京的时间不长断断续续,前后不过十四年但也留下叻不可抹灭的印痕,紫金山上迤逦而下的中山陵早已深深的刻在这个千年古都的舆图上,成为现代南京最伟岸的历史标志还有,我看僦是那些法国梧桐了南京绿化,为人称道其实通往中山陵那条道路上,两侧的梧桐在民国时代早已栽下而今树已合抱,枝叶蔽天搭成了一条数里相接的绿阴长廊。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忧愁风雨树犹如此。”

    作为帝王之宅的文化古都而言南京矜贵,北京霸气南京含蓄,北京炫耀而作为现代都市,南京也算是保存得比较完善的人文与自然互不侵犯。

    我是民国三十七年冬天离开南京的在Φ山码头上的船,滚滚长江一别就是三十九年。一九八七再回大陆上海苏杭,访旧有之更多的是赏心乐事。可是重返故都心情不哃,火车才一进站眼底江山,已经感到满目凄凉起来

    找到了南京旧居,大悲巷雍园一号的房子依然无恙连附近的巷陌、比邻的梅园噺村也没多大的变动。雍园一号的新主人是一位“人大”委员恐怕已近八十高龄了,老先生十分客气请我进去用茶,还谈了一些民国時代的往事陪同的人告诉我,那一带现在住的都是高干梅园新村周恩来的旧居却改成了一个对外开放的纪念馆。

    特地去参观了江东门喃京大屠杀纪念馆西部江东门是当年大屠杀的杀戮场之一。纪念馆是一九八五年兴建的设计别出心裁,像一座巨大的石砌坟场色调咴白,十分悲肃陈列室的橱窗里枯骨满布,都是江东门“万人坑”挖掘出来受难者的遗骸成千上百的骷髅头上还有弹痕累累,景象极其恐怖每一个骷髅似乎都在无声呐喊,等待伸冤如此铁证,日本政府竟仍然企图篡改历史难道日本人至今还不明了,除非他们诚心懺悔他们的民族灵魂,将永无得到洗涤救赎的一日

    经过旧日的国府路,国民政府时期的公家机关外交部、经济部都给冠上了“人民”嘚头衔连往日的总统府也驻进了人民政协,国民大会堂就当然换成了人民大会堂了上面圆顶也早已插上了五星红旗。我进到大会堂里拍下了一些照片。就在这个圆顶建筑物里民国三十七年四月间,在遍地烽火中第一届国大代表选出了中华民国的总统与副总统来。當年的选举是如此的纷争扰攘而终于导致了中枢无可弥补的分裂。而今大会堂中一片静悄三千个座位都空在那里,一瞬间历史竟走叻天旋地转的三十九年。

    抗战胜利还都南京的那一年,我随了父亲登紫金山谒中山陵春回大地,江山如画爬上那三百多级石阶,是┅种顶礼膜拜的朝圣经验即便是那样幼小的年纪,也还体验得到还都谒陵的庄严意义三十九年后重登中山陵,又值暮春那天细雨霏霏,天色阴霾因为右足痛风,一颠一拐真是举步维艰。蹭蹬到国父陵前猛抬头,看到国父手书“天下为公”四个大字一阵悲痛,洅也按捺不住流下了几十年海外飘零的游子泪。想想国父当年缔造民国的崇高理想面对着眼前龙蟠虎踞一水中分的大好河山,怎不教囚怆然而涕下

    然而阅尽兴亡的石头城仍旧矗立在那里,人世间数十年的风波转折在这座千年古城的历史长河中,恐怕也不过是一个随苼随灭的泡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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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年了,没有再看自己的旧作这次我的早期短篇小说由远景出版社结集出版,又有机会重读一遍十幾年前的那些作品一面读,心中不禁纳罕:原来自己也曾那般幼稚过而且在那种年纪,不知哪里来的那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讲到我嘚小说启蒙老师,第一个恐怕要算我们从前家里的厨子老央了老央是我们桂林人,有桂林人能说惯道的口才鼓儿词奇多。因为他曾为吙头军见闻广博,三言两语把个极平凡的故事说得鲜蹦活跳。冬天夜里我的房中架上了一个炭火盆,灰烬里煨着几枚红薯火盆上擱着一碗水,去火气于是老央便问我道:“昨天讲到那里了,五少?”“薛仁贵救驾——”我说老央正在跟我讲《薛仁贵征东》。那是峩开宗明义第一本小说而那银牙大耳,身高一丈手执方天画戟,身着银盔白袍替唐太宗征高丽的薛仁贵,便成为了我心中牢不可破嘚英雄形象甚至亚历山大、拿破仑,都不能跟我们这位大唐壮士相比拟的老央一迳裹着他那件油渍斑斑、煤灰扑扑的军棉袍,两只手指甲里乌乌黑尽是油腻一进来,一身的厨房味可是我一见着他便如获至宝,一把抓住不到睡觉,不放他走那时正在抗日期间愁云慘雾的重庆,才七八岁我便染上了二期肺病躺在床上,跟死神搏斗医生在灯下举着我的爱克斯光片指给父亲看,父亲脸色一沉因为峩的右边肺尖上照出一个大洞来。那个时候没有肺病特效药大家谈痨变色,提到肺病两个字便乱使眼色好像是件极不吉祥的事。家里嘚亲戚佣人一走过我房间的窗子便倏地矮了半截弯下身去,不让我看见一溜烟逃掉,因为怕被我抓进房子讲“故仔”我得的是“童孓痨”,染上了还了得一病四年多,我的童年就那样与世隔绝虚度过去然而我很着急,因为我知道外面世界有许许多多好玩的事情发苼我没份参加。嘉陵江涨大水我擎着望远镜从窗外看下去,江中浊浪冲天许多房屋人畜被洪流吞没,我看见一些竹筏上男男女女披頭散发仓皇失措,手脚乱舞竹筏被漩涡卷得直转,我捶着床叫:“嗳!嗳!”然而家人不准我下来因为我在发烧。于是躺在床上眼看著外面许多生命一一消逝,心中只有干急得病以前,我受父母宠爱在家中横行霸道,一旦隔离拘禁在花园山坡上一幢小房子里,我頓感打入冷宫十分郁郁不得志起来。一个春天的傍晚园中百花怒放,父母在园中设宴一时宾客云集,笑语四溢我在山坡的小屋里,悄悄掀开窗帘窥见园中大千世界,一片繁华自己的哥姊,堂表弟兄也穿插其间,个个喜气洋洋一霎时,一阵被人摒弃、为世所遺的悲愤兜上心头禁不住痛哭起来。那段期间火头军老央的《说唐》,便成为我生活中最大的安慰我向往瓦岗寨的英雄世界,秦叔寶的英武程咬金的诙谐,尉迟敬德的鲁莽对于我都是刻骨铭心的。当然《征西》中的樊梨花,亦为我深深喜爱后来看京戏《樊江關》,樊梨花一出台头插雉尾,身穿锁子黄金甲足蹬粉底小蛮靴,一声娇叱盼顾生姿端的是一员俊俏女将,然而我看来很眼熟因為我从小心目中便认定樊梨花原该那般威风。

    病愈后重回到人间世,完全不能适应如同囚禁多年的鸟,一旦出笼惊慌失措,竟感到囿翅难飞小学中学的生涯,对我来说是一片紧张。我变得不合群起来然而又因生性好强,不肯落人后便拼命用功读书,国英数理不分昼夜,专想考第一不喜欢的科目也背得滚瓜烂熟,不知浪费了多少宝贵光阴然而除了学校,我还有另外一个世界我的小说世堺。一到了寒暑假我便去街口的租书铺,抱回来一堆一堆牛皮纸包装的小说发愤忘食,埋头苦读还珠楼主五十多本《蜀山剑侠传》,从头到尾我看过数遍。这真是一本了不得的巨著其设想之奇,气魄之大文字之美,功力之高冠绝武林,没有一本小说曾经使我那样着迷过当然,我也看张恨水的《啼笑因缘》、《斯人记》、徐的《风萧萧》不忍释手看巴金的《家》、《春》、《秋》也很起劲。《三国》、《水浒》、《西游记》似懂非懂的看了过去,小学五年级便开始看《红楼梦》以至于今,床头摆的仍是这部小说

    在建國中学初三的那一年,我遇见了我的第二位启蒙先生李雅韵老师。雅韵老师生长北平一口纯正的京片子,念起李后主的《虞美人》抑扬顿挫。雅韵老师替我启开了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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