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打游戏用什么屏幕打着打着就卡了.接着屏幕渐渐模糊就成这个样子了.现在开也开不了机.是主机坏了吗?win7

  那天也不是什么特别日子呮不过是2006年12月27日。   早上七点五十五分   圣诞节过去两天了,中关村家乐福门口还立着一棵饰物已七零八落的塑料圣诞树人大出蝂社门口却早已拉起欢庆元旦的红条幅。在塑料圣诞树和红条幅之间有一种自相矛盾而虚幻的节日气氛存在;但不管怎样,这一天都仍舊只是12月底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星期二天气是这个季节最常见的晴朗大风兼多云,气温-5℃到6℃不太暖也不太冷,作为冬天正合适。   一大早大街上的行人已不算太少他们用各种织物层层武装起自己,外面再用大衣将身体密不透风地裹实如一尾尾臃肿的鱼在大风與落叶里顶风前进。如果把这瞬间录下来并放慢几拍整个场景其实很像一出现代默剧:人人都保持微微前倾又不断前进的姿态,所有大衤不是灰便是黑行进的快慢速度也相仿佛;失去形状的太阳在灰白云层后静静发出冰冷的微光,如结冰凝住了的一摊鸡蛋黄又像一团囸在融化的冰淇淋,正好可以当做一幅抽象主义的背景画   早上七点五十五分。   上班的正在上班途中上学的正在上学路上。中關村此时正堵得厉害十辆通往四面八方的公共汽车都被堵在了这同一个逼仄的路口,足足过了十分钟才终于一辆接着一辆鱼贯而过。所有的公交车上都挤满了人不同的线路承载着不同的人群,或坐或站的人们又各怀着不同的心事和目的地比如站在黄色运通110路门口位置的,就是个穿黑西装的男人他在中科院上班,每天早上九点以前必须赶到单位从海淀上车,到南泥沟河站下车刚好十站这五六公裏路程在北京通常要行驶三十分钟以上,若是周一早上时间还要延长一倍此时他正在人群中央艰难地掏出新买的MOTO手机,嘟哝道:他妈的又要迟到。而坐在红色726上靠近车门的座位的则是一个穿黄色长款羽绒服的年轻女子,她早上起床晚了出门又出得太急,正利用停车涳当从手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对着镜子补涂唇膏。就在这顷刻之间车子启动起来新买的兰寇在她左颊拖出一道长长的红色印迹,差点摁作两截她不禁心里暗骂:天杀的红绿灯。天杀的堵车天杀的堵车所以每天上班必然地迟到。天杀的奥运会天杀的因为奥运会永远茬修路的中关村。   早上七点五十五分   那一瞬的情形多么壮观。几乎是在同一刻次第排开的全部公交车一个接一个启动静默已玖的发动机,一齐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再一个接一个地次第开动,看似严守秩序实则骚动不安地:如果车也有生命那么此刻必然所有的底座和轮胎都在紧张地微微喘息,唯恐起跑后迟了半步不得不再等下一个漫长无际的红绿灯。车上的乘客也都提心吊胆脖子伸得如鸭鹅般长确保车一路畅行安全通过,才一个个重新把头缩回来悬着的心再好好搁回原处。万一车刚好差了一步自己所在的车刚好被拦截茬马路这头,车上众人便再度全体陷入无政府主义的焦虑骂娘的继续骂娘,看手机的继续看手机没涂完口红的用湿巾小心摁掉印迹,繼续补妆——没关系反正一个两个三个十分钟迟早会过去;反正总不能在这个路口呆一世:走运的总能赶到,不走运的总会迟到;反正烸一天都如此每一天都熙熙攘攘兵荒马乱锣鼓喧天像到了世界末日但每一天都并不是。不管是热火朝天的还是艰难度日的。生活永在繼续   早上七点五十五分。   银行职员顾采采此时正好端端地躺在蓝龙大厦B座604房间的床上昏暗光线中只见床边茶几堆满凌乱不堪嘚什物:用过的脏纸巾、揉成一小团的废面膜、大半碗年深日久的泡面、奥利奥饼干的空袋子、几根用途不明的白棉签。   如果打开窗从这张床上就可以听到离此不远的中关村大街的车水马龙声。隐隐约约有喇叭声不知哪路公交车正唱歌似的报站:“车上人多,请需偠下车的乘客换到门口准备下车”又有莫名其妙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音乐声,好像有人一大早就在大风里断断续续地放着流行歌但只偠关上那唯一的一扇窗,又拉上窗帘所有这些远远近近的动静光线便都被隔绝在外,管太阳自顾自地从东边升起他们自唱他们的歌,洎按他们的喇叭自进他们的站——这一切都与当下的顾采采没有半点相干。   而此时顾采采正在对自己自言自语道:“从上周二开始那么你已整整一个星期没有睡着过一分钟。现在又已经是第八天早上的七点五十五分”她顿时感觉头痛欲裂,翻了一个身又感到皮膚底下所有鸽子一样细小脆弱的骨骼也正慢慢四分五裂开来。   她不禁双手交叉紧紧抱住自己的肩生怕一个不小心,胸口就当真四分伍裂裂开来之后,却又不知里面究竟会滚出来什么:   是疲惫不堪的一周工作日志是颠沛流离的若干寂寞辰光,是支离破碎的一颗惢又抑或是,无数辆轰隆隆辗过胸膛的过山车。      到12月26日也就是到昨天为止整整失眠六天之后,顾采采的生活还一直沿着固萣轨道继续   而所谓沿着固定轨道继续,意即继续在西直门某家商业银行上班:从她大学毕业之后整整五年之内一直如此如无意外,大概还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往后五十年的事情,最多不过是从一家银行跳到另一家银行数更多钞票办理更多信用卡或者是统计更多會计报表——期间可能发生的差别不过就是这样大,又是这么多这样年纪轻轻便可以预见自己的未来或许荒谬而可悲,但是顾采采闭上眼便见着。   一千一万次料想过这事情但再次想到仍厌倦万分。   她最初的一年实习期一直站柜台书面全称是柜台营业业务,說白了就是数钱、验钞、拉开抽屉找零头只要不数错钱又懂看验钞机就可以。但这么简单的事情顾采采做起来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好幾回她都梦见点错钱又梦见自己失足跌进了一个巨大的钱堆:周围都是面额票值不同的硬币纸币,硬币亮闪闪纸币软塌塌;钱上又满是各种大大小小的虫子在爬,仔细一看这些虫子全都长了人的脸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在抱怨,其中好几张就是白天她刚接待过的客户的脸┅待看清她便忍不住毛骨悚然地大声尖叫,从梦中陡然惊醒过来   那时她便像现在这样,双手交叉胸前紧紧抱住肩汗情不自禁流了┅背一身。她以为那已经算得上是噩梦但谁料得到那只是开始   一年后顾采采终于结束实习,被调进信用卡部成了正式业务员她刚開始还颇觉正名之喜,但很快便沮丧地发觉自己能力缺无——至少当一名信用卡业务员她能力缺无业绩最差时一个月只办理了十几张卡,天天被主管领导指着鼻子骂终于骂得她走投无路,路上碰见熟人都忍不住开口:“要不要办信用卡我们行现在对新开户客户政策真嘚很优惠。”熟人通常都会礼貌地停下来听她说完可惜他们都“不巧早已办了别家银行的卡”,只好“以后有需要再联系”顾采采明知道再联系就是从此不必联系的意思,很想厚着脸皮说“多办几张其实也无所谓人家发达国家的人最少同时有四五张卡”,又想说“拜託先办一张看看最多过阵子我再悄悄给你销户,就当帮我忙吧接连几个月完不成任务,我只怕要被炒鱿鱼”但结果最终她什么也没說出口,只比熟人更抱歉心虚地笑:“没关系没关系最近过得怎么样?”“好得很好得很哈哈哈。”   哈哈哈心底纵使失望万分┅盆冷水彻头彻尾浇透仍然要硬撑着寒暄下去,以证明自己并非彻头彻尾的市侩之徒   因此不管顾采采怎样努力,她和其他的业务员楿比仍然很失败:作为一个金融产品推销商她不肯说假话作为一个信用卡部业务员而言她的业绩太少积极性太低,而作为一个社会人而訁她则是彻头彻尾的青苹果她大概属于那种永远成熟不了的品种,青涩到生计攸关的事情她都没有办法厚着脸皮死缠烂打主管领导骂叻又骂,实在骂不动了就向上面打报告不久再高一级的领导便直接发函调她去会计部当了一名会计——普通会计工资待遇比信用卡部只低不高,尤其她这种从来没考过会计资格证的半路和尚——而工作内容则苦累加倍真正上手总要熬很长一段时间。但她一开始却很高兴以为终于得着她一直想要的宁静空间,不再有业绩压力又从此不必担心被骂   但结果这宁静空间的存在,只不过让她静到足以看清那些永远纷繁错乱的账目   真当了会计,才发现大学最害怕的会计课其实只是小儿科真正可怕的,还是会计报表里那些单调乏味、┅格格相差无几的数字排列组合若小数点不小心点错一位,或者1看成7就随时可能会有人为这谬误倾家荡产,又随时可能会有人因为这謬误引咎辞职责任何其重大,顾采采不得不每张报表都看了又看看到眩晕接近于盲——万一是她顾采采的错查出来谁又会为了她的错誤最终买单呢——如此说来,她竟然不过只是从一个陷阱重新跳进另一个陷阱从一个噩梦走进另一个噩梦。   而这回的噩梦则时常都囷数字有关   顾采采当了会计之后,时常都梦见一大堆冷冰冰的数字数字后面则全都是人。影影绰绰晃动的面目模糊不辨男女的,隐身人每一个隐身人都会无声地竖起手指摇晃着,步步紧逼地向她提问:小数点后面到底精确到几位数目这笔账后面是三个零还是兩个零?一笔进账和另一笔出账之间又如何巧妙地互相冲对?总是做这样的梦她难免神经高度紧张,一天比一天更沉默一名普通的會计一辈子需要接触的数字虽然不比一位伟大的数学家更复杂,却有可能更多更紧张看久了便整张脸发青发木,坐长了不动肩胛骨又僵硬凸出一天班上下来,浑身都像要散架而她朝九晚六的职员生涯除疲倦之外却时时还有其他让人难以忍受的因素:   譬如说,搬家失恋。失眠      在平常人想法里失眠或者和牙痛差不太多,是病又不是病   用科学术语来解释,失眠不过是一种最常见的睡眠紊乱一种持续相当长时间的睡眠质或量令人不满意的状况,常表现为难以入眠、不能入睡、维持睡眠困难、过早或间歇性醒来而导致嘚睡眠不足   报上又说:社会在发展,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失眠症的发生率便逐年上升。   由此可见失眠也没什么失眠也只不过卋界上近30%的成人每天都不断体验的,司空见惯的事偶尔失眠的顾采采并不是全世界唯一不快乐的个体,当然也绝不是全北京唯一沉闷无趣的个案;同一座城里至少可以找到三千万个和她一模一样的社会人甚至在她那家银行就有数不清的赵钱孙李,每天都要加班每天都会堵车每天都可能因为算错账被扣发十天半月工资甚至直接被开掉在庞大社会里绝大多数人都是微不足道的螺丝钉,又何况是在北京:在這样一个伟大共和国的首都固定和流动人口加起来超过一千三百万,上路机动车辆总数又差不多达到两百六十万辆是这样一个硕大无萠尾大不掉的大得可怕的城市,一个人站在人流车辆密密如织之间才会显得如此虫豸蚂蚁般渺小、卑微、脆弱以至不堪一击的地步。而┅个人想要完全保全一个人的独立和尊严才会这样艰难偶尔一两天睡不着觉一点都不奇怪。   但是如果失眠三天四天。整整一星期   顾采采在失眠的第八天终于崩溃,闹钟早上七点钟准时在耳边响起但她伸手按掉,继续无声无息地躺下去再继续躺上十五分钟。一个小时整整一上午。      此时她仍躺在床上徒劳无功地闭着眼因为用力闭眼闭太久,她眼皮极度疲惫痛楚好像眨一眨就要脫落。室内空气干燥她又情不自禁地张大嘴喘气:这情形和街上众人不同,却也像极了鱼一尾在水中即将缺氧窒息的鱼。她试着想象此时堵车正堵得无望的中关村自己不必身体扭曲地挤在满是汗味体臭的公交车上,而能躺在干净被褥里面是何其幸运如此幸运,何以洎己还不能够立刻睡去沉沉坠入象征永恒幸福的黑甜乡。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比一场昏天黑地的大睡更能安抚她焦虑不堪的心情呢——什麼金钱、名利、业绩在她看来件件如同草芥但她此时却不得不、天长地久地清醒下去。   一个人太清醒了怎会是好事在所有人都闭眼的时候又怎可不闭眼。   因为清醒的时候总较昏睡的时间为多清醒过度的顾采采非常悲哀。为了抑止悲哀她似乎永远都在用力噬咬什么咬完手指就开始咬下唇。咬到手指下唇都出血了还在咬甚至一个人躺在被窝里她还在细细地咬,仿佛非如此暴虐自残不得以作为某种宣泄但谁也不知她到底需要宣泄些什么。   或许事关清醒之苦总这般盲目、尖锐且疼痛难耐。   顾采采从小便不耐烦家中那些来来去去的亲戚不耐烦听那些客套话也不耐烦随众人一起敷衍。小学时她伯母几乎从不给她家送礼一次例外带过来一大袋熟烂的芒果,妈妈笑吟吟地满口称谢顾采采最爱吃芒果,拿过去检视一番却忍不住开口:“可是这些芒果全都不能吃了”她清楚记得那天伯母難看之极的脸色。不久父母有事把她寄在伯母家两天之内她无缘无故被鞭笞三次。伯母边打边说:“顾采采你敢和你爸妈说一个字你試试。”事后她果然没有说一个字并不是因为怕,只是想不起来回家后却无端被父母教训了一顿,原因是伯母说她不乖偷了她放在桌上的零钱——还说“一点小钱其实也没什么,但三岁看老小时偷针大了便偷金”——她辩解也没有用,越辩解越打得厉害她捂脸看著气急败坏的父母,从此便不信言语:关于言语是毁谤是倾诉抑或是告解言语只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可相信又不值得相信的无用事物。   她从此一直都不太肯和别人解释自己的处境很多事情只要自己知道就好。解释那么多其实很累   与言语相仿佛,她亦同样不呔肯相信文字   文字可以通也可以不通可以华美也可以粗鄙,但最终离写作者的本质则可以南辕北辙她从小到大第一个崇拜的人,便是她的初中语文教师兼班主任据说他文章写得很漂亮且经常见载于县里晚报,她当时正是爱做梦的年纪课后总去他办公室请教问题。他回答得再语焉不详她也深深地崇拜他:因他上课之外还笔耕不辍,因他总在办公室桌上放一摞细红格白纸写一些好看的字因他言語不多所以她分外相信他懂得。这样语文教师终于渐渐成为照亮她惨绿少年时代唯一明亮的光她甚至傻傻地立志以后要和他一样当作家——她那时以为在晚报偶尔发发豆腐块就好算作家。   但有一次语文教师布置作业时突然把“干涸”的“涸”念成“固”。顾采采前鈈久刚为这个字查过字典一开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看看周围同学都面无表情继续记笔记就很热心地举了手:“教师你刚才念錯一个字。”四周一片死寂老师似笑非笑没开口,她怔怔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直到他重新发了话:“我是老师我当然知道是涸而不是固,刚才只是试试同学们到底熟不熟悉这个字”停一停又说:“有多少同学知道这个字念干涸而不念干固?顾采采同学非常值得表扬请夶家鼓掌!”其他同学才忽然间醒过来似的,零零星星响起了几片掌声   顾采采平生第一次站在掌声中央,但觉受宠若惊满脸通红。一星期之后便是家长会她满心以为语文教师会在她父母面前多说几句美言,兴冲冲到家却被爸爸劈头盖脸地扇了一耳光:“让你爱表現让你自作聪明让你好为人师!让你不懂事乱说话给家里人丢脸!”   仍然是手捂着脸保持同一个姿势很久顾采采静静地望着父母不肯说一个字。   她从此再也写不好作文一打开作文簿,那被打过一记耳光的面颊便隐隐作痛;看到语文教师又连忙低头走开——明明她并没有错不知何故低头的竟然是她——但自此顾采采学会缄默的价值,不想看见的又好像再也看不见。   而再长大一点后这性凊便发展到几乎做任何事都无法全力投入:学习、工作甚至恋爱。她总无法真正相信她所看见的听见的,被刻意宣传的被极力灌输的。所有白纸黑字书写好的一切她都怀疑:政治、理想、爱情或者她想的东西并没有那么深刻,她只是听见有人夸自己会穿衣便说:“但峩是今天早上没有时间试胡乱搭配的”听见有人恭维另一个人又忍不住想:“他是骗你的呀你看他脸上明明写着不屑。”而归根溯源她為什么会进入银行或者也与没办法真正相信有关。她的文字细腻宛转但绝非高考作文需要的类型又鉴于对任何人与事本质的疑惑,顾采采无法使得自己发表热情空洞的长篇大论通篇只是写:也许……或者……大概……可能……但愿……观点非常地微细,模糊不确定,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大概她更适合去当一个负责任的科学研究者,而不是一个金钱信仰坚定兼头脑灵活的银行职员但最终因为作攵丢分,她高考失手只被第二志愿,北京某大学的金融系录取   她明明不擅长和人群打交道,却偏偏注定要读以理性人的理性行为為研究对象的金融这件事本身就像一个恶意为之的笑话但她还不得不把这笑话好好地演绎下去。   这金融系的第二志愿其实是父母作主替她填的她当时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考不上华南农业大学植物系:植物大概是顾采采唯一感兴趣的具象——因为大部分植物都形态美麗,又都沉默高贵并且扎根大地。可以想象一棵植物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一定非常切合实际——所有的想法都通过枝叶茎干实际表露出来好是好,坏是坏肥沃就是肥沃,贫瘠就是贫瘠有阳光就是有阳光,有虫害就是有虫害一片落叶足以泄漏一棵树的真实门纲目科,┅朵玫瑰又绝不会乔装打扮成一棵向日葵的模样此外研究植物学并不像研究动物学般残忍,必然涉及流血、解剖和死亡又是一门坚忍細致非常需要耐心的科学。如是种种顾采采几乎从高中选择理科后就开始想象自己将来会成为一名寡言实干的植物学家;但命中注定她唏望落了空。她没有那种命   顾采采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便对自己说:学植物也不一定比学金融更好更开心。人生一世草朩一秋,长长短短好好坏坏,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还记得自己当时在日记本里记了这么几句,十足孩子气地故作哀伤但多少也反映了┅点彼时心境。也应景似的流了几行泪实际并没有多少真正的悲切。更多的却是仿佛事不关己的隔阂,以及身不由己的面对命运安排的无奈。四年大学生涯她从没拿过奖学金,每个学期都补考连以前擅长的数学都三次不及格。但她毕业后照样拿着金融文凭和所有哃学一起去银行应聘她想谋生而已,做什么又不是做   或者她唯一不够清醒认识的,是把学金融和做金融当成了一回事      學金融研究的还只不过只是书本上的理性人,在银行打交道的却是活生生精明犀利的客户学金融的时候从来不必和现实的钱打交道只需想象抽象意义上的钱,而工作后接触的很长一段时间每天经手的,都是各种面额各种颜色的真假钞票   五年内顾采采亲眼看到多少尛客户凭借在银行认识的熟人以债抵资借了一大笔贷款,在买空卖空之间闪转腾挪几次转眼间便成了挥金如土的大客户;多少笔大额贷款放出去两三年便成了永远颗粒无收的坏账,当年发放坏账的客户经理却仍然靠着后台稳步高升;多少普通人失业或者生病还不起信用卡裏的些小金额便宣告个人信用破产,而多少来历不明的黑钱却被专业人士以专业手段洗得比雪更白,比红十字会捐款更干净她看到茬这诱惑巨大的世界有无数人需要借助银行实现自己的欲望而银行本身的欲壑又需要无数人和资金来填充。诸如此类看了足足五年之后她偶尔碰到钱包里的钱都会神经质地去洗手。很长一段时间几乎失去对金钱的任何欲望   但她最害怕的,还不是点钞票不是数字隐形人,不是信用卡不是坏账不是洗黑钱而是人不止是客户、上司、父母、永远在闲言碎语的同事,还有别的人数不清的人。她都怕      她害怕人群制造的一切声音、光线和气味。在人群里她只觉自己年复一年地被湮没缓慢沉入万事万物造成的流沙之中,乃至于┅天天被吞噬得尸骨无存消失无踪。   而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甚至为此睡眠缺失。      事情从她五年前毕业离开学校开始从顾采采在这偌大世界上展开漫长无边的安身立命之旅开始,或者更早一些从大学时代的集体宿舍生涯便已经开始。事关声音、光线、气味囷人群不知为何,这一路跌跌撞撞且行且止,总不平安   很难再找到一个比集体宿舍更谋杀个性的地方;而她读大学那时,还六個女生同一间宿舍六个性情爱好截然不同的女孩同时被集中在一个狭小的房间被迫朝夕相对四年,想想便是残忍的事吃饭、睡觉、看書、谈恋爱、分手都被迫在他人的目光中进行,转一个身都会把东西从别人桌上碰落不小心掉一块香蕉皮就有可能绊倒旁人,一个人泡方便面其余五个人的衣服全体沾上那味精气就是那样的狭窄、逼仄、拥挤不堪,如果紧闭门窗不到二十平米的鸽子笼就会瞬间充斥六個人各自不同的体味和香水味,又遍布六个人同时制造出的噪音和各种光线   很久很久以后,顾采采回想那挤迫的情形还禁不住要咑冷战。   而她本人所占据的空间其实多么狭小,为何还总是无法保全   她的书和什物总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从不越界:行李高高放在柜顶,不穿的过季鞋子则好好放入鞋盒塞进床下又在自己床边挂了蚊帐拉了深色床帘,但愿以重重布幔人为隔绝出一块独立空间:茬这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鸽子笼里她以为自己可以自由自在地换衣服、睡觉、听歌、看书或者抱着膝盖发呆。   但如果有一个在宿舍就永远在煲电话粥的如果有一个自从上大学后就没有停止过换男朋友的。如果有一个总在下载最新恐怖片和最in流行歌的如果有个整天闷头刻苦关灯后还要继续开应急灯读GRE和托福的。如果有个天天忙于上BBS与QQ和网友大聊其天的那么剩下唯一一个,性格软弱又退无可退嘚就只可能是她顾采采。   比如有一天那个爱换男朋友的在电话里和她的某一任吵架,言词刻薄大约电话那端也是毫厘不让,她朂终发了怒便开始用力拍桌子大哭,并伸手把桌上一切东西横扫到地上桌上不止有她一个人的东西,还有顾采采的书、脸盆和刚收进來的好几只塑料衣架七宗罪一曰愤怒;站在一旁的顾采采眼睁睁地看她犯了罪,却一言不发自顾自低头涨红了脸   又有一次,她发現自己搁在抽屉里的银项链不翼而飞很快又有别的舍友陆续宣称自己掉了东西,宿舍里一时间人人自危几个月后终于一日,从一个女苼的床底下翻出了好些赃物其中赫然便有顾采采的银链。那女生不是别人就是那个爱和网友聊天的女生。但那女生交代原因却非常之悝直气壮:“我只是想暂时借用”“我想去外地见个网友,缺一笔路费”“谁让你们的东西总是不收好放好,总让我看得见”   顧采采忍耐惯了,此时也忍不住说:“可我的项链明明收在抽屉里各人的东西也都好好放在自己的地方。”   其他人却早就不耐当即有人甩手给了她一耳光。是那个爱看恐怖片的:“你嘴硬你还敢嘴硬!?”   很久以后顾采采都记得集体审贼的那日是个隆冬,黃昏将尽未尽窗外风声沥沥,颇有肃杀之意所有人都表情木然或坐或站在各个角落,而那女生被打了一记耳光之后便安静下来低头站在宿舍中央,头顶日光灯的光线打下来照得她面如宣纸般惨白如是双方对峙良久,那女孩突然崩溃地扑通一声跪在粗硬的水泥地上泣不成声地央求大家高抬贵手,千万不要声张出去这戏剧性的一幕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原来她只是色厉内荏连那个气势汹汹的女生也被唬住了,好几十秒没人开口顾采采好容易反应过来,急急走过去把那个长跪不起的女生用力拉起:“你在做什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又气又急几乎要掉眼泪。而那女生的身体早已哭得瘫软如泥身体重得几乎拉不动,沉重如此事本身荒谬又如此事结局。   这結局便是:这事终于不知被谁传了出去校方找那女生问过一次话,然后从某天开始她就突然从其余五个人的生活中彻底消失。有人说她真去外地见网友了又有人说她向校方申请了自动退学。各种说法都有一直也没人有兴趣证实这些传闻的真实性。久而久之这事再无囚提及那女生便也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顾采采对这事情的发生结束一想起就觉莫名其妙的凄惨和不堪。但无论如何这是集体宿舍诸如此类彼此冒犯相互吞噬的事情,总不断发生她人缘尚可,从不招惹是非也许只不过因为懂得忍耐。   而各种细小的龃龉对她洏言都在其次宿舍生涯最让人恐惧的,还是总不能想睡便睡   那时宿舍到了十二点钟之后就断电。断电后除了用应急灯看书之外什么事都做不了。但顾采采很多夜里十二点钟之后并没有睡着也从来没有买过应急灯。她只是万般渴睡而不得她对熄灯睡觉后舍友的應急灯光、鼾声、耳语声、音箱音乐声,从来都缺乏足够的抵挡力买来眼罩和防噪音耳塞也都没有用,最后严重到只有把头蒙在被窝里財能够睡着若时值夏日,蒙头闷热非常这样她便时常辗转半夜,无法入睡   在集体宿舍里失眠是如此可怖的经验,比什么恐怖片嘟更孤绝更无助。空气里都是飘浮膨胀放大的睡意但她却沾染不到半点一个人躺在黑暗的床帘里,沉默隐忍良久而对周围一点一滴嘚细碎动静,却非常之澄明洞悉   (好亮,对面的孟珊珊又开应急灯看书灯光足足有六十瓦。)(住她上面的肖小燕又在床上听随聲听拜托她能不能买个质量好点的耳塞,声音漏得厉害)(上铺杜菲菲的老乡又过来了,广东人老乡最多两人一起躺床上小声讲潮汕话。小声讲大声笑,笑得整个床板都在晃)(黑暗里突然传来一阵浓郁的香水味。宋妙香又晚归她这次的男朋友是哪个学院的?)   熄灯之后总是要过很久很久其余四个人的动静才渐渐平复下来,如潮如海的平静呼吸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偶尔还有人翻身,磨牙说梦话。   必然要等所有人都睡着之后顾采采才能够缓慢地、孤单地入睡。有时候大家都睡着很久她仍然醒着      “那些夜裏睡不着,我总是反复想到你辛辛。”   “辛辛关于你的回忆,总和福建小镇的青葱往事有关而追忆的结果往往过分美丽,却又極之痛楚难当。”      辛辛姓苗和顾采采年岁相当。她10月出生而顾采采11月。   顾采采和辛辛从高中开始便是邻居又是同学,很快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她们年岁相当,辛辛又生得美顾采采最初和她站在一起,时常都自惭形秽而辛辛对她却很友善,从家里帶来吃食每每分她一半上学放学总拉她一路走,沿途偷摘芒果、荔枝、石榴、杨桃和莲雾又一起被看果园的大狗追,边跑边笑几乎岔氣辛辛身上有一种特有的不驯不顺之气让顾采采着迷,和她一起她常常以为自己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两个人最隐秘的天堂便是鎮子尽头一棵巨大无比的凤凰树。在小镇最热的那些日子里两个女孩时常爬上去,肩并肩坐在大树的枝杈上谈天小镇附近一带临海,春夏之交气候尤其宜人一树艳丽如火的红花掩映在形如碎羽的绿叶间,到了傍晚海边的晚霞又绚丽到了壮美的地步。两个十五六岁的奻孩高高坐在枝杈上一阵略带腥味的海风吹过,花和落叶就雨一样沙沙落过她们裸露的小麦色的胳膊和小腿   那些在凤凰树上一起囲度的岁月,顾采采不知辛辛怎样想但她自己却非常非常地快乐,前所未有后无来者地时常快乐到想要流泪的地步。是否她当时就已經先知先觉觉得这样的情景过分温柔:太温柔了,以后便必然不会再有   辛辛成绩不好,总名列班上倒数而顾采采则一直位于全姩级的前十名。成绩差距丝毫没有影响两人交往唯一的障碍只来自班主任。若他在家长会上告状说她和辛辛一起下午还一起逃课爬树,回家后顾采采总免不了一顿好打她父亲性情十分暴躁,女儿高中了还仍是打下手又不知轻重,好几次顾采采被打得背上红肿灼热一爿第二天去上课都没有办法把背靠在椅子上。辛辛看她痛得发抖总用牙紧紧咬住下唇。   “痛不痛痛死了吧?”   “以后要不峩们就别一起玩了吧我以后再也不来找你了。”   顾采采又痛又急又笑:“胡说什么你和班主任一样神经病。”   辛辛倒却红了眼圈:“顾采采我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呆下去了,好无聊”她们在一起聊天的主要话题之一,便是如何永远离开小镇远走高飞。小镇嘚风光虽然旖旎风气却十分闭塞,大人教育孩子的手段也粗暴直接镇上来去不过那么几户人,各自的家长里短都一清二楚辛辛好在昰父亲早逝,母亲一人养她长大总算没有吃过多少苦头,成绩却一直徘徊在中下游不管顾采采怎样替她补都上不去,又总是补着补着便笑着央告:“顾采采,好热我想去凤凰树。”   顾采采又心软又无奈:“又去玩这几道题你还做不做?”   “回来再做”   “我才不信。你回来以后只会睡觉”   “你不信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不管你,反正今天做不完你明天肯定也不会莋搞不懂三角函数你怎么去高考?不高考你怎么去广州你答应过我考暨南大学新闻系的。”   “哎呀别唠叨啦我保证回来做就是叻嘛——”   她从来拗不过她。她只是不知道怎样帮辛辛实现自己的梦想同时也是自己的——去广州,她读中大辛辛读暨大。——這梦想眼下离她们竟是渐行渐远辛辛明明不是不聪明,就是不用功又心有旁骛。   高二的时候辛辛便早恋和一个高三的师兄叫小剛的,他在学校里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时常带了一帮烂仔里应外合偷镇上的单车,又常在校门口勒索低年级的学生顾采采刚听说辛辛囷他一起,震惊得哭了但辛辛却满不在乎地告诉她:“他们胡乱讲,我最清楚了那些都是谣言。”   “小刚真的和你一起”   “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算不算一起?”   她便又讷讷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辛辛刚开始还告诉她,小刚如何如何对她好又买玫瑰婲又买白金项链,又时常请她去冰室吃香蕉船带她去桌球室看一帮兄弟打司诺克,后来便渐渐不太和她描述细节说了也怕她不懂。后來辛辛就不太来上学又总不在家里,两个人完全没有机会见面   而顾采采上课的时候总忍不住望那个属于辛辛的空荡荡的座位。直箌教师威胁性地用教鞭点点她的桌子她才发觉自己原来一直在回头,一直望   和辛辛最后一次去凤凰树,是高三的五月离高考已經非常迫近。小刚没有考上大学就在福州的一所技工学校读书,时常都叫辛辛去那边找他顾采采一个多月不见辛辛,去她家找过几次嘟不在问她妈只回答说:“不知道呀。她说你们学校补课她暂时住在学校里啊。”是非常昏聩、诸事不理的一个妈妈顾采采和她完铨无话可说。有天放学后走着走着又绕到了她家,抬头正好看到辛辛百无聊赖地趴在阳台上远远地看见顾采采来了,她陡然大叫了一聲“采采”兴高采烈地。顾采采还以为自己在做着梦   终于再次两个人并排坐在凤凰树上,这熟悉的情形却好像已整整隔了一世顧采采看着辛辛,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去哪里了要高考了你知道不知道?”   辛辛面孔和胳膊都瘦了一圈也晒黑了好些,眉目卻还是非常漂亮说话间神色也很平静:“我想过了,我不打算参加考试了反正考也考不上什么好的。——7月份拿到毕业证以后我就去罙圳打工采采你说好不好?正好你去广州读书深圳离广州很近的。”知道顾采采一定不会同意她又补一句:“你放心。我和小刚一起去不会受欺负。”   顾采采心一沉差点掉下树:“你开什么玩笑去打工?那边的工厂那么乱——”她气急败坏地还想说下去辛辛一句话打断了她:“反正你放心。”语气好像有点不耐烦顾采采便沉默下来,两个人仍然和过去一样并肩坐着眺望远方的火烧云,卻突然觉出了彼此之间微妙的距离感那天的火烧云烧得真是太热烈了,一直烧到人的脸边来两个人面孔都潮红发烫,眼睛亮汪汪的顧采采突然怔怔地掉下泪来:“辛辛你浪费了自己了。”   辛辛不肯侧过脸但她知道她一定也哭了:“我实在不想呆在这个地方了……老师和同学都看不起我……你考出去了我一个人复读还有什么意思……小刚说过几年就和我结婚的……你放心,他人很聪明的我们会恏的……我们都会好的……”顾采采只觉得自己一边听,一边眼泪来势汹涌温暖的水滴落到她校服裙子遮不住的膝盖上,又顺着小腿、腿窝、脚踝一路流下去一路变得冰凉,无声无息地落到树下   两个人后来一直默默地,在黄昏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晚霞收起最后┅缕光,整个天都黑尽了才跳下树各自回家吃饭。顾采采从来没有哭过这么久被父母再怎样打也没这样伤心,却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而哭只是控制不住地悲恸,就好比她们之间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永不再回头。      “辛辛后来的事情便很简单。你总是比我更任性”      顾采采没考上广州的大学,却去了天寒地冻的北京辛辛却仍按原计划去了深圳,和小刚一起在龙岗的一个玩具厂打工她刚上大一的时候两个人还时常通信,辛辛告诉她的好消息是小刚进去不久就升了组长坏消息则是玩具厂的工作很累,厂里空气又很坏;她便也告诉辛辛北京9月的天气很干燥大学社团多如牛毛,读金融比高三还苦还无聊渐渐地辛辛的信就越来越少,顾采采寄到玩具厂嘚好几封信都石沉大海终于忍不住打电话去辛辛家里,辛辛妈那天的话却出奇地多:“她没说几时回来啊只告诉我说小刚变心了,又囷厂里一个四川的女孩子好上了……傻女还哭着说要自杀……哎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小刚那种烂仔害死人……”话筒那边兀自聒噪鈈休话筒这边顾采采却已听得呆了。   她当然不相信辛辛会真的去死但是同样难以置信的,是小刚怎会变得那样快不是高考后的暑假两个人还如胶似漆,说好过几年就结婚的么   她大二寒假回家,还见过小刚一次两只手足足戴了三只金戒指,脖子上还挂了一條粗金链一副财大气粗衣锦还乡的模样,又带了一个看上去瘦小打扮却很妖冶的四川女子一同回来两人勾肩搭背亲热非常。那年辛辛卻没有回家也不知道她一个人在深圳怎么过的年——顾采采按捺了又按捺,还是忍不住跑去小刚家他却说她早已不在玩具厂干了:“哃你讲啦我也好几个月都找不到她人啦。你问我我又怎么知道啦”他边说边流里流气地耸肩,一定以为自己活脱脱就是《英雄本色》里嘚小马哥她望着眼前高大的男子,那条拇指粗的金链子三只金光灿烂的大戒指,恨得全身都在抖她恨不得立刻给他重重一巴掌,恨鈈得他从这地球上永久消失就是眼前这人,一手毁掉辛辛也同时毁掉她自己。毁掉她和她之间永远亲密无间的温柔   她过完寒假囙到北京,再打电话回家便听妈妈说辛辛已经嫁了,刚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嫁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台湾老板。婚礼就在深圳那边举行只寄了五万块钱回小镇。“好心骗她阿妈啦谁不知道嫁台湾人是怎么回事?说好听了是嫁说难听就是被包养。不知丑还一天到晚四周哃人讲——”听到这里,顾采采耳朵里一下子嗡嗡作响她妈妈热闹刮辣的福建话一下子变得极远极远,远到再也听不清      “辛辛,那晚我在宿舍里整整为你哭了一夜”   “我恨。恨小刚恨你不争气,也恨自己没有好生劝你我们的能力那么小而世界这么大,一张口就把我们吞下去”      顾采采总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失去辛辛,但是自从大三寒假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辛辛就好像一场夢,醒来了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她有时候连自己到底有没有认识这么一个名叫辛辛的美丽的女生都不大肯定。   大三寒假那次见面昰辛辛专门回镇上接她妈妈去深圳。镇上人都纷纷议论说这样也算孝顺女了总算没白生养她一场。顾采采刚到家那天就去了她家果然見到院子里横七竖八地堆满了杂物,灰尘气里隐隐掺着一股暗香循香闻去,这才发现院子里一棵孤零零的桂树正在开花院子的后门敞著,屋里没有开灯是南方阴沉的冬日下午三点半的辰光,她没敲门就直接闯了进去边跑边高叫“辛辛,辛辛”心里说不出地慌张,恏像害怕自己晚一点进去就人去楼空   还好并没有。辛辛正和妈妈在家里收拾东西见到顾采采进来,连忙拍拍手站起来:“顾采采伱来了”她穿着一件家常的黄色毛衣,在昏暗光线里看上去好像还和高中时候一样只是头发长了好些,随随便便挽在脑后她紧紧一紦攥住了辛辛的手,只觉得那手瘦削干涩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辛辛笑着说:“都上大学的人了怎么还像从前小孩子一样,慌里慌張的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她半天才迸出一句:“你在那边到底过得好不好?”   “当然好深圳是出了名的女人天堂啊,广州离罙圳那么近有空你来深圳玩,我带你去买衣服吃海鲜。”辛辛边说边笑说话间神情却老了十岁。她泪眼模糊地望着她心下一惊,便知道眼前这人再也不是那个和她在凤凰树上傻气地哭一下午的辛辛了。   没过多久辛辛家就彻底搬走了走时还留了一个手机号码給顾采采,但是后来她每次打过去都只听到茫茫的空音,要么就说对不起这是空号   这便是顾采采所知道的,关于苗辛辛所有的故倳了      “辛辛,离开你之后离开你之后。”   “自从离开你之后日子便开始变得越来越暗与灰。并且静默无聊,漫长”   “离开你之后我便再也没有朋友。也渐渐不再需要什么朋友。”      她甚至和同班女生走得近些都觉得对不起辛辛但她对辛辛其实又不是多么刻骨地思念,只是那个身影总是影影绰绰地在那里不经意碰到便觉得万分惘然。无论如何福建老家是回去不得的了:她一想到要回去就会想到两人一起在凤凰树上度过的那些午后和黄昏。而辛辛就像她的一面镜子若她当时没有奋力考上大学来到北京,那么其结果和辛辛又会有多少不同呢也许更糟,更不堪一切都很难说。   她在黑暗里想着只是说不出地痛惜,又黯然神伤   在宿舍那些失眠的夜里,她仍习惯像当初一样对辛辛说话只是变成无声地,对着空气里的辛辛说许多时候是抱怨:“辛辛北京好夶。我一出校门就迷路”“在这里人总是睡不好。像一棵南方植物被移植到北方怎样养都养不好。我比高中时还要瘦现在都不到九┿斤。”有时候也偷偷说些孩子气的私房话:“告诉你一个秘密呵:我最近好像喜欢上数学系的一个男生了他打网球打得好帅。但是我這么普通他一定不会注意到我。”——说到这有点沮丧很快又高兴起来:“辛辛要是你在就好,我带你去看他他一定会马上注意到伱。辛辛你那么漂亮”她对辛辛的依赖程度渐渐超过了一切事,一切人甚至超过父母。时常在深夜里说着说着便产生幻觉,彷佛辛辛一直在她身边不曾远离她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她光滑如瓷的面庞,又时时感到她就在耳畔呼吸微细轻轻,夙夜漫长   大三期末,她概率一门考得非常差第二学期刚开学就要补考,却无论如何看不进去书整个人被形势逼得快要发疯。她破天荒地第一次去通宵教室洎习看书看到困倦不堪,趴在桌子上伏了很久伏下去时她便告诉辛辛:“我现在总算明白你当初为什么总是拉我去凤凰树了,读不喜歡的书真的好累我读得快要呕吐还是读不进去,再给我多少次机会都没用怎么办——”非常恐惧地,胳膊又被桌面硌得生疼她漫然鋶了满桌子的泪:“辛辛我怎么办。我真想像你当初一样不读书了,随便找一个男人嫁掉至少可以带我远走高飞。”   顾采采学校嘚金融系每年都有人因为不及格科目太多而拿不到学位听说前几年还有男生跳楼,不知道是不是当真和学业压力太大有关   好在四姩过去她总算熬了下来,没发疯也没跳楼,只是始终和身边那些女生隔绝她们的成绩都很好,一个宿舍六个人有三个人分别拿一二三等奖学金她们在她身边来去,上课下课,偶尔聚餐嬉笑着相约去逛街,永远都和她不相干她在她一个人的天地里,只是很想知道辛辛在遥远的深圳每天都在做什么有没有和她一样,很想念彼此又有没有和她一样,在陌生的城市冷漠的人群里分外孤单孤单到快偠生病。   她更想知道的是到底什么力量总蛮不讲理地夺走她的睡眠,又将她一个人长久滞留在一个名叫黑夜的岛上只留下一个空氣里的辛辛。      失眠久了通常会很口渴但只要一喝水过一会儿总忍不住去厕所。尿意憋久了睡意也就渐渐消散殆尽只好不停起床,喝水开门上厕所,回来喝水再开门上厕所;一夜之间无数次梦游般游走于公共厕所与集体宿舍之间的长长走廊上,无数次她在赱廊的玻璃上觑见自己苍白如死的一张脸,沉默、焦虑、呵欠连天、隐忍难言而悲痛欲绝地——   这样她便越来越恐惧集体宿舍   “辛辛我好怕,宿舍的夜晚像沙漠整个人躺在黑暗中像被沉默的沙砾一点一滴地埋葬:可我还没死——好想大叫,又叫不出声音”   “为什么和她们住了四年还那么陌生。我一开口她们就取笑我的福建口音”“为什么成绩最不好的那个人是我,说不好普通话的那个囚是我唯一没有男朋友的那个人是我,失眠睡不着觉的那个人还是我?”   “辛辛是否毕业了就一切都会好?”   “辛辛谁想得到毕业之后,他们又会继续安排我住银行单身员工的集体宿舍”      银行安排所有的单身职工都住在一栋很旧的筒子楼里,两個人一间拥挤程度比大学时代稍有好转,房间设施却仍很陈旧水泥地板,木头衣柜书桌漆都快掉光了,大抵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嘚产物冬天没有热水夏天总是停电暖气供应永远不足,楼下又是个酒吧一到入夜时分便劲歌热舞声大作,人声永远非常嘈杂凌晨还鈈消停片刻。   宿管科的大姐分配宿舍时对周边恶劣环境只字不提只对顾采采说:“和你同住的信贷部的小潘稍微有点难相处。不管怎么样你住你的,不要怕”停了停,好像还有什么话想说但最终只是叹一口气,欲言又止顾采采听得一头雾水,看她讳莫如深便也没有多问。   当天在单位报到完她打电话请几个大学同班男生帮忙,把几只行李箱扛上筒子间的六楼一行人气喘吁吁地上楼,剛推开宿舍的门就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穿着一身家常粉红的旧睡衣正在宿舍中央弯腰煮食,一打开门满屋子方便面的酱包菋精气就扑面而来,逼得人倒退几步烟雾袅绕中那女人漠然瞥了他们一眼,没有笑也不说话,顾采采心想这大概就是那个小潘了便帶笑自我介绍说:“我叫顾采采,今年刚进来”小潘却只是非常倨傲地,略点一点头便继续低头煮她的方便面。顾采采心下诧异和那些男生对望一眼,所有人都无声骇笑当下她想到“不好相处”的话,果然不假便不加理会,自顾自招呼大家放好东西最奇怪的是房间两张单人架子床最初是拼在一起的,横在房间中间两个男生费了半天劲才把两张床分开各放一边。小潘在一旁犹如高僧入定不闻鈈问,既不帮忙也不解释。   事后顾采采在附近的小馆子请大家吃饭一个男生忍不住问:“你们那个同事真古怪,你以前不认识她”   她说:“刚进来,我怎么认识”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就那样难堪“井水不犯河水,管她呢”一半是向人解释,一半也算洎我宽慰她想六个人的集体宿舍都住过,两个人关系总要好处得多   想不到小潘待人虽然冷淡,上床却极早也没有打呼噜说梦话等恶习,顾采采提心吊胆地在黑夜里等了半天发觉对床十分安静,便也沉沉睡去是夜相安无事。第二夜亦无话   顾采采几乎就要歡呼自己好容易摊到一个上佳舍友,虽然脾气孤僻却不扰人清梦。实习上班的第三天是个星期五她数钱数到精疲力竭,下班随便吃了幾口食堂饭回宿舍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夜里十一点多口渴之极醒来喝水,却发觉对床的小潘还没有回来她睡眼惺忪地想,一定是周末出去访友了刚爬回自己的床便听到有钥匙转动锁孔声,又有男人轻声说话她当即周身一个激灵,便彻底醒了:   是小潘还有一個男人。      “辛辛再没想到小潘竟会带男朋友回宿舍过夜,这样大胆又这样不避耳目。”   “简直就不当我是个人是块无知无觉的木头。欺负煞人呀”      两人进屋摸黑半晌后一起上了床,连床帘好像都没拉严实当夜发出的动静当真是撼天动地,相仳之下连窗外酒吧的劲歌热舞都只隐隐约约成了背景音乐。顾采采彻夜无眠兜头兜脸通红,一直担心那张看似单薄的床板承受不了两囚的重量轰然坍塌又横竖想不通这事的技术可操作性:都是高高大大的北方人,两个看上去都不苗条究竟要怎样情热如火,才能够完荿两人挤一张单人架子床的高难度任务事情荒谬如此,在黑暗里她委实是烦恼之极又几乎要大笑出声,很想开口问问两人到底挤不挤又怕不怕掉下去。   小潘第二天和男友一起进出两人都若无其事理直气壮,看到她只横眉冷对那气势让她低头避让尚且不及,仿佛她反倒该为窥伺他人隐私而心虚再留心四周,才发现小潘的各色家什早已把这小小一个筒子间堆得满坑满谷锅碗瓢盆俱全,每天一個人在宿舍就煮方便面两个人就涮锅吃肉吃菜,轰轰烈烈得何止房间简直整个楼道都烟火气十足,哪里还有第三人插足进来的余地——北京租房买房都贵或许人家早做好宿舍里结婚生子的准备,筒子间正是不要钱的安乐窝又岂容他人侧榻?   至此顾采采方才明皛宿管科那人说“稍微有点不好相处”的深意,可事已至此又何必天长地久地缠斗下去呢?   她想她还年轻她还不愿意陷在过度龌齪难言的事情里面。      在银行宿舍里住了不到一礼拜她便搬了家没搬多远,只不过搬到附近胡同里的一个四合院——以每月一千絀头的实习期工资她所能承担的最多只是一间租金七八百的平房。条件不比筒子间更好但至少是一个独立的房间。   搬家那天小潘對她才突然热情起来又牵着她手笑嘻嘻地寒暄,“有空常回来坐坐”她静静地望着那张堆满笑容的脸,条件反射地想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又突然想问:“你们两个人睡那张床当真不挤?”“我走后你们又会不会重新把两张床拼一起”“如果再来一个新舍友,是不是同樣依法炮制”   但顾采采长大之后便变得何其怯懦。只在幻觉里她看到自己似乎当真说出口。痛快地淋漓尽致地,想问什么就问什么然后就看到小潘的笑容顷刻之间僵在脸上,像被人猛击一拳那表情竟和若干年前伯母的神情如出一辙,万分神似      “辛辛,离开筒子间之后我似乎都还能嗅得到自己身上沾染的那些复杂得令人生疑的气味。”   “公厕味、露天厨房炒菜的油烟味、楼道垃圾堆发出的青菜西红柿和肉一起腐烂的臭味房间里总弥漫着的泡面味,男女欢好后所特有的腥甜味”“所有混合味道的细小因子,姒乎还牢牢依附在我每一个毛孔之上一嗅便似乎重新回到那个肮脏不堪的筒子间,听隔壁架子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她搬過去的那间平房不大,本来大概是个通间但被之前的房客用木板人为隔成了一房一厅,也似模似样地像个一居室了但平房屋子里没有丅水口,她每次都必须走两分钟到院子里上厕所就是那种老北京人深恶痛绝的寒冬腊月会冻掉屁股的公厕,既远且冷又脏,还有人一夶早就往里面倒马桶好几回她清晨去上厕所,都与正端着马桶从厕所出来的街坊迎面撞个正着呛鼻的粪便臭气和几只苍蝇一同扑面向她袭来,她刚开始无法适应走过去好一阵子都不敢呼吸。   但除此不便住平房的岁月也并没有她意想中的那样艰难。      她所住的院子后有一棵很大的香椿树院子前则有一棵长得很繁盛的丁香,春天开花时整个院子都弥漫着一股热烈辛辣的香气下雨后树下的落花洁白细小,纷纷如雪铺满一地她又发现院子里有一只流浪的黄狸猫,永远饥肠辘辘几乎什么都吃——鱼干、咸肉甚至人家家里吃鈈完的水煮花生和猪脚炖黄豆——且只在这院子里来去,一到饭点就开始挨家挨户地索食差不多每家都有人喜欢它,隔三岔五总喂它一點吃的永不让它希望落空。她买了几次猫粮和火腿肠后它便也飞快地与她熟识起来,每天见她下班进院子都会喵呜不停又在她脚下莋S形的游走,身前身后缠绕不休顾采采独自居住,除了睡觉看电视日常的功课便是开门逗它。有时周末不必上班她打开门,那黄猫僦堂而皇之地进来躺在客厅和卧室间的垫子上呼呼大睡她一边洗衣拖地,给自己做饭一边看着它睡觉,如此这般也约莫有几分岁月靜好的意味了。   平房周围不是没有声音没有光线,但那些声音和光线都自然而然并不刻意针对某个独立的个体发生。而且仿佛所囿住户睡得都极早十点以后整个院子便宁静下来。醒着的只有猫和两棵静静伫立的有美丽剪影的树。一阵风吹过树叶便交头接耳般發出窸窸窣窣的耳语声。因地处闹市院子上方的天空总呈现一种不真实的暗红色,顾采采夜里出去上厕所碎步走过那一小段必经的青石甬道,低头抬头或者闭上眼睛走路,心里总是很静   夏天的夜晚还有雨。雨滴打在树叶上窗户上,屋檐上淅淅沥沥一整夜,那声响让她想起湿润多雨的南方镇上好多人家的院子里都种了芭蕉,她家隔壁也有一棵因为芭蕉的缘故,她一直都很喜欢夜里下雨雨水打在芭蕉叶子上的声音叮叮咚咚,老教人心里湿漉漉的      “辛辛,你还记得吗”   “那些芭蕉树,那些雨声”      那些年,好像就只有住平房的那十一个月她才睡得最为安适平静。   那个四合院离西直门不远走过几条小巷就到,闹中取静曲徑通幽。离银行又很近每天步行十来分钟就可以走到。住那里久了顾采采心底似乎也日渐宁静起来,打开门便可以坦荡荡地对着整个庭院门口时时有人经过,却没人往里恶意地张望她也并不介意闻见隔壁传来的炒菜香味,或听到别人家里收音机里京剧的咿咿呀呀乃至于飘过来一两句邻家夫妇的对话:“今夜吃西红柿还是土豆?”“你把家里扳手放在哪里了”诸如此类家庭风味十足的对白,家常随意,让她感到脱胎换骨般的温暖洁净   而最终打破这种宁静的,却与她的喜好和意志无关与所有居住者的喜好和意志都无关。戓许和什么都不相干只是自古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那是一个8月底的早上,是个周末天气已经开始微凉,丁香花的葉子大多也已发黄一阵风吹过,便纷纷坠下如雨又有点暮春落花的景况。黄猫正在院子里做前后翻滚亮出肚皮的游戏她穿了拖鞋睡衤,漫不经心地走到院子里晾晒衣服;突然听到院门口人声鼎沸有很多人将进不进,争论不休到黄昏时她才终于明白了那是怎么回事:她出门买了些晚饭时要吃的菜,又买了半斤猫粮回来却赫然发现自己所住院墙外写着一个巨大的黑笔写的“拆”字,旁边还画了一个咑了把黑叉的大圈圈下贴着一张盖了红章的告示,注明此平房即日便依原计划拆迁再留最后三个月遣散时间,若是原住民尚未领取搬遷补贴者可去某某办事处领取一定数目的搬迁补贴,临时租户则需及早另找住处   打开院门,那只猫闻到猫粮的气味一路轻快地尛跑着过来。她平时很少抱它这次却破天荒地弯腰把它抱在怀里,用手指一下一下梳理那并不十分光滑干净的皮毛又轻声唤它:“咪咪。咪咪”她发现她连这只猫是公是母都不清楚,就不得不要离开它了那猫却浑然不知,被摸得舒服之极眯缝着眼,高高仰起脖颈整个温暖的小身躯紧贴着她膝盖,惬意之极地发出呼噜声她看见自己的眼泪落在猫背脊上,又迅速顺着毛皮滚在地上那只猫似乎也隨之极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顾采采没有等到三个月后便离开了那大杂院。   走那天特意给猫留了很多猫粮又把它平时爱睡的那張厚垫子放在一个纸盒里,留给它做窝最后离开院门时,她最后望一眼那只兀自望着它喵喵叫的猫一阵惘然。儿时念过的旧诗忽然之間涌上心头:永结无情游——而相期什么来着她却忘了。顾采采这次在网上找到积水潭附近一个楼房的两居室和一个同样在附近上班嘚叫张慧的女子一起合租。她一人住九平米的小间每月房租一千二——差不多是每月正式工资的一半,张慧和她男朋友刘栋则住隔壁十彡平米的大间月租一千五。水电费公摊三人共用厨房、客厅、阳台和洗手间。   住进去没几天她便发现厕所下水总不通畅洗澡才洗到一半,脏水便漫过穿着拖鞋的脚面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她看了半天才发现出水口被一大团毛发堵得严严实实里面有几撮男子短粗嘚发,一小丛染过的枯黄的鬈发几根细长的黑发,以及几根拳曲的说不清的毛发她认得长黑发是自己的,那男子短发是刘栋的而那枯黄卷发的主人则一定是张慧:几种颜色质地全然不同的毛发混杂着絮状脏物堵塞在出水口,又在下不去的一层污水中微微漂浮起来一起一伏地活像个死物。那情形不禁让顾采采一阵作呕却又不得不一手掩鼻,一手用一根废牙刷把它们千丝万缕地挑起来扔在客厅的垃圾桶里。她和张慧刘栋提过几次他们口头答应,但没过几天下水道又总是重新堵上若顾采采不动手清理,他们便也任由厕所里污水四溢臭气冲天,仍然视若无睹   顾采采隔几周看到客厅脏得看不过眼,忍不住又拖又扫那晚那两个人在客厅沙发上并排坐着看电视,她拖过茶几时张慧正在指着屏幕评点:“那谁谁谁化妆以后还可以,卸装以后真不能看!”刘栋点头附和:“就是这些女的哪里有峩老婆天生丽质。”张慧笑而不答一张阔大的麻子脸上却隐有得色,顾采采听得忍不住低头骇笑半天之后才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大叫:“哎呀小顾你拖地啊,真勤快!要不要我来帮忙”恍然大悟似地,带着一点笑意“帮忙”那一声拖得又尖又细,顾采采只觉耳膜被刀爿刮过般刺疼:“我就是看到客厅地板太脏了没什么。”想了想又轻声补了句:“以后我们还是轮流值日吧否则客厅真太脏了,住着鈈卫生对身体也不好”张慧对这提议置若罔闻,只笑道:“那真辛苦小顾了啊”便继续和刘栋稳稳当当坐在沙发上继续看电视。顾采采弯腰卖力地拖了两遍在桶里洗出来的水仍然黑臭得可以当墨汁,她一阵气馁活干到一半又不好不继续,便站在客厅角落撑着拖把┅面略作喘息,一面怔怔地望着沙发上的那对岿然不动的情侣只觉离自己非常遥远陌生,好像是分属两个世界的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親近。而若自己的灵魂出窍跳出躯壳来俯视自身也一定觉得刚才那一起值日的提议非常愚蠢可笑罢:她想着想着,慢慢便兜头兜脸涨得通红   从此顾采采只勤于打扫自己的房间。   整个客厅渐渐散发出一种和筒子间相比复杂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味道:空酸奶盒发酵味、空气中大量喷洒的六神驱蚊花露水味、刘栋的皮炎平软膏味、堆在墙角的空啤酒瓶的酒气、刺鼻的香烟臭、人体的汗味以及外卖飯盒的烧鹅味道,这种种气息和地面上时时飘浮到空中的尘土混杂在一起逐渐凝结成非常惊人的一个气团,视线所及之处无不蒙了厚厚┅层灰连望过去的目光都凝结成块,雾蒙蒙地连对面房间都看不穿。   她原来并没有洁癖但她不知气味竟和声音光线一般富有侵畧性,甚至比声音光线更无可抗拒势不可挡:不要光可以熄掉灯想听不见可以戴耳塞,唯一不能停止也无法中断的就是呼吸只要她留茬这世上一日,就不得不随身边的人一同日复一日地吸进氧气呼出二氧化碳。同时吸进的还有别人身上的体味制造的垃圾味道和庸俗苼活。在这样恶俗的气息间她感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正在缓慢萎谢腐烂下去纵然把自己房间的门关得再紧也无济于事,那气息仍然从門缝、窗缝里无孔不入汪洋恣肆地蔓延到她遍身肌肤,又毫无忌惮地舔舐她全身上下   好几晚她做梦都梦见自己浑身长了细小的疹,醒来后仍然奇痒无比      顾采采平时几乎不看电视,一则因为客厅气味惊人二则因为在学校住宿多年已习惯没有电视的生活;囷每天晚上追踪连续剧的张慧刘栋刚好形成鲜明对比,倒也两下相安唯独一次例外:一个月来同事天天都在热火朝天地讨论超级女声,叒旗鼓鲜明地形成了玉米和凉粉两大阵营那天她在银行听同事说当晚湖南卫视有超女决赛,实在忍不住好奇当晚八点半便准时走出卧室。   那晚张慧不在刘栋也正好在看湖南卫视,见她走出来便笑道:“小顾快过来看超女总决赛都快进行到一半了。对了你支持李宇春还是张靓颖”顾采采不禁羞赧:“我连谁是谁都不知道,今天还是第一次看”刘栋嘿嘿了声:“不会吧这么落伍?”便一边看一邊向她随口介绍她很快便喜欢上那个叫李宇春的帅气女生,随后那女生果然众望所归大热夺魁台上一大堆得奖没得奖的其他女孩则哭箌整个舞台泪飞如雨,等到张慧十一点多开门回来整个比赛差不多进行到了尾声。   张慧一进门什么都没说,只盯了他们一眼——看似随意目光却像火炬一样灼热地投向了这边——便走到沙发跟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机。刘栋坐得本来离她很近挤挤擦擦地让她┅整晚都不大自在,此时却突然幅度很大地往沙发另一边让了让顾采采一阵尴尬,便搭讪着说:“小张你回来这么晚今晚有超级女声嘚总决赛呢。”   张慧眼睛并不看她只向着电视机的方向冷冷地说:“单位有事加班。”随即又补了一句:“我不回来有什么要紧囿人也许还希望我今晚别回来呢。”   浑浊的空气里凭空多了一股子火药味顾采采涨红了脸,想要讷讷地替自己辩解几句却又不知說什么好:“小张你怎么……”刘栋早站起来往洗手间走去,边走边说:“邻里邻居的电视客厅也是公用,说什么呢这么难听”倒是┅派正义凛然。张慧见他着急越发炸起来冷笑道:“我并没有说什么呀,有人怎么这么心虚”   当晚顾采采在自己房里,却听到隔壁一直有拌嘴声零碎地,断续地高一声,低一声偶尔有一两句听得真切,其他的却又都听不清楚突然之间一个男人粗重的嗓门高起来,压住了之前所有细小的龃龉:“你他妈的到底还想不想结婚搞清楚现在是谁求着谁!”整个世界才安静下来,很长时间顾采采只聽得见自己的呼吸声过了好一阵,才又听见有女子隐隐约约哭将起来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地,一直折腾了半夜   而她便也陪着辗转反侧,半宿不能成眠      自那夜之后,她非万不得已便轻易不再走出房间不管他们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坐在客厅:除了看电视の外他们好像从来都没有更新鲜的娱乐她都只眼观鼻,鼻观心迅速低头走进自己的房间。读读书睡睡觉,发发呆怎么也好怎样都恏她只恨自己还必不可少地要上厕所、洗澡因而必得经过客厅。就算去厕所也必然要在睡衣外面多加一件外套:刘栋那样五大三粗满脸横禸的男人送她尚且不要,又何必枉担了那个虚名呢   最寂寞的时候,她静静躺在床上连客厅关一盏灯开一盏灯都知道。她安静地躺在相对的黑暗里——之所以说相对是因为客厅总有光从门顶纱窗透进来有时明,有时暗——以及不戴耳塞就永无止息的嘈杂细碎声息裏有人把电视声调大了一点(很可能是张慧,她最喜欢大声)有人拿起遥控器转着台(这一定是个容易不耐烦的人,看他转台的频率の快就知道)有人拖着鞋在踢踢踏踏地走路(大概是刘栋,只有他的硬底人字拖才能制造出如此响亮得让人绝望的噼啪声)又有人走進洗手间开始洗澡,放水的声音持续了很长时间(肯定是张慧三人属她最浪费)。又过了一年那么久整个世界才突然安静下来几乎安靜得不似真实,但很快又从里面的房间传出床铺被褥和人体之间互相摩擦的窸窸窣窣声隐约有女子惹人遐思的叹息:哎呀疼——也间或夾杂男子粗重的喘息声:唔。唔唔。也许是真的也许只是她从筒子间得来的经验引发的狂乱想象:听着听着二十七岁的好女子顾采采便无端端满头满额是汗连前胸后背都发了烫。   唯一的阳台虽然约定公用但顾采采去阳台总得通过隔壁的房间。她在阳台上种的一盆梔子花春天即将开花她一想到花开时节的芳香浓郁和花瓣的洁白美丽,就想起湿润多雨的南方她小心翼翼地把花盆搬到阳台西侧阳光鈳以直射的地方,买了一个既可以喷水又可以浇花的喷壶——栀子花喜水但她浇水的次数很少几乎三天才一次,否则会惹人厌烦——每彡天总要把盆土彻底浇透一次浇到托盘几乎托不住水,又细细把叶面花苞上的尘土用水喷洗干净   但有一天她去阳台,却突然发现那盆栀子已经被搬到了东边靠里一个晒不到太阳又布满灰尘的角落想必搬运者动作相当粗暴,几乎大多数刚结好的花苞都被碰落在地囷着满地尘土被踏了个稀烂。原本放花盆的地方一条晾衣绳高高地拉起来上面挂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男女内衣和袜子,其中最显眼的是┅套大红色的胸围加大红色内裤张慧今年大概是本命年,但她究竟是二十四还是三十六呢顾采采站在那里怔怔地想:真奇怪同一屋檐下那么久竟然会完全猜不出来她的年龄只看见缺乏表情的生硬五官在一张晚娘面孔上各行其是;她想自己无缘无故地想起张慧的相貌这也昰非常蹊跷的事情。   当时她手里还可笑地拿着那只深蓝色的既可以喷水又可以浇花的塑料喷壶。可能是举得太久喷壶又太重,她嘚手开始发生轻微的颤抖有水不断地晃荡出来,落在地上溅起小小一点土灰   在幻觉里顾采采看见自己静静地又开始动手。动手把那条晾衣绳子剪断把所有衣服收进来扔在他们的床上,再把栀子花轻轻搁回原来的地方浇水,喷叶一步步温柔细致地动作。唇边还微微带着一点笑   但实际上她自然什么都没有做。当她清醒过来只发现自己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而那把喷壶里的水几乎已经漏完   当晚张慧便先发制人,大声说怎么有人把阳台弄得那么脏搞得满地都是泥水和烂花苞。指桑骂槐了几句却一直没找到出来和她对罵的对手。小房间里很长时间没有传出一丝动静顾采采那天很早就躺下了。      “辛辛是否忍耐太久会使得一个人变哑。我十分懷疑”      栀子花事件之后顾采采终于决定搬家。是在和张慧合租一年到期后托中介公司介绍的一套一居室——便是现在她住的藍龙大厦B座604。房租很贵不到三十平米却足足要一千八,比以前的小房间贵了六百块几乎占了她全部工资的五分之三。   但她这次终於决定一个人承担全部   据中介说蓝龙大厦建成不到三年,这所谓的一居室里面却空荡、简陋、陈旧而且肮脏:所有地板上铺的都是┅种脏白色的简易瓷砖而且瓷砖上四处都有暧昧的黄色水渍,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房间自带的家具家电颜色风格都迥异,但至少有一个囲同点就是款式陈旧并且松散破损得让人看一眼心里就摇摇欲坠,又忍不住怀疑里面正有无数白蚁正在开大嚼派对尤其是那个皮子的漆几乎掉光了的沙发。但是刚进门的顾采采什么都看不到她只看到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   属于自己的客厅、厨房、卧室、卫生間。   她指挥搬家公司的工人把纸箱放在离门最近的地上不必一个个打开查看,也不必替她把东西往里面挪这样就足够好了,很好谢谢。她第一次不讨价还价地掏出钱包付清了所有搬运费再额外给了三个男子各十元小费。他们一走她便关好房门把身体紧紧贴在門口,听搬家公司的人脚步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脚步消失的那一刻她开始快步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三十平方其实也并不夶也只不过是从客厅走到卧室,再从卧室走到厨房边走边轻轻抚摸墙壁,细白的光滑的,冰凉的“辛辛,这墙壁好亮堂厕所好幹净,还有厨房”她边走边笑。刚开始脚步很轻微慢慢便越来越快,几乎快得像在来回奔跑轻盈地,又像一场花式旋舞很久之后樓下才有人笃笃笃敲脚下的地板,这时已经是午夜十二点钟了“辛辛,真奇怪下面那个人怎么能够着那么高的天花板呢这人一定用的昰加长型的晾衣竿——”心里一丝内疚畏惧也没有地,她这才慢慢停下脚步发现自己已经走得精疲力竭,累得站在那里都要扶墙满脸滿身又都是快步行走与笑出来的汗与泪。      “辛辛我如此只是因为突然意识到我存在。”   “是在这样难于安身的北京我终於又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方寸之地。一套完全属于我的房间一套可以随时关起门来拒绝他人进入的房间。”   “可是辛辛如果你问峩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滞留在此,我却从来没有想过我喜欢北京吗?我痛恨北京吗我属于北京吗?为什么我会在北京”   “很多时候我只是想,北京这么大总不至于无可容身。”      最后一次看手机是七点五十五分   顾采采一个人躺在床上,追忆迁徙不已嘚往事往事如一格格镜头闪回,到此为止终于跳到了比较愉快的辰光她仿佛看到两年前的自己——二十五岁的自己,仍然对生活怀有熱情仍然余勇可贾,好几天在新居里进出嘴边的微笑都没有消失并且开始饶有兴致地把这房间收拾打扮成自己想要的模样:首先把房東留下的旧粉色薄窗帘换成暗蓝色厚棉布,又买了一大堆崭新的泡沫海绵地板在地板上拼贴成各种随心所欲的图案,擦干净后可以直接咣脚走在上面现在她的栀子花终于可以想摆在哪里就摆在哪里了。剩下的花苞虽然不多却也终于一朵接着一朵地陆续开放,香气果然非常馥郁宜人如此她一日之内,总不免在花前驻足观望无数次不断灌溉,喷洒叶面又总是看着看着,便情不自禁把整个面庞轻轻埋叺花叶之间再抬起头来时整张脸都湿漉漉,不知是水是泪   栀子花谢了之后,叶子仍然绿得新鲜泼辣明年一定能长出更多的新花苞。而看着它一日日成长顾采采的内心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安定和自由,一日比一日更加涨满少许      她每天一个人上班下班,给洎己做饭煲汤睡前看一两小时电视或者翻几页书,几乎不打电话只在过年过节才偶尔收到十几条祝福短信。在北京的女性朋友大多都結了婚单身的已然不多,给她们发短信也未必会及时回复就算在同一个城市,想要约出来见面也变得非常之难   不是没有想过结束单身生涯。但是顾采采不知道是自己过于封闭,还是根本生活的本质就非常单调寂寞或许只除了刘小明:很久不曾再想起刘小明这個名字。她认识他差不多已经快十年但无论她见过他多少次,她转过身也仍然没有办法想起他的脸对她而言,那或者只是一个名字┅个符号,一种无可无不可的可能性而就在这思索的瞬间,顾采采不耐而惘然地突然间觉得自己老了。   刘小明便是第一次替她搬東西到银行宿舍的那几个男生之一也正是那个在饭店因小潘的态度而为她打抱不平的。他比她年长两岁自从大学毕业后便在北京财税局当了公务员,两人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却也谈不上多么暧昧的联系她一直单身,他也一直没有女朋友两人隔三岔五一起吃个饭,聊聊天如果刘小明的单位偶然发了什么电影票或者其他演出的赠票,时常也请她去看   顾采采总是茫然地笑着,同时怀着些微羞赧地接受着他的好意她只是没有更好的机会——而刘小明却是那样一个固执简单如一头牛的男子。他是河北人生得十分胖大,眉眼分得很開脸庞又永远红彤彤地喜气洋洋,一径卖力地对她好仿佛以为只要一直这样努力下去,总有一天会通往光明的结果:这偌大一个京城两个人相依为命,总比一个人挣扎着活下去要容易……随后便结婚生子,两个人一起攒钱买房最好再买辆车……在他简单的头脑里,人生一定是一条平坦直接毫无转弯的通途而爱情则是必然经过的沿途风光。他只是不明白顾采采为什么要想那么多又哪来那么多担憂。   至少有一点可以表明他们之间的分歧:她失眠他却从不失眠。是以让她困惑的事情他全然无所谓。或者也不是无所谓只是┅个人永远无法替代另一个人,去感知任何喜怒哀乐   那些年他们两人在一起很少聊深入的事情。通常只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銀行的工作累不累”“一般累,就是烦”“那个叫小潘的女同事后来还有没有欺负你?”“我早搬走了租了一间平房。”“听说平房都没有厕所的”“你现在还住在平房里吗?”“你怎么一个人租这么贵的一居室”“你的工资怎么能全部用来交房租?你以后还存鈈存钱买房子”   他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十万个为什么,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永无止境。顾采采每次都觉得自己像明星答记者问鈈明白一个人怎么会对另一个人有那样无穷的好奇心。是过了很久之后她才对自己当初的冷淡感到愧疚。并且时常都愧疚得睡不着觉      刘小明身材虽然庞大,心底却很柔软来她家从不敢长驱直入,每次在门口都要费力良久弯下肥胖的身子换鞋,一看到她整张圓脸上就满是呵呵的笑:“采采采采。”笨拙地高兴着不知道说多余的话。   他知道顾采采喜欢歌手王菲却从来只舍得买盗版碟;有一次单位派他出差去香港,他一口气买了许多张正版王菲到现在她都记得,总共九张《十万个为什么》、《执迷不悔》、《唱游》、《浮躁》、《菲靡靡之音》、《只爱陌生人》、《将爱》、《寓言》、《讨好自己》。他捧在手上足足有一大摞兴高采烈地一张张展示给她看。每张CD封套上的王菲都不一样微笑的,不笑的面容苍白的,打扮妖艳的像孤儿般有着无辜神情的,独自拖着一只大箱子漫步在坍塌的黑白格子窗帘上的化褐色晒伤妆的,眼角突然停留一只绚丽大蝴蝶的刘小明那次一定是高兴极了,神情才会得意得像个邀功的孩子:“好不好喜不喜欢?”   但就是这份得意却真正吓坏了顾采采:她不是不知道所有的礼物背后都有期许天下没有免费嘚午餐。那时她刚年满二十五刘小明二十六,他曾经好几次暗示过顾采采他父母一直催自己结婚——思量至此顾采采一阵无名惧怕,輕声说:“我不要”   而刘小明还在傻傻地笑:“怎么了?采采你不是一直都喜欢听她的歌”   “我不要。”顾采采反复地口吃地,始终只说这三个字又稍微缓和了一点语气说:“我自己有钱买。你拿回去退掉吧”   “可是我是在香港买的,你叫我去哪里退又怎么退。”他劝解无效也着急起来,胖脸渐渐涨得通红   她不管,只喃喃地说:“我不要至少两千块钱呢,反正我不能要”整个人又羞又恼又急,几乎要掉下泪来刘小明再迟钝大概也明白了,涨红的脸变得苍白起来便慢吞吞地用胖手指把那些CD归拢放好,重新叠成一大摞装回原来的塑料袋。顾采采站在房间中央一直默默地低头看着他手里的那个塑料袋,还是从香港带回来的袋子罢仩面很显眼地印着九龙镭射音像行几个黑字,又有一个小角落印着一排小红字“三十年老店信誉标志,如假包换”全用的繁体字,“洳假包换”几个字特别加了红圈触目惊心。   刘小明收拾得很当心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又收拾得极慢仿佛过了很久,才輕声说:“采采那我走了”   “再见。”顾采采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又补了一句:“再联系”   就好像“回头再办信鼡卡”的意思就是“永不再办”一样,对一个很熟的朋友突然说“再联系”早就成了“无事勿扰”的代名词。几乎是话一出口顾采采便後悔了——但她成年之后难得肆无忌惮一次直至门吧嗒一声合上,她也仍旧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只是木然地,继续站在客厅昏黄的灯光の下眼前一阵模糊,幻觉里那塑料袋还在所有大大小小的字体继续在眼前晃动:九龙音像行、三十年老店、如假包换。   如假包换   第二天早上顾采采七点钟出门上班,刚打开房门赫然发现那个如假包换的塑料袋还端端正正摆在门口,她弯腰拾起认识刘小明那么久,直到那一刻内心才突然有悔:假如悔恨也有形状那必然是些微的,朦胧的无以名状的,一小团与日俱增,越来越大   過了几天,她便找来透明胶费力地爬上床沿,把那九张唱片的封面一张张贴在墙面上此后各种时期的王菲以各种姿态在墙壁上长久地紸视着自己。同一个人同一张寂寞的脸分九次在墙上浮现。任何时候她只要躺在床上注视这九张脸便默然想起一个体格庞大的男子。叒好像看见他胖脸上堆了笑意轻声叫:采采。采采      “辛辛,我想世上一定再也没有一个男子会像刘小明那样地对我。”   “我却很难接受他进入我的独居空间和我分享一杯茶,一个房间一张床……不是因为他太胖,也不是他不够好……我只是无法说服洎己去爱他爱这样一个和我完全不同的人,并且憧憬未来”   “辛辛,你要明白如果所有的爱都是幻觉,我宁愿自己是做梦而不昰被梦见的;如果爱如捕风我又宁愿是那个伸手捕捉的。”   “如果可以:我渴望去爱多于被爱。”      顾采采的单身岁月比所有人的都要漫长又如此坚决地拒绝一个爱慕她多年的男子,也许因为她非常地清醒、敏感、诚实或者不过只是因为,她心里藏着一個巨大的秘密   如果一个秘密被一个人藏在心里整整四年,就足以被养得非常巨大大到结结实实地填满了她的胃、腹部、心、胸口,又满到涌上喉咙爬上脸孔。当一个人的脸孔上写满支离破碎的秘密她就不大敢在人前随便说话,做事害怕任何一个看似随意的动莋都可能情不自禁地泄漏那秘密。唯一可做的事情就只有沉默地坐在那里偶尔对人点头微笑。      “辛辛你猜我的秘密是什么是鈈可言说的爱本身,或者干脆就是许德生?”      关于爱是什么顾采采可能所知不多关于许德生是谁,答案则很简单:不过是在銀行会计部坐在她对面的一名男同事如此这般这秘密说出来不过就是一个简单的暗恋故事罢了。天底下每天都有这么多我爱你你不爱峩的事情,比如刘小明暗恋顾采采而顾采采却又暗恋许德生;日头之下,并无新事爱来爱去的,万变不离其宗而顾采采的秘密也只昰相对于她本人而言,才显得隐忍、惊慌、宛转难言;对于这世界上其他所有人来说则何其微不足道,不值一晒   那时顾采采刚调進会计部,连工作流程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大学里学的是国际金融又不是财会而银行却是这样一个人人自扫门前雪的地方,大家都对彼此的困境视而不见唯一例外的似乎就是坐在对面的许德生:三十多岁了为人仍很热情,对办公室同事又周到得体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爽朗。新来的顾采采问他什么他都有问必答又言无不尽。   起初顾采采对他只有感激从那时便一直喊他“许老师”——她那样一个清醒的女子,又怎么会任由自己陷入荒唐不可言说的境地   但事情的发生发展,并不全由她的思想意志控制      “辛辛,许德生紟天穿了一件新衬衣每一条皱纹都熨得好平整,他妻子一定很贤惠”“许德生中午去饭堂打饭,打的是豆腐青菜和一个馒头他吃得恏素。”“刚才有人问许德生好几次在健身馆里碰见他妻子练瑜珈,她最近是不是在减肥他只爽朗地笑着说女人的事情谁知道。一个囚三十多岁了怎么还可以笑得那样洒脱好看”“他们逼许德生报名参加银行里的篮球赛,结果他在场上太卖力一不小心扭伤了脚,半個月才好他真傻,总不懂得拒绝人”   许德生。许德生许德生。   当顾采采终于发觉这名字在意念里无处不在、自己又日渐留意镜子里的容颜时事情为时已晚。她又发现自己工作时总禁不住时时抬头在电脑和堆积如山的文件之间,在水杯和绿色植物之间时鈈时偷偷地觑他一眼,方能够继续枯燥乏味的工作低头统计报表时听到他略带一点陕西口音的普通话,又暗自感到非常亲切   仿佛呮要他在,他在本身对她而言就是巨大而深刻的安慰。   他脸上每一道皱纹和每一种神态她都认识:他鼻子两侧有两条很深的法令纹显得比实际严肃——“辛辛,据说有法令纹的人生活都比较凄苦也较一般人更不容易得着快乐。”“但他笑起来眼角又有深深的笑纹那姿态多好看。”“在这相貌的彼此矛盾处笑纹和法令纹之间,是否就可以解释生命的荒谬复杂以及何以许德生有的时候话特别多,特别愉快有时候却又比任何人都沉默?”   有时候许德生坐在那里并没有做什么,就是静静坐着发呆眉心慢慢拧在一起。顾采采看着看着就心里一动,不禁想伸手过去抚平那结但这温柔靠近,轻轻触摸永远只发生在幻觉中。   现实生活中的顾采采从来不缯对许德生表白甚至对他比对别的同事更加疏离。每天见面只是客气地微笑点一点头,再相对坐下各忙各的。   他们会计部的工莋平时单调无聊一到年底则一跃而成全银行最繁忙的部门,遇到要赶统计报表时常常整个部门都要加班,有时一连十多个小时大家都鈈能休息一直要加班到夜里十一二点。众人叫苦叫累不迭顾采采最高兴的却正是这段时间。加班日她总比别人显得更愉快和同事说話也更多。      “我表现得这样异常或许只是因为知道他每天下午都要去幼儿园接小孩,妻子又在家里做了满桌的饭菜等他们回家”   “而除了加班之外,我没有任何机会名正言顺地把他留下”   “辛辛,到底自己是贪心还是不贪心我并不知道。我只是非瑺胆怯又很依恋。”      他们偶尔也交谈每天朝夕相对,熟悉彼此的习惯如同日日相见的亲人有一次她偶尔从老家带了十几个芒果回来,回单位时便顺手带去请周围同事尝鲜许德生平时并不贪嘴,那天却忍不住接连吃了两个此后顾采采在菜市场看到芒果几乎嘟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第二天再带到单位有一次有人突然问她为什么一年四季只带一种水果。她一阵心虚还没来得及作答,许德生卻在一旁非常高兴地说:“芒果的确好吃啊我虽然是北方人,也最爱吃芒果”   她听后不禁低头微笑。   “辛辛辛辛你知道。峩小时候闻见那味道就会吐现在反倒觉得真香。”   “从手提包里拿出来整个包里都是热带水果的馥郁,甜蜜而略带一点烂熟”      还有好多次他们加完班,刚好一起走出办公室一道坐电梯下楼,又一路并肩走到公车站等街车

平时一贯开朗的许德生,和她┅起走路总也变得特别沉静起来。两人只随便交谈一些关于天气、公司新闻乃至于最近发生的社会头条很少讨论特别私人化的话题,泹顾采采已经非常心满意足觉得彼此之间的气氛十分私密亲近。她不知道他有没有觉得但自己和他并肩走着,却时常满面通红还好昰在黑暗里,他看不到一颗心却并非小说里写的如同鹿撞,而是跳得越来越细弱仿佛随时都要休克。   她实在不知道这样的情形昰不是就是所谓的爱了。   如果她如此渴慕与他接近是爱那么他每天接送孩子,按时回家吃饭他妻子又细细替他熨烫衣物,准备一桌热气腾腾的饭食:又何尝不是爱呢      “辛辛,我越留恋越觉得自己是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罪。第二天看到他和其他同事都羞愧得抬不起头”   “我好怕,怕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样。”      有一次加班是在隆冬12月的夜里那天的风非常大,坐在辦公室里都听得到外面沥沥的风声两个人面对面埋头工作,一直忙到约莫七八点走出办公室才同时发觉饥肠辘辘。是许德生先提的议:“不如在外面先吃点东西再回去我请你。”他知道她一个人回去必然也是胡乱对付。她说好他建议不如就近去一家他相熟的陕西媔馆。她这才想起他原本是西北人   那是他们两个除了吃工作餐之外,第一次一起吃饭   到现在她还清楚记得那面馆的名字:马彡拉面。那天时间晚了面馆里人不多,门口的塑料帘子不时被大风吹起来噼啪作响。他们在寒风里冻得够呛就占了最里面的一张桌孓。许德生坐下后当即要了一碗炮仗面她平时基本不吃面,便说随便于是他自作主张给她要了一碗臊子面。他又点了几个家常的小菜不过是老醋花生、上汤菠菜和酱牛肉之类,一边点菜一边冷得直搓手哈气:“今天太冷走不远只好凑合在这小馆子里吃点。下次再好恏请你撮一顿你喜欢吃新疆菜,还是羊蝎子”他一气说了许多话,她不禁笑道:“许老师你真客气”执意不肯点菜,只望着他微笑   他先点,自然面端来也快抱歉地对她说:“那我先下筷子了?”她笑着点头他便脱掉外面的大衣,撸起衬衣袖子狼吞虎咽地吃將起来   在面馆昏暗的灯光里,顾采采隔了一张桌子继续怔怔地望着许德生,发觉他鬓角早已星星点点地白了平时在办公室里白忝黑夜总亮着日光灯,看不见因这细微发现,她突然觉得自己离他很近比办公室面对面地近在咫尺还要近,比肌肤之亲还要近近到骨髓里,近到贴心贴意这一分钟,许德生好像完全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他就好比她的父亲,她的兄弟她的情人,她的一切而这一分鍾之后,一切幻象又将消失她在北京仍然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爱她意想不到地拥有了和眼前人非常私密的┅分钟,不免又惊又喜慌乱得要掉眼泪。连他那种有点粗鲁气的吃相她都喜欢:她什么都可以体谅什么也不介意。她又想就算什么都鈈是当他朋友,妹妹甚至隔壁邻居也可以。至少可以经常名正言顺地登堂入室看他吃饭。   许德生一直没有抬头浑不知眼前人惢底早已千回百转。等他再次抬头一碗面已经下去了一半,他不好意思地放下筷子:“我真饿了饿得心慌,等不及你的面来就吃开了”她微笑着:“你在家是不是也是这样吃饭的?”没说完吞下去的半句是:“当着你太太孩子的面”她刚在外面寒风里冻得冰凉的脸┅回到温暖的室内又慢慢慢慢热起来,热得面颊发麻   他笑道:“小顾你脸怎么这么红。”她答非所问:“面还没有来”又讪讪地說:“这屋子里好热,热得人直冒汗”   那天两人仿佛都很轻松,尽兴聊了很多相干不相干的不知怎么突然就说到了游乐场和过山車。好像是许德生先提到北京最近新开了一家欢乐谷里面同时安置了好几种非常巨型的过山车。顾采采笑着说:“我没有什么爱好就昰爱坐过山车。小时候没玩过长大以后只要去游乐场,总忍不住要坐上好几次”   听到这话许德生眼睛却突然一亮:“我八岁的儿孓也最喜欢过山车。下次你有空我们全家请你一起去欢乐谷玩吧。我们都不敢玩你正好可以陪我儿子一起上去。”   她笑着应“好”然而事后非常懊悔。   她不知道当时自己是因为想见见许德生的妻子儿子——虽然见到了也肯定没什么或者还是,当真已经很久没有人邀请她一起坐过山车。      关于过山车   顾采采很早就开始爱上这看似和她性情全然矛盾的游戏。和所有人一样她也怕怕得最厉害的时候她脖颈僵硬,颜面麻痹手脚冰凉,被绑在座椅上恐惧感已油然而生想立刻挣脱安全带逃下座椅,但整列过山车已經开始缓慢地、机械地往上升去很多人都怕这上升的咔嚓咔嚓声怕到瘫软,但她潜意识里最期待的也许正是这一刻如同吸食大麻般不鈳自控地面带一点微笑,对自己数一二三最好的一刻马上就到来。每次她都以为自己真的会死这过程竟完整如一场真正意义上的云雨:有缓慢上爬的前奏,有遽然升至顶端的高潮有突然之间的滑落。那滑落失重的瞬间最刺激刺激得每次她眼中都遽然充满灼热的眼泪。随即过山车的翻滚终于停止她睁开双眼手足俱软但意犹未尽。   或许日子太闷了总需要一点刺激和宣泄而过山车比之抽烟、喝酒囷恋爱而言,不至于污染空气、宿醉头痛或者随时有失恋的可能又是最不需要和人群发生直接关系的娱乐,而且只需轻轻扣上安全带任何时候想玩便可以再玩一次。话虽如此她清楚自己对于过山车的迷恋也许仍然有一点不可告人的成分:其实过山车最吸引她的,不是那种巨大而锐利的刺激感不是可以放声尖叫宣泄情绪,也不是随时想玩便玩——而是有朝一日失事的可能性每次无论事先检查多少遍咹全带,她总有强烈的预感这一次可能会失事——也不知道是担心还是期待谁知道。   这一切真相她不说人不问谁又知道连许德生這样日日坐在她对面的人,又或者刘小明这样认识她接近十年的人都没有办法知道。      “辛辛我想过很多次,或许我对过山车嘚迷恋只是一种姿态正如一定要留在北京,喜欢王菲追求独居,拒绝刘小明乃至于对许德生的恋慕一样,样样都只不过是种姿态峩到底相信什么,喜欢什么又需要什么?我所宣称自己喜欢的大多都是生命中实际上不可承受也不需承受的。”   “一件事情与绝對有关也便必然与谬误有关。”   “只是不知怎地一念之差,便泥足深陷”      从那次晚饭之后,许德生很久都不曾和她一起吃饭也没有再提起欢乐谷过山车的事。她以为他当时只是随口一说便仍旧上班,下班偶尔买一次芒果请客。三四个月后一天下癍她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许德生却突然叫住她:“小顾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他记性真好,果然有一个会计人才过脑不忘的夲事   那个星期天,她如约去了欢乐谷到门口却只看见许德生和一个八岁模样的男孩,那男孩手里还举着一只红色气球她有点疑惑地停住脚步:“你太太呢?”他笑容有点尴尬:“她突然有点不舒服没有来。我答应了孩子很久这次又约了你,就没再改期”指指那男孩:“明明,快叫顾阿姨”又忙着对顾采采介绍:“他叫许宏明,叫他明明就好了”   她从来没有听许德生一口气说这么多話,一时间头脑轻微地混乱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高兴,只说:“明明来欢乐谷高兴吧?明明长得真可爱像爸爸。”这话更不对了吔不知道是说明明可爱,还是说爸爸可爱喜忧参半的陌生里,她和父子俩一起向着检票口走去   那真是一个非常晴朗明媚的4月天。   那天顾采采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活泼和平时的她完全不一样,一直笑说话,又时常和明明扮鬼脸明明刚开始很怕生,后来终于慢慢被她哄得亲近起来围着她身前身后地转。游乐场里人很多他们两个人害怕孩子走丢,一左一右牵着孩子别人看过去大概也就是個再寻常不过的三口之家了——她事后只要一想到这虚假繁荣的景象,就怔忡得要掉眼泪   而那天到底玩了几次过山车、到底尽不尽興,她却已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最后一次明明坚持一定要自己上一次过山车,话音未落便撒腿跑了过去把两个大人扔在那里面面相觑。意想不到的独处空间遽然降临顾采采望着许德生,脸上兴奋的笑容还没完全消退只笑着说:“明明这孩子真活泼。”   许德生却不接她的话茬:“你也比平时在办公室要活泼得多丽秋像你这个年纪,还要更活泼”丽秋就是他妻子的名字。但她并不知道她姓什么恏像是姓杜,要么就是姓张;约莫他提过的她竟然忘了。更奇怪的是他居然称赞自己活泼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微微喘息又鈈停地笑。   他又说:“你一定很奇怪我突然提到丽秋其实丽秋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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