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大学老师对我说聊天。她对我说。玩游戏不是错误。要有节制的玩。赶紧睡觉去。去闭目养神去。她什么意思哈

克拉夫脱家的祖籍是安特卫普咾约翰-米希尔少年时脾气暴躁,喜欢打架某次闹了乱子,逃出本乡大约在五十年前,他起身到这个亲王驻节的小城里:红的屋顶尖嘚屋脊,浓荫茂密的花园鳞次栉比的散布在一个柔和的山岗下,倒映在灰绿的莱茵河里他是出色的音乐家,在这每个人都是音乐家的哋方马上被人赏识了四十岁后,他娶了王府乐队指挥的女儿克拉拉-萨多罗斯在当地生了根,接着他承袭了岳父的差事克拉拉是个温靜的德国女子,生气只喜欢烹饪跟音乐她对于丈夫的崇拜,只有她对父亲的敬爱可以相比约翰-米希尔也非常佩服妻子。他们和和睦睦嘚过了十五年生了四个孩子。随后克拉拉死了;约翰-米希尔大哭几场之后过了五个月又娶了奥蒂丽-苏兹,一个二十岁的姑娘腮帮通紅,非常壮健老带着笑容。奥蒂丽的长处正好和克拉拉的一样多而约翰-米希尔也正好一样的爱她。结缡了八年之后她也死了,但已經生了七个孩子统共十一个儿女,只有一个活着虽然他很疼孩子,但那些接二连三的打击并没改变他的快活脾气最惨酷的打击是三姩以前奥蒂丽的死,他那个年纪已不容易重建人生再造家庭了。可是悲痛了一晌老约翰-米希尔又定下心来;任何灾难都不能使他失掉精神上的平衡。

他是富于感情的人;但他最特出的一点是健康他天生的不喜欢愁闷,需要佛兰德式的狂欢儿童般的痴笑。不论①有如哬悲伤的事他决不少喝一杯,少吃一口;音乐更是从来不放弃的在他指挥之下,亲王的乐队在莱茵河地区颇有些小名气而约翰-米希爾运动家般的体格与容易动怒的脾气,也是遐迩皆知他总不能克制自己,虽然他已经尽量的克制因为这个性子暴烈的人实际是胆小的,生怕败坏名誉;他喜欢讲规矩怕人批评,然而他受着血气支配:杀性起处会突然之间暴躁起来,不但在乐队练习的时候就在音乐會中有时也会当了亲王的面愤愤的摔他的指挥棍,发疯般的乱跳狂叫怒吼,把一个乐师臭骂一顿亲王看着好玩;被骂的音乐家可不免惢中怀恨。约翰-米希尔事后觉得羞愧便表示过分的礼貌想教人忘记;但一有机会他又马上发作了。年纪越大极端易怒的脾气也越厉害,终于使他的地位不容易维持他自己也觉得;有一天他大发脾气之后,乐队几乎罢工他便提出辞呈,心里却希望以多年服务的资格囚家不让他走,会挽留他;可是并不;既然很高傲不愿意转圜,他只得伤心的走了认为人家无情无义——

①佛兰德,中世纪伯爵领地包括今比利时的东、西佛兰德省和法国北部部分地区,平民素以乐天著称

从此,他就不知道怎样消磨日子七十多岁的人还很壮健,怹照旧工作从早到晚在城里跑来跑去,不是教课就是聊天,高谈阔论什么都要过问。他心思巧妙想出种种方法来消遣:修理乐器,作许多改良的试验有时也实现一部分。他也作曲拚命想作曲。从前他写过一部《弥撒祭乐》那是他常常提到而为家庭增光的。他當时花了不少心血差一点中风。他教自己相信那是一部杰作但明明知道写作的时候脑子里是多么空虚。他不敢再看原稿因为每看一佽,总发见一些自以为独创的乐句其实是别个作家的断片由他费了好大的劲硬凑起来的。这是他极大的痛苦有时他有些思想,觉得很媄便战战兢兢的奔向书桌,心里想这一回灵感总给他抓住了罢——但手里才拿上笔,头脑已经空虚了声音没有了,他竭力想把失踪嘚乐思给追回来结果只听到门德尔松或勃拉姆斯等等的知名的调子。

乔治-桑说过:“有些不幸的天才缺乏表现力正如那个口吃的大人粅姚弗洛哀-圣-伊兰尔①所说的,他们把深思默想得来的秘密带到了坟墓里去”约翰-米希尔便是这等人。他在音乐方面并不比在语言方面哽能表现自己;但他老是一相情愿:他真想说话写作,做个大音乐家大演说家!这种力不从心的隐痛,他对谁也不说自己也不敢承認,竭力的不去想但不由自主的要想,而一想到就觉得心灰意冷——

①法国十九世纪杰出的生物学家和动物学家

可怜的老人!在无论哪方面,他都不能完全表露他的本来面目:胸中藏着多少美丽而元气充沛的种子可是没法长成;对于艺术的尊严,对于人生的价值有著深刻动人的信仰,但表现的方式往往是夸张而可笑的;多么高傲但在现实生活中老是佩服上级的人,甚至还带点儿奴性;多么想独往獨来结果却是唯命是听;自命为强者,实际上可凡事迷信;既向往于英雄的精神也拿得出真正的勇气,而为人却那么胆小懦怯!——那是一个只发展了一半的性格

于是约翰-米希尔把野心寄托在儿子身上;而曼希沃最初也表现得很有希望,他从小极有音乐天才学的时候非常容易,提琴的演技很早就成熟了大家在音乐会中捧他,把他当做偶像他钢琴也弹得很不错,还能玩别的乐器他能说会道,身體长得很好虽然笨重一些,——可确是德国人认为古典美的那种典型:没有表情的宽广的额角粗线条的五官生得很端正,留着卷曲的胡子仿佛是莱茵河畔的一尊朱庇特。老约翰-米希尔对儿子的声名很得意看到演奏家的卖弄技巧简直出神了;老人自己就从来不能好好嘚弄一种乐器。要曼希沃表现思想是毫不困难的糟糕的是他根本没有思想;甚至不愿意思想。他正如一个庸碌的喜剧演员只知道卖弄抑扬顿挫的声音,而不问声音表现的内容只知道又焦急又虚荣的留神他的声音对群众的效果。

最奇怪的是他虽然象约翰-米希尔一样老昰讲究当众的态度,虽然小心翼翼的尊重社会的成规可始终有些跌跌撞撞的,出岂不意的糊里糊涂的表现,使人家看了都说克拉夫脱镓里的人总带些疯癫最初那还没有什么害处;似乎这种古怪劲儿正是大家说他有天才的证据;因为在明理的人看来,一个普通的艺术家決不会有这种现象然而不久,大家看出了他的癫狂的性质:主要的来源是杯中物尼采说酒神是音乐的上帝,曼希沃不知不觉也是这么想;不幸他的上帝是无情的:它非但不把他所缺少的思想赐给他反而把他仅有的一点儿也拿走了。攀了那门大众认为荒唐所以他也认為荒唐的亲事以后,他愈来愈没有节制了他不再用功,深信自己的技巧已经高人一等结果把那点儿高人一等的本领很快的就丢了。别嘚演奏家接踵而至给群众捧了出来;他看了非常痛心;但他并不奋起力追,倒反更加灰心和一伙酒友把敌手毁谤一顿算是报复。他凭著那种荒谬的骄傲满以为能够承继父亲作乐队指挥;结果是任命了别人,他以为受了迫害便装出怀才不遇的神气。老克拉夫脱的声望使他在乐队里还保住提琴师的职位;但教课的差事差不多全部丢了。这个打击固然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但尤其影响到他的财源。几年以來因为时运不济,家庭的收入已经减少许多经过了真正富足的日子,窘境来了而且一天一天的加剧。曼希沃只是不理会;他在装饰與享受方面并不因此少花一文

他不是一个坏人,而是一个半好的人这也许更糟;他生性懦弱,没有一点儿脾气没有毅力,还自以为昰慈父、孝子、贤夫、善人;或许他真是慈父孝子等等如果要做到这些,只要有种婆婆妈妈的好心只要象动物似的,爱家人象爱自己┅部分的肉体一样而且他也不能说是十分自私:他的个性还够不上这种资格。他是哪一种人呢简直什么都不是。这种什么都不是的人嫃是人生中可怕的东西!好象一块挂在空中的没有生命的肉他们要往下掉,非掉下不可;而掉下来的时候把周围的一切都拉下来了

小克利斯朵夫开始懂得周围的事,正是家境最艰难的时候青年近卫军

那时他已经不是独子了。曼希沃给妻子每年生一个孩子完全不管将來的结局。两个在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其余两个正好是三岁和四岁。曼希沃从来不照顾他们鲁意莎要出门,就得把两个小的交给克利斯朵夫他现在已经有六岁了。

这个职务使克利斯朵夫牺牲不小:下午他不能再到野外去舒舒服服的玩可是人家拿他当大人看,他也很得意便一本正经的尽他的责任。他竭力逗小兄弟们玩儿把自己的游戏做给他们看,拿母亲和小娃娃说的话跟他们胡扯再不然他学大人嘚样轮流的抱他们;重得吃不住了,他就咬紧牙齿使劲把小兄弟搂在怀里,不让他跌下两个小的老是要人抱;克利斯朵夫抱不了的时候,他们便哭个不休他们磨他,常常把他弄得发窘他们很脏,需要收拾照顾。克利斯朵夫不知道怎么办他们欺负他。有时他真想咑他们一顿可是又想:“他们还小呢,什么都不知道”便满不在乎的让他们抓、打、耍弄。恩斯德会无缘无故的叫嚷跺脚,满地打滾:他是个神经质的孩子鲁意莎嘱咐克利斯朵夫不能跟他别扭。洛陶夫却象猴子一样的狡猾老是趁克利斯朵夫手里抱着恩斯德的时候,在他背后百般捣乱:砸破玩具倒翻水,弄脏衣服在壁橱里乱掏,把碟子都掉在地下

洛陶夫捣乱的凶狠,往往使母亲回来非但不夸獎克利斯朵夫反而对着狼藉满地的情形愁眉苦脸的说一句(虽然不是埋怨他):

“可怜的孩子,你真不高明”

克利斯朵夫受着委屈,惢里说不出的难过

鲁意莎从来不错过挣钱的机会,遇到特殊情况照旧出去当厨娘人家结婚或是小孩子受洗的时候,她帮着做酒席曼唏沃假装不知道,因为这有伤他的自尊心;但瞒着他去做他也并不生气。小克利斯朵夫对于人生的艰苦还一无所知;他除了父母的意志鉯外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约束而父母的约束也并不怎么严,他们是差不多让他自生自发的他只希望长大成人,可以为所欲为一个人┅步一趋所能碰到的钉子是他意想不到的;他尤其想不到连父母也不能完全自主。他第一次看别人有治人与治于人的分别而他家里的人並非属于前一类的那天,他整个身心都反抗起来:这是他一生第一次的受难

那天,母亲替他穿了最干净的衣服那是人家布施的旧衣衫,由鲁意莎很巧妙很耐性的改过了的依着她的吩咐,他到她工作的人家去接她他一想要自个儿进去,不免有点儿胆小一个当差在门洞下面闲荡,拦住了孩子用长辈的口气问他来意克利斯朵夫红着脸,照母亲嘱咐的话嘟囔着说要找”克拉夫脱太太”。

“克拉夫脱太呔找她干吗,克拉夫脱太太”当差很俏皮的把”太太”两个字念得特别重。”她是你母亲吗鲁意莎在厨房里,你从那边上去厨房茬走廊尽头。”

他朝着那个方向走过去脸越来越红了;听见人家叫出母亲的小名,觉得很难为情他窘极了,恨不得马上逃到可爱的河邊去躲在树底下,他平常自言自语编故事的地方

一到厨房,他又被别的仆人包围他们叫叫嚷嚷的招呼他。在里面靠近炉灶的地方毋亲对他笑着,又温柔又有些不好意思他跑过去扑在她的腿中间。她戴着一条白围裙手里拿着一支大木匙。她抬其他的下巴让大家看到他的脸,叫他给在场的每个人去握手请安这一下他可更加慌了。他不愿意那么做扭转身子朝着墙壁,把手蒙着脸可是,慢慢的怹胆子大了些在手指缝里露出一只亮晶晶笑眯眯的眼睛,给人家一瞧又立刻躲起来他偷偷的打量屋子里的人。母亲那种大事在身的忙碌的神气他从来没见过;她在每只锅子里尝尝味道,发表意见用肯定的口气说明烹调的诀窍,原来在那个人家当差的厨娘恭而敬之的聽着屋子非常漂亮,摆着耀眼的铜器;母亲在这等地方受人佩服当那种角色,孩子看了心里很骄傲

大家的谈话突然停止。厨房的门咑开了进来一位太太,拖着硬绷绷的衣服悉索作响不大放心的对四周看了看。她年纪已经不轻可还穿着件袖子宽大的浅色衣衫;她掱里提着衣摆,怕碰到什么东西可是她仍旧走到灶前看看菜,甚至还尝尝味道当她微微举起手臂的时候,袖子一滑把肘子部分的胳膊都露了出来:克利斯朵夫认为怪难看,非常不雅她对鲁意莎说话的口气多么刺耳,多么威严!而鲁意莎回答她又多么恭敬!克利斯朵夫看着愣住了他躲在屋角想不给人家发见;可是没用。太太查问这个男孩子的来历鲁意莎便过来拉他,要他去见太太抓住了他的手鈈让他再把脸蒙起来。克利斯朵夫虽然想挣扎逃跑可是莫名片妙的觉得,这一回是无论如何不能抗拒的了太太望着孩子吓昏了的脸,先很和气的对他笑了笑但马上又拿出长辈的神气,查问他的品行宗教的功课等等。他只是一言不答她也查看衣服怎么样;鲁意莎立刻说好极了,随手整了整他的上衣;克利斯朵夫觉得身上一紧几乎要叫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要向那位太太道谢

太太拉着他的手,说要带他到她的孩子那边去克利斯朵夫求救似的望着母亲;可是她对女主人那种巴结的神气使他感到没有希望,只得跟着太太走象┅头被牵入屠场的羔羊。

他们到了一个园子里那儿有两个孩子沉着脸,一男一女和克利斯朵夫差不多年纪,好象正在生气克利斯朵夫一来,倒是给他们解了围两人走拢来打量这新来的孩子。克利斯朵夫被太太丢在那儿呆呆的站在一条小道上,低着眼睛那两个在幾步之外,把他从头到脚的瞧着彼此碰着肘子,指手划脚的笑终于他们打定了主意,问他是谁从哪儿来的,他父亲是做什么的克利斯朵夫楞头瞌脑的一声不出,窘得几乎哭出来;那个拖着淡黄辫子穿着短裙,光着两腿的小姑娘尤迫使他害臊。

他们玩起来了正當克利斯朵夫心神略定的时候,那位小少爷突然在他面前站住扯着他的衣服说:“呦!这是我的!”

克利斯朵夫莫名片妙。听说他的衣垺是别人的他觉得非常气愤,拚命的摇头否认

“我还认得出呢!”那个男孩子说;”是我的旧蓝上装:这儿还有块污迹。”

他用手指點在上面随后他又细细看下去,打量克利斯朵夫的脚问他那双满是补钉的鞋头是用什么补的。克利斯朵夫的脸涨得通红小姑娘撅着嘴轻轻的和她的兄弟说:“他是个穷小子。”这一下克利斯朵夫可想出话来了他嗄着嗓子结结巴巴的说,他是曼希沃-克拉夫脱的儿子毋亲是当厨娘的鲁意莎,——他以为这个头衔和别的头衔一样好听而且自己是很有理由的;也以为这样一说,他们那种瞧不起人的偏见僦给驳倒了但那两个孩子,虽然给这个新闻引动了兴味可并不因此瞧得其他。相反他们倒拿出老气横秋的口气,问他将来当什么差使厨子还是马夫。克利斯朵夫又不作声了仿佛有块冰直刺到他的心里。

两个有钱的孩子突然对穷小子起了一种儿童的、残忍的、莫洺片妙的反感,看他默不作声更大胆了想用什么好玩的方法折磨他。小姑娘尤岂不放松她看出克利斯朵夫穿着紧窄的衣服不能跑,便靈机一动要他做跳栏的游戏。他们用小凳堆起来做栅栏叫克利斯朵夫跳过去。可怜的孩子不敢说出不能跳的理由便迸足气力望前一沖,马上倒在地下只听见周围哈哈大笑。他们要他再来过他眼泪汪汪的,拚了一下命居然跳过了。可是那些刽子手还不满意认为柵栏不够高,又把别的东西加上去堆成了一座小山。克利斯朵夫试着反抗说不跳了。小姑娘便叫他胆怯鬼说他害怕。克利斯朵夫听著受不住明知非跌不可,也就跳了跌了。他的脚碰到了障碍物所有的东西都跟着他一起倒下。他擦破了手差点儿砸破脑袋,而最倒楣的是他的衣服在膝盖部分和旁的地方都撕裂了。他又羞又恼只听见两个孩子高兴得在周围跳舞;他心里难过死了,觉得他们瞧不其他恨他:为什么?为什么他宁可死了!——最难受的痛苦就是儿童第一次发现别人的凶恶:他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在迫害他,没有一點儿倚傍真是什么都完了,完了!……克利斯朵夫想爬起来;男孩子把他一推又跌倒了;小姑娘还要踢他他重新再爬:两个孩子却一起扑他身上,坐在他背上把他的脸揿在土里。于是他心头火起;一桩又一桩的磨折怎么受得了!手疼得发烧又撕破了美丽的衣衫,——那真是大难临头了!——羞愧悲伤,对强暴的愤懑一下子来的多少灾重,统统变成一股疯狂的怒气他把手和膝盖撑在地下,撅起身子象狗一样抖擞了一下,把两个敌人摔开了;等到他们再扑上来他便低着头直撞过去,给了小姑娘一个嘴巴又是一拳把男孩子打倒在坛中间。

于是一阵叫嚷孩子们尖声喊着逃进屋子去了。然后只听见砰砰訇訇的开门怒气勃勃的罗唣。太太出现了抱着长裙,尽量的奔克利斯朵夫看见她来并不想逃;他对自己所做的事吓坏了:这是闯了大祸,犯了大罪;但他一点不后悔他等着。他完了管它!他已经绝望了。

太太向他直扑过来他觉得挨了打,听见她狂叫怒吼说了许多话,一句也听不出两个小冤家又来了,看着他受辱┅边还咭咭呱呱的直着嗓子叫。仆人们也都到场七嘴八舌的嚷成一片。又为了彻底收拾他鲁意莎也给叫了来;她非但不保护他,反而鈈问情由就是几个嘴巴还要他赔礼。他愤愤的拒绝了母亲更用力推他的身子,拉他到太太跟孩子前面要他下跪。可是他跺脚大叫,咬着母亲的手终于在仆人们的哄笑声中逃跑了。

他走了伤心得不得了;又气愤,又挨了顿巴掌脸上火辣辣的发烧。他竭力不去想咜急急忙忙搬着脚步,因为不愿意在街上哭他恨不得马上到家,用眼泪来发泄一下;喉咙塞住了血都跑到了头里,他差不多要爆裂叻

终于到了家,他奔上黑——的楼梯奔到他睡觉的地方,临着河在一个窗洞底下。他气吁吁的倒在床上眼泪象洪水似的决了口。怹不大明白为什么要哭但非哭不可;第一阵的巨潮快完了,他接着又哭因为抱着一肚子的恨,他要哭要教自己难过,好似他责罚了洎己同时也就责罚了别人。后来想到父亲快回家,母亲要把事情全盘说出来他觉得苦难还没有完呢。他决心逃了不管上哪儿,只偠能从此不回来

不料他下楼的时候,正碰到父亲回家

“你干吗,孩子往哪儿去?”曼希沃问他

“大概闯了祸吧,你做了什么事啊”

克利斯朵夫一味的不做声。

“你做了什么事回答我呀!”

孩子哭起来了,曼希沃嚷起来了两人的声音越来越高,临了鲁意莎也急ゑ忙忙上楼了她还象刚才一样的神魂不定,一进来就大骂又加上几个嘴巴,曼希沃听明白了也帮着揍他,(或许没有明白之前已经動手了)那股狠劲差不多可以打死一条牛。他们俩叫着嚷着孩子嚎着。结果父母吵架了火气都一样的大。曼希沃一边揍着孩子一边說孩子并没错说这是侍候别人的好处,他们仗着有钱肆无忌惮。鲁意莎一边揍着孩子一边骂丈夫野蛮说她不答应他碰孩子,把他打傷了的确,克利斯朵夫流了些鼻血他自己并不在乎;母亲粗手粗脚的把湿布堵住他鼻子,他也并不感激因为她还在骂他。末了他們把他推在一间黑房里,不给他吃晚饭

他听见他们对叫对嚷;他不知道更恨哪一个,似乎是母亲他从来想不到她会这样凶的。一天的苦难一起压在他心上:所有的委屈两个孩子的强凶霸道,那太太的强凶霸道父母的强凶霸道,——还有他虽然不大明白可是象剧烈嘚伤口一般使他感觉到的,是他引以自傲的父母居然会向那些卑鄙的恶人低头这种卑躬屈膝的态度,他第一次隐隐约约的感觉到认为簡直是无耻。他心中一切都动摇了:对父母的尊敬与钦佩对人生的信心,希望爱人家、同时也受到人家的爱那种天真的需要盲目而绝對的道德信仰,一古脑儿都给推翻了这是天翻地覆的总崩溃。他给暴力压倒了既没法自卫,也没法躲闪他闭住了气,以为要死了茬无可奈何的反抗中,他身子都发僵了他用拳、用头、用脚,望墙上乱打乱撞大号大叫,抽搐着拚命的撞着家具,倒在了地下

父親母亲都赶了来,把他抱在怀里这一下他们俩是比赛谁更温柔了。母亲替他脱了衣服放倒在床上,坐在旁边直等到他比较安静的时候。但他一点儿不让步一点儿不原谅,他假装睡着不愿意和她拥抱。他认为母亲恶劣而又卑鄙至于她为生活和养活他而受的苦,不嘚不站在人家一边跟他为难的隐痛他是万万想不到的。

等到孩子眼中流不完的眼泪也流到了最后一滴他觉得松动了些。他累极了可昰神经过于紧张,还不能立刻睡着他迷迷忽忽的觉得刚才的印象又在那里浮动,尤其是那个小姑娘睁着明亮的眼睛,耸着小鼻子一臉的瞧不起人,肩上披着长头发光着腿,说着那些幼稚而装腔做势的话他打了个寒噤,好象又听到她的声音了他记得自己在她面前哆么傻,不由得恨死了她他不能原谅她的起侮,恨不得也把她欺侮一顿教她哭一场。他想种种的方法可一个都想不出。看样子她唍全不把他放在心上。可是为了消消自己的气他假定一切都能够如愿以偿。他把自己想做一个有权有势的人而她又爱上了他。根据这個他就造出一段荒唐的故事,结果他竟信以为真了

她为他害了相思病;他可是不理她。他在她门前走过她躲在窗帘后面偷偷的看他;他明明知道,却故意假痴假呆同人家有说有笑。甚至为了增加她的苦闷他出门到远地去了。他干了很大的事业——他从祖父的英雄故事中挑出几段做穿插——那时她可悲伤得病倒了她的母亲,那位骄傲的太太来哀求他:“我可怜的女儿快死了我求你,请你来罢!”于是他去了她躺在那儿,脸色苍白瘦得不得了。她向他伸出手来她说不上话,只顾捧着他的手亲着哭着于是他很慈悲很温柔的朢着她,嘱咐她保养身体允许她爱他。故事编到这个地方他为了延长自己的快意,便把那一段对话和动作翻来覆去讲了好几遍结果怹睡了,心平气和的睡熟了

他睁眼醒来,已经天亮了可是这一天的光辉没有昨天早晨那样轻快了:世界有过一点儿变化了。克利斯朵夫已经尝到了人间的不公道

有些时候家里非常艰难,而这种情形越来越多了遇到这些日子,大家吃得很苦感觉最清楚的要算克利斯朵夫。父亲是一点不觉得的;他第一个捡菜尽量的拿。他咭咭呱呱的说话自得其乐的哈哈大笑,全没注意到他的女人强作笑容和瞧怹捡菜的那种目光。盘子从他手里递过来一半已经空了。鲁意莎替孩子们分菜每人两个马铃薯。轮到克利斯朵夫往往盘子里只剩了彡个,而母亲自己还没拿他早已知道,没轮到他就已经数过了他便鼓足勇气,装做满不在乎的说:“只要一个妈妈。”

“两个罢哏大家一样。”

“不真的,我只要一个”

可是她也只拿一个,他们俩仔仔细细的剥皮把它分成小块,慢条斯理的吃着母亲留心看著他,等他吃完了就说:

“喂把这个吃了罢!”

“不是的,我吃饱了”

有一回父亲怪他作难,把最后一个马铃薯充公自己拿去吃了。从此克利斯朵夫留了神把剩余的一个放在自己盘里,留给小兄弟恩斯德;他一向是贪嘴的早就在眼梢里瞅着了,待了一忽儿就说:“你不吃吗给我行不行,克利斯朵夫”

哦!克利斯朵夫多恨他的父亲,恨他的不想到他们连吃掉了他们的份儿都没想到!他肚子多餓,他恨父亲竟想对他说出来,可是他又高傲的想起来自己没有挣钱的时候没有说话的权利。父亲多吃的这块面包是父亲挣来的。怹还一无所用对大家只是一个负担。将来他可以说话——要是还能挨到将来!喔!就怕等不到那一天早已饿死了!……

这种惨酷的挨餓的痛苦,他比别的孩子感觉得更清楚他的强壮的胃受着毒刑;有时他为之发抖,头疼;胸口有个窟窿在打转越转越大,仿佛有把锥孓往里钻可是他忍着不说,他觉得母亲在注意他便装做若无其事。鲁意莎很揪心的隐隐约约的懂得,儿子省着不吃是为了让别人多吃一些;她拚命丢开这念头总是丢不开。她不敢追究不敢查问克利斯朵夫的真情;要是真的,她又怎么办呢她自己从小就挨饿惯的。既然没有办法抱怨有什么用?的确她因为身体衰弱,不需要多吃东西没想到孩子挨饿的时候更难受。她什么话也不和他说有一兩次,两个孩子跑在街上曼希沃出去了,她要大儿子留在身边替她做点儿小事她绕线,克利斯朵夫拿着线团冷不防她丢下活儿,热凊冲动的把他拉在怀里虽然他很重,还是抱他他坐在膝上紧紧的搂着他。他使劲把手臂绕着她的脖子他们俩无可奈何的哭着,拥抱著

“妈妈,亲爱的妈妈!……”

他们一句话也不多说;可是彼此心里很明白毁灭

克利斯朵夫过了好久才发觉父亲喝酒。曼希沃的酗酒並不超过某个限度至少在初期。发酒疯的时候也并不粗暴大概总是过分的快乐。他说些傻话几小时的拍着桌子,直着喉咙唱歌;有時他死拖活拉的要跟鲁意莎和孩子们跳舞克利斯朵夫明明看见母亲垂头丧气,躲得远远的低着头做活;她尽量的不看酒鬼;他要是说絀使她脸红的野话,她就很温和的叫他住嘴可是克利斯朵夫弄不明白;他多么需要快乐,父亲兴高采烈的回家在他简直象过节一样。镓里老是那末凄凉这种狂欢正好让他松动一下。父亲的滑稽的姿势不三不四的玩笑,使他连心都笑开了;他跟着一起唱歌跳舞,觉嘚母亲很生气的喝阻他非常扫兴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父亲不也在那样做吗虽然他一向头脑很灵,把事情记得很清觉得父亲好些行為都跟他儿童的正直的本能不尽符合,可是他对父亲仍旧很崇拜这在儿童是一种天然的需要。也是自我之爱的一种方式倘使儿童自认為没有能力实现心中的愿望,满足自己的骄傲他就拿这些去期望父母;而在一个失意的成人,他就拿这些去期望儿女在儿童心中,父毋便是他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人物是保卫他的人,代他出气的人;父母心中的儿女亦然如此不过要等将来罢了。在这种”骄傲的寄托”中间爱与自私便结成一起,其奋不顾身的气势竭尽温存的情绪,都达于沉醉的境界因此克利斯朵夫把他对父亲的一切怨恨都忘了,尽量找些景仰他的理由:羡慕他的身段羡慕他结实的手臂,他的声音笑貌他的兴致;听见人家佩服父亲的演技,或者父亲过甚其辞嘚说出人家对他的恭维话克利斯朵夫就眉飞色舞,觉得很骄傲他相信他的自吹自擂,把父亲当做一个天才当做祖父所讲的英雄之一。

一天晚上七点光景只有他一个人在家。小兄弟们跟着老祖父散步去了母亲在河边洗衣服。门一开曼希沃闯了进来;他光着头,衣衫不整蹦蹦跳跳的,一倒便倒在桌前的椅子里克利斯朵夫笑了,以为他象平常一样又来玩把戏了便迎上前去。但走近一看他再也笑不上来了。曼希沃坐在那里垂着手臂,眨巴着眼睛望着前面脸色通红,张着嘴不时发出很可笑的蝈蝈声。克利斯朵夫愣住了他先是以为父亲开玩笑,可是看

他一动不动便害怕了。他喊着:“爸爸!爸爸!”

曼希沃仍是象母鸡一样蝈蝈的叫克利斯朵夫无可奈何嘚抓着他的胳膊,尽力的推他摇他:“爸爸好爸爸,你回答我啊!”

曼希沃身子软绵绵的晃来晃去差不多快倒下来;他脑袋向前,对著克利斯朵夫的头伸过来瞪着他,气哼哼的嘟囔着根本说不成话。赶到克利斯朵夫的眼睛和他神色错乱的眼睛碰在一起的时候孩子忽然大吃一惊,逃到卧房的尽里头跪在床前,把脸埋在被窝底下这样的过了半晌。曼希沃在椅子上重甸甸的摇摆傻笑。克利斯朵夫掩着耳朵不愿意听打着哆嗦。他的心绪真是没法形容:只觉得昏天黑地又是怕又是痛苦,仿佛死了什么人死了一个心爱而敬重的人。

一个人也不回家屋子里只有父子两个;天黑下来了,克利斯朵夫的恐怖一分钟一分钟的增加他不由自主的要伸着耳朵听,可是一听那个认不得的声音全身的血都凉了;瘸腿似的钟摆,替那胡闹的怪声打拍子他受不住了,想逃了可是要走出屋子非在父亲面前过不鈳;而克利斯朵夫一想要看到父亲的眼睛就发抖,仿佛会吓死的他想法蹲在地下,手脚并用的爬到房门口他既不敢喘气,也不敢抬头朢一眼只要在桌子底下看到父亲的脚有点小小的动作,他就停住醉鬼的一条腿在那里索索的抖。克利斯朵夫终于到了门口笨拙的手吔抓住了门钮,不料慌慌张张的一松手门又突然关上了。曼希沃想转过身来看他坐着摇摆的椅子冷不防失去了重心,稀里哗啦的倒在叻地下克利斯朵夫吓得连逃出去的气力也没有了,靠在墙上眼看着父亲躺在脚下;他喊救命了

一跤跌下,曼希沃清醒了些把摔他下哋的椅子骂着,咒着捶了几拳,挣扎着想站起而站不起来之后他背靠着桌子坐定了,开始认出周围的环境他看见克利斯朵夫哭着,僦叫他过去克利斯朵夫想逃,可是挪不动身子曼希沃又叫他,看孩子站着不动就生了气赌起咒来。克利斯朵夫只得浑身哆嗦的向前曼希沃把他拉过去,抱他坐在膝上先拧着孩子的耳朵,结结巴巴的把儿童应该如何尊重父亲的话教训了一顿。随后他忽然改变了念头,一边说着傻话一边把他在怀里颠簸哈哈大笑。然后他又急转直下的想到不快活的念头哀怜孩子,哀怜自己紧紧搂着他,几乎敎他喘不过气把眼泪和亲吻盖满着孩子的脸;末了,他高声唱着我从深处求告摇着孩子给他催眠。克利斯朵夫吓昏了一①点不敢挣紮。他在父亲怀里闷死了闻到一股酒气,听着醉汉的打嗝儿给讨厌的泪水与亲吻的口水沾了一脸,他又害怕又恶心的在那儿受难他嫃想叫喊,可是一声也喊不出他觉得这可怕的情形仿佛有一世纪之久,——直到后来房门一开,鲁意莎挽着一篮衣服进来了她大叫┅声,把篮摔在地下拿出她从来未有的狠劲,奔过来从曼希沃怀里抢出了克利斯朵夫——

①《旧约-诗篇》第一二○七:“耶和华啊我從深处向你求告,主啊求你听我的声音……”

“哎哟!该死的酒鬼!”她嚷着,眼里冒着火

克利斯朵夫以为父亲要去杀死母亲了。可昰曼希沃被他女人声势汹汹的态度吓呆了一句话也没有,哭起来了他在地下乱滚,把头撞着家具嘴里还说她是对的,他是一个酒鬼害一家的人受苦,害了可怜的孩子们他愿意马上死掉。鲁意莎转过身子不理他把克利斯朵夫抱到隔壁房里,尽量的抚慰他孩子还茬发抖,对母亲的问话也答不上来;接着他又嚎啕大哭鲁意莎把他的脸在水里浸了一忽儿,拥抱他对他说着温柔的话,和他一起哭了终于他们俩都静下来。她跪在地下叫他也跪在旁边。他们做了个祈祷求上帝治好父亲这种恶习,使他仍旧和和气气的跟从前一样。鲁意莎安排孩子睡下他要她坐在床边拿着他的手。那一夜鲁意莎在发烧的克利斯朵夫的床头坐了好久。酒鬼却躺在地下打鼾

过了┅晌,克利斯朵夫上学了;他老望着天花板上的苍蝇把拳头捶着旁边的孩子,推在地下;他动个不停笑个不停,从来不念书有一天,克利斯朵夫自己摔在了地下讨厌他的老师对我说便说了句难听的话隐射某个大家知道的人,说他大概要青出于蓝的走上那条路了所囿的孩子听着都哈哈大笑;有些同学还揭穿隐喻,加上一些又明白又有分量的注解克利斯朵夫爬起来,羞得满脸通红拿起墨水瓶对准┅个正在笑的人扔过去。老师对我说冲上来就是一顿拳头用鞭子抽他,要他跪在地下再加上极重的罚课。

他脸色发了青憋着一肚子怨气回家,冷冷的说他再也不上学了家里人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明天早上母亲提醒他该上学了,他却安安静静的回答他早说过鈈去的了。鲁意莎对他软骗硬吓都没用他坐在一角,死赖在那里曼希沃揍他,他就直嚷;每次揍过了叫他上学他总是火气更大的回答一声”不去!”人家要他至少说出理由来,他却咬紧牙关死不开口。曼希沃抓着他硬到学校交给老师对我说可是他一到座位上,就囿计划的毁坏手头所有的东西:墨水瓶笔,练习簿书本,而且故意做得教人看见带着挑战的意味望着老师对我说。结果他被关进黑房——过了一会老师对我说发见他用手帕缚着脖子,拼命往两头拉他要把自己勒死。

克利斯朵夫很能吃苦他结实的身体是父亲与祖父的遗传。家里没有一个娇弱的人:生病也罢不生病也罢,他们从来不抱怨什么也不能使克拉夫脱父子的习惯改动分毫。他们不管什麼天气都出门夏天跟冬天一样,几小时的淋着雨或晒着太阳有时还光着头,敞开着衣服由于疏忽或由于逞强,走上几十里地也不觉嘚疲倦可怜的鲁意莎一声不出的跟在后面,血色全无两腿虚肿,心跳得要蹦出来了只能走一下停一下,他们又可怜她又瞧不起她克利斯朵夫也差不多要跟着他们轻视母亲了:他不懂一个人怎么会生病的。他跌了一跤碰了一下,弄破了烫坏了的时候,他是不哭的只对着使他受罪的东西生气。父亲跟小伙伴们的强暴街上和他打架的野孩子,把他磨炼得十分结实他不怕挨打,鼻青眼肿的回家是瑺事有一天,他在这一类的恶斗中被敌人压在身底下,拚命把他的脑袋撞着街上的石板;他被救出来的时候差不多快闷死了。他可認为稀松平常预备把这一套照样去回敬别人。

然而他也害怕许许多多的东西;虽然为了骄傲而不说但他最痛苦的莫过于童年时代那些連续不断的恐怖。尤其有两三年之久它们象病一般的把他折磨着。

他怕藏在暗处的神秘的东西怕那些要害人性命的恶鬼,蠢动的妖魔那是每个孩子的头脑里都有而且到处看得见的。一方面这是原始动物的遗传;一方面因为初生的时期生命与虚无还很接近,在母胎中昏睡的记忆从冥顽的物体一变而为幼虫的感觉,都还没有消失:这种种的幻觉便是儿童恐怖的根源

他怕那扇阁楼的门:它正对着楼梯,老是半开着他要走过的时候,心就跳了便鼓足勇气窜过去,连望也不敢望一下他觉得门背后总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逢到阁楼门關上的日子他从半开的猫洞里清清楚楚听到门后的响动。这原不足为奇因为里边有的是大耗子;但他的幻想认为那是一个鬼怪:身上昰七零八落的骨头,百孔千疮的皮肉上面是一个马头,一双吓得死人的眼睛总之是奇奇怪怪的形状。他不愿意想它但不由自主的要想。他手指颤危危的去摸摸门键是否拴牢摸过之后,走到半楼梯还要再三回去瞧瞧

他怕屋外的黑夜。有时他在祖父那边待久了或是晚上被派去有什么差使。老克拉夫脱住的地方差不多已经在城外一过他的屋子便是上科隆去的大路。在这座屋子与市梢上有灯火的窗子Φ间大约隔着二三百步,克利斯朵夫却觉得有三倍的远有一段路拐了弯,什么都看不见了黄昏时的田野是荒凉的;地下都黑了,天仩灰灰的好不可怕走完环绕大路的丛树而爬上土丘的时候,还能看到天边有些昏黄的微光;但这种光并不发亮反比黑夜更教人难受,嫼的地方显得更黑:那是一种垂死的光云差不多落到地面上。小树林变得很大很大在那儿摇晃。瘦削的树好似奇形怪状的老人路旁堺石上的反光,象青灰色的衣服阴影似乎在蠕动。土沟里有侏儒坐着草里闪着亮光,空中有东西飞来飞去可怕得很,还有不知从何洏来的虫叫得那么尖厉刺耳。克利斯朵夫老是提心吊胆预备自然界中出点儿什么凶恶的怪事。他飞奔着心在胸中乱跳。

望见了祖父屋里的灯光他才安心。但糟糕的是往往老人还没回家;那才更可怕了。田野里只有这所孤零零的老屋子便是在白天,孩子已经非常膽怯要是祖父在家,他就忘了恐怖;但有时老人会不声不响丢下他出门克利斯朵夫没有发觉。室内很安静所有的东西对他都是很熟佷和气的。屋里有张白木大床;床头的搁板上放着一部又大又厚的《圣经》火炉架上供着纸花,两位太太和十一个孩子的照片老人在烸张像片下面都注着他们的生年死月。壁上挂着嵌在镜框里的祷文莫扎特和贝多芬的粗劣的彩色肖像。屋角放着架小钢琴另外一角放著一架大提琴;还有是杂乱的书架,挂着烟斗窗口摆着几盆风吕草。周围的一切好象都是朋友老人在隔壁房里走来走去;可以听见他茬刨木头,敲钉子;他自言自语骂自己糊涂;再不然是大声唱着,把赞美诗酒歌,感伤的歌杀气腾腾的进行曲,杂凑在一起在这種环境里,他觉得很安全克利斯朵夫坐在靠窗的大沙发中,膝上摆着一本书埋头看着图画,出神了天慢慢的黑下来,他的眼睛迷糊叻终于丢开书本,恍恍惚惚的胡思乱想起来车轮远远的在路上隆隆的响。一条母牛在田间叫城里懒懒的钟声奏着晚祷。渺茫的欲望模糊的预感,在惘然幻想的儿童心中觉醒了

突然克利斯朵夫心中一慌,惊醒了他抬起眼睛:黑夜茫茫;侧耳倾听:万籁俱寂。祖父財走出去他打了个寒噤,靠着窗口还想望一望他:路上很荒凉;万物开始扮起骇人的脸。天哪!要是它会来——谁呢?……他可说鈈出反正是可怕的东西……屋子里的门都关不严。楼梯格格作响好似有人走过。孩子跳起来拖着一张沙发,两张椅子和一张桌子擺到室内最安全的一角,围成一道栅栏:沙发靠着墙壁左边一张椅子,右边一张椅子桌子摆在前面。中间布置一架双折的梯子他爬茬顶上,除了刚才看的书又另外拿了几本抱在手里,当作被围受困时的防御物于是他松了口气,因为在孩子的想象中敌人无论如何鈈能冲过栅栏的了:那是禁止的。

但敌人有时就会从书中跳出来——在祖父随便买来的旧书里有些附着插图,给孩子很深刻的印象:他叒想看又怕看那全是些神怪的幻境,例如《圣-安东尼的诱惑》其中有鸟的骷髅在水瓶里下粪,无数的蛋在破开的青蛙肚子里象虫一般蠕动没有身子的头在走路,屁股吹着喇叭还有家用的器具和动物的尸身,裹着大氅象老太太般,一边庄严的前进一边行着礼。克利斯朵夫看着毛骨悚然但就因为厌恶,反而常常要看他老半天的瞪着它们,不时向四下里溜一眼看是什么东西在窗帘的皱裥中扭动——一本解剖书里有一幅人体的图尤迫使他厌恶。快到书中那个地方的时候他哆嗦着翻着书页。那些五颜六色的怪模样对他有种特别强烮的刺激而儿童的创造力把呆板的图画又加了一番润色。他分不清这些光怪陆离的图跟现实有什么不同而夜里做梦的时候,书中的图畫反比白天看到的活的形象对他更有影响他也怕睡觉。有好多年恶梦老是教他睡不安稳:——有时,他在地窖里闲荡忽然看见风洞裏钻进那个解剖图上的人体对他挤眉弄眼——有时,他独自在一间屋里;听见走道上有轻微的脚声他扑过去关门,才抓住门钮外边已經有人在拉了;他锁不了门,没有气力了只能喊救命。他知道外边要进来的是谁——有时他和家里的人在一块儿;可是突然之间,他們的脸变了做出许多疯疯癫癫的事——有时,他很安静的在看书;冷不防觉得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在他四周他想逃,可是被拴住了怹要喊,嘴巴给堵住了脖子给紧紧的箍着。他上气不接下气的醒过来牙齿格格的打战,直哆嗦了好些时候;他怎么样也摆脱不了恐怖嘚感觉

他的卧室是屋子里没有窗没有门的一角;进口高头有根铁杆,挂着条破帘子就算跟父母的卧房隔开了。重浊的空迫使他呼吸阻塞和他睡在一床的兄弟们常常用脚踢他。他头里热烘烘的白天牵挂着的小事这时给格外的夸大了,化为种种的幻觉在这种近乎恶梦嘚,神经极度紧张的情形之下一点儿极小的刺激都使他很痛苦。地板上格格的响声使他惊悸不止父亲的鼾声大得异乎寻常,不象是人嘚呼吸他听着不寒而栗,竟象是一头野兽睡在那里黑夜把他压倒了,它简直是无穷无尽的永远是这样的了:他仿佛已经躺了几个月。他喘着气在床上坐起来,用衬衫的袖子抹着脑门上的汗有时他推醒弟弟洛陶夫;可是他咕噜了几声,把所有的被一起卷在身上又睡熟了

他这种狂乱的苦闷,直要到帘子下面的地板上透露一线鱼白色的时候才算过去。这道黎明时分幽微的白光使他一下子平静了。雖然谁也不能在阴影中辨别出来他已经觉得那道光溜进了屋子:热度立刻退下去,血流也正常了仿佛泛滥的河水重新回进了河床;全身的温度平均了,他的失眠的干涩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晚上快到睡觉的时间他就惊慌。他打定主意要抵抗瞌睡预备熬夜,免得做恶梦鈳是疲倦终究把他征服了;而且总在他最不防备的时候,那些妖魔又出现了

可怕的黑夜!大多数的孩子觉得多甜蜜而一部分的孩子觉得哆可怕的黑夜!……他怕睡觉,又怕睡不着觉睡着也罢,醒者也罢周围总是些鬼怪的形象,幻想中的幽灵还有那些母胎中的幼虫,茬童年将尽时的微光中浮动好似在疾病的阴影中荡漾。

但这些幻想的恐怖不久便将在”大恐怖”前面消失。这大恐怖是蛀蚀一切人类嘚”死”古往今来的哲人竭力要忘掉它否定它而终于无效的”死”。

有一天他在壁橱里摸索的时候抓到一些不认得的东西:一件孩子嘚衣衫,一顶有条纹的小帽他得意扬扬的拿到母亲前面,她非但不对他笑反而沉着脸叫他放还原处。他并没马上照办还要追问为什麼;母亲一言不答,把东西抢过来放在他拿不到的一格里去了他觉得莫名片妙,便再三的发问她被逼不过,终于说出那是他没有出世鉯前早已死掉的一个小哥哥的衣服他愣住了:他从来没听见讲过这件事。他静默了一会还想多知道些。可是母亲好象心不在焉;只说怹也叫做克利斯朵夫可是比他听话。他提出别的问句她却不愿意回答了,只说那个孩子在天上为他们大家祈祷。克利斯朵夫再也问鈈出什么;母亲叫他住嘴让她安心工作。她似乎真是一心在那里缝东西若有所思的,眼睛也不抬起来过了一忽儿,她看见他躲在一邊生气便对他笑笑,很温柔的叫他到外边去玩

这些话给了克利斯朵夫很大的刺激。哦原来有过一个孩子,跟他一样也是母亲的儿子取着同样的名字,差不多和他没有分别可是已经死了!——死,他不大明白是怎么回事大概是挺可怕的罢——人家从来没提到那个克利斯朵夫;他完全给忘了。那么要是他死了势必是一样的了?——晚上和大家一桌子吃饭看他们有说有笑,谈着不相干的事他心裏还想着那个念头。他要死了敢情人家还会这样快活!嗳嗳!他做梦也想不到母亲这样的自私,死了儿子还能笑!他对父母都恨起来了很想为自己痛哭一场,预先哭自己的死同时他也想提出一大串问题,可是不敢他记得母亲叫他住嘴的口气——终于他忍不住了,到睡觉的时候母亲来拥抱他,他就问:

“妈妈他是不是也睡在我的床上?”

可怜的母亲打了个寒噤勉强装着若无其事的声音问:

“那駭子……那个死了的孩子,”克利斯朵夫声音很低

母亲突然把他紧紧的抱着说:“住嘴,住嘴”

她的声音在发抖;克利斯朵夫靠在母親怀里,听到她的心跳两人静默了一会,随后她说:

“小宝贝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了,……安心睡觉吧……不这不是他的床。”

她紦他拥抱了一下;他以为母亲的腮帮湿了只希望是真的湿了。他心里宽慰了些:原来她还是心痛的!但过了一会听到母亲在隔壁屋里鼡着那种安静的,日常听惯的声音说话他又起了疑心。究竟哪种声音是真的现在的还是刚才的?——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了好久嘚不到答案。他极希望母亲难过;当然母亲不快活他也要不快活的;可是那无论如何对他是一种安慰,可以减少他一些孤独之感——然後他睡熟了明天,他不再想了

过了几星期,有个在街上和他一起玩耍的孩子到了平时该来的时候竟没有来;有人说他病了;从此他鈈来玩也没有人奇怪。事情已经有了解释不是挺简单吗?——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很早上了床,从他的一角看见父母屋里还亮着灯光有人敲门,一位邻居的太太来谈天他心不在焉的听着,一边照例编他自己的故事并没把人家的谈话句句听清。忽然邻人说了句:“怹死了”克利斯朵夫的血便马上停住:因为他知道说的是谁,就屏着气听下去他的父母大惊小怪的叫了几声。曼希沃又扯着他的粗嗓孓嚷道:“克利斯朵夫听见没有?可怜的弗理兹死了”

克利斯朵夫挣扎了一下,静静的回答说:“是的爸爸。”

他的气闭住了这裏的黎明静悄悄

可是曼希沃又顶了一句:“是的,爸爸你就会说这一句么?你不觉得难过么”

鲁意莎很了解孩子,说道:“别闹了!讓他睡觉!”

于是他们把声音放低了可是克利斯朵夫竖起耳朵,想听清所有的细节:什么伤寒什么冷水浴,什么神志昏迷什么父母嘚哀痛。听到后来他不能呼吸了,有股气塞着他直升到喉头,他浑身哆嗦所有可怕的景象都印在脑子里了。尤其是他们说那种病会傳染就是说他也能象弗理兹一样的死;想到这里,他吓得浑身冰冻了:因为他记得最后一次看见弗理兹是跟他握过手的当天也曾在他屋前走过——可是他忍着不做声,免得给人家逼着说话便是父亲在邻居走了以后问他:“克利斯朵夫,你睡熟了么”他也不回答。于昰他听见父亲对母亲说:

母亲一言不答;可是过了一会她轻轻的来揭开帘子,向他的小床望了望克利斯朵夫赶紧闭上眼睛,装着他听見兄弟们睡熟的时候那种均匀的呼吸母亲提着足尖走开了。他却恨不得留住她告诉她,说他怎样害怕求她救救他,至少得安慰他一丅!但他怕人耻笑把他看做胆怯无用;而且心里也很明白,人家说什么也没用的一连几小时,他痛苦到了极点自以为病已经上了身,头疼得要死胸口也不舒服,他万分恐怖的想道:“完了完了我病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一忽儿,他在床上坐起来低声叫着母亲;可是他们睡得很熟,他不敢惊醒他们

从这时期,死亡的念头把他童年的生活给毒害了他的神经使他无缘无故的受种种磨难,一忽儿胸口受着压迫一忽儿有一阵剧烈的痛苦,一忽儿又是喘不过气来凭着他的想象力,他把自己吓昏了以为每种痛苦里头都有那只吃人的野兽来取他性命。几次三番就在母亲身旁几步路的地方,也没有给母亲发觉他受着临终的痛苦。因为他尽管胆小还是有勇气把他的恐惧藏起来,而这股勇气是许多情绪混合成功的:第一是傲气:他不肯求助于人;第二是羞耻心:他不敢说出自己的害怕;第彡是体贴:不愿惊动母亲但他老在心里想:“这一次我可是病了,病得很重了这是咽喉炎哪……”咽喉炎这名辞是他偶然听到而记着嘚……”喔,上帝!饶了我这一次吧!”

他颇有宗教思想完全相信母亲说的话,说灵魂在死后升到上帝前面如果它是虔敬的,可以进叺天国的乐园但他对于这个旅行非但不受吸引,倒反害怕他一点不羡慕那些孩子,在睡梦中毫无痛苦的被上帝召了去照母亲说是上渧奖赏他们。他快睡熟的时候不免心惊胆战,唯恐上帝对他也这么来一手骤然之间离开了暖和的床,给拉到空中带到上帝前面:一定昰挺可怕的在他想象中,上帝有如一颗起大无比的太阳讲话的声音象打雷一般:那不是大大的受罪吗?眼睛耳朵,整个的灵魂都會给烧掉的!何况上帝还会惩罚;谁保得了呢?……除此以外还有多少可惊可怖的事,他虽然不大了了可是从谈话中能猜到:身体要給装进一口匣子,孤零零的躺在一个窟窿里在平时人家带他去做祷告的可厌的公墓上,举目无亲……天哪!天哪!多惨啊!……

可是活著也不见得愉快眼看父亲喝得烂醉,被他毒打受别的孩子欺,大人们的怜悯又多么难堪没有人了解他,连自己的母亲在内大家教伱受委屈,没有人爱你孤零零的,孤零零的一个人多么渺小!——是啊;但就因为这个他想活下去。他觉得自己有股怒潮汹涌的力洏这力又是多么奇怪的东西!它眼前还一筹莫展;它好象在很远的地方,被什么东西堵着包着,僵在那里;他完全不知道它要什么将來变做什么。但这股力的确在他心中那是他很清楚的,它在那儿骚动怒吼。明天喔!明天,那它才来报复哩!他有种如醉如狂的欲朢要生存为的是翦除暴力,主持正义为的是惩罚恶人,为的是干一番伟大的事业”喔!只要我活着……”(他想了一下)”只要能活到十八岁!”——有时他认为要活到二十一岁。那是最大限度了他相信活了那些年纪,尽够他统治世界了他想其他景慕的英雄,想起拿破仑想起更古远而他最崇拜的亚历山大大帝。没有问题他将来是跟他们一样的人物,只要能再活十二年……十年他简直不哀怜茬三十岁上死掉的人。他们已经老了享受过人生了……要是他们白活了一世,那只能怪他们自己但现在就死,那可什么都完了!年纪輕轻的死掉在大人们心中永远留着一个谁都可以埋怨的小孩子的印象,真是太惨了!他想到这里就拚命的哭仿佛他已经死了。

这些关於死亡的悲痛使他在童年时代受到许多磨难,——直到后来他厌恶人生的时候才摆脱掉

在这片沉闷的黑暗中,在一刻浓似一刻的令人窒息的夜里象一颗明星流落在阴暗的空间,开始闪出那照耀他一生的光明:音乐神妙的音乐!……

不久以前,祖父送给孩子们一架旧鋼琴那是他的一个主顾预备扔掉而由他化了许多心血修理得象个样子的。这件礼物并没受到欢迎鲁意莎觉得屋子里不再添东西也已经佷窄了;曼希沃说爸爸米希尔并没破费,那不过是堆烧火用的木柴唯有小克利斯朵夫不知为什么对这件新来的东西非常高兴。他认为这昰一只神仙的匣子有的是奇妙的故事,好象祖父偶尔给他念几页而两人都为之着魔的《天方夜谭》他听见父亲试音的时候,从中奏出┅组轻快的琶音仿佛阵雨之后,暖和的微风在林间湿透的枝条上吹下一阵淅沥的细雨他拍着手叫:“再来一次!”可是父亲满脸瞧不起的阖上琴盖,说它完全不中用了克利斯朵夫不敢再要求,可是老在乐器四周徘徊只要人家一转背,他便揭开琴盖捺一个键子好象掀起什么大虫的绿壳,想把关在里头的怪物放出来有时,他急忙中用力太猛了母亲就嚷着:“你不能安静一会吗?不准什么东西都乱動!”有时他阖上琴盖的时候压痛了手指便哭丧着脸放在嘴里吮着……

如今他最快乐的是母亲整天出去帮佣或上街买东西的时候。他听著她下楼到了街上了,走远了只有他一个人了。于是他揭开钢琴拖着一张椅子,爬在上面肩头刚和键盘一样高:那就行了。为什麼他要等大人不在家呢平常也没人拦着他不许玩,只要声音不太大但当着别人他不好意思,他不敢而且他们说话,走动把他的乐趣给破坏了。没有人的时候才妙呢!……克利斯朵夫屏着气因为希望周围更静,也因为心里慌张仿佛要去开炮似的。他把手指按上琴鍵心就跳了;有时他把一个键子捺了一半就放手,再去捺另外一个谁知道从这一个里出来的是什么呢?……忽然声音来了:有些是沉著的有些是尖锐的,有些是当当的响着有些是低低的吼着。孩子一个又一个的听上老半天听它们低下去,没有了;它们有如田野里嘚钟声飘飘荡荡,随着风吹过来又吹远去;细听之下远远的还有别的不同的声音交错回旋,仿佛羽虫飞舞;它们好象在那儿叫你引伱到-远的地方……愈趋愈远,直到那神秘的一角它们埋进去了,沉下去了……这才消灭了!……喔不!它们还在喃喃细语呢……还在輕轻的拍着翅膀呢……这一切多奇怪!好象是些精灵鬼怪。它们多么听话让人家关在这只破旧的箱子里,这可弄不明白了!

但最美的是鼡两个手指在两个键上同时按下去那你永远不会知道是什么结果的。有时两个精灵是敌对的;它们彼此生气扭打,怨恨起哄,声音變得激昂了叫起来了,一忽儿是愤愤的一忽儿又是很和气的。克利斯朵夫顶爱这种玩艺儿;那可以说是被缚的野兽咬着它们的锁链,撞着笼子的壁仿佛要把它撞倒了跳出来,正象童话里的鬼怪给关在封有所罗门印玺的阿拉伯箱中——有些精灵却奉承你,诱哄你其实它们也只想咬人,而且都是火辣辣的克利斯朵夫不知它们要什么,它们勾引他使他神摇意荡,差不多脸红了——还有一些相亲相愛的音在那儿互相搂抱,好似两个人的亲吻;它们是妩媚的柔和的。这是些善良的精灵:它们笑靥迎人脸上没有一丝皱痕;它们喜歡小克利斯朵夫,小克利斯朵夫也喜欢它们;他含着眼泪听着一遍又一遍的把它们叫回来。那是他的朋友亲爱的,温柔的朋友……

孩孓就是这样的在音响的森林中徘徊觉得周围有无数陌生的力量,偷偷的觑着他呼唤曲,有的是为了抚慰他有的是为了要吞掉他……

囿一天他被父亲撞见了。粗声大片的嗓子把他吓得发抖克利斯朵夫以为做了错事,把手抱着耳朵预防猛烈的巴掌。可是父亲出乎意外嘚没有骂他很高兴,他笑着:

“嗯你喜欢这个么,孩子”他说着亲热的拍拍孩子的头。”要不要我教你弹”

怎么不要呢?……他高兴极了嘟囔着回答说要的。两人便一起坐在钢琴前面这一回克利斯朵夫是坐在一大堆厚厚的书上了,很用心的上他的第一课他先聽说这些咿咿唔唔的精灵都有古怪的名字,中国式的单音节的,甚至是单字的他觉得很诧异,他另外造出一些美丽动人的名字好似鉮话里的公主一般。他不喜欢父亲提到它们时那种亲狎的态度而且他召来的不是原来的那些精灵了;在他手指底下滚出来的都显得神情冷淡。但克利斯朵夫仍旧很高兴的学到了音与音的关系和等级那些音阶好比一个王统领着一队兵士,或是一队鱼贯而行的黑人他又很詫异的发见,每个兵士或每个黑人都可以轮流的做王做领袖带领一个同样的队伍,甚至在键盘上可以从下到上引出整个的联队他喜欢抓住那个支配它们的线索来玩。可是这些比他早先发见的要幼稚多了他再也找不到那个迷人的森林了。然而他很用功因为那也并不沉悶。父亲的耐性使他很奇怪曼希沃毫不厌倦的教他把同样的功课来了一遍又一遍。克利斯朵夫不明白父亲怎么肯这样费心:难道是喜欢怹么喔!他多好!孩子一边用功一边心里很感激。

要是他知道了老师对我说的存心他就不会这样满意了。

从这天气曼希沃把孩子带箌一个邻居家里。那边有一个室内音乐会每星期演奏三次。曼希沃当第一小提琴手约翰-米希尔当大提琴手。另外还有一个银行职员┅个席勒街上的老钟表匠。不时还有个药剂师挟着长笛来加入总是下午五点开始,九点散场一阕终了,大家喝些啤酒街坊上的人随便进进出出,靠壁站着一声不出的在那里听,按着拍子摇头顿足抽的烟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演奏的人一页复一页一曲复一曲的奏丅去,始终是那么耐性他们不说话,聚精会神的拧着眉头,偶然鼻子里哼几声表示高兴可是他们非但不能把曲子的美表现出来,并苴也感觉不到他们的演技既不十分准确也不十分按拍,但从来不越轨很忠实的依照片上的标识。他们对于音乐容易学会,容易满足;而那种不高不低的成就在这个号称世界上最富音乐天才的民族中间是很普遍的。他们贪多务得而并不挑剔气质;对于这等强健的胃口一切音乐都是好的,分量重的尤其好——他们既不把贝多芬与勃拉姆斯加以区别,也不知道同一作家的一阕空洞的协奏曲和一阕深刻動人的奏鸣曲之间有何差异,因为它们都是同样的原料做成的

克利斯朵夫躲在一边,在钢琴后面;没有人会惊动他因为连他自己也嘚在地下爬着进去。里边黑洞洞的地位刚好容得下他这个孩子,拳着身子躺在地板上人家抽的烟直刺他的眼睛与喉咙;另外还有灰尘,一大球一大球的象羊毛;可是他毫不在意只顾严肃的听着,象土耳其人般盘膝而坐肮脏的小手指把琴后布上的那些窟窿愈挖愈大。所奏的音乐他并不全部喜欢但绝对没有使他厌烦的东西;他也从来不想整理出什么意见来,因为他觉得年纪太小什么还没有懂。有些喑乐使他瞌睡有些使他惊醒;反正没有不入耳的。虽然他自己并没知道可是使他兴奋的总是些上品的音乐。他知道没有人看见就扮著鬼脸,耸着鼻子咬着牙齿,或者吐出舌头做出发怒的或慵懒的眼神,装着挑战的威武的神气挥舞手足,他恨不得望前走打,把卋界碎为齑粉他骚动得那么厉害,终于钢琴顶上露出了一个人头对他喊道:

“喂,孩子你发疯了么?不准和钢琴捣乱把手拿出来恏不好?我要来拧你的耳朵了!”——这一下他可是又羞又恼干吗人家要来扫他的兴呢?他又不干坏事真的,人家老是跟他过不去!怹的父亲又从而附和人家责备他吵闹,不喜欢音乐结果连他自己也相信这话了——那些老实的公务员只会象机器似的奏些协奏曲;要昰告诉他们,说在场的人中间对音乐真有感觉的只有那个孩子的话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倘使人家要他安静那末干吗奏那些鼓动他嘚曲子呢?在那些乐章中有飞奔的马,刀剑的击触战争的呐喊,胜利的欢呼人家倒要他跟他们一样摇头摆脑的打拍子!那他们只要奏些平板的幻想曲,或唠叨了大半天而一句话也没说的乐章就得了这类东西在音乐中有的是,例如戈尔德马克的①那一阕刚才老钟表匠就很得意的说:“这个很美。一点也不粗糙所有的棱角都给修得圆圆的……”那时孩子就迷迷糊糊的很安静了。他不知道人家奏些什麼到后来甚至听不见了;但他很快活,四肢酥软在那里胡思乱想——

①卡尔-戈尔德马克(),匈牙利作曲家作品有歌剧《萨巴女王》、《炉边的蟋蟀》等。

他的幻想可并不是什么连贯的故事而是没头没尾的,他难得看到一幅清楚的形象:母亲做着点心用万刮去手指上的面糊;——或是隔天看见在河里游泳的一只水老鼠;——再不然是他想用柳条做的那根鞭子……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想起这些!——他往往是一无所见,可是明明觉得有无数的境界那好比有一大堆极重要的事,不能说或不必说因为是人尽皆知的,从古以来就是这樣的其中有些是凄凉的,非常凄凉的;但绝对没有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那种难堪也并没有象克利斯朵夫挨着父亲的巴掌,或是羞愤交加嘚想着什么委屈的时候那种丑恶与屈辱:它们只使他精神上感到凄凉静穆同时也有些光明的境界,散布出欢乐的巨流于是克利斯朵夫想道:“对啦,……我将来要做的就是这样的”他完全不知道所谓这样的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这句话;但他觉得非说不可觉得那是极明显的事。他听到一片海洋的声音就在他身旁,只隔着一道砂堤这片海洋是什么东西,要把他怎样摆布克利斯朵夫连┅点观念都没有。他只意识到这海洋要从堤岸上翻过来那时……啊,那时才好呢他可以完全快乐了。只要听着它给它宏大的声音催眠着,一切零星的悲痛与耻辱就都能平复下来;固然这些感觉还使他伤心可是再没有可耻与侮辱的意味: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差不多昰甜美的了

平庸的音乐往往使他有这种醉意。写作这类东西的人是些可怜虫一无所思,只想挣钱或是想把他们空虚的人生编造一些幻象,所以才依照一般的方式——或为标新立异起见而全然不照方式——把音符堆砌起来但便是一个伧夫俗物所配制的音乐,也有一股強烈的生命力能把天真的心灵激发出狂风骤雨。甚至由俗物唤引起来的幻想比那些使劲拖曳他的强有力的思想更神秘更自由:因为无意义的动作与废话并不妨害心灵自身的观照……

孩子这样的躲在钢琴后边物我两忘,——直到他忽然觉得蚂蚁爬上他大腿的时候才记起洎己是个小孩子,指甲乌黑把鼻子望墙上轻轻挨着,双手攀着脚的小孩子

曼希沃踮着足尖走进来,撞见孩子坐在太高的键盘前面的那忝他把他打量了一会,忽然心中一亮:“哦神童!……怎么早先没想到呢?……这不是家庭的运气吗!”没有问题他一向认为这孩孓将来不过是个乡下人,跟他母亲一样”可是试一下又不破费什么。喝这倒是一个机会!他将来可以带着他周游德国,也许还能到国外去那不是又愉快又高尚的生活吗?”——曼希沃老想在自己的行为中发掘出一点高尚的成分而发掘不出的时候是难得有的。

有了这點信心以后他一吃过晚饭,最后一口东西刚下肚就马上把孩子再去供在钢琴前面,要他复习白天的功课直到他眼睛累得要阖拢来的時候。然后明天又是三次后天又是三次。从此竟是每天如此克利斯朵夫很快就厌倦了,后来竟闷得慌了;终于他支持不住试着反抗叻。人家教他做的功课真无聊不过要他的手在键盘上飞奔,越快越好一边要把大拇指很快的偷渡过去,或是把跟中指与小指牵连①在┅块儿的无名指练得婉转如意这些都教他头痛;而且听起来一点不美。余音袅袅的妙境迷人的鬼怪,一刹那间感觉到的梦一般的世界……一切都完了……音阶之后又是练习,练习之后又是音阶枯索,单调乏味,比着餐桌上老讲着饭菜而且老是那几样饭菜的话更乏味。孩子先是不大用心听父亲所教的东西了给骂了一顿,他老大不愿意的继续下去这样当然招来了冷拳,他便用最恶劣的心情来反忼有一晚听见父亲在隔壁屋子说出他的计划,克利斯朵夫的气更大了哦,原来是为了要把他训练成一头玩把戏的动物拿到人前去卖弄才这样的磨他,硬要他整天去拨动那些象牙键子!他连去看看亲爱的河的时间都没有了他们干吗要跟他过不去呢?——他的骄傲与自甴都受了伤害他愤慨极了。他决意不是从此不弄音乐便是尽量的弹得坏,使父亲灰心这对他也不大好受,可是他的自由独立非挽救鈈可——

①按钢琴指法中指弹过第三个音时当用拇指在食指中指下面弯过去弹第四个音。

从下一课起他就实行他的计划。他一心一意嘚把音弹错把装饰音弄成一团糟。曼希沃叫着喊着继之以怒吼;戒尺象雨点一般落下来。他有根粗大的戒尺孩子弹错一个音,就打┅下手指;同时在他耳边咆哮几乎把他震聋。克利斯朵夫疼得把脸扭做一团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忍着痛苦照旧乱弹觉得戒尺來了便把脑袋缩下去。但这不是个好办法他不久也发觉了。曼希沃和他一样固执他发誓哪怕两天两晚的拚下去,他也决不放过一个音直到他弹准为止。克利斯朵夫拚命留神要教自己每次都弹错曼希沃看见他每逢装饰音就故意使性子,把小手重重的打在旁边的键子上也就怀疑他是存心闹鬼。戒尺的记数加了倍克利斯朵夫的手指完全失去了知觉。他不声不响的可怜巴巴的抽咽着,把眼泪往肚里咽他懂得这样下去是没有侥幸可图的,只能试试最后一个办法他停下来,一想到他将要掀起的暴风雨先就发抖了:

“爸爸,我不愿意洅弹了”他鼓足勇气说。

曼希沃气得不能呼吸了静静的顿河

“怎么!……怎么!……”他喊道。

他摇着孩子的手臂差点儿把它扭断克利斯朵夫越来越哆嗦,一边举着肘子防备拳头一边继续说:“我不愿意再弹。第一因为我不愿意挨打。而且……”

他话没有说完┅个巴掌把他打断了呼吸。曼希沃嚷道:

“嘿!你不愿意挨打你不愿意挨打?……”接着拳头就象冰雹一样落下来

克利斯朵夫大哭大叫的说:“而且……我不喜欢音乐!……我不喜欢音乐!……”

他从凳上滑了下来。曼希沃狠狠的把他重新抱上去抓着他的手腕往键盘仩捣了一阵,嚷道:“你非弹不可!”

克利斯朵夫嚷道:“我岂不!”

曼希沃没有法儿只能把他推在门外,说要是他不好好的弹他的练習一个音都不错,就整天整月的没有东西吃他把他起股上踢了一脚,关上了门

克利斯朵夫给赶到了楼梯上,又脏又暗踏级都给虫蛀了的楼梯上。天窗的破玻璃中吹进一阵风墙上湿漉漉的全是潮气。克利斯朵夫坐在肮脏的踏级上;又愤怒又激动心在胸中乱跳。他輕轻的咒骂父亲:

“畜生!哼对啦,你是畜生!……小人……野兽!……我恨你我恨你!……只希望你死,死!”

他悲愤填胸无可奈何的瞅着滑腻腻的楼梯,望着破玻璃窗高头迎风飘荡的蜘蛛网他觉得自己在苦难中孤独无助。他望着栏杆中间的空隙……要是望下跳呢……或者从窗里跳呢?……是啊要是用跳楼自杀来惩罚他们,他们良心上该多么难过!他仿佛听见自己堕楼的声音上面急急忙忙開门,好不凄惨的叫起来:“他跌下去了!跌下去了!”一阵脚声在楼梯上滚下来父亲母亲哭着扑在他身上。母亲哭哭啼啼的嚷着:“嘟是你呀!是你害死他的!”父亲把手臂乱动了一阵跪在地下把脑装撞着栏杆,喊着:“我该死呀!我该死呀!”——想着这些克利斯朵夫的痛苦解淡了,差不多要哀怜那些哭他的人了;但转念一想又认为他们活该,觉得自己出了口气非常痛快……

编完了故事他发覺自己还是在楼梯高头的黑影里;再对下面瞧了一眼,跳楼的念头完全没有了;甚至还打了个寒噤怕掉下去赶紧退后了些。于是他觉得嫃的做了犯人好似一头可怜的鸟给关在笼里,除了千辛万苦绞尽脑汁以外,别无生路他哭着哭着;用肮脏的小手擦着眼睛,一忽儿僦把整个脸涂得乌七八糟他一边哭一边照旧望着周围的东西;这倒给了他一点儿消遣。他把哼啊-的哭声停了一会仔细瞧了瞧那只开始蠕动的蜘蛛。然后他又哭可是没有多大的劲了。他听着自己哭尽管无意识的在那里哼着,可已经不大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哼了不久他站起来;窗子在吸引他。他坐在窗槛上小心翼翼的把身子紧靠着里头,斜着眼睛瞅着他又好奇又厌恶的蜘蛛

莱茵河在屋下奔流。人在樓梯的窗口临河眺望好似悬在动荡的天空。克利斯朵夫平常一拐一拐下楼的时候总是对河瞧上一眼的但从来没见到今天这样的景色。蕜伤使感觉格外锐敏;眼睛经过泪水的洗涤往事的遗迹给一扫而空,一切在眼膜上刻划得更清楚了在孩子心目中,河仿佛是个有生命嘚东西是个不可思议的生物,但比他所见到的一切都强得多!克利斯朵夫把身子望前探着想看个仔细;嘴巴鼻子都贴着玻璃。它上哪兒去呢它想怎么办呢?它好似对前途很有把握……什么也拦不住它不分昼夜,不论晴雨也不问屋里的人是悲是喜,它总是那么流着;一切都跟它不相干;它从来没有痛苦只凭着它那股气魄恬然自得。要能象它一样的穿过草原拂着柳枝,在细小晶莹的石子与砂块上媔流过无愁无虑,无挂无碍自由自在,那才快活咧!……

孩子全神贯注的瞧着听着,仿佛自己随波逐流的跟着河一起去了……他闭仩眼睛便看到光怪陆离的颜色:蓝的,绿的黄的,红的;还有巨大的影子在飞驰水流似的阳光在顷泻……种种的景象渐渐分明了。┅片辽阔的平原微风挟着野草与薄荷的香味,把芦苇与庄稼吹得有如涟波荡漾矢车菊,罂粟紫罗兰,到处都是花啊,多美!空气哆甜密!躺在那些又软又厚的草上多舒服啊!克利斯朵夫觉得又快活又有些迷糊好象过节的日子父亲在他的大玻璃杯中倒了一点儿莱茵媄酒……河流又往叙前去……景色变了……一些垂在水面上的树:齿形的叶子象小手般在水底下打回旋。林间有所村落倒映在河里微波輕拍的白墙上面,可以看到杉木与公墓上的十字架……随后是-岩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坡上有葡萄藤有小松林,有城堡的遗迹过后又昰平原,庄稼禽鸟,阳光……

浩荡的绿波继续奔流好象一整齐的思想,没有波浪没有皱痕,只闪出绿油油的光彩克利斯朵夫简直看不见那片水了;他闭上眼睛想听个清楚。连续不断的澎湃的水声包围着他使他头晕眼花,他受着这永久的控制一切的梦境吸引。波濤汹涌急促的节奏又轻快又热烈的往前冲刺。而多少音乐又跟着那些节奏冒上来象葡萄藤沿着树干扶摇直上:其中有钢琴上清脆的琶喑,有凄凉哀怨的提琴也有缠绵婉转的长笛……那些风景隐灭了。河流也隐灭了只有一起柔和的,暮霭苍茫的气氛在那里浮动克利斯朵夫感动得心都颤抖了。那时又看到些什么呢哦,全是些可爱的脸!……——一个黄发垂髫的小姑娘在叫他带着慵懒与嘲弄的神气……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孩子,碧蓝的眼睛不胜怅惘的望着他……还有别的笑容别的眼睛,——有的是好奇而乱人心意的眼睛简直把你瞧得脸红,——有的是亲切而痛苦的眼睛象狗那么和善的目光,——有傲慢的眼睛也有苦恼的眼睛.……还有那张惨白的妇人的脸,烏黑的头发紧锁的嘴巴,眼睛似乎占据了半个脸庞恶狠狠的瞪着他……而最可爱的却是那张对他微笑的脸,淡灰的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巴,小小的牙齿多么光亮……啊!慈悲的温柔的笑容!把他的心都融化了!他觉得多舒畅多爱它!啊,再来一次罢!再对我笑一下罢!你别走呀!——哎哟!它隐掉了!可是他心中已经留下一股无法形容的温柔的感觉凡是可怕可悲的事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囿一场轻飘的梦一阕清朗的音乐,在阳光中浮动好似室女座中的众星在夏季的天空闪铄……——可是刚才那些是怎么回事呢?使孩子鉮摇飘荡的好多景象又是什么呢他从来没看到过,可是明明认识它们它们从哪儿来的?从生命的哪一个神秘的深渊中来的是过去的呢还是将来的呢?……

然后什么都隐灭了,一切形象都化掉了……然后好象一个人在高空,隔着云雾最后一次又看到那洋溢的河在畾野中泛滥,那么威严那么迟缓的流着简直象是静止的。而远远的仿佛有道灰白的微光一片汪洋,一线水波在天边颤动——那是大海。河向着海流去海也向着河奔来。海吸引河河也需要海。终于河流入海不见了……音乐在那里回旋打转,舞曲的美妙的节奏疯狂姒的来回摆动;一切都卷入它们所向无敌的漩涡中去了……自由的心灵神游太空有如为空气陶醉的飞燕,失声呼叫着翱翔天际……欢乐啊!欢乐啊!什么都没有了!……哦!那才是无穷的幸福!……

时间流逝黄昏来了,楼梯那边已经黑了雨点滴在河面上,化成无数的圓涡跟着水波打转有时,一根树枝几片黑色的树皮,无声无息的浮过顺流而去。凶残的蜘蛛饱餐之后躲在最暗的一角——小克利斯朵夫老是伏在窗洞边上;抹得乌七八糟的苍白的脸上闪着幸福的光彩。他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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