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市街，以豆业“宋菽堂”所在以及豆市集中而得名，是上海豆、麦、米、食油批发交易中心，其中著名的商号有致祥、义昌、益康、恒久等。如果受台风影响，从北方来的船数天不到，上海县城里的豆米行情就会受影响。说到豆米，还不能不去看看一条极短的小路——粮厅路，它只有十几米长，藏在豫园旁边。清朝同治年间，上海地方政府为了完善市场管理，在这里设立了一个计量管理机构，也就是上海第一个标准计量机构——粮食厅。

外咸瓜街，里咸瓜街，是一对双胞胎。咸瓜，不少人望文生义，认为也许是腌制、经销酱瓜的地方，错。这里曾是上海海货集贸市场。话说清朝乾隆年间，福建泉州漳州一带的海船商人是最早进入上海的商人之一，而且泉漳两府还在上海建立了泉漳会馆，这个会馆就是今天的白渡路以北，外咸瓜街与里咸瓜街之间。那时，福建人和宁波人都将冰鲜的海货叫作“冰鲜”，将腌制后的海鱼叫作“咸瓜”。“黄瓜鱼”就是黄鱼，“咸瓜”就是咸黄鱼。后来这两条街就慢慢发展成为海货集贸市场了。再后来，里咸瓜街又集中了一些金银饰品店。还有一条洋行街，并非洋行集中的地方，而是专做的是广货、南货生意的场所，福建商人大多在此云集，现在叫阳朔路。

还有许多小路与老城厢的业态有关，值得细细考察和品味。还有一些小路，比如青龙桥街、小普陀街，散发着浓郁的农耕文明气息，再比如万豫码头街、公义码头街、赖义码头街、王家码头路，见证了上海在开埠后快速取代广州跃升为中国外贸中心的历史。哈哈，这里还有一条蔡阳弄，这跟《三国演义》中被关云长一刀斩于马下的老蔡阳有没有关系？后来我才知道此地曾经有一座许蔡阳殿，是为着纪念道教人物许真君而建的。这座许蔡阳殿的前身，是建于清道光二十一年的豫章会馆，也就是江西会馆。

方浜路中西段，以前是纸玲珑商铺集中之处。纸玲珑是一种纸扎艺术品，指民间婚丧仪礼及岁时行事中经常须用纸扎的用品，如婚事中的喜庆窗花，丧仪中的纸扎的陪葬品，祭灶时用的灶果、灶桥、灶元宝，正月初五的财神元宝，正月十五的宫灯，八月半的香斗等。城镇出现专门生产这类纸扎品的“扎纸作”就叫作“纸玲珑”。同时生产了一批民间扎纸艺人。城隍庙方浜路上纸玲珑商店最为集中。建国后纸玲珑商店改营其他业务或并入其他商店，纸玲珑艺人也纷纷转业。时过五十年，在今天仍可在方浜中路一带看到满血复活的纸扎工艺品，祭品不多见了，一般以丧葬用品为主，而且品种也与时俱进，除了洋房、别墅、小轿车外，还有电视机、冰箱、洗衣机等家电，手机、个人笔记本电脑之类也讲究名牌，甚至恶俗地出现了三陪小姐，穿超短裙或露背装，在店门口毫不掩饰地恬笑着一张张苍白的脸，令路人侧目。

倒不如去看看旧校场路。所谓校场，就是冷兵器时代留下来的操练场，从老照片上我看到，面积其实并不大，与现在的中学差不了多少。这条路以前就是校场，清末荒芜后，大量居民入住，成了城隍庙街市的外围，在我小时候还看到有一个露天菜场。经过九十年代的改建，如今这里一水的仿古建筑，街面上热闹得很，到处都是旅游纪念品商店。但在清嘉庆年间，此处可是上海年画一条街。特别是太平军横扫苏州、常州和南京后，遂有更多桃花坞年画的业主和画师、工匠为避战乱，陆续来到上海谋生。最初他们的年画制作多沿袭桃花坞的风格，店铺也多称贩卖的是桃花坞的作品。上海开埠近半个世纪，受到欧风美雨侵润，华洋共居，五方杂处，各种新物新事层出不穷，民情风貌也呈现出中西交混的特色，形成了富有上海地方独特风格的小校场年画。我想：何不在此兴建一个小校场年画博物馆呢？上海图书馆收藏许多小校场年画，民间收藏家手里也有很多，拿出一部分来让大家分享一下，也可开发一些衍生产品，不是比同质化的旅游纪念品销售更有意义吗？

如果再将行走范围稍稍扩大几步，就会看到有一条沙场街，与吴昌硕同时代的海派画家钱慧安曾在这里度过晚年。那么城隍庙南面的三牌楼路呢，任伯年曾在那里生活过。还有一条桑园街，据说徐光启曾在这里种植桑树进行桑蚕实验。也有人说文庙以南的一粟街也是徐光启的农耕之处。在中华路小南门的某幢沿街房子里，胡适在那里降生，他又是在附近的梅溪学堂接受启蒙教育。

董家渡路上有一座气势不凡的天主堂，曾被誉为上海第一大教堂，它的资格堪与徐家汇天主堂比肩，白墙花窗，轮廓线妩媚秀丽。墙上的铭牌告诉我，它大名“圣方济各沙勿略堂”，由法国传教士建于清道光年间的1847年，外观属西班牙风格，不少细节却传递出文艺复兴时期的巴洛克元素，墙饰窗饰又以浅浮雕表现仙鹤和松竹梅等中国传统图案。不做礼拜的日子，这里一派安谧，看门的老者放我进去看看，允许拍照。大堂里无比空旷，几缕阳光穿过花窗投射进来，构成了一帧黑白照片，叫我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后来周围开始拆房了，网上朋友一片惊呼，抗议拆除这座百年老教堂。我大概知道这个规划，告诉他们不必惊慌，教堂在拆迁范围之外。

往南走几步可看到一条东西走向的小路：会馆码头街，已是一片瓦砾，野草蹿至齐腰高，中间孤独伫立着一幢中式宫殿式建筑，它就是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商船会馆。天啊，这个会馆太重要了，略知上海史的朋友一定有感觉，上海开埠前后，老城厢内外出现了许多公所会馆，比如豫园里的数十幢建筑在小刀会起义后，就被豆米业、糖业、油酱业、木材业、棉布业等二十余个行业公所租用，延至民国时期，先后建造了会馆和公所147座，占上海全市会馆和公所总计248座的二分之一还多。

如今遗留下来得以保留的会馆公所少之又少，中山南路1551号的三山会馆（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遗址之一，市级文保单位），是上海唯一保存完好的晚清会馆建筑，它成了南市过去商贸繁华的历史见证。里面新建了一个会馆纪念馆，是那段历史的浓缩。而商船公馆是上海最早的一座会馆，建于清康熙年间，是上海以港兴市历史的重要见证。再俏皮一点说，这里曾是沙船业巨头经常聚会议事的行业协会啊。几番风雨，花开花落，两旁的配殿早已圮废，只剩下摇摇欲坠的主体建筑，被外来务工人员占用。我钻到里面仔细看过，画梁雕栋，依稀可见，门头上的菱形大方砖上雕刻的“商船会馆”四个字清晰如昨，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几家住客还在使用明火！

昔日的老城厢已成为上海黄浦区的一部分，并进入旧区改造的关键阶段，这对民生而言是必须的，也是令人欢欣鼓舞的，不过我也担心隐藏了丰富历史文化密码的小街小巷将在推土机下化为乌有，事实上，有些小路已经消失了，比如我家所在的小区建成后，清心堂后面那条短短的大昌街就被小区一口吞了，人间蒸发了。所以我曾在黄浦区两会期间向政府提议在开发建造新楼宇、新道路以及绿化公园时，请尽可能保留原有的路名。两三年中，也有不少有识之士提出相同的呼吁，后来区政府终于明确表态：将保留有历史文化价值的老路名。

现在，趁着老城厢的老房子、老院子、老树、老店铺还存有一些，不妨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去走走看看，想象一下昔日的繁荣繁华，想象一下清末民初的上海人是怎么生活、经营的，一座老城邑的人间烟火，如何花开花落，如何起苍狗白云……

名家简介：沈嘉禄，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上海报业集团高级记者。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从事文学创作，兼及报告文学和散文、影视作品。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集三十余种，多次获《上海文学》《萌芽》等全国性文学奖。近年来关注上海城市史，上海市民社会史、中国饮食文化等主题研究以及旅游纪念品的策划评审和旅游题材的写作。

（本文图片均为 海沙尔 摄，编辑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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