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兄弟是用来出卖的,谁说的兄弟是用来挡子弹的,怎么理解?

朝鲜战场上那支没有番号的连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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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2009年的春节,我和鲁夏碰了一次面。儿时的伙伴若能在这个高速时代相见是颇为不易的,像多数大龄80后一样,我们彼此回味着童年,并像沧桑的老人一样追忆着以往。我们闲扯着某某家的姑娘俊秀,某某次的酩酊大醉,那些调皮捣蛋的事仿如走马灯一样例行地转动着。
  其实呢,这一次相聚是非常让我惊讶的。在我印象中,鲁夏是个极有原则的人,他中规中矩尽职尽责,乃是心有常操、身有常劳的人中典范。按他的职业特点来说,在春节这个时段肯定是没有假期的,但事有蹊跷,这头倔牛摆明了今天非要喝个一醉方休不可。
  虽然我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从那与他年龄毫不相符的眼神来看,这不便的询问还是咽下去比较妥当。
  毕竟都是奔三的人了,谁家没有难念的经呢?可是在我们屡屡碰杯的时候,他仰头吞咽的样子却不住勾引我的好奇。
  鲁夏,我们这位消防英雄,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这烟花绚烂的春节,他又为何不顾自身的使命与我在这里安然喝酒呢?
  我的狐疑,开始在酒精中滋长着,并不住地用余光扫视他那满怀心事的眼睛,仅仅几年未见,我却感到这双眼睛已然陌生了。
  他突然问我:“知道外交部解密档案的四个原则吗?”
  我握着杯有些惊诧,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引子平白无故地抛了出来,确实有些匪夷所思,而我却为了卖弄玄虚,微微点了点头。
  其实我并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这一句问话可能会让我知道他的心事。同时,我的心脏因“解密档案”四个字而嚯嚯跳动。一刹那间,有种兴奋莫名的感觉将我体内的酒精洗彻得干干净净。我知道鲁夏绝不会说不相干的事,这也是实干者固有的个性。
  鲁夏攥着酒杯,仿如梦境的呓语般对我念了四条:
  “凡是影响国家利益,特别是安全利益的档案不开放。
  凡是影响我国与其他国家关系的档案不开放。
  凡是涉及个人隐私的档案不开放。
  凡是影响民族团结的档案不开放。”
  他说得一字不落,并且掷地有声,我唯有含混地点头。
  鲁夏见我似乎心悦诚服便猛地灌下一杯酒,然后倚在座背上瘫软得像个皮球,许久,他竟然流下了眼泪。
  这个穿越烈火拯救危难的汉子,此刻竟然哭得像个孩子!他哽咽地对我说:“哥们,我有件事要对你说。”
  什么事?
  我完全被他的眼泪给懵住了,没来由的这是要说什么事啊?
  难不成是终身大事?女方要南非血钻了?还是婚车换潜艇了?那跟国家解密档案也不挨着呀。
  “我说你别着急,挺大人了,以前都是硬汉形象出现,现在哭哭啼啼的有点接受不了。”
  “兄弟我实在找不到第二个人了,今天我必须得说出来。”
  “怎么?憋闷了?”
  “这事在这说不了。”他四下看了看,又道,“咱得找个清净的地方。”
  我又被吓到了,这可是包间啊,难道还有比这更清净的地方?随后又想了想,刚才这小子可提到国家解密档案的事了,莫非他消防大队长不干了,抬屁股转行当间谍了?
  “你……没喝多吧?”
  鲁夏瞪我一眼,摆手说:“就这一泡尿的分量我能喝多?我告诉你,如果这世上真有能喝醉的酒,我情愿醉死过去,你知道我找到谁了吗?”
  前边这话我相信,长这么大还真没见他喝多过,不过后边这句,我开始琢磨了一下,突然愣住了。
  “你是不是找到那个那个?”
  不容我说完,鲁夏一拍桌子,说:“去你家!必须去你家!”
  我看他一反常态,心想这个从小寡言少语,一心奉献祖国和人民的消防大队长,在这一刻究竟想对我说什么呢?
  我看了一下表,22∶22。
  多么巧合的数字。我苦笑着扫视十多个空酒瓶,踌躇了半刻,便说道:“好,去我家,我在南边带回不少好酒。”
  鲁夏见我答应了就拽住我,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哀愁与痛苦,他竟然对我说:“谢谢你。”
  这一天,我是完全被他弄糊涂了,不过我向来都是爱酒的人,自然乐不得把发小拖回家来场宿醉。一来可以好好地长叙一番,二来又是单身一人,大过节的倍觉孤单,有人陪着何乐不为呢?所以就甩了几张票子,带鲁夏回了家。
  而这一带,事后我才发觉在其后的一段日子里却像经历了整整一个世纪!
  我也万万没有想到,鲁夏的身世竟是如此诡谲,不仅涉及到中国最为豪迈的朝鲜战争,还牵连到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大特务时代的未解档案。由他所述的一段跨越世纪的铮铮铁血之情与沉冤待雪的家族迷雾,让我惊骇莫名。  鲁夏的轨迹
  鲁夏的父亲叫湛江来,因为生在1925年,所以小名叫卅子。他是1981年才在山东的一个卫生院认领了鲁夏。
  当时鲁夏不到一岁,小子命特别硬,据孤儿院的老大夫说,鲁夏是在一个村口的老槐树下被发现的,发现的时候脐带都被驴子踩烂了,这孩子没死是个造化。等湛江来认领的时候,大夫就埋怨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说你一个瞎不喀眼的老东西,怎么祸害完人家姑娘,就把孩子扔了呢?
  湛江来眼睛上确实有伤,他一边赔不是一边要把孩子带走,可这事惊动了当地的民兵。八几年那会儿,村上经常搞民兵训练,其中有几个媳妇跟着别人跑了的民兵,非说湛江来就是给他们戴绿帽子的,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棒槌,害得这老家伙差点横着出村,第二天,还是那村的老村长把他带回去的。
  老村长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并且拿过枪上过战场,他一看湛江来浑身是伤,又看他满眼的锐气,就问了他几句:
  你是部队下来的?
  湛江来少言寡语,只是点了点头。
  那你是哪个部队的呀?
  湛江来想了一会,说是三十八军的。
  这老村长当下就是一愣,就问他是不是朝鲜回来的那个三十八军?湛江来说正是。
  这一说不打紧,可把这位老村长激动坏了,原来他也参加过朝鲜战争,隶属于四十军,并且还是个营副。虽然不是一个部队,却都是联军枪炮下挺过来的,在那个人肉搅拌机似的战场存活下来,如今相见自然不胜感慨。
  当下,这位老村长就宰了一只羊,拉着湛江来就喝开了。当时条件都不好,谁家要是宰只羊那可是大事,村里乡亲都挤进老村长家探头探脑,想看看这位衣衫不整的老头子究竟是哪路神仙。
  老村长边给他掰羊腿边把一个白漆茶缸撂在桌子上,他指着上面的红字说:“谁是最可爱的人?就是你们三十八军呐,朝鲜战争那会儿,好事全便宜你们三十八军了。”
  这会儿的湛江来,心思全在羊腿上了,推说四十军打了不少硬仗,功劳和三十八军旗鼓相当。老村长听着受用,俩人就你一杯我一杯直喝到大半夜才躺下。
  第三天早上,老村长陪着湛江来把孩子的手续办了,当天下午,湛江来就和孩子回东北了。
  回到东北后,湛江来准备给孩子办户口,取名的时候,孩子没随他的姓,因为是在山东领回来的,所以就姓鲁,全名叫鲁七一,是纪念一九五一年七月十日朝鲜交战双方谈判,并且准备结束战争的日子。后来办户口的说这名字也太土了点,湛江来就临时改了个“夏”字,反正是为了纪念,那就叫鲁夏好了。
  就这样,爷俩在东北的一座城市生活了下去,而在鲁夏稍懂事起,他就记得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半夜三更总听他迷迷糊糊地讲梦话,这梦话的内容大半是喊打喊杀,有时湛江来还莫名其妙地哭醒,吓得鲁夏不敢在他身边睡觉。
  等鲁夏上了小学,常听邻里在他背后嘀咕他父亲,当时大家都住在一溜一溜的平房里,鲁夏的大部分同学也都在一条胡同里住着,那些说他父亲是什么老AB团余孽,什么在“文革”中被整过的话,常常在他耳畔回荡。最可恶的就是那些小同学,上学路上总高声骂他是个没娘的野种,是他爹捡来的。
  那个时候的鲁夏是个内向的孩子,放学后总是孤零零地躲在角落里抹眼泪,说来也苦了他,人家孩子哭一嗓子娘就来了,可鲁夏没那福分,哭完就回家给他老父亲做晚饭。
  随着鲁夏一年比一年长大,湛江来也是年过花甲了,可是这老头子出奇的精神,在鲁夏刚上初中那会儿,这老头子竟然离开东北出去走了几趟,走前也只给鲁夏留个字条,匆匆交代几句柴米油盐的话。
  鲁夏当时可是懂事的年纪了,比其他孩子都早熟,他就琢磨起从小到大这些流言蜚语,这些话总像个千斤大石一样压在他心灵深处。
  自己究竟是不是野种?为什么父亲总在他问起母亲的时候沉默不语呢?  就在湛江来出门的时候,鲁夏终于按捺不住了,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查找一切可以追查的线索,最后在床下的木匣子里翻出了一个档案袋。
  鲁夏找到这个档案袋时,心里感觉挺毛的。按理说,鲁夏虽然是个内向的小伙,胆子却很大,可是那种情形却不像你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而是忽然之间全身都冰冰凉凉的感觉。
  他颤颤巍巍地打开了档案袋,里面有几张发黄的旧文件,而其中一张有几滴血迹,看那形状,像是甩上去或者是喷射上去的。
  鲁夏看到血迹,开始有些害怕,他本想把文件放回去,可是脑袋里却像有个声音叫他接着往下看。
  他就吞咽着口水,借着黄昏的微亮一页一页翻看着。原来这是一份发布于一九八二年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的政府文件,上面令他熟悉的名字正是他的父亲湛江来。
  鲁夏第一个直觉是父亲的政治背景很复杂,第二个感觉则是父亲被迫害过。在当时那个懵懂的年纪,他哪知道这些连大人都搞不明白的事啊。总之,他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乐观地相信关于他父亲的所有流言蜚语都是子虚乌有的。
  那么,母亲呢?
  鲁夏不住念叨,他翻来覆去想在文件上找到母亲的线索,可是一排排的政治辞令根本就不会给他任何东西。
  从那以后,鲁夏似乎患上了心病,在焦虑和困惑中苦苦徘徊,而老天好像非跟他过不去,就在这一年,湛江来失踪了,上了初二的鲁夏受不了打击,被迫分流回了家。
  说到九几年的初中分流,大部分大龄80后应该都知道是什么意思。那个时候上初中,学习不好的或者调皮捣蛋的学生都会被校方劝退,有的上了技术学校,有的干脆提早步入社会,总之是干什么的都有。
  而鲁夏因为父亲有点存款,就在社会上混了三年多。这三年来他是皮实了不少,不论是三教九流、黑的、白的都是门儿清,不过就是赚不到钱,说来也邪门了,鲁夏干点什么小买卖都赔得底儿掉,一来二去,眼瞅着家底都花光了。
  鲁夏合计坐吃山空,早晚自己得成为救助对象。可是他一没学历二没本钱三没亲戚,又是刚刚成年,究竟能干点什么养活自己呢?
  就在这一年初冬,鲁夏连下顿饭都没着落的时候,一个警察敲响了他的家门。
  鲁夏冻得满脸发青,打开门的时候一愣,心想自己也没干过什么缺德的事啊,怎么大盖帽摸上门给他拜年了呢?他就嚷嚷:“是不是暖气公司叫你来的?我是真没钱交采暖费,再说我也没偷着开栓啊!你没看我都冻成这德性了吗!”
  警察笑了笑,身子一让,从他身后进来个青年军官。
  鲁夏往他肩膀上一瞅,好家伙,两杠一星!
  这时那个警察说:“这就是湛江来的家,他就是鲁夏,人已经找到了,有什么事再打招呼。”说完关上门走了。
  鲁夏这就不明白了!难道不交采暖费都告上部队了?
  两杠一星环视着四周,脱下皮手套在掌心里摆来摆去,鲁夏看他又高又壮,心想要是打一架估计也没什么胜算,不过看他这个傲气样儿着实令人不爽。
  “哥们儿,你认识我家老头子?”
  两杠一星深藏在帽檐里的眼睛转向鲁夏,点点头说:“算是吧。”
  鲁夏这就更气了,他往开了线的破沙发上一坐,哼哼道:“我家老头子失踪三年多了,就他那岁数,现在不知道死哪儿了。”
  “你恨他?”
  “谈不上,你也看到了,家里就这么个情况,你有什么事就直说,老头子也没什么亲戚了。”
  两杠一星笑了笑,伸出手示意可不可以在鲁夏身边坐下。
  鲁夏挪了挪屁股,两杠一星坐下后对他说:“我叫宋常和,也就比你大一轮,你可以叫我宋大哥。”  鲁夏笑了:“我说兵大哥你好带劲啊!我是挺容易收的小弟呗?”
  两杠一星不置可否,煞有介事地说:“你的情况我都了解了,我想你现在的处境自己也该清楚,现在正是国家征兵的时候,你也到了应征的年龄,我想你可以参军。”
  鲁夏听完上下打量着他,心里合计,参军都是自己的事,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大的官亲自上门找兵的啊,难道自己有什么格外引人注目的能力?
  那个时候的鲁夏电影可没少看,007、兵人什么的。莫非这当官的欺负自己孑然一身,让自己参军受训,然后潜入某某国当炮灰?
  “我操,这事我可不能干!”
  两杠一星微微一愣,随后像是明白了他的心思,笑着说:“刚才你问我认不认识你父亲,我说算是吧,其实情况是这样的。”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你父亲和我祖父曾是战友,一起在朝鲜战场下来的,后来我祖父留在了部队,到现在一直念念不忘你的父亲,可是无法找到你们的下落。直到上个月我有机会来到这里,无意中在民政部门查到了你们家,这才在当地公安部门的协助下找到了你们,当时也了解了你家的现状,所以才登门拜访。想来你一个人生活也不容易,我所能做的就是让你当兵,一来你可以解决眼下的困境,二来呢,也是最主要的,年轻人嘛!应该出去锻炼一下,再说你的身体状况不错,看来是块当兵的料。”
  鲁夏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棉被,抽了一下鼻涕,这回他可没冷嘲热讽,细细想来这两杠一星所说的话,的确很现实。
  瞅瞅现在这个家吧,冰冰凉凉,连口热水都没有,唯一能给他解闷的随身听也经常搅带。如今来了个兵哥哥,所言也算中肯,说不定参军确实是唯一出路,反正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豁出去算了。
  就这样应承了两杠一星之后,接下来的一星期检查了身体,没毛病;政治审查,没毛病;社会关系,也没毛病。直到大年之前,鲁夏在武装部领了被服,和朋友当然也包括我喝了一宿酒,第二天就戴上大红花准备开拔了。
  鲁夏上了火车后,我们这帮哥们儿哭了,当时都年轻,彼此在实质上帮不上什么忙,鲁夏生活困苦,却经常帮助我们解决一些社会上的事,所以那次掉泪,现在回想起来是非常真挚的。
  话说鲁夏去了部队后,小半年都没有消息,主要是应付新兵特训,后来又调往一个特殊部队做侦察兵,还立了一次二等功。
  因为鲁夏有特殊军功,叫家乡的某消防大队调去了,后来成了教导员,又过了几年通过自学考上了夜大并顺利毕业。再接下来,他表现突出,于火场上立功无数,人品又是一等一的,紧接着就升为消防大队长,一年后竟然被评为了本市十大杰出青年。
  人的一生就是这样起起伏伏,鲁夏说,要不是当年那个两杠一星,说不定他现在还在社会上闲逛呢。
  人言道:吃水不忘挖井人,滴水之恩得涌泉相报。
  鲁夏闲时就想去探望两杠一星,只是队上任务太紧,又时常赶上拉练,一来二去就拖到了二零零八年。
  要说这一年,四川遭了大灾,汶川8级的大地震震惊了全国,鲁夏所属的消防单位在12小时之内就全员集结准备飞赴灾区了。后来北方总局调了其他几支骨干部队去,鲁夏的单位因为是省市重要应急部门,所以就留下看理门户了。
  但是鲁夏可按捺不住,一边急着写请愿书,一边搞坍塌急救训练,只是不论怎么搞,上级就是不搭理他。有几次省里的新闻记者来采访他,说是如何在地震后传递求生信息,鲁夏瞪着牛眼喝道:“你他妈的来问我,你们有大把时间怎么不去灾区问问幸存者呢!?”
  这句“他妈的”传到上级那里,上级领着人马就开到了他的单位,踹开门后指着他鼻子骂:“你幸好是杰出青年,要是当初得个文明先锋称号,你他妈的就是哗众取宠,老子也跟你成了小丑!”
  鲁夏哪敢吱声啊,端茶倒水挨着训,直到半天过去了,上级哑着嗓子说:“你小子该是反省的时候了,放你一个月大假,放完假你他妈的把检查给我交上来!”
  鲁夏知道这位老首长放他假是什么意思,那些百无聊赖的记者正等着批他呢,首长不想把事闹大,他知道鲁夏是块好苗,就这么毁在舆论之下实在太可惜。
  就这样,鲁夏向副队长刘长庆,还有教导员王子玉交代后就出了单位。走在大街上他就开始合计了,这些年拼死拼活为国为民的连个休息日都没有,没想到一句话就放了他一个月大假,平时都紧张惯了,这三十天怎么过呀?
  要么去北京看看鸟巢?
  一想奥运会还没开,去了也就照几张相而已,实在没意思。
  正没辙的时候,忽然之间他脑子里就掠过了那个两杠一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早当天买机票去南方,于是他打车就去机场买了张飞往南京的机票。
  等到了南京后,他又搭车往西走,折腾到下半夜才到了军区某地,说来也巧,正当他苦于无门路寻得两杠一星的时候,一辆越野吉普打着大灯与他擦身而过。
  鲁夏骂骂咧咧地揉着被晃花的眼睛,也没想到吉普车会突然停下,刹车声刺得他心窝子砰砰乱跳。
  未等他定下心神,车上就迈出个高大健硕的身影,鲁夏眯着眼睛正不辨东西呢,那人影已然扑了上来。
  “哟你个小山炮子!怎么跑这里来啦?”  鲁夏一听,正是当年那位两杠一星的声音。
  “宋大哥?唉呀!我就是来找你的呀!”
  宋常和抱着他哈哈大笑:“你个东北小痞子,我可不敢收你做小弟哟!”
  鲁夏挺不好意思的,嘿嘿傻笑说:“都多咱时间的事了,你咋还想着呢。”
  宋常和一手搭着他肩膀一边领他上车,等俩人坐安稳了,鲁夏这才在车内的灯光照耀之下看清了这位久思的故人。
  宋常和还是那样的英俊,几年之间又增添了一丝老练,只是在他右眼上却多出了个黑色的眼罩。宋常和一如以往,似能看透别人内心的想法,他喃喃笑道:“不要见怪,一次事故而已。”
  鲁夏看了看他的肩头,已然是两杠四星了,嘘唏之下不禁感慨万千。
  他可不是曾经的懵懂少年了。区区十年间,宋常和有再大的军功也只能升到上校军衔,这两杠四星的大校牌头,说不定就和那失去的右眼有干系呢。
  宋常和的左眼凝视着前方,淡淡说道:“你这次来得巧,其实我正想去找你呢。”
  鲁夏看了看前面的司机,反光镜下那司机的眼睛时不时向他扫来,在公路的街灯交错之下,他忽然感到身边的宋大哥已不同以往那样亲切了。
  鲁夏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凌晨两点了。
  宋常和拍着他的肩头说道:“去我宿舍,那里是我的弹药库,按你们东北话说,'管够'!”
  鲁夏闻听愕然,刚要发问,前面的司机笑着说:“首长说的弹药库啊就是酒库,你可要当心出不来喽。”
  宋常和哼笑一声,摇头说道:“这小子跟我时间久了经常口无遮拦,今天军内会议,他是在车里足足等了我十五个小时,到了地方就踢他屁股让他滚蛋!”
  司机苦笑着加大了油门,前后行驶了半刻钟才在一所院落内停下,宋常和与司机交代明早的行程后,就拉着鲁夏进了宿舍。
  说是宿舍,其实是三层楼的小别墅,脚底下一踩,地板咯吱咯吱乱响,上下打量,这个别墅的房龄都比宋常和大了十几轮。室内装修简单古朴,一组旧茶几和木质长椅摆在厅堂,长椅的对面是一台立式风扇,上面满是灰尘。
  鲁夏收拾心情坐下后,透过厅门往幽暗的二楼阶梯望去,忽然之间,他看到阶梯的暗处闪烁着两点晶绿的光亮,他不由打了个寒战。
  这时宋常和从里间走了出来,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拿着未开封的酒瓶。
  “就一个杯子了,要么咱俩就对瓶吹,你一口我一口?”
  鲁夏那可是东北爷们,对瓶吹是常事,他接过酒来一看是俄文就有点发憷,在夜大时英语学得挺好,但这俄文可就看不懂了。
  “整点干货吧,有二锅头没?”
  宋常和听完哈哈大笑,弯腰从旧茶几下掏出一瓶两斤装的二锅头。
  “爷们还真得喝这个,你们东北兵我遇见几个能添肚的,喝爽快了还与我哼哼歌,什么什么那也得喝二两,嗨!是不是庞龙的'家在东北'?”
  鲁夏点着头,抢过来就喝了一口,他不是为别的,是因为这南方的夜晚潮气很重,这破旧的别墅满是霉味,他要是不喝一口都能闷死。
  宋常和看鲁夏灌下酒,满怀感慨地说道:“这所别墅已经有百来年历史了,当初军区要搞农副产品基地,本来是要拆的,后来文件没下来就一直没动,我看着古香古色,就请求首长让我暂住下好了,正好离军区不远,又是辖内,交通很方便。”
  “辖内?宋大哥,你到底是做哪块的呀?”
  宋常和接过酒瓶喝了一口,无奈地摇着头说道:“讲不得,讲了掉脑袋。”
  鲁夏盯着他的眼罩,问道:“这是怎么搞的?”
  “也讲不得。”宋常和叹了口气,说道,“人都是命,就像你父亲一样。”
  鲁夏听完打了个激灵!
  父亲?湛江来?
  这些年来他早就把湛江来忘得一干二净了!
  按鲁夏说,他最厌恶的三个字就是他父亲的名字,他从来没怨恨过别人,也从不承认怨恨过任何人,但他明白,他心里最深处所嫉恨的人,就是湛江来!
  宋常和苦笑道:“我戎马至今,身负国家重担,出生入死于和平年代,但我终归于这个历史使命,我常想,我祖父当年又是何种人物?当年的战争岁月又是怎样的惨烈?为什么祖父的眼神与现代的军人有所不同?为什么他老人家提到你的父亲总会泪流满面?有太多的为什么让我回味了。”
  “我父亲?湛江来?呵!”鲁夏冷笑了一声,他抢过酒瓶灌了一口烈酒,喃喃道,“实话跟你说吧,我十几岁的时候他都六十多岁了,你知道别人怎么说我么?他们说我是老强奸犯下的渣子,说我是野种!我生来就没有你那么多美好的憧憬,要不是你当年给我指条明路,我现在别说跟你喝酒,我他妈的也许在街边跟野狗抢饭吃呢。”  话音刚落,鲁夏突然看到阶梯的暗处,那绿芒倏地炸了开来,一只硕大的黑猫尖叫着蹿了出去!
  那叫声如鬼哭神嚎,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喝多了?
  不可能啊!鲁夏揉了揉眼睛,心想这才几口呀?难不成北方的酒仙到了南方成酒糟了?连一只抓耗子的黑猫畜生都把自己吓着了?
  宋常和拍了拍他的肩头,自责道:“你看看,我倒忘记水土不服这事了,这样好了,眼看要天亮了,我早上还有个会,你先睡着。”
  鲁夏也感到头上阵阵发热,只好依了宋常和上到二楼的一个隔间匆匆睡下了。
  从他睡下起,就开始做那些乱七八糟的噩梦,一会巨蟒缠身,一会收到不知名的书信,一会又是满天的苍蝇飞来转去,到最后一个抓不着看不到的巫女在耳边不停聒噪。
  鲁夏惊醒过来,出了一身白毛汗,低头一看是自己的手机嗡嗡响着,他一看来电竟是队里的电话。
  “喂?”
  “鲁队?鲁队吗?我是子玉啊!”
  鲁夏一听是教导员王子玉。他在电话中声音嘶哑,又似六神无主,凭鲁夏多年的直觉知道是出大事了,他说道:“别着急,出什么事了?”
  “叠字楼火塌了!控制不住!楼……楼里还有十几号活人呢!”
  鲁夏听完也懵了,叠字楼区就是他儿时居住的地方,所谓叠字楼顾名思义,就是平房上私自加盖的房子,二三层不稀奇,有的加盖到五层,这些老棚户本来就是火灾重区,街道取水设施又不完善,再加上私自建房拥挤不堪,一旦起火就是大灾,况且叠字楼前端直抵大坝自来水公司,如果火势不受控制,烧了自来水公司全市的供水都会出现问题,平常百姓家停水也就算了,可是医疗单位停水那就不是儿戏了。
  “妈的!刘长庆呢?他吃奶呢?”
  “副队长!副队长已经殉职了!”
  说到这,王子玉已经哭出了声,鲁夏冷汗直流,他暗骂自己是个天大的傻瓜,消防官兵哪会有假期,就算受处分也不能天南地北地瞎跑呀。
  “子玉,你他妈给我听着,分三拨人给老子顶上,一是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二是阻断通往自来水公司的火势,三是控制外围火情不要蔓延,就是家底掏光了,这三点也给老子做到!”
  所谓家底,那就是人命。
  鲁夏知道,火场如战场,他按掉电话就往楼下跑。厅堂里正巧有个送饭的老保姆,他问了宋常和的电话,求他帮帮忙订一下飞回东北的机票。可没想到,宋常和的本事超出了他的意料。
  他竟然让鲁夏搭上了南京某空军的运输机飞回了东北,前后不到两小时就来到了火场。
  王子玉灰头土脸地跑了上来,盯着鲁夏都傻了,结结巴巴地问:“鲁队,你……你不是在南京吗?”
  鲁夏坐军用运输机飞回来后脑袋嗡嗡直响,也没心思跟他废话,当下就问队里的两架扑火直升机在哪里?
  王子玉说调往兴安岭防火,附近的几支消防大队又去支援汶川了。
  鲁夏听罢连祖宗八辈都骂出来了,他看着眼前望不到头的火线,一转腰往身后的锅炉房跑去。王子玉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跟在他屁股后面叫:“上边说要守住自来水公司,他们一看这火里的人抢不出来,就叫二队防扩散去了。”
  “放屁!”鲁夏边爬烟囱边骂道,“几条人命在里面烤着呢,咱们不救谁救!”  王子玉有点委屈,带着哭腔咧咧道:“谁不想救呀,真他妈的抢不出来呀!”
  鲁夏本想再骂他几句,可爬到五十来米的烟囱顶上往下一看,自己也傻了……
  火场,这哪是火场啊!简直就是一座修罗地狱,放眼望去大片的地区皆是火焰擎天,这些年老失修的木质房子不住吐着凶烈的火蛇。
  鲁夏彻底被震住了,他长这么大也没看过如此凄厉的场景。突然之间,他脑内闪现出宋常和的一句话:我常想,我祖父当年又是何种人物,当年的战争岁月又是怎样的惨烈。
  “子玉,不管怎样我们都得去抢人。”
  鲁夏喃喃着,他望着那熊熊的烈焰,继续道:“人命关天,设施没了可以再建,人要是死在里面,留着我们还有什么用!”
  王子玉还在下面琢磨他话呢,鲁夏就蹬着他脑袋下了烟囱,他跑到消防车套了件高温防火服,又往身上撒了防火灰,顺手拿起步话机吼道:“老子是鲁队,一队给我顶在自来水公司,二、三队外围突击灭火,另外每队的党员给我听着!每队自愿出勤一名,跟老子进火堆抢人,我在安防区只等三分钟,一分钟一个人,一分钟一个爷!来不来都没说的,自愿!”
  王子玉早就跟着他套好防火服了,拎着斧头喝道:“抢不出来就当陪刘副了!”
  鲁夏一脚把他踹了出去,怒道:“老子死了你给我顶着,这是命令。”
  王子玉也是响当当的汉子,可这时候鲁夏所言确实如此,他恼怒地摘下头盔摔在地上,眼睛里不住流着热泪。
  不到三分钟,五个消防官兵就聚在鲁夏左右了。鲁夏拎着斧头和铁锹率先冲进火场,炽热的火焰让他们每个汗毛孔都如针锥般疼痛。火烤的滋味自然是撕心裂肺,可隔着防火服被烤,那就另当别论了。
  首先大脑缺氧就会导致幻觉,尤其是毛发重的男人遇到火烤都会烫伤汗毛孔,其他如皮肤水肿、间接烫伤等致命症状比被活活烧死好不到哪去。
  鲁夏等人就在这样的火场中苦苦搜寻着幸存者,凭借着知识与经验,接连抢出四个遇险者,待到发现第五个人的时候,鲁夏的身边仅有一名消防兵可以背着出去了。他果断地命令那名消防官兵背人而去,自己向更深的火窟中走去。
  随着氧气渐渐稀薄,鲁夏的双目呆滞地凝望四周,不论他内心如何坚如钢铁,这个时候生理的极限都已然不受精神的支配了.他恍惚地跌坐在地,躁闷的头罩几乎让他窒息,皮肤的烧灼感使他相信,自己体内的水分已快蒸发殆尽。
  鲁夏不禁想到了“死”这个字,左边是“夕”,右边是“匕”,上面一横犹如方向标,仿如人这一生若不是善终便是恶死。
  其实他挺讨厌这种宿命之说的,只是临了,以火吃饭的人,终归是死在火下了,而且是死在自己儿时生活过的地方,想起当初,宋大哥也曾来过这里召他参军入伍的。
  鲁夏呆望着弥漫的火焰,却不由得痴痴乐了。
  命,这就是命。
  他终于瘫跪在灼热的土地上,双手摸去却猛然一震。
  触手处竟是那个熟悉的木匣。
  就是他少年时曾经翻看过,里面藏着档案袋的木匣。
  木匣虽然大半被烧毁,鲁夏却还是认得上面依稀可见的纹路,而和当年不同的是,那个木匣的下端竟然有个暗格,暗格中还有个小小的铁匣子,若不是被大火烧去,他至死都不会知道这木匣另有玄机。
  可是鲁夏真的支撑不住了,他喉咙冒着腥火,仿佛体内的血液都要跟着烧起来,他抱着那个木匣仰躺在火墟中,心想不会再知道铁匣子里藏有什么秘密了,也许是湛江来的,也许是母亲的。
  想到这,他忽然睁大了双眼,与此同时,面罩上滴水敲落,周围的火势也渐渐褪去,一场罕见的暴雨由天撒下,一股股清凉爽劲的气息逐渐拂过他的身体。
  鲁夏,竟命不该绝。  驴皮血书与红皮日记
  “命运是不会说话的,但时间会,它告诉了我,当我打开这个铁盒子的时候,就是苦恼。”
  鲁夏在医院的时候,向所有探望他的人敬礼,用他那轻度烧伤的胳膊回敬了每一个向他献花的人。后来他说,每当他按照记者的要求,盯着黑洞洞的摄像头时,就会想到那个斑驳、狼藉的铁匣子。
  也许每个人的童年都有不堪回首且又暗暗自喜的一幕,显然,按照鲁夏的经历,这个铁匣子将是诠释他童年所有境遇缘由的最好证据。
  根据鲁夏的伤势,队里安排他休息一个季度,市里是六个月,而省里则是一年休假再加两个月的亚泰游。
  对于一位拯救全市供水命脉的英雄来说,这些远远不够,就算明晃晃的特等勋章挂在他胸前时,也是如此。
  他念念不忘的,依然是带给他奇迹的铁匣子。
  两个月后鲁夏出了院,回宿舍的时候,正看见王子玉端个脸盆蹲在他门前往里面塞纸条,鲁夏上去一脚踹在他屁股蛋上,问:“小瘪犊子这是安炸弹呢?”
  王子玉一瞅是鲁夏,嬉皮笑脸地说:“听说你今天回来所以先打个招呼,你的东西在我那里呢,一会给你送来。”
  “什么东西?”
  “上边派下来的慰问品,还有那个铁匣子。”
  鲁夏正发愁呢,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救出去的,那个铁匣子是否被一同带出来都是个未知数,听王子玉这么一说,心里倒放下一块石头。
  王子玉又挤眉弄眼地说:“谁不知道您鲁大帅平日里最抠门了,把您抢出来的时候手里还死攥着个铁匣子,咱哥们几个一瞅,肯定是您老的棺材本啊!嘿,咱就没敢动。”
  “放你的罗圈屁,马上把匣子给我拿来。”
  王子玉哪敢惹他呀,一溜烟跑回宿舍拿来了铁匣子,鲁夏接过来往兜里一揣,打开自己房门就在里面锁上了。
  王子玉挠着大脑袋,在门外嚷嚷道:“鲁队,慰问品就不要了呗?那兄弟们就分了啊!”
  这个时候的鲁夏,对于屋外的世界已经毫无兴趣了,就像一个没有童年的人迫切需要答案一样,他将那个铁匣子放在桌子上,像看珍宝一样看着它。
  对于普通人来说,它毫不起眼,就如装腌鱼的铁皮罐头盒,总共也就巴掌那么大,可是在鲁夏看来,它如他的青春,如他的生命,那些关于父亲甚至母亲的一切秘密或许就藏在这里,藏在这个密不透风、黑漆漆的空间里。
  鲁夏双手是颤抖的,他就像一只贪腥的野猫,抓挠着那个铁匣子,仿佛要把他所有童年的疑虑全部抓回来,吞进去。
  可在一瞬间,他看到了匣子上的一点殷红,那是多年擦抹之后残存的印记,他仔细看去像是一个红色五角星,下面依稀写着:八……路……军。
  八路军?
  闪闪红星照我心?
  鲁夏说,当时这隐隐若现的三个字,就像一盆冰寒刺骨的冷水把他浇得透心凉。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童年和这遥远的三个字,简直就像驴唇与马嘴一般毫不靠谱。
  他笑了,笑得不能自已,然后暴怒地将那个铁匣子摔在了地上。
  他结结巴巴地哼着酸曲儿:姐儿巧打扮哪,去把戏来观,模样那个长得哟,赛如天仙,哎哟,打扮起来多么体面哪,依得儿呀得儿哟哟哟哟……
  “鲁队!我说鲁队啊?过节啦?”
  鲁夏没好气地冲门外喊:“你们这帮瘪犊子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门外传来三两个年轻消防兵的窃窃丝笑,随后又是那样的寂静,静得让人心烦。
  鲁夏点了一支烟,放下火机的时候,目光又落在地上的那个铁匣子上,铁匣子被摔开了,“人”字型立在地上,像个小窝棚,他想上去把它踩烂,却猛然间看到那个小窝棚下露出了什么东西。
  瞅那样像团破烂的麻布,仔细看又不似麻布那样粗糙,鲁夏好奇地弯下腰捡了起来,摊开一看,就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鲁夏说,当时放在手掌上的时候,有股莫名其妙的凉意,后来他去了有关部门做了鉴定,那确实是一封写在驴皮上的血书。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鲁夏在当时并没有发现那是驴皮血书,只是一排排的血字把他彻底震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血书完整地摊在桌子上,在昏黄的阳光下,用他所有对文学的认知和理解反复阅读着。
  后来,在春节的那个夜晚,鲁夏和我反复研究了这封血书的内容,才知道对于以后发生的事是多么重要。
  那是一封落款于一九四零年的书信,字迹则是民国时期通用的书写体,虽然字面上的措辞比较生硬,但读出来并不是十分困难。
  以下,就是由鲁夏提供予笔者的血书原文。
  吾儿江来:
  国境忧难,每与吾中华瓜葛者,势绝无完卵之意,今天下一心,倒日帝而除奸,扶吾中华于危难之间,母略做一二。母生于中华同盟会成立年间,饥寻各地以果腹,历经五四、京汉运动,一九二四年国共合作方始有汝,此时多灾,弃汝于襁褓之中入党护国,直至今日,汝方有十五余,母亦然十五春秋未见汝之模样,不胜慨叹。今,母于汉奸营中,亦无再探汝之机然,望汝承母之志,同怀信仰,励志护国。然则,母之牺牲,汝要分外记得,吾党之间,亲敌叛国者众,权有一日汝当记得一人,此人身纹九虎之头,乃吾党叛者,唯母者外,有吾党百于人皆毁于此手,母系百余英灵之愁难,皆赋予汝手,立家族之志,以除之!
  母湛予香字绝一九四零
  鲁夏是用尽了两个小时,才将目光辛苦地转往窗外,他干干笑着,股股凄苦涌上心头,不禁流下了热泪。
  其实这个秘密对于他来说根本就如一滩狗屎,他原本想象这是一封父亲的自白书,或许是一封他对母亲满怀愧疚的自责信,他甚至想象到湛江来会有一段无比罗曼蒂克的爱情史诗。
  可显然,这是一封横着飞来的杀手帖,按逻辑来说,还是出自于祖母的家族使命。
  这是多么可笑又荒诞无稽。
  就在鲁夏揉搓着那封血书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一个根本的错误,这个错误可以说几乎把他的人生带到了一个误区。
  那就是湛江来的失踪是否就和血书的内容有关?
  也就是说湛江来的失踪,并不是与他的身体状况有关,而是他并不想把鲁夏卷进来呢?
  “他还活着……”
  鲁夏不停地喃喃着。
  随后他又否定了,这简直太荒谬了,如果湛江来生于一九二五年,那么活到现在已经八十多岁了,就算从十多年前失踪开始算起,那也是七十来岁呀!他身体再好,也熬不过自己的身体状况啊。
  要说关键,还得从湛江来的失踪缘由着手。鲁夏努力回想当年的情景,湛江来最后一次出走,也就是彻底失踪的前一晚,鲁夏刚从学校回家,正巧看到他放下电话,那个时候家里的电话还是六位数,并且刚接通没多久,一看这老头子的神色忽悲忽喜,鲁夏就有点害怕。
  他心想,莫不是老师给他打的电话?自己偷摸抽烟喝酒的事事发了?要么就是前两天打群架的事儿?
  不对呀,自己做的那点丑事向来都是干净利索,不留一点痕迹的呀,那这老头子满脸的郁闷是怎么个意思呢?
  “小夏呀。”
  鲁夏惊了一身冷汗,就忙不迭地答应了一声,谁知这老头子说要给他做酱猪蹄儿,问他现在饿不饿,不饿就再等会儿。
  鲁夏当时就想过,湛江来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喜欢露这么一手,那酱出来的猪蹄子全叠字楼都有名号的,怎么这个年不年节不节的当口要做这道菜呢?
  反正那个时候年轻,有好吃的也懒得想那么多道理。后来酱出来的猪蹄子,他现在想起来都是口水直流,回味无穷。
  就在这个晚上,湛江来还喝了酒,平时他是滴酒不沾的,鲁夏就奇怪了,从他长到十五六岁,从没看过父亲喝酒,今天这是怎么了?他在那正寻思呢,湛江来就从屋里拿出个活期存折,他对鲁夏说自己年岁大了,不知道哪天就奔西边去了,存折里面的钱每个月能取出两千多点,万一哪天他不在,鲁夏就靠这个活了。
  那晚,鲁夏觉着湛江来把气氛搞得有点悲怆,他合计是不是这老头子真他妈的老糊涂了,没来由地抽风呢?
  可事实是,第二天放学回家,这老头子还真就不在了。
  十多年过去了,今天回想起来,再加上这封驴皮血书,鲁夏意识到这事儿确实有些蹊跷。
  湛江来带给他的童年是缄默与残酷,到现在仍如黑暗中的一抹幽魂,在他精神深处飘来荡去。
  他知道,如果不把湛江来失踪之谜搞清楚,他此生都会活在极度的痛苦之中。
  想着,他收起血书去拾地上的那个铁匣子,就在他准备扣紧盒盖的时候,忽然看到铁匣的上盖依稀刻着一行小字。
  这行小字清晰地写着七个字:安东、大孤山、佛爷。
  鲁夏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反复念叨这七个字,心里冒出无数个问号:这是谁刻的?湛江来?他刻这七个字什么意思?安东?安东是哪里?
  他隐隐感觉到这七个字将是找到湛江来唯一的线索,可他拼命想,也不曾记得偌大的中国有个叫安东的地方。
  鲁夏后来承认了知识是多么的重要,没文化简直太可怕了,几乎东北人都知道的地方,偏偏他不知道,因为初中上地理课的时候,他正忙着早恋呢。
  他不得不打开房门,像破关而出的猿人一样,满怀对地缘文化的景仰,找到了队里的“小灵通”王子玉。
  王子玉一听他问地名,且少有的谦虚谨慎,不禁少怀大快,他如老先生一般言道:“要说这安东啊,乃是我国最大的边境城市,位于辽宁省东南鸭绿江与黄海交汇处,与那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新义州市是隔江相望啊。城区依山傍水,呈带状分布。市辖振兴区、元宝区、振安区和东港市、凤城市、宽甸满族自治县。总面积1.49万平方公里,全市人口共240万,其中城市人口78万。距今38至18亿年前呢……”
  “你大爷的!您给我捞点干的,安东到底在哪?”
  王子玉见他有些火冒三丈,哑然道:“安东就是丹东市呀!一九六五年才改的名。”
  鲁夏听完就傻了,这倒不是因为自己孤陋寡闻,而是突然之间,他由这个地名联想到了宋常和的祖父!
  王子玉看他呆若木鸡,只听到鲁夏不住喃喃着四个字:抗美援朝……  那些模糊而又扑朔迷离的条条线索,逐渐在他脑海中明晰起来。鲁夏回到宿舍,将这些若隐若现的关键词写在了纸上:湛江来、失踪、宋常和的祖父、老战友、老AB团余孽、文化大革命平反对象、祖母、血书、丹东、大孤山、佛爷……
  佛爷是什么?是在大孤山上的雕像,还是一个人?
  他越想越糊涂,明明看起来都可以串联起来的线索,却又互不相关,尤其祖母与那封驴皮血书,简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再者说,一九四零年到一九五零年相隔十年,就算互有联系,那也不能发生在两个地界吧?血书上说的九虎之头这个人,就算是叛徒,也不能叛到朝鲜去啊。
  “等等……”鲁夏忽然想到这也未必不可能,他和湛江来生活了十多年还是清楚他的为人的。湛江来绝对是个一条道跑到黑的人,放到今天这种人就是死硬派,倔脾气都能把驴气死的主儿,按照当时的情形,他是绝对不会放过这种人的,如果这七个字是他刻的,那这事儿,八成就发生在丹东!
  另外这个佛爷如果是一个人,那他或许会知道湛江来的生死下落,不过为了严谨地对待问题,鲁夏这个杰出青年还是决定先给宋常和打个电话。如今看来,当时鲁夏打的这个电话确实很关键,因为这个电话让所有事情更加清晰了。
  鲁夏打这个电话其实是想让宋常和安排一下,他想去南京探望一下他的祖父,可万没想到,宋常和的祖父刚刚过世不到四个月。后来仔细想想,难怪在南京的时候和宋常和喝酒时,听他颇有怀念之情地说起祖父,原来老革命已经与世长辞了。
  不过事有因缘巧合,宋常和说,他祖父去世前曾留给他一张照片,是他老人家在朝鲜时和连队合照的,其中也有湛江来,所以宋常和就做了图像技术处理,拷贝了一份。他曾说过要去东北看望鲁夏,就是想把照片交给他留个念想,后来鲁夏自己先到了南京,可是因为火灾,宋常和就没来得及交给他而已。
  鲁夏心想这照片说不定很重要,就问他能不能在网上传过来,宋常和做事向来周到仔细,不仅给他传来个高清版的,还把照片背面对应的名字也传了过来。
  当鲁夏打印出来的时候,赫然在一排排的名录中找到了“佛爷”这两个字!就在这短短一天之间,鲁夏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波接一波诡异离奇的事让他再也按捺不住了。
  第二天一早,鲁夏便借着假期,踏上了赶往丹东的火车。
  在火车上,鲁夏望着车窗外急速掠过的山川、河流、田野,脑海中不停回忆着与湛江来相依为命的十五年。他开始发觉,自己已然不那么嫉恨他了,不过到底因为什么,他自己却说不上来。
  人就是这样,往往忽视的是人心中根本的想法,自己骄傲的耳朵从来不会做出客观的判断,鲁夏就是这样痛苦地活了近三十年。
  直到今天,鲁夏才意识到一个真相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
  当他在丹东下车后,第一个电话是打给他的一位老战友李宾的。李宾在部队的时候是他的死党,因为分配在那个部队班组就他两个是东北兵,所以打得火热是在情理之中。
  记得有一次他俩去偷首长架的葡萄,被哨兵发现后屁股都被打开花了,后来还要处理他俩。首长是个老好人,亲自摘了一盆葡萄给他们班组,说多大点事啊,政委教育教育就行了,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过李宾却说这是和平年代过命的交情,一定要讲给他的世世代代。其实呢,就是吃饱了撑的,想起来也就是一个乐呵而已。
  李宾转业后,在旅游景点开了一家温泉洗浴足疗城,生意一直不错,接到鲁夏的电话后,开着一辆别克昂科雷就来了,鲁夏上了车,就让他开往大孤山。
  路上,李宾说:“车就得开美国的,瞧这昂科雷咋样?前置四驱,手自一体,在高速上那简直就是路霸!”
  鲁夏看他得瑟得像个土匪,也没心情搭理他,就问他大孤山的情况。李宾说大孤山被誉为《红楼梦》的创作摇篮,这在以前就风传了,所以他又开始吹了:“曹雪芹当年在大孤山写作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呀,你我都是兵油子,纵然无法理解曹老爷子的心怀,但只要放眼一望那巍巍大孤山,嗨!绝对的心旷神怡。”
  鲁夏乐了:“就你那熊样还懂风雅之事?一个揩屁股用手指的家伙有点钱就开始玩洋货了,你也配?”
  “唉,我说老哥,您就不能不损我?那都是多咱的事了,要不是班长那个大屁股把手纸都用光了,兄弟我能落魄到用手指么!”
  鲁夏想起当年在部队的时候就想乐,和平年代的兵开心的事多了去了。他又想,不知道湛江来当年在朝鲜的时候有没有这些趣事,那个战火纷飞的年月,那些在老旧的照片中木讷着脸的老兵们,又是怎样度过一个个漫长的日子?
  鲁夏又问道:“大孤山附近有没有寺庙?”
  李宾大笑道:“大孤山的半山腰就有寺庙呀,逢年过节我还到那里烧香呢,咱是生意人,这路数咱是门儿清。”
  鲁夏这就放下心了,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传说中的佛爷应该就在大孤山的寺庙里,当然,和尚不在寺庙待着就不叫和尚了。
  就这样,两人一路开到了大孤山,随后收拾行囊往山上的寺庙攀去,因为正是旅游时节,往来的游客络绎不绝。到了半山腰,卖纪念品和香烛神器的摊子排了一溜,鲁夏可不是来烧香请神佛保佑的,他迫切地想找到佛爷这个人,所以就拿着照片问当值的小和尚。
  小和尚只管唱经念佛,都懒得搭理他,这倒把鲁夏气坏了,正没辙呢,李宾一脸坏笑地推开鲁夏,伸手往小夹包里一掏,抖出二十张毛大头买了香烛,嚷嚷道:“能不能请大和尚来插头香啊?”小和尚立马应声去请住持了。
  “瞧见没?老哥您得懂行才行,以后这些小事小弟帮您做了。”
  鲁夏看他一副阴阳世故的嘴脸,真想一脚把他踹出去,不过使出去了钱,人家腿脚确实利索,话音未落,一位白胡子老头披着袈裟就从后殿出来了。
  “敢问哪位施主要上头香啊?”
  鲁夏踢开李宾,拿着照片就问老和尚认不认识里面叫佛爷的一个人,老和尚架上花镜,看了半天后沉吟道:“这……这莫非是净远?”  鲁夏又问:“老师傅您看仔细了,您说的是不是这个人?”
  “应该是他,嗯,是他,这双眼睛修了一世也未修干净,唉……苦命的人。”
  鲁夏听得不明所以,不过总算是找到了,就问老和尚这人现在在哪里,老和尚说这位净远和尚就在山后独居,自己种些山菜瓜果养活自己,为人低调不善与人沟通,到现在都不用电灯,夜夜青烛诵经,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
  鲁夏心想应该就是这位佛爷了,只有这种怪人才与湛江来的风格相一致,他二话不说就往山后去了,李宾花出去的钱不能打水漂啊,就说烧了香再去找他,反正都在这半山腰,何况都是侦察兵出身,谁能把谁丢了呀。
  就这样,随着鲁夏一步步走近山后,他的心也不由得剧烈地跳动起来,将近三十年来的疑虑终于要在这一刻大白于天下,不论真相是什么,他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山后是一片茂密的树林,而山势在这一刻陡峭难行,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以穿行。像佛爷这种人一定是吃遍了人间疾苦才选择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这难免会让鲁夏联想到远去的朝鲜战争,像佛爷这种老兵究竟遇到了什么让他下半生都隐居在这里呢?这是只有看透人世的方外隐士才能生活的地方啊。
  他拨开拦路的杂草,忽然发现路旁的林子里横七竖八地立着许多墓碑,鲁夏用眼睛一扫,估计也得有百来座坟冢,每个坟冢都被精心料理过,墓碑的石质虽不是上乘的,但都整齐干净,就连坟丘上都没有一丝杂草,而每座坟前都有一束鲜花。
  鲁夏当时本应该继续向山后走,继续去找那位佛爷的住处,可是冥冥中,像有什么东西拉着他走进了坟区,那一刻身体不由控制地蹒跚而行,眼睛从一个石碑跳往另一个石碑。上面刻的字不是现代人加工的,而是像一个人手工雕刻上去的,虽然有些歪歪扭扭,但却刻得很深。他当时感觉,那是用一种我们难以理解的感情一刀一刀刻上去的。
  大部分石碑都是没有名字的,只有小部分有,没名字的用数字或者一些绰号代替,鲁夏在这里发现有几个名字或者绰号在照片上都有,比如谢洪宝、哄子蛋、田顺年、小眼张等等,所以他不由得拿出照片一一对照,对照得久了,他感觉这一座座石碑像是有了生命般浮现出照片中的面孔,他甚至能感到他们的呼吸、他们生前的音容笑貌。
  忽然,他感觉眼前的光线明亮起来,抬头一看,原来已经走到了一处山头的悬崖之上。放眼望去,远处山峦起伏、气象万千,空气清新得惹人心醉,就在他准备大口呼吸空气的时候,目光不由得落在了眼前这座石碑之上。
  上面清清楚楚的刻着三个字--湛江来。
  鲁夏就那样张着嘴,目瞪口呆地耸在那里。
  时间仿佛停止了,就连空气都不再随风飘荡,那一刻的窒息,几乎天塌地陷。
  父亲死了。
  这个答案终于让他事隔十三年后找到了,父亲的失踪终于可以画上了休止符,他欲哭无泪。
  许久之后,鲁夏才“咚”地跪在坟前去抚摸那块冰凉的石碑,就如父亲生前那冰冷的脾气一般。突然间,鲁夏想破口大骂,可骂什么呢?责怪这个狠心人丢下年少的自己?
  他骂不出来。
  可随后发生的事,又让他感到人生的起起落落竟然那么可笑与无奈。
  就在“湛江来”这三个字的下面,刻着他的祭日,竟然是--1952年。
  这个数字很单纯,可在这个石碑上却诡异到了极点!
  湛江来死于一九五二年?哪个湛江来?父亲?鲁夏几乎崩溃了!他揉着眼睛仔细地盯着那个数字,似乎想用自己凌烈的眼神将那数字改成二十一世纪,可是他不是神,没那功能。
  鲁夏当时快疯了,如果这个坟是湛江来的,那么跟他生活了十五年,把他养育成人的难道是个鬼?  然后这个鬼看他长大了,不需要他了,就飘来荡去地回到了这里?钻进这可笑荒唐的坟墓里继续睡觉?
  鲁夏举起了一块大石头,他想把这个鬼砸个稀烂,因为他已经彻底崩溃了。
  “阿弥陀佛……施主缘何这般愤怒?”
  “大爷的!老子要杀鬼!杀鬼!”
  “何处有鬼?还是心中有鬼?”
  鲁夏愕然了,他喘了半天气缓缓放下石头,回头一看,正是照片中那位叫佛爷的老兵。
  佛爷很高,看上去年轻时也是个壮实的男人,只是在他衰老的脸颊上,半边脸都是可怖的烫伤,像是一块块枯死的树皮一般贴在脸上,他左手拎着水桶,右手立在面前,接着说道:“施主是否过路之人?口渴的话,老僧这里还有些清水可喝,喝完就下山去吧。”
  “你是净远?不!你是佛爷?”鲁夏冷冷地问。
  佛爷听完就像被雷劈了一样,瞪大了双眼紧盯着鲁夏,这使他的脸看上去更加恐怖狰狞。
  “你是谁?”
  鲁夏拿着照片递给了他,说:“我是湛江来的儿子,我叫鲁夏。”说完瞟了一眼石碑上的名字叹了口气。
  不知道是年岁大了,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佛爷颤抖地接住照片看,又抬头呆瞪着鲁夏,许久后竟流下了热泪,他仰起历尽沧桑的面孔,不由道:“六十年了……快六十年了……你们终于可怜我了……”
  鲁夏听他喃喃着,又见他心绪难平马上要跌倒的样子,忙扶他在一旁的大树下坐下。
  佛爷紧紧握着鲁夏的手,老泪纵横地说道:“快六十年了……这六十年来我苦盼着佛祖救我脱离这个让人心碎的人世,无数次祈求那些战死的兄弟把我接走,我悔啊!我悔没有跟他们死在一块儿!”
  鲁夏见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只好安慰道:“我知道,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你可以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们,从没有人知道他们存在过,不,不!”佛爷像是突然之间想到了什么,揪着鲁夏的脖领喝问道,“你是首长?你是不是首长?我得向你汇报,首长!我们连都是好样的!他们不是逃兵!不是逃兵呀!要枪毙就枪毙我好了!我活够了,我真活够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红皮日记塞给鲁夏,哭着说,“这是湛连长的!他能说明一切!首长你一定要相信啊!”
  鲁夏知道一个人尤其是这样岁数的老人,再这样激动下去就要出事了,他接过那本破旧的红皮日记,装着自己当兵时见过的首长的样子,命令道:“佛爷!呃……你!给老子听着,就你这个样子怎么听汇报呀!你马上给我滚回去睡觉!休息好了再说!”
  还真别说,这话真挺灵验,这个因为太过激动而神志不清的老头竟然像个小伙一样跳了起来,打了个立正就往后山跑去。鲁夏吓了一跳,生怕他半道上出什么事,就跟着追了上去。
  鲁夏在佛爷的住处,安顿他休息后就迫不及待地翻开了那本厚厚的红皮日记,也是从那个时刻起,他通过这本日记知悉了发生在朝鲜战场不为人知的一段往事,而这本日记却是血淋淋的,他揭示了一场又一场残酷的战斗真相,而伴随着的,又是一段段惊心动魄诡异到极点的历史悬案。
  我呢,本书的笔者,和鲁夏在春节的这个夜晚,谈到这里已经是下半夜两点多了,虽然喝了很多酒,我们却没有一丝醉意,他和我一样握着酒杯,坐在摇椅上望着窗外的寒月。
  其实带给我的疑问有很多,比如鲁夏的父亲湛江来,此人的来历令人费解,他到底是死于一九五二年,还是战后在东北失踪了呢?另外,如果死于一九五二年,那么祖母的驴皮血书就不可能出现在鲁夏的家里,因为这根本站不住脚,这不是我不相信他,而是这里面的情况实在太复杂。
  随后,我又想到了最初那个敏感的话题,所以小心翼翼地问:“你开始提到外交部解密档案的事,是不是接下来有什么事情不方便说?”
  鲁夏摇着头,他叹了口气说道:“这一切的一切,要把红皮日记的内容说完才可以理解,当然,其中一些细节也是佛爷这个当事人亲自给我解释的。”
  我心领神会,也希望他把整个事情的经过表达完整,所以又给他倒了一些酒,鲁夏喝了一口酒后,望着落地窗外圆圆的明月,先说出了一连串名字:“安徽兵哄子蛋、湖北兵书里乖、东北兵枪嘎子、贵州兵扯火闪、东北兵磨盘、山西兵老油醋、东北兵佛爷、指导员老宋,还有连长湛大头,也就是湛江来……”  三十八军尖刀“秃子连”
  日凌晨。
  北朝鲜,云山以西,空气中飘来浓重的硝烟味,湛江来站在空空的公路上有点懵,他掂着手中有些失灵的指北针,不知道把连队带到了哪里。
  作为三十八军一一三师三三八团的尖刀侦察连,因为地形环境的复杂,他们一直向球场方向穿插,却跑到了相隔数十里的云山地区。
  他看了一下表,凌晨3点了,身后的士兵连续跑了两天一夜,其中接敌数次,要说不累那是屁话。
  他转身打了个手势,这些曾经经历无数次战争洗礼的老兵们训练有素地隐藏在公路旁的树林里,天空开始黑中泛红,不片刻,下起了小雪。
  湛江来躲在一棵大树后,蒙头盖上雨衣,然后翻开地图戳弄着指北针。
  “你是我的小祖宗,儿子平时是怎么孝敬您的?又擦又抹的,您就这么对待我?”他有点急了,也有些冲动地想把那小玩意磕在树根上。
  “连长?”
  湛江来关上手电筒,翻开雨衣一看,是枪嘎子,他嘴上还粘着雪,这小子火气壮,最爱口渴。
  “连长,出了国咋还没碰上美国佬呢?哄子蛋说美国佬有牛肉罐头,那玩意真好吃咋地?”
  “甭听他瞎咧咧,老蒋的牛肉罐头咱没吃过?不都一家出的么!”他身后传来磨盘的粗嗓门子,湛江来瞪了他一眼,低声说:“管好你俩那张烂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吃肉,还他妈的要吃牛肉,把你俩美坏了呢。”
  枪嘎子嘿嘿傻笑,搂着他心爱的莫辛纳甘狙击步枪就往磨盘怀里钻,这小子实在太累了,全连里磨盘是最高最壮的,枪嘎子最喜欢在他肚子上睡觉,并且是一沾就着。身后几个老兵看在眼里窃窃私语,都互相指指点点的,这让磨盘的驴脸有些发红。
  “笑!笑!笑!等有闲空再捋你们!”
  话音刚落,云山那边传来阵阵喀秋莎火箭弹的爆炸声,并且在公路前方响起零星的枪声,连指导员老宋凑过来说:“要不俺去看看,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如果真到了三十九军的地界,不如先跟他们干一场,现在掉头往球场跑铁定是来不及了。”
  湛江来挥了挥手,听了一会枪声眉头就皱起来了,他说:“这枪声有鬼,跟普通机枪不一样。”随后一扬手,身后的林子里蹿出来一道黑影。
  “连长,搞哪样?”连里跑得最快的扯火闪抽着鼻涕问。
  湛江来平时最宠这个贵州小兵,他拍了一下扯火闪的帽子,指着前方黑漆漆的公路说:“去看看怎么个意思,把他们裤裆的颜色给我摸仔细喽。”
  扯火闪嗯了一声就蹿了出去,在夜色中晃了两晃就消失了身影。
  老宋也向后面打了个手势,侦察连即刻呈扇形占据了公路两侧有利位置,磨盘一脚蹬开枪嘎子,端着机枪就拉开保险了。
  小雪没有停下的意思,飘飘忽忽地转大了,天很红,偶尔远方的爆炸一闪即没,沉闷的炮响震得人们心里焦躁不安。
  湛江来盯着手表,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直到一刻钟后,黑暗的雪夜中才出现扯火闪的身影,他趴在湛江来身边喘着粗气道:“拐求了!是个山炮工事,两个班,一门山炮,一挺重机枪。”
  老宋问:“哪的鬼?南朝鲜的?跟谁打呢?”
  “没瞧见,就是往山里打炮,南朝鲜的人。”
  湛江来脱下零散的装备,说道:“遇见了咱就给他们过年,这是敌占区,小心驶得万年船,老宋你和大部队留下照应,我带几个熟悉坑道作战的过去就行。”
  “你又来这一套,不是说好这次该俺的吗!”
  “啥时候说的?”
  “就上次啊!你说好下次让俺上的!”
  湛江来嘿嘿一乐,说道:“对啊!下次让你上。”说完招呼一个班冲了出去。
  这个班多是和日军拼过刺刀的,在部队里是最金贵的老兵,班长就是东北兵佛爷,别人的三八盖上上刺刀,唯独他抽出了大号剔骨刀,这把刀已不知道豁开过多少敌人的胸膛了,他们和湛江来猫着老腰,一路小跑摸进敌人工事的背后。
  在后方待命的侦察连大气也不敢出,不过他们都知道湛江来是怎样的人,或者说是头怎样的猛虎。在三十八军前卫连队中,这个外号“秃子”连队的王牌指挥员总是冲在最前面,这也是他带领的连队往往是各军中伤亡比例最大的原因之一,当然也是这个原因,让他们战功十分显赫,“秃子连”这个称谓也是由此而来。
  雪越下越大,前方点点光亮刺穿了黑暗,急促的枪声过后就没有了动静,趴在石头上待命的哄子蛋嚼着干硬的面饼,喃喃道:“没动静呢,不晓得搞得多过瘾呢。”  一旁的书里乖就烦他的安徽老腔,给了他一记拳头说道:“你个死脑壳的,总讲那夹生的话,老几个都莫听懂!”
  “莫听懂就莫听懂!你洋唬个什么劲!”哄子蛋还没说完,就听黑暗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百来人定睛一看,一个南朝鲜的士兵蓬头垢面地往他们这边跑,可能是被打懵了,慌不择路下竟然跑到他们这边来了。
  枪嘎子嘿嘿乐着,拉开枪栓就瞄上了,可还没开枪,就看南朝鲜士兵的背后蹿出个人,手上一挥就把那人的脖子给豁开了。
  鲜血像箭一样射了出去,南朝鲜士兵捂着脖子没跑几步便一头栽倒在他们面前,杀人的正是佛爷,他默不作声,上前踹了两脚,看这人没气了便收回了剔骨刀。
  百来人看得真切,都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哄子蛋吞了口唾沫,说道:“真够麻利的,先前是屠夫出身吧?”
  书里乖咂咂嘴儿,一脸严肃地说道:“按专业来说,这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佛爷!那可是武行出身,我们是赶不上喏。”
  俩人身后的老油醋乐了,他说:“你两个骚青,人家又听不到,在这阿谀奉承的,有屁用。”
  书里乖一听不干了,咧嘴道:“就你行!你行怎么不去二班撒,跑我们三班来做王八壳子!”
  老油醋也不生他的闲气,捂着嘴指了指他的屁股咯咯直乐。书里乖一愣,转头往屁股上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磨破了一个洞,棉裤都露腚了。
  书里乖是湖北人,爱读书、爱干净,衣不遮体他向来羞于见人,就算是百万雄师过大江的时候,他都是非常注意仪表的,按他当年的话说:爷台拾枪见老蒋,一身戎装照乾坤。
  早在他们集结于集安的时候,这小子就要了两条白毛巾,一条洗脸,一条洗脚,两不耽误。
  所以身边的哄子蛋就乐开花了,他说:“洗脚的呢?洗脚的堵上哩!”
  书里乖骂骂咧咧地说:“狗日的!下面的脸都丢光撒!”说完自己也乐了。
  “笑!笑个什么劲!等闲了看我不捋你们的!”一排长磨盘回头就骂,三个人立刻噤若寒蝉,指导员老宋是山东人,老好人一个,他说道:“笑有啥不好的,这说明战斗意志高昂嘛。”随后脸一黑又续道,“不过要遵守纪律,以后在这节骨眼上可别打哈哈。”
  这时公路前方传来口哨,老宋知道工事被拿下了,就带着全连冲了上去。
  进了工事后,满目都是南朝鲜士兵的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坑道,湛江来满脸是血,看样子拼得挺凶。他拉着老宋来到工事前面的山炮阵地,说:“扯火闪没见过这洋东西,这哪是山炮,就是一挺高射机枪,这帮混蛋把它放平了打,我说怎么听这枪声有鬼呢。”
  “高射机枪班?”
  “嗯,两个班,因为是后方部队,所以战斗力一般,不过咱们饿个瘪肚子,拼起来还是挺费劲。”
  老宋看了看时间,说:“找找看有吃的没,俺们身上带的口粮先不动。”随后叹了口气说,“俺们穿插得太凶,敌我部队都缠在一起了,如果再联系不上团部,这么打下去铁定不是个办法。”
  湛江来挥手让士兵们去找吃的,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说:“团里追我们,师里追团部,军部又在追师部,反正我们是跑在最前面的,我们无法按时到达球场,咱三十八军也到不了,看来老梁肯定要挨彭老总的骂了。”
  “上边的俺们管不着,接下来怎么打?”
  湛江来站起身,望着云山方向说:“三十九军八成是遇上美国人了,不然不会打到现在,我们可以说是在敌人背后,要是插进去肯定就是一刀狠的,不过咱们是穿插部队,没奈何呀,休整10分钟,继续奔球场!”
  枪嘎子一直在找牛肉罐头,他翻来翻去,连个像样的铁皮罐头盒都没找到,后来在工事的班房里倒看到几张他一辈子都没见到过的图画,哄子蛋和书里乖恰巧走了进来,一看之下也懵了。
  那是几张女人的照片,穿得很少,是在海边,头发很长,黑黑的。
  “乖乖哩,这可了不得,外国女子呢。”书里乖看得发呆,固然他学究天人,在这方面也是庸人一个。
  哄子蛋就喜欢作弄他,乐道:“有什么不一样的,外国女子不都是黑头发嘛。”
  “你懂……你懂个甚!这是朝鲜女子,就是外国人!”
  枪嘎子一直在发呆,后来指着其中一个说道:“这个有点像我姐,麻花辫子,有两个酒窝窝,一笑起来甜死个人。”
  “那你姐有公家没?”
  枪嘎子有些黯然,许久才说:“死喽……早被鬼子炸死喽。”
  三人默然了很长时间,后来书里乖就把那张明星照片塞进枪嘎子上衣兜里说:“留个念想。”
  其实他们来打仗,就是不想家人再被外人糟蹋,对于吃过大苦的人来说,最怕的就是手中的幸福再次消散而去,这样才有了他们,有了志愿军。
  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枪嘎子最终也没有找到牛肉罐头,只是补充了一些美制的压缩饼干和咖啡包,当然,这些咖啡包都用来磨脚上的泡了。
  当时的志愿军并非小米加步枪,大多数都装备国民党的美制军火和自己仿造的装备,在当时那个年月,唯一供应不上的就是子弹。
  因为全军上下的武器不是统一的制式武器,所以没有标准的子弹供应,有的好枪用不上,只能当烧火棍,这也是为什么大多数用步枪的原因,而为数不多的波波莎41式冲锋枪,全连上下也只有湛江来有那么一支。
  扯火闪在贵州方言中就是雷电的意思,因为他跑动速度极快,应变能力又好,通常都是侦察连中的排头兵,他一直想要湛江来手中的那把41式冲锋枪,因为近距离接敌数次后,他发现手中的三八盖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所以他就凑近湛江来,低声说:“连长啊,人家不跟我拼刺刀,我拿这玩意也没用啊,他们一突突我就得往回跑,要是哪天我趴下了您心里就没有愧?”  湛江来也想到这个事了,可他要是特殊照顾扯火闪,其他人就得堵得慌了。
  “下次吧,等捋到美国佬,给你弄把好枪。”
  老宋见他撅着嘴,就打圆场道:“就你那愣头青的劲,有把好枪就原地跟人家突突了,还顾了自己死活?趁早绝了这念想吧。”扯火闪哪还有话说,倔了倔气就归队了。
  全连上下集结后,就趁着雪夜继续向西南挺进,一路上雪花纷飞,死寂的公路上不时听到隆隆的炮声,昏红的夜空中高射机炮就像点开的焰火一样喷射着,偶尔几颗照明弹缓缓地照亮四周,每当这时,全连就得屏住呼吸隐藏在暗处。
  在全连急速行军的过程中,一百五十多人的侦察连到清川江西岸的时候,非战斗减员的人数已在二十人以上了,这些人都是耐不住山区寒冷的气候活活累死的。
  在临近清晨的时候,湛江来的侦察连在一座公路桥前停下,因为他们看到了坦克,全连隐蔽在一侧的树林中,而不幸还是发生了。
  两个先头侦察兵踩上地雷动弹不得,很快就被一侧山丘上的敌火力点发现了,一排排的重机枪子弹把他俩打成了肉沫。湛江来知道,这将是侦察连进入朝鲜以来的第一场恶战。
  侦察连一排的机枪班展开了火力还击,随后一排的两个班和二排绕到山丘下面迎击桥上的火力,而三排的两架60毫米迫击炮暴露在敌人火力点下动弹不得。
  湛江来有点火了,这他妈的一脚踩进坑里去了!他拎着老宋的脖领子往三排跑,冲着三排排长田顺年骂道:“你个王八犊子的!把山顶先给我轰平喽!”
  田顺年外号田大炮,这时候全排都被桥上的机枪打趴腰了,哪还能架炮呀!这时听磨盘扯开嗓子喊:“坦克!开炮了!”
  话音刚落,轰的一声就把二排的一个班炸没了!
  临近的哄子蛋耳朵嗡嗡直响,没等缓过味来,身旁的几个人就被机枪打成了碎肉。在林子里没出来的两个班慌不择路下往桥上冲,可后脚刚支出去,前脚就踩上了地雷,二十来条汉子顷刻间就被炸成血雾,连一点骨头渣都没剩下!
  湛江来红眼了,吼道:“枪嘎子!把山顶那个狗娘养的废喽!”
  枪嘎子咬着下嘴唇往有利位置跑去,一溜溜机枪子弹和流弹在他身后疯狂地蹦跳着,他翻滚着躲在一座大石后面,山丘上的火力点好像知道他的意图,排排子弹打得大石头火星迸射,他根本就探不出脑袋。
  这时桥上的坦克开动了,耀武扬威地压过路障向他们碾来,湛江来知道一旦坦克进入我方接战点,里面的机枪就会把山丘下躲藏的士兵射成蜂窝。
  这是全连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知道这个时候一个连长应该做什么,以他的驴脾气,老宋也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蠢事!
  那一刻,全连的回忆定格在湛江来大步流星走向枪嘎子的一瞬之间,佛爷在那一刻看到了一个水火不侵的神,带着全连的保佑走向了枪嘎子,以至于山丘上的火力点都看呆了眼!在无数枪炮掠过湛江来身旁时,枪嘎子的耳朵似乎只听到了连长非常低沉的两个字--快打。
  枪嘎子是在瞬间起身击射的,这也是湛江来以命相搏的赌注,他用命相信枪嘎子会在一瞬间精准射杀两个以上的敌人,那只要眨眼间的功夫。
  他深信的,他做到了。
  山丘上的射手和副射手眉心中弹倒了下去,而一颗炮弹却同时在两人身边爆炸了。
  全连只是稍稍呆愣了片刻,突然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充斥了所有人的胸间,没有了山丘上的侧射火力,对于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而言,眼前的一切都是纸做的。
  佛爷是全连的顶尖爆破手,虽然他事后才知道自己第一次炸掉了55吨重的重型坦克,可还是念念不忘那次桥头之战。
  此次战斗结束后,三十八军一一三师三三八团的尖刀侦察连打通了前往球场的重要公路桥头堡,而损失大半的连队却只有一天的休整时间。
  枪嘎子的钢盔被炸飞了,事后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而湛江来左眼的视力偏降,估计那枚炮弹还是带给了他些许伤害。
  入夜的时候,三十八军大部已过了公路桥,湛江来从团长的吉普下车后径直走向连队暂驻地。
  老宋早就在桥头上等他了,等他走过来上去就是一拳狠的。
  “你大爷的!上次怎么说的,不许你再搞个人英雄主义,不许你再胡来,你他妈的都当耳边风,俺是在师长面前拍胸脯打包票的,一定要把你改过来,可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随后老宋蹲下腰去,捂着脸就哭开了,他喃喃着:“当初你是一个团长,打呀打呀团没了,当了营长,营也让你打光了,好不容易解放了!到现在出来,你这是要把连也打秃了呀!
  “当初连里宣传老兵复员,你他妈一声不吭,抗美援朝一招呼,让俺劝回家的老兵又得让俺找回来,当时你他妈在哪呢!”说着,老宋就拍自己嘴巴,哭道,“俺他妈上辈子真是欠你的呀……不是人做的事,都他妈让俺做绝了!”
  湛江来捂着红肿的嘴巴,弯下腰搂住老宋,说:“对不起你,兄弟。”  那一夜,雪停了,全连一百五十二人,非战斗减员二十四人,战斗伤亡六十九人。
  在这月光惨白的夜色中,有两个人睡不着。
  书里乖双手拄着大脸问:“你说咯,他心里到底想啥子呢?”
  哄子蛋撇了撇嘴,望着星星说:“你说谁哩?”
  “湛大头呢,你说他是不是阎王爷下凡咯,连子弹都绕着他走呢?”
  “不像……他是过劲的人儿,厉害得紧!”
  “你啥时候跟的他?”
  “辽沈战役的时候喽,你比我早,还不晓得?”
  “那个时候哦,哪知道嘛是闹革命撒,我呀,也是比你早一点点,以前在国民党那边捞饭吃的。”
  “我可不是,不过听说磨盘、老油醋和佛爷都和连长打过鬼子,那个时候他们十五、六岁,满山打游击,厉害得紧!”
  “诶?你们说谁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枪嘎子跑了过来,他往两人身前一坐,接着说道,“子弹不好搞,头盔也没了。”
  书里乖拍着他脑袋,笑道:“脑壳子还在呢,没得事。”
  枪嘎子嘿嘿傻笑,从怀里掏出压缩饼干递给俩人,说:“你们知道不?连长有个毛病,总喜欢把死人的身子扒个精光,然后再把衣服给人家穿上,这事你们知道不啊?”
  “晓得,磨盘说那是他们家乡的习俗,可爷就不知道哪个地方有这习俗。”
  哄子蛋皱着眉,说:“我死了可不想被他扒光光。”
  枪嘎子说:“他不扒自己人。”随后傻笑道,“咱都一起洗过澡,谁没看过谁啊。”
  他们在这嘀咕,却不知湛江来正在驻地后面,也就是公路桥东侧的分捡区翻尸体呢。
  湛江来跟卫生连的士兵说,连里头西边去的弟兄想家,死在国外回不去,他想帮他们回家。卫生连的人见他说得神神叨叨,想了想就没拦他。
  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外乡鬼不认路,冰天雪地的,有个熟人叫他们回去,心里也算对得起弟兄了。
  那个时候不让点火把,湛江来就在帐篷里戳开手电筒,拿着热水毛巾,一个一个给他们擦干净,有炸零碎的,他就瞅哪个零件能接上,就凑合接上去。
  “弟兄们……湛大头给你们擦干净了,咱们早点回家,省得家里人惦记,咱们命不好,都赶上这时候了,你们先走一步,湛大头把事做完了,就找你们去……”
  说着说着,湛江来就哭了,他蹲在一排排的尸体中央,脸埋进血污的毛巾中不住哽咽着,可他不敢哭出声,呜咽得像头孤独的老狼……
  第二天一早,山里有些雾气,枪嘎子出来继续找他的钢盔,见磨盘在做俯卧撑,小孩子心性就上来了,骑上去就是一脚,磨盘黑着驴脸把他摔下来,咯咯乐道:“小玩意儿,跟爷装是不是?”
  枪嘎子傻笑着,问:“咱这是要去哪儿啊?”
  磨盘光着膀子,一边套棉袄,一边说:“听连长的,他打到哪爷就跟到哪儿。”
  枪嘎子没出声,低头摆弄着衣襟,磨盘看他心里有事就问:“你今天这是咋了?”
  “没咋……就是昨晚听指导员说了一宿的梦话,心里不得劲。”
  “他说啥了?”
  “他说……他说连长早晚得把咱们打秃了,哥,连长能那样么?”  磨盘摸摸光头,瞅了一眼高升的日头,说:“甭听他胡咧咧,我跟连长十来年了,我死球了吗!”
  枪噶嘎半信半疑,不过他还是相信磨盘,相信湛江来这个活阎王,哪怕全连剩下一半,他依旧信赖这两个人。
  昨夜雪停后,天阴沉沉的,后来早上放晴了,却夹着北风,很冷。
  老宋集合了半个连,看他们棉衣棉裤上湿漉漉的,血迹、油迹都未干,眼眶子里就又湿润了。其实在抗大学习的时候,以前的老团长就说他不是个当兵的料,应该去写诗,可他没当真,后来身边的战友一个一个打秃了,他才觉得老团长的话说得挺对。
  一位诗人拿枪上战场,就常常掉眼泪,他看到自己的兵没吃的,哭;看到士兵冻得直发抖,也哭。湛江来常说,老宋这么多年是把小鬼子哭死的,把青天白日哭跑的。
  所以他常想,自己的眼泪究竟淹死了多少人。
  “指导员别哭,一哭准没好事。”扯火闪逗他。
  “什么话!”老宋有点不好意思,他装作咳嗽掩盖自己的诗意,说,“虽说是在打仗,但文化知识也不能放下,在国内的时候学到哪里啦?谁说说。”
  书里乖乐了,他说:“指导员喏,您把板子带上就好喽,这时候来段山东快板解解乏多好。”其他人跟着起哄,完全忘记了昨日的激战,其实他们在战场上,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忘记,忘记别人,忘记自己,这样才不至缅怀于记忆所带来的伤痛。
  斗士是矛盾的,要热情,又介乎于冷酷,老宋说,纯粹的战士就像一把燃烧殆尽的火把,冰冷地燃烧自己。
  但老宋自己却不会燃烧,他如多数山东人一样,学不来冰冷。就如现在,看着这些穿着湿漉漉的衣服站在寒风中的士兵,他感到他的心在备受煎熬。
  所以他想法子把这个集合搞得温馨一点,但看起来适得其反。
  在起哄声中,老宋唱了一段山东快板,虽然没有板子,但他的兵会拍手,而且配合得非常融洽,这在冰天雪地中显得有点突兀。
  湛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一直如鬼魅一样突然出现,然后他把场上的大红人叫了去,士兵们有点委屈,还想让老宋来一段,但看到湛江来的双眼时,谁都没敢吱声。
  他让磨盘给大家找点吃的,野菜、压缩饼干、干面饼,什么都行,就是现在别烦他,因为他对老宋说,给他们补充的兵中午才能到。
  “一个排?”
  湛江来摇摇头,点了根中朝光荣牌香烟,吞云吐雾地说:“四个。”
  老宋瞪着眼,有点结巴:“四个排!俺的祖宗,咱不成加强连哩。”
  “美得你,是四个新兵蛋子!”
  湛江来悻悻地吐了一蓬烟雾,老宋呛得直流眼泪,他不知道是咳嗽还是叹气,说:“那你还等他们做甚?咱不是有任务了吗,直接抬腿走人呐!”
  “你以为我不想,可这四个人里头有个朝鲜人,能做向导,来到这以后咱们冤枉路可没少走,现在本地人就是香饽饽,咱得把他吃住了,捂热乎了。”
  “这你放心,其他的呢?”
  “等他们来了咱就抬腿,团里下来的任务是不惜任何代价直插军隅里方向,我们还是先头部队,那三个补充来的带着电台,金贵着呢。”
  “那我得提前跟田大炮打招呼。”
  “去吧,我想静静。”
  老宋看他从怀里掏出红皮日记,有些欲言又止,他哑了半天嗓子,还是回连里去了。湛江来一手捏着铅笔,一手捏着烟,许久都没写出来一个字。
  他盯着那本日记,那褪去的红色依然触目惊心,他一直认为这是有魔力的颜色,让信仰和执著都不可置疑。
  当他终于写下入朝以来的遭遇后,踌躇了半天,才在末尾加上了一段话:今次我连阵亡之人,仍未有九虎文身者。  不论何种肤色,皆是死人
  书里乖找不到针线,那条棉裤让他伤透了脑筋,他就念叨家里的婆娘,如果在的话,她会把书里乖打扮得亮亮堂堂的,不至于裤子都露了腚。后来老油醋给他想了一个法子,在老宋那里顺了几个别针,撮合着洗脚布就补上了。
  可是很远望去,裤子上的那块补丁却很扎眼,露出毛茸茸的一截像个兔子尾巴。全连都忍着笑,但谁都没告诉他,因为他平日里嘴太损,按哄子蛋的话说,治一治他也是好事。
  所以我们得到了一幅景象,书里乖戴的志愿军狗皮帽子耷拉下来,一身肮脏的白底儿军衣裤,还有小半截尾巴,当他蹲下来抽烟袋的时候,就像一只长了黑斑的大白兔子在啃胡萝卜。
  然后他转过头对他的战友们微笑,他以为自己的笑容依然那么阳光那么有亲和力,只是没想到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笑翻了,在地上抽搐着,不住拍打着冰冷的地面。
  书里乖当然不知道他们在发什么疯,或许是蹲累了,就扭了扭屁股调整了一下重心。这一次,那些人连肺都要咳出来了,一个一个笑得癫狂,红着脸互相搂抱着拧成一团。
  “哟,这就对了嘛,宋大哥不是说呢,要团结哈。”他乐他们,他们笑他,半天也没有缓过来。
  这个时候,天空就传来一阵嗡嗡声,大家以为是笑久了生出了幻觉,就各自止住了声息凝重地往天上望。
  “还瞅啥呀!飞机呀!闪人喽!”
  佛爷边喊边捂着脑袋往林子里面钻,大家只看到天空上一个黑点越来越大,转眼间就咆哮着俯冲下来。
  谁都不想被这种俯冲战斗机打成筛子,便都往树林里面跑。书里乖本想随着大溜一起冲进去,可是那飞机的航空弹像长了眼睛,盯着他就射下来了。
  他摇着兔子尾巴边跑边骂,在那眨眼之间几乎把爷爷奶奶祖宗八辈都骂遍了,等大家都在林子里趴下的时候,书里乖还在外面玩命似的跑呢。
  哄子蛋看他跑得直愣愣的,干瞪着眼,嚷嚷道:“你个大熊驴!就知道直里跑吧!倒是转个弯弯啊!”
  书里乖只顾骂着哪里会听见,身后两溜航空弹打得他乱蹦乱跳,这倒更像极了大白兔,他见前面有个一人来高的放煤的窝棚,就一头蹿了进去;飞机嗡嗡着一掠而过,整个窝棚都被航空弹打趴腰了、轰塌了,将他埋在了里面。
  等飞机掉回头见没了目标,就趾高气扬地往林子里一气乱射,随后就摇摇晃晃地飞走了。
  大家又猫了半天,听天上真没动静了这才跑出来,七手八脚地掀开窝棚,费了半天劲才把书里乖挖出来,这兔子已然染黑了,还流了鼻血。
  他晃着脑袋跳了起来,蹦着高往天上骂:“狗日的王八壳子!跟爷爷装驴是不是!想踩死爷爷门都没得有!”
  他骂得很有气魄,大家都怀疑他的脑袋被砸着了,老油醋盯着他后面的黑尾巴,喃喃着:“可惜了,可惜了,都黑了。”
  扯火闪啧啧着说:“你个死脑壳,人家驴儿都把你踩进坑里埋了,抠都抠不出来,还在那冒什么憨水。”
  书里乖哭了,不是因为被敌机追着打,而是自己实在太脏了。
  “狗日的……”
  兄弟们瞧他那惨样也不好意思笑了。这时老宋推开众人走过来,问:“咋样了?伤着人没啊?”
  书里乖摇着手说没得事,但还是哭,老宋就哎呀哎呀地劝他,像扶个大姑娘似的扶他起来,然后对大家说认识认识新来的四个新兵。
  原来这四个新兵蛋子是从新义州调来的,一个朝鲜南浦人,三个天津人,统一拿着波波沙41式,看得扯火闪眼睛里直冒火。
  湛江来在后面看他挤眉弄眼的,就瞪着眼让他那张开的嘴巴闭上,还好书里乖自己狼狈得很,若不然早就开咧咧了。
  那个南浦人说着一口标准的中国话,说道:“我叫崔智京,朝鲜人民军预备队的,现在是三十八军一一三师三三八团直属侦……”
  老宋笑眯眯地打断他的话,说:“好哩好哩,不用说得那么详细,侦察连不兴说这个。”然后拍着他的肩头,对大家说:“人家可是在苏联老大哥那里念过书的,大家要向革命同志学习嘛,学无先后,达者为先,大家要……”
  “好哩好哩!”大家如先前一样也打断了他的话。
  后来那三个天津兵也道了家门,腔子里操着纯正的天津方言,对这些饿着瘪肚子的老兵而言,他们就是一根根哧着酥油的大麻花。
  不过还真别说,人家的见面礼还真是大麻花,每人都能分到一截,扯火闪立马就没意见了,没多久就和人家打成了一片。
  湛江来对老宋说,这四挺41可顶得上一个班的火力了,现在他们顶多算个加强排,所以把全连缩编为四个加强班,他和老宋各带一支,剩下是磨盘的机枪班和田大炮的迫击炮班。湛江来带着崔智京,三个天津兵拆开来一班一个,要不然新兵一听炮响,非懵在一起不可。
  老宋没吱声,他对临时缩编没意见,团里没把他们连建制撤了或许还会给他们补上,不过他的诗意告诉他,这事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所以他的心又疼了。
  中午刚过,全连把桥头堡里能吃的都吃了,能带的都带了,开始向军隅里方向穿插。有了朝鲜人在,他们不怕走山道穿林子,佛爷和磨盘一钻林子就兴奋莫名,那和他们在东北荒山林子里打小日本的经历脱不开干系,不过那时候可真是穷狠了,哪像现在有枪有炮干粮还算够。
  同样,湛江来在东北林子里也熬过,如今一样的天寒地冻,反而却倍感亲切。老宋看他那双狼眼睛在冒着兴奋的精光,就知道这头野兽又激动了。
  他辛苦地赶上湛江来,问:“俺一直不明白个事,你得告诉俺。”
  “啥事?”
  “你那个红皮日记,到底记的啥?”
  “还能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呗。”
  “你扯淡,那八个字能写半本?跟俺说说,这些年走了那么多弟兄,你是不是心里也不得劲?说说嘛。”
  “没啥说的。”
  “怎么会没啥说的!当初俺调到你们团,是握着你们团政委的手看他死的,他说……”  湛江来站下了,他瞪着眼睛有点怕人;老宋愣了,每次提到当年那个政委他就是这个样子,湛江来让队伍接着走,低声对老宋说:“宋爷,以后您能不能不再提他了?你犯不着总拿他的事唬我吧?我知道你在提醒我什么,打仗总归是要死人的,我没求他用身子掩护我防炮弹,老子再给你说一次,我这条命会还,还给每个人!”
  老宋张着嘴巴,好半天才叹了口气,推开他喃喃道:“你一条烂命,能还了多少……”
  湛江来结巴了,傻傻地站在原地。老宋有些不忍回过头说:“当年政委临走时说……”
  “我不听!你别对我讲!”
  湛江来把领口揪开,胸膛里直冒热气,他憋着红脸甩开老宋就奔队伍前面去了,老宋呆了片刻,紧攥着拳头一路骂道:“大爷的!你以为俺稀罕你,自己跟自己驴犟的,不懂人气儿的家伙,就你这熊样在俺老家,爹把你屁股打开花!俺打不动,就让雷劈死你个王八羔子的!”
  “嘛事?这么凶喏。”书里乖撅着兔子腚恰巧路过便是匆匆一问。
  老宋捅着他脑门,说:“管好你自己!”
  书里乖有点委屈,抱着枪狠狠啃了一口天津麻花,身后的哄子蛋抱怨道:“打伏击的时候,没得吃就抢我的,你就不能省一口?”
  “爷就这饭量,胃口好了打仗舒服,哪像你有点吃的窝个一年半载,窝馊了还能吃下去撒。”
  老油醋笑着说:“要不哄子蛋这外号咋来的,换鸡蛋的意思么。”
  书里乖恍然大悟,原来哄子蛋在安徽方言中就是换鸡蛋的意思啊.他边吃边合计,一旁的天津新兵咂咂嘴,看他啃得爽快,心里却很不愉快。这些老兵自然明白他怎么想的,新兵蛋子揣点家乡货,现在全便宜他们了。
  一路上跑跑走走,湛江来看着前面越发昏暗的树林感觉有点不对劲,他拿出从团长那里新顺来的指北针,就又懵住了。
  崔智京笑着说:“在朝鲜的山区这东西根本没有用,山里矿藏多,指北针都被磁化了。”
  湛江来看他的笑脸有点像烤熟的地瓜,就问:“你们家乡靠近海吧?”
  “当然,南浦就是港口城市,不过我家在乡下,就在海岸边,我喜欢夏天的南浦,赶潮的时候顶着篓篓去拾海货。”
  他说他的家乡显得很兴奋,像每个人说自己的老家一样都挂着丝丝香甜,所以他问湛江来:“你老家在哪里?东北?志愿军多数是东北人吧?”
  湛江来模棱两可地点点头,说:“东北人习惯冬季山地作战,至少我们连队多是东北来的。”
  崔智京显然不甘心,他问:“你老家是不是在东北呀?”
  湛江来看他那地瓜脸有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就后悔和他搭腔了,他踌躇半天,有点尴尬地回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老家在哪里。”
  身后的磨盘扛着机枪笑着说:“你问不出来的,我是最早和他在一起,那个时候他说话有股四川味儿,可跟他一起的人说他是上海来的,嗨!这都多咱的事了,转眼到现在,估摸他早走过大半个中国了。”
  崔智京眨了眨眼睛,啧啧称奇地说道:“你可了不得,难怪团长把我放到你们连,他就说你是真正拿枪的,会拿枪指挥战斗的人都不会让自己的兵白白送死。”
  能听到他这么说的人,都沉默了。
  崔智京探着前路,根本没有回头看他们古怪的表情,自顾自地说:“那位团长说,他以前就是你的部下呢,我想想很奇怪,你是个连长,他是个团长,怎么到现在他却成了你的上级呢,后来我才知道,湛江来的团,打辽沈战役的时候顶在黑山,打得最狠打得最凶,按当时来说,打光了全团是在情理之中。”
  他踢掉一块挡路的石头,继续说道:“那是两个营的代价,现在的湛连多数是那场战役留下的老兵。”
  他说着站起身,摸着棉帽子往身后看,笑着说:“我说呀,我就要来这样一支久经沙场的连队,因为他们是真正的战士,一支经得起革命锤炼的队伍。”
  没有人搭理他,这让他的笑容开始尴尬。
  在那场战役存活下来的老兵绝不会再回首从前,那不是对枪炮的厌恶,而是对逝者刻骨铭心的伤痛,佛爷喃喃说:“幸好团长没告诉你咱们连的外号。”
  湛江来把崔智京拽过来,紧了紧他的棉袄领口,说:“把苏联老大哥忘了吧,想想正经事。”
  崔智京有些激动,他说:“你一定知道自己的老家在哪里,只是你不说,你怕他们想家,对吗?”
  湛江来盯着他的眼睛,感到青春是一种异常可怕的东西,那种扑面而来的气息会让他不知所措,他知道自己永远也答不上来,只是湛江来不会给予他美好的憧憬,他必须让这个青春懵懂且又意志飞扬的学生知道,战争的残酷不是他所能想象的,那是真实的血肉,而湛江来可以肯定,这个留学苏联的朝鲜小伙,绝对没有看到过被勃朗宁轻机枪打成肉沫后的尸体。
  “握住你的枪……”他没说出来,或许看到的远比想象与听闻更加生动直观,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冰天雪地中,让他时刻握紧自己的家伙。
  临近黄昏的时候,让湛江来心感不安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崔智京竟然也迷了路。
  他指着左边隐隐若现的大山,皱紧双眉欲言又止,张着嘴巴几次都把话咽了下去,老宋捅着湛江来问道:“怎么了?”
  “撞邪了。”
  “别来这一套,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崔智京见湛江来翻开地图,就指着一个地标说:“那座山应该是飞虎山,朝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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