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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方登录:零基础如何自学吉他? - 知乎有问题,上知乎。知乎作为中文互联网最大的知识分享平台,以「知识连接一切」为愿景,致力于构建一个人人都可以便捷接入的知识分享网络,让人们便捷地与世界分享知识、经验和见解,发现更大的世界。<strong class="NumberBoard-itemValue" title="6被浏览<strong class="NumberBoard-itemValue" title=",887,745分享邀请回答14K627 条评论分享收藏感谢收起zhihu.com/question/20150646的感觉。最后,试试在知乎学吉他吧。演奏手吉他在换左手指法时,琴弦因为振动会发出声音,这是正常的吗?还是指法切换的方法不对?学吉他伤左手手指吗?按吉他的大横按和弦(如F和弦),有何技巧?为什么无名指的独立活动范围明显比其他几根手指头差很多?练习吉他爬格子时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怎么练比较有效?指弹吉他爬格子练习与民谣、摇滚等其它风格的练习有何异同?吉他是不是越靠近指尖弹越好?手指指肚小,按不实吉他弦,要怎样练习?弹了一年多的吉他依然总碰到其他琴弦,有什么办法改正?吉他如何规范右手指法?手比较小,弹吉他根本按不住弦,怎么办?爬格子时小指没法做到不触碰下面的弦。感觉是手掌撑不起来的原因,小指触弦的角度很低。有什么好办法调整吗?心吉他初学者常为自己找哪些借口?如何将它们各个击破?增强节奏感有什么好办法吗?如何快速学吉他?从掌握一些民谣吉他基础到能够演奏指弹大师的曲目,需要进行哪些练习?大约需要多久?在没有乐理基础的情况下如何自学电吉他?谱林宥嘉的《晚安》的吉他六线谱是怎么样的?有哪些日本网站提供日文动漫歌曲的吉他谱或者乐谱?弹唱如何在一周之内学会吉他弹唱?有哪些适合初级进阶中级水平的吉他独奏曲和英文弹唱歌曲推荐?吉他能弹,歌能唱,但不能弹唱,怎么做到弹唱自如?进阶指弹(Fingerstyle)吉他风格有哪些特点?学习中该注意些什么?如何对歌曲的吉他伴奏进行扒带?为什么吉他C大调第七级和弦是G7而不是B?如何进一步提高吉他弹奏的水平?其他古典吉他的调音和民谣吉他有什么区别?民谣吉他的指弹风格属于古典还是流行大类?哪些技巧是电吉他独有的、在木吉他上无论如何表现不出来的?或者即使勉强表现出来也大打折扣的?3.4K42 条评论分享收藏感谢收起今晚八点,斗鱼直播,房间号:1556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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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我是可爱的小苹果。
大风大雨里满街跑。
萧萍一大清早起床,哼着她自己改编自聂耳《卖报歌》的《小苹果之歌》,不停在镜子前换装。
自从她从漳州调回了儿时的故乡——东山县这个小县城,她发现以前在漳州买的衣服大半在这小县城是没有穿的机会了。
在漳州,一个女孩子讲究品位,突出个性风尚,没人说你什么?
而到了这个小县城,但凡稍微出格一点,单位同事看你的眼光立马不一样了。
一百种意味深长的眼神,不必明说,让你自己立马明白穿的太招摇了。
半年前,她第一次去东山县工商局入职,穿的是她在漳州上班职业装——一套挺直的女式西装,她自以为直线条的职业装能让她显得干练、精神、接地气,自以为很低调了。
然而到了县工商局的门口,大门的看守立马吓到了,要求她详细填写访客个人信息,还亲自打电话确认。
在这个小县城,现在国际的流行色依旧是上世纪漳州90年代的风格,飘逸的休闲服几乎在一整天街上看不到,即便是青年女性。
在萧萍看来,整个小县城的女性穿着展现的是一种既拘谨而又被束缚的感觉。
当她走在路上,当她用白色的细腰带搭配浅紫色的连衣裙,就会感到一路上所遇到的人都向她行注目礼。
在夏日,她在假日偷偷尝试过一回自以为缕空装,很随意的穿上,让她有如凝脂的肌肤,得以展现千般柔媚,万种风情的时候,迎来的却是一路中老年妇女们带着强烈评判的目光。
如果这些目光变成一把把飞刀的话,她可能已经被杀死一万遍了。
至于漳州芗城区的大街小巷中已经流行的内衣外穿的新时尚,她更没有必要穿出来挑战这小县城的大众了。
而她最爱的是一样穿戴则是帽子,她有收藏帽子的爱好。
在她从漳州带来的行李箱中有一个箱子是专门用来放置她所有的帽子的。
牛仔帽、网球帽、贝雷帽、水手帽、钟型帽、太阳帽、棒球帽,什么样的帽子她都有,有好几顶还是托了朋友辗转自港台地区买回来的,她心爱的不得了。
而现在,也只能让它们老老实实得躺在行李箱里头。
萧萍当然无比热烈的喜欢时尚,然而回到了老家,她更在意的融入这个小县城。
从小,在她的母亲的教导下,她完全明白,一个女性,只有展示她的温柔、娴静才会得到周围的人的认同,特别是同事。
一个女人去和整个外部世界对抗,如果不是为了变疯,还不如选择死亡。
在巨大而现实的外部世界面前,对抗即便不是徒劳,也是得不偿失。
回避、躲闪、辗转腾挪又如何,毫无作用。
只有随顺于整个外部世界,进而自得其乐,这样的生活方式才叫做智慧,对于萧萍而言。
其实昨天萧萍已经在临睡前换了好几身衣服了,在她收到了品珍的结婚邀请函之后。
说起她和品珍的相识,完全是个意外。
那是在一次台湾歌星林志颖的歌友聚会,彼时的林志颖已经是被粉丝抛弃的“老偶像”。
在那个聚会上,当林志颖出场时,掌声也显得稀稀落落。
萧萍在这热闹中不免伤心和不甘心,这时候,她从现场的一段闽南方言中听出了老家东山县的女声口音。
林志颖歌友会结束之后,萧萍和品珍已经是生死姐妹,他们各自交换观看了彼此收集的各种林志颖的明星卡,还有一大本手抄林志颖歌词的硬壳笔记本。
她们相顾大笑,发现各自笔下描绘出来的林志颖的头像是那么拙笨。
由此,每一回当品珍不开心的时候,跑到漳州散心,萧萍都会无比热烈的接待。
萧萍的外号小苹果,也是品珍随口给她取的。
萧萍很喜欢这个外号。
萧萍渴望自己这位同性朋友带来故乡小岛上的各种消息。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并没有放下。
当年父母的突然离婚,使得她的回忆中的那个故乡永远是那么美好。
很多次,在她读书放的寒暑假,母亲给你规划的远游的目的地中,在她心中排在第一位的从来就是东山岛。
天涯海之角,美丽的东山岛。
有一个美丽的东山岛。
每一缕炉香都是传说。
每一处景点都是民谣。
这是东山县旅游局为了宣传当地景区而聘请当时的歌坛大碗毛阿敏唱的歌。
当这首歌在漳州有线电视台作为广告播放的时候,正在大街上和朋友结伴逛街的萧萍哭得一塌糊涂。
她想念她那原本无比美满而莫名其妙离散的家,想念她那自分手再没能见上一面的哥哥萧有光。
于是,当漳州市市工商局开会决定将本局的人员分流到各县一年之时,萧萍毫不犹豫得请缨了。
去年,在她母亲因为肿瘤病逝之后,再也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够阻碍她做出这个毫不明智、完全任性的决定。
她的人生,所有的谨小慎微,从来是为了积累一次任性一搏的勇气。
萧萍和品珍交情很好,但这交情还没到她可以当婚礼的伴娘。
萧萍之所以特别在意出席这场婚礼,其实一个原因是为了两三个月前在她在柴胡组织的同学会上见到的王威。
她和这个时代的多数同龄女性一样,热衷于阅读琼瑶、亦舒、岑凯伦这些港台言情女作家,哪怕报纸、电视上连番控诉这类言情作品格调不高。
哪怕在她在大学时光为之承受老师的鄙视,一个女老师收缴她的手上的《一帘幽梦》对她一脸不屑的表情,一叠声说,看看,你们看看,都读的是什么?
当她来到这个小县城之后,头一个要找的就是文化馆的小图书馆,这小图书馆不过也就只有两千多本的藏书,很快的,她把这里头所有的言情小说都看完的。
于是不得不去看那些她在漳州从不乐于触碰的国内作家的小说的作品,比如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又比如方方的《桃花灿烂》、《行云流水》。
她希望这些书能够成为她喜欢的言情小说这一文学类型的替代品,然而结果是每次却为之深深受挫。
她当然有审美品味,她当然明白路遥、方方这一类作家比琼瑶、亦舒更高级,文学成就也更高。
问题是,这些该死的国内作家总是把爱情描写的黏黏糊糊的、无比的鸡毛蒜皮,让她有时候想把整本书撕烂的冲动。
在她的理想中,爱情就是就是女人有爱,男人有情。
女人没有爱情是不完整,
好的爱情,足以让她看到整个世界,而坏的爱情,坏的爱情她还没经历。
不,这时候,萧萍会叹一口气,她并没有经历过什么真正的爱情,哪怕她谈过好几次恋爱了。
当然,她长的那么漂亮,她从来不必去检讨自己爱情失败的原因。
生活这么累,为什么不能在这些纯爱的言情小说找到一次可以完全放松自己小儿女的情怀呢?
萧萍相信一见钟情,不仅仅是在第一次见到王威的时候,这是她的爱情信仰。
没错,在这世界上,我们一生要见过无数张面孔,然而科学在这事上有发言权,我们大脑内侧前额皮质会在你见到一张脸的几毫秒返回你一个答案——你是不是喜欢他。
一见钟情当然不会让一个女人瞬间高烧38°C,
但是对萧萍来说,却足以确定这是不是一个她一直想遇见而此前未曾一见的男人。
对于她来说,王威并不陌生,而是熟悉,仅仅一眼,她自以为即已经洞悉他的心、他的性情。
于是,也对他接下来的所有反应毫不为奇,视之为顺理成章。
如果再给她们一次单独对话的机会,在她的想象中,她会无比强势的说,是的,就是你。
而她心中所构想出来的那个王威则会犹豫而迟疑的回答,真的是我,你确定?
没错,我对你一见钟情。
你真的想做我的女朋友?
萧萍长这么大了,她完全知道自己的魅力,特别是性魅力。
截止于目前,她的一切生活经验告诉她,在爱情路上,99%的男人,她无须开口,一个眼神就够。1%的男人,当她一开口,无不降服。
她从来没有等待的耐心,她也不擅长等待,更不乐意等待。
她像多数美丽的女人一样,不会处理好与男人亲与密。
小苹果们一抬手,一抬腿,即便从这个男人得不到的东西,也可以很轻易的从另外一个男人身上得到。
如此年复一年,如此日复一日。
她们以为理所当然的一切,直到年老色衰的那一天,才感慨和叹息自己的感情生活居然不如那些姿色平庸的女子爱的真诚爱的热烈爱的精彩。
爱,是一种能力。
然而在特别美丽的女人身上,在小苹果们年轻的时候,基本上不具备的。
小苹果们处于被追求者的位置,从小就在这个世界里头深知自己的价码。
小苹果当然也并没有错。
如果仅仅想单身,单身一辈子的话,那么任何男女无论做出何等的选择,都是无容惊奇的。
但是!但是!但是!
一旦求的琴瑟两好,求的是灵魂伴侣,求的是相濡以沫。
这时候,一切的一切,真的只能靠的是自己有多大程度理解对方的心,而不是放纵自己的情性了。
小苹果们在交往了一个男人,也许会迷迷糊糊意识到,关系是在每一天日增日长,一见钟情最终都是要走到日久生情。
男人是理性的,女人为他做过什么,他心知肚明。
女人为男人做了多少事情,男人心中自然会安排出的位置,会扩大女人的位置。
女人,要成为男人生命中的唯一的女人,就得做到慢慢的,一步步的把男人心中的其他人的分量一一减轻了。
每个男人当然都不一样,也许在他心中最重的是母亲,是曾经他深爱过的某个女人,更也许他无比欣赏的多年好友。
男人确实会因为女人的美色而短时间颠倒糊涂了,男人也确实为女人的小聪明所捕获。
但是!但是!但是!
男人归根到底是理性动物,一段男女关系稳定下来了,自然会在一日又一日之中,衡量女人在他心中的轻与重。
当女人在他心中越重,越能无所不为,甚至胡作非为,所谓倾国倾城,即是如此,不过如此。
反之,再漂亮的小苹果也会慢慢在男人心中越轻,最初是动辄得咎,甚至到了后来,则是步步荆棘。
爱从来是一种能力。
当女人没有掌握了这个男人的心,女人对男人的施与受,从来不可能符合女人的想象。
于是失落了,失望了,进而对爱情绝望了,是必然,太正常了。
没有一个人爱起来,深爱了,能够从容进退,游刃有余。
在一场爱情关系中,小苹果并不知道自己这么高调,这么从容,这么潇洒的去爱,爱王威,也无非是眼下这个男人在她的心中不够重。
第二十二章
萧萍这些日子一直想不通。
她早就把自己对王威的喜欢在那次同学聚会上写在脸上了。
她甚至在聚会结束后,了解到柴胡是王威的好友,向柴胡打听,并亲口说了,这是个有趣的人,男人。
她相信,以她对柴胡的观察而生出来的认识,这话没道理不传到王威的耳朵。
小县城又是那么小,这王威如果还记得她,怎么会不想尽百计千方来联系她,在她的想象中,她已经准备了太多次在大街上与王威准备好了的偶遇。
萧萍当然很快打听到王威是一家小网吧老板,但以她的骄傲,她在心里自导自演一场内心戏——
在那个舞台上,她自个和头脑中幻想出来的王威赌气,让我亲自送上门,你可真想的美?,
就这样,她在期待中,一天过去,一星期过去,一月过去,三个月过去。
这些无来由的思念折磨得她死去活来,折磨的她天天大骂,这个该死的王威
说到底,小苹果也明白,她无法面对的不过是——
任何男人要当对我念念不忘。我可以随意抛弃他们,但是他们怎么敢忘记我,敢不珍惜我恩赐给他的机会?
小苹果无法面对的不过是——
这个男人从来对她,并不放在心上。她的姿色,并不是每次都帮不上她的忙。
这时候,品珍的结婚邀请函可谓解救她了。
这是一次机会,迎娶品珍的正是那晚同学聚会上有着小肚腩、老是盯着她看的高泉德。
高泉德的家境丰裕,在小县城算的上是个货真价实的土豪,北市的那条商业街,就有十几间店铺门面是属于他们家的。
品珍和高泉德可以算的上是闪婚,当萧萍刚刚到这个小县城入职的时候,品珍还待业在家,天天打电话和她抱怨内容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而在一个月前,品珍突然神神秘秘得打来电话,让在工商局工作的萧萍摸摸她刚刚相亲的对象高泉德高家的底。
萧萍一查,回来和品珍吐舌头,这高家是做航运生意,码头有四五条大船不说,在小县城注册的贸易公司就有四五家。
萧萍问,你爱他吗?
爱个屁啊!
那为什么结婚啊?
为了钱啊!
胡说八道。
我家又不富裕,我又不像你会读书,一个职专都把我给读哭了,想当你这样的职业女性,敲门的砖头在哪儿啊?
你这就算是嫁入豪门了啊。
饱暖生淫欲,只怕你看不住。
男人,有钱的男人,三妻四妾太正常了。我们这是小县城,你以为是漳州啊。
品珍这会儿细细的告诉她——
在这小县城,首先是一个岛,从来女人地位就这样。
在东山县这个小岛上,一半居民打渔为生,政府也鼓励老百姓出去打渔,于是改革开放之后,基本上沿海地区的鱼很快被打的差不多了。
当地政府也欢迎渔民贷款造船,如果去县的各个村子码头,那船队的气势,几十艘都算是少的。
东山岛离台湾坐船也就半个小时,各种私下走私就不去说了。
当附近海域的鱼被当地渔民捕捞一光后,慢慢地渔民的捕鱼范围越来越远,远到了南海西沙群岛。
国家政府当然支持岛上的渔民去南海打渔了,理由电视上有,就不说了。
男人出海久了,女人只能在家里忍耐着。
男人回来了,有钱了,各种包养小三找小姐,自家公粮完全不乐意交。
这时候女人怎么办呢?
有一些村子女人会组队去嫖邻县漳浦县的鸭子,每一次去,据说是浩浩荡荡。
品珍的家并不在县城,而是在十余里之外的宫前村。
别看宫前村是个小小渔村,整个村子没有穷人,拥有注册的机动渔船就有五百多艘,就是品珍家里也和叔叔伯伯家共同打造了一艘五十吨的渔船。
不过照着自古以来的老规矩,女人从来是不能上船,所以品珍和她的妹妹品文即便毕业了,也不能在船上帮忙,而呆在家里又被骂吃干饭,各种白眼。
这也是品珍此前急于在离家十余里的县城找个工作的原因。
萧萍笑岔了气,说,打住打住,你说什么,女人嫖鸭子,我长这么大,还只听说过没见过。
品珍本来还想炫耀一下她家的宫前村政府投资有多么大,不仅仅有全省最大人造渔港,还有陆岛交通码头、海滨水产贸易市场,并不比县城差,结果给萧萍带过了话头。
品珍说,我们这里就这样,这案子被漳浦公安局破获了,我们村的男人都不愿意去接自己的老婆媳妇了,丢人啊。
最后就只能让离职了的前任老村长出面,七十多岁了,还跑去漳浦县交涉,交了罚款,把嫖鸭子的女人们给集体接回来。
想不到咱们县民风还这么开放啊?中国女权有希望了。
屁,小苹果,你离家久了,不知道我们这里,我们村,男人打女人,几乎没有。男人对女人的贞操,也不是很看重。
处女情结都没有吗?真的假的?
处女也就大家口上一说,我长这么大了,也没听说身边几个人特别在意的,该破鞋的早破鞋了。品珍一脸不忿的说,算便宜了他们高家了,你信吗?就我这么美的一张脸,还是处。
萧萍捧着自己的小肚子已经笑的全身抽搐,发软。
恨得品珍用大拇指狠狠地的掐了一下的萧萍的大腿。
品珍继续说——
在我们这里,我同学结婚的,娶的都不是什么处女,初恋啊之类的。有时候一对初恋成功结婚,大家听起来觉得像神话。
当然,在我们村里,女人能顶半边天,也确实顶了半边天,毕竟男人出海的时候,家里自然是女人说了算。
男女之间最激烈的矛盾,最多也就上升到了女人回娘家这一步了。回来了,该过日子还得过。
萧萍说,那你能接受你的老公找小三。
让他去找呗,男人都要面子,小三小四小五都是男人的面子。就好像开宝马奔驰一样,是有钱男人的标配,我们女人管不了。放心吧,有钱人也不找小姐,不会得病。
萧萍故意挤兑品珍,问,要真得了病回来,你还不离婚。
得病,那肯定得离啊。不过我也值了,到时候高家分我四五套门面房就行了,高家他们要乐意,一年离婚一次都行啊。
话说到这份上,萧萍也算是无言以对了。
品珍见着萧萍一脸尴尬脸,大乐,反过来安慰萧萍,说,小苹果啊,我虽然不能得到你送我的言情小说中的爱情,但肯定会有一次终生难忘的婚礼的,我就是把他高家的钱榨干了。
天知道品珍并没有说错,品珍的这场婚礼确实轰轰烈烈。所有参与婚礼的人即便在多年之后,也依旧记得。
高家在这小县城也算是家大业大,办的这个婚礼自然派头不小,也不能小。
迎亲的车队五点就从县城最豪华的三星级友谊宾馆出发,前往宫前村。
基层民警杨倩文也一大清早从派出所的宿舍出来,直接往友谊宾馆赶。
杨倩文今年刚刚实习结束,由辅警转为正式民警,编在龙舞街派出所的四中队的巡逻组。
东山县县城很小,社区民警和办案民警不分。
作为新人,杨倩文暂时只能天天老老实实在值班室处理负责本辖区内所有的110警情。
偶尔运气好一点,他还能摊上做辅助老前辈的询问笔录文书工作,虽然这工作也是琐碎的没有边儿,一会儿拍照,一会儿录档案,删删改改也是一天。
他那个异地分居的女朋友总是抱怨他好好一个正牌一本的大学生,毕业于中南政法大学的刑事司法学院,偏偏跑回老家当个没出息的民警。
他有时候出警时间长了,实在没力气和女朋友折腾,口气一恶,双方在电话里头就是一通吵。
杨倩文分配到龙舞街派出所以来,他因为学历高没少受到歧视,多数同事明里暗里不待见他,这些老前辈总觉得他就是刚出校门的小孩子,书呆子,靠不住。
昨天,辖区出现了一起盗窃案,杨倩文就上了心,请示能不能去勘看盗窃现场,得到领导的批准之后,走了四五条街,失窃的户主却出门了。
杨倩文打了好多联系电话没打通,等了两个小时,打算归队的时候,失窃的户主又出现了。杨倩文按照程序,老老实实的拍照、笔录,并按照大学之所学,详细绘制了勘验图。
为了排除出盗窃犯的鞋号,他还将失窃户主全家的鞋号亮了一遍,整理完归队的时候,已经晚饭了。
杨倩文在大街上凑合吃了份路边的快餐,回到所里,上交了自己今天的工作成果,档案室的老白却拒收,说这案子他的副队已经破了。
人抓到了?杨倩文问。
放了,是个惯犯。
这是怎么说?
档案室的老白不耐烦的白了他一眼,说,自己问你谭处去?
杨倩文的上司谭慢是个退伍军人专业的老民警,副处级,精明强干。他告诉杨倩文,这个小贼都被抓过十几次了,惯偷,但是有精神病案底,又有伤残证,处理起来浪费时间。
谭慢反过来问,没人告诉你吗?
杨倩文满肚子恼火又没脾气,回到值班室,又有一个年轻小毛头跑过来问他,他那被扣摩托车能不能要回去。
杨倩文一脸纳闷,这事归交警管,不归我们这里。
年轻小毛头估计也是愣头青,不依不饶的问,明明就是你们民警的人拉走的车啊。
这事闹腾了半天,原来是这摩托车乱停乱放,被一群小孩子推倒在地上,后视镜、车灯都砸坏了,路人报警,报的就是110。
在这个小县城,小老百姓但凡遇到点事情,火灾是不会想起火警的电话119,车祸也不会想起交警电话122,都多少年了,还是老样子。
杨倩文打发了这个年轻小毛头之后,去宿舍的公共浴室洗完澡,端着脸盆回来就遇到谭慢。
谭慢给杨倩文派了个活,说,知道厚街的高聚仁家吧,人大委员的那个。
他家儿子明天在友谊宾馆结婚摆酒,你去走一趟。
我不认识,不熟啊。
又不是让你去吃,高家接到一个恐吓电话,让我们处理。
我这是去看家护院?
怎么说话呢?这是任务。没事最好,一出事是有政治后果的。
谭慢又细细嘱咐他了,这次去,人家是喜事,别随意亮出警察的身份,就当是一次卧底演习吧。
杨倩文心里啊的一声,整个春天的脑袋被倒了一盆冬天的冰水,给有钱人看家护院,居然是卧底演习。
第二十三章
杨倩文没法,回到宿舍。
他先准备了领导白天交代给他的材料,一抬头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一点了,他给自己定了个闹钟,摆在床头柜上。
当杨倩文醒来时候,发现闹钟并没有响。
闹钟的电池没电了,又是一件没脾气的时候。
杨倩文看看了手表,只睡过头十几分钟,还赶得上,于是紧急下床,三步并作两步,继而一通小跑来到了友谊宾馆。
在这个小县城,但凡这些年新盖的豪华建筑,都是中西结合,而且非得结合得很难看,逼得路过的人都不得不多瞅两眼。
友谊宾馆中式的朱红色大门上有两个黄色光亮的圆铜狮子头,可谓是贵气逼人,一进去,自动旋转门内的柜台却是哥特式的装饰风格。
去年杨倩文的女朋友自外地前来探访他时,经过这里亮瞎了眼,忍不住点评了六个大字——
简直是土爆了。
杨倩文并没有反驳,他生于斯长于斯,对于这个小县城,对这个友谊宾馆有着深厚的感情。
这座友谊宾馆的原址追溯起来,在民国时代,乃是杀人行刑之地,即便是在二十多年之前,一切的反革命而或是犯罪分子,在公审之后即在此地枪毙。
在他幼年的记忆里头,这个大凶之地却是小孩子玩耍的天堂,大人们不乐意到此,小孩子反而能够更加自由自在。
改革开放之初,这块地方的周边建了一大堆的饭店商店,唯独这偌大的地方成了公共的垃圾堆。
一个台湾人前来此地投资,见了这一处处于小县城中心而又地价便宜,于是就有了这一座友谊宾馆。
彼时新落成的友谊宾馆可以说是全县消费最高的地方,也是整个小县城唯一达到三星级标准的宾馆。所以,这土爆了装修并不能挡住客似云来。
杨倩文少年之时,遥遥望着这频繁出入友谊宾馆的人,感觉他们真的是人上人,交接当都是商界名人,在这交接中,无限商机乘风而来,一夜暴富不是梦。
友谊宾馆的诞生,不过是这小县城蜕变重生的第一步。
再过十年,三十五岁的杨倩文有一天再回首,这座曾经巍巍的豪华宾馆不知道何时因台湾人管理不善,而被收购,而成为鼎辉高级会所。
当全新的建筑拔地而起,旧的回忆也被慢慢清扫。
在小县城,从野蛮到文明,哪怕前进一小步,都要经历几十年的沧海桑田。
这一切,自然并不是他那个大城市长大的女朋友所能理解的。
由野蛮理解文明,易。
由文明理解野蛮,难。
这也是杨倩文为什么选择回到小县城的一个原因,他总觉得对自己的故乡有责任,虽然这个责任并不是他此一时说得清道得明的。
在凌晨五六点,大街上并没有一个人。
友谊宾馆的正门大厅亮着灯,女前台问杨倩文是不是要住宿,杨倩文反问,今天在这里办结婚酒席的高家迎亲车队出发了吗?
女前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不知道而或是车队还没出发。
这时候,友谊宾馆外停了一辆迎宾的婚车,冲着里头喊,要出发了,没上车的赶紧啊,不等了。
杨倩文走出来,外面来了一条七八辆豪华轿车组成的迎亲车队,为首的司机是个小眼睛的小胖子,一边叼着香烟,一边朝着宾馆的楼上吼,小兔崽子们,别睡了。
杨倩文惶惶得走上去,问,这是高家的婚礼吗?
是是是。赶紧,去后面那辆车,还有好多空位。
杨倩文来不及多想,上了小胖子指点的后面那辆车的后座。
一坐下,发现里头还有一个醉的人事不省,打起了呼噜。
他本来就缺觉,一落座,困的不行,想着先小憩几分钟,也就朦朦胧胧进了梦乡。
品珍整个晚上都是精神躁郁中度过的,明知道父亲品海生并不支持也不认可她的选择,她还是仅最大努力去说服。
品珍希望父亲能在婚礼上出现,并撇开两人一直以来的分歧。
对于他这个酒鬼兼赌鬼的父亲,她从小就不太尊敬和热爱。
当然,父亲无论是酒鬼和赌鬼都是不合格,在酒席上,他酒量小,在赌桌上,他押注谨慎,他的这两个嗜好严格来说,只废了自己,并没有毁了家庭。
品海生的外号品掉水。
据说,据品海生本人的自述,多年前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有一天在船上喝多了,掉下了海,由于喝的不够多,他居然肚子鼓鼓在海上浮起来,被吹送到邻村的沙滩之上。
侥幸的很,那一天大清晨四五点有一艘出海打渔渔船发现了他,他被紧急送往医院才救活一条命。
这本该是品海生的一生耻辱和污点,却在日后成为他夸耀的资本。
每次喝酒,他都会絮絮叨叨的显摆他的不死神迹,告诉听众,无论这听众是亲人还是陌生人。
他每一年都会补充一些此前从未想起的落水细节,让懦弱变成可以歌颂的英勇,让愚蠢变成可以吹嘘的智慧。
而在品珍的心里,她早看出父亲就只是一个连自杀都没有足够勇气的废物,
品海生变成品掉水那一年,品珍还没有上学。
在品珍的童年回忆中,她有好几月就在医院陪着父亲,每一天,消毒药水味道呛入她的鼻腔,让她觉得医院的药水是世界上最神奇的美味。
换言之,父亲的自杀对品珍的最大的影响,就是使得她对一切与医院、医生乃至于药物相关的人或事都抱有莫名的好感。
她如果不是因为学习成绩太差的话,那么她的人生理想就是成为一名医学院的医学生,进而成为一家医院的女医生。
当然,这个奢侈的梦也可以经由别的渠道实现,比如成为一位好医生的太太。
很自然,品珍毕业回家之后,认识了这个小县城最权威的医院——人民医院最糟糕的医生许绍雄医师还有这个医院的女护士的雨凡。
在她本人自以为巧妙的暗示下,许绍雄医师和雨凡护士带着她结识了整个人民医院所有未婚的青年才俊。
刚刚在这个医院上班不到一年的新医生高泉德就是这样意外的认识上她,并爱上了她。
对家庭和社会,父亲这样的男人是无害的存在。品珍一直是这样固执的以为。
又自然他父亲口中讲出来的道理哪怕再大,在她的以为里头是不算道理。
从小,她就受够了出门就是带着盐味的海风,还有狂风不时卷起的海沙。
她讨厌这个家讨厌故乡并不是没有来由的。
在家里,大门外搭建起来的厕所依旧是等腰高的小木门,每次她蹲下来的时候,想的就是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当她睡觉之时,会听到窗外猪圈里头的猪拱食的声音,这声音更是让她连做梦都做得不痛快。
她之所以这么大,还是处女的缘故,就是因为她根本就不考虑同村的男人,也不考虑邻村的男人。
从小,她感觉自己是被困在宫前村这个村子里,但她坚信,这里也只能困她一时,断不能困她一辈子。
照着品掉水的想当然,她的女儿就该老老实实呆在这个家里,找个打渔的老公,男渔女织,这宫前村祖祖辈辈千年来与世隔绝,不就是这么一代代生息繁衍的吗?
外面再大,比得上大海吗?这世上没有比大海更大的地方。如果有,我把我的脑袋砍下来喂鲨鱼。
这话,品掉水说的那么朴素,朴素的简直接近了最纯粹的哲学。
每次,品掉水下海回来总是强硬的把船上的帮工林少丹一次次的介绍给品珍。
结果,林少丹却和品珍的妹妹品文恋爱了,成了一对天天在家里秀恩爱的小情侣了。
去年,品掉水又招了一个帮工关朝生,锲而不舍的往家里带,品珍却是能不回家就不回家。
她为人开朗而天真,在县城有一堆小姐妹,今天去这个姐姐家里睡,明天又找了新妹妹借住。
她总是带着一个手提箱的行李,由一个家流窜到下一个家。
萧萍自漳州回到东山,单位暂时分配她住到潮剧团的单身宿舍,这小半年中,品珍就去叨扰过一个月。
按照品珍的说法,活也要活在县城,死也要死在县城。
杨倩文昨晚挑灯夜战公文的同时,十余里外的宫前村,品海生一晚上都在厉声质问自己的女儿品珍,朝生哪里不好了?你说你说?
好,爸,你就娶了他呗。
咱们祖祖辈辈都在这个村,祖宗的风水罩着我们呢?
爸,我只是嫁到县城,十余里地而已,我还是会时不时回来的啊。你别当心,虽然你没有儿子,我和品文以后都会养家。
你们养个屁?县城的男人靠得住,对门的大伯的女儿品秀丽不也是嫁县城了,结果呢?
嘴里积点德,别咒我,我可不离婚。我嫁了,就是男人把我打死了,也不离。
日子过不好,不离也得离。乡下人和城里人就过不到一块儿去。
爸,我就问你,能不能试试你女婿给你买的这套西装,明天你得上场讲话。
你必须讲。
不讲,我以后要是离婚都怪你,娘家不抬举,你女儿可得被夫家欺负死。
欺负死活该。
你少喝点酒,明天一整天有的是酒喝。在友谊宾馆里头订了两层楼,二十几桌的酒席够你喝的。
在灯光下,在这些话反反复复中,品珍细心核对着明天即将前来参加婚礼的亲戚朋友的名册,清点明天即将由妹妹品文代表品家发出去的一个个红包。
同时,她还得不断嘱咐品文在婚礼上的各种注意事项,特别是婚庆公司那边安排的节目的每一个细节都要一二再确认。
她虽然智商不高,从小却因为分心走神这个坏习惯养成了一心二用。
她之所以能够耐着性子在这个小渔村活这么大、呆那么久而没有离家出走远行天涯,完全得益于这一特殊的天赋技能。
可惜,从小到大,她身边每个男生都只看到她近乎明星的一张脸,看到她的大胸,看到她的蠢与笨。
她告诉自己,她不但要把自己嫁好了,还要把未来的家庭的一切事务处理分配的稳稳当当的。
当然,这一时她并没有想到,这一天赋技能在未来会被婆家看重,进而像《红楼梦》的王熙凤主掌整个高家的财务。
在未来的五六年,她帮助高家在这个小县城的商业版图扩展了一倍的同时,也增加了一倍的债务。
进而,这些债务让她的丈夫精神崩溃,让夫妻关系最终崩溃,让她走向了她理想中美满婚姻的反面——离婚。
然而,这世上,谁又能穿越回十年之后生活呢?
至少在眼前,品珍对这一段婚姻抱着充充满满的憧憬,对明天即将举办的婚礼热情高涨。
至于爱情,重要吗?
品珍只要一个理由就能说服自己了——婚姻可以让我离开眼前的这个家。
品珍永远难以理解妹妹品文对家乡的爱、诚挚而热烈的爱,也并不想去理解。
其后,每一年,当品珍回到宫前村,每一次和品文争论,结果是双方人生道路的分歧越来越深,她努力的劝妹妹到县城给她做帮手。
品文并不是没有帮过解决,品珍的第一家女装店,她当过下手。品珍的第一次怀孕,她去小县城照顾了姐姐小半年。
然而,多数时候,品文对姐姐的邀约,是一二再的拒绝。
这对姐妹终其一生,各有各路向,各有各坚持。
她们争辩的话题终其一生仿佛永不过时,而这争论,如果品珍品文都有了孩子的话,恐怕还将延续到下一代。
如果她们之间非得找到一个共同点的话,那就是——大海就是我故乡,海边出生,海里成长。
又自然,每一年,品珍在过年过节之时,会在大海边上放上祭祀海神妈祖的祭品,会祈祷依旧远航在外的父老乡亲平平安安。
面对斑斓而静谧的大海,品珍并不想否认自己也是大海的女儿,她对大海的感情和城里人对海的感情是全然的两样。
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大海,海水在她面前展开,哪怕她遭遇人生再大的苦难,她依旧会从内心涌出强大的活力来应和。
大海当然是壮阔的、温柔的、善良的,当海面像山一样慢慢爬高,再滚到沙滩的时候,就像一个疲惫的老人放下他的拐杖。
只是,海也是诡异的、神秘的、邪恶的,那一朵朵跃升于海面之上的浪花,就像大保健门口容颜姣好的姑娘诱惑着每一个路过的男人,诱惑他们进来欲仙欲死,甚至彻彻底底的弄死。
所以,海风里头带着的腥味,若是简单的以为仅仅是鱼的腥味,那可真是迂蠢了。
这味,也是人类鲜血的腥味。
品珍越接近这海,就会历历想起自少及长听到的一切海水吞噬活人的故事,无论是老人还是小孩,无论是男人女人。
海,从不忌口。
生命就是诚实面对生活面对海,认识到迟早有一天,大海会吞噬你,生活会毁灭你。
这当然不是品珍最后一天看海,在海边,在临走的深夜一二点,品珍和品文走在大海边。
品文抱着自己姐姐,大声的说,哭着说,对着大海说,在你迟早的那一天没有到来之前,要幸福。一定要幸福。
品珍还能说什么呢?
这世上,大海之旁有村庄,村庄之上有城镇。
河流流过山川,山川之上有云有雾,大地有风有雨有人群。
妹妹,我爱你。无论你以后做下多大的错事,我都会原谅你。
就像你今天糊里糊涂的爱上了林少丹,我依旧爱你。
就像你十年后,你睡了我的男人,我还是爱你。
品珍默默对着大海,吐了一口悠长的气。
天刚蒙蒙亮,海上升起了初日,就好像大海正在熬着药水。
高泉德为自己的这一奇思异想感到惊奇,他带领着婚礼的车队,从县城出发,当进入宫前村的村口,大海无遮无拦的展现他的面前。
这一场婚礼多么奇怪啊。
高泉德忍不住微笑了起来,当他摸着自己隐隐作疼的小腿的时候。
高泉德的父亲高聚仁最初并不赞同这一婚事。
我们高家在小县城也算有头有脸有地位有身份,想娶什么样的姑娘娶不到啊,非得娶一个海边捕鱼的乡下丫头。
父亲高聚仁就当着他母亲的面,一只手抖个不停,说——
早说了,就不能让他去读医学院,结果脑子读傻了吧,脑子坏了,想娶村姑了,那种女人再美,睡睡就好了,就当是吃了顿野菜啊。
我倒是想睡啊,可是不结婚不给睡啊。高泉德从小到大已经习惯如此调侃自己的老爸了。
在他看来,老爸就是一个老古董,而且还是早已经没有行情价的老古董。
当然,他有的是办法让父亲屈服,他已经三十一岁了,在整个小县城里头,这已经都不属于大龄未婚男青年的范畴,而是高龄未婚男中年了。
他原本在福州一家公立医院上班上的好好的,高聚仁派了父亲到福州软磨硬泡,逼他回家继承家业。
而高泉德自小就对父亲努力经营的这份家业没有太大的好感,从他出生以来,他的父亲就很少陪他,偶尔一两次,也是他百般求肯才赢得的机会。
所谓的父子天伦之乐,对于他是无比稀薄的概念。
他深知自己这个父亲,为了钱为了名——或者说更好听一点吧——为了事业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在他的幼年,好不容易求得父亲陪自己爬一会山,结果到了山上,父亲接了一个商务电话,匆匆下山了,并要求他在山上乖乖的别动,安抚他,说,很快会让司机来寻他。
等到司机寻到他的时候,他躺在地面上已经人事不省了——这怪他,太逞能了,想跳跃过一根天然的石梁,跳固然是跳过去了,却失去了重心。
于是,他的那个暑假都是在病床上度过的。
这次跳跃失败,给他的人生影响完全是灾难性的,粉碎性骨折,腿里只能植入了钢板。
经过许久的物理治疗,他依旧能够健步如飞,却再也不能跑步和跳跃了。
当他和每个生命中热恋中的女人做爱,当他袒露自己的肉体的时候,女人都会感受到这条伤残的腿所造成的奇妙趣味。
当他全身性欲高涨的时候,那条腿则是冰冷的存在。
他总是不停的找寻更多的女人做爱,总是希望因为频繁做爱而能化解掉这一古怪的感觉。
拖着这样一条冰冷而无知觉的小腿和女人做爱,就好像自己是停尸房的尸体,正被女人奸尸。
这种感觉糟糕透顶。
他失去信心了。
直到有一天,品珍大大咧咧的出现在她的面前,并且尴尬的承认她毫无性经验,是个处女。这大大激发了他的好奇,这种好奇很快转化为对品珍病态式的迷恋。
当然,这并不是说品珍身上的品质没有打动他,也不是说品珍的容颜不够出色,恰恰是以上的综合,更让他期待。
一个毫无性经验的女人,意味着她没法有参照物,意味着对他还有他的病腿感受是全新的。
于是,一夜之间,已经是以花花公子的名号闻名于小县城的高泉德转性了,他戒断了和其他女人的肉体关系,无论这种关系是以爱情的名义达成的而或是金钱的魅力促成的。
高泉德对于品珍有着莫大的期待,甚至在品珍私下里求肯他进行婚前性行为,他居然一本正经异常严肃的拒绝了。
第二十四章
乡下的婚俗各种恶形恶状,这些年,品珍眼见好多新娘在新婚之夜被各种奇葩的小游戏折磨的生不如死,她想一下都要不寒而栗,是以,她心下有算计,绝对不在村里摆酒。
当她带着大包小包坐上了高泉德的车,高泉德取笑她,你这是结婚呢?还是搬家。
品珍淡淡地望着车窗外,车窗正对着是她家的大门。
她并不想告诉高泉德,她就没有再回来住的打算,她把她所能带走的东西都收拾好了,除了这些打包小包之外,还有好几个大箱子则由她妹妹品文装运到另一辆轿车。
我的兄弟团摩拳擦掌的想要玩闯门的游戏,高泉德看着后视镜,发动了汽车,说,你倒好,全给取消了。
我的姐妹都在小县城,在村子里没法安排住宿。要是婚礼的全套做下来,找红鞋,敬茶,我估计你这富贵人家的小身板扛不住。
品珍的镇定让高泉德尴尬,高泉德只能讪讪一笑,说了声,到底还是老婆疼我。
他调转车头赶回小县城的友谊宾馆了。
高家的迎亲车队按照品珍拟好的亲戚朋友的名单从宫前村还有邻村次第接了三十多人。
等车队到了友谊宾馆,已经是上午九点了。
再过三个小时,午餐的时间,就是婚礼的正式开始。
高家在友谊宾馆包了整个二楼的餐厅,摆了整整四十桌。
品珍这边的人也只摆了四桌,其他的三十几座,都是和高家有业务往来的、人情深厚的亲戚好友、生意伙伴。
高泉德早在友谊宾馆订好了六间客房,用来当临时的化妆室和休息室。
小县城很小,为了昭告高家的大喜日子,高家租了八辆高级轿车组成车队反复在小县城的主干道绕圈圈,婚庆公司的小喇叭将这喜讯以满怀的激情传送给每一个路人。
坚哥,高家结婚了呢?在厚街的台球城里头,一个小混混正在请示专心致志打台球的老大许志坚。
庙山脚下的厚街是小县城的红灯区,最开始是僻处于郊区的一片荒地。
其后有一个香港人跑来搞房地产开发,搞了一半,资金链断了,原本要建成商业一条街的地方成了一大片烂尾房。
这些烂尾房慢慢的被一些个搞大保健的老板们租了下来,一到晚上,一大堆浓妆艳抹的小姐就搬出桌子来,打麻将的打麻将的,喝茶的喝茶。
在这小县城里头,勉强有两波黑社会的人马,一波以萧有光为老大,背靠邻县云霄三义帮,其势力范围大抵在人民路一带。
萧有光也曾经入驻厚街这块地盘,然而随着厚街黄色产业的日益兴盛发达,他又不大爱做小姐的生意,因为警察老是频繁扫黄,牵扯他的精力。
当他退出去的时候,另一个小混混则在这里混的风生水起了,人称坚哥,也就是在星月网吧打了萧有光手下阿龙的许志坚。
怎么了,你把人家新娘的肚子搞大了啊?许志坚也不抬头。
老大,那个小妖精我见过,可神气了,就一个婊子整天还挺正经的。
高家惹不起,家里有个老头是人大代表。许志坚捏了捏不通气的鼻子,这狗日的春天,总是让他的鼻子过敏。
人大代表是官吗?很大的官吗?
许志坚给听乐了,说,长点心,记好了,我们这条街就有好几处生意是高家的,人家正经人做正经买卖,有地位有人情有势力啊。我们还是专业点。
咱们给婊子们看家护院,也算专业。
不专业,你吃什么穿什么喝什么抽什么啊?不打了。别看不起婊子,她们是你的衣食父母,我们的客户。别看你们也是一身精肉,真脱光了躺上去,也没人花钱嫖你们啊!!!
老大,漳浦县就是专门做鸭子的,我们转行吧。
许志坚放下台球棍,落座,自然有小弟给他递烟点火。
许志坚深感今年晦气的很,上个网吧,没成想和不要命耍横的萧大光子结仇了。
那被他打的半死的阿龙见天带着一群小弟扫街,一意寻仇,搞得他现在出门还得小心了。
当然,许志坚知道萧有光这是以战促和,要求他出来谈一谈,谈谈这厚街日益兴盛发达的生意,这也难怪人家有志气,要是自己手下有二十几条好汉,也想一统这小县城的天下。
现在人家当曹操,他就只能当逃难新野的刘备了,许志坚熟读《三国演义》,刘备就是逃跑也不能逃跑的不仁义,还得照顾拖家带口的老百姓。
他呢?也有七八个小弟也是要吃饭的啊。
许志坚这会儿账下没有诸葛亮,但博望坡的火该烧还得烧,不然萧大光子都能得意成一只窜天猴了。就算自己真服软了,投降了,做了人家的手下,也免不了被瞧不起。
尊敬,都是打出来,谈和,也得有谈和的筹码。
也罢,萧大光子,你折腾我的厚街,我折腾你的人民路。目前许志坚只能暂时做此打算了。
最近这一条厚街老是扫黄,扫一次许志坚这群小混混就得跑路一次,大大影响了他的生意。以许志坚的忖度,萧大光子也是黑道上混的,自然不会下作到给警察通风报信,最大的可能是高家举报的。
毕竟同在一条厚街上做生意,大保健的生意对高家的正经买卖影响还挺大。
许志坚问手下,谁身上带了银币了。
老大,要行动么?干什么去?
许志坚两眼望天,看着高高抛起而又落下的银币,一摊开手,说,走,去人民路吃他高家的酒席去。
老大,这不是反面吗?
许志坚嘴角一抽,吐了口痰,说,我要的就是反面。
小警察杨倩文在车内醒来,定神看了看窗外,感觉不对。
一抬腕,已经六点钟了。
这小县城就是个岛,公路是环岛而建,又称做环岛路,他所去迎亲的所在,是一眼能望见大海的宫前村码头。
从县城到宫前村也就十余里的地,半小时的车程。
而现在车窗外,都开了六七分钟了,全是黄黄绿绿的庄稼地,而路两旁,并没有东山岛最常见的木麻黄树。
哥,这是到哪儿了都?杨倩文忍不住问司机。
司机嘿嘿一笑,扬手说,早着呢?
什么早着呢,去宫前村这会儿应该早到了啊。
杨倩文给司机递了根烟,司机告诉他,已经过了常山了,再一会儿就到云霄县,离终点站平和县还远着呢?安心睡吧。
杨倩文脑袋一炸,见了鬼了,又问,这是高家的婚车?
东山县西埔北市的高家。
司机扭过头来,爆笑,说,小子,你上错车了啊,我们这是去平和县的高家。
上错了,不对啊,你们司机为什么还说赶紧啊上车啊。还催我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别和我争这个,我不是婚庆公司的,我们车队只负责拉客接客。让你上车了,你就上车了啊,你不长眼啊也得长心。
杨倩文还不死心不甘心,哭丧着脸问,你们真不是高聚仁的高家?
不是。绝对不是,哥们,赶紧下车,不然越拉越远了。
这半道荒无人烟,你别在这里下啊。杨倩文急了,差点要亮出自己是警察的身份,又一想,这么干了,传到队上去,以后领导同事在单位里头更看不起他了,更加当他是空气了。
凌晨这个点,那儿都是荒无人烟啊,我给你停到下个分叉路口的加油站吧。司机给烟点上了火,放慢了行驶速度。
师傅,这不行啊,你得给我支个招啊。我不去参加婚礼不行啊。这婚礼对我人生意义重大。
我也不能带偏了整个迎亲车队,司机耐心的解释,给了杨倩文一个新方案,说,要不,先载你到云霄县城,你下车去找汽运站。
杨倩文到底没能坐上云霄汽运站的汽车,因为他下车的时候,去东山的车刚开走,下一班还得等一个小时。
一想到自己可能完不成领导布置的任务,杨倩文心急如焚。
他在云霄汽运站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开口价就是五十元。
他这刚上班的小警察一个月工资也不过一千出头,他心疼得咬牙切齿还是上了车。
就这样,白白闹腾了一个大清早,杨倩文于十点再次回到了东山县友谊宾馆。
还好,问了一下女前台,婚礼还没有举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杨倩文上了二楼,走进举办婚礼的餐厅,却被一个负责接待的女孩子拦住了,查看他的邀请函,并要求他签个名。
邀请函谭副处昨天倒是给杨倩文准备下了,可是他看着面前女孩子笑吟吟的面孔,马上意识到自己忘记一件事了,一瞬间一张脸红滚着发烫。
参加婚礼能不包红包吗?不包红包还能硬闯吗?为了任务,杨倩文哭笑不得的下楼,
他找了家小卖部买到了红包纸,再从钱夹子掏出一百元来,可是想想又犹豫,我他妈的看家护院也就算了,倒贴了出租车费也就算了,还要包个红包。
他愤愤不平的告诉自己,别跟人高家整的多熟似的,人家都不晓得你这号人物。
于是,杨倩文放了张十块钱到红包里头。
第二十五章
这时候友谊宾馆的饭店里头,已经坐满了二三十桌子的人了。
杨倩文回到餐厅门口的时候,让他最尴尬的事情又发生了,当他正一笔一划的填写自己签名的时候,接待她的女孩子已经拆开红包,一字一顿一板一眼的诵读出来。
杨倩文,贺仪礼金一十元整。
杨倩文脑门嗡嗡嗡一响,不用抬头也能感觉到整个餐厅的来宾都用观赏外星人的好奇眼光看着他。他几乎能听到每个人心里的台词了,这是来蹭饭的吧,这么小气的人真没见过。
友谊宾馆的餐厅是一个无柱的阔大空间,天花板上华丽的水晶吊灯,每个角度都折射出如梦似幻斑斓彩光。
当《婚礼进行曲》奏响,多数来宾起立,注视着大门。
高泉德身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站在大厅的主席台上等待。
满脸含羞而兴奋的新娘品珍终于出现了,身后除了伴娘之外,还有姐妹团和花童。
扶着她进门,一脸不高兴的自然是她的父亲品海生。
吕海生走路的脚步快得出奇,品珍好几次低声嘱咐,爸,走慢点,走慢点!
可是品海生在一片喧哗声中那里听得见,堪堪过大厅门槛的时候,品珍的鞋底剐了一下门槛,差点儿整个人扑倒在地。
还好品珍的好友、她的伴娘尚眉眉在前头看得仔细,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才没出丑,但也算惊险到了极点了。
作为姐妹团的一员的萧萍显然比新娘子还要紧张,她不断的走来走去,喝止一些调皮捣蛋的孩子,帮忙扶正桌面上的鲜花,甚至连婚庆公司的摄影和灯光她也频频过问。
而事实上,她在这方面根本就是外行。但是不管怎么说,她为品珍高兴,也暗地里满心欢喜的憧憬自己未来的婚礼。
每个女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童话,这个童话就是与心爱的男人走向婚礼的殿堂。萧萍也不例外。
品珍上了为了婚礼而搭建的布景台,婚礼司仪出场,说了几个带动气氛的小段子,开始让新娘新娘分别介绍自己的爱情经历。
这方面,品珍和高泉德早有准备,台词都背诵了好几遍,倒没有什么差错。
司仪在台上说一些吉利讨喜的话,接着便是新郎和新娘交换戒指,喝交杯酒的节目了。
在一片沸腾的掌声中,来宾们一起举杯,共同庆祝。
杯中的酒,无论是白酒、红酒还是啤酒,都只倒了八成满。这也是当地的婚俗,“没满”之寓意的即是“美满”之意。
再下来就是花童献花的环节,司仪突然做了一个临时的安排,要求花童们唱一首歌祝福新郎新娘。
花童都是由小学生担任,相互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就曲目达成共识。
眼看有点冷场,作为伴娘的尚眉眉挺身而出,说,春天来了,就唱春天在哪里吧。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来,起。
于是花童们一人一句。
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里
这里有红花呀
这里有绿草
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
品珍正为化险为夷而高兴,等唱到了大合唱的时候,听得脸色发青
原本“嘀哩哩哩哩哩哩”硬生生被一群小孩子唱成了“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这不是见了鬼了么?
整个大厅多数来宾或迟或早的反应过来,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司仪一看不妙,赶紧打断了花童的演唱,要求来宾再次起立,为新娘新娘的百年好合再干一杯。
司仪话音未落,只听噼啪一声响,整个餐厅的灯全灭了,停电了。
东山县是个小岛,本身并不发电,也没有什么大型工业,电力都来自于邻县云霄县变电输送,自然隔三差五的停个电。只是,友谊宾馆是有备用发电机,本不该发生停电事故。
很快的,整个大厅一团乱。
有人喊着手电筒手电筒,甚至还有几个儿童甚至哇哇的哭出声来。
高泉德在台上叫过自己的伴郎也是他的同事许绍雄,问,这是安排好的节目吗?
许绍雄点了点头,又想起这会儿一片黑,忙又说,不是吧,应该不是。
高泉德确认之后,才大声喊,宾馆应该有备用电源,冷静!冷静!!!
然而他的声音在一片慌乱中并没有人理会,台下已经有一些女宾在痛骂,臭流氓,手往哪儿摸呢?
台下的萧萍也被几个下流的男人揩了油,好不恼火。
她身边站的是伴娘尚眉眉,尚眉眉拉着她的手,说,跟我来。
两个人在黑暗中背靠背,一直走到宾馆的墙角,尚眉眉说,咱们就在这。
人在黑暗中,呆的稍微久一点,也能适应弱光,也能勉强看到一些景象。
萧萍还没弄明白尚眉眉为什么这么做的时候,就看见尚眉眉抬起高跟鞋猛踹一个扑上来的男人。
萧萍有样学样,来一个踹一个。
最开始她还留情,后来就学着尚眉眉下狠心往男人的裆下的猛踢了。
终于,灯再次亮起来了。
司仪的话筒却不知道在慌乱中被踢到哪里去了,司仪努力维护秩序却没有效果。
台下正对面的高家一家之主高聚仁岿然不动坐在原位,一脸发青。
至于品珍家那边,品海生喝了小酒,头大,眯着眼,一副局外人的模样。
高泉德心里一万头草泥马飞过,原本他这一桩婚事就不被父母看好,他想办的风风光光,至少能给高家长个脸,结果是彻彻底底的打了自己的脸。
他转头看品珍,见她早已经气的唇角抽动了,眼泪就在眼眶里噙着。
停电归停电,也不至于混乱到现下这个地步——
有好几张桌子都给掀开了,一地是汤汤水水;
不时地有女人爆发就尖利而刺耳的叫喊;
好几个光脚的小孩子,踩中摔碎的瓷器,被刺伤了,哇哇哭个不停,同来的父母怎么哄也哄不住,只能抱着小孩子离开。
这情形,高泉德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请的客人,都是有头有脸。
至于品珍家固然是讨海人村里人,但也不至于在这良辰吉日捣乱啊。
一直默默躲在桌角观察整个婚礼情形的小民警杨倩文则看到灯亮之后,唯一闹腾的就是正中间的那几桌。
把整个婚礼变成群殴了,正是厚街的混混许志坚的杰作。
许志坚先拉了友谊宾馆的电闸,再带着几个小弟闯入婚礼现场。
他们先追着宾馆保安暴打,宾馆保安那里见过这样不要命的打法,一看就明白这伙人是混江湖的,得罪不起,做了鸟兽散。
当然,毕竟是做保安的,跑,也要跑得有良心,离了婚礼现场这些保安立刻争先恐后打了110报警。
这时候,尚眉眉挑着眉毛跳了出来。
尚眉眉在柴胡的公司上班,柴胡做的是高利贷生意,常常让混混们帮他收债,她一看就明白来的是什么人。
她找了一张凳子,爬了上去,喊了声,住手。都住手。
可是许志坚哪里听她的,过来就把尚眉眉从凳子上扯下来,口中骂骂咧咧,小婊子,能的你?
许志坚身边的小兄弟们围了上来,要多下作就有多下作的把尚眉眉身上身下摸了个遍,甚至还有一个想扯下尚眉眉的裙子,她花容失色,只能两手紧紧拉着腰带。
尚眉眉正惶恐间,一个浓眉大眼的年青人越众而出,对于扯裙子的小混混从背后来一记裸绞。
维持治安,乃是民警之天职,杨倩文一时没有多想,就把自己在学校所学却从未实战过的的格斗擒拿术用上了。
只不过,他可没想到街头小混混都是从小打架练出来的随机应变,被他卡住脖子的小混混一脚猛踩杨倩文的脚背,一手则反过来盲插杨倩文的双眼。
杨倩文固然没有被插中眼睛,脚背却被着实踩中,疼得他几乎站立不住。
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几个小混混已经围上来对着他劈头盖脸的暴打。
杨倩文只能抱着头,尽量避免自己的要害被踢中,然而,护住头护不了腰腹后背,很快的,杨倩文被踢得连黄胆水都吐出来了。
这时候,整个参加婚礼的来宾走的走、散的散,偶尔几个胆大,也只敢躲得远远围观了。
许志坚扒开他的小兄弟,瞄了杨倩文一眼,不屑得骂,不能打,逞什么能?她是你女朋友?
杨倩文摇了摇头。
杨倩文又摇了摇头,他本来想自爆警察身份,又觉得自己给局里丢人,再则,刚才小混混一阵猛打,打得他上下牙把舌尖给咬着了。
难道还是你暗恋的对象?好了,今天就这样吧。大伙儿撤吧。
坚哥,咱们是不是得留下个名号啊。一个小弟弟走上前来请示许志坚。
蠢。许志坚拍了拍手,招呼小兄弟们集合走人。
以许志坚的经验,他知道再闹下去,警察都会摸上来了。他心里有数,在这小县城,警察接到报案出警至少得半个小时,再能胡闹也就这半个小时。
要走了吗?许哥。在餐厅的大门口,一个精壮俊朗的青年人拉过一把椅子,大马金刀的坐在大门口,正是这些日子让许志坚挠头的死对头——萧有光。
萧有光背后站着的目露凶光的那一位,自然就是曾经被许志坚暴打的阿龙了。
冤家对头,狭路相逢,许志坚当即沉下脸来,心知这会被萧有光堵个正着,不死也得把半条命留在这里了
当下他对手下使了个眼色,所有人都从口袋中掏出一把瑞士小刀来。
对许志坚而言,打架从来分两种,挥舞最原始的拳头,这叫文斗,而亮出刀具,即是武斗。
萧老大,借个道,算兄弟这一回欠你了。
人民路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看来萧老大这是转性了,走上了正道,为高家看场子了。
拳头上立得了人,胳膊上也就走得了马。厚街原本是我的,我也没去动过你,你却到我人民路上打我的人。这事,规矩由你来论,坚哥来为我讲讲这个道理。
萧老大,许志坚看了一下东南西北左右,每一处去路都站着对方的人,说,咱们这一行,谁的道理大的过拳头?
不把你打服了喽,今天我就是收了你,你的小弟们日后也不和你一条心。萧有光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说,放心,我绝对不打死你。
萧有光这话说完,一站起来,就把身后的椅子拿起来,高举过顶,正准备朝着许志坚这边狂砸,一声怯怯的女声在他身边响了起来——哥。
这一时,友谊宾馆修好了所有的被许志坚的电闸,整个餐厅该亮不该亮的灯全亮了起来,
灯光全场猛一照,有如白昼一般刺目。
萧有光眼见一位像极了他母亲的女人就站在你面前,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窄肩,一样笔挺的鼻子,一样修长的身姿,他着实了吃了一惊,惊问,阿萍,你是阿萍?
穿着新娘礼服,品珍蹲在地上和她的伴娘们一起收拾友谊宾馆的一地狼藉,一颗心比黄连还苦。
从事后高家父子的对话中,她大致了解了高家生意场上仇人多,早提防有人闹事,于是高泉德的父亲高聚仁事先和黑白两道都打了招呼。
白道上,警察显然是帮忙了,白帮。
高聚仁一肚子窝火,对儿子说,这一回,咱们高家欠了萧大光子这么大一个人情,这黑道的人情,不好还啊。
婚车将新郎新娘载回了高家。
品珍进了婚房,正准备卸妆的时候,一眼发现自己精心挑选的婚床的床板居然塌了。
一个鬼精灵的小孩子从床板下爬出来,一脸愧疚。
品珍问了好一会儿,才闹明白,原来这是高泉德堂姐的儿子,被安排了睡婚床。
本地的婚俗是必须婚礼前有个自家的孙儿辈暖床,寓意早生贵子,好让爷爷奶奶早日抱孙子。
结果,这小屁孩一个人在家高兴的忘乎所以,在床上蹦来蹦去的,把好好一张婚床的床板给蹦塌了。
这显然又是一个不好兆头。
品珍心里一阵气苦,又没法发作,还得陪着笑脸将这位混世魔王一般的小祖宗给哄走了。
好在高泉德很是贴心,连说几句,不着急,不着急。
什么不着急?品珍没情没绪也不想弄明白。
来日方长啊。
什么鬼?品珍咬了一会儿唇,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
老婆大人,来,亲一口,我就知道你是个好脾气。
屁,我根本不需要管好自己的脾气,我需要的是其他人管好自己别他妈的来气我。
不雅了,不雅了。
高泉德这时候赶紧叫了他的兄弟团中的几个壮汉进来,很快的搭好了床。
闹腾到了这会儿,两个人筋疲力尽,都没有性致了,彼此相拥相抱,倒头就睡。
半夜里,高泉德醒来,一个人靠着窗口抽烟,品珍也醒了过来,说,你还是医生呢?别在屋子里抽,成不?
成。高泉德掐了烟,上床,突然问了一句,你那个叫萧萍的朋友怎么有一个黑社会的大哥?
我哪知道?
一看就不是好人啊!你看看她那个下嘴唇?
厚怎么了?
性欲强啊。一看就是个骚货啊。
我这是科学。
科学,品珍拿起枕头打在高泉德的脸上,说,高医生的科学,在我看,你一色鬼的托词。后悔了吧,离还来得及。
良辰吉日,胡扯什么?
品珍抱着枕头,怔怔看着天花板,真他妈好一个良辰吉日。
第二十六章
刘璃海下楼去买药,依旧是去那一家健宁药店,从网吧到药店,依旧是三株树木的距离。
这一次,病的不是她,而是王威。
自从刘璃海来上班之后,王威不再熬夜了。
可是熬夜习惯的人,一开始恢复正常作息,病就没来由的来了,这一来,还赖着不走。
王威最开始是仅仅头晕头疼,直到有一天夜里醒来一身冷汗四肢乏力,这才再不逞强了。
张通离开东山岛已经有一些日子了,刘璃海想他了,在三株树之间,她捡起一片又一片叶子一样的回忆,回忆着和张通相遇的那一个夜晚的欢乐。
刘璃海记起了自己的牙疼,远远观望自己的回忆。
昔日之记忆有如拼图一般斑斓美丽,就近了,把手一看,一片又一片找不到边缘,即便对不上,每一片的边缘界限是那么的决绝,生硬、夸张、粗糙。
曾经那么自然的一切,现在都了痕迹。
回忆总是这样,不动声色的挑拨着,离间着人与过往的关系,回忆的主人有时会成了回忆的奴仆。
后来,刘璃海会对张通无缘无故的憎怒,无缘无故的敌视,无缘无故的翻起旧账,恶霸霸得说,要是知道你那个时候去福州是去兜售盗版毛片,我一定不会理你。
这怎么能怪我,你又没问。张通对着镜子不厌其烦的调整衣领,他并不自恋,他只是喜欢这么干。
刘璃海说,问了,你会告诉我实话,会不会?
张通心里想,当然不会,口中却说,你们女人真是有问题。
刘璃海牙疼的那一晚,张通送着她回到了福州民政学院,回到了学校为了基建而在围墙新扒开的口子前。
张通明知道自己该克制一点,效果会好些,只送到这里,止步,就好了。
张通想说,明天见。
可是他脚步不停,陪伴着刘璃海又回到了女生宿舍门口。
宿舍里的灯光是早熄灭了,铁门也已上了锁。
铁门是黑色的,锁头滚着金边,在路灯下发出古怪而阴柔的微光。
好一会儿,刘璃海对着那把锁头,显然是走了神。
两人在宿舍的铁门前站了好一会儿,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距离太近,近的彼此有点窒息。
刘璃海终于长长的吁了口气,她抬起头,透着一片片的树影,看着天,天上到底什么也没有,身边却有呆鸟一只。
当然,这只呆鸟挺可爱的。
张通随着她的目光上望,什么也没有,糟糕的就是什么也没有,不然至少可以说今天月亮真圆,星星真亮。
这一刻里是多么的无趣。
两个人,呆呆的,望着天,这算是怎么一回事。
刘璃海的头抬了起来,平视了张通一眼,又低下,她比他矮多了。
在女人目光的光亮里,张通想,如果没了这些光亮,男人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时候,张通莫名其妙燃起了牺牲的激情,燃起了为女人而死的神圣。
他无师自通的理解了一切人类史上的革命先驱,理解了人类史上为什么有那么多男人前仆后继的去死。
而他现在懊恼的是,一个女人现在战在他的面前,他却没有一个为她死的机会。
天气虽然的那么冷,但张通还是被自己感动了,忍不住想要从口袋中掏出热乎乎的双手,去热烈的紧紧握住刘璃海的手,庄严得喊一声,同志,我终于找到你了。
刘璃海的双手却先于他离开了口袋,张通感动了,她连我想什么都知道。
遗憾的是,刘璃海的双手轻巧的就到了自己细长的颈部,拢住衣领,呵了一口冷气。
很久很久以后,又也许是张通离开东山岛的几个月前,刘璃海拉着张通去菜市场的路上,问,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记得,记得,当然记得。这都不记得,还算人么?
张通对答如流——
虽然我从小,从幼儿园开始就是超级近视,以致于在漫长的青少年时代对美女一概目中无人,毫无前科。
但我要说,那一天,当你和你的风衣出现的时候,那种震撼,让我重见光明,认识到世界是美好的、空气是清新的、爱情是可贵的……
张通近在眼前,刘璃海却只能凄凉的观望着他,人心和人心的距离,男人心和女人心多遥远,至少是亿万光年吧。
只是,张通总是这样。
刘璃海又怎么能提醒这个男人,任何笑话和贫嘴对于一对历史悠久的情人来说,带来了的,除了厌倦还是厌倦。
这种感觉,从张通嘴角一动开始,刘璃海的脑子就可怜的陷入一穷二白的境地。
张通有什么错,又有什么错呢?
刘璃海心下叹气,这个男人只想着做一个合格的情人而已。
刘璃海非常愤怒,非常的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女友杂志象阐述真理一样告诉每个读者——情人关系能够持久的关键是幽默幽默再幽默。
如果照着刘璃海的见解,幽默是女人对一个男人最容易厌倦的品质了。
大多时候,女人需要的是明确的态度,点头摇头、赞同拒绝,承认否认。
为什么听一句真话,一个确定动作这么难,难得让彼此感到累感到厌倦。
告诉张通吗?
刘璃海决定选择闭嘴,因为男人会从他那自以为是、可笑的、天生的优越感出发,认定了女人听不懂高级的幽默,理解不了处理矛盾的优雅方式。
算了,反正,在每个男人的心中,女人呆得日子长了,那一个又不是无聊和无趣呢?
二十一岁,她爱上张通,现在还会不会,自然是不会,这层心思在刘璃海心中滚来滚去。
男人总以为身边的女人小心眼,小机灵,小把戏。
其实,在女人的眼中,男人不过是一览无遗的平原。
当然,女人也是要到了一定的年龄才明白,明白了男人的高高低低,这一时又有什么深深浅看不出来。
这一时,反过来要哄一个孩子一样的哄着男人。
这目的无非是让眼前的男人以为女人还和以前一样笨罢了?
笨有什么不好,笨就是青春就是年轻,难到逼着男人承认女人聪明,那等于逼着男人看清身边的这个女人有多老,老得快成妖精了。
女人要真这样做了,才真是笨。
说到底,装笨和打扮难道是女人的天性。
不是,只不过她们变聪明了。
张通说,那时候你穿着一件风衣,人很小,看起来笨笨的,真的,真象精品屋的小笨熊,走起路来是这个样子,哈哈,你别打我啊。衣领是黄黄的,滚着黑边。
刘璃海没有再问下去,张通说的没错,她也知道再问下去,答案明明白白,张通不会记得她那天那件风衣的颜色的。
选择性的记忆,选择性的遗忘,她又何尝不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张通是什么样子的,刘璃海其实也模糊了。
当然了,男人女人的不同,就是男人永远也不问这些事情。
那时候,张通不停的笑,夸张的笑,让她感到些些的吃力,人家那么卖力气的讨好她,她也总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
张通脚上穿得是一双军鞋,绿色、塑胶,这一度成为她堵宿舍同学们嘴巴的由头,他啊,好土、好土、好土。
牙疼之夜下来的一个月里,张通刚开始借着各种由头来找她。
后来不管不顾了,张通就在教室门口、女生宿舍铁门前长期驻守,他一看到老师模样的经过,点头、哈腰、拱手,说,找老乡,只是老乡。
老师一走,张通就转过头来瞟她,说,让——您——为难,您——多担待。
同宿舍的舍友们一看张通出现在四楼下便笑得直打跌——刘璃海,您——那位——来了。
刘璃海赌气不下去的话,张通会一直站在树下等。
每每扎着红臂框的校卫队经过,张通就得申明一次,我不是校内的,然后,半截烟头往地上抛。
偏偏女生宿舍门口直达食堂,校卫队一拨一拨的来回,他到底把烟戒了。
每次等到烟瘾上来,他又喊着——老乡老乡。
楼下看守女生宿舍大门的王阿姨同时拿起秃了的竹扫把猛敲着铁门,伴奏似的。
一宿舍女生在床铺上翻滚着笑,璃海,您——那位国宝又喊话了。
她圆起眼睛,什么国宝,活宝。
这学校有很多男孩子也象张通那样,变着法子、矮着身子讨她的欢心,可张通有一点和他们不一样,那就是自信。
自信该是男人身上最迷人的光彩。
刘璃海想着,那时候张通有的是力气,有勇气对世界任何不属于他、永远不属于他的东西叫喊着,我的我的都是我的,并伸出手去捉住不放。
在那一时刘璃海的眼睛里,她的张通怎么可能是活宝呢,不是,绝对不是,而是国宝。
刘璃海回到星月网吧,暂时负责管理网吧的兵兵和一起逃学的小伙伴们正在逗弄一只不知道从那里捡回来的野猫。
那野猫发现有人进来,立刻一个虎跳,窜上桌面,一片横扫过去,笔筒打翻,账簿落下爪痕。
兵兵伸手去捉,那野猫好不机灵,飞上他的肩膀,直接站立在兵兵的脑门上,于是一群小伙伴笑得前俯后仰。
刘璃海高声咆哮,谁让你们把该死的野猫带进网吧的,赶紧给我扔了,听到没有?
兵兵和刘璃海相处了一两个月,自以为熟知她柔而且顺的秉性脾气,被她这有如晴天霹雳的一声吼炸得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刘璃海走上前去,用力捏住野猫的脖子。
野猫发出了吱吱吱的惨叫。
她拎着野猫到网吧二楼的转角,往下面就是一扔。
神经病。有必要这么狠吗?兵兵对这野猫并没有感情,只是在小伙伴上面前下不来台。
什么事啊?这么闹。王威病恹恹的声音从网吧里间传了出来。
刘璃海横了兵兵一眼,先拿药进了网吧里间。
刘璃海再走了出来,兵兵已经离开了收银柜台,一脸丧气的打着游戏。
刘璃海去饮水机盛了一杯水,放在兵兵的电脑桌前,柔声说,刚才是我不对。
兵兵看也不看她一眼。
野猫也不知道有没有病,带病菌的,你看看老板都病倒了。刘璃海低声下气找理由,说,姐刚才暴脾气不对,只是以后不要将野猫再带进来了。
兵兵白了刘璃海一样,说,那是你老板,不是我老板。
第二十七章
星月网吧人多了,又是一个星期天。
进进出出,闹热的象个菜市场。
在线播放的影音的音量都被学生们旋到最大。
学生不时的举起手来喊着,老板,老板。
一副病恹恹的王威不时从柜台里抬起头来,走过去又走回来,往往他才回到柜台前,下面又喊了声“老板”,他只得又站了起来,茫茫然得问,那位,那位。
王威生了病,脑中一大群人在长跑,跑的人多,脚步又齐,齐心合力要把他的魂灵轰出来。
最后,无法可想,他只好眼睁睁的由着自己魂灵出了窍。
只是,出了窍的魂灵却在着小小的网吧里不停的来回着,清晰的听见——
网吧4号机的男生正用话筒,对着素未见面的女网友温情脉脉的说,人世间的痛苦莫过于此。
王威告诉自己,说什么也得把网吧里所有的有源音箱全换成耳塞耳麦,心里粗粗的估了一笔帐,好几百块钱呢?又舍不得了。
他根本不想去想这个问题,可头疼的不得不想。
这时,脑中无数个小人到底和他卯上了,一起跑着步就当他脑子是个足球场一样闹腾得欢。
现在这情形自然是身体不好的缘故,王威都能自个给自个诊断——老是窝在柜台前的三尺之地,整天盯着电脑屏幕看,什么是病,这就是病。
只是,真让他出去走走,却又无处去。
找人聊天谈心么,好几次同学上门叙旧,王威应付着都怕。
他这病不是一天两天落下的,熬一次夜尿就黄一次,火气好大。
到了白天,做什么事情都是懒洋洋,一丝力气也不能从心口里提出来。
一艘到处进水的床,不停的用水瓢舀着水出去,终究是无济于事,更何况王威自己从来就没有舀水的打算,只望着天,侥幸着奇迹的出现。
整个网吧,那么多人,谁会体贴一下他?
这想法真是不可药救的女人气,王威一边厌恶自己,一边摇摇晃晃的回到里间,找了一张床躺下。
刘璃海劝过他自己去看医生,他不乐意。
王威厌恶这病,又享受着这病。
刘璃海没有办法,只能给他买药,每买一盒回来,她将单据放在王威的床头柜上,用药盒或者药瓶压着。
怎么去了那么久?不就是楼下吗?
王威想高起嗓门,想表现自己并没有病,至少得的不是大病,可嗓子不听话,哑着声。
他自己这么大一个人,一百多斤的操作系统都崩溃了,作为附件的嗓子拒绝操作,出现404又有什么好奇怪。
我在药店里一时说不明白你的病症。刘璃海瞅着自己的老板,她想做一个表情,又觉得什么表情都不合适。
王威想着刘璃海口中的“你的病症”,这病只是我的,和世上一切人毫无干系的,怎么这么决绝,这么清楚,多荒凉啊。
刘璃海继续低眉下眼的解释,说,营业员也不懂,医生在里头忙,等医生出来了,又找不到开发票的单据。
王威看着她,胸中有一缕一丝的火,这火微弱的不能支持他的指责,她真的那么冷吗,说这些话,两只手只放在口袋里不掏出来。
可是,王威问自己,你想要她怎么样,她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你就满意了是不是?
这会儿,王威明知自己心底的逻辑无理的出奇,明知她的小心翼翼,却忍不住从心里头升起了难以名状的厌憎之感。
要是是母亲顾爱民,肯定是能听见她咬牙切齿声的恶毒,死兔崽子,连买个药都不会,养你这么大,有什么用,你怎么不去死,去跳河,去跳楼啊。
要是萧有光,嘿嘿,这黑社会讥讽起人来,则有刀锋的恶毒,臭婊子,你就不能少说一句半句,赶紧滚,见天在我面前浪,贱不贱。
只是,王威到底是一点力气也没有,没有力气了。
王威一抬头,刘璃海正面目表情的平视着自己,然而,她的眼睛,她小小的眼睛遮住了他通向外部世界的所有路向。
她用她的眼睛告诉着他,她在关心的他,看得见的关心。
知道,他知道,这种关心不过意味着一种敷衍,一种义务,就象大街上时常有的海报——让我们伸出爱的双手,关注残疾人。
她把我当成什么了,王威有点愤怒。
王威不要这样的同情心,这样的同情心只是针对于群体而是针对于他,这世界上什么都自私的,连关心也不例外。
王威要的是一种最自私的关心。
只有最自私的关心才能把自己的疼痛感染对方,让对方心甘情愿分享而不是分担他的疼痛。
王威站了起来,他病了,头疼,不舒服,但是他知道他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可是这一刻,他晃了晃身子,他是那么的虚伪,不,他象一个演技纯熟的戏子。
他不是不喜欢她的关心吗?
为什么还要在她面前装出可怜兮兮的摸样?
他象是只剩下一个观众的戏子的,他将用尽一切的手段挽留他最后一个看客,那怕他在台上明明看见这个看客可能在中途打过瞌睡。
最后,他还要保持一个戏子的风度,鞠躬,谢幕,退场。
王威摆了摆手,阻止了在他的想象中刘璃海那将象台风来临前海平面一样上升的同情心,说,你照看网吧吧,我休息了。
医生开的药既不比想象中的效果好,也不比想象中的效果差。
王威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药有镇定的效果,每一刻他好像都是睡着,每一刻又好像是醒着。
外边网吧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缠绕着,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这使得他的心境陷入一种古怪的境地。
王威一方面他意识到自己的健康不像想象中乐观,那个在校期间曾经是一千五破记录,三千米冠军的他是他吗?这两世为人的感觉是如此的强烈。
而另一方面,他对肌体控制的无力也让他心底升起一种期望。
是的,他可以重新再来过。
他象是刚从一个母体分娩出来的婴儿,娇小脆弱,他甚至不时涌起一种哭的冲动和温柔。
在床上,无时不在的头疼让他寻找一个又一个奇异的想法。
他的心智清新的象一个小孩子,真正的小孩子,而不是童心。
就如翻开着一本又一本辞典,有时候辞典是空白的,一个字也没有,他的思维就是一只只光滑的手指头,轻巧地摩挲着页面。
乐趣并不在于寻找这辞典中答案,让他兴奋不已的仅仅是手指的触感。
有时候辞典满是看不懂的单词和符号,可是乐趣不会消减,只有增加,看不懂就是看不懂,看不懂也有看不懂的快乐。
因为不懂,所以快乐。
不是吗?看不懂自己,意味着躯壳里还有着另一个他,新的他。
这新的他的种种想法有时候让他又好气又好笑,他常常带着笑意象指导幼儿园的小孩子一样的指导着新的他,对,乖,听话,你不要这样想,你这样想是不对的哦。
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感觉。
床头有一面镜子,镜子的大小刚好摆进去他一张脸。
王威的中学时代有一本从书摊里买来的《卜相全书》,书是盗版书,充满了可爱的错别字,异体字。
那本书几乎被他翻烂了,每一页都卷边起毛,书脊的线跳了出来。
在镜子前,他手捧着这一本早该丢掉的书对照着自己的面相看,茫茫然老半天,上面就是命运,就是自己的一生,真是神奇了。
面相观之不足,还有手相。
手掌张开,智慧线好长好长一直延伸到了月丘,生命线也很长,一个漂亮的弧形,可惜有很多细小的纹路纠缠着。
看来,没错,身体不好。
王威还观察到自己手掌的情感线之上,又有一条很漂亮的、与之相平行的金星带,书上的断语让他兴奋好久——
这是一个容易陷入热恋中的人,而且他也很容易赢得异性的心。
他敏感而多情,也给人优柔寡断的印象,正是这印象使得异性更是为他着迷疯狂。
当然书里头也有让王威吃不下饭的论断,手心常常出汗、牙齿太白而细密,主其人好色而性能力不强。
为什么看这些书?
为什么要掌握这些无聊的并不能帮上他的忙的书呢?
当初,他该是为了光明正大的摸摸女生的小手吧,才拼命的记住这些东西。
王威记起来当年自己是做了好几本小笔记本,只是,想摸的手有限,慢慢的,笔记本丢了,好像一夜之间忘记的一干二净,好像从来就没有看过那些书。
现在,这一本本该遥远的《卜相全书》是那么清晰的摊在自己的眼前。
自己好色吗?不好。
受女孩子欢迎吗?从毕业到现在一个女朋友也没有。
生活和他的命运开了一个善意的玩笑。
王威观赏着,这个笑话是那么的有趣,发生在自己身上就象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这让他开心的笑了出来。
一笑,头又疼的厉害。
没病的时候若是起了这些念头,王威要骂着自己有病。
生病有生病的好处,工作可以不做,床呢?自然就是他的宝座。
吃饭、吃药、睡觉、听音乐,用不着铺被、叠被、穿衣、刮胡子。
这样的生活太奢侈了。
刘璃海走了进去网吧里间,王威睡的地方,那个不知道是什么年月的老旧的床头柜上,热水壶正烧着水。
王威订的《电脑报》和借来的《读者》杂志扔的一地都是。
刘璃海蹲下来,一本本一张张的收拾。
报纸杂志上是一簇一簇小棍子的烟灰,而烟灰缸就在床头柜上。
王威的床比床头柜还低,说白了,就是床垫直接放在地板上,他略一动,被子的被角就荡过地面。
墙角,好几台坏掉的显示器难兄难弟得叠在一起,踞立的是那么的高傲。
第二十八章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还应付的过来么?王威问。
刘璃海随手拿了一把扫帚,扫着地板,说,很热闹,都是熟客,很多人等着空出机子。
他想说,最近辛苦你了,只是,这样的套话,他说不出口。
只是总得说点什么,王威将床头的枕头靠墙立起来,说,把药给我。
老板,你妈在你睡的时候来过了。刘璃海说,你妈说,等下会带熬好的中药过来。西药和中药混着吃,好么?
我妈来过了。王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病了太多天了,我不敢不告诉你家里人。就问兵兵,兵兵又问到了你家里电话。打过去,你妈接了。
照理,刘璃海的自作主张,王威是该生气的。
然而,他很开心她这么做,为了掩饰自己的开心,他说,很多人不喜欢吃中药,我却喜欢。当然,中药好的不快,你呢?
问我?刘璃海有点不提防,随口应道,中药有股味道,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熬的时候,我挺喜欢的,喝的时候,太苦。
王威也好像很随口的问,你见过我妈了?是不是很古怪。
怎么会,你妈是中学老师啊。要是她算古怪了,这县城可没正常人了。
你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挺古怪的。
刘璃海回过神了,两个人忍俊不住的一起笑。
在天下的儿女的心中,那一个人的妈又不是古怪的呢?
刘璃海想着要不要告诉这位老板,他母亲过来时候的情形,又一想,可能等一下他母亲就过来了。而且,本没有值得一说的事。
王威说起了自己的父亲,告诉刘璃海,你见过的,上次来网吧抓过人。
十年前,那时候王实意还在教师家属大院住着,他的暑假都和父亲在一起。
那时候,王威和萧有光应该已经不往来了。
他们住的哪一栋楼叫育才楼,楼上楼下的住着三十几户人家,楼上有个老师是龙岩人,得了一种怪病,什么病现在是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后背长着一大块白藓。
那个老师一到傍晚就不停的咳嗽,家门口放着小平炉,熬着中药,一天熬三次,水开了,就倒进一碗凉水,要倒三次。
那个老师的病大约治了很久,一直也没治好就调走了。
王威回忆起了这个片段,对刘璃海说,我习惯了了每晨早从窗户里偷偷透进来的熬药的气息,突然没了,真是说不出的难受,好长一段日子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你呢?说说。
说说药,中药。
刘璃海把地上的报纸和杂志折好叠好,归总到桌面上,又把电热水壶的插头拔了下来,托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
刘璃海说,我母亲常生病,穷,买不起西药,就在院子门口种上一畦,药很苦。还种过几株桂树,后来搬家,都被砍掉了。
不可惜,有什么好可惜的,中医治的从来不是病,治的是心。
王威觉得这话真荒谬,却点了点头。也许,他病了,不想争辩。又也许,他信她。更也许,他想继续聊下去,而聊下去的前提必须得先达成小小的共识。
刘璃海也觉得自己这话说的过了,想换了个话题,就说,兵兵看管网吧,老是胡闹,还玩捉迷藏的游戏,该不该扣他工资。
他一天工资也就五块钱,扣这钱,好没意思。
不是啊,他们还在网吧里头学猫叫狗叫鸡叫,都初三了啊,太幼稚了。
今天该是你当小狗了!!!柴胡!!!
林亮亮大声的吆喝着,说,老娘我今天就把你当成狗来使唤。
柴胡那时候正处于变声期,也是初三,涨了脖子却不想回嘴。
一恍惚间,王威回到了十年前的教师家属大院,整个大院子是秋天烧起来的枫树,火红的如云如锦。
院子中间有块大石头,老师们围着坐在一起,喝茶,打牌。
他只能搬上一把小凳子,站着,踮着脚跟站后面看。
他的家在育才楼的第一层最右侧那间,右侧有一条引水水槽,长长的。
每天,水槽上水龙头的水流个不注,公家的水,夜里三四点有人睡不着了,出来散步了,偶尔会在这水龙头下洗脚。
洗完脚,正常也不拧上水龙头,哗啦拉得水声就像要流到了天上去。
而王威的卧室,卧室的床靠着水槽这一边,听的清楚,懒得起床,索性半梦半醒的听着。
这些过往印象在脑中已经模糊了,很多事情发生过,到底是记不起来了。
王威甚至想起有一次他把自己心爱的几本小人书和一套从一分到一元的硬币用一个木匣子装着,埋在院子后面的一个废弃的水缸的旁边。
可是过了几天去看的时候,这个木匣子不知道被院子的那个孩子挖走了。
柴胡是不会,他那么懒。
林亮亮呢?估计也没那么聪明,当然这个和聪明没什么关系,那一定是高强了。
高强最是古灵精怪了,可是他的模样到底是十年前的模样,模糊了,即便是古灵精怪,也是一头模糊的古灵精怪吧。
他一遍一遍追问木匣子的下落,后来柴胡急了,说,妈的,再说,我打你。
为了这个事情,他郁闷的好久,每天在院子后面象个小老头一样的走来走去,样子严肃的可笑,真是有趣。
我啊,小时候什么东西都要藏一藏,藏没了。王威对着刘璃海说。其实,他还想说,长大了,这一点也没有什么长进,以前藏的是小人书,现在藏的感情。
都藏没了。王威想起了林亮亮、孪生姐妹、何军君,要不是这病。还有最近同学聚会上遇见的那个小苹果。
刘璃海听得津津有味,问,后来呢?老板你和当年的小伙伴还联系吗?
王威感激她。
这世界上最好的听众无非是在最适合的时候说上“后来呢?”这三个字。
那时候他很小就会做家务了,在母亲顾爱民上课回来之前,会收拾家的一切,把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
他做家务的时候,是多么的快乐,常常用擦碗的布抹灶台,洗脚的布又拿去擦碗。
母亲一推开门,见了,一大步到了他面前,他手中有什么就夺下什么。
育才楼有一个大铁门,大铁门不远处有一个摆摊修自行车中年人。
那个中年人总是在头上缠着一块白布,和忍者龟有点象。
少年王威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生他的气,于是每天晚上他就把院子里的自行车放了风,或者是用图钉扎了个孔。
于是第二天,整个院子的大人都在议论,最后再不许那个修车的中年人在这附近摆摊。
王威是这么乐意的在刘璃海面前说自己幼年的蠢,少年的坏,又蠢又坏,既蠢且坏。
有一天,王威到底憋不住向小伙伴们说了出来——放车风、扎图钉的事情,都是我干的。
那时候多无聊日子都能过得津津有味。
他和林亮亮、柴胡、高强四个人可以呆在梧桐树下,蹲着一整天,看着蚂蚁们齐心协力把食物搬进树洞。
一直到高强的母亲从二楼的窗口探出头来,尖着嗓子喊,吃饭了。
高强站起来,拍去膝盖上的尘土,说,早知道是你。
柴胡把手中的树枝抛到蚂蚁们的身上,说,没劲。
林亮亮说,你不怕你妈打你么。
林亮亮也站起来,口中呜呜想吹个口哨,她一直没学会这个。
于是,整个教师家属大院的后院的大树下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一个人蹲了不知多久。
月亮象剪纸一样圆圆胖胖的贴在天空;
小蚂蚁沿着裤管一直走到了他眼睛下面,痒痒的,好象还在他脸上咬了一口;
他反手轻轻一拍,蚂蚁就从脸上掉到地上;
他也累了,一跤往后坐倒。
你呢?你小时候是怎么过的?
王威感觉到有点不好意思,都是他一个人絮絮叨叨的说,就好像请了个人一起吃满汉全席,自己吃得爽了,满头大汗,却见请来的人还没动筷子,羞愧了。
刘璃海吃了一惊,要向这个男人,这个性别是老板的男人说自己的童年吗?
她温暖得想,这个男人真弱啊。
刘璃海并不介意向这个男人坦荡自己的心头刀剑、胸中甲兵,只是,她又觉得这一时并不是时候,她一趁手,又拿起了扫帚,说,我小时也和多数人没两样。
她的扫帚经过了王威的床脚,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他的被角拉了上来。
王威身子向前倾,捞住了刘璃海的手,说,让我看看。
刘璃海看他眉开眼笑,却没有轻佻的意思,于是把手大大方方伸了过去,问,看什么?
就是想看看。
王威把她的手拉到眼前,摊开她的手心。
她的手心上纹路简单、断续。
王威勾起食指,食指的侧面摩擦着她修长的手指,说,手指长的人心思细腻、机敏。手心的纹路短而粗,做事情坚定,你的鼻梁也很直。
刘璃海笑起来,说,你居然会看相?真的假的。
她马上意思到,这是她第一次没有称呼他为老板,事实上他本不在意。
王威这一时的目光在刘璃海的脸上来去,象站在美术馆的油画前,一边惊奇的想着,当初那些对她的厌恶、不愉全不知那里去了。
他发了呆,好一会儿,接着说,知道吗?鼻翼与嘴巴间的弧线在相书上,叫做法令,弧线越是深刻,越有人听你的、依你的意思去行,有了这条线,到那里都是主管。
她笑,想说,那这网吧该是我来当老板才对。
王威说,你看,你现在管几十台机子,也是个主管嘛。耳廓很薄,福气少了些,不过还好,耳当,就是耳朵小小突起的那一块,主的是挡灾,保你一生平安了。
平安就好。刘璃海并不相信算命,这么多年来,她太苦了,她不能信。但是,这一时,她乐意这些话从自己的老板口中说出来。
大多数人生命线命运线智慧线情感线,这手心四大线会组合成一个M字,代表着事业有成。王威继续说,你呢?这方面就不大乐观。
乐观了,就不给你打工了。就得骑到你头上去了。刘璃海心里大不以为然。
还有,生命线尽头如果有个小分叉撑起来,就是这里,那是家底厚,人缘好,事业便能有个根基,你竟没有,看来这辈子要抓住一个好男人才行。
真看不出来,你也信这个。刘璃海对老板的算命术没法发表任何意见,也不想发表。
我也不是信。
那你为什么学这个,还挺象个专家。刘璃海问。
王威有些得意,说,不就是为了摸摸女孩子的手和脸蛋么?我当初啊,也算是苦读了,现在,全荒废了。
里间的小门处,有人敲了敲门,王威和刘璃海一起抬起头。
王威喊了一声,妈。
刘璃海把手抽了回来,跟着,脸上才一红,低着头,也喊了声阿姨。
她拿起扫把继续清扫他的床底,床的另一侧。
那一侧靠窗,刘璃海还从来没有绕进去过,她眼睛一瞄,依稀是一件内裤,神情间古怪起来。王威看着她的脸色,隐约的想起,真是尴尬,恨不得自己这一刻是躺在太平间的停尸房,第一是没了感觉知觉,第二有块白布遮住自己的脸面。
第二十九章
即便内心无比抗拒,但当顾爱民在王威面前坐了下来,王威还是轻轻的叫了一声。只是把脸转向了窗外,窗外要是有一盆玉兰花该多好。
二十年了,从小到大,顾爱民就是一直用当地的方言叫着自己的儿子,哪怕儿子从小到大抗议多少回。
顾爱民自有其逻辑,我的儿子,我想叫什么?你不想答应,可以不答应。大不了你可以不做我的儿子。
王威知道,母亲肯定又从她笃信的中医华医生哪里求到一味药了,熬好了,等一下这药壶一打开,整个屋子又开始充充满满了中药的味儿了。
这医生又没看过我的病情,开什么方子?
说的好像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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