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盗贼和德鲁伊谁强的幻觉真强,还有比这更吊的发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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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国,特别是在北京、上海等地,我的作品拥有众多的读者,我倍感喜悦。
尤其《失乐园》《丈夫这东西》等畅销日本的作品,受到了广大中国读者的欢迎,我由衷地表示感谢。
由此我也发现,中国和日本的读者在夫妻关系、男女恋爱的感性认识上,有着极其相近的地方。
在这一点上,我深深地认识到,和只是单纯追求小说故事情节的美国读者相比,中国和日本的读者在欣赏故事情节的同时,还能品味人物的心理矛盾和有关自然风景的描写,都具有相当高的文学素养。
这次出版的《幻觉》,是一部描写美貌的精神科女医生和比她年轻的部下之间的恋爱小说,同时也是一部剖析现代精神病医疗的社会小说。
读者沿着纵、横两条主线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倘若能够通过作品,对现代社会中人们各种心理沉疴有所思考,我将荣幸之至。
  是樱花开得过于绚烂,还是因为春天皎洁的月光洒满了大地,抑或是由于在墓地这种地方,冰见子医生做出这样的事来,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
是的,那时冰见子医生冷不防把手伸向了头顶纵情绽放的樱花,亲手折了一枝下来,并把这枝樱花呈“一”字形横着衔到了口里。
然后她保持着口叼樱花的姿势,冲我微微一笑。
一刹那,一股冰冷的、毛骨悚然的感觉窜过了我的脊椎。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错,冰见子医生是精神科的一位女医,有着倾国倾城的美貌,正如画卷中描绘的才女一般。这样一位女医,为什么会突如其来地亲手折断一枝樱花,并把它叼到了口里?
那天晚上六点半,我们先在银座共进了晚餐。
地点就在冰见子医生平时经常喜欢光顾的那家位于银座四丁目的意大利餐厅,这家餐厅坐落在一座大厦的三层,透过餐厅的窗户可以俯视下面的银座大道。
那天碰巧是东京樱花盛开的日子,在银座,来来往往的行人们脸上都呈现着一种情不自禁的喜悦,樱花使整个街道都充满了一种令人神往的感觉。
当然,我比过往行人更加欢欣雀跃,因为我沉浸在一种巨大的幸福之中。
事实上直到这次约会梦想成真为止,不,即使现在我们面对面地坐在这家餐厅里,我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原因非常简单,仔细想想看,我只是冰见子医生开办的一家精神病医院里的一个护士,今年三十一岁,比她要小上五岁。
这样一个我,突然得到和在医生当中以美貌闻名的女医单独共进晚餐的机会。对我来说,冰见子医生是一位高高在上、难以接近的女医,可这次却是她本人直接约我出来吃饭的。
但是,冰见子医生为什么会和我这种男人约会呢?整件事看上去非常不可思议,然而更让我弄不明白的是,晚饭之后她突然对我说:“去青山墓地吧。”“墓地?”我不由得重复了一句。
在银座约会之后接着要去墓地,这实在是一个离奇古怪且太富于跳跃性的邀请。
为什么晚餐结束的时候,冰见子医生突然提出要去墓地,而且是在两个人慢慢地饮干了红酒以后?
冰见子医生原本就有语出惊人的习惯,不久前在诊治病人途中,她突然对我说:“你去买一个豆沙面包回来。”
我一下子回不过神儿来,“啊?”我惊奇地回问了一句,正在接受治疗的患者好像也跟我一样吃惊。
凑巧这是一位三十二岁的女性患者,曾经两次自杀未遂,这次又由于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陷入了昏睡状态之中,幸好发现及时,马上进行了洗胃等抢救,总算没出什么大事。
然而,患者在身体上得到救治之后,还需要在精神上进一步进行治疗,所以她被从附近的急救医院送到了我们医院。
冰见子医生在询问患者自杀动机的时候,突然提出要我去买豆沙面包,而且还特别强调了“要买十文字屋的”。
那儿的豆沙面包确实非常好吃,冰见子医生的父亲在此地开设内科医院的时候,那家面包店就已存在,而且我知道冰见子医生也非常喜欢那家店。
但是在治疗过程中,冰见子医生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那家面包店呢?
事后我曾经问过冰见子医生,她回答得非常干脆:“那位患者被救活以后肚子非常饿,所以我才提出去买面包的。”她说话的时候,仿佛这件事跟她没有半点儿关系。
的确在自杀未遂之后,经过几次洗胃,胃里的东西都被清干净了,变得空空如也。随后患者会陷入一种昏睡状态,几小时过后,当患者总算能睁开眼睛的时候,会遭到一种异样的饥饿感的袭击。
冰见子医生是基于这种考虑,才提出要我去买豆沙面包这种要求的吗?
这样一想,我觉得似乎也合情合理,但是,这毕竟是在治疗过程中提出来的呀。
如果想要勉为其难地体会冰见子医生当时的心理,只能想作是她在和患者交谈的过程中,自己也逐渐被患者自杀未遂之后的情绪所感染,或者只是出于她那种任性的、生来就有的大小姐脾气?
总之,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之后我马上就出去买豆沙面包了。
看着看着病,可以突然要我去买豆沙面包,所以在晚餐之后,听到冰见子医生说出“去墓地吧”这种要求,我也就不会感到十分惊讶了。
而且青山墓地就在青山大道南面的入口处,从银座去的话,坐车有二三十分钟就够了。
我从来没反抗过冰见子医生,事实上我也没有反抗的资格,当然只有唯命是从了。
只是冰见子医生起身的时候,我原本觉得餐厅的账应该由我来付,但她很快叫来店长,优雅地递上信用卡。反正我只是医院的一名雇员,而且是她主动约我的,所以我转念一想,不付账也就算了,我就让冰见子医生请了这顿饭。
不过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夜晚,为什么她会动念去青山墓地呢?当我问她原因的时候,“为了去看樱花啊”,她回答得非常干脆。
青山墓地樱花确实很多,而且今晚正是花团锦簇的时候,只是在那种地方,真能好好欣赏樱花吗?
一说起银座附近的夜樱,人们立刻会想到皇居周围的千鸟之渊及隅田川沿岸的樱花,然而提出去墓地且说去欣赏樱花,这种提议让人总感到有些古怪。
“那里的樱花有什么与众不同吗?”我问。
冰见子医生头也不回地直视前方回答:“对,我的樱花正在等我。”
“你的?”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但是青山陵园的土地属于东京都所有,那儿有属于个人的樱树实在不可思议。
“您家的墓地在那儿吗?”
“不在。”冰见子医生冷淡地回答,接着又说,“也不是非有属于自己的樱树不可啊,只要我心中认定这棵樱树属于我就行了。我把那儿一棵最年轻美丽的樱树定为自己的樱树,每年都会去看它。”
这种事情能行得通吗?我还是觉得难以接受,这时冰见子医生的目光突然变得梦幻般迷离。
“那棵樱花特别可爱,‘好漂亮啊。’每年我都会这样赞美它。今年它也会花团锦簇的,等着我的到来。”
冰见子医生所言之事令人费解的实在太多。
但是,去墓地欣赏夜樱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如在千鸟之渊或上野等地,直到三更半夜还有许多赏花的客人,熙熙攘攘、喧嚣异常;换作墓地的话,去的人也少,说不定倒可以尽情地慢慢欣赏樱花。
不管怎么说,我先出去叫了一辆出租,当司机听到我说“去青山墓地”的时候,表情变得非常惊讶。我们并不理会,坐了上去,出租车驶过六本木隧道,过了青山火葬场以后往左一拐,就到了青山墓地中间的大路,我们在那儿下了车。
“十分寂静吧?”
正如冰见子医生所言,整个墓地静悄悄的,空气非常清新,我本来以为没人会在夜晚来这儿观赏樱花,但是却看到道路上三三两两的人们一边散步,一边观赏樱花。
原来如此,这是一个不为人知的赏樱名胜,道路两边生长着高大繁茂的樱树,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照明,但是在几处街灯的灯光和朦胧的月光映照下,晚上的樱花仍然看得十分清楚。
“尾崎红叶、大久保利通以及齐藤茂吉的墓地都在这里。”
冰见子医生一一对我进行着介绍,这些名字对我来说几乎都很耳生,只知道是些过去的名人。放眼望去,周围的这些坟墓古老而又坚固,有些坟墓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有些却埋藏在杂草丛中。
我们沿着中央大道浏览着左右两边的墓地,走了五十米左右往左一拐,冰见子医生停了下来。
“这就是我的樱花。”
她的话音一落,我再次仰头望了上去,只见并排的几棵樱树当中,有一棵最矮的、最多也就五六米高的樱树,显得好像比周围的樱树都要年轻,连细小的树枝尽头都缀满了樱花,整个就像一把巨大的花伞悬挂在夜空之中。
“漂亮得惊人吧?”
的确如此,这棵樱树与其说美得动人,不如说美得惊人可能更为合适。正当我边想边眺望樱树的时候,冰见子医生忽然抚摩着树干低声细语起来:
“谢谢!今年也为我竭尽全力开满了樱花。”
在夜晚的墓地里,冰见子医生摩挲着樱花盛开的树干,对着樱花喃喃自语。
我在旁边望着她,忽然觉得窥探到了冰见子医生至今为止从不为人知的另一副神情。
冰见子医生本身是一位精神科的大夫,在多数情况下,她不是诊治患者,就是对我们这些护士下达指示,总体来说,她那种冷静而果断的态度给人的印象很深。
冰见子医生鼻子、眼睛的轮廓非常分明,身体修长苗条,与其说有一种温柔的美感,不如说给人一种精干的印象,使人感到难以接近。她的态度中隐隐地包含着一种冷漠。
这样一个冰见子医生,竟会在爱抚樱树的同时,对着樱花倾吐无比慈爱的话语。
甚至还从手中的皮包里拿出一个小饮料瓶,打开盖子,朝着樱树的根部浇起水来。
“多多地吸收水分,以便快快长大。”
冰见子医生身高约有一米六五,体重四十五公斤左右,一件白色的短风衣裹着她窈窕的身体,整个人靠在樱树的树干上。
在墓地里站着一位穿白风衣的女性,只是这个画面就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再配上夜晚的樱花和朦胧的月色,总觉得有一种看画中人的感觉。
我被冰见子医生身上那种至今从未发现的母性深深吸引住了,她浇完水以后,又把饮料瓶装入了皮包,然后往后退了一步,重新仰望着樱花喃喃自语:“十分绝妙吧?”
我用力点了点头。
如果树也可用“精神”这个词来形容,那么这棵樱树一定处于风华正茂、长势喜人的时期。
不愧是冰见子医生,连欣赏樱花的目光都与众不同。
我边思索边凝视着她,这时她忽然伸出右手,亲手折下一枝,然后张嘴一口叼住了这枝樱花。
整个动作都在瞬间完成。
我怎么也想不到冰见子医生会亲自折断一枝樱花,并把樱花叼到口里。
这条花枝上绽放着四五朵樱花,冰见子医生把它呈“一”字形横着衔在口里,所以她美丽的香唇到面颊之间的部分被樱花湮没了。
那瞬间,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樱花的精灵从天而降。这对冰见子医生来说好像并没有什么,她大模大样地向着呆然守望的我,伸手把这枝樱花递了过来。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是好。这枝樱花是我憧憬已久的冰见子医生口中叼过的花枝,我当然非常想伸手接过来,但马上又觉得这样显得自己脸皮太厚。正在我犹豫不决之际,听到冰见子医生轻轻说道:“喏。”
我这才把樱花接了过来,冰见子医生刚才叼过的地方,仿佛还能感到一点微微的湿痕,所以我加劲握紧了这枝樱花。
“味道甜美吧?”
听到冰见子医生这句话,我变得更加糊涂起来。樱花的树枝味道甜美,这话什么意思?说起来小鸟有时会去吸吮樱花的花蕊,以此类推的话,冰见子医生不也变成一只小鸟了吗?
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地眺望着樱树花枝之时,冰见子医生又在喃喃自语:“樱花都发疯了……”
我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慌里慌张地摇起了头。冰见子医生一动不动地仰视着樱花。
“束缚没有了。”
“束缚?”
“对,没有了束缚,花变得疯狂了。”
冰见子医生这么一说,我才明白她指的是艳丽的樱花朵朵竞放的样子。
这棵樱树怒放的样子确实超出了一般樱树,真好像失去了一切禁锢。我正在琢磨的时候,听见冰见子医生用在门诊室诊治患者时那种清晰而冰冷的口吻说道:
“这棵树有狂躁症吧。”
“狂躁症?”
我重复了一遍,才发现冰见子医生用的是精神科的专业术语——狂躁症。
也许正如冰见子医生所说,这棵樱树的确患有狂躁症。
称樱花怒放的树木患有狂躁症,这种想法实在与冰见子医生那种大胆的性格匹配。
精神科里所谓的狂躁症,虽说由做护士的我来描述也许有些不自量力,其实就是指情绪处于一种异常高昂的状态。
再具体一点说,就是从身体动作到精神表现都十分激昂,喜怒哀乐的表现也变得激烈,因为一点琐事就可以兴奋起来;而且思维异常活跃,想法一个接一个,如果不说出来就会坐立不安,而且内容大都间断跳跃。在表述自己不着边际的想法的同时,身体也活泼多动,头脑一热,就随意到处乱走,主动和不相识的人搭话。
与此相反,情绪低落,沉浸在不安或悲伤的状态当中,则称为抑郁症。在患者当中,狂躁症和抑郁症交叉出现的情况很多。
现在眼前这棵盛气凌人、竞相怒放的樱花,确实给人一种情绪亢奋或是开得非常放肆的感觉,如果称之为狂躁症,人们也会产生“原来如此”的感受。
狂躁症的特点在于思维时常跳跃变换,但由于内容符合逻辑,所以还不至于给人一种支离破碎的感觉。
事实上眼前这棵樱花也是如此,一眼望去好像开得非常疯狂,但实际上并不是无规则乱开的。它还是在应该开花的季节,随着周围的樱花一起开放,只是开花的时候过于绚烂耀眼,给人一种玩命开过头了的感觉,所以这棵樱树才被诊断为狂躁症的吧。
不用说,我对这个诊断并没有什么异议。
从护士的角度来看,本来就没有资格对医生的诊断心存异议,我就更不可能产生半点儿疑问了。
总之,冰见子医生说这棵树患有狂躁症,我只有点头称是。到此时我才觉得似乎明白了冰见子医生把这棵樱树定为自己的树,并于夜晚前来探望的理由。
没准儿就是因为这棵樱树患有狂躁症,冰见子医生才被它吸引住的吧?由于这棵樱树不知什么地方有些疯狂,而且不受约束,所以她才如此珍爱它,心里放心不下它吧。
想到这里,我忽然被一种新的不安抓住。
如果冰见子医生喜爱患有狂躁症的樱花,那她本人会不会同样患有狂躁症呢?
冰见子医生患有狂躁症,这绝对不可能,这只是我一时间想过头而已。
  我慌忙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然而越是否定,不知怎的,冰见子医生也许患有狂躁症这种想法却愈发变得加鲜明起来。
但是这种事情怎么好说得出口,在我默默无语的时候,冰见子医生再次摸向樱树的树干,轻声细语道:“再见,过一段时间我还会再来。”
紧接着樱树仿佛听懂了一般,刮起一阵轻风戏弄着我的面颊,数片花瓣恋恋不舍地飘落而下。
冰见子医生也许真能和樱树进行交流,樱树可能也同样能听懂她的话语。刹那间我对樱树产生了一种嫉妒,不知冰见子医生是否察觉到了我的嫉妒,她和樱树告别后就向大道走去。
刚刚进入四月,在春寒残留的夜晚,冰见子医生竖起短风衣的领子,昂首挺胸地向前走去。
我走在她身旁落后半步的地方,还在思量自己刚才怀疑冰见子医生患有狂躁症的事情。
我怀疑精明强干的冰见子医生患有狂躁症是不太合理,可是当我看到右手里冰见子医生用嘴叼过的那枝樱花时,慢慢地又觉得即使我这样想也无可厚非。
实际上,精神科的医生们在诊治患者的过程中,也有人会逐渐趋于古怪。我在接触了一定数量的患者之后,发现有的人表现异常,但实际正常,而有些被社会认可的正常人,却有十分异常的时候。
幸好这只是一时的现象,她现在应属正常状态,看着如此绚丽多彩的樱花,冰见子医生变得有些狂躁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岂止如此,看上去十分坚强,实际上又不时露出脆弱,这也许正是冰见子医生的魅力所在。
这样想着,我们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墓地中央刚才下出租车的地方。
“那我从这儿就回去了,你怎么办?”
突然听冰见子医生这样一说,我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她迅速向停在附近的出租车招了招手。
“我就坐出租车回家了,没事儿吧?”
让冰见子医生这么一说,我也只好点头。当我呆呆地傻站着的时候,她又道:“刚才说的事情,你好好考虑一下。”说着坐进出租车,轻轻一摆手,就绝尘而去。
在墓地的中央大道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话虽这么说,其实周围还有一些晚上赏樱的人,也不显得那么寂寞。
但是这样和冰见子医生分手也太扫兴了。忽然对我说一句“我回去了”,然后叫来出租车,一声“拜拜”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银座共进晚餐以后,又来到青山赏看夜樱,我原本期盼分手时能带有些浪漫情调,这样也过于简单了吧?当然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我并没有奢求过多的东西,但是我也没有料到冰见子医生会突然叫辆出租,一个人说走就走了。
这里虽说是墓地,但青山离涩谷很近,从这里乘地铁到最近的电车站,再坐电车到大森,我回起家来并不难。
冰见子医生也许正是知道这些,所以才一下子就走了。但是这种突然分手的方式,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是和我待在一起突然感到郁闷了呢,还是我有什么地方惹她不高兴了?我仔细回想了许久,冰见子医生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样子呀,直到她上车时向我挥手,我也没觉得她的情绪有什么异常。
这样看来,这还是冰见子医生善变的老毛病吧?不对,从一开始她就想好了在墓地和我分手,是我一厢情愿地认为还可以继续跟她在一起。
但是,“刚才说的事情,你好好考虑一下”,冰见子医生说的最后一句话,还是使我惊讶不已。
她的所作所为看似随心所欲,可实际上大事她都落实得很好。
不错,她刚才叮嘱我的事情看来极为重要。
来墓地之前,我们在银座吃饭的时候,冰见子医生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愿不愿意担任个人心理指导。
我一下子没能理会她的意思,听了一会儿我才明白,她是问我愿不愿意担任心理治疗室的个人心理指导。
这样重要的事让我这个护士来做,这行得通吗?我感到非常不安,但是冰见子医生却说没有关系。
冰见子医生开设的医院坐落于世田谷的上野毛。这一带虽然属于东京都,但从安静悠闲的住宅区向外走几分钟,出了河堤就可以眺望到多摩川。
冰见子医生的父亲花冢精一郎先生,很早以前就在这个地方开设了一家内科医院,五年前亡故后冰见子医生就继承了这家医院。
由于她的专业是精神科,所以就利用周围的空地,新建了一所拥有九十张病床的专门的精神病医院。说起九十张病床,也许有人会认为这家医院很大,但是在手术和检查很少的精神病医院当中,这家医院却属于小型的,医生除了冰见子医生以外,还有一位名叫佐藤保的四十二岁的医生,以及一个从大学附属医院来帮忙的姓圆山的年轻医生。
冰见子医生和他们既要诊治前来就诊的病人,又要负责住院的患者,两年前冰见子医生又在赤坂开设了一家名为“冰见子诊疗所”的诊所。
所以冰见子医生兼任着总院花冢精神病医院和“冰见子诊疗所”两个地方的院长。白天,她去赤坂的诊疗所出诊的时候较多。
我是从五年前开始来到冰见子医生手下工作的,那时她刚刚建成花冢精神病医院。
当时我二十六岁,从护士学校毕业后刚好进入第四个年头,那时我还在埼玉一家精神病医院工作。听说在东京都内多摩川沿岸有一家环境很好的医院,正在招收像我一样的男护士,我为那家医院有一位美若天仙的院长的传闻所吸引,因此前去应聘。
我十分幸运地被聘用了,面试时我被冰见子医生的美貌深深地吸引住了,她问了些什么,我又是怎么答的,我竟没有半点儿记忆。
冰见子医生脸庞小巧,眼睛、鼻子轮廓挺秀,如同洋娃娃一样,双眸明亮,眼角带着一种清凉而飒爽的神气。
第一次见到冰见子医生的时候,我为造物主竟然造出如此美妙动人的她感到无比震撼,浑身居然微微有些发颤。
花冢医院在冰见子医生的审美情趣下,建造得十分漂亮典雅,工作人员也都非常年轻,工作环境很好。不知是否察觉了我的心情,我被分到了自己憧憬的冰见子医生手下。
冰见子医生在谈到聘用我的理由时,曾经说到她认为增加一些男护士对医院会有好处,所以我就成了男护士第一号。而且她认为像精神科这样的地方更需要男护士。此外,对女护士来说,男护士的存在可以使她们变得快乐,在工作上也能形成一种良性的刺激。
为了证明冰见子医生的眼力,我不能不抖擞起精神,但是对她我也有一个不满之处,就是她把我叫作“北风君”。
我真正的名字叫北向健吾,发音和字面的一样。由于“北向”这个姓叫起来比较绕口,所以冰见子医生就随意把我的姓改成了“北风”。
结果其他的护士甚至患者也管我叫“北风君”,不知不觉中连我自己在听到别人叫“北风君”的时候也会点头答应。
说得更清楚一点儿,冰见子医生只有这点令我不满,至于其他方面……能在这位美貌的女院长手下工作,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这一点在我的勤务态度中也能表现出来,有时其他的护士或是多嘴多舌的中年妇女用嘲讽的语气问我:“你喜欢冰见子医生吧?”我一概不置可否。
因为否定的话就成了说假话,而肯定的话,这种没有自知之明的想法只能落得被人嘲笑的下场。
所以我在医院工作的时候,会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一回到家里,就是属于我自己的世界了,我可以一个人毫无顾忌地尽情在空想的世界里遨游。
提起来很不好意思,我的房间只有一室一厅,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可是在靠窗的墙壁上挂着冰见子医生的照片,那是她在门诊室微微侧着脸的时候,我偷拍下来的,这张照片极其出色。
那时冰见子医生好像正在思考什么问题,她一只手撑着脸颊,下巴稍微有些扬起,她侧脸时下巴的曲线有一种令人心荡的美丽,细长的颈部如仙鹤般气质高贵。
说实话,我总是凝望着这张照片思念冰见子医生,起床时对她说“早上好”,睡觉时对她说“晚安”,这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一种习惯。
看着冰见子医生漂亮的照片,我时常沉浸在各式各样的遐想当中。
有一点是不会错的,冰见子医生至今为止仍然独身。
为什么她还没有结婚?这个问题不光是我,从医院的工作人员到患者们,甚至包括认识冰见子医生的所有人心中,都画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么一位美若天仙的医生,如果想要结婚的话,不用说对象是要多少有多少。事实上在大学附属医院工作的时候,据说主动亲近冰见子医生的就大有人在,只是冰见子医生似乎对任何人都没兴趣。如此一来,她会不会另有所爱?有段时间里一家一流企业的公子哥曾经榜上有名,可传闻那只是男方单相思,而她本人并没有半点儿与对方亲近的意思。
由此分析,冰见子医生难道是厌恶男人吗?还有一种说法,冰见子医生的父亲身材高大、留有胡须,是一位儒雅出色的男性,而且她父亲至今对她仍有很大的影响,也就是说冰见子医生有恋父情结。另外一种传言是冰见子医生年轻的时候曾经失恋过,从此变得讨厌男性。
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冰见子医生和男性员工及男患者谈话时相当平易近人,也会和其他男性朋友一起去听音乐会或者外出吃饭什么的,所以说冰见子医生厌恶男性好像证据不足。
总之,关于冰见子医生的私生活众说纷纭,谁也不知道真相,一切都像一个谜团,这也像极了冰见子医生的为人。
可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就是冰见子医生一个人住在涩谷松涛的一所高级公寓里。
听说冰见子医生的母亲,在她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和她父亲离了婚,从此各住各的,冰见子和她母亲之间究竟有多少来往,详细情况谁也不清楚。
冰见子医生住的公寓,我曾经去过一次。那天正巧是一个星期日,我正在医院值班,冰见子医生来了一个电话,要我把住院患者的一些资料拿去给她。
于是我拿着那些资料,按响了那所豪华公寓的门铃,冰见子好像刚洗完澡,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浴衣,湿着头发走了出来。刹那间,我似乎看到了不该看到的景象,不由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但是,我还是看到了冰见子医生刚刚洗完的半长的披肩发,还湿漉漉的,从腰带松松垮垮系住的白色浴衣下摆,我瞥见了她的大腿。
听说冰见子医生小时候练过芭蕾,也许是那时锻炼的结果,她的大腿笔直修长,肌肤白皙透明,只是这一个光景,就使我犹如天灵盖遭到当头一击般,立刻感觉天旋地转起来。
也许有人认为不至于如此吧?但是当时冰见子医生苗条的双腿好像充满了温暖,如果我的手能覆在她的腿上,要我去死我也心甘情愿。
然而,不知道冰见子医生是否注意到了我的这种神态,其实她根本就是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一边用左手轻轻地挽着未干的头发,一边用空着的右手接过我拿去的纸袋,说了句“辛苦了”。
只有这么一句吗?“不进来喝口茶吗?”我原本期待冰见子医生会这样邀请我,但是她却是一副已经完事、准备回到房间的样子,我无可奈何地对着身着浴衣的冰见子医生行了一礼,然后走出了走廊。
我还在值班,当然要回医院去,但是冰见子医生也太不顾及我的感受,或者说过于没有防人之心了。冰见子医生对自己的双腿当然早已司空见惯,但是作为男人,特别是像我这样对她充满爱慕的男人,她的双腿却宛如一件无上至宝。尤其是透过浴衣的缝隙,从脚到膝盖以上十厘米左右的地方,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在回医院的路上,那一刹那瞥见的冰见子医生的双腿,像烙印一样牢牢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当然这件事我对谁都没提起过。
那只是我一个人看到的秘密画面。我念念不忘地回味着,那天夜里,挂在墙壁上的冰见子医生的照片和我白天见到的她那雪白的双腿重叠在了一起,我不由**起来。
不,坦白地说,以前我也望着冰见子医生的照片进行过**,但是从那一刻起,她的肌肤在我脑海中变得更加形象鲜明起来,我的**进一步登上了快乐的高峰,并从此愈发不可收拾。
这样的我,从半年前开始出入赤坂的“冰见子诊所”,而且只限于冰见子医生去那儿出诊的时候。
这家诊所位于山王下附近的一座狭长的大楼里,租了其中的一层,面积大约有一百平方米,略微有些显小。
诊所一进门是挂号接待室,隔壁是门诊室,还有一间被称为心理咨询室的、进行心理治疗的房间和一个更衣室。
来这里就诊的患者,多是些慢性失眠、食欲不振、心神焦虑的病人,另外就是为各种各样的疲劳和压力所困扰的病人。
  正如冰见子医生所言,这些患者与其称之为精神病患者,不如说靠自己的力量解决不了内心深处烦恼的人更多,正是为了这些人,她才在东京都内繁华便利的地区,开设了这样一家诊所。尤其冰见子医生很早以前就非常关心职业女性身心的疲劳、压力,为这些女性减轻痛苦,是开设这家诊所最初的目的。
这家诊所里最有特点的房间就是心理咨询室,多数抱有烦恼的患者可以在这个房间里得到休息,等到他们情绪放松以后,医生倾听他们慢慢讲述自己的烦恼。也就是说这里是心理治疗室,因此房间里摆有可以自由调节床头高度的柔软的病床和各种雅致的摆设,还装饰着鲜花。室内播放着令人心情舒畅的背景音乐,房间里飘荡着温柔的香气,可以使人心境变得平和起来。患者躺在房间中央的床上,冰见子医生坐在床边,倾听他们各自的讲述,然后根据患者不同的需要给予他们必要的建议。
当然,这些治疗都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检查或者服药,主要是让患者打开他们关闭已久的心扉,让他们把憋闷已久的心里话全部倾吐出来。这种治疗与一般医院的治疗大不相同。
我曾经窥探过几次心理治疗室的情景,患者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无论冰见子医生询问什么,他们都会如实地说出心中的想法,治疗结束以后,几乎所有的人都会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看到这种情形,会使人联想到每个患者心中都有对他人难言的精神创伤,且身受其苦,因此陷入一种孤独的状态。我开始明白这其实就是精神科治疗的原点。
冰见子医生在赤坂开设的诊所,特别是心理治疗室确实非常成功,但也存在一个问题,就是一对一的治疗,花费的时间过长。
比如一位名叫A子的患者在心理治疗室接受治疗,首先进入房间要放松情绪,然后躺在床上,把至今为止堆积在心中的各种苦恼一一道出。仅这些大概就要二三十分钟。
然后谈话继续进行,冰见子医生边听边频频点头,并提出新的问题。总算进入到问题的核心部分,这时患者就会如同除去附体的邪魔一般,把至今为止积压在心中的事情一口气说出来。
在这段时间里,冰见子医生要体贴地接受患者的一切要求,患者吐出心中的烦恼之后,她有时静静的,有时则毅然决然地对患者进行指导,当患者如大梦初醒般接受了她的意见以后,才会坐起身来。
以上这些对所有患者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过程,每次要花费近一个小时。当然其中也有患者要花一个半小时,甚至还有一直滔滔不绝的患者。在这期间,冰见子医生自始至终都要待在患者身旁。
但是,治疗费用却出人意料地低廉。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现在所有的治疗费用都是按照健康保险的点数进行计算的,比如说盲肠炎的手术费用为六千四百二十点,折算成钱就是六万四千二百日元。当然进行外科手术时,还有其他的费用,如麻醉费用、手术前后的药费,再加上住院费等等,在向医疗保险机构申报费用的时候,可以申报将近手术费十倍的费用。
但是作为精神科,由于基本上没有手术和检查费用,主要收入来源于医药费用。特别是类似这种在心理治疗室进行的心理疗法,几乎不用服药,主要以医生和患者的对话为中心,所以保险点数只能以去精神病医院治疗的名义,向医疗保险机构申报三百七十点(三千七百日元)的费用。
而且,这种治疗不管是一分钟就结束了,还是交谈了一个小时,点数都是一样的,所以治疗时间越长,医生的负担就越大,然而收入却不会因此增加。
这也是精神科的心理疗法和现行的医疗保险制度之间最大的矛盾。
希望慢慢聆听患者的倾诉并予以恰如其分的治疗,但是这样做下去的话,医生几乎就等于没有收入。而且目前对患者来说最需要的,与其说是药物,不如说是站在患者立场上,亲耳聆听他们倾诉的医生。
因此,最近一些不适用医疗保险的心理治疗有所增加。
这些治疗是不包括在医疗保险范围内的自由治疗,可以根据医生的判断收取适当的费用。话虽这样说,如果费用太高了,患者就很难坚持进行治疗,即使不适用于医疗保险,医疗费用也需定在患者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
因此,在“冰见子诊所”,进行一次心理治疗的费用在一万日元到一万五千日元之间,由患者自己负担。
这种收费偏高或是偏低,也许意见不一,但是在位于东京中心赤坂的一间安静的诊室里,由专业医生花费半个到一个小时,聆听患者的倾诉并予以指导,收费不应该算贵。
听女护士们讲,现在去美容院或者专业发廊美容美发,一次也需要一两万日元,由此看来,心理治疗的收费兴许称得上过于便宜了。
虽然心理治疗不是由冰见子医生首创,但是最近很多地方都增设了这种疗法,而且收费也不相上下。
总之,从这些地方心理治疗的繁忙程度来看,可以想见如今患有心理疾病的人数之多。
实际上“冰见子诊所”也有近十个患者进行了预约,冰见子医生一天诊治两个病人的话,也需要五天时间。而且冰见子医生预先还要问诊,以便把那些需要进行心理治疗的病人放入预约名单,说得明确一点儿,她一个人是绝对忙不过来的。即使没有这些,冰见子医生要兼顾上野毛的花冢总院和赤坂的诊所,从诊疗到经营都要亲力亲为,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
所以,眼下无论如何还需要另外一个医生,冰见子医生因此才把矛头指向了我吧。
“北风君,你来试一下怎么样?”
她用一种十分轻巧的口气对不是医生的我说道。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回答,只好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一言不发。
因为我既没有医师资格,也没有进行过心理治疗。
只是这几个月在“冰见子诊所”,跟随在冰见子医生左右见习过她的治疗方法,所以只求形似的话也不是做不到。况且我本人也多少读过一些有关心理治疗方面的书籍。
冰见子医生恐怕也了解这些事情,所以她认为如果委我以重任,我肯定会感到高兴,但是这任务也太重了。
由于没有自信,我当然也推辞过:“这种事情对我来说……”
但冰见子医生干脆地对我说:“没关系,你只要用心听患者倾诉就可以了。”
“但是,患者一旦知道我没有医生资格……”
“你只要把白大褂穿好,时不时在病历上做些笔记,谁也不会发现的。”
冰见子医生虽然如此这般地对我进行说服,可是患者一旦问起来,我又该如何回答呢?对方都是一些心有沉疴的病人,很难预测他们会问些什么问题。
“而且……”
这是冰见子医生特意下达的指示,我当然渴望满足她的要求,然而令我最为担心的还是自己会不会因此而违反医师法。
“这不是一件不应该做的事吗?”
我的问题刚一出口,冰见子医生突然“哈!哈!哈!”尖声笑了起来。
我说了什么令她觉得如此可笑呢?我感到十分惊愕,冰见子医生突然停住了笑声,直视着我。
“这种事情不用你担心吧。”
“但是……”
“没关系,这是我指示你做的,所有的责任由我来承担。”
冰见子医生虽然这样说,可是没有医师资格的我为病人看病,这件事如果东窗事发,不单是她,我也会有麻烦的……而且和下达命令的冰见子医生相比,进行实际治疗的我,过错不是更大吗?
但是,冰见子医生好像很快就察觉了我仍在担心。
“所谓心理治疗,很多不是医生的人都在进行。你看,不是还有一些被称为心理咨询师的人存在吗?那些人既不是医学系毕业的,也没有通过国家医师资格考试,只是在大学学过心理或者相近的专业。”
的确,我也听说过在精神病医院里除了临床心理师,通常还有一些心理咨询师,但是我没有和他们一起工作过。
“但是,那些人不是也有资格吗?”
“的确在一些规定的学校毕业之后,通过临床心理师资格认定协会的承认,可以把这些人称为心理咨询师,但是这既不属于国家级的考试,也不是国家承认的资格,而且心理治疗本身没有资格也可以进行。”
在冰见子医生的劝说下,我的想法开始有些松动,但我仍旧不能完全摆脱困惑。冰见子医生发出一声叹息,好像在说“真是一个麻烦的家伙”。
“所谓心理治疗,实际上就是一种交谈。谁遇到有困难的人,都会给他出些主意。这也不一定非得是医生才可以呀,与一般医生相比,能够站在对方的角度为其着想,这种善解人意的人才是最佳人选。”
“可是,我……”
“不要紧,你一定干得好,我十分看好你,一切责任由我全部承担,拿出自信来。”
冰见子医生话已至此,我也不能不动心了。
但是话虽如此,那么多护士当中,冰见子医生为什么独独挑选我担任心理治疗的工作呢?像我这样的护士还有几个,而且也有人既比我年纪大,经验又比我丰富。
况且花冢总院那边也有熟知医疗辅助和生活保护等知识的人才,所以在指导患者回归社会方面,那些人不是比我更合适吗?
“我真的能……”我不安地喃喃自语。
冰见子医生因此反问:“你真没兴趣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
好不容易得到了冰见子医生的赏识,我怎么可能没兴趣呢?只是我担心自己关于心理治疗方面的专业知识近乎于零。
“当然,我非常高兴,只是我从没做过。”
“下次我借你一些关于心理治疗方面的书籍,另外,你不是一直在看我怎么治疗的吗?”
冰见子医生时常把我叫到“冰见子诊所”,让我见习心理治疗,她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到,我这才明白她是真心实意的。
“但是……”我也知道这样问显得愚蠢可笑,可还是不顾一切地问了出来,“为什么选我担任心理治疗……”
冰见子医生一副正中下怀的样子:“因为你长得英俊啊。”
“啊?……”
“你干吗这么认真呀。我是说你长得很有意思。”
冰见子医生到底想说什么呀?看着我手足无措的样子,她噗嗤一笑。
“你长得虽然称不上什么英俊,但不知道什么地方使人有一种温柔体贴、惹人怜惜的感觉,这样就不会使对方产生戒意了吧。所以女性愿意对你诉说各种心事。也就是说,你这副长相,做女性的心理治疗再合适不过了。”
我不知道冰见子医生这番话出自褒义还是贬义,这时她的语气忽然温柔起来:“所以,请你一定接受这项工作。”
我在冰见子医生面前虽表现得有些犹豫,其实我的决心已定。
按照她指给我的方向,在“冰见子诊所”从事心理治疗工作。我没有医生执照,也没有什么心理治疗方面的专业知识,我有很多担心的事情,但是冰见子医生要我去做,我只有服从二字。
从赏樱的墓地倒了几趟车,回到我自己房间的时候,我心里已经完全作好了做一个心理治疗师的准备。
好吧,从今往后我要和患者进行一对一的交流,聆听他们心中的烦恼。冰见子医生告诉我站在患者的立场上,知心地倾听他们谈话最为重要,如果只是这种程度,我也许可以胜任。
我一边凝视着冰见子医生摘下来的那枝樱花,一边给自己打气,又想起来她说的关于我的长相适合给女性进行心理治疗的那番话。
果真如此吗?我十分在意,便走到洗手间对着面前的镜子照了起来,镜子里只出现了一张平时看惯了的脸孔。
冰见子医生说过:“你长得虽然称不上什么英俊,但不知道什么地方使人有一种温柔体贴、惹人怜惜的感觉,是一张不会使对方产生戒意的面孔。”事实真是这样吗?
仔细观察一下,我的两条眉毛的确有些下垂,鼻子微微向上翘着,再怎么迟钝的人也不会联想到一张威风凛凛的面孔。我想起了特别是上中学的时候,女生们给我取过一个外号,叫“八点二十”。我的眼角至今也和表针一样下垂,可能正是如此才显出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倘使这种长相适合心理咨询师这份工作,我何不增添一些自信。
在对着镜子给自己加油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将手里拿过的那枝樱花衔到了自己嘴里。
我自己究竟怎么一回事?我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是迷迷糊糊地盯着自己口衔樱花的面孔端详。
在明亮的灯光下,有五朵樱花分外热闹地覆盖在我脸的下半部分。
这个情景和冰见子医生刚才的一模一样,我一念及此,马上闻到了一种酸甜交加的气息,一股花香迎面扑来。
没有半点儿差池,我现在口衔樱花的地方和冰见子医生叼过的地方如出一辙。
只要一想到这里,我就感觉到好像在与冰见子医生接吻一样,全身都沉浸在一股幸福的满足感当中。
  五月初,也就是樱花凋谢后的一个月,我正式开始了在“冰见子诊所”作为心理咨询师的工作。
由于自己不是正式医生及在心理治疗上缺乏自信等,我心理上多少还残存着一些不安,但是冰见子医生打了包票说我不要紧,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可放心不下的了。而且一些心理咨询师和从事福利工作的人也在进行心理治疗,所以好像也不必过于计较资格的有无。
只是有一点,因为心理治疗是在“冰见子诊所”进行的,所以前来进行心理治疗的患者们都以为我是医生,说是不在意,其实我还是蛮在乎的。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冰见子医生鼓励我,“你不要在意,大大方方做就好了”,所以我打算就把自己当作一个医生来进行这项工作。
至今为止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有一个叫中川凉子的护士,她反对我进行心理治疗。
中川凉子比我小三岁,今年二十八岁,两年前开始在花冢医院工作,现在负责西楼病房的患者。
我喜欢她大大的眼睛,以及凡事可以轻轻松松商量的性格。两年以前,有一次她在值夜班的时候,突然被一个男患者从后边反剪住双臂,听见她的惨叫声,我冲过去帮她解了围,从此我们开始亲近起来。
随着约会次数的增加,我们发生了关系,但不知为什么一年前她开始冷淡我,并拒绝我的求欢。
当我焦急地问她为什么突然回避起我时,她用一种拒人千里的语气说道:“你去找冰见子医生求欢不就行了吗?”
一句话我就什么都明白了,她发现了我喜欢冰见子医生,因此十分不快。
凉子这种感觉我也不是不明白,但是我对冰见子医生的感情,只是一种单纯的爱慕。我告诉凉子如果把这种梦幻式的东西当真,也太可笑了,但是她摇着头不肯接受我的解释。
此后我们就中断了恋爱关系,只是偶尔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
午休时我在职工食堂遇见了凉子,所以我把她带到了医院后院的长椅旁,把自己即将担任心理治疗工作一事告诉她以后,她当即表示了反对。
“这种事情,你还是不做最好。”
凉子虽然这样说,可她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女朋友了,所以我也没有什么可在意的。
“即使你反对,我也要做。”
我的话音刚落,凉子立刻用轻蔑目光望着我说:“你呀,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
“明白什么?”
“你只是被利用了而已。”
“怎么会……”
冰见子医生利用我,这绝对不可能。因为她让不是医生的我,担任医生的工作。这对一个护士来说,可谓是一种破格提拔,在这件事上说冰见子医生利用我,这种想法真是大错特错。
事实上在众多的护士当中,能被冰见子医生挑选出来担任这样重要的工作,我对她感谢还来不及呢,根本就没有半点指责的意思。
“你想得太多了,冰见子医生给了我一个学习的机会。”
“是吗?”
“当然了,这还用说吗?”
凉子还是老样子,脸一直冲着别的方向。凉子乍看起来性格开朗,但是内心深处却强硬固执,因此不知和我发生了多少冲突摩擦。
“你这样评论冰见子医生不太好吧。”
作为比她年长几年的护士,我该提醒她时还是应该提醒她。
“不管怎样,我都接受这项工作。”
我把我的决定明确地告诉了凉子,她直截了当地反对,多少使我心里有些别扭。
我的首次心理治疗定于五月的第一个星期二,时间是下午三点开始。
那天,我先把自己身上那套上下分开的白色男护士服脱掉,换上了内科医生常穿的连体白大褂,然后把乱蓬蓬的头发梳理成三七开的分头。
当然这些都是按照冰见子医生指示做的,当我换好衣服从更衣室出来的时候,她对我微笑道:“不错,你穿起来很合适。”
“谢谢!”
我羞喜交加地向冰见子医生鞠了一躬,然后走进心理治疗室,坐到了医生坐的椅子上。
这时候室内已被负责挂号的通口小姐收拾得干干净净,在挂有针织窗帘的窗台前,摆着绿色的观赏植物,从房顶的一角若隐若现地传来一阵阵钢琴曲。
据通口小姐讲,冰见子医生为心理治疗室挑选的是拉赫马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
按照她的说明,拉赫马尼诺夫此前的作品,就是他创作的第一钢琴交响曲,问世以后不受欢迎,为此他在精神上备受折磨,并患上了精神病。但是拉赫马尼诺夫被成功地治愈之后,又创作了这首第二钢琴协奏曲,却大受欢迎,成为他东山再起的证明。
从房间里播放的这首背景音乐来看,不愧是冰见子医生,可谓是用心良苦。我对古典音乐一窍不通,可是听了这番介绍后,再听这首曲子,心中也不知不觉升起了一种悠扬、浪漫的感情。
在我的面前,当然摆有一张患者用来躺着的柔软的病床,一边的床角下摆着一套熏香的器皿,可能是薰衣草吧,一种淡淡的香气飘浮在房间当中。
万事俱备,患者什么时候出现都没问题了。
在寂静的房间内,我一个人坐在转椅上,打开了即将到来的患者的病历。
今天前来就诊的患者,冰见子医生一星期前已经诊治了一次,她建议患者进行心理治疗,对方也同意了。
不用说,我对这份病历已经读得再熟悉不过了,患者名叫片山夏美,还是一个十七岁的高二学生。
一般的心理治疗,把那些抱有烦恼和问题前来就诊的患者,称作来访者。与之相对,用语言和态度来宽慰这些患者的人,称为心理咨询师。
来访者和心理咨询师之间的关系,和一般医院里常见的那种传统医患关系截然不同,在一般医院里,由于医生处于给患者治病的立场,所以治疗者属于权威地位。
然而对我们来说,两者与其说是一种对等的关系,不如说是心理咨询师需要患者听取自己的意见,处于辅助从属的地位。
虽然我属于临阵磨枪,但是这种程度的常识我也具备,今天的来访者一个星期以前曾和她母亲一起来过这家诊所。上次她穿了一件花连衣裙,今天也许是刚从学校出来,她穿着一件运动上装和一条格子裙子。
冰见子医生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位女高中生,让我进行第一次的心理治疗呢?我没有直接问她理由,但或许她认为年轻女性比较容易向我倾吐烦恼,或者说交谈内容相对简单,我比较好处理吧。
不管怎么说,对我来说,我第一次的工作开始了。
然而和一个女高中生在一间密不透风的房间里,一对一地面面相觑,我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奇妙感觉。
我努力调整自己的思绪,提醒自己她是来访者,我是心理咨询师,然后尽可能地用明快的声音打着招呼:“下午好……”
“下午好。”女高中生口齿清晰地回答后微微鞠了一躬,把脸抬了起来。
病历上写着这个女孩今年十七岁,身高一米五五左右。她胖瘦均匀,运动上装里面系着一条深蓝色的领带,格子裙的裙长至膝上五六厘米处,穿着一双松松垮垮的白色长筒学生袜。
她的头发染成了浅栗色,从披肩的长发中可以看出,是出了学校以后把辫子散开的。
她略圆的脸盘上残留着一部分天真无邪,粘着假睫毛的黑眼圈好像洋娃娃一样圆圆地睁着。
仅从她开朗的外表来看,不会觉得这位姑娘心里有什么特别的烦恼。
说实话,我对十七八岁的女高中生一点也不了解。事实上我只有一个弟弟,可以说和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无缘。
所以眼前这位叫片山夏美的女孩心里在想什么,我怎么能知道?不过没准儿这倒是件好事。
因为现在这种新型的心理治疗重点在于,让来访者依靠自身的力量解决苦恼,在其成长的过程中,心理咨询师只要默默地在旁守护,必要的时候施以援手就可以了。
这就是美国心理学家罗杰斯提倡的“只要把人放在适当的环境下,人们一定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成长”的理论。“来访者中心疗法”就是在这种理论基础上诞生的。
根据这种理论,我只要积极地参与到她的个人烦恼当中去就可以了,并不需要给她指导。在她打开心扉、说出各种烦恼的时候,默默地守护着她摆脱烦恼、重新站起来就万事大吉了。
在这点上,冰见子医生也是这样指导我的,如此一来,我现在应该做的就是使她放松下来,并使她一点点进入到想要自我倾诉的情绪中去。
所以我若无其事地说道:“可以的话,你在这儿躺下,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好吗?”
女高中生听到我的话,向床上看了看,一言不发。
的确,忽然被要求躺在床上,对年轻的女孩子来说,感到困惑也是理所当然的。这时我用床头上的摇把,把床头摇起来一些,又在床尾放上了一条毛巾被。
“你随便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好好地休息一下吧。”
女高中生似乎总算接受了我的建议,把书包放在床上,慢慢腾腾地躺到了床上。
为了表示不看对方,我把房子里的灯光调暗了一些,开口说道:“你在这儿说的话,我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就把我当作一块听人说话的木头,对着说话就行了。”
这是昨天晚上我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台词,女高中生听到这句话,好像偷偷地笑了一下。
现在,女高中生躺在我的眼前。
我坐在她旁边,由于床头微微向上摇起来了,所以她的脸离我很近。
她的脸一开始就稍稍侧向与我相反的方向,我只能看见她的侧脸和浅栗色头发之间露出的白色耳朵,以及略微隆起的胸部。
不用说我和女高中生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这么近的距离究竟是否合适,正当我因困惑而垂下眼睑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股酸甜的、好像奶酪般的气味。
这种味道和冰见子医生叼过的那枝樱花的味道又不一样,我边想边把病历拿到了手上。
“片山夏美小姐,十七岁。”
在来访者的名字后面记载着其家族人员。
父亲四十八岁,母亲四十七岁,还有一个弟弟。父亲在一家名叫K的大型电机制造工厂工作。夏美本人在品川附近的一所女子高中上学,至今没有过被警察辅导等特殊经历,好像也没有和朋友发生过什么纠纷。
“你今天是从学校直接上这儿来的吗?”
我问了一句没用的废话,夏美略微点了下头。从她的胸部到膝关节盖着诊所的毛巾被,她对我没有半点儿戒心。
我又看了一眼病历,看着“主诉”一栏,也就是记载着来访者前来就诊内容中最为关键的部分那一栏,我读着冰见子医生秀丽的字体。
从一年以前开始,经常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闭门不出,和家里人也不怎么说话。特别是对母亲反抗意识较强,母亲一说什么就大叫“吵死了”。一个月以前,把和母亲一起照的相片剪成了一堆碎片。在身体表现上有爱啃指甲的毛病,所以指甲被啃得乱七八糟;耳朵上穿了不少耳洞,所以耳朵上一直伤口不断。在学校略微缺乏协调性,特别是最近变得浓妆艳抹起来,班主任让多注意点。
仅从病历上记载的主要症状来看,这个女孩在家里处于孤立状态,特别是跟母亲关系极不融洽。第一次来诊所的时候,夏美是由母亲陪着一起来的,所以说不定病历上母亲的意见非常突出。
我“吭”地干咳了一下,接着唤道:“夏美姑娘。”
在开始进行心理治疗之前,应该如何称呼患者才合适呢?叫片山小姐吧,显得有些冷淡;叫夏美小姐吧,感觉好像毫不相干的人一样,还是叫夏美姑娘最为自然,这是昨天晚上我费了半天劲儿才想出来的。
“房间的温度现在这样合适吗?”
她点了点头,但是贴着假睫毛的眼睛还是圆圆地睁着。
“可能的话,把眼睛闭上,身体也放松一些,这样可能更舒服一点儿。”
要使对方说出埋藏在心里的话,首先要让她进入到自己的世界里去。
夏美姑娘出人意料地非常听话,按照我说的把眼睛闭了起来,接着做了一个深呼吸。
看着她做完这些动作,我开始提问:
“夏美姑娘,你好像跟母亲之间发生了很多冲突,你是不是对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我的话音刚落,夏美闭着眼睛爽快地点了点头。由于她点头时给人的感觉过于使劲儿,我不由得问出口来:
“你妈妈是你的亲生母亲吗?”
“嗯……”
“你妈妈对你不错吧?”
夏美的嘴唇动了一下,又停了下来,然后下定决心似的说:
“我讨厌那个人。”
“讨厌?”
“我不想见到她。也不想看到她的脸。可是她却总借机找我说各种各样的事情……”
即使不喜欢,但是这种极端的敌视情绪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可那是你母亲啊。”
我刚一说完,夏美拼命摇头,浅栗色的头发左右乱摆。
“我可不想变得像那个人一样。”
夏美姑娘如此坦白,让我感到非常吃惊。而且她还把自己的亲生母亲叫作“那个人”,并一口咬定不愿意做母亲那样的人。
按照我单纯的想法,我觉得母女之间的关系会一直很好,而且两个人有说不完的心里话,但眼前的情形却完全相反。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刚开始工作的心理咨询师,我能让她把内心深处的秘密都倾吐出来吗?为了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我点了一下头后接着问:
“在我看来,你母亲好像非常慈祥,你讨厌她的什么地方?”
“她好像非常担心你呀。”
“但是,我可不想做她那样的人。什么事情都要发表自己的意见,在父亲面前趾高气扬,而且显得很老……”
“很老?”
我急忙反问了一句。母亲即便显得有些衰老,不也是很自然的事吗?如果老也不行,那么做母亲该怎么办才好呢?
“可是,那是你的母亲呀……”
“所以每天非见面不可,跟她在一起,连我都会感觉变得像她一样……”
夏美像是重又想起母亲一样,一脸厌恶的表情。
“可是……”
厌恶自己长得和母亲相像,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母女俩长得相像,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拒绝和母亲长得相像,是想要从此断掉母女的缘分吗?
  但是一个星期以前,夏美和母亲来看病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她那样讨厌她母亲。当然我当时也察觉到夏美的脸总是朝着别的方向,却没有感觉出来什么特别的憎恶情绪。
这样看来,她只是讨厌变成像母亲那样上了年纪的人吗?
或是这个年纪的年轻女孩特有的那种洁身自好的表现?
“你的母亲,我觉得看上去很漂亮啊……”
“您自然看不出来啦。其实她脸上有很多皱纹呀,而且小腹脂肪臃肿,胸部也……”
这个时候,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冰见子医生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我没想到冰见子医生会来,所以一看到她就不由得站起身来。
难道她有什么事吗?我刚从夏美那里听到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正在暗自惊叹的时候,冰见子医生是因为担心我而前来相助的吗?
然而冰见子医生的手一直扶在把手上,她轻轻地举起右手,纤细的手指做出了一个小小的圆形。
我一看到她的手势,立刻明白她是问我“进行得顺利吗”,我点了点头,她大概看明白了,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也许冰见子医生一边在隔壁的诊室里为患者治疗,一边担心我这边的情况,所以特地过来看看。这仿佛是在告诉我,即使遇到什么难题,她就在我的旁边,让我放心大胆地去做。
我按照自己的理解思考之后,把注意力重新转向夏美姑娘。
“但是,人上了年纪脸上出现皱纹,腹部臃肿下垂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因为你母亲比你大三十岁,而且还生了你和你弟弟两个小孩。”
“但是,我讨厌这些。我绝不想变成那种样子。”
我觉得夏美的想法十分任性,但如果这时对她进行不合时宜的说教,就不能称其为心理治疗了。不管怎么说,现在对我来说最为重要的是,让夏美自由自在、无所顾忌地说出她的心声。
“对了,绝不能变成那个演员那种人。”
我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喜欢说教的演员的面孔,并告诫自己,然后问道: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你母亲的?”
“已经,从很久以前就……”
“那么,为了不使自己变成母亲那样,你一直非常努力吧。”
夏美姑娘干脆地点了下头。
“你父亲呢?”
“他是傻瓜,一个老好人……”
“傻瓜?”
“我父亲一点儿也不了解我母亲。所以不管我母亲怎样对他,他都一门心思放在工作上……”
夏美的情绪好像激动起来,粘着假睫毛的眼睑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如果仅从病历上的家族史和夏美母亲的外表来看,不会认为片山家有什么特别的问题。夏美父亲工作的公司,是生产电机的一流企业,她母亲我虽然只见过一面,但穿着打扮略显华丽,一看就是所谓的中产阶级的夫人。
在这种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夏美,却讨厌母亲,甚至跟母亲连话都不愿意说,而且还一口咬定父亲是个老好人兼傻瓜,一点儿也不了解母亲。
也许夏美察觉到了她母亲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一边担心自己有窥探他人隐私之嫌,一边顺藤摸瓜问道:
“你不喜欢你母亲,是不是还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有什么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
夏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使劲儿地咬了一下嘴唇。
“我妈妈有她喜欢的人了。”
“是你父亲以外的吗?”
对着点头称是的夏美,我又问了一句:
“那是怎么回事?”
“我母亲经常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外出。而且在家的时候,时常兴高采烈地打电话,放下电话后竟会唱起歌来……”
“但是仅凭这些,也不能确定你母亲就一定有了喜欢的人吧?”
“不,我心里明白。”
夏美如此肯定,我也不好再反驳什么。这里面也许还包括了年轻女性独特的第六感吧。
“因此,你和你母亲……”
夏美虽然没有回答,但是眼圈周围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泪光。她是努力忍着不哭出来吗?不管怎么说,知道母亲除了父亲之外另有新欢,可见她所受的打击之大,心灵上承受的压力之重。
“可是你父亲和母亲之间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争执吧?”
“所以,我才讨厌他们。”
夏美被浅栗色头发遮住的脑袋激烈地左右摇晃着。紧接着她如释重负一样,朝挂着白色花边窗帘的方向一直望去。
是因为把心中埋藏至今的重大秘密说了出来,夏美才一下子变成了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还是她对自己如此坦白感到有些吃惊?不管怎样,夏美总算是敞开了自己的心扉,这一点是不会错的。
这个时候,我虽然觉得休息一下比较合适,但是话已至此,一气呵成让夏美吐出所有的苦恼,也许对她更好。
我感到自己好像一个无情的法官,继续追问。
“听到这儿,我差不多了解了你对你母亲的感情,但是你用剪刀把和母亲一起照的相片剪成碎片,也出自同样的理由吗?”
听到我问,夏美慢慢把视线转了回来。
“上次来这儿的时候,你母亲好像非常在乎这件事情,可是你母亲是怎么发现的呢?”
夏美的目光突然充满了挑衅。
“就是为了让她知道,我才把剪碎的照片放到了我的桌子上的……”
自己照片的脸部被剪成碎条儿放在女儿的桌子上,做母亲的当然非常吃惊,而且感到极不舒服。
“你怀疑你母亲和其他男性关系亲密,这件事你母亲知道吗?”
夏美不回答,只是左右晃了晃头。从孩子的角度来看,这种事情的确无法对父母开口。不,不仅是父母,就是对朋友,可能也难以启齿。
“看来这件事一直埋藏在你一个人的心里。”
这次夏美很干脆地点了一下头。
“你的感受我非常理解……”
我再次把目光转向病历。
“这里写着你经常啃指甲,而且指甲尖儿被你啃得乱七八糟的,耳朵上由于开了好几个耳洞而伤痕累累,这些都是真的吗?”
“给我看看行吗?”
夏美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把右手从毛巾被下面慢悠悠地伸到了我的面前。
夏美的右手圆润小巧,显得特别年轻,每一根手指都焕发着青春的光泽。
我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她的手,柔软温暖。我真想就这样一直握下去,但马上又凝神朝她的指尖望去。
人们常说指甲是青春和健康的晴雨表,夏美的指甲颜色的确宛若樱花一般,闪闪发光。
然而她的食指和中指的指甲却剪得很怪,指甲盖上还有几处小小的伤痕,使她的指甲尖儿呈一种锯齿形状。
这恐怕都是夏美咬出来的吧。由于接触到年轻女孩儿活生生的世界,我感到有些窒息。
可是夏美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指甲啃成这样呢?毕竟这属于一种自我伤害行为。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啃指甲的……”
“从很久以前……”
夏美虽说把手递给了我,可回答我的问题时态度却十分冷淡。
“为什么?”
进行心理治疗时按理说医师不应该东问西问,让患者自由自在地倾诉最为理想,可是眼下如果我沉默不语,夏美也不会主动诉说什么。
“你是否有过非常烦躁不安的时候?”
“我啃指甲的时候,心里感到非常宁静。”
原来如此,不知怎的,我竟也接受了她的说法。
“可是这样一来,你就涂不成指甲油了啊。”
“反正在学校涂指甲油的话,也会被校方批评……”
在日本的高中,有些学校允许学生涂指甲油,有些学校则禁止,夏美上的学校看来禁止学生涂指甲油吧。
“这也和你母亲的事有关吗?”
“有没有关系我也不清楚,只是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在啃指甲了。”
啃指甲是一种情绪不安定的表现,这在书本上有过记载,但是眼前夏美被啃坏的指甲,已经远远超过了情绪不安的程度,给人一种强烈的感觉,仿佛她是要把某种焦躁不安的情绪啃掉似的。
“把你的耳朵给我看看,好吗?”
听到我的话,夏美听话地把头扭向一边,用右手慢慢地撩起了披肩发,随着染成浅栗色的头发一层层被拨开,头发下面露出了戴着金色耳钉的耳朵。
至今为止,大概因为夏美化妆过浓的原因,我一直没能发现她从耳朵到脖颈的部分,白得近乎透明。
如果夏美的学校禁止学生涂指甲油,那么戴耳环就没问题了吗?
还是因为耳环可以藏在头发里面,她是悄悄戴的?总之,我还是第一次在这种近在咫尺的距离,细看年轻女孩儿从耳朵到脖颈的部位。看着夏美十分柔软的耳朵及呈几重螺旋状的耳廓,我情不自禁地想要吻上去。
看来心理咨询师也是一个充满诱惑的职业。我心中升起一种古怪的羡慕……我赶紧警醒自己,用稍稍冷淡的声音询问:
“对不起,我摸摸可以吗?”
夏美没有回答,我就理解为同意,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耳朵。
夏美的耳朵和手一样,比我想象的还要柔软,我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耳垂,在金色耳钉周围可以看到点点细小的伤痕。这都是些针孔大小的伤痕,一共有四处,特别是在耳钉旁边的伤口显得很新,结着黑色的疮痂。
“这周围有些伤口,这些耳洞都是你自己扎的吗?”
“不是……”夏美答完接着说。
“第一次是去医院做的,其余的都是我自己……”
穿耳洞这种事自己也能做吗?我感到匪夷所思。
“很痛吧?”
“用毛巾包着冰块,先冷敷几次,然后再穿耳洞,所以也不是很……”
夏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只是听她说,就已经感到耳垂的地方变得很痛。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有一种想把一切都毁掉的欲望,因为我的脸、身体、指甲、耳朵都是些不好看的东西……”
“哪儿有这种事呀。”
处于青春期的十几岁的女孩子,会经常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一种不可忍受的厌恶和不快感。
从侧面看上去夏美显得青春年少,这个花季女孩儿为什么会陷入如此厌恶自我的情绪当中呢?如果是历经沧桑的大人还可以理解,是否因为女孩子越是年轻理想越高,由于梦想太大,一丁点儿的缺陷都不能忍受,因此才会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之中?
即使这样,夏美的情况还是有些异常,甚至可以说过于极端。夏美对自己的身体、容貌、指甲、耳朵全部感到厌恶,但是十七岁的她,个子虽然稍微矮了一点儿,但并不显胖。圆圆的脸,鼻尖有点儿微微上翘,反而显得十分可爱,我不觉得她有什么特别不好的地方。
但是她却想把这些全部毁掉,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样说,会遭报应的哟。”
我简单劝了夏美两句,她根本就不接受。
“我对自己的眼睛、鼻子、嘴都讨厌得要命。”
“你长得十分可爱,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想改变眼前的一切,所以每天化各种各样的妆……”。
听她这样一说,我仔细看了看她,只见夏美整个脸上的确色彩过浓,眉毛描成弯弯的山字形,眼线画得很浓,贴着假睫毛,涂了几重睫毛膏,眼睛好像洋娃娃一样又圆又大。
我一下子想起了眼下最为当红的那位年轻的偶像歌手,指出夏美“像H.A一样”,她使劲点了点头。
“但是,你是你自己啊。”
我回想了一下,发现最近那些年轻的女孩子长得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许正如夏美所说,她们都觉得那个当红年轻偶像歌手的脸型最漂亮,因此无比向往,所以大家都极力模仿那个歌手来给自己化妆。
“这样一来,你自己的个性不就没了吗?我觉得你现在不化妆的样子最可爱了,真没必要做这种画蛇添足的事情。”
夏美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对我怒目而视。
“我,回去了。”
“等一下。”
如果夏美这时回去的话,那我眼下所做的心理治疗就前功尽弃了。不仅如此,激怒了患者对我来说相当不利。
夏美突然提出回去的理由,不用说是我刚才的说法惹恼了她。
身体肌肤受之于父母,不好好地爱护,反而弄出很多伤口,甚至还要勉为其难地改变自己的容貌。对她这种态度,我出于义愤情不自禁批评了她两句,却激怒了夏美。
“如果我做了什么惹你不高兴的事情,请你原谅。”
看来我刚才得意忘形,说了一些过火的话。夏美肯定觉得这些话和平时在母亲那儿以及学校老师处听到的一样,所以才要回去的。
“对不起……”
但是,我为什么要向这个小毛孩子道歉?我哪点说错了?可这些在心理治疗上却行不通,这也许就是患者棘手的地方。
不管怎么样,如果让夏美就这样回去的话,会使特别提拔我担任如此重要工作的冰见子医生感到失望。
“等等,我是一个新手……”说完以后,我又慌忙纠正,“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像你这样年轻的患者,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我刚一说完,夏美回过头来,用不解的目光望着我:
“医生,你刚做大夫不久吗?”
“嗯,也算吧,这边的心理治疗是刚开始的。”
我以为自己不是真正的医生之事要穿帮了,紧张得心里“嘭嘭”直跳,夏美重新回到了床上,把背靠到了床头上。
“你刚才对我说,你只是一块沉默无语、听人说话的木头……”
  “对对,是这么回事,所以你还像刚才那样,把什么都说出来,好吗?”
这样一来,到底谁是心理咨询师,谁是来访者,我也搞不清楚了。
夏美总算不再生气了。
看到她脸上重新恢复了平静的表情,我首先辩解了一句:
“刚才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你清水出芙蓉的样子,我觉得已经很漂亮了。”
“但是,我讨厌得要命。”
我知道如果再说什么,只会引发争吵。
“我明白了。”
我一边点头,一边重新看向夏美的脸。这是一张谁看见都会觉得青春靓丽、天真无邪的面孔,如果夏美自己有意的话,那么很多男孩都会主动去接近她,这点绝不会错。
但是,夏美对自己的长相却厌恶得不得了,从长相到身体,从耳朵到指甲尖,好像都成了她厌恶的对象。
人们多少都会有一些自我否定的倾向,特别是年轻时这种倾向更为突出,在对自己的身体进行单方面苛求的同时,在其他方面则表现为对周围的人攻击性较强。特别是夏美,她厌恶她母亲,不想变成母亲那样的情绪极为亢奋,所以表现在言行举止上就是伤害和母亲有些相像的自己。
即使我这么一个临阵磨枪的心理咨询师,也能够察觉这些事情,问题是下一步,我应该如何处理才好。
“至此,你的想法我差不多已经了解了,你自己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事情吗?”
我看着病历上“和朋友之间缺乏协调性,有闭门不出的倾向”这句话发问:
“你和学校的朋友之间关系怎么样?”
“他们都不喜欢我。”
“是不是只是你个人的猜想?”
“不是,这些也都是那个人的错。”
又来了,夏美对母亲的怨恨好像很深。
“那么,你可不可以把那些事给我讲一讲?”
夏美盯着天花板望了一会儿,好像下了决心。
“那个人自己既狡猾又污秽,却总是对周围的人说我令人担忧,是个干什么都没出息的孩子,从朋友到老师她到处说我的坏话,装作只有她一个人担心我似的……”
接着,夏美把对母亲的不满和与朋友们相处不好的事情,一件件说了出来。
听着夏美滔滔不绝的述说,我好像在听自己的孩子进行哭诉一样。
夏美的述说有时是跳跃间断的,而且条理也说不上清晰,但基本上说的还是她对母亲的厌恶。母亲利用父亲的迟钝,仍在红杏出墙,她不能容忍母亲有外遇,认为由这样一位自私自利的母亲所生,她自身也有一种不洁之感,这甚至影响到了她与朋友之间的关系。夏美做不到心无芥蒂地与大家进行交往,结果导致了彼此之间的冲突。
所以出现了啃指甲、扎复数耳洞的现象,夏美有时称母亲为“老太婆”,或骂母亲是“恶魔”,甚至发展到深更半夜突然就不见了,出去买安眠药服用,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不相信母亲,还有就是为自己和母亲相像而感到烦躁不安。
大约二十分钟,夏美就像机关枪一样一个人滔滔不绝,最后不知是说累了,还是由于把自己在心中埋藏至今的秘密一口气发泄了出来,从而获得了一种安全感,夏美大大地叹了口气,突然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对不起。”
“没关系,这样就对了。”
我一下子感到夏美非常可爱,连忙抑制住想要去抚摩她脑袋的冲动,接着说:“你的感觉我非常理解。如果我是你的话,也许会做出同样的事来。”
“真的吗?”
夏美好像找到了知音,显出一种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的表情。
“但是,你最好把这一切全部忘掉。如果你一直纠缠在这些事当中,不断地对母亲进行反抗,或者伤害自己,最后什么目的也达不到。像你这样的好孩子,总是被这种无聊的事情所困扰,实在太可惜了。这样一来,不就等于你输给你母亲了吗?与其这样,还不如把自己的生活重心移向外面的世界,自然地和大家进行接触,那么高兴的事和有意思的事多得很啊。”
当我觉得自己又说过了头想要住口的时候,发现夏美一直在频频点头。
从夏美目前的样子看上去,她好像正在准备重新迈出人生新的一步。虽然在此后漫长的人生岁月里,也许还会出现烦恼和挫折,但是那个时候再到这儿来谈心就可以了。
“那么,今天就到此结束吧?”
我看了一下表,从开始到现在正好五十分钟。
一次的心理治疗时间,大多定为四十五分钟到六十分钟。
从时间上来看,五十分钟刚好合适。
我把和夏美谈话的内容大略记录在病历上,然后到隔壁冰见子医生所在的诊室去了一趟。
冰见子医生正在诊治一位五十多岁的男性患者,看到我问道:“完了?”
“唔,差不多……”
“那,没什么问题吧?”
虽然夏美途中曾经提出要“回去”,但是后来她还是坦率地诉说了自己心中的秘密,因此我觉得还算顺利吧。“对。”我答道。
“你告诉她,如果她还希望进行心理治疗的话,请她跟诊所联系。”
我点了点头,重新回到心理治疗室,夏美已经从床上下来了,单手拿着书包站在那儿。
“那么,今天就到此结束,来这儿治疗以后,感觉好点儿了吗?”
听到我的问话,夏美回答:“应该是吧……”
“如果再出现什么情况的话,跟我们联系好吗?”
“那个,您的名字是……”
我连忙把挂在胸前小小的名牌拿给她看,同时自我介绍道:“北向,读北向而不是北风。”刚说了一半儿,夏美噗嗤一下笑了。
“知道了……”
我还想再说点儿什么,但是夏美已经朝门的方向走去。没办法,我也跟着出了房间,把病历送到了挂号处。
就在我呆呆地站在办公室中间的时候,听到挂号处的通口小姐正在向夏美收钱。
“收您一万五千日元。”
一次的心理治疗费用,的确是这个价钱,但是收那么多费合适吗?是冰见子医生的话,当然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像我这样的人,我认为未免有点儿贵了。夏美如数付了钱。
我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夏美,心中暗语:“对不起……”
夏美走了以后,我突然觉得自己如同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刚开始的时候,我当然十分紧张,非常担心这次心理治疗能否顺利完成,但是完了以后我又有了新的担心,比如自己的治疗是否得当,而且觉得这种程度的治疗收费一万五千日元,总有点儿于心不忍。当然这些钱并不会装进我的口袋,但我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我就这样一直站在办公室里,冰见子医生走了过来。
“怎么样?还算顺利吧?”
“对,还算是。”
“问题还是出在患者母亲身上吧?”
“嗯,是这么一回事。那个女孩儿的母亲好像另有了新欢,她察觉了这件事,所以变得越来越讨厌她母亲。”
冰见子医生缓缓点了点头。
“对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容易把母亲当作女人对待,所以反抗十分强烈。”
“因此她啃指甲,扎耳洞,化妆化得像个洋娃娃似的,而且她的朋友们也如出一辙……”
“因为年轻,所以对自己缺乏自信吧。”
的确在这一点上,冰见子医生打扮得极有个性,十分潇洒典雅。
眼下她穿着上下分开的白制服,上衣是紧身立领的,领口微微敞开,下身是同一颜色的白裤子。粗略一看,好像白色制服谁穿都是一样,可是双腿修长的冰见子医生穿上,就好像穿着一套上下分开的白色套装的模特似的。
实际上想让这位美貌的医生看病的男性患者很多。刚才那位拿了药就回去的中年男人,也是这群患者中的一个。
我正在琢磨的时候,“我要回去了,请给我叫辆车。”冰见子医生吩咐挂号处的小姐。
冰见子医生要去什么地方?我刚刚结束自己的第一次心理治疗,所以还希望和她再聊上一会儿,但冰见子医生有事,我也没有法子。
“请问,您是回花冢医院吗?”
听到我问,冰见子医生摇了一下头。
“我要去一个地方,下面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在赤坂的诊所,诊疗时间为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所以还有两个小时。这段时间里,我只要负责倾听来访患者的谈话,然后替冰见子医生预约下次的治疗时间就可以了。
“您放心吧。”
我的话音刚落,冰见子医生就走进了更衣室,不一会儿她穿着外出的服装走了出来。
刚才她还穿着上下分开的白色医生制服,现在却穿着一件黑色的领口斜开的连衣裙,戴着白金项链,上面披着一条白色针织大花的披肩。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我都觉得冰见子医生与其说是一位医生,不如说是一位刚从时装杂志中走出来的模特。
我曾经跟这样一位医生单独去墓地赏过樱花,刹那间我的心中升起了一种自豪感,但是不知冰见子医生是否知道我的感慨,她好像在说再见一样轻轻地晃了一下右手,就转身出去了。
冰见子医生走后,我充满紧张感的身体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做些什么呢……”
我一下子变得无所事事起来,想翻翻护士方面的专业书,却又看不下去,正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花冢医院的中川凉子的事情。
她反对我担任心理治疗工作,甚至直言不讳地指出我被冰见子医生利用了。
想起这些事情,我就给凉子打了个传呼电话,告诉她我刚刚结束心理治疗,但是她却闭口不答。
“患者是一位十七岁的女高中生。好像对母亲有许多不满。”
听得这儿,凉子接过话茬儿:“那个女孩子,好可怜啊。”
“什么意思?”
“因为她把你当作医生了吧?”
“谁不是一样,只要病治好了不就行了吗?”
“但是,这不是一种欺骗吗?”
“欺骗?”
我不由得喊出了声。我觉得自己尽了最大的努力,而且夏美最后也是接受了我的建议后回去的。凉子却说这是一种欺骗行为,这也太过分了。
“你是不是对我担任心理治疗工作有什么不满?”
“并不是啊,我想说的不是这件事情。”
凉子的声音异常平静,愈发让我感到生气。
“我的确不是医生,但是进行心理治疗并不是非要医生不可的吧……”
我和那些没有医生资格的心理咨询师和社会福利工作者一样,他们也在进行心理治疗。作为一个护士,我进行心理治疗也不足为奇,我对凉子解释过,但是她却不能接受。
“但是,那个女孩儿以为你是医生才会让你治疗的吧。如果她知道实际情况,我想她是不会接受你的治疗的。你让她认为你是一个医生,这就是一种欺骗行为。”
“等一下……”
对于凉子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感到极不舒服。首先作为护士,我是她的前辈,可她每次都用“你”这种没大没小的称呼,对此我非常不满。曾经一段时间我们有肉体关系,那时她这样叫我,我也无话可说。可现在我们两个什么关系也没有,她难道不应该称呼我一声“前辈”吗?另外,尽管她比我小,却总用一种冷静的态度对我高谈阔论。
“说起欺骗一词,如果让冰见子医生听到了,那可不得了啊。正因为来访者是一位年轻的女孩儿,所以她觉得我这种年轻男士比较合适,才让我担任她的心理治疗的。”
“是吗?”
听到凉子这种一成不变的扫兴语气,我一下子火了起来。
“你是否对冰见子医生的做法有什么不满?”
“是有。”
“如果有的话,说说你到底有什么不满?”
“对她治疗患者的方法。”
“治疗患者的方法?”
作为一个护士,应该服从医生的治疗方针。凉子竟然对身为院长的冰见子医生的治疗方法有所不满,这样一来,这家医院的治疗还怎么进行下去?
“喂喂,你说的是心里话吗?”
我说完后突然想起挂号处的通口小姐还在身边,于是放低了声音。
“你说明白一点儿,的确有这种情况吗?”
“当然有啦。”
凉子的声音还是和平时一样冷淡。
“哪个病房的?是谁?”
我也是花冢医院的护士,所以几乎所有的患者我都知道。
“西楼二〇五号病房的村松先生。”
西楼病房不是我直接负责,但是那边的事我还是知道一些的。的确有一位四十五岁左右的男性患者,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应该是给他服用了不少药物,所以他迷迷糊糊昏睡的时候居多。
“村松先生刚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虽说患有抑郁症,但他当时说话还是清清楚楚的,我觉得他根本不用住院,但是冰见子医生却要他马上住院,现在他几乎都是躺在床上昏睡……”
“你是否有证据证明这是冰见子医生的过错?”
“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可是觉得可疑……”
“但是,冰见子医生一定是认为住院合适才让他住院的,觉得必要才让他吃药的。”
“是这么一回事吗?”
凉子的语气好像冰见子医生误诊了一样。
“你先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然后再发言。”
“我再怎么考虑,也觉得奇怪。”
再这样继续下去也只能是两条平行线,而且在电话中一直争论不休也毫无结果。
“不管怎么说,有时间我去查明这位患者的情况,但是你最好不要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
我口气严肃地警告了凉子,然后挂断了电话。
  总院花冢医院一带是安静的住宅区,在多摩川沿岸的河岸空地上,少年们有的打棒球,有的踢足球,还可以看到一些遛狗散步的人们。
从我住的大森出发,先坐JR(日本铁路公司)线到大井町,然后换乘东急大井町线,坐四五十分钟就到了医院。一想到从住宅密集的大森去空气清新的住宅区上班,而且沿途电车很空,就觉得非常舒服。
我只有每星期二、四去赤坂的“冰见子诊所”,所以其他几天要去花冢医院上班。
花冢医院除了门诊室和检查室以外,还有九十张病床,分成东楼病房、西楼病房和特别病房三个地方。
以前男患者住在东楼病房,女患者住在西楼病房,男女是分开的。五年以前,冰见子医生提出把男女患者放在同一栋病房,患者恢复得较快,所以现在变成了男女合住,不管哪栋病房都住着三四十个男女患者。另外,特别病房是收容那些特别吵闹或有暴力倾向的危险患者的地方,所以整栋病房是封闭式管理。
我主要负责东楼病房,被任命为主任,其他就是协助冰见子医生诊治前来看病的患者,当然也包括去赤坂的分院工作。
包括社会福利工作者在内,花冢医院共有四十名护士,除了白班还有中班和夜班,另外急救车送来紧急患者的时候,有些患者发出异常的声音,有些患者乱跑乱闹,甚至还有要自杀的患者。这时除了值班人员以外,还要紧急召集其他的工作人员。
常勤的医生是院长冰见子医生和佐藤医生,另外还有从城东大学附属医院到这儿出诊的年轻的圆山医生。城东大学是冰见子医生毕业的学校,她曾经在那所大学附属医院精神科的门诊部,进行过一段时间的临床实习。在那里她的美貌同样引人瞩目,吸引着很多医生主动去接近她,据说教授们也非常喜欢她。
有时我会开车上班,从大森经过第一京滨开到八号环线,然后到上野毛,有时要用近一个小时,比坐电车还慢,但是我非常喜欢自己开车上班。
我的车是我以前就喜欢的客货两用车,对低工资的我来说是一件奢侈品,但是我没有其他的爱好,车是我唯一的乐趣。
幸好医院的场地很大,也有停车场,所以我每次都把车停到工作人员专用的停车场上。
为了这辆车,中川凉子也曾挑过我的毛病,理由是这辆车对我来说太豪华了。
然而这种事不用她说我也明白。这辆车的确和我的身份有些不太相符,但是有追求一点豪华的想法也无可厚非吧?
我的梦想是有一天开着这辆车带着冰见子医生去游车河,但是不知是否能够实现。我期待着什么时候冰见子医生突然有急事,然后对我说:“你开车送我去。”为了这一刻的到来,可以说我时刻都在准备着。
当然凉子是不会知道我这些想法的。她认为与其买这种昂贵的进口车,不如买些家具把自己的住处安排好才更为实用。这是她的意见,可是我有我的做法。
也就是说,凉子作为一个女人,享受生活的方法和我截然不同,但仔细回想一下,买这辆车也有凉子的原因。
因为有一天,她忽然开始拒绝和我做爱,我再三请求,她就是不肯。“你不满意我什么地方?”我忍辱问她。“你是个好人,但是太单纯了。”“单纯有什么不好?”我又问。“也就是说,你把生活看得太简单了。”她冷淡地回答。
我以为凉子是因为我爱慕冰见子医生而心存不满,谁承想从那时起,她已经和一个男老乡开始交往起来。
这件事我也是最近从凉子的一个朋友那儿听说的,因此那时她觉得怎么跟我顶嘴都可以的吧。从我们刚开始交往的时候,凉子就有点儿狂妄,然而这次她竟然批评起冰见子医生的治疗方法来了,就是胆子再大,也应该有个限度。
如果这件事传到冰见子医生的耳朵里,说不定凉子马上就会被解雇。
凉子十分清楚这些,但仍然一口咬定是冰见子医生的错误。是因为她至今还嫉妒我爱慕冰见子医生才出此言,还是真如凉子所言,冰见子医生的治疗方法的确存在问题呢?
无论如何,我有必要和凉子两个人单独见上一面,具体询问一下那个有问题的患者的事情。
位于上野毛的花冢总院和病房之间的距离较远,所以同在一家医院的工作人员,有时一天也碰不到一面。
因为护士采用的是三班倒的工作制度,白班是从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中班是从下午四点到夜里十二点,夜班是从夜里十二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所以病房不同的话,即使在同一天的同一个工作时间里,有时也见不到面。
自从听到中川凉子对冰见子医生的治疗有所不满之后,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和她好好谈谈,可是我有空儿的时候,她上夜班,我中间还要到“冰见子诊所”工作,所以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况且谈话的内容涉及患者的治疗,也不可能在医院里面随意交谈。
因此,我和凉子单独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在我做完夏美的心理治疗后的一个星期,大约是五月中旬。
那天刚好是个星期天,我和凉子都休息,所以我约她:“我们好久没见了,一起吃顿饭怎么样?”凉子说下午比较合适。
虽然我猜想凉子也许是在回避晚上和我单独相处,但还是按她的要求答应了下来。
可是,如果在离花冢总院很近的地方,也许会碰到其他的工作人员。考虑了半天,我决定还是在离上野毛较远的自由之丘车站附近的咖啡店见面。
到了约好的时间,我穿了一件粗粗拉拉的横条衬衫和一条白色棉布裤子出了门,凉子十分钟以后才姗姗来迟。她穿着一件敞胸的浅蓝色长袖衬衣和米色的裙子,没有怎么精心打扮。我们很久没在外边单独见过面了。
“今天天气真不错啊。”
听到我的话,她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半点儿欢欣雀跃的样子。
“你吃些什么?”
“我只要咖啡就行了。”
凉子只说了一句话,就从挎包里掏出一张纸放在了我的面前。
看来她把那个有问题的患者的病历复制了一份。
一对男女好久不见,总算单独相聚于咖啡厅,我觉得一般都会先问一下彼此的近况,聊聊双方新近的兴趣什么的,但是凉子好像完全没有这种意思。
“哦,等一下。”
我压抑着心中升腾起来的怒火,重新打量着凉子。
“我们已经有两个月没这么见过面了吧?”
“是吗?”
何必回答得如此冷淡呀。说实话,我对凉子多少还有些留恋。自从一年前她突然拒绝我以后,我也曾经认命了,但是面对面地坐着,我又想一把把她抱在怀里。这种恋恋不舍要到何时……忘了离开你的女人吧,我提醒着自己,并无可奈何地从桌子上拿起了病历。
“这就是那位有问题的患者的病历吗?”
“我觉得你亲自过一下目,更便于了解情况……”
这份病历是凉子趁着上夜班的时候偷偷复印出来的吧。
病历的最上面写着“村松博之”的名字,病名为“躁郁症”。
患者的年龄为四十四岁,职业是银行职员,家里除了妻子,还有一个上初中一年级的儿子。
患者第一次到花冢总院就诊是今年二月份,在初次诊断内容一栏旁边,有着冰见子医生“花冢”的签名。
“什么时候住的院?”
“一到医院,当时就住了进来。”
病历上记载的病情为“失眠,容易疲倦。不能集中精力工作,有时情绪激动,因为一点儿小事就轻易暴怒”。
“是一个人来的吗?”
“是和他太太一起来的,一直在自言自语‘危险’‘小心’等,想要他安静下来时,他又大喊‘吵死了’,把门诊室的标志也推倒了。”
凉子好像当时在场一样,干脆利落地回答。
“诱发病情的契机是什么?”
“今年年初女儿因交通事故亡故后,患者的异常言行就开始逐渐增多。”
以一个事件或一件事为契机,使人的正常心态出现了倾斜,这种事情并不少见。比如在我负责的病房,有一位女性由于遭到所爱男人的抛弃,从此变得精神失常,住院已经一年了,到现在还没有恢复。
眼前这份病历上记载的这位父亲,自己心爱的女儿有一天突然遭遇交通事故死去了,而且他本人又目睹了整个过程,此事就成了导火索,从此他的言行变得越来越异常了。
“那么,在交通事故发生以前,这位患者又如何呢?”
“他原本就是一个很认真的人,有时会无缘无故兴奋起来,特别是喝酒以后容易发怒,在公司好像因为吵架也得罪过同事。”
精神病患者当中,的确是过于认真且神经质类型的人偏多。
“看来还是女儿的突然亡故,成为了诱发这位患者发病的直接原因。”
“是这么回事,从那以后他会突然喊叫‘危险’‘小心’等,一个人一边嘟嘟囔囔地发牢骚,一边这儿那儿地到处乱走,即使去上班也做不了什么工作,所以被公司命令停薪留职在家休养。”
从专业角度来看,这些易怒、多语、多动的症状严重的话,很明显就是初期的焦躁症。
“来花冢总院看病,是他自己主动要来的,还是他太太让他来的……”
“两方面都有吧。他没去上班在家休养的那段时间里,有时整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到了早上又突然吵闹起来。‘我这样下去不行,我会变成神经病的’,加上还有邻里关系问题,所以他太太劝他来医院时,他非常听话地就来了。”
“这么说,他本人也意识到自己有病了。”
如果本人能意识到自己有些异常,说明病人的病情还处于较轻的阶段。
“他来看病的时候好像处于相当兴奋的状态,那么他对住院是怎么想的?”
“他本来不愿意,但是他太太说担心他这样下去不行,所以我以为打完一些神经镇静剂的点滴,他就能恢复正常,只是暂时住一下院就可以回家。谁想到第二天也没有让他回家,就一直在医院住了下去……”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当然奇怪了。”
一个医嘱对患者是否恰如其分,在当时很难进行判断。
如果是内科或者外科,病名和治疗方法都非常明确,但是精神科的患者一直处于流动性的变化状态,病情有时可能突然发生剧变,所以仅凭一时的状况进行判断,有时会造成不能挽回的失败和错误。
比如我知道的一个例子,有一个二十七岁的女子,因为自杀未遂被急救车送了过来,在服用了医生开的镇静剂之后,情绪安定了下来,所以就出院了。而且从那以后她一直坚持看病服药,人也变得开朗起来,说话也在情在理,所以大家都放下心来,可是半年以后,她突然撞向电车自杀了。
类似这种情况,如果能进一步深入接触患者,更多地和她进行交谈的话,也许能够防止她自杀。只看患者的表面现象,就掉以轻心,应该是这次失败的原因。
眼前这份病历上记载的这位男性患者,患有明显的狂躁症,给周围的人添了不少麻烦。虽说通过点滴注射镇静剂让他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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