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隐居小屋设计如何制作割脑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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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世界如何制作脑浆机
发表于 4&天前
如何制作脑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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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来比较作孽,我妈是我爸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总共花了两万块和一麻袋野鸡干,搭上我爷爷最后一点棺材本,是当时家里能拿出来的全部财产。  九十年代末期,两万块还是挺值钱的,在村里盖两间青砖黑瓦房绰绰有余,但这个价用来买女人算是半卖半送。我妈是个哑巴,能听不能说,左眼基本是瞎的,还有些木头木脑,听人讲话经常没反应。贩子把她拐出几千公里才发现这些问题,于是在路过抚娘村时,就地打折处理了。  我爸当时已年过四十,实打实的老光棍一个,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活到眼角的皱纹都能夹得死蚊子了,却连女人的裤腰带都没摸过,活着就为等死一样没有盼头,能以付得起的代价买到一个鲜活的女人,对他来说绝对不亚于瞌睡掉枕头。  听说那天他跟人贩子敲定价钱后,当即扔下锄头飞奔回家,然后揣着我爷爷塞给的一万块棺材本和攒了半辈子的积蓄,拎着一麻袋本可以卖出个好价钱的山珍,终于换到了我妈。  人贩当然不知道我爸如此兴奋的深层原因。我出生的地方叫“抚娘村”,一个基本不可能用正常手段讨到老婆的鬼地方。  我说的这个“鬼地方”,可就是词面上的意思。  你应该在大江南北都看过这种腔调的山村,数十里的山坪上散踞稀稀落落的砖土瓦房,碧绿山色衬映木门柴蓠,兴许是美术生眼里的写生好风景。但同其他穷乡僻壤一样,这里的女人成年后就匆忙嫁离,也不见有外头的再嫁进来。村里年轻一代的男丁基本都会出山寻生计娶老婆,而像我爸这种只会在大山里农垦打猎的,当没女人抱的日子过到实在过不下去,就想方设法从人贩子手里买一个。  买女人这种事通常要倾尽家财的,更要命的是就算没有警察来查拐,抚娘村的男人们还是收获不到一个能白头偕老的婆娘,这才是这个村子与其他地方最大的不同之处。周遭数百公里的山民对抚娘村一个阴森的秘密心知肚明:嫁进抚娘村的女人只能生一次娃,并且生育后的五年内,必定会血崩而亡。  这条居心叵测的血腥恶咒验证了几百年,至于从哪年开始起兴风作浪的,想是没有人再记得了。  于是,村里的男人只能靠不停地买进外乡的女人延续香火,就像一只只完成交配就吞噬配偶的雌螳螂。  如果光说贫穷,抚娘村不算得太离谱。终年雾气缭绕的绵绵山脉环村而卧,似乎蕴藏着不被外人了解的宝藏,每年会有些盗猎和倒文物的偷偷摸摸来收购些不清不白的玩意儿,所以一些胆儿肥的村民咬咬牙,还是能盖得起混凝土瓷砖墙的小洋楼。  但有什么用呢,外村女人就算途经“抚娘村”,也会面呈土色绕走三里。  我爸一辈子没怎么远离过抚娘村和它重峦叠嶂的群山,他长得精悍强壮却又胆小木讷,几乎不敢碰任何会吃牢饭的事,买下我妈并在床上绑了她三天三夜,大概是他一生仅有一次拼尽勇气的勾当了。  据说,就有了我。  我出世后的第七天夜里,爷爷突然就走了,听说死相很奇怪。两条腿直挺挺地倒挂在床,上半身连着脑壳一起磕碎在青石板铺就的地板上,血和脑浆一夜淌干,死得一声不吭直到天明才被发现。顾村长说他可能半夜想起身,老眼昏花又加上睡前喝了点酒,跌得实在不巧。这是个难见陌生人的封闭山村,人们之间知根晓底,想来谁也不会吃饱了撑着去谋害一个半截身已埋土的老头,何况还穷得叮当响,连棺材本都给儿子买了老婆。  爷爷之死理所当然地潦草结了案。  抚娘村人的死亡似乎从来不需要警察医生死亡证等正常流程的介入,他们与现代社会规则之间的需要,仅限于一些利益上的互惠,譬如每年扶贫资助的申请及给一些慈善基金贡献几张感恩涕零的相片。  而各种离奇的死亡,对抚娘村人来说就像自家丑陋而羞涩的下体,任何外人都别想触碰。  爷爷栖身在一副没来得及上漆的柏板棺材里,被葬在后北山的某处。我爸每年会抽出一天的时间,拎上两坛白酒和一竹篓香烛纸钱,爬六个小时的山路去看他,且从来不带上我妈和我。  因此,我不可能记得爷爷长啥样,也没有大人在我面前提起过他,除了村里几个嘴碎的孩子。关于我爷爷的零星传闻都来自他们家人的闲聊,又支离破碎地转述给我,其中有没有添油加醋无从考证。而我爸或许觉得爷爷的死似乎寓意着某种难以明述的不详预兆,不再提起才最好。  只不过,关于死者的八卦总是阴魂不散,这是抚娘村扭曲的阴暗日常。  出生在这个恶名远播的不详山地,生母又是个残疾的外乡女人,出生后至亲又莫名惨死,怎么看我都该长成一个阴郁又乖僻的小孩,而事实是我出人意料的活泼阳光,既不哑也不瞎,容貌秀丽聪明伶俐,五岁之后还成为村里孩子们中的一霸,日子过得还算恣意舒坦。  唯一的遗憾是个女娃。  在抚娘村,女人一直是被咒诅的对象,从没有出现过被宽恕的奇迹,然而它却在我妈身上发生了。  我吃过五岁的生日面好久,她依旧像块趴在洪流下的卵石,在村人们惊诧的眼神里坚韧平淡地活过了一年又一年。而后几年里又有两个女人被卖了进来,无一例外地验证了抚娘村无解的血腥谜咒。只有我妈,用自己木然的沉默嘲驳了每年对她即将死去的预言,像被一种神秘强大的力量所庇佑。  村人们因此对她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恐惧和显而易见的疏离,只要看到她佝偻的身影慢吞吞地出现在视线内,他们即见鬼般的一哄而散。以至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家那幢颓破的老木楼孤独地像座寄身在村居中的野坟,被刻意的视而不见,直到我学会东家爷西家叔地邻里社交,才开始稍许改善。  抚娘村的女人实在珍贵,就算一个小屁娃也值得万般关注,尽管我是由让他们心生恐慌的、不知来历的外乡女人产下的。  人贩子没有透露我妈具体是从哪里拐来的,她的家乡似乎只有我在好奇。  村里的男人对买来的婆娘从来不打听任何与她们原来身份相关的信息,或许是他们觉得知道那些没什么好处。外面的女人买来就成抚娘村的人,死了自然也是抚娘村的鬼,何况她们通常都会死得很快。  抚娘村植丛茂密的后山乱石畦里有块叫“抚娘娘岗”的湿泥地,专门用来埋葬死去的外乡女人,它一直是村里人心中的禁地。虽没有明文警诫,无论老少都不会特意接近那里,除非有迫不得已的需求,譬如埋葬或夜逃。  由于我妈微妙的特殊性,我似乎一直是抚娘村的例外,享有某种被宽恕的特权,于是那些约定俗成的禁地大多成了我这个例外的探险乐园,这点我最要好的童年小跟班,顾村长家五岁的独子顾宝石最为清楚。顾宝石长得精瘦矮小像只营养不良的猴儿,经常被我拽着衣领,一起穿梭在被他爹知道后会有敲断腿危险的禁地中。  不过撑着胆子再大,那圈了一大块湿地且被嶙峋乱石包围的“抚娘娘”坟地,我们也只进去过一次。  从记事起“抚娘娘”坟地已有一百多座坟头,自近年政府尽力打拐以来,那里要将近四五年才能添上一座新的。远远望去就像堆彻了一大笼蒸坏的杂粮馒头,有的簇新光鲜,有的绵颓变形,一窝蜂地挤在那里等着被时间湮灭。它们的坟碑都没有名字,全部用相同格式刻着“二刘家娃的娘”或“丁狗宝的妈”再或者“谁谁家的婆娘”,无一例外。  刻痕粗糙浅淡,很多早已风化磨尽,永远不可能知道那里头到底埋了谁。  杂乱无序的坟包们像在布局一个险恶的迷宫,重重叠叠占满视线,其间还荡漾着一种香甜浓烈的妖诡腥气,丝线一样顺着鼻腔溜滑进肺,又缠缠绵绵地勒紧着胃袋。  那天傍晚,我跟一起闯进去的顾宝石说自己要吐了,然后真的吐了,苦胆汁都呕了出来。我扶着一块残了半截的坟碑,被满嘴苦腥呛得泪流满面。  顾宝石却铁青着脸坚称没有闻到任何味,但他说他看到了人,就在坟地边缘的毛槐下。  我瞪大眼透过湿睫顺着他的手指窥去,那人一身遮脚蓑衣,头戴山民常用的棕麻笠,弯腰背对着我们。他挥起铁镐又沉重地落下,动作沉闷而机械,身边已堆出盖过茅草的土堆。  他显然在掘一方坟坑,背后还有块崭新的灰白坟碑,端正地靠在槐树身上。  顾宝石莫名地“呃啊啊”的尖叫,用汗湿的手攥紧我的衣角,疯狂地向“抚娘娘”坟地的外围奔逃。我茫然地跟着,一边频频回头。那人显然被惊扰,他停下动作朝我们凝望,一张脸隐在巨大的笠沿之下,双手撑在镐杆端。整个人似化为镇墓的石雕,沉静却透一股不动声色的戾气。  坟、坟鬼,一定是是、是坟鬼!  顾宝石连叫带跑,然后像只被踢的乌龟,背垫泥地狠摔了一跤,瘫仰在地上哇哇哭叫。  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回过身去将他拽起,顺便瞄了一眼那片坟头包子。落日披霞之下,它们浸淫在一片诡魅的绛红湿雾里,像一颗颗浑圆硕大的血珠,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那里。  而那人已消失,只剩一抷新鲜的湿土,突兀地堆在那里。  事后,顾宝石坚持认为那是抚娘村传说中的“坟鬼”,抚娘村传说里的坟鬼是会吃小孩的。而十岁的我用超乎年纪的冷静,坚称那只是某个抚娘村男人,他正为自己将要死去的婆娘挖座坟罢了。我们为这点分歧吵了好几回的嘴,并打算改天午时再光顾一次“抚娘娘”坟,当然还要叫上其他孩子。  可惜不久后,顾村长的女人被隆重地葬进了那里,她惊悚的死相使坟地外的很长的一段路,都不见有人再独行。  顾宝石又说他妈托梦让我们不要再去“抚娘娘”坟玩耍,而他一向很听家长的话。我独自没胆成行,只能弃了念头。  那个站在毛槐下挖坟的背影熟悉到让我心慌,而那丝妖异的血腥味噩梦般纠缠了我好几个月,稍微忆起就能清晰地萦绕在鼻尖。  还有,我更想看看那块靠在树身上的新坟碑,到底刻着哪家的女人。
    也许是我妈始终没有要被葬进“抚娘娘”坟的迹向,我爸似乎对她有点惧怕。奇迹的出现无法让他欣喜有个婆娘可以携手到老,而是终日阴郁目露畏惧,跟其他抚娘村人并无区别。不过我爸终究只是个胆小木讷的老山农,支撑家庭是他唯一可奋斗的目标,他竟然还愿意挤出微薄的收入供我一个女娃去镇外读书,这是大多数抚娘村男人不愿意的付出。  他的这种付出,应是我妈始终没有逃走的原因之一吧。她经常独自上山下山,明明有太多次机会可以一去不复返。我爸也并不像其他的抚娘村民,总是盯牢女人们的一举一动。我爸每天神情复杂地目送我妈离家劳作,却不见他去限制过她的自由。甚至有时候,我怀疑他是愿意让我妈找到机会逃走的。因为我妈迟迟未被葬进“抚娘娘坟”,使他懦弱的脊梁艰难地承受着村人明目张胆的指指戳戳。  但从我记事起,我爸妈始终像对正常结合的山村夫妇,既不恩爱也不见散伙,互相扶持着枯燥的生活,一辈子也许就这么着了。  所以,父母双全并被他们宠爱着的童年应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但这种平淡中穿插零星诡事的抚娘村生活,只持续到我初中毕业。  迈入少女期的我风吹草长青葱渐蜕,并出人意料地考上一所市级高中。学校在需要乘车翻出好几座大山才能到达的地级市里。这是我玩了命努力的结果,也是唯一能考到最远的学校。  然而,作为抚娘村近百年来唯一考出镇的女娃,我不得不面对村民们令人费解的焦躁难安。他们经常三五一聚地在我家院门外指指点点,就像许久前对待我妈的不亡。幸好我对此并无压力,除了无法消弥对出生地的牵连,我在精神上对抚娘村及其村人怀着极其疏离的淡漠,包括对那条跟书本上的唯物主义完全相悖的神秘诡咒。  学校离家太远而需要住宿,我的心因此沉迷于如何适应光怪陆离的现代文明之中。那些时髦多金谈吐洋气的高中同学让我既自卑又向往,假期回抚娘村就变成一项不情不愿的义务。  而我疾蹿的个头和初现丰盈的身材,也常常让双亲有些措手不及。  于是从高二的寒假开始,我妈匆忙地着手准备起我的嫁妆。她那狭小的纺织间里堆满丝线和各式布料,用来制作样式古老的绣花扎底鞋或盘花复杂的婚袍等等。其实嫁人这事对一个十几岁的有志少女来说,似乎还隔了一个世纪那么的遥远。不过,出生在抚娘村的女娃在月事之后大多会被送出村去,想来我也不会例外。只不过,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穿着那身式样陈旧的红绸婚裙,被迫将一生禁锢进一个陌生男人的怀抱。  幸好我的性征发育莫名迟缓,胸部只隆起两坨粉白的小包,跟一米六的个头难以匹配。我还想像不出自己跟个男人能做出些什么,但我妈依旧执着地在灯下,用一台咯吱响作响的老式缝纫机剪剪缝缝,坚持不懈地在布料上描绣那些繁琐的花纹。  她经常一言不发并满面悒郁地注视着我。作为抚娘村的女人,我注定嫁离才能平安,这个认知或许让她有些伤感。  而我一直在猜我妈是从哪里来的,不过从来没有张口问过,她不会说更不曾见过其拿笔,应该也不能指望她在地图上点个明白。  在我家里,她被拐来这事在被刻意地忽略。数年前有警察押着两个人贩子挨家挨户的敲门巡查。他们技巧性地问我妈是否被拐,在我爸慌乱的神情中,我妈始终摇头,自然得好像这确是事实。  那些警察在抚娘村注定是一无所获的。他们敏感地发现村中没有其他成年女性,只有为数不多的孩子及男人。顾村长给他们的解释是妇女们都翻山去了外镇,起码要过三四天才能回来。过两天是镇集日,山农的婆娘们通常会扛着家里大半年的收成去交易,留下男人继续农作和照顾小孩,这是附近很多村镇的习俗。  于是警察们只能开着车又走了,毕竟抚娘村也就那不满百户的人家,而人贩子们坚决不承认拐卖过女人到这里。  那天惶惶不安的人不只有我爸,也包括我。  我也极度害怕我妈突然跟警察回到她那不知名的家乡去,彻底抛弃了这个家。而事实上,我妈却像啥也没发生过,跟往常一样煮饭洗衣,还去山上摘了篓葚子给我当零食。  大概也是自那天后,我爸对我妈才算是真正放下了戒备。  但我妈到底是哪里人,对我来说快成了一桩憋出病的心事。  青春期来临之后,我变得敏感脆弱,整天臆想某天回家后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妈了,而我和我爸根本无从寻起。在不安的逼迫下,我就动起点幼稚的心眼,譬如经常在她面前假装温习地理书,把全国所有的行政及自然地名一个个地念给她听,想从那张长年缺乏表情的脸上觉察出些什么。  这个计划笨拙而费劲,我妈通常把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绣花活上,并不怎么用心地在听我念叨那些拗口的名词,而地名实在太多,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清楚了没有。  在念了两百零九个地名,我绝望得要将计划放弃之时,终于看到她抬了抬头,眼中闪过一抹微弱的光彩,被我敏捷地捕捉到了。  那个地方叫“青罗梭”,一个极其偏僻的南方边陲小镇,是个再难的考试都不会拿来考验学生水平的地名,没知名山川也没特产矿物,想必也很穷,就像这个抚娘村。我记下这个地名,却不打算跟我爸说。可能是觉得他不会在乎,而在我对未来的计划里,这点也没有让他知道的必要。  进入高中后的我,用现在时髦的词来形容,就是有点中二。  我极度自信规划中的未来会一帆风顺,譬如能轻易拥有充足的金钱,然后带上我妈回到她的老家,当然也会捎上我爸。全家人去那个叫“青罗梭”的地方玩一次纪念游,之后再找个大都市譬如北上广那样的安定下来,过起梦想中城里人的体面生活。  我是村里唯一能考上市级高中的孩子,是顾村长特地到家里送过红封的中考状元女,这点成绩足以我沾沾自喜,以为所有事尽在掌控,包括一去不回地远离抚娘村和它阴郁的村人们。  抚娘村的男人们大多是常年抱不上女人的老光棍,自从我的身体因发育而变得妖娆,那些阴暗的窥视里多了一些无法启齿的猥琐指向。这让我更加坚定于实现规划中的理想,几乎把全部精力花费在埋头读书考大学,逐渐对抚娘村发生的一些神秘变化失去最基本的感应。  是的,自作聪明的我从来没有探究过一些粗浅的疑点,譬如那些出村的女人和男人们为什么从不曾回来过。  我自以为抚娘村的秘密,其实从来不是自小看到或听到的那些,甚至也不是爸妈不想让我看到和听的种种,更甚至连爸妈都不是我所认为的他们。  十六岁生日之前的所有生活,其实是某个被保护过头的女孩自以为是的幻相,而它们如期迸裂,在我面前显露出妖异的真实……
    我出生于阴历七月中,生日之时一般正在家里度暑期。  抚娘村的夏天通常酷热难挡,空气里蒸腾着湿泥被暑气捂过的腐臭,和一些难以描述的似香非香,甜腻却污浊的腥气。  如果一定要从我这个抚娘村的“例外”身上找出些显而易见的与众不同,就不得不提到我的鼻子。  自从十岁那年去过一次“抚娘娘”坟地后,我逐渐注意到自己嗅觉的异常,以至和顾宝石他们有过太多次“明明就有,你们为什么闻不到”的激烈嘴架后,又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幻嗅”这个臆造出来的毛病。  简言而之,我经常能闻到一些别人无法觉察的气味,却又无法验证它们的真实存在或源自哪里。我不敢在高中同学面前暴露出一丁点的灵敏,怕被嘲笑为狗。幸好新学校里充盈清新蓬勃如被阳光晒过的暖香,基本没有捕捉到过任何让我不适的异味。  只是回到抚娘村后,它独特的环境和氛围让我的嗅觉常常失控。  对,我称之为“失控”。首次在一本书的封面上看到这两个字时,我立即将它们用来形容自己的嗅觉,它不受神经的控制,自个儿高冷地施放着令人困惑的技能,且不给予任何的解说。  十六岁生日的夜晚,比往常更为的湿热沉闷,空气里充斥着各种气味的微粒,杂乱无章地在我的鼻腔内撞来撞去,忽臭忽香忽浓忽淡,让我倒足胃口,连一年才得一次的鸡汤生日面也变得难以下咽。我草草地嘬了几口后,就着冰凉的井水冲了一个囫囵澡,套上棉裙伴着远处闷闷的雷声,趴在床上昏昏欲睡。  朦胧间,我听到我妈在她的纺织屋内正缝着什么,铁针穿梭在布料上吱吱地响,让我莫名地想起很久前被顾宝石烫死的那些老鼠,微不足道却极其尖锐的惨叫,被烧烤的身体散发一阵阵油腻的肉香。  我记得它们异常的油头肥耳,是从“抚娘娘”坟边上的乱石洞里掏出来的。顾宝石坚持认为它们因吃死人肉才变得如此肥硕,所以烧烤之时我一直怀疑自己闻到的焦苦油香,是否为人肉的味道。  这个想法曾让我好几个月咽不下荤食,发育的缓慢可能就受此影响。  就在我将要睡过去之时,一只黑白斑纹的天牛拖着一根细白棉线,莽撞地飞跌进了半开的窗。它撞在玻璃上,发出一记不小的“叭嗒”声。  不用看也能想像,顾宝石此时正畏畏缩缩地躲在我家院前的枣树下,手里捏着一只棉线团。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把两人碰面的信号约定得如此复杂。将一只斑点天牛系上白棉线,然后用力扔进我卧室的窗口。  天牛从窗台又跌到青石砖地面上,缓慢爬几步后,振翅在屋里飞了两圈,又被那根白棉线拽回了顾宝石的手心里。他瘦如麻杆的手臂交叉在胸前,吃力在怀里抱着个什么东西。  我想那应该是我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顾宝石比我小了五岁,连发育都还没有全面开始,因此他不可能像抚娘村的那些老光棍们,会怀着龌龊的念头来接近我。他只是固执地把我当作睁眼起即得到的一位干姐,不甚靠谱但也别无选择。  自从我住校后,瘦小羸弱的他因失去了我的庇护而在抚娘村的孩子堆里受到不少冷落,但遗传自村长父亲的圆滑想必能帮他巧妙地避开不少的欺凌。  我踱出家门还没有来得及反手将之掩好,顾宝石一如往常像只急躁的猴子,嗖地蹿至跟前,喜形于色地捧出怀里护着的物什,一样绝对不能当生日礼物的东西。  一只青花白底的陶瓷骨灰罐,在月光下显得莹白滑润。  这东西出现在一个抚娘村的男娃手里,透着匪夷所思的妖诡。  因在我的记忆里,抚娘村从来没有谁家实施过火葬。虽然十多年前就有几个镇上管民生的公务员跑过来刷了好几面墙的红漆标语,到位地宣传了火葬的各种好处,譬如保护良田福泽子孙势在必行等等,还许诺山民去火化会有丧葬费的补贴。然而这些不痛不痒的招式绝不可能撼动以入土为归宿的抚娘村人。何况对他们来说,尸体能否安静地腐烂在抚娘村的湿泥里,似乎有着不能为外人知晓的幽深用意。  所以我瞪着这只白瓷罐,不由愣了好半晌。  实话说,我对骨灰罐有印象还有赖于上高中后的一次清明扫墓活动。市烈士墓和一座民用墓区仅隔一条狭小的人行道,当我们列队等着进烈士墓时,不断与送葬的人群擦肩而过。那些队伍里总有个披麻戴孝的家眷,双手捧着只精致的木盒或圆罐儿,哭哭啼啼地走在队伍前。  为了考大学,我埋头啃书几乎不谙世事,所以张口就问身旁的同学那是啥玩意儿。他瞄了我几眼,然后温和地回答那是装骨灰的。同学的目光带着甚浓的优越感,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我来自一个年年领扶贫金的封闭山村,能来到他们中间只是因为逆天的中考分数。除此之外,土气的穿着和对常识的无知构成一种显而易见的示弱,使我的另类得到大多数人宽和的包容,但他们对我具体来自哪里却漠不关心。  得到答案后,我久久震撼在人死后,原来能被装进这么小一个容器的事实中。  然而,在抚娘村人手里见到这样的陶罐,就像看到一肮脏的乞丐身上套了一条最时髦的短裤衩,我的震惊里掺一股抑制不住的厌恶,并竭力默劝自己那只或许是个普通的罐子。  顾宝石偶尔会把自家装调料腌酱菜的瓶瓶罐罐带出门玩耍,他不只一次地干过这样的蠢事。  “给、给你的,姐拿、拿着!”他一如往常歪嘴傻笑,口水在嘴角边兴奋地蜒爬,并把手里的东西献宝似的高高举向我的脸。  我不由后退直至脚跟抵门,全身冒出厚实的一层鸡皮疙瘩。  顾宝石没有理会我突兀的逃避,更加激动地摇晃起那只罐子。  “姐,你看漂、漂亮不?还、还有你的像……真、真是你的,它是你的!”  也是霎间,我能百分百地确定那就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骨灰罐。在罐身上缠来绕去的青花纹在罐身中间勾画出一块方正的空白,那里正贴着一张黑白证件照。  照片上的脸令我刹那骇懵了神智。  初中毕业时特地跟我爸翻山去镇上的照相馆印制了五张两寸证件照,交给学校两张后,其余全部给他保管着。而现在它们中的一张,正被端正地贴在这个骨灰罐上。  我瞪大眼,感觉自己茫然地张开了嘴又痛苦地闭上,然后又徒然地张开想说些什么,喉咙却被疯涌的惊恐给噎住了。  顾宝石显然不太满意自己的兴奋未能感染到我,他踮起脚硬是要把手里的东西塞过来。  手指皮肤沾到的罐体阴冷坚硬,我忍不住用力地将它甩开,罐子跌落却没碎,只是艰难地顺着湿泞的泥地滚了两圈后,安静地搁住了。  顾宝石傻愣了一下,立即畏缩起身体蹲在地上,惶惑地用双手抱住脑袋,可能以为我接下来会打他。  把那股道不明原因的厌恶发泄完了后,我终于冷静。顾宝石只是个出生在抚娘村的小土蛋,没有出过比镇集更远的门,根本不可能知晓自己手里到底拿着的是什么玩艺儿,他真真切切地表达了对我这番怒气的困惑。  我在满腔无从消散的震惊中绞尽脑汁,一下子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来缓解眼前的尴尬。而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启,我爸沧桑的老脸背着屋内的灯光,缓慢地伸了出来。  他一声不吭的望着我和顾宝石,跟平时一样等着对这场夜半嚣闹的解释。  “爸,没啥事哪,我和石头闹着玩儿呢。”我慌张地抓过牵着天牛的棉线,在他面前晃了又晃,侧身挡住一半他能看到骨灰罐的视线范围。  “石头抓给我玩这个,你看你看。”  “太晚啦不要闹,丫头……将石头送回去,村长要急的,他就这么个娃……”我爸嚅嗫着,把头缩回门里去了。  静听脚步声隐没屋内,我长吁了口气,心脏扑腾得厉害。  我有一个顽固到不可告人的成见,以至对抚娘村的任何男人都怀有无法解释的戒备,哪怕那人是自己的爸。  顾宝石安静地蹲着,用他超乎年龄的世故在揣摩我反复无常的情绪。我捞起地上的骨灰罐往他怀里一塞,然后拎着他的衣领一路拽出院门。
    我们漫无目地,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抚娘村阴森的夜幕下奔走。  午后下过场疾雨,泥地湿得让鞋子直打溜。顾宝石被紧攥的衣领勒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他一边蹬腿跟我瞎跑,一边断断续续地低声呜咽。  等到终于被我放开时,两人已经驻步在抚娘村后的河堤上,周身围着成群嗡嗡乱撞的蚊蝻。堤旁一条被长至膝盖的茅草合围的泥路,幽深笔直地通向“抚娘娘”坟的乱石岗。  抚娘村的夏夜有着极其吵闹的昆虫合奏,那些知名或不知名的虫子纠集在潮湿温热的植被丛里,夜复一夜地能叫到秋至。  我环视一圈后,从顾宝石怀里拔出罐子,借着月光细细打量。除了令人不适的照片外,罐身上并没有什么其他噱头值得被再三的追究。一定要说出啥,那就是一股道不清的甜腻腥味幽幽地飘出,接连不断的有生命似的在我的鼻腔内轻轻撩拨。  但我不确定这气味是否真实存在,还是可笑的“幻嗅”毛病又不合时宜的发作。这气味还带着熟悉感,能和记忆的某处相重叠,却又怎么也细想不出个所以然。  “石头,它从哪里来的?”我唤着顾宝石的小名,蹲下身尽量把语气放柔,双手搭上他的肩轻轻地晃了晃。  顾宝石抿紧嘴,他常年眯成一条缝的眼跟随一只飘过头顶的萤火虫转悠了好几圈,才兜回到我的脸上,嘴里不情愿地憋出几声哼唧。  “祠堂、祠堂的木牌子后……”  在这样烦闷燥热的夏夜,我的背脊沁出冷汗,被夜风一吹细针扎般的难受。沉默半晌后我站起身,又惦了惦手里的罐子,轻飘飘的。它当然是空着的,或者正等着装下某个人。  那个人,显然正是我。  拎起骨灰罐,趿着湿透的鞋缓慢地向前走,沿着冗长细瘦的泥路。尖锐的茅草叶边不停刮擦半裸的脚跟,定是在皮肤上划了一道道浅显的血口。  我走了好一会儿,才茫然地止住脚步。  不远处嶙峋的乱石堆在路旁,其间飘舞着无数黄绿色的光点,搞不清它们是否只是些萤火虫,或者其他什么。  前方已经显露出重重坟头,而半夜三更绝对不是去游览的好时机。  夜风下,我的脑袋却像装了锅被煮沸的粥,混乱地冒着各种念头的气泡。  有个幽冷的声音在一连串气泡的破裂中,平静地随着热气升腾:或许他们正等着把你装上,埋到前头的坟坑里去,说不定连碑都已刻好。  我回过头顺着顾宝石追过来的脚步,调换了方向。  “去祠堂,现在就去!”我对不知所措的顾宝石大吼大叫,“石头,你一定要带我进去!”  “别跑!顾宝石,你跑个什么劲儿?!”  “石头,不带我去就把你进祠堂偷供品的事跟你爸讲!”  栖在树顶的夜鸦被我一路彻斯底里的吼叫纷纷惊起,它们呱呱呱地直冲向天际,闹腾后留下一片死寂,虫鸣顿失。只剩下风拉扯着四周的树,哗啦哗啦,似在对我的决定进行着某项预判。  我大口喘气汗流浃背,还有股怒火游走在血液里,烧得心口一阵阵的疼痛又一阵阵的酸涩。而顾宝石还在朝自己家的方向搏命般的蹿逃,跑丢了鞋也没有停顿过半步,昭显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就范的决心。  跟所有守旧之地一样,抚娘村也保留着一片用以举行传统仪式的古老场地,它叫抚娘娘祠堂,座落在顾宝石家大院的后头,临河靠山占地起码有五六亩。丁字型的雕木楼群被儿臂粗的毛竹所搭建的篱笆墙围得严严实实。守门的是两尊雕工粗犷的古代武者石像,分别手持一件奇形怪状的镐状武器。从那简单到抽象化的线条和狰狞到失去特征的面目上,无处辨别它们是出自什么宗教的神灵。  每年一个特殊日子的夜里,抚娘村的成年男人们会踏过石像的守护进入祠堂,然后闭门不出三天三夜。其间浓重的香烛气和悠长的诵经声,在祠堂的建筑群上空持续地飘荡。  按着古老的传统,抚娘村的祠堂不允许女人和孩子踏足,平时也有人日夜看守,据说还放养着用生血喂大的狗,所以它是我在抚娘村唯一从未涉足过的禁地。关于它的零零碎碎全经顾宝石那张不利索的嘴巴颠三倒四地转述,他偶尔能出入的权力全凭他爸的身份不但是村长,而且还是祠堂的掌管者。  顾宝石曾凭着这点特殊游历,在抚娘村的孩子堆里威风过很长一段时间,直至其他男孩逐渐成年而失去优势。只剩下我无论成不成年,都不会有踏足的权力。这点在我心里本是微不足道的,就像我对其他抚娘村的怪异规则一样,充满了与生俱来的不屑。  但今晚这个骨灰罐似乎在告诉我,无论自己对抚娘村如何的疏离和轻蔑,似乎还是在被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悄悄算计着。  我终于在顾宝石家的院门前堵住了他,把人从墙头上拖了下来。  “不,不要,我怕,我怕的,姐、姐!”再次被我拎紧衣领时,他像只被捏在手心里的嗑头虫,把头晃得要断似的。  “我不不、不能放你进那里,会被我爸杀了、杀了的,真的会杀了的!”  他反复强调“杀了的”的严重性,但我觉得不可能。自从顾宝石他妈死了后,村长再也没有从外头买过女人,顾宝石是他唯一的孩子,还是个男的。和所有的落后贫穷的农村一样,抚娘村同样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我相信如果自家没有男娃的话,抚娘村的男人会持续不断地从外头买进女人,直至产下一个男娃或没钱能再买到女人为止。  然冥冥之中,他们似被赠予了一种承受恶咒后的抚慰,大多数的抚娘村人第一胎都能如愿得到一个男孩,否则“抚娘娘”坟地的规模早就翻了几倍。  而我只是因我妈不死所创造的奇迹,因此大可困惑一下我爸为什么没有让我妈继续生育,直至产下一个可以传宗接代的男孩。这其中缘由我拒绝去细想,在一厢情愿的年轻意识里,爸妈和我一样,跟阴郁古怪的抚娘村人有着格格不入的区别。  会被杀掉的,会被杀的。  顾宝石总是像只坏了磁头的复读机,没完没了地强调他认为重要的信息。他用这种方式逼迫我将手松开,而我其实只想搞清楚他是怎么拿到罐子的。这点顾宝石根本没打算隐瞒,他对我温和下来的态度表示了力所能及的讨好,巨细靡遗地描述了一遍罐子的来历。  抚娘村男人们一年一次的聚会即将到来,这几天有人不断把大批祭品和食物担进祠堂,为那三天闭门不出的祭祀活动作准备。顾宝石看着眼馋,偷溜进去想顺些吃的,却在藏身的牌位墙后面发现了一条嵌在地上的宽长木柜,里面整齐地安放着各式各样的瓷罐,据他说最起码也有三四十个。  从乱七八糟的表述里,我无法判断那些罐子是否也是同一种葬品,但顾宝石说他翻遍一圈后觉得这只最好看,更令他惊喜的是上面竟然贴着我的照片,似乎本就是为我准备,所以决定把它偷出来当礼物。  最后,他又说关键是只有这只最轻,因为还是空的。
    我把手里的罐子捏得一片黏湿。  空的,空的。  顾宝石一再重复,说他把木柜里的罐子都惦了一遍,只有这个能让他轻易抱起并带出祠堂。  这只是空的……或许意味着它同其他的罐子一样,等着被装满。  装满它的是什么,或者应该是什么?我无法确定,一些稀奇古怪的猜测充斥心头,有值得恐慌到冷汗淋漓的,更有为满腔的恐慌开脱的,互相撕咬各自据理力争。  头顶那明晃晃的月早已不知所踪,天际的积云越来越厚,轰轰雷声也在靠近。顾宝石不停望向自家的大院门,生怕它突然被打开。  “石头,你要把它放回去。”我又摸他的头,软下口气,“姐不生气,但你要听话,这东西很重要,你爸发现它不在祠堂里了肯定会找。”  顾宝石眨巴着小眼一脸茫然,又因为我提到他爸,他不由自主地缩了肩。  “它这么漂亮,肯定很值钱,说不定是古董,”我把罐子提起在他面前晃着,一边加重着语气,“村长发现是你偷出来的,肯定会打断你的腿。”  顾宝石眼里终于浮显惊慌,但我这并不算欺吓他,除了“古董”和“值钱”的胡扯,其他确是我心里真心实意的猜测。这个空罐子的失踪,可能会比其他装满的更容易被发现,因为它代表着某桩未了结的事项,肯定会被惦记的。  至于会被谁惦记,还不得知。  “赶快把它送回去吧,要不然他们很快会发现是你偷的,你爸护不住你。”  我含糊其辞着无从明确的“他们”,但显然顾宝石心里有惧怕的对象,他的嘴角绷出紧张兮兮的弧度,小眼急速地闪烁着纠结。  “姐和你一起把它送回去,”我抛出诱饵,“石头,姐就帮你看门,真的,姐不会进去,只是帮你望风。”  “现、现在不能再去,有人、人守祠堂。”顾宝石结结巴巴地再三强调,“夜里也守、守守,还有狗,四条大、大狗。”  “还、还不回去,现在不行。”最终,他把头摇了又摇,坚决地抵住了诱惑。  是的,再过几天就是抚娘村男人们神秘的聚会,祠堂内摆满了各种物资,自然会比平时更加戒备,现在偷跑进去无疑是个不明智的决定。  这点我也心知肚明,只是无法排解抓心挠肺的烦燥和愤怒。  既然诱之无效,我只得放开了顾宝石,目送他谨慎地避开他爸屋内透出的灯光,翻上墙头消失在自家大院里。我知道顾村长临睡前必会去独子的房内看上一看,如果顾宝石又被发现半夜三更溜出家门,可能真的要折好几天的腿。  我憋着满腔的沮丧,拐入回家的村道,手里还拎着十六年来收到的最令人意外的生日礼物。因为顾宝石坚决不肯收回去,说怕被他爸发现。  雷暴雨即临的抚娘村夜晚,像只装满污秽的垃圾袋被撕拉开一条口子,捂着发酵的污臭里开始有少许清凉的风入侵。村道旁的树一直在哗啦哗啦地摇晃树冠,我回头看走过的路,一片乌漆麻黑,几缕惨绿的光拖着长长的晕迹,在各种黑黢黢的模糊轮廓里穿梭,忽近忽远。  那可能是飞出抚娘村河堤的流萤吧,一定是的。  我不再回头,趿着鞋叭嗒叭嗒地直奔回了家。  当夜我睡得十分不踏实,翻来覆去像条被煎烤中的鱼,鼻腔里充斥各种不明出处的气味,最难以摆脱的就是那种甜腻到让胃一个劲往喉头涌酸水的血腥。半梦半醒之中身下开始异痒,滚涌出一阵阵温暖的湿润,持续许久直到身下传来****的凉意。  血腥气已浓郁得像整个屋浸在血之河流里。  我猛得睁开眼拉亮灯,发现自己来月事了,淌了一床殷红刺目的血。  血腥伴着身上的汗湿,拧结成一股股无形的绳索顽固地勒在气管上。我感觉自己就要喘不过气来,顾不得身上的湿嗒嗒,赶紧趴到窗边使劲吞吐空气,回头看一眼血淋淋的床单,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不知道其他人的初潮是否也会多到好像杀过了人?  女娃的月事对抚娘村来说似乎具有特殊的意义,从小被告之初潮之时必须尽快通知家里人。但我不想顺从自己抚娘村人的身份,只想尽快换掉污脏的床单,还得马上给自己冲个澡。  预想中的雷暴雨始终没来,夜风紧一阵慢一阵地刮。随着洞开的窗,有风轻柔地涌进屋,然后掀起一阵沙沙的异响,从轻微扩大成嗡嗡巨响,就像由尘土砾石组成的飓风正在形成,然后开始愤怒咆哮。  可问题是,房间里并无任何物体可供创造出这样的异响。  我愣愣地再次回过头,看到床边卷扬起的一缕缕血红沙雾,它们越来越快地搅和在一起,正在形成一股奇特的强大吸力,将床单上的血吸附成悬在半空中的倒圆锥体,像是由血液组成的水龙卷,古怪而狰狞地飘浮在那里。  紧咬嘴唇,感受自皮肤上传来的尖锐痛楚,但我确确实实地在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要么还是在做梦?我不敢挪动身体,把背部紧抵墙面,两手紧抓住窗棂。  我灵敏地直觉不能让这股怪异的血风卷到,这种本能的警示甚至强硬地让我背肌绷紧双腿弯蹲,做好了如果它卷移过来就立即跳身出窗的准备。  而那条血污的床单竟然恢复了本色,染湿它的经血已化成一颗颗微小的血砾被全部聚拢在一起,以一种奇怪的形态兀自旋转着。这场景既恐怖又恶心,还有点可笑。我真的忍不住想笑了,床下却传来一阵让我笑不起的响声。  是那只被塞到床底下的,标明了属于我的青花纹骨灰罐。它似在对这股血风进行感应,咣咣咣的震响个不停,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血龙卷伴着这阵咣咣的吵闹又旋转了几秒,凭空消失了。  货真价实的“凭空消失”就是闭眼时它还在那里转,而睁开眼时已毫无踪迹。  屋内闷热如常,空气却尤其清爽,浓烈的血腥味跟着消散彻底,好似刚才只是梦境中的一场荒唐。我忍不住双手捂脸,整整蒙了好几分钟,才把心绪平复清明。那算是站着做了一场梦,是梦游的一种吗?  低头看向身上血色斑斑的棉裙,而床单却干净得好像刚从晾衣架上收回来的。  我恍惚地靠近床,伸出根手指勾起被某种神奇魔法光顾过的床单,把它贴向自己的鼻子,果然没有闻到意料中的气味,只有些许自己的体味。这种意外的“干净”,令人毛骨悚然。  我不敢再躺回去,在衣柜里翻出条干净的裙子换好,把脏衣扔到床下,正好盖在那只青花瓷罐上。  瓷罐静伏原地,自然是一动也不动。我蹲下身去摸向它,半弧状的罐盖触感冰凉细润,上印四个小篆,如果没认错的话应该是“浴魂血奠”或“浴血魂奠”之类的,这四个字颠来倒去的意思,都远不如像“天国平安”或“家福保佑”的套词来得令人舒坦和心安。  封盖塞得格外严实,拧了两把没有松得了分毫。我索性把它抱起来,想着力使把劲却感觉异样。晃了晃,里面有细微水声……那是?!我蓦然一惊双手一顿,罐子从怀里滑落一路跌下地。这次它理应没那么幸运,屋内铺的是坚硬的青石板,跟磕碎我爷爷脑壳的地面一样的用料。而它似乎在一种神秘力量的庇佑下,“咕噜咕噜”地滚出去老远,却依旧连个豁口都没有磕出。  我安定心神,走过去将它拎起搁在床上,左手捏牢罐身右手掌住罐盖,卯足劲儿终于拧动了几圈,待一方黄绸随着罐盖的提起而被揭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疯狂地袭向脸部,像毒液冲刷过鼻腔,嘶嘶地要焚穿肺部。我弹跳起来,手臂捂紧下半张脸拼命奔向窗口,边喘气边瞪着依旧优雅似艺术品的瓷罐,心里充满了无法排解的恶心和敬畏。不必乱猜,里面薄薄一层暗红色液体应是我渗在床单上的经血。  就算再愚钝,我也开始明白了这瓷罐不是个普通的葬品,它显现出不同寻常的邪乎劲儿,可能蕴藏着更大的用意或是阴谋。
    “它,是哪儿来的?”  不知何时,我爸已站在房门前,沟壑丛生的脸上布满阴霾,他高大的身躯佝偻成扭曲的弧度,左手扶门框,双眼随着我一起瞪住床上的瓷罐。只不过,我的眼神里最多是惊恐和疑惑,而他的却是一种我从没有在这个木讷的老山农身上见识过的……凶狠戾气。  “捡、捡的。”  可能被那股戾气慑住,我莫名地跟顾宝石一样地说不利索话。  “顾、顾宝石捡到的,他刚才带来给我玩。”  兴许自保的本能在作祟,我直接把顾宝石给卖出了口,但觉得我爸不会对此做出反应,毕竟顾宝石是村长唯一的儿子。我爸对村里有点地位和权势的男人们充满着崇敬和惧怕交织的矛盾感。他经常刻意地躲开他们,闷声不吭独自劳作,对村中必要的聚会召集都顺从参加消极参与,懦怯地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听到我的回答后,我爸果然又陷入了一贯的缄默。老脸的沟壑在灯光下,密密堆积成复杂厚重的阴影。  “送回去,丫头,这个一定要送回去!”思忖片刻后,他指向罐子,眼里的戾气消散,刚才那一霎似是我的错觉。  没有得到肯定的反应,他又把目光机械地转到我脸上,用一种从来没有用过的强硬口气命令:  “丫头,听爸的话,把它还给石头,让他送回祠堂!”  他的话让我大为惊骇之后,心中寒意陡生。对了,他是个地道的抚娘村男人,一辈子都没出过村的地道。或许对他来说,这个村本就没有任何秘密。  “爸,看清楚了,上面有我的照片。”我把自己挪到他跟前,指着罐身,一个字一个字地蹦着这句话。  他垂下头不肯回应,手死死地掰住门框,把指头抓成失去血色的青白。然后沉重地叹气,侧身将自己藏在木门的阴影里。  “听我的话,丫头,乖,一定要送回去,不能让他们发现……”  我心惊胆战地听至亲带着沉重的疲惫和恐惧,一遍遍地喃喃。  “只要送回去就不会被发现,你还有时间的,相信爸。”  “还有时间的,只要你还个小女娃,就还有时间,相信爸,一切会有办法。”  “爸一直在想办法,你不用管的,丫头你只要考大学,将来去哪里都行……”  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山农像陷入一种不可化解的惊恐和强烈的希翼中,他把脸藏在阴影里不断地轻声劝解。尔后,他像下定了什么决心,大步地迈向床,伸手就要抓罐子。  我把他的话反复在脑里滚来滚去,方才整理出些清明,立即扑过去抢先把罐子抓过怀里。  “给我,丫头,爸去把它还回去,马上得还!”他急得赤头白脸,劈手要过来抢。  我向后蹦退几步,远远地躲开他,高举起罐子作势要摔。  “别摔,丫头,那没用的,真的没用的!”他吼叫着,又冲过来想抓我的手。  我主动把手缩了下来,把罐子继续抱在怀里,再离远半尺,咬唇冷哼。  “爸,你其实什么都明白。”  我爸愣了愣,然后安静下来。赤红的脸色渐渐恢复成日常暗淡的灰黄,双眼里充满了无奈的悲怆。他缓慢地蹲在地上,用宽大的双掌包裹住自己的脑袋,揉了又揉,似乎想把烦恼用那双干了几十年农活的粗手给揉出去。  “丫头,你什么都不明白,这样最好,不要问不要管那是最好……”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变相暴露出他其实一筹莫展的事实。  唉。  我也只能叹气,侧头看向门口。  “妈,你也知道吧?”  我妈悄然无息地站在门口,一如往常木无表情,自然也不会回答。她定定地看了看床下,然后拉起我爸径直走出房间,还给掩上了门。  留下我呆立在原地,直至明晃晃的灯光刺得眼疼。索性拉灭了灯,疲倦地一屁股瘫坐在地。  窗依旧洞开却没有了风,汗顺着颈脖往背沟里淌。青石板将它的阴凉渗过衣裙,抚慰着略高的体温。我突然想起生理课老师说过来月事不能让下体着凉,可我现在却懒得再动弹分毫。  太累了,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力气全被这罐子引发的破事消磨殆尽,而我还是像个疯子一样,紧抱贴有自己照片的骨灰罐不肯放手。  祠堂,祠堂,祠堂,我执着地默念,觉得必须进去一次,或许能发现些什么。  说到底要发现什么才能让自己心安下来?我不知道,只是在脑子里翻搅着一些固执的念头:祠堂,空骨灰罐,相片,我爸没头没尾的念叨。明天吧,明天去就问个清楚,不能希里糊涂得任由关于自己的诡事发生,而自己始终被斥之事外。  身下又涌出一股股的湿热,血腥随之呛进喉咙。我苦笑,又得换衣服,该去问我妈要点棉巾先应付过这晚上。但起身之前,却想起我爸的一句话。  只要你还是个小女娃,就还有时间的。  还是个小女娃。  他还未知道,我不再是他嘴里的小女娃了,月事是一个女娃成年的标志……那会发生什么事呢?所谓的“还有时间”,那岂不是变成没有时间了?我不知道,太疲惫不想再猜,不可阻挡的困意像悄然无息涨起的潮水,安静却迅猛地吞没我,并涌进脑袋使之无法拥有思考的能力。  在困顿中挣扎的潜意识敏感地觉察到一丝危险,它促使我拼命摇晃起脑袋,努力保持清醒,想集中思绪分析一下眼前的状况。  但头已沉得像再晃动几下,就会从颈上“咯嘣”断裂跌落。  周围死寂,天地万物如被封存深埋。  意识迷糊中,我听到怀里的瓷罐又开始“咣咣咣”的震动,频率从微至深。它从很快从怀里滑下,骨碌碌地一下子滚出好几圈。  我已经浑身脱力,拼了命地想睁开眼盯牢它的一举一动,可是实在太困,上下眼皮有不可阻挡的吸力,而我整个意识全部糊成一锅烂粥。  我痛苦地掀动眼皮,隐约窥见光润的罐身在黑暗中如盈月一样莹亮万丈,青色花纹如蛇群在光滑的釉面上爬来爬去,组成一段段缭草的字符,密密麻麻地排列又组合,组合又排列。  那“咣咣咣”的震响中,掺杂微弱而绵长的吟诵声,用一种我从来没有听过的语言。  “妈……”  我拼了命地想从喉头挤出音节来呼救,却完全行不通,温热的液体不断地从身下渗出,快得像大开阀门的水笼头,意识随着这种速度的流淌而流失。  这样下去就会血尽而亡,而那只妖异的骨灰罐像个正在施法的妖魅,蹲在地面上不厌其烦地喃喃自语。随着吟诵声越来越响越来越疾,我的身体却在越来越轻盈,像要化为尘埃,飘浮进空气。  危险。求生的本能在潜意识里嘶叫。  耗尽最后一丝清明的神智,我撑开眼皮,惊骇地看见随着吟诵流淌而出的,不止我体内的经血,我的手脚也在缓慢地化成一股股细小的血流,正向着罐子敞开的大口无比顺畅地滑去。  这,已经不是用绝望能来形容的了。  如果我还能控制得了神经,必定已泪流满面,而现实是我正无计可施地看着自己正在迅速地“融化”,像支暴晒在酷阳下的冰棍。  门突然被重重地撞开。  我妈疯了似的冲进来,手里捏着一块火红的绸巾就往地上的罐子捂去。她应是拼尽了全力,人和罐子都顺势一路滑倒,砰砰咣咣地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直至猛烈地撞在砖墙上。  终于恢复平静,只有剧烈的喘息响彻在空气里,呼哧呼哧。  我本以为是我妈的,细听却发现是自己的。抬抬手抬抬脚,果然还是齐全的,摸上去骨节硬朗血肉温热,好像先前那惊悚的一幕确是噩梦一场。  “妈,妈?”  我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拉开灯终于看清了屋内的状况。我妈披头散发,满头鲜血地倚倒在墙角边,双臂紧紧地搂着那只被裹得密不透风的罐子。  原来不是梦……竟然不是梦?!  我长吁一口气,双腿酸软几乎又要瘫倒在地。  “妈,妈?”  我扶着墙挪步到我妈面前,伸手抓住她的肩轻轻地摇,然后发现自己真的流了满面的泪,湿透双颊。  我妈静默了良久,然后转过头凝望我的脸,从未有过的专注,微拧眉头。  正当我弯腰要想把她扶起之时,却听到耳边传来一记僵硬的、略带沙哑的话音。  “娆囡啊,不怕。”像刚启封的琴弦,艰涩吃力地振动出声音,“有妈在。”  我刹那瞪圆了眼,连爬带滚地后退了好几步。充满意外的生日之夜,疯狂地又甩出它完全脱出正轨的一击。
    我妈伸出手往空气里抓了抓,似想拽住因惊恐而不断远离的我。她费力地张阖了几下嘴唇,却又只字不吐。  我急促的吸着气,使自己快速扛过这阵震惊,但一时间不由得开始怀疑坐在墙角的中年农妇,是不是自己真实的妈?  她披头散发,贴坐墙角瑟瑟发抖,鲜血还在顺着脸滴滴嗒嗒地淌,这样下去肯定危险。不管是不是,妈总归是妈。我连忙爬起来从床头翻出一条干净的枕巾,胡乱地往她涌血的伤口上按压。  见我不躲了,她就笑了,嘴角扯出一个生涩的弧度,使劲蠕动着唇挤出两个字。  “娆、囡。”她倾尽温柔,念不够似的反复好几次。娆囡,娆囡,娆囡。  我顿下了手中的擦拭,双手勾紧脖颈将她搂在怀里,未干透的泪水全部抹在她衣领上。不用质疑和指责,她一定是有极重要的原因。这个温柔的女人是我的亲妈,虽然终年默不出声木无表情,但她一直竭尽所能地照顾着我,从未曾怠慢过。  血流不止。我不得不松开拥抱,想办法帮那伤口止血。额角磕破了一大块皮,翻出血肉,还鼓起一个不小的肿包。我不知道是否严重,急着想起身去找我爸来处理。  我妈费劲地抓住我的衣摆,焦急地指着自己的嘴,迸出些语句。  “娆囡,别、找你、爸。”  我回望她,带着疑惑,但也不再多问。长年累月的不说话可能导致声带退化,现在要多说几句是困难的,可能还会拉伤肌体。  我妈目露哀求,我只得作罢。  打一盆井水将血巾洗浄,在伤口旁擦拭和按压,直至血流终于止住并慢慢凝结。我一边忙着手中的活,一边细看手下的这张脸,本是熟悉得闭着眼也能在心里勾画出完整的模样,而现在已觉得有些陌生。可能是她有了鲜活的表情,也可能是我突然发现对至亲都不如自己想像中的那么了解。  生活或许本充满着各种谎言,无论是善意还是愚弄,这点让慌乱了一夜的我隐隐生出些郁堵的闷气。  我挺直脊梁端坐在我妈面前,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高大或更坚强一些。  “妈,娆囡不是小女娃了,对于今天发生的事,你到现在还不想告诉我原因吗,妈?”我握起她的手,摇了再摇。  她闭着眼将头依靠在墙上,疲惫地点了点头,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一字一顿说几句歇会儿的,就算是言简意赅,也说了整整一夜,直至晨曦微透,鸡鸣遥传。  她说的事,让我如同在酷暑和腊月间反复穿梭,寒一身又汗一身,直至无力地伏倒在她怀里,将头深埋在温暖安宁的气息里。  我妈说她装痴作哑是没有办法的自保,被人贩拐卖也算是自愿,因为当初本是走投无路了。而那个被我认为是她家乡的“青罗梭”,其实毫无关系,她来自叫一片叫“禁摩索”南疆沙域,与“青罗梭”略音近罢了。  “禁摩索”在任何地图上都没有明显地标出来,或许连名称也只是个发音。禁摩索人自成一族,她离开时还剩一百多号人,他们比抚娘村民更封闭,一代复一代地盘踞在远离人烟却无比清净的不毛沙地,终年靠狩猎一些毒物和种植一种叫“迷途”的药草,然后与特定的几个药商以物换物地过日子。  禁摩索族人互相授受独特文化,除了做生意必备的普通话和南疆方言,基本不沾染现代文明,并以膜拜一种名为“迷途佛”的宗教为信仰。这些本没有什么特别,这世上多得是自成一体的族群,他们神秘而隐晦地散落在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跟所谓的现代文明作着最顽固的抵抗。相较之,“禁摩索”还是有些与众不同的异处。  那里的人能活很久,就算生存环境再干涸险恶,他们的寿命基本都为百岁为底。另外禁摩索族大多数的女人能通灵,最强的人还能直接招灵,所以她们自小会被长者授习一些抑灵术,用于遇到恶魂时能自我保护。另有最重要的一点是,禁摩索族禁止女性与外族通婚,否则会被驱逐,还要承受折寿三成的命数。  而我妈以上三点就占了后两点,她能通灵且是禁摩索族女人中少见的强,左眼能直接视灵。另外,二十岁那年她和一个药商的儿子好上却被发现,之后被族人流放至沙漠深处,等待天定生死。结果她凭着天赋不断哀求沙漠中游荡的亡灵指路,自己摸索着走出了沙漠。薄衣无食行走了几天几夜,直至晕厥在一个少数民族市集边,被人贩捡到。  她说被我爸带回抚娘村的第一天,就知道这个地方有着莫大的问题,因为她的左眼看见一具具死魂紧裹着破烂的尸衣,像一柱柱倒插的香头,密密匝匝地布满抚娘村的半空,如一袭洞眼密集的渔网,笼罩在整个村子的天顶。  我试图想像我妈描绘的恐怖画面,骇得不敢再往窗外撇上一眼。她总是把半边的头发挡在左眼前,还只爱低头行路。  简略地介绍完自己,我妈稍许迟疑后,粗略说了下抚娘村的秘密,总结下来也就两组三个字能概括:咒怨深,难破解。  说到底,她并没有真正搞明白抚娘村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者将会怎么样。但她把能知道和推断出的枝末细节,用干涩的言语大致给我理了一遍。  她觉得抚娘村人应也算自成一族,而且在近千年前就受困于一种与繁衍有关的恶咒。譬如出生自抚娘村的女人生育必死,而嫁进抚娘村的外乡女人只能生一个孩子,并生育后五年内必死。  也就是说,这条算计缜密的诅咒原意并不想要抚娘村的男人断子绝孙,而是让他们生生世世遭受一种无家的痛苦,还让带上抚娘村血统的下代同样陷入这种绝望的繁衍陷阱,注定遭受妻离子散的悲局。  只要抚娘村的男人不放弃娶妻生子,这个悲局无法有完结的一天。但他们一旦放弃,抚娘村人没过几十年就可以彻底灭族。  何其痛苦的活法,怪不得抚娘村人的脸上总是密布无解的麻木和深沉的疲惫。我无法理解置整个村庄于生死两难的天谴恶咒,到底是由怎么样的恶因引起。  “妈,但是你生下我后一直活得好好的,说明那个咒对你无效,对吧?”  我立即想到自己这个长到十六岁还能拥有亲妈的抚娘村“例外”,不由更为困惑,既能有“例外”,岂不是说明恶咒有破解口?  “你不是有灵术吗,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怎么破解这条咒,为什么?!”  妈闭起眼摇头,嘴角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娆囡啊,妈只是个普通的禁摩索女人,最多会几招简单的抑灵术,怎么可解得了横行近千年的中原秘咒。”  “那,那是为什么你没有……”我茫然地问,却发现自己心里其实早有个不想细究的答案。  “因为……娆囡啊,你不是抚娘村人的种。”她空洞的目光从我脸上轻掠而过,像把锐利的刀刃,无情地划破了我心存的侥幸。  我禁不住抬手捂住了她的嘴,震惊中混杂难言的羞耻。  果然,我从来不是什么抚娘村的例外和奇迹,一切只是个顺因。我妈被放逐时发现已怀身孕,最后只能顺着人贩子的做法,尽快找到一个保护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的寄身之所,至于什么样的男人来接手,她都不曾在乎过。  “我爸……爸,他知道吗?”我怔愣许久,有股人生被颠覆到支离破碎的虚脱感。  妈沉默许久,然后摇摇头却又接着点头,话音恍惚。  “大概早有些明白了,他并没有看上那么笨,”她抬起眼望出门去,似在凝视遥远的过去,一点点的泪花闪烁在眼角边,“你爸或许只是不舍得……说穿。”  “娆囡,他是个好人,你不能怪他,为了咱们娘俩,他都不肯要自己的娃。”  拭去她的泪,我却暗吁一口气,堵在胸腔间的重压蓦的松了一大块。幸好,我爸是个好人,太好了,他真是个好人,好到愿意尽心养育别人的孩子,也不愿再让我妈为自己生育,怕她遭受血咒的一个善良老男人。  我恨不得马上去跪倒在他面前,忏悔自己先前对他所有的成见和猜忌。  “但是,娆囡啊他保护不了你,你得自己想办法。”我妈止住了哽咽,用手背胡乱地抹尽最后一滴泪,她坚定地望着我。  “抚娘村人并不善良,他们被这诅咒困得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这个,”她拍了拍手中的骨灰罐,“听说可能是最有效的一种。”  “它是什么?”我赶紧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事。  她看起来非常疲惫,眼窝下青了一大圈,声音已干涩,每个音都在偏离它的常规。  “我不知道它叫什么,但它是用那些外乡女人的骨粉烧制的,怨气极重无比阴邪,他们专门用来融噬魂……”我妈辛苦地挤着字眼,却突然失了声。  我急了,赶忙想站起身找出点茶水帮她润喉。  我妈拉住我。她也急,按压着喉部拼命地咳着,却再也发不出一个音,只剩破气般的“嘶嘶”声。  我看着心疼,连忙抓住她的手。  “妈,算了,等能出声时再继续说!”  她却焦急得直摇头,哼哧了一会儿,终于挤出几乎轻不可闻的两句。  “娆囡,你、要走。”语气强硬,如此坚定。  “必须走,要快要远,没时间……”  话音又消失,她只能用力地抓住我肩晃着,似要把那份坚决给我摇进脑子。  我呆呆不应答,却并非不明白她的意思  可是,走?能到哪里去?一个十六岁的山里女娃,最熟悉的地方只有抚娘村和学校,身份证才刚刚领到,还不如一纸学生证有用。  何况方向明确的人生大计正在前头不远处等着我,考大学赚大钱,从村人们嫉恨的目光中,风光地迎接前途无量的新生活。现在就走就跟丧家狗一样,能流浪到哪里去?  更何况,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必须要逃?  “妈,我不走好不好,至少不是现在。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和爸都会保护我的,对不对?”我像小时候闯下了不可收拾的祸,总是钻向她的怀,讨要糊弄过去的方式。  我妈同当初一样紧紧回抱我,但没有再刮我的鼻子揉乱我的发。因为这次我并没有任何错,要说唯一的错,或许是我不该生在抚娘村,不该在今晚来月事。
    天色终于明晰,朝霞在窗外焚焦了半边天,轰了一夜的闷雷消匿无踪。我躲在熟悉的暖怀里,软弱地抚慰自己的恐慌。我想自己还有家,还有爱我的爸妈,一切和以前没啥不同。真的,没啥不同,恐怖一夜已过去,连雷都没打。  然而,窗口外伸出一只头发蓬乱的脑袋,一双瞪着浑圆的小眼往屋内紧张地扫视,最后终于捕捉到抱成团的娘俩。  我注意到那双眼瞳里浓重的慌乱和不安。  “姐、姐,”顾宝石带着哭腔的结巴声,艰涩地响起,“他、他们要来、抓、抓你,快跑!”  “快、快、快跑!”他再三重复着。  为什么所有与我亲密的人都在叫我做一件最不愿意的事:跑路?  我只想躺在温暖的怀里沉沉睡去,醒时说不定一切如常,记忆都成朝露见阳光就消散。失血和一夜无眠使我妈形容枯槁,她沉沉地闭紧眼,双臂还箍着我,根本没有听见顾宝石细尖微弱的叫声。  顾宝石见我不动弹,双脚蹬了几下墙,然后去一只胳膊肘撑在窗台上,腾出手来使劲抠窗玻璃,吱啦吱啦地要将耳膜刺穿。他见我依旧岿然不动,立即扯大了嗓子:“姐、姐、要来不及了,他、们带着火,真的、有火!有火啊!”  听见个“火”字,我妈一个激楞瞪大眼弹跳起身,还把我从怀里拽起来。她一时情急,没有顾得手边还搁着个罐子,它从红绸巾内滑落,又一次骨碌碌地在地板上哐哐当当地滚行,磕磕碰碰好几圈就是没碎,甚至连盖子都没松开。稍作停顿,它照旧开始咣咣咣地震,这种前兆让我想起先前那恐怖的一幕,吓得直接跳起来想去捡,却被我妈一把拽至身后,她立即拾起散落在地的那块红绸巾,三步两步扑向罐子,又把它兜底包住个密不透风,终于清静。  脚一抬把罐子踢入床下后,她回过头凝望我,艰难地挤出几个音:要走,从后门。  可我真的不想走,至少不能以落荒而逃的方式离开抚娘村,离开这个仅有的栖身之所。我既极度地惶恐,又浑身充盈一股不甘不休的勇气。  “石头,他们是谁,”我转头冲顾宝石叫嚷,“他们到底是谁?!”  顾宝石已经不再看向我们,他扭头瞪视自己身后,那里有院门有围墙,根本看不到任何的墙外光景。他又皱紧眉头瞄向我,然后抿紧嘴一声不吭了。  我想冲到窗外抓住他,他却在我行动之前就松开撑在窗台上的手臂,“卟嗵”一声落地后迈着小短腿飞快地逃蹿,穿过院门就不见。  我无法去追他,嘴被牢牢捂住了。我妈紧攥着我的手直往后门方向拖。路过她和我爸的卧房时,又将我拖进门去。  天还未亮透,屋内昏暗,床上有人正盖着一条薄被直挺挺地躺着,无声无息,甚至没有平时能穿透三面墙的呼噜声。  “爸……爸?”  我顿时心慌得溃不成军,话问得都不敢带个可怕的字眼。  知女莫如母,我妈尤其明白,她抬手点点桌。桌上有一油皮紫砂壶,那是爷爷的遗物,我爸整天把它叼在嘴边吸茶。  我不明白我妈为什么在今晚要药翻我爸,没让他和我们共同面对脱轨的一切。我只是盲目地相信着她定是有原因的。毕竟,她爱我又敬着我爸,对我们做的所有事必定不会出于恶意。  我妈放开我后,就疾疾地奔至衣柜前使着劲拉出三只抽屉,哗啦一下把零里零碎的东西全部倾倒在地翻腾着,然后又突然停止手头的活,瞄了眼我的腹下,立即抓出一包东西丢给我,指了指还洞开着的门。  这才发觉得两腿间湿腻成一片,我连忙接过那包东西往自己房间跑。  等到把全身擦净收拾妥当,鼻腔内又不合时宜地掺进一种新鲜的气味。油焦香,是从窗外传进来,顺着晨风悄然地弥漫。  马上意料到什么,我这才万分地惊恐起来,“妈、妈、妈”地狂叫着连滚带跑地冲到她的房间,她已收拾好一个包袱,看到我就直接扔过来,手一指后门的方向。  “走!”  “不!”我哭着直摇头,手中的包袱似重过千斤,实在承受不住。我隐约预感这一出门,一家人再相见时可能会完全不同。至于会怎样的不同法却说不上来,满脑子都是血光之灾濒临的不详预感。  我妈却不管,过来动手把包袱系到我腰上,然后拖住我的臂直往后门死拽,力气大得不像一个才一米五出头的娇小女人所能发挥的,扯得我的关节几乎要脱臼。  她脸色铁青,从喉里使劲地呕出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拼出命令。  “走,别回头”!  我被强行推出后门,犹犹疑疑的脚步没跟上她拼尽的力道,跌跌撞撞地被绊倒在门槛上。  我妈一把提起我直直奔走数十米后终于停下,面对后山苍茫晨雾沉吟几秒,突然将两根手指伸进自己嘴死命地一咬,鲜血卟卟滴涌。  我看不懂她的举动。一夜之后,眼前这个女人似乎找回了她出自某个神秘异域的真实性情,神情不复木然呆滞。或许那本就是搅人耳目的伪装,而真实的她果断冷静,还带着不容反抗的强势。  她翘着流血的手指头靠近我,带着一股奇特的异香。我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气味,血无腥腻却带一股从来没有闻过的草香,像醇厚的果味像熟透的丹参,更像一种摄人心魂的妖异魔气。  我不受控制地抽着鼻翼闻,盯紧那几滴正顺着指头流淌的血,恨不能舔上几口。  我妈自然不会把自己的血送进我的嘴巴,她却支起那两根手指直直地戳向我的眼!  我傻不愣登地瞧着指头接近,直至碰触到双瞳,才痛得嘶叫起来。我妈却毫不犹豫地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紧捂我的嘴,并用身体和双腿压制住被激痛刺激得手脚乱挥的我,戳进眼的手指没有丝毫心软地在我的双眼里抹了好几下。  等到她放开我时,我已经痛得失去理智,捂着双眼在地上狂乱翻滚。  我妈紧紧地按住了我。我能听到她心疼的抽泣,但无法再看见,眼前一片混沌的血红色闪烁着大大小小的光茫,被痛苦逼出的泪炽热地冲刷着眼珠,痛痒酸晕俱全,难受得我只想把它们都挖出来。  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此时此弄瞎我的原因,这到底为什么?!  正要发问,前头院门被踹开的巨响清晰地传来,伴着呛鼻的油烟气。  “家里有人吗?”  “罗家婶子?”  “罗老大,在家吗?”  屋前一声声斯文的中年男音传来,带着如常的客气和爽朗,全村人对此都会非常熟悉。  声音的主人正是顾宝石的爸,抚娘村最高权威者顾村长。若在平日里我听见这声音绝不会有任何惧意,相反还会喜欢得很。顾村长看我的目光总充满着温和的赞许。  他在村人面前从不吝啬地一再表扬我是村里最聪明的孩子,将来会是抚娘村最大的骄傲。他奖给我过大把的红包,给我嘴里塞过香喷喷的山楂糖,而此时他会给我带来什么?  本是温柔的呼唤,现在听来却像夜半鬼鸣,令人不寒而栗。  我竟忘了双眼的恸痛,跟着我妈一样愣愣地伏在地上,不敢应声。  我妈忡怔了几秒后却迅速反应过来,她拖起我往后山的方向疯似地奔跑。我目不能见,只能感觉到基本朝向,而眼睛还在因异物的刺激哗哗地流泪,怎么也止不住。  “娆囡,此、气提、偶花。”妈吃力地拖着我奔跑,喘得像盛炎下耕种的老牛,更可悲的是她使用过度的嗓子跑调严重,以至接下来拼了老命挤出的好几句话,我基本都没怎么听懂。  我只能庆幸自己的双眼在泪干后开始恢复视力,血红的眼膜里慢慢在透现幽蓝的光亮,并越来越强,把双脚正疾奔着这条路给清楚地映显出来。  路边有着熟悉的拦草蓠结法,这应该是上北山的捷径,我爸每年通过这条不为人知的小山路去祭拜爷爷。想来这路本是没有的,是他十几年来为了方便去扫墓而硬辟出来的。  路狭小而陡险,脚不断磕上路中碎石,痛得我边走边恍惚。  向前奔走了好长一段路,眼前的景色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怪异。本是青山翠木沐浴晨光的日常风景,却浓重地挥发着一层幽蓝近紫的微光,整个天地浸淫其中,像沉入了无垠的极深海域。  眼睛坏了吗?我惊慌失措地抬起没有被拽住的左手,往眼睛上揉了揉,但并无好转。  然后,我不由抬头看天,却立即吓得脚下一个踉跄,差点直接仰面倒地。  我妈先前说起她第一次看到抚娘村的恐怖情景,真真切切地在眼前呈现了。  灰黑斑驳的云堆里,密密匝匝地插满一个个头朝地面倒吊着的死尸,它们被陈旧的尸衣紧裹像一根根细长的香炷,长长的头发像炷顶燃飘着的烟雾,随风轻晃,翻涌成波澜壮阔的黑海。腥臭的腐血正顺着这些飘来荡去的发波不断滴落,因此整个天地间正绵绵地下着黑色细雨,无边无际不休不止。  我仰头瞪着这个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鬼魅新世界,惊骇得连尖叫都全部卡堵在喉间。
    我妈想是明白我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她也停下脚步,撩开挡在脸左侧的头发,用那只银灰色的灵瞳,向天直直地望去。  面对如此异相,她依旧一脸淡漠。我难以想像这十六年来,她独自一人每天面对这样的抚娘村,这样炼狱般的天地万物。  眼见为虚,抑或为实?生平第一次,我深切领悟什么叫“眼见即世界”的禅意。  平日里抚娘村葱绿山色衬映木门草蓠的优美外皮,在脑中被彻底颠覆,而眼前这幅称之为十八层阿鼻地狱也不为过的修罗场景,焚烧着所有记忆细胞,将之深深烙印。  这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被施法的眼虚幻出的抚娘村?我的感知完全混乱,而嗅觉几乎被屠尽,随着那腥腐浊臭的尸血黑雨绵绵不断地冲刷,逐渐丧失对其他气味的接纳。  或者这里除了尸臭,本就没有其他气味?  这里的天空不见太阳,光线似乎被恒定在晨光或夕下之时,将明不明欲暗不暗,充盈着不见天日的阴冷和萧索。  “妈……这是抚娘村?真的是抚娘村吗?”  梦呓般的,我缓慢而机械地展开双臂,仰面感受着漫天无尽的尸血冷雨,冰凉而黏腻,它们沾落在身上却立即消隐不留痕迹,因此我们身上的衣裳虽被汗湿透,却依旧洁净无垢。  我妈沉吟片刻,似在琢磨怎样用简洁的表述,来让我明白眼前这片荒谬的景像。然而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用手点了点自己和我的双眼,然后两只手在我面前翻了翻,左手掌右手背互为上下,用两根拇指左右勾连,又用视线描摩了一遍这天地万物。  我略为思忖后,恍惚明白这些动作的涵义,或许她是说这炼狱般的情景就像抚娘村隐藏在世人眼后的“手背”,而我们所有人身处抚娘村正常表相下,就像在它的“手心”。本是肉眼无法看到抚娘村“手背”面的风光,而我妈身上的天赋使她的眼能穿透抚娘村的“手心”,真实地窥到它疯狂惊悚的“手背”。  而在刚才,她动用某种残忍的灵术,也让我的眼获得了这种能力,但因我们并非真实地身处抚娘村“手背”,所以尸血冷雨也不能被真正的淋湿。  “这是抚娘村存在的另一面,现在我们只是看到,而人没有真正地站在那里,是吗?”我把心中所想简单地表述了一下,扯起衣袖去迎向那滴落下来的雨粒,“所以这些尸雨,淋不到我们?”  我妈阴郁的脸上绽开一丝浅笑,她温柔地摸向我的头。我想如果嗓子能出声,她一定会高兴地夸赞:“我家闺女就是聪明!”而如果我爸在,他只会站在一旁看着我嘿嘿傻笑,就像每次顾村长来家里给我送红花红包时的模样。  一想到那个辛苦的善良老农,及离家时他直挺挺躺在床上的模样,我难免忧心忡忡。再一次拐过南侧山崖时,我忍不住回头俯视山脚下,家屋已渐远成黑瓦顶撑开的一小块。  我双眼里的天地万物,完全不是正常的模样,天被灰黑的厚云和死尸重重覆盖,地面万物笼罩幽蓝微光而显得细节模糊,再加上尸雨雾气般漫天弥地,再怎么努力瞪大双眼想看清自己的家,尽是陡劳。  唯有十几点闪烁的火红,突兀地在这样偌大一块的灰幕里活泼地跳跃,但显然不是我先前极度担心的火光之灾。它们慢吞吞地在屋前屋后地穿梭,似在寻找着什么。  我妈也顺着我的视线凝望那些火点,然后微拧起眉头。我们脚踩狭小的石径伏身在山壁上,面呈忧色地齐齐俯望山脚下那生活了十六年的家。  “妈,家里会不会有事?”我轻声问。  我妈温暖的手扶上我肩头,她挤出三个字“包,太,凶”。我想她的意思是“别担心。”  她拖起我的手继续向北,朝陡峭险峻的绵绵山脉挺进,埋头向前并一刻不停,哪怕我有时把痛苦的**不小心从紧咬的齿间漏出。脚底潮湿滑腻,那不止是汗的作用,骨胳关节间开始因长久的摩擦,产生一种难忍的酸痛,使脚步越来越歪斜和缓慢。  我妈似是啥也没发现,她不停地走更不停地抬头远眺,努力在寻找着一个神秘的方向。  我浑身疼痛得几乎要没了力气再次抬腿,半拖行的脚在被黑雨笼盖的草丛和石径间,踩出一条断断续续的混乱路线,蓝紫微光和着黑色的泥泞在铸塑趟过的脚印,像故意帮我们留驻回家的路径。  我却还不知道自己将要被带到哪里去,有心想问却无力开口。  作为独女,我一向被娇生惯养,出生至今未沾手过家里一丁点的农活,再加上现在身上还来着月事,更加疲惫不堪,喉咙里全部是血腥气,胃里一阵阵不可抑制的翻腾。  最无法忍受的是,被完全占领的嗅觉正无情地把这天地间单调的腐臭,源源不断地往鼻内涌动。  再次翻过一个山崖时,喉头难忍酸气狂涌,我连忙甩开被牵着的手,奔到草丛中拼命呕吐,吐得恨不得把胃和肠都翻倒出来。我妈怔了怔,连忙冲过来一边抚拍我的背,一边解下包袱着急地翻寻。  我想她肯定万分后悔把自己的娃养得如此娇气,爬不了半天的山路就一幅半死不活的鬼样。呕到浑身脱力时,我终于琢磨出一点不合理之处。既然我们没有真正地身处抚娘村的“手背”,那为什么我还能闻到如此真实的尸臭?  难道只有我真实地处在“手背”?这个想法让我惊慌失措起来,连呕吐也吓止了。  “妈,你能闻到吗?”我捏住自己的鼻子,一手指向天空,眼却不敢斜上半分,“味道,这雨有着很强烈的腐臭味,你到底闻不闻得到?”  我妈摇了摇头,看着我满脸恐惧的焦燥又愣了一下。她抬手小心地摸向我的鼻子,似有些困惑,随即恍然大悟松开了眉头。  她指着我的心所在之处,轻轻地说:“你、系、青、毛、搜,绿,哇。”  你是禁摩索的女娃。  联系她先前所讲的,我顿时明白了。  我既然是她女儿,自然有着禁摩索族的血统,而禁摩索的女人大多有通灵的异能,我显然也是其中一个。简而言之,我的鼻子可能会通灵,能闻到别人无法闻到的,来自幽冥或死灵的气息?  我有些迷茫,忍不住使劲抽动了一下鼻翼,一股恶臭不客气地呛进喉咙,忍不住又连打好几个干呕。  可怜我并不想要这什么异能,现在恨不得把鼻子给剜下来,归还所能闻到的清新空气。  我妈却显现高兴的神色,她轻抚我的背,眼里闪着我难以理解的骄傲。她又摸向我的鼻子,它不如她的秀丽小巧,而是笔挺高耸颇有些男儿之相,可能源自生父的遗传。而我对生父的一切都毫无兴趣,生恩永远匹敌不了养恩。他血缘最大的恩惠,或许是让我和我妈逃过了抚娘村的恶咒劫数。  吐到没什么可吐,我终于能直起身继续行路,一边忍不住继续回头往山下俯望。由于高度和角度问题,家看上去更为渺小,那些火已成一个个微弱的光点,唯一不变的是,它们已经不在家四围转悠,而是密密麻麻地汇集在一处等待着什么。  我妈也在观望,且看得出她终于开始担心,眉头重新深拧。她停止向上攀爬的脚步,并忍不住缓缓向后退去,似乎想调整角度看清楚山脚下。  按我们上山的时间,照理说天色已经大亮,如果在正常的抚娘村里,现在应是娇阳当头。  然而此时此地,那些火把始终没有被吹熄。  再转过一个弯就要翻过高耸的崖顶,行走方向改为从西向北,无法看到南侧山脚下的家。  然后,我们看到火光透过灰雾正在慢慢汇集,很快成为一个清晰可见的火团忽明忽暗地吞吐着什么。还有烟,袅袅升腾在灰雾中。  “妈……妈,妈,家里怎么办?!”就算那可能并非猜想成真,我早忍不住慌张,贴住我妈抓着她的胳膊直摇晃。  我妈脸色苍白地呆了半晌,回过身面向我,手直直点向天又顺着那处往下,遥指群山中的某处,拼尽力气并清楚地命令:“你,去那里!”  我的目光顺着她的指头移动,却还是无法明白她要我到底去哪里,去了又能干嘛。她见着我迷茫又慌乱的眼神,既心疼又无奈,只能拼命地捏住嗓子,又把手指向自己,然后指向山下的家,神色悲伤而坚定。  “泥,奇,已,去,讷里,吾,回家!”  我顿时明白,她要折回去救我们的家,她的男人。  “不要,”这下我更慌了,紧扯住她的袖子不肯放,“万一万一,万一你们都……”  我妈摇摇头似在安抚我,然后手指着远山的那个方向,再次清清楚楚地喊:  “走!”然后,她头也不回连滚带爬地朝山下狂奔而去。我怔怔地看着她像疯子一样踩踏着泥泞,贴着山壁像一条灵活的壁虎疾速的奔移。  山下那火团已经分成几簇,围着我们的家,恶毒而绚丽地跃动着。  如果是昨夜前的我,肯定已跟着飞奔下山,现过一夜的狂乱离奇,我知道这种不经脑的决定绝对是愚蠢之极。  在火光里闪隐的家微小脆弱得像一小片焚焦的纸片,只需要强大的人去拯救,或者老天爷的怜悯。而此时的老天爷……我满怀惧意地昂首期盼,但插满死尸的天能保佑得了谁?  咬牙扭过不愿放弃凝望山脚下的头,我提起酸痛得将近麻木的腿,向着妈所指的方向,继续前行。
    山路长而岐,一步一痕一回头,直到连转两个山崖,彻底无法再望到家。  我这才憋不住开始哭泣,越来越止不住,满腔的委屈和困惑只能以这种无用的方式,才能痛快地发泄。  这双眼里的世界人鬼无踪,似乎已经没有谁能来爱我、帮我和救我。  我边哭边行,实在爬不动了就地躺下,压着冰冷潮湿的茅草昏昏沉沉地睡,直到被冰凉森冷的液体浸进喉头,双眼猛然睁开才发现自己竟躺在一水洼深处,半边身体被黑水浸透的感觉,也许只是一种表相?  我慌张地跳起身来,嘴和衣服里并没有什么异味,一样因缺水而干涩。  一切如旧,这里不见天日可能也不会有星辰,无法判断时间也不知距离。更为妖异的是,本将视线围困的万仞群山现在只剩下遥远处的一座,它像只沉睡的巨兽蜷伏在那里,苍茫冷寂又充满压迫力。  将手抬至额前作檐,我眯眼远眺,一时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走错方向。远方的山浓黑如一团没有泼洒开的墨迹,厚重地占据了悠长地平线的一小截。搜遍记忆,我也想不起来抚娘村的后山群中,怎么会有如此份量的孤山一座?  还是,它本只存在我双眼所能见到的这个妖诡世界里?既然它在“手背”,又怎么能到达?估算这山崖的体积和高度,我心算了一下和那黑山之间大致的距离,一时间更是心烦气燥。  按现在的脚程,恐怕是走上一个月也到不了。  我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记错了我妈给予的路线,记起她那满是茧皮的枯瘦手指向天,然后再是……天?我不情愿地再次抬头,试图在一望无际的死尸云海中找到先前没有注意的线索。  可是,除了茫茫尸发随风荡漾的常景和漫天不停不休的血雨,再没任何异处可供探寻。  抬头太久,眼前一阵阵的金星乱冒,腿跨一步倒半步,我明白再胡乱走下去,自己可能会因低血糖而亡。毕竟整整十几个小时没有吃任何东西,系在身上的包袱沉得腰部肌肉隐隐坠痛。  没有方向的乱走,下场多半是饿死在这枯山上。我眼里能看得到皆是朽槁的树和嶙峋的石,日常随处可见的野草和山果在这狰狞异相下虚化若空,满山长及腿膝的茅草枯朽憔悴,而飞鸟爬虫概无踪迹。天地间尚存的几处动静,就是随风飘荡的尸发和不休止的黑雨,还有一个瞪着血红双瞳的我。  显然抚娘村真实的另一面,是个渺无生机,阳气难存的非人间。而在这个“非人间”里,到底什么才是它的主宰?天上的鬼灵抑或地下的腐尸,还是和现在所看到的一样光景,窒息般的空寂?  卸下重负,我不敢再睡也不敢再走,只能就地坐下,解开包袱翻找可以充饥的食物。包袱重是有原因的,除了一些日常必备外尽是些稀奇古怪的物什,金银铜石各种材质,有环有链有香炉,居然还有一套艳红喜庆的绸缎衣裙,活像我出门并不是为逃亡,而是出嫁。  终于在包袱底翻出几只熟薯,吞了几口却被噎堵得一个劲地干呕。没有水再也不敢乱塞,一点点地啃,用舌间仅有的口水润着它们下肚。  解决了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后,这包袱里零碎芜杂的东西成了唯一让我走出颓伤的动力。我把它们一样样地摆放在地上,兜底摸遍,也辨不出危急时必要携带傍身的特别之处。  这些零碎之中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一册用牛皮纸钉成的本子,用铅笔或圆珠笔描绘着各种图符和一些文字,潦草而随意。图很简洁,几乎都为几何形,方套着圆或者圆圈着三角,还有各种火柴棍人形组成的动作,原始而灵动。而文字却有两种,能看得懂的自然是汉字,另外一些扭来扭去如花纹般的,我只能猜它们是禁摩索独有的文字,似为一些图符作着注释。  就着昏暗的天色,我勉强地将它翻了几页,看得腾云驾雾一片迷茫,它应该不是为我准备的,最大的可能是为了防止遗忘的记载,却并非是日记,因为里面没有记下任何可阅读的事情,只是为一幅幅配上文字标注的随笔简画,而最后一页标明的日期已经是六年前。  六年前的某一天后,我妈不再继续这些稀奇古怪的笔记,可此页后还空着一大叠的纸。我努力回忆六年前发生过的事,太多太琐碎,深有印象只一件,她向前来打拐的警察否认自己被拐卖。  我不由得想也许正是那天后,我妈真正决定放弃返回故乡,放弃自己记了六年的回忆,为了家而坚持留下,成为抚娘村一个“例外”的女人。  或许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为了我而让这本子苍促地重见天日。那,她给我带上的原因是什么?  此时此刻怎么能猜得出。  我只能丢下这本子,探看其他物件,但翻来覆去也看不明白让我硬是背上这些东西跑路的含义。最后,我挑出双干净的鞋换上,把脚上湿透又磕烂了皮的丢弃,再把自己的身下收拾干净,重新整理起包袱和勇气再向上攀爬,直至无路可爬。  我困惑地站在最后一座山崖的顶上,远眺空茫灰幕下的黑山,它依旧因遥远而显得空灵,又因突兀的黑沉而显得神秘可怖。  而它是不是应要去的方向?我不知道,被折磨了好久的脑细胞早已罢工,它们勉强地为我记忆着一些重要的片断,其他功能基本阵亡。  我索性找一块平坦的石块躺下,反复地在脑中吞吐那些可能重要的问题,譬如我妈指向时的手势为何从天至地,那只要将我吞噬的骨灰罐有没有被他们送回祠堂,顾宝石嘴里的“他们”到底是谁等等等等,这些点没有一条可以串起的链条,像散了的珠子在我脑子里滚来滚去互相碰撞,却撞不出一点能让灵感乍现的火花,直至它们催眠般地,让我再次沉沉地跌入无梦睡渊。  无气温变化,缺日月星辰,死寂无扰万物不惊,这个异界真正是个深眠的好地方。然而当我瑟瑟发抖,紧抱满手臂的鸡栗再次惊醒时,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缺日月星辰不代表时间停滞,这个异界显然自成一套天规。  润物无声的满天黑尸雨不知何时已停歇,头顶上灰黑的天裂开一线妖艳深绛的红,像被把锋利的刀“嘶啦”一下划开的皮肤,而那条细长的“伤口”还在迸裂,缓慢地不断延伸,耀目的红光贯透厚重尸云,将倒挂在云际的尸海从灰白染成鲜红亮丽,死尸们像一枝枝新鲜结成的花苞,迎着呼啸在天地间的狂风互相碰撞摇摆。  我刚从沉睡中醒来,仰面而躺,睡意朦胧地迎目触及这诡异的一幅,一时分不清身处何方。只听着耳畔响彻着在山峦间穿梭的风声,及天际间雷轰般的隆隆。  妖艳尸海波涛汹涌,红的光灰的尸黑的发互相纠缠,很快将它密密麻麻的“水沫”抖尘般地甩脱。  于是,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又一场奇特的雨自云层往下倾倒,这一次不再是绵软的尸血,也不再润物无声,而是一具具本是倒插在云里的死尸,它们发出刺耳的尖啸,纷纷如流星沉重地往下坠落。  我被惊骇得完全无法动弹,身贴石壁眼睁睁地看着无数死尸拖着长长的灰白尸衣,落弹一样砸进地面,带着让我鼻子疼痛得直抽的腐腥。  它们一具接着一具摔得肢离破碎腐血四溢,把本是笼着蓝紫微光的萧索大地变成死肉餐盘。天地间血光如炬,落尽猩红。  几具死尸自然地跌碎身侧,黑血飞溅,淋我一脸后无声无息地消隐。  我愣愣地想,这算是地狱第几层?  然而不管第几层,我想自己只是瞪着一双异瞳,穿透两界壁障在窥望罢了。这倾盆陨落的死尸们就算摔得血肉横飞浆汁四溅,除了对感官造成强烈冲击外,它们应该奈何不了我分毫。  洗脑般的,我一遍遍抚慰自己近乎弹脱出眶的眼瞳,和恨不得立即停跳的心脏。  顷刻之后,地面铺一层厚实的泥泞血肉,腐浆渗浸,将紫蓝微莹的大地彻底涂抹成血光冲天。我已把鼻子紧紧捂上,只敢用嘴呼气,迎着这广袤尸雨血海,躺在近十里内最高的山崖顶,瑟瑟发抖地欣赏还在继续演绎的旷世奇景。  天顶那道迸裂云层的红缝已经全面网裂,整个天空被从这些缝中漏出的红光撕扯得支离破碎,并龟裂成无数小块,幻化成炽焚中熔岩汹涌的火山口,把云层中的死尸全部喷落,并意图将它们蒸发殆尽。  应有十多分钟吧,当大地被灰白红黑混杂的尸泥厚厚埋没,我的半侧身体也深陷泥下,看不清自己穿着红绣鞋的脚背。  我挣扎着站起身来。举目望去,天地间无路无途,地面化为血肉尸海,与天空的红光万丈相映成趣。我觉自己再这样凝望下去可能要眼瞎,视线里充盈各种刺目的亮光,让眼角不停地沁出泪水。  我更害怕自己会呕吐,要知道粮食在此时此地弥足珍贵,绝不能浪费。  试着挪动双脚,我摸索在尸泥血沼中慢慢趟走,但没走几步又不敢动弹。因为天地血光浓重,看不清任何路径,而自己本身处一不足三十坪的崖顶,稍微不慎踩上碎石或者被尸泥滑倒,可能就直接滚跌下崖去了。  我别无办法,只能跟个淋雨的傻子一样伫立在这片尸雨之中,不用打伞也不敢走动,只能闭起眼静听横贯在崖间的风凄厉呜咽,除此外耳畔只剩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和嘴里粗重的吐息。  当再次睁眼时,尸雨终于落完。天空中灰黑的云层彻底被“焚”尽,只剩窒息般的明净,透亮得怪异。  黑山那边正有股橙黄光柱,烟雾般袅袅腾向天空,然后在空中形成一轮环,随即化为一团浑圆的光晕,好似一轮月却色太深,比起日却光过柔。我想那是抚娘村异界的天相象征吧?  我辛苦地想运用现实中一些可具像化的理论,来对眼前的这一幕幕作出些合乎逻辑的解释。但谁知道这全无理论束缚的妖孽天地还会异化出多少惊悚的幻相,而我必须从中找到要走的方向,至于找到后又应做些什么,却还是鬼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当目光从光柱上移开时,我罢工已久的脑袋终于冒出一丝灵光,因为联想到一幅画,来自我妈的那本牛皮纸简绘本。我隐约记得有一页里似乎与眼下的场景有相仿的描绘。  譬如三角形的山,山上有一线,线上有一圆,不正是此时黑山那边的光景?  我连忙再从包袱里翻出书,可惜的是画旁注释的大部分文字无法识得,除了简洁的三行汉字:“交界守望”、“万骨焚枯”、“阴绝无途”。  这些什么意思,现在自然是看不明白,唯一可推测的是我并非是见识异相的第一个人,我妈或能经常看见,只要她愿意动用灵瞳,那更可能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看着它一遍遍地呈现。  设身处地寻思一下她那所谓超强的通灵能力,果然并不如想像中的有趣。我不知道我妈要拥有如何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来将所看到的恐怖异相视为月升夕下的日常,完全漠视,不在人前露一点的异样?  我更不想知道自己的通灵能力达到怎样的境界,而现在双瞳的异能是否会消失,如果永久留驻,那岂不是自己将承受要被逼疯的痛苦?  我乱糟糟地寻思着,未理出什么头绪。然后将本子紧捏在手上,重新把包袱紧束在腰间,试着一步步小心地将自己移到一棵最大的枯树后,稍微停歇正想走近下一棵树。  “卡卡。”  “卡卡卡。”  耳畔突然冒出一阵阵奇异细碎的声音,清脆悦耳且有古怪的节奏,好像无数坚硬的小木块被搁在铁碗里摇晃碰撞,带着一种有趣的音律。  我忍不住支耳倾听,半晌后这声音越来越恢宏,从脚底下升起,卡卡地开始轰鸣,直至响彻整个天地,连风声也被淹吞。  环视四周,我终于恍然大悟这不是什么小木块的碰击声,而是无数具未完全脱尽血肉的骷髅骨架正拖泥带浆地从地上爬起。它们像一只只完成蜕化的昆虫,费劲地从尸衣和血肉包裹的“蛹”中挣扎而出,然后磕磕碰碰地弯腰在尸泥里努力摸索和抢夺,将先前摔断的部位剔干净血肉后往身上拼接,若双手已齐全的就自己擤来擤去,将荡附在骨头上的血肉筋络撕扯干净。  我紧附着身边的树,将脚慌张地抬起,踢开先前踩踏着的一根骨头,并冷静地看着它被一具骷髅迅速捡起并插在自己的胳膊上。它完成了一件大事般的兴奋,擤掉附在盆骨上的一大片碎肉后,蹦蹦跳跳跟上了大部队。  完成自我拼装的骨架们正朝着黑山的方向,列队移动。
    卡啦声响彻天地,无数白骨互相碰撞摩擦,形成一首怪异单调的进行曲,指挥着它们踏着尸肉和尸衣,趟着黑红色的腐血慢吞吞地前行。  无法描述这荒谬不经的一幕,我哑口无言地又一次瞪大双眼……如果可以,现在我更想戳瞎它们,还回本是正常清明的世界。  那束橙光组成的“太阳”俨然是一种信号,号召从天际坠落的死尸们脱尽血肉,以骨架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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