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夫人,和火凤凰奇迹好玩吗,哪个好

魔灵召唤【苹果官方】成品号!自抽暗瓦!自抽火夫人!自抽火凤凰!纯欧洲!_魔灵召唤_淘手游,taoshouyou.com_专业的手游账号交易平台
扫描二维码下载客户端(安卓/ios)
下载APP客服咨询交易群返回顶部扫描二维码下载客户端(安卓/iOS)
客服服务中心成品号问题投诉邮箱:其他商品问题投诉邮箱:账号流程
请选择交易群
&&&魔灵召唤【苹果官方】成品号!自抽暗瓦!自抽火夫人!自抽火凤凰!纯欧洲!到期时间: 00:28:30浏览:573次
绑定身份证:未绑定绑定手机号:未绑定绑定邮箱:已绑定!如有联系方式均为骗子,请勿上当!
已售商品数:0件在售商品:0件交易成交率:0%出售次数:0
||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黔B2-贵州指趣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C)
Taoshouyou.com 版权所有公司地址:贵州省兴义市桔山大道施达新世纪二区 瑞祥栋37号写字楼3F
联系电话:网络社区警务室&nbsp&nbsp|工信部域名备案管理系统&nbsp&nbsp|诚信安全可靠
登录到淘手游账户登录二维码已失效刷新扫码成功请在手机在确认登录!打开淘手游APP扫描二维码免输入更快更安全发送短信接收短信手机号:已换手机号请联系QQ:登 录更多频道内容在这里查看
爱奇艺用户将能永久保存播放记录
过滤短视频
暂无长视频(电视剧、纪录片、动漫、综艺、电影)播放记录,
按住视频可进行拖动
&正在加载...
收藏成功,可进入
查看所有收藏列表
当前浏览器仅支持手动复制代码
视频地址:
flash地址:
html代码:
通用代码:
通用代码可同时支持电脑和移动设备的分享播放
用爱奇艺APP或微信扫一扫,在手机上继续观看
当前播放时间:
一键下载至手机
限爱奇艺安卓6.0以上版本
使用微信扫一扫,扫描左侧二维码,下载爱奇艺移动APP
其他安装方式:手机浏览器输入短链接http://71.am/udn
下载安装包到本机:
设备搜寻中...
请确保您要连接的设备(仅限安卓)登录了同一爱奇艺账号 且安装并开启不低于V6.0以上版本的爱奇艺客户端
连接失败!
请确保您要连接的设备(仅限安卓)登录了同一爱奇艺账号 且安装并开启不低于V6.0以上版本的爱奇艺客户端
部安卓(Android)设备,请点击进行选择
请您在手机端下载爱奇艺移动APP(仅支持安卓客户端)
使用微信扫一扫,下载爱奇艺移动APP
其他安装方式:手机浏览器输入短链接http://71.am/udn
下载安装包到本机:
爱奇艺云推送
请您在手机端登录爱奇艺移动APP(仅支持安卓客户端)
使用微信扫一扫,下载爱奇艺移动APP
180秒后更新
打开爱奇艺移动APP,点击“我的-扫一扫”,扫描左侧二维码进行登录
没有安装爱奇艺视频最新客户端?
特种兵之火凤凰: 男兵训练找到老婆! 被分到女兵队, 成男宠
正在检测客户端...
您尚未安装客户端,正在为您下载...安装完成后点击按钮即可下载
30秒后自动关闭
特种兵之火凤凰: 男兵训练找到老婆! 被分到女兵队, 成男宠">特种兵之火凤凰: 男兵训练找到老婆! 被分到女兵队, 成男宠
请选择打赏金额:
播放量12.7万
播放量数据:快去看看谁在和你一起看视频吧~
更多数据:
Copyright (C) 2018 & All Rights Reserved
您使用浏览器不支持直接复制的功能,建议您使用Ctrl+C或右键全选进行地址复制
正在为您下载爱奇艺客户端安装后即可快速下载海量视频
正在为您下载爱奇艺客户端安装后即可免费观看1080P视频
&li data-elem="tabtitle" data-seq="{{seq}}"& &a href="javascript:void(0);"& &span>{{start}}-{{end}}&/span& &/a& &/li&
&li data-downloadSelect-elem="item" data-downloadSelect-selected="false" data-downloadSelect-tvid="{{tvid}}"& &a href="javascript:void(0);"&{{pd}}&/a&
选择您要下载的《
色情低俗内容
血腥暴力内容
广告或欺诈内容
侵犯了我的权力
还可以输入
您使用浏览器不支持直接复制的功能,建议您使用Ctrl+C或右键全选进行地址复制《张居正·火凤凰》(4)
第三十一回 老公公抽签问灾咎 新宰辅装傻掩机心
  转眼到了八月,这一天冯保早早儿起来,喝了一杯奶子,便启轿往白云观而来。
  一出西便门,冯保打起轿帘,但见淡蓝色天空显得非常高远,已经收割过的庄稼地似乎还在安谧的梦境之中,薄薄的烟氤弥漫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茶褐色的麦茬上。偶尔看见三两只乌鸦伸着嘴巴,在土垅间小心谨慎地跳动着。它们并不是在觅食,而是在干崩崩的硬泥块上磨着嘴巴。忽然,它们扑动翅膀飞起来,原来是一只松了缰绳的驴儿惊扰了它们,只见这匹驴儿穿过一片果园,踩着被凉风吹落的红叶与黄叶,激情奔放地跑向空荡荡的田野,被它的蹄子掀起的尘埃,在霞光的照射下蔚为金雾。而洁洁净净的天空上,忽然浮起大朵大朵的白云,看上去倒像是大堆大堆的积雪,在这辽远的恬适与宁静中,又见一个瞎眼的老乞丐一只手拿着一个豁口的破碗,另一只手拿着的一支木棍探路,正步履蹒跚地向城里走去。听到冯保的大轿抬了过来,这老乞丐慌忙避到路边,冯保从轿窗里看到他衣衫褴褛,神态却很安详,顿时动了恻隐之心,吩咐同来的张大受给老乞丐施舍一点碎银,张大受从怀中掏出一只二两的小银锭放在老乞丐的碗里。待到老乞丐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轿队已经走远,老乞丐干涩的眼窝里噙着两泡热泪,扬起枯枝般的双手对着轿队留下的尘雾,大声嚷道:
  “好人哪,菩萨保佑你们!”
  听到这苍老的祝福声,冯保心里一酸一酸的,他揉了揉略微有些浮肿的眼泡,不免想起两个月来扑朔迷离的朝局,心情再次陷入烦乱。
  却说六月二十日二更时分,被病痛折磨近半年之久的张居正,终于带着无尽的忧患和未竞的事业,怆然离开了人世。当夜,在乾清宫辗转难眠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就接到了噩耗,他当即亲自赶往慈宁宫报信,李太后披衣起床,母子二人相对而泣。李太后一再叮嘱儿子,要为张居正隆重治理丧事,并厚恤家属。皇上表示一定遵守母命。从慈宁宫归来,朱翊钧立即接见冯保,命他传下谕旨,宣布文武百官停止上朝一月,谕示礼部设九坛制祭——这是国葬的规格。张居正生前受封上柱国、太师,大明开国以来,惟独他一人受。此等荣耀,即使李善长、姚广孝这样家喻户晓功勋卓著的国师宰辅,也从未获得过。张居正辞世后的第二天,朱翊钧又敕命给他赠官上柱国,赐谥“文忠”,如此锦上添花之举,更是将张居正的声望推到了顶峰。一时间,北京城中无论是高官大爵还是丁门小户,都如丧考妣,纷纷在家门口设下香案致祭,青烟氤氲祭器琳琅。千般奠仪百种哀思——这其中固然有人是应景儿做给别人看的,但绝大多数官员,特别是那些平头百姓,却是真心实意地表达哀思。祭诗祭文如潮汹涌,素幛挽帐充斥街衢,这种声势也使皇上大受感染。为了顺应民心,就张居正的丧事安排,他好几次找来内阁辅臣和司礼监太监一起会商征询意见。斯时正值溽暑,天气闷热不堪,应张居正六个儿子的请求,皇上准予将张居正的遗体三日内盛敛人棺,然后由钦天监选了吉日,于七月初的某一天移榇南归。差遣吏部、礼部各出一名四品员外郎,锦衣卫堂上官以及司礼监秉笔太监一名,四人共同护灵前往荆州。灵车出发那一天,从纱帽胡同到正阳门这段城区路上,沿途不但摆满了各大衙门特意设置的香案,更有数以万计的京城百姓赶来送行,十几里长街的两旁,挤满了跪地痛哭的人们,这场面令人十分感动。
  送走了张居正的灵柩,冯保一下子病倒了。一来因为在张居正治丧期间,他要处置许多杂事,乏累得很;二来老友去世,他深为悲痛之余,更感到失去了主心骨。所以丧事一毕他就倒了床,开头几天额头烧得如同火炭,吃了大同那位王神仙的汤药后,虽然退了烧,但周身酸软,打个喷嚏都会眼冒金花。这一病就是二十多天,期间两宫太后与皇上都派身边太监前来探望过他。前日稍好下床,他想着新增加的阁臣潘晟应该到职了,便让管家张大受打听一下,却不曾想到张大受带给他一个惊人的消息,皇上原定增补潘晟、余有丁两人为阁臣,现到任的只有余有丁一人,潘晟并未到职。其因是张居正灵柩出城之日,皇上就接连收到监察御史雷士祯、礼科给事中王继光两道奏折,弹劾潘晟居官贪鄙收受贿赂的六大罪状,建议皇上收回成命,不让潘晟出任武英殿大学士人选辅臣。朱翊钧将这两份奏折交由张四维拟票。也不知张四维做了什么手脚,皇上竟收回成命。结果是走到半路上风风光光赴京上任的潘晟,只得又拨转马头打道回府。
  乍听这个消息,冯保差点儿没从椅子上跳起来。当天夜里他失眠了,第二天也顾不得身子尚未痊愈,早膳用过之后就匆匆赶到司礼监,打开盛放奏折的铜柜,查阅上述那道圣旨的阁票,果然是张四维亲笔所拟,写道:“潘晟行为不端,难为人臣师表。今准雷士祯、王继光二人所奏,收回前命,仍令潘晟回籍闲住。”冯保当下大怒,本想立即跑去内阁兴师问罪,想了想又暂且忍住。闷坐在值房里,将这件事的发生缘由仔细思量了半天。平日,这个张四维在他眼中,属于那种顺竿儿爬的乖巧角色,你口渴他给你送茶壶,你走累了他给你屁股底下塞一只板凳,挠痒儿总是恰到好处。人阁五年,他处事谨慎,在外人的眼中,他简直不是次辅,而是张居正的大书办,以致一些官员私下里讥他是“伴食中书”。对冯保,张四维也极尽谦卑,每次相见,张四维都
  执晚生礼,偶尔托付他办件什么事,决没有失塌的时候。仗着家里有钱,一年三节,也不忘给冯保送来“孝敬”。因此,冯保对他印象颇佳,在皇上面前替他说过不少好话,张居正临终之前,曾特别提醒冯保说这位次辅过于圆滑,难当大任,冯保还不以为然。所以在张居正死后,张四维例升首辅的时候,冯保没有作梗。现在看来,还是张居正察人的眼光独到。冯保在大内呆了大半辈子,身历三朝,看多了争斗杀伐的悲剧,因此在政权转折之时,对身边发生的事就特别敏感。从潘晟被废一事,他预感到某种潜藏的祸机。昨日傍晚从司礼监回到私邸,又在床上翻了一夜烧饼,今儿个一大早就吩咐备轿去白云观。
  冯保自当司礼太监之后,这白云观几乎成了他的“家庙”,每年的燕九节,他必定亲来主祭丘处机,日常碰到什么疑难事,他也总要跑到白云观求签问卜。白云观的东路建筑斗姥阁与西路建筑吕祖殿两处,都备有签筒供游人抽签之用,但冯保从不到这两处抽签。白云观主持闻天鹤在中路老君堂后的丘祖堂备有签筒——这是专为冯保备下的,除了他,断没有第二个人能够来这里卜问玄机。
  冯保虽然起得早,到了白云观山门前却也过了辰时,早已闻讯在棂星门下站着等候的闻天鹤不等冯保大轿停稳,便连忙迎了上去打了一个稽首,满脸堆笑言道:“贫道昨儿夜里打坐,忽见桌上的灯台灯花儿连爆,心下便惊疑,明儿个会有什么样的大贵人来,却是没想到要迎老公公的大驾。”
  冯保虽然心情不好,一下轿但见楼殿巍峨仙家气象,吸一口气儿也是甜丝丝的,顿时精神一振,笑啐一口道:“什么贵人,前几年说杭州生产的八团锦贵,如今满街都是,也都贱了。”
  “老公公真会说笑话。”闻天鹤头前领路,进棂星门过窝风桥,一边走一边说,“七月十五,徐爵镇抚爷过来知会贫道,说老公公尊体欠安,要贫道做法会为老公公祈福,贫道率合观道众在丘祖殿开了三天道场,在大铜缸里点长明灯,光香油就费了三百斤。第三天晚上,贫道收锣刚散了坛米,天上忽然就起了一阵西风,还落了立秋后的第一场雨,贫道就知道,这是丘祖显灵,保祐您冯公公。今儿见您冯公公,面色红润,倒不像是病过的。”
  方才下轿还两腿绵软,如今在铺着林荫的砖道走了一截子路,冯保忽觉腿肚子长了劲儿,也就真的相信自己“面色红润”了,他伸手在脸上搓了一把,答道:
  “多谢你们为老夫祈福。听大受讲,你们这里前不久来了一个白胡子老道人,自称是丘祖,在昆仑山住了三百年下来的,这人哪儿去了?”
  “假的,”闻天鹤一撇嘴答道,“贫道问他几个丘祖故事,本是耳熟能详的事,他却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如此这世道儿,真是人心大坏——老公公,咱们去哪里?”
  “丘祖殿。”
  “老公公要抽签?”
  “是的。”
  闻天鹤心想,老公公一大清早就跑来抽签,一定是遇到什么疑难事儿委决不下,便道:
  “京城老百姓都讲老公公与张居正,是当今圣上的左丞右相,您两位辅佐幼主,开辟了万历一朝的新气象。如今张先生过世,朝廷再有什么大事,老公公该与谁商量呢?”
  一席话触到痛处,冯保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此时已走到丘祖殿跟前,冯保抬脚进去,看着丘处机丰神伟姿金碧辉煌的塑像,叹道:
  “张先生一走,这丘祖殿,老夫只怕是经常要来了。”
  冯保到哪儿动静都大,此时随他进白云观的少说也有二三十人,但都不敢走进丘祖殿——皆因冯保规矩严,抽签时不准有闲杂人等在侧。眼下在丘祖殿里只有三个人,除了冯保本人,还有闻天鹤和张大受。冯保亲自燃香,对丘神仙的法像行跪拜大礼,闻天鹤一旁替他击磬颂祝。拜仪一毕,张大受趋前一步,从法像前的雕花红木条案上取下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羊脂玉签筒,恭恭敬敬递给跪在蒲团上的冯保。冯保把签筒掂了掂,又伸手将插在签筒里的竹签拨了拨,问闻天鹤:“老夫记得共有九十支签,这里头怎么少了许多?”
  闻天鹤干笑着没有作答,原来是在冯保没有进殿之前,张大受抽了个空儿同他耳语,要他把签筒中的下下签都择出来。谁知冯保眼尖,一下子看出了破绽,只见他随便抓起几支签看了看,笑道:“都是好签,闻道长,谁让你弄这些小把戏?”
  闻天鹤遮掩着说:“大概昨日个小道士打扫这里,随便捡走了几根。”边说边“找”,终于从法案的屉子里头搜出一把来补到签筒里。
  冯保这才跪在蒲团上摇动签筒,筒口向前半倾着,摇了好大一会儿,终于摇出一只签掉到地上,张大受上前替他捡起,小心禀道:“第二十九签。”
  “看签文。”冯保从蒲团上爬起来。
  张大受把那支签文给闻天鹤,闻天鹤对照着从墙上的布褡中抽出一支签票,一看大惊失色,觑着冯保不敢说话。
  “怎么啦?”
  冯保从闻天鹤手中拿过签票,只见洒金笺上,有几行清秀的柳体小楷:
  第二十九签 虎落平阳 下下
  平生不信野狐禅
  无尽风云一啸间
  霜雪骤来谁解得
  流沙千里是雄关
  解曰:占家宅恐防回禄;占身有厄,小人当道官司
  难赢;占财有破,田蚕不熟;占婚姻难成,灾星正照,
  诸事小心。
  冯保天分极高,不用人解释,他也能把这首签诗的不祥之兆悟出个七八分。更何况后头的解文已自阐述透彻。冯保心里头十分沮丧,但他脸上却挂着笑.掸了掸笺纸问闻天鹤:“这首签诗颇有些嚼头,是谁编的?”
  闻天鹤紧张答道:“这里所有的签诗,都是丘祖登仙之前亲自撰写,首首都有玄机。”
  冯保又问:“那这首签诗有何玄机?请道长开示。”
  闻天鹤不知冯保为何事抽签,但这么一大早跑来,肯定事头儿不小,为了不让这位大施主扫兴,闻天鹤脑瓜子一转,竟打起稽首贺道:“恭喜老公公抽了一支好签。”
  “明明是下下签,你为何说是好签?”冯保怫然作色,斥道,“闻道长,你不要拿老夫开涮。”
  “贫道吃了豹子胆,敢开涮老公公?”闻天鹤佯笑着说道,“咱道家讲阳极生阴,阴极生阳,阴阳互变,是人间至理。套到灵签上头,下下签就是上上签。”
  “你这多少有点诡辩。”冯保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头却想听闻天鹤说下去,便又问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当作何解?”
  闻天鹤道:“这是提醒老公公,从今以后一段时间内,要提防小人:”
  冯保微微颔首,问:“小人能得势么?”
  “签诗中言霜雪骤来,喻有小人得势之义,流沙千里,似乎也是说小人道长。但老公公是正人君子,从来就不会被野狐禅一类的异端所炫迷。狐可以假虎之威,终究不能夺虎之猛。跨过千里流沙之后,野狐道消,虎归山林。祸机既失,老公公仍可啸傲风云,稳居庙堂之上。”
  “解得好!”冯保眉梢一颤,皮笑肉不笑地说,“只是不知你解透的玄机,究竟是天意呢,还是你闻道长信口胡诌的。”
  其实,闻天鹤说这番话也是用心想过的,虽然都是好听的话,却没有一句靠实。现在听到冯保的恶谑,知道他仍心存疑惑,这本是鬼哄鬼的事,真要说出个子午卯酉来,闻天鹤也没这本事,只得赔着小心敷衍:
  “老公公,丘祖是五百年才出一个的神仙,贫道毕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哪能将他的玄机全都悟透。”
  “唔,这句话倒还实在。”
  冯保说着,将那张笺文揉成一团儿,信手扔在地上。
  冯保回到城里头,差不多到了午时。他先自回到府邸用了午膳,然后再起轿进宫。
  不知不觉,大轿抬进了紫禁城中的会极门。轿役踏上西边砖道,欲往武英殿后的司礼监而去。迷盹中的冯保忽然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话,挑开轿帘儿一看,见是御膳房的管事牌子马三卫,正和一名身穿六品鹭鸶补服的官员站在砖道旁高一声低一声地唠嗑子。冯保便命停轿,沉着脸走下来,冲着马三卫没好气地说:
  “瞧你这厮,越发的没头脑了,长天白日不去做事,却跑来这里扯淡。”
  马三卫好像老鼠见了猫,吓得一哆嗦,嗫嚅道:“小的不是在扯淡,是在请教苏州捞糟蛋的做法。”
  “什么苏州捞糟蛋?”
  马三卫啯啯哝哝地解释道“恭妃娘娘这几日胃口不好,昨儿个想着要吃捞糟蛋,小的做了一碗送过去,她尝一口就放下了筷子,说不是那个味儿,要小的再做。小的也不敢多问一句,她想吃的捞糟蛋究竟是个啥味儿?正急得团团转,忽然有人提醒咱,说恭妃娘娘是苏州人,要咱去找苏州人打听苏州捞糟蛋的做法。小的一想这还真是个办法。只是小的生在北地,自人宫来每日围着灶台转,哪里认得什么苏州人德州人的,亏早上碰到秉笔太监爷张鲸,他告诉小的,六科廊的这位王大人是苏州人,小的便寻到这里来了。”
  马三卫所说的恭妃娘娘,正是慈宁宫李太后名下的宫女王迎儿。她因怀上了朱翊钧的孩子,在李太后的主持下,被册封为恭妃,安排在慈宁宫不远的启祥宫居住。这恭妃娘娘临产期已近,这些时李太后对她呵护有加,因此,冯保相信马三卫说的是真话。眼下马三卫站的地方,也正在六科廊的外头,冯保瞧了一眼站在马三卫旁边的年轻官员,问道:“你是六科廊的?”
  年轻官员点点头,答道:“卑职名叫王继光,在礼科供职。“
  “你是苏州人?”
  “是,马公公向卑职讨教苏州捞糟蛋的做法,卑职已向他传授了:”
  “噢,原来真的是拜师。”冯保眯眼儿一笑,转向马三卫说,“你快回去做一碗送给恭妃娘娘,如果合了她的口味,本监有赏给你。”
  “小的遵命。”
  马三卫答罢一溜烟跑走了,王继光也拱手一揖告辞回了礼科值房:看着王继光离去的背影,冯保猛然记起弹劾潘晟的两道折子,其中有一道就是这个王继光写的。马三卫说是张鲸介绍他来认识,冯保顿时心下生疑,张鲸是如何认识王继光的?他已听说王继光是张四维的门生,将这些蛛丝马迹联系起来,冯保似乎察觉到一些什么,莫非张四维与张鲸已勾搭到一起了?想到这里,正准备登轿回司礼监的冯保,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让轿役们抬着空轿回去,自己则反剪着双手,慢悠悠走向会极门另一侧的内阁。
  自张居正去世后,冯保这还是第一次来到内阁。他走进阁门,只见门内小坊上,镌刻了一道圣谕:
  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这道圣谕为永乐皇帝所立,冯保不知看过多少回了。往日可说是熟视无睹,但今番他发现这块金字圣谕牌被髹漆一新,心下顿时起了疑惑,忖道:“张四维一当上首辅就装潢这牌子,他到底安的什么心?”越想越气,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起来,从阁门到辅臣值房不过百十步路,冯保很快就走了进去,路上碰到两三个熟识的官员避到路边向他行揖套近乎,他也只是虚应。张四维的值房原是隆庆年间的辅臣高仪用过的,与张居正斜对面。冯保走到跟前,也不劳别人通报,径自推门走了进去。
  张四维此时正坐在值房里与一名官员议事,猛见冯保闯进来,不免大吃一惊,连忙起身让座,笑道:
  “冯公公,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
  冯保窝了一肚子气,但不好当着不相干的官员面前发作,只得扯了一个谎:“老夫到文华殿那边有点事儿,顺便过来瞧瞧。"说罢大大咧咧地坐到了官帽椅上。
  却说张四维循例迁登首辅之位已经两个月了,他空下的次辅一职由申时行接替,再加上新补的文渊阁大学士余有丁,三位阁臣凑合着撑起了内阁一台戏。说是凑合,是因为张四维与申时行两位当初入阁时,皇上的批谕都是“随元辅人阁办事”七个字。既然是办事,总还得看主事者的眼色行事,因此铁锅顶头当家作主的事,两人从来没有做过。如今虽然椽子出头,但“一枝动,百枝摇”的威风一时还培植不起来。就说拟票一事,过去都是张居正一人说了算,现在却是三人共同议决。虽然有主次之分,但张四维觉得自己根基未稳,还不敢擅权自用。如此一来,一些习惯于在首辅更换之际观察动静窥测风向的官员,都无不感到奇怪,各衙门里私下便有了一些议论,有说张四维毕竟是张居正刻意栽培的人,对他一手创立的万历新政,必定奉为轨则不致刊削;有说他胸有城府大智若愚,目下表现,在于掩人耳目;也有人讥他斗筲下才,虽登龙有术,终非济世之雄……这些浮谤訾言,间或传到张四维的耳朵里,他只是一笑了之,每日仍准时来到内阁恭谨办事。今儿个午膳之后,他并未休息,而是约来礼部员外郎褚墨伦到值房相见。这个褚墨伦是万历六年春给天下和尚颁发度牒的礼部度牒司主事。那一次,他不但为张四维大大挣了一把银子,还为他挪用名额做了不少人情。事后三年考满,张四维投桃报李为他说话,褚墨伦居然跳了两级,晋升为四品员外郎,主管仪制司。这次他召见褚墨伦,为的是恭妃即将临盆诞生龙子的事。如果恭妃真的替万历皇帝生下一个儿子,这就是太子:历朝历代,太子降世都是举国欢庆的大事。循国朝故事,凡太子出生,一般都会大赦天下,晋封皇亲国戚及主要大臣,以及减免各省赋税。张四维今天找褚墨伦来,便是商讨由礼部仪制司负责的晋封之事。张四维认为,此次应该晋封的有十几个人,其中最主要的,应该是两宫太后以及王皇后的父亲王伟。两宫太后在隆庆六年朱翊钧登基时就已晋封,一为仁圣,一为慈圣,此后欣逢皇上大婚,又都加封两字,一为仁圣懿安,一为慈圣昭文。这次若太子真的降生,两宫太后必然还得加封两字。张四维虽当了四年次辅,却一直未曾引起李太后的特别关注,这次他想通过晋封一事来讨好李太后。还有王皇后的父亲王伟,虽贵为皇上岳父,头两年却一直是个锦衣卫指挥。皇上大婚时,就提出要给王伟晋封,张居正却以前朝赏赠太滥遗患无穷为理由,不肯办理。只给王伟从锦衣卫千户升职为锦衣卫指挥,后经皇上一再催促,才于万历八年给王伟晋升一个永年伯,却言明只是流职,不能世袭。为这件事,皇上一直耿耿于怀。张四维决定利用这次封赠,将王伟的永年伯爵位由流职改为世袭,其意也是为了取悦皇上。张四维向褚墨伦交待这件事,刚说到一半,就被冯保冲断。张四维只得对褚墨伦说道:
  “你且回去,按本辅的交待办理就是。”
  褚墨伦躬身退下。冯保见没有了外人,便呷了一口书办送上的热茶,悻悻然说道:
  “凤盘先生,恭喜你呀,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了。”
  张四维早从冯保的脸上看出来他今儿个好像是专门找岔子来的。他寻思究竟什么事儿冒犯了这位惹不起的大内主管,便试探着说道:
  “老公公,元辅太岳先生突然不豫,说走就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咱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如今,蒙皇上错爱,让咱在内阁牵头。咱也清楚自己不是这块料,正说等忙过这段时间,就专门到您府上拜望,向您讨教。”
  “你讨教什么?”冯保乜着眼,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式。
  张四维很不受用,但他强忍着,想着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今儿个好歹做个“哀兵”,先把这丧门星对付过去。于是双手按膝长叹一声,苦笑着说:“该讨教的地方多着呢。譬如说,咱每天总要替皇上拟几道票,有的票好拟,有的票就让咱颇费踌躇。往常咱见着张先生,遇有疑难处就写揭帖求见皇上。皇上也总是及时在平台召见。咱如今碰到同类事情,也给皇上写过求见帖子,但皇上总是批一句“先拟票来”,不肯给机会听咱奏对。皇上究竟心下如何想的,咱心里头吃不准。这样的事情,咱不请教老公公,还能请教谁呢?”
  冯保不知道张四维说这席话的目的,是表明皇上不信任他呢,还是皇上还不习惯把他张四维当首辅看待。冯保觉得其中必有蹊跷,问道:
  “你是说,你当了两个月的首辅,皇上还一次都没有召见过你?”
  “见过两次,都是在元辅太岳先生的治丧期间,且都是内阁三位辅臣一同见的,所谈也仅只限于太岳先生的丧事,以后就没有召见过了。”
  “平台单独召见首辅,这是朝廷的议事制度。皇上不肯见你,一定别有所因。”冯保说着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用那种幸灾乐祸的口气问道,“凤盘先生,你想想,有什么地方得罪了皇上?”
  张四维见冯保着了他的道儿,心里头暗暗高兴,表面上却哭丧着脸答道:“咱一天到晚小心谨慎,怎么可能得罪皇上?”
  冯保嗤地一声冷笑,讥道:“你的小心谨慎,老夫是领教了的。”
  “冯公公,你这话……”
  冯保的怒气终于爆发,只听他斥道:“往常,老夫打个咳嗽,你就跑过去嘘寒问暖。这一回元辅张先生过世,老夫为他治丧,累垮了身子,大病一场,在家躺了一个多月,多少人都知道上门安慰几句,惟独就见不着你的影儿。老夫知道你当了首辅,身价儿高了!"
  冯保夹枪夹棒不留情面,张四维听了好不尴尬。其实,乍一听说冯保害病,他就有心去探望,是张鲸拦住了他,张鲸说:“皇上如果知道你与冯保拉扯得紧,立刻就会对你起了戒心。”他一想有道理,便只派管家提了礼盒儿到冯府探视,但这等内情又怎能捅出来,他只得支吾着说:
  “咱实在是忙不过来,所以让管家代咱过去,给老公公请安.”
  “你那管家来了不假,还送了一盒长白山的老人参,一床日本国产的鹅绒褥子,这都是贵重物品,老夫还得感谢你。但感谢归感谢,老夫心里头却还是惆惆怅怅的。这年头儿,人情比黄金更宝贵,老夫哪稀罕你的财宝?要的,还是你过去的那份情意。凤盘先生,你总不能一阔脸就变吧!”
  冯保提起葫芦根也动,不给张四维一点面子。张四维虽然一腔闷火煮得熟牛头,但还惮着冯保的威势,只得一味地赔小心:
  “老公公,你这是多心了,咱这些时候的确是忙……”
  “忙什么,忙着走马换将是不是?”冯保呛道。
  张四维脸上有些挂不住,微讽道:“老公公越说越离谱了,什么走马换将,咱走谁的马,换谁的将啊?”
  “换太岳先生的将嘛!”
  “太岳先生对咱多年栽培、提携,咱感他的恩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过河拆桥?”
  “如果你真是这样做,皇上对你就不会如此冷淡了。”
  冯保这是说的一句气话,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四维便猜测冯保今日这般有恃无恐,是不是得了皇上什么旨意,顿时心里发怵,也顾不得尊严,竞舰着脸问:
  “老公公是说,皇上对咱产生了误会?”
  “不能说是误会,应该说是事实。”冯保索性一唬到底。
  “什么事实?”张四维眨巴着眼睛。
  冯保问道:“你出掌内阁,拟的第一道票是什么?”
  “第一道票,”张四维蹙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心有所悟,明白冯保今番前来兴师问罪的原因,便答道,“是关于潘晟入阁的事吧?”
  “潘晟为何不能入阁?”冯保单刀直人问道。
  “咱对潘晟素无成见,当年咱任礼部尚书,潘晟任礼部左侍郎,两人还相处得极好,”张四维生怕引火烧身,此时竭力推卸责任,“但是,监察御史雷士祯,礼科给事中王继光两人的弹劾折子呈到皇上那里,皇上责臣拟票,臣揣摩皇上的意思,好像是不大喜欢潘晟,故拟了那道票。”
  “你怎地知道皇上不喜欢潘晟?”
  “皇上让咱拟票,事先不作任何交待,这种态度,本身就说明问题。”
  “你方才说要请教老夫,看来你对帝王心术的揣摩,已是炉火纯青嘛,”冯保讥刺一句,复又问道,“你知道,潘晟是太岳先生推荐的吗?”
  “知道。”
  “知道了还如此拟票,太岳先生如果九泉有知,当作何感想?”
  “这……雷士祯、王继光那两份折子,列举潘晟贪墨罪状,并非捕风捉影。”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这年头,要想在哪个人身上找几个毛病出来,还不容易吗?关键是有没有人成心和他作对。如果有人想揪你凤盘先生,你能保证自己干干净净?”
  这几句话很有威慑力,张四维不寒而栗,却仍辩解说:“问题主要出在雷士祯、王继光的折子上。”
  “凤盘先生,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谁不知道雷士祯是你同乡,王继光是你门生!”
  “这……”张四维一时语塞。
  冯保瞧着张四维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忽地又想起在白云观抽的那一支下下签,又愤愤然言道:
  “十年前张居正从高拱手上接过宰辅台印,才不过两个月时间,就让人看到了万历新政的种种气象。何为万历新政?简略言之就是一句话:君子道长,小人道消。凤盘先生,你如今从张居正手中接过宰辅之印,差不多也两个月了,你让人看到了什么呢?如今恰与张居正执政时情况相反,是君子道消,小人道长,这岂不令人痛心?”
  冯保说完,就倏然起身拂袖而去,留下张四维独自坐在那里,像一尊泥塑的菩萨,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三十二回 见门生苦心猜圣意 入平台造膝沐惊风
  张四维窝了一肚子火,从内阁回到家来,更过衣后,管家张顺请他用晚膳,可他胃口全无,只让张顺吩咐厨下调了一碗蜜渍兰花膏给他服用,自己闷坐在书房里,还在想着下午冯保大闹内阁的事。
  自万历五年入阁担任辅臣以来,张四维一直在提心吊胆中过日子,一来是惧于张居正“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严峻政风,二来更惮于李太后与皇上对张居正的言听计从。人阁之前,他本来也是一个敢作敢为说一不二的干臣,但是,他那几刷子比起张居正的铁腕来,却是小巫见大巫。加之皇上准他人阁的旨意是“随元辅人阁办事”,已判了他的身份就是随班,张四维审时度势,便将自己的政见主张尽行收起,一切惟张居正马首是瞻。几年下来,他在士林中的形象竟完全改变,官场中无论是清流还是循吏,两样人都视他为庸碌之辈。除了在张居正面前唯唯诺诺,对冯保,他也是十二分的巴结。他知道得罪了这位老公公就是得罪了李太后。但自担任首辅以后,他的心态渐渐有了一些变化。就像阻止潘晟入阁这件事,他从自身利益着想,决不想潘晟人阁对他构成威胁。因此,他明明知道潘晟走通了冯保的路子,却依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组织自己的门人进行弹劾。他这是听信张鲸的话走了一步险棋。他想着如果皇上驳回,再去冯保府上请罪,甚至不惜把张鲸抛出来以讨冯保的欢心。谁知皇上竞如此爽快地同意了他的拟票,这样一来便给他造成如下印象:皇上对冯保已存有芥蒂,而张鲸已越过冯保取得皇上的宠信。如果说过去,处理冯保与张鲸的关系,他是脚踏两只船。通过这件事,他决心弃冯亲张。他甚至暗自忖度:皇上会不会是通过张鲸来试探他的心思。张鲸不止一次对他说起,皇上一直想亲自柄政,只是李太后坚持不允,他才不得不在张居正与冯保的双重挟持下,继续当那种诚惶诚恐的“影子皇帝”。如今,张居正既死,皇上要想当事必躬亲的社稷之君,还得搬掉冯保这块绊脚石。皇上要这么做,首先必须取得外廷特别是内阁大臣的支持。如果真是这样,他这个新任首辅便是关键。但长期以来,在外人眼中,他张四维与张居正的关系是如影随形。他要想取得皇上的信任,就必须有所表现,也就是说,要让皇上看到他与张居正的不同之处。
  基于以上分析,张四维决心投石问路向皇上表示忠心,弹劾潘晟只是他作出了一个小小的试探,此事成功之后,他自以为摸准了皇上的心思,暗自高兴之余,又开始琢磨更大的行动。简单地说,他是想利用皇上即将得子这样一件大喜事作为契机,通过施行晋封、大赦、蠲免田赋三件大事来顺理成章地推行他的“德政”:晋封可讨好皇室,自不待言,给全国纳税农户蠲免当年三分之一田赋,也是老百姓欢呼雀跃的善举。再说大赦——这是张四维最想做成又最没有把握的事。由于张居正奉行“治乱须用重典”的政策。几年来,各地大牢关押的人犯大为增加,每年秋决,全国被判斩决的罪犯由几百人升至数千人,张居正犹嫌刑法松弛。更有甚者,十年来,被张居正的“考成法”罢黜或被拘谳判刑流徙的官员,也有数百名之多,若能恢复这部分人的官职,则等于从根本上否定了张居正的吏治举措。皇上愿不愿意这样做,目前还不得而知。但张四维心底清楚,惟其如此,他才有可能在短期内获得人数众多的中下层官员的支持,从而巩固自己的地位。晋封为了取悦“君心”;蠲免田赋为的是得到“民心”;大赦则是为了博取“官心”。若三样实现,万历王朝必然在他张四维的辅佐下,掀开崭新的一页。可是,令他迷惑不解的是,他将如何实施这三件事的密折呈进大内后,皇上既不召见他,也不将折子发回内阁拟票,正自焦灼,冯保恰在这时候登上门来兴师问罪……
  正在张四维独自呆在书房里如坐针毡之时,忽见管家张顺推门进来,禀道:“老爷,李植御史大人到了。”
  “啊!”张四维迷盹盹地揉揉眼睛,刚起身准备到客堂相见,想了想忽又改变主意,对张顺说,“你将他领到书房来。”
  转眼间,张顺领了一个身穿五品白鹇官服的中年官员进来。只见他瘦得一根葱似的,淡眉鼠眼,高颧骨尖下巴——这副长相,倒像是京城大店里那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朝奉。他便是在都察院供职的监察御史李植。&
  李植一进门,立忙把官袍下摆一撩双膝一弯跪了下去,口中大声禀道:“门生李植叩见座主大人。”
  张四维亲热言道:“起来,张顺,给李植看座。”
  李植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副奉事惟谨的样子。他是万历二年的进士,那一年会试的主考官是吕调阳,副主考是张四维。吕调阳万历六年病逝,这一年的进士便都奉张四维为座主。如今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员,十之八九都是张居正生前亲自诠选。张四维虽然当了首辅,这些当道大臣却是没有一个肯听他调遣。倒是他的门生中,有不少人聚集在他的麾下,这李植便是其中之一。李植属于那种一按浑身都有消息儿的人,一肚子鬼点子多似天上繁星。因此,他就格外得到张四维的青睐,逢有难以决断的事,张四维便会将他找来商量。此时,待张顺退出把书房门掩上,张四维便一改座主的尊严,迫不及待地说:“李植,知道老夫为何召你来吗?”
  李植眨了眨两只小眼睛,问:“听说冯公公下午跑到座主的值房里大闹一通。”
  “你听谁说的?”
  “黄际。”
  黄际是张四维的书办。张四维郁了一肚子的闷气,终于找到一个人一吐为快,于是将下午在值房里发生的事备细说了。李植一听,缩脖儿一笑,说道:“座主大人,唐代宗将‘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两句金言,做了护身符。这两句话,如今正好用在你的身上。”
  “怎的合用于老夫?”张四维不解地问。
  “大人当五年次辅,一直装聋作哑,现在,是您惊雷劈空利剑出鞘之时。”
  张四维眉毛一蹙,回道:“瞧你兴抖抖的样子,说话高一句低一句不着边际。什么利剑出鞘?”
  李植挪正了座儿,再不敢吊儿郎当打野岔,而是敛了笑容一本正经言道:
  “依卑职猜测,眼下皇上心里头最嫉恨的还不是冯保,而是张居正。”
  “你怎么会这样想?”张四维问。
  “大人还记得万历六年皇上因醉酒而调戏宫女的事情吗?”李植舔了舔嘴唇问道,“按理说,皇上的宫闱秘事,外臣既不能打听.更不能干涉!张居正不但干涉,而且还替皇上起草《罪己诏》,刊载在邸报上。对于一个九五至尊的皇上,如此听任大臣摆布,岂不是奇耻大辱?”
  张四维觉得李植这番话无甚新意,说道:“《罪己诏》一事是有些过分,但这并不能费陉张居正。李太后当时在盛怒之下,有心要废黜当今皇上,另立潞王,是张居正劝说李太后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就是症结所在。”李植两道稀疏的眉毛一阵颤动,身子朝前一俯,觑着张四维,神秘兮兮地说,“据说皇上当时跪在奉先殿门口,苦苦哀求李太后不要废黜他,李太后硬是板下脸来不松口。为何张居正一劝说,李太后就能回心转意?这里头的奥妙,叫皇上不得不深思啊!”
  “你是说……”
  “皇上肯定会这样想:咱是太后的亲生儿子,又贵为九五至尊,为什么咱在圣母心中的地位,反倒不如一个张居正?”
  “你瞎猜疑什么?”
  “大人,卑职并不是瞎猜疑。其实,宫廷内外,早有一些议论不胫而走,说李太后与张居正之间的关系暧昧,已超越了君臣界限……”
  “闭嘴!”
  张四维断喝一声,李植吓得一缩舌头把底下的话吞了回去。其实,关于李太后与张居正的传闻他也听到一些,但他根本就不相信。张居正虽然喜欢女色,但绝没有胆量去打李太后的主意。李太后钦慕张居正是真,有时也难免有一些私情,但她更没有勇气越过皇家道德藩篱。退一万步讲,纵然李太后行为有失检点,也必定是天下第一等机密,有谁胆敢将它捅出来?皇家秘事讳莫如深,不要说胡猜乱讲,就是有心打听者,也必将招来杀身之祸。张四维恼恨李植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雌黄,便把脸沉下来,厉声斥道:“从此以后,不许你再提这件事。”
  李植点点头半晌不吭声,见张四维瞅着屋顶出神,复又鼓起勇气,小心言道:“座主大人,卑职并不是要捕风捉影谈张居正的隐私。而是想提醒您,可以从这件事上,揣摩皇上的心思。”
  “皇上心思?”张四维揉了揉发涩的眼袋,疑惑着问,“你能揣摩出什么呢?”
  李植答道:“皇上大婚之后,懂得男女私情。他不愿意让任何一个男人取代他的父亲隆庆皇帝,在李太后的心中占有地位。一旦这个男人出现,他必定将他置于死地而后快。”
  “皇上的这种心态,不谷也有所体会。”张四维脑子里念头一转,又道,“可是张居正已经去世,皇上的万千嫉恨,岂不化为乌有?”
  李植诡谲地一笑,回道:“咱家乡流传一句粗话,叫‘狗赶出去了,屁还在屋里头’。如今朝廷上,虽然走了张居正这只狗,但满衙门都还留着他的屁。”
  张四维皱了皱眉,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嘴里放干净一点。”
  李植半尴不尬地一笑,又道:“卑职私下猜度,皇上嫉恨张居正,决不会因为张居正一死了之。早晚有一天,他会对张居正进行清算。”
  张四维这时想起张鲸偷偷透露给他的一些关于皇上的信息,便觉李植分析有几分道理,喟然叹道:
  “皇上毕竟年轻,如今满朝文武都是张居正的亲信,势大难欺啊!想清算他,谈何容易!”
  “大人此言差矣,”话一出口,李植便觉不恭,他朝张四维歉意一笑,又绕弯子说道,“京城一到冬日,滴水成冰雪厚三尺,可是一到夏天,骄阳之下,你上哪儿看得见一片雪花?自然节令与政坛规律,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四维拿起桌上的一柄碧玉如意,一边捻着一边答道:"理是这么个理儿,关键在于皇上。”
  李植又是一笑,冒了个响炮:“依卑职看,关键不是在皇上。而是在您这位新任的首辅大人。”
  “为何在我?”张四维一愣。
  “皇上欲改弦更张号令天下,必欲通过内阁控制五府六部各大衙门来实现。内阁首辅如果不深谙皇上心术,行政调度南辕北辙,则灾祸必起肘腋之间。遍查历代故实,皇上开掉一个首辅,犹如脱掉脚上一双臭袜子,是太容易的事。张居正是大明开国以来惟独一个例外,这是因为皇上登极才十岁髫龄。所以,张居正能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如今,皇上已长大成人,经过十年历练,早已深沉练达洞察幽微。老座主接替张居正,成为万历王朝的第二任首辅,也是万历皇上亲自执政后的第一任首辅。数月之间,沧桑已变,大人若想稳踞宰辅之位,就必须彻底与张居正决裂。”
  李植一番宏论,在张四维听来虽有不敬之辞,但细心一想却也在理,于是悠悠问道:
  “如何一个决裂法?”
  李植答:“张居正执政十年,无论是吏治还是财政都过于苛严,多少势豪大户,都将他恨之入骨。”
  “可是,天下老百姓还是欢迎他的改革。”
  “哼,在庙堂之上,帝禁之中,老百姓又值几何?”李植鄙夷地啐了一口,“成天围着皇上转的,全都是公卿巨贵,有哪个老百姓能见到皇上?”
  “这些道理不用你多讲,”张四维既想听李植的见解,又怕他高谈阔论,遂言道:“不谷且问你,如果皇上真的有心清算张居正,他会怎么做?”
  “拿掉冯保!”李植脱口而出。看到张四维盯着他的眼光有几分惊愣,又接着解释,“皇上目下最忌惮的,还是他的生母李太后。过去十年,李太后通过张居正与冯保这两个人来辅佐小皇上,名为教诲,实则控制。如今张居正已死,若再去掉冯保,李太后等于被人剜了一双眼晴,她就是还有心控制皇上,也无能为力了。”
  张四维凝神想了想,说道:“现在马上弹劾冯保,各种条件尚不成熟。据说,皇上现在还很怕他。”
  “那是因为皇上还没有把握把他扳倒。卑职认为,现在最要紧的,是让皇上懂得使用威权。要让皇上真正地明白,冯保是他的奴才,而绝不是他的主子。”
  “言之有理。不谷现在要做的事,就是还威福于皇上。”张四维兴奋地扬起手中的碧玉如意。忽然,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扬起的手又无力地垂下来,沮丧地说,“只是不知何故,皇上一直不肯单独召见我。”
  李植一双小眼睛转得飞快,突然又呲牙一笑,说道:“卑职倒有一个主意,大人不妨试试。”
  “请讲。”
  “卑职听说,皇上颇好银钱,也曾多次打主意从太仓划拨银子,但都遭到张居正抵制。眼下恭妃娘娘快要临盆生育,内廷正是用钱的时候,大人何不指示户部,主动拨一笔银子到内廷供用库?“
  “唔?”
  张四维一听,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想了想,又道:“户部尚书梁梦龙,与冯保关系非同一般,到太仓拨银,首先得过他这一关.”
  “依卑职看,梁梦龙在这件事上不会阻拦。皇上得子举国欢庆的喜事,他犯不着冒犯皇上。”
  “这个倒是。”
  张四维点点头,决定明日亲自到户部走一趟。
  八月十一日凌晨,启祥宫里传出一声嘹亮的婴儿的啼哭。恭妃娘娘王迎儿胎气发动顺利产下一子,这便是后来加封皇太子的朱常洛。朱翊钧于万历六年春月间大婚,至此已有四年半时间,与他结缡的正宫娘娘王皇后始终没有怀孕,而宫女王迎儿偷沾雨露,竟奏承祧之功,这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在恭妃临盆之前,宫内宫外着实忙碌了一阵子,宫内的太监宫女在李太后的亲自督促下,做好了一应接生准备。从产婆奶娘到摇篮尿片,事无巨细,或人或物,一样样都置办妥当。龙虎山道士还专门开坛请下九九八十一张“龙种降生诸神回避”的符咒,遣人日夜驰驱送达京城,如今都贴在启祥宫内外窗门路口。
  太子于丑时三刻诞生,一直守在启祥宫门外一宿不曾合眼的冯保,竖着耳朵听清了婴儿的啼哭并问明这小家伙的胯下长了一只小鸡鸡时,顿时满心欢喜,立刻亲往乾清宫向皇上报喜。皇上与皇后也未曾合眼,与太监们凑在一起玩马吊牌等候消息。一闻这喜讯,都笑得合不拢嘴,又一起赶往慈庆慈宁两宫向两位皇太后报喜。此时的紫禁城内,早已是一片沸腾,东西两条长街上,到处灯火通明。数十座大殿宫院的门口,都挂起了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各处值殿太监采女,都穿上簇新的礼服四处道贺。首先是启祥宫门口,接着是整个大内到处都燃起了鞭炮。后花园中的谯楼和午门前的五凤楼上,都同时奏响了悠扬激越的大钟……
  很快,紫禁城中这股子闹热的气氛惊醒了京都的百姓,已经沉入梦乡的人们纷纷披衣起床走上街头。他们引颈眺望紫禁城上空的炫目霞彩,眼看螭唇龙吻上挂着的瑶光紫雾,耳听爆豆子般的鞭炮声和错落有致的钟声,莫不感到惊奇。就在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时候,听得驰马奔出大内前往各处皇亲宅邸报信的太监们漏出的口风,才知道当今圣上新添了龙子,小老百姓们于是奔走相告:“太子诞生了!”,“下一代的皇帝爷降世了!”一时间,偌大一座北京城狂欢起来,街上楼帘尽卷灯火高悬;路上音影浩浩人如蚁聚。花炮轰轰筋弦急急;瑞气腾腾钟磬吉祥。六月间,京城人们经历了张居正逝世的大悲痛,仅仅两个月,他们又迎来了太子降生的大欢乐。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人们真切地感受到了太平岁月里的多事之秋。
  却说皇太子诞生三日之后,也就是中秋节的前一天,张四维早上刚到内阁,就有乾清宫管事牌子周佑前来传旨,说皇上要在平台单独召见,要他即刻动身前往。张四维顿觉喜从天降,忙命书办给周佑封了十两银子。张四维出手如此阔绰,让周佑喜出望外,不由得嘱咐了一句:“张先生,万岁爷正在兴头儿上,你有话尽管说。”说完就走了。张四维琢磨这句话的含义,笑了笑,也不敢耽搁,径直往平台而去。
  算算日子,皇上这次召见与冯保那次大闹内阁,也不过五六天时间。早在三天前,张四维指示户部给内廷供用库划拨的二十万两银子就已办妥。张四维认为皇上这次终于答应见他,其功劳应归功于李植划银的主意。
  从内阁到平台的这段路上,张四维走得极快。太子刚出生,加之明儿又是中秋节,宫里头到处都洋溢着节日气氛。太和殿后头连接东西长街的横行甬道上,几树桂花金灿灿开得正旺,微风吹来馥香阵阵沁人心脾。张四维穿过这里时,见几个太监自东向西匆匆走来。他眯眼儿瞧去,但见走在头里的是大内糕点房的管事牌子胡有儿。这胡有儿间或奉皇上之命,给内阁辅臣送去点心品尝,故张四维认得他。胡有儿身后,跟了四五个挂着乌木牌的小火者,都挑着盖了明黄锦缎的食盒儿。胡有儿大老远看见张四维,忙赶了几步跑过来深深作了一揖,满脸堆笑言道:“张相爷,难得在这儿见到你。您老人家拜了相,咱们这些奴才,早就该向您道喜了。”
  “有啥值得道喜的。”张四维开心笑道,“一见到你胡有儿,咱就想起你制作的桃酥。那次你送了两盒来,咱带回去分给家人品尝,个个都说好吃。”
  “这点贱手艺,也值得相爷夸。只要相爷爱吃,早晚我给您老多送点。”
  说话间,几个挑着食盒儿的小火者已走到跟前,张四维瞧着担子上的明黄锦缎,在灿烂的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芒,便问:“又是啥好吃的?”
  “月饼呀,”胡有儿答道,“李老娘娘自抱了孙子,一天到晚喜得合不拢嘴,吩咐咱糕点房多做上好的月饼,各个宫院都要送上几盒儿。咱们这就是往后宫各处送月饼的。相爷,你放心,外廷的官员也少不了。皇上有旨,凡二品以上官员,每人三盒;四品以上,每人两盒;余下所有京官,每人一盒。就为赶制这批月饼,咱糕点房的二三十号人,忙得几宿没睡觉。”
  胡有儿说着,又打了一拱,方告辞而去。张四维一边走着,一边心里头忖道:“皇上果真是大方起来了。他登极十年,此前过了九个中秋节,外廷臣工没有一次得到过他赏赐的月饼。施赠点心虽是芥末小事,亦可从中看到皇上心境的变化。”不觉已走到平台门口。这儿的值殿太监名叫孙理,见他来了,便趋上一步施礼迎接,说道:“老先生且进殿稍坐片刻,万岁爷马上就来了。”
  胡有儿方才见面喊“相爷”,意在表示亲热。现在孙理改称老先生,却是正常称谓。百人百口,张四维顿觉内廷一凼浑水不可随便趟得,遂收了心思正襟危坐。
  少顷,听得孙理在门外恭恭敬敬喊了一声“万岁爷”,旋即听得软底靴踏在砖地上的声音。张四维顺势看去,正好朱翊钧穿着簇新的衮龙袍,在周佑的引领下跨进了门槛。张四维连忙跪了下去,高声禀道:“臣张四维觐见皇上。”
  “平身吧。”
  朱翊钧说着已在御榻上落坐。张四维回到原来的椅子上坐下。尽管他已是文臣至尊的地位,但因是第一次单独面圣,仍不免有些紧张,讷讷言道:
  “皇上准旨召见下臣,臣不胜感激。”
  “张阁老不必拘谨,”朱翊钧一开口先自笑了起来,“朕一直未曾单独见你,你着急了是不是?”
  “是……”张四维拭了拭脑门子上渗出了细碎的汗珠,言道,“臣知道,皇上这些时很忙。”
  “不是忙,是心绪有些烦乱。”朱翊钧将搁在镶金红木脚踏上的靴子跳了一下,缓缓言道,“自从张先生,唔,不是你这位张先生,朕说的是元辅张居正。自他去世之后,朕一时不敢见外臣,无论见了谁,都会叫朕想起元辅,忍不住伤心落泪。”
  朱翊钧说着脸上便露出戚容,凭直觉,张四维觉得皇上的悲伤并不是发自内心。他当下就怀疑皇上这样作是不是试探他的态度,略一思索,他答道:
  “皇上对元辅的感情至笃至深,以至哀恸过度。太岳先生获此殊恩,令臣羡慕不已。”
  这回答多少有点令朱翊钧感到意外,他问:“朕心下悲痛,这算什么殊恩?”
  “首辅虽为人臣之极,但毕竟是皇上的臣仆。皇上以万乘之尊,如此锥心揪肺痛悼一个仆人,这是千古少有的事。臣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遇上明君圣主,实乃臣子之福。因此,臣决心誓死报效皇上。”
  张四维不显山不显水表了一个忠心,朱翊钧听了心下舒坦,便开了一个玩笑道:“报效则可,拍马屁则不行。”
  张四维没来由地遭此一讪,心下顿时慌乱,干笑道:“皇上,臣还没学会拍马屁呢。”
  朱翊钧笑道:“你主动让户部拨二十万两银子到内廷供用库,这不是拍马屁又是什么?”
  “这……”张四维的脸腾地红了。
  朱翊钧看着张四维坐立不安的样子,越发忍俊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谑道:“朕只是说句玩笑话,瞧你张阁老这副窘样儿,倒当了真!”
  闹了半天虚惊一场。张四维没想到皇上也会捉弄人,吓出一身臭汗,半晌没有说话。
  这时,只见朱翊钧已敛了笑容,言道:“往常,元辅张先生屡屡告诫朕,太仓银只可用于国家,不能成为皇室的私房钱。你这样做,是否有章可循?”
  张四维已自慌乱中镇定下来。皇上的这个问话是他早已料到的,此时从容禀道:“太岳先生为国家理财,任劳任怨不避利害,堪称明臣。但他把内廷外廷两本账分开,看似有理,实则差矣。《诗经》所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连天下九州万里都是皇上的,何况太仓里的几两银子?皇上厉行节约尽除侈糜,为社稷苍生计,始终撙节财用不肯乱花银两,这是圣君之道,是天下人的福祉。但这并不等于说,太仓里的银两,皇上不能调用于内廷。”
  “唔,张阁老如此一说,极有道理,”张四维几句话解开了朱翊钧多年的心结,只见他脸上笑容灿烂,接着又道,“这些时,为皇长子出生,张阁老操劳甚多。前些时收到内阁公本,你等辅臣述奏皇长子出生,朝廷应该做的晋封、大赦、蠲免租赋等三件大事,朕看大致尚可。只是几处细节,朕尚有疑问。”
  张四维赶紧奏道:“皇上有何训示,臣恭听在此。”
  朱翊钧说:“晋封之事,两宫太后,皇后之父王伟,加封皆为允当。大赦一事,你们辅臣提出要赦的是两部分人,一是今冬斩决犯人;二是前些年被拘谳定罪的官员。冬决囚犯赦放一批,料无人反对。但若恩赦犯罪官员,恐怕会招来许多非议。”
  张四维一听,有心辩解又没有勇气,只得支吾道:“咱们作臣子的,只是尽自己的见识建言,一切还听皇上旨意。”
  多少年来,朱翊钧每次与张居正议事,总是诚惶诚恐。现在见到张四维大气不敢出二气不敢伸的样子,他感到特别开心,便陡然间觉得长了不少九五至尊的威严。于是端起架子清咳一声,说道:
  “朕知道你张阁老的心思,是想起复这些犯罪官员,借此收揽人心。这想法不错,但眼下还不是时机,这一条暂且搁置。”
  皇上一言中的,张四维骇得背上冷汗涔涔,忙奏道:“臣谨遵皇上旨意。”
  “还有一件事,”朱翊钧顿一顿才说,“现有一人,也想加爵封伯,两宫太后亦有此意,只是不知能否办理?”
  “请问皇上,这个人是谁?”张四维抬头问道。
  “冯保。”
  “他?”张四维失口叫了起来。
  “怎么,张阁老感到奇怪?”朱翊钧追问了一句,又道,“冯保是朕的大伴,隆庆六年,又与内阁高拱、张居正、高仪三位辅臣同受先帝顾命。四个人,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健在。皇长子诞生,论功行赏,合该有他一份儿。一般的赏赐,对冯保已无甚意义,晋封爵位,又牵涉朝廷纲本,朕一时委决不下。”
  张四维细心听来,觉得皇上的话中藏有玄机:虽然表面上他保持了对冯保的一贯礼敬,但并不想给冯保封爵。只是李太后发了话,他不敢硬顶着不办,故在此提出来商量。张四维一时也感到不好办,只得敷衍道:
  “太岳先生在世时,对这类封赏,是一概不允。理由是赏爵太滥,坏了朝廷纲常。”
  "问题是太岳先生已经不在呀。如果他在,这类事根本用不着朕来操心。内阁现在是你张阁老掌制,你是何态度?”
  张四维一下子被顶到墙上,想耍滑头已不可能。想了想,决定趁此机会试探皇上有无诛除冯保的意思。遂把心一横,冒险言道:“臣觉得,给冯保加封爵位不妥。”
  “不妥在哪里?”
  “历朝封爵者,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建功立业的大臣;一种是皇亲。冯保以一个太监出身,既无伟功建树,又非在国难时有救驾之功。如果给他封爵,势必会引起士林非议。”
  “朕怕的不是士林非议,”朱翊钧眉梢一扬,露出不屑的神气,言道,“你要说清楚,前朝太监中,有无封爵的人。”
  “有一个。”
  “谁?”
  “刘瑾。”
  “刘瑾,”朱翊钧一愣,说道。“这不是武宗皇帝爷手下的司礼监掌印么?此人极坏。”
  “皇上所言极是。此人生封爵位,死有余辜。”
  “既如此说,冯保封爵之事,也该搁置起来。”朱翊钧仿佛了下一桩大心事,舒了舒腰,漫不经心地说,“张阁老回去后,就按你方才所言,给朕写一个条陈。”
  “说什么?”
  “就说冯保为何不能封爵的理由。这个条陈一定要写好,朕要给太后看的。”
  张四维一听,不免心下暗暗叫苦,想不到绕了半日,他竟被皇上绕进了套子。皇上要他当恶人整治冯保。如此一来,他不但与冯保彻底撕破脸,捎带着还把李太后得罪。事既至此,想当缩头乌龟已不可能。张四维本想趁机给皇上多多进言,却见皇上已是起身离座返驾回宫,临走时留下一句话饶有深意:“张阁老,凡事都要多多琢磨。”
第三十三回 玉蟾楼密议掏墙法 夫人庙乞讨护身符
  中秋佳节各衙门照例放假一天。张四维整整一个白天闭门谢客,猫在书房里起草条陈,阐述为何不能给冯保封爵的理由。这一辈子他给皇上写过的奏折,大大小小拢共有上百道,却没有哪一道奏折像今天这样叫他费尽心思,前后不过数百个字,竟折磨得他茶饭不思。写完之后,心下一松,不觉天色已暮,但见幽邃高远的穹窿之上,却早推出了那轮明月。此时京城里多少官商士民人家,无不肴果满席庆贺佳节,或诗文觞咏或丝管竞奏,或酒垆茶灶仙侣嘉会,或倚红偎翠泛舟清沦。张四维因新任首辅,家中自是更加热闹。傍晚他自书房出来,正说高高兴兴与家人一起吃顿晚宴,经张顺提醒,他才猛然记起数日前李植等一帮门生就来说过,中秋节晚上要请他到玉蟾楼赏月,他当时是应允了的。此时忙到后院挑了一件夹料纻丝酱色雷公袍,换下家居方便起坐的开襟大褂,并选了一顶金丝起箍的坡公巾戴在头上,命即速起轿,望玉蟾楼匆匆而来。
  玉蟾楼在珠市口附近,是京城里上好的地望。张四维现在是首辅,出入警跸森严。他人还没到,玉蟾楼周围,早添了不少的巡兵游哨。这玉蟾楼共有五层,李植他们数日前就付了定金,包下最高一层。按理说,首辅驾到,玉蟾楼就该戒严,一应闲杂人等不得人内。但张四维虑着现在还不是摆谱的时候,一切尚须低调,便特别关照不要清场。因此,一至四楼如常营业,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喝五吆六喧声一片。张四维在一干护卫的簇拥下登上五楼,李植、王继光、雷士祯、褚墨伦等五六个门生都早早儿到了,一起趋到楼梯口迎接。虽然那地儿狭隘,李植带头,都要跪下去拜迎。张四维吩咐不必拘礼,众人便改作大揖,将张四维迎至楼中。
  这玉蟾楼的五楼是一间通楹大厅,四壁吉祥如意木格明窗,如今都珠帘卷起。从窗前放眼望去,但见参参差差十万楼台,都罩在清辉朗月之中。闹嚷嚷的街面上巾车辐辏,黑黝黝的瓦脊上铺着如水的月华,浓淡异色锦绣多姿。这如诗如画的京俗良宵,看了怎不令人心旷神怡!张四维站在窗前,听得李植对上楼问菜的店家说:“菜肴就是先头预订的,不作改动,另外,醋壶、茶壶都要,酒壶就免了。”他连忙插话:“酒壶不能免。”
  李植一怔,笑问:“大人,你不是戒酒了么?”
  张四维一笑。他年轻时本是豪饮之客,山西蒲州家乡的老白烧,虽然辣得呛人,他来了兴致,扬脖儿就能咕下一海碗。后来当了京官,地位渐隆,再不作那牛饮之事,但每日晚上用膳,总还免不了自得其乐地抿几口。自张居正病重之后,他突然觉得天底下第一等的重要事就是保养身体,于是在武当山道人的劝诫下戒了刘伶之好,几个月下来滴酒未沾。此时他踱到楼面正中的大圆桌边坐下,笑道:“如此良辰佳节,可人的满月莲花世界,岂能无酒?店家,你店里有何佳酿?”
  店家是个约摸三十岁左右的汉子,长得猴脸猴腮,一双眼睛贼精。听得首辅问他,便习惯性地把两手朝库灰梭子布长衫上蹭了蹭,答道:“有玉壶春的十年陈窖,还有四川的太白液,山西的老白烧。”
  李植知道张四维的嗜好,便抢着说:“将上好的老白烧先抬上一缸来。”
  张四维说:“老白烧是要,其它好酒,也拿两三样上来。菜呢,点的什么菜?”
  李植回答:“咱点了三汤四羹五大菜,都是这里的招牌菜。店家,你再给首辅大人报一次。”
  “好嘞,”店家吱了一声,扳起指头字正腔圆地报起了菜单,“燕窝鸡丝汤、海参烩猪筋、鲜蛏萝卜丝羹、海带猪肚丝羹、鲍鱼烩珍珠菜、淡菜虾子汤、鱼翅螃蟹羹、蘑菇煨鸡、辘轳锤、鱼肚煨火腿、鲨鱼皮鸡汁羹、血粉汤。咱是按上菜的顺序报的。”
  张四维是盐商后代,吃着山珍海味长大。一听这菜名儿,便知这顿筵席不但价格不菲,而且制作费时。单鲍鱼烩珍珠菜一道,就有十五道工序,要耗费七天时间。便笑着说:
  “今晚上是谁请客,这么破费?”
  “大家凑份子,孝敬老座主。”这次说话的是礼部给事中王继光。
  张四维看了王继光一眼,言道:“你这六品官一年的俸禄,还不够吃这一顿饭。今夜里,你们也不用踮起脚来做人,这顿席面钱老夫掏了。店家!”
  “小的在。”一直候在门口的店伙计又走进几步。
  “你再加两道菜。”
  “请大人吩咐。”
  “店中可有石斑鱼?”
  “有。”
  “炒一盘石斑鱼肝。记住,剖石斑鱼之前,不要见生水,将肝剜下,用滚水氽一氽,然后用鸡油炒。”
  “去了肝,鱼肉呢?”
  “活剖鱼取肝,这鱼肉就没法儿吃了。你扔掉即可,实在舍不得扔,就赏给下人煮汤,反正银子我出了。”
  “小的遵命。”
  “还要补一道菜。有一次老夫在你们店里吃过的,叫梨片蒸果子狸。这道菜温补治秋燥,这时候吃正当令。”
  “启禀相爷,这道菜恐怕有些难处。”
  “怎么啦?”
  “咱店里这几日生意太好,活的果子狸都用光了。您老看看能不能换一道菜。”
  “除了果子狸,你店里还有啥野味?”
  “有小猩猩,有梅花鹿。”
  “鹿肉鹿血,均是冬令补品,这时候吃,会炝得鼻孔流血。小猩猩肉酸,周身只有上唇一块肉肥嫩。这样吧,你就换成梨片蒸猩唇。”
  “好嘞,小的这就去办理。”
  店伙计返身咚咚咚一溜小跑下楼去,李植等五六位门生也都序齿坐了,这里头,就褚墨伦与雷士祯两人的品秩最高,他们一左一右挨着张四维坐下。少顷,店家派了四五个伙计上来侍奉,他们抬酒的抬酒,掇菜的掇菜,先前那位店伙计上窜下跳地指挥支应。李植见这人十分伶俐,便问他叫什么,答日“杨二牛”。李植从袖笼里摸出二两碎银赏给他,说道:“这里没你的事了,有事再叫你。”杨二牛知趣,闪身跨出门槛儿并帮着掩好了门。
  一帮门生,数王继光年纪最小,他便担起执壶斟酒的角色,各人面前的酒杯满了,李植便举着杯站起来言道:
  “老座主在上,咱们几个门生一直有心要摆一桌筵席,庆贺老座主荣膺宰揆。今日老座主赏脸,咱们的愿望才得以实现。来,诸位,咱们先敬老座主一杯。”
  六个人一起站起来,对着张四维双手托杯一起饮了。既是敬酒,张四维本可倚老卖老不喝,但他一是高兴,二来戒酒多日乍闻酒香忍耐不住,竞也一扬脖子喝得涓滴不剩。这一口酒,让他有了久旱逢甘霖的感觉,在学生们的怂恿下,竞一连饮了五六杯。俗话说兔子是狗赶出来的,话是酒赶出来的。张四维不知不觉半斤酒下了肚,嘴上的话顿时多了起来。此时只听得他言道:
  “今天过中秋节,你们畅畅快快喝一顿酒。从明天起,你们各人都有要事去做。”
  一听老座主话中有话,众门生都兴奋起来。李植嘴巴长,先自问道:
  “大人,听说昨日皇上在平台单独见您。如此造膝密谈,定有非凡旨意?”
  “你小子长的是狗耳朵,什么都想听,”张四维亲昵地骂了一句。忽见门外白纱窗下人影儿一闪,忙警觉地问了一句,“门外是谁?”
  “相爷,是咱,”一声未了,便见那位名叫杨二牛的伙计掇了一个托盘推门进来,高声唱喏道,“来嘞——热腾腾香喷喷的鲍鱼烩珍珠菜。”唱毕搬菜上桌,又对张四维大献殷勤说道,“相爷,这是咱玉蟾楼的第一号招牌菜,制作它……”
  众门生竖着耳朵急着要想听座主讲与皇上相见的事,却不想这厮跑来哕唣。他们中数雷士祯性子最急,这会儿只见他拉下来脸斥道:“行了行了,咱们是品酒赏月,还是听你嘬牙花子?还不快快下去。”
  杨二牛遭此抢白,只得怏怏下楼。张四维伸着筷子让大家品尝鲍鱼,众人都赞味道好。张四维慢慢嚼了一块,言道:“做工倒是没有偷懒,只是料酱稍差。”说着,咽儿一口又干了一杯,趁着酒劲儿把昨日平台召见的事向门生们作了通报。他一说完,李植就兴奋得一击巴掌,嚷道:
  “听到这消息儿,今晚上醉死也值得。”
  众人又喳喳呼呼闹了一通酒,席面上已是热闹非常,年轻气盛的王继光说道:
  “老座主既然给皇上拜章明奏,不给冯保封爵,这道冤仇就算结下了。利剑既然出鞘,断没有收回的道理。下一步咱们该如何动作,还望老座主明示。”
  褚墨伦插话:“冯保这只老狐狸,要么不动他,既然动了他,就得一棍子将他打死,否则,让他喘口气儿反扑过来,咱们断没有活命的道理。隆庆六年,高拱与他斗,吃的就是这个亏。”
  张四维频频点头。李植却不服气,两片薄嘴唇一撇,与褚墨伦抬杠道:“应泽兄,你不要忘了,现在是万历十年,与隆庆六年相比,情形完全不同。那时,冯保内靠两宫太后,外与张居正结为死党。现在呢?张太岳已睡在黄土堆内成了文忠公,皇上也已长大亲政,不再受人愚弄。他昨日与咱们老座主造膝密谈,这就是吉兆。”
  褚墨伦不喜欢李植咄咄逼人的作派,咕哝道:“咱也不是故意说丧气话,常言道小心不亏人。”
  “墨伦说得对,小心不亏人。”张四维一边喝酒一边说道,“李植,你那分析也不是全无道理,但要记住,冯保现在并不是一只死老虎。”
  “是呀,”褚墨伦高声附和一句,“冯保是一只母大虫,吼一声地动山摇。”
  “咱就不信这个邪!”李植悻悻然说道,“座主大人,学生按你的吩咐,暗地里查出了冯保不少贪墨秽行。只待您一发话,咱就给皇上递折子弹劾。”
  “先不忙弹劾他。”张四维白日里在书房里革拟条陈的时候,已想好了与冯保周旋的策略,此时正好向门生们布置。他喝酒喝得舌头发粘,让王继光下楼要了一壶热茶上来。他喝了一口漱漱嘴,言道,“墙倒众人推,这是常理,但冯保这堵‘墙’眼下还稳固得很,连皇上都不敢得罪他。皇上不想给他封爵,却转个弯让老夫来当恶人——可见冯保的威势。目下有一件事,须得你们去做。”
  “但请座主吩咐。”雷士祯代表众人言道。
  “墙既推不倒,你们就掏墙脚。”
  “如何一个掏法?”李植性急地问。
  张四维正欲面授机宜,忽见张顺从门外探了个脑袋进来,对他说:
  “老爷,小的有件急事,想单独请示。”
  “啊,你有啥事?”
  张四维说着起身离席,走出大门。只见四楼以上的楼梯口两侧,站满了随他而来的护卫。张顺随手把门掩上,张四维狐疑地问:
  “把护卫都调来这里干吗?”
  张顺道:“小的发觉这玉蟾楼鱼龙混杂,有不少形迹可疑的人。”
  “你发现了什么?”
  “那个叫杨二牛的店伙计,老爷记得么?”
  “记得,他怎么啦?”
  “小的在四楼靠近楼梯的位置要了一个台面儿,一面品茶吃点心一面观察形势,发现这S-T-有事没事就往楼上跑,有几次蹑手蹑脚的把耳朵贴在门扇上偷听。小的心下生疑,趁他下楼不注意,脚下使了个绊子,他踉跄跌了一跤,小的装着去扶他,趁机在他瞑间摸了一把,发现他长衫里头扎了一个腰牌,小的立马撩起长衫一看,发现是一面鱼形铜牌,上半部阴刻了一只狴犴,下半部刻了一个甲字。”
  张四维一听大吃一惊。他久居内阁,知道这种狴犴铜牌为东厂专用,凡刻有甲字号的,每天不拘任何时辰,都可以自由进出大内。他早就知道,东厂有许多奸细撒在各处,不单青楼酒馆客栈店肆里有,甚至各大衙门里也有暗线,只是这些人隐藏得很深,你即使与他相知多年,却并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看来,这个杨二牛便属于这类人,名义上是玉蟾楼的跑堂,实际上却是东厂的特务。张四维本已有了七八分醉意,此时醒了一大半,低声问管家:
  “你没有看错?”&
  “小的看得十分真切,决不会错。”
  “此人现在何处?”
  “他见小的识破了他,便典见着脸下楼去了。”
  “好,你多盯着些个。”
  张四维说着返身回到房里。他的那些门生以为管家找他说家事,所以并不在意,都还在那里等着他回来传授“掏墙法”。谁知他一回来,看了满座的佳肴,忽然摇了摇头,笑道:
  “今儿个中秋节,谈什么正事儿,乏累得很。老夫记得这楼上有卖唱的,李植,你去叫两个来,咱们一边听曲儿,一边饮酒赏月,岂不快哉!”
  众门生一听,都心知有异,却也不敢追问。只见李植已是一溜烟地跑下了楼。
  就在张四维与其门生在玉蟾楼上宴集之时,另有一拨人也先后乘小轿来到东四牌楼南边的勾栏胡同。他们是冯保、梁梦龙和王篆。这个梁梦龙是万历开朝以来的第四任户部尚书,不但与张居正有同年之谊,且与冯保交情很深。王篆在漕运总督任上干了六年后,于万历七年从扬州回到北京,升任为都察院右都御史。都察院的一把手为左都御史,右都御史为副,但两个都御史的职级一样,都是正二品。张居正任次辅的时候,这个王篆就是他夹袋中人物。由于张居正的关系,王篆与冯保也相处得不错,特别是张居正死后,王篆为了寻求新的靠山,与冯保靠得更近了。这样三个显赫人物之所以选择在中秋节的夜晚来到勾栏胡同,为的是寻访一位异人。
  却说这勾栏胡同,本属元朝大内御沟栏旧址,故名。当时,紧挨着御沟栏,曾建有一处达官贵人的巨宅。元朝灭亡,这巨室成为废第。大明开国后,元旧宫的一些宫女僦居于此,将废弟的后花园版筑翻新,改建为一座庙宇。庙内供奉了一尊铜铸坐式女像,它通高四尺八寸,方面含笑,姿容秀美,头向左偏,顶盘一髻,插花两枝,身着短袄,盘右股,露莲钩,右臂直舒作点手式,曲左股,左手握莲钩,情态妖冶,楚楚动人。传说这样子是根据元大内所藏花蕊夫人绘像浇铸而成。因此,人们将这座庙直呼为花蕊夫人庙。久而久之,为了称呼方便,便简略成夫人庙。不知从何时起,这座夫人庙竟成了妓女的祖庭。京城锦绣之地,天下尤物,于斯为盛。因此,这夫人庙的香火,一年到头出奇的兴旺。俗传八月十五拜太阴——妓女们视太阴为本家吉神,夫人庙铜像更被看成是太阴化身。每年的中秋节,京城中的风尘女子便相邀着到这座庙里拜神。届时这条胡同内,熙熙攘攘走的都是妖艳女子,引得许多浮浪子弟,都兴抖抖赶到这里来一饱眼福。
  冯保一行相邀来此,倒不是学登徒子作猎艳之行。他们是闻听夫人庙的住持妙尼的大名,特地前来拜访。
  传说这位妙尼年轻时颇有姿色,也是当红名妓,后年长色衰屡遭变故,便削发遁入空门,在山西真空寺闭关修行多年。一日烧开水,不小心烫伤了手臂,痛得一声惨叫——就是这一声叫,让她顿悟破了禅关,竞得了天眼通的异禀。通过辨音辨影,言人吉凶祸福往往十分灵验。今天夏天,夫人庙的尼姑们听说她的大名,便把她从山西请来北京当主持。自她入住夫人庙,京城多少缙绅人家的贵妇人,都跑来找她测灾问命,打听流年。回回都能被她说得八九不离十。如此一传十,十传百,妙尼的名字便响彻了京城,不单是女士,就是找她的贵人大老也渐渐多了起来。徐爵听说之后,便向冯保推荐。自张居正去世后,冯保脑子中的危机感一直挥之不去,去白云观抽了一支下下签,心下更是怏怏不乐。正有心重新问命,听徐爵一吹嘘,就动了心思要来拜访,于
  是决定趁中秋节放假往夫人庙走一遭。他本没有邀梁梦龙与王篆,怎奈这二人都提前给他府上投了大红拜帖,要请他中秋夜里一起赏月。冯保不便推辞,只得一搭两就,请他二人一同前来。
  为了掩人耳目,三人都换了青衣角带的居常便服,乘了两人抬的小轿前来。妙尼住在夫人庙的后院,属于“香客莫入”的清静之地,冯保到来之前,徐爵早就给妙尼送了一百两银子,嘱她今晚再不要接待别的客人。因此,当冯保一行从莺声呖呖笑语频频的俏佳人丛中好不容易挤进后院时,眼前不觉一爽。只见这小院约半亩见方,靠近前院挡住山墙的是两棵团团蒙蒙的桂花树,此刻暗香阵阵直是沁人肺腑。靠里院右角,用石条砌得整整齐齐的八角型围栏里,生长着一棵盘龙虬枝的古藤。藤叶葳蕤差不多遮蔽了半个院子。藤架下,摆了一只八仙桌、几把四出头的官帽椅。一位头戴观音帽,身穿对襟滚边青素衣的尼姑面对前院正身而坐。她身边一左一右站了两个小尼姑,一个执拂,一个执剑,这排场亦佛亦道,叫人捉摸不透。看见客人进来,那尼姑便挪了
  挪椅子站起来,领头的徐爵趋前一步,对冯保介绍说:
  “这位就是妙尼师父。”
  “阿弥陀佛!”
  妙尼向客人打了个稽首。徐爵又指着冯保对妙尼介绍道:“这位是咱家老爷,这二位是咱家老爷的朋友,一个姓梁,一个姓王。”
  因为保密,徐爵不肯暴露三人的真实身份,妙尼也不追问,只点点头,招呼客人坐下,让小尼姑给他们沏茶。桌上没有燃烛,借着满庭月色,冯保打量与他隔桌对面而坐的妙尼,只见她身材微胖,鸭蛋样的下巴颏儿微微有点翘,因为光线暗,倒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纪,只觉得她双眸晶亮,想她年轻时必是一个美人胎,冯保呷了一口小尼姑新沏的茉莉花茶,言道:
  “久闻妙尼师父大名,今日,老夫得便与两位朋友一道前来造访。”
  妙尼浅浅一笑,答道:“老身离开京城四十年,如今再回来,发觉这红尘之地越发风俗浇薄了。”
  “师父离开京师四十年了?”王篆插话问。
  “是呀,老身二十八岁离开,如今都六十八岁了。”
  “这倒真看不出。”王篆备感惊奇,叹道,“咱还以为师父只有四十来岁呢,您保养得真好。”
  “什么保养,”妙尼摇头一笑说,“日食三餐,夜眠一觉,无量寿佛。”
  冯保把话题儿扯回来,对妙尼说:“师父方才说京师风俗浇薄,老夫深有同感。”
  “是啊,你看外院这些人,说是来拜太阴,有几个诚心的?在花蕊夫人铜像前,还叽叽喳喳笑闹不停,转身离庙,就越发没有规矩了。”
  妙尼是听到前院传来的打情骂俏声有感而发。徐爵接过话茬儿说:“老师父说的是。外院那些俏佳人,平常都娇滴滴的,线疙瘩挨着都喊痛。其实,她们又有几个生了好命?话又说回来,她们命好也不吃这碗饭了。”
  “你这位府君的话也有偏,不能一竹篙打一船人,风月场中也有好人。”
  妙尼这一驳,徐爵马上想起她也是妓女出身,顿时后悔失言,忙遮掩说道:
  “师父所言极是,咱家老爷听说师父通过辨音辨影,能察人祸福,百不一失,想见识见识。”
  “老身近些日子乏累得很,眼神儿不济了。不过,几位施主大老远的跑来,也不好扫你们的兴,老身权且试试。”妙尼说罢,便对身边拿着拂尘的小尼姑说,“你去禀告前头行院,让她布置布置。”
  小尼姑领命去了,妙尼便请客人吃茶点。这当儿,只见儿位女尼在两棵桂花树间支起了白纱屏风,屏风里头的外院后廊下的八角宫灯也都点亮了,人在后廊中走,白纱屏风上便影影绰绰,徐爵指着屏风问:
  “妙尼师父,您从那影儿可以看出人的祸福来?”
  “试试吧。”妙尼说着把四位客人逡视一遍,又选中徐爵说,“还是有劳你,到前院找个女孩儿,让她从后廊走一遍。”
  “是。”
  徐爵答应一声,起身就去了前院。不一会儿,只见他又绕过屏风问道:“现在能走了吗?”见妙尼点点头,便又缩了回去。旋即就见白纱屏风上出现了一个袅袅娜娜的身影,从左至右缓缓移去,妙尼凝目而视。
  “师父看出了什么?”王篆问。
  妙尼说道:“这女孩儿十三岁破瓜,今年大约十六岁,余下的,待老身当面问她。”
  说话间,徐爵已将那女孩儿领了过来,只见她齿白唇红目如点膝,脸白得像豆腐脑儿。穿着一领月白色采莲裙,外套葱绿色水田披风,她向在座的主宾蹲了个万福,然后忸怩站在一边。
  妙尼瞅着她,问道:“这小妮儿,你叫什么?”
  “秋菱。”
  “你今年十六岁?”王篆问。
  “是的。”
  冯保与梁梦龙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只听妙尼继续问道:“你左手臂上一块青紫,是谁揪的?”
  秋菱眼圈儿一红,低头不语,妙尼叹口气,又道:“秋菱,你老家可在德州?”
  “大概是。”
  “怎么大概是。”徐爵问,“难道你连家乡也记不清了?”
  “她是记不清,”妙尼说,“她五岁时在街上走失被人拐卖,进了青楼,十三岁就被迫接客。”
  “秋菱,老师父说的可是真的?”王篆问。
  秋菱点点头,掩面抽泣起来。妙尼叹了一口气说:“这小妮儿不肯当风尘女子,千方百计躲着不肯接客,故昨儿晚上被鸨母揪打。老身看她日后还有一段富贵,你们几位施主谁肯做好事替她赎身,必定功德无量。”
  王篆已是对妙尼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时抢着回答:“秋菱的赎身银子,我出了。”
  秋菱一听,睁大了泪眼,朝王篆喊了一声:“老爷!”
  “给你赎身,大约多少银子?”
  “二百两。”
  “好。”王篆转头对徐爵说,“麻烦你替在下安排个人,随秋菱回去办妥这件事。”
  “好嘞,保证不误。”
  秋菱喜从天降,当即跪下对王篆磕头,徐爵催她起来,将她带出了后院。
  经过这段插曲,冯保、梁梦龙等对妙尼的非凡功力已是深信不疑。冯保抬头看了看中天的明月,脑海中又浮出张四维、张鲸等人阴阳怪气的脸色,不免忧心忡忡,便指着梁梦龙问妙尼:
  “老师父,你看这位施主,该有什么地方指点迷津的?”
  早在品茶闲聊时,妙尼就把三个人的相都看过了,遂答道:“老身看你们三人,都是大富大贵的人,你们来找老身,为的是同一件事。”
  “啊?”三人面面相觑,关于张四维这些时的言行举止,三个人的确私下议论过,都觉得这人靠不住,迟早要反水。因此王篆一直撺掇冯保及早想办法将他除掉。妙尼点出一句,叫他们惊骇不已。冯保也不敢追问妙尼所说的究竟是哪一件事,只笼统地问:“请教老师父,咱们想的那件事,能办成否?”
  妙尼拿着茶杯,刚说要喝忽地又放下,瞄着冯保说,“你是大施主,从今日往前说,你的命贵不可言,龙翔九天,你骑在龙背上。”
  “往后呢?”冯保紧张地问。
  “尧有八眉,夔惟一足,人之吉凶,皆在身上体现,安能隐瞒,”妙尼发了一通感慨,又对冯保说,“你有将相的权势,却无将相的名份,今年冬天大寒之前,你得好好过,千万不要犯煞。”
  “犯什么煞?”
  “与人打官司,你在劣势。”
  “咱呢?”梁梦龙按捺不住,插话问道。
  “十月份,你还有喜事。”
  “真的?”
  “但此喜是回马禄,喜中有忧。”
  “此话怎讲?”
  “有名无实,得而复失。”
  梁梦龙空喜一场,嚼在嘴里的一块莲茸月饼,竟半天吞咽不下。王篆一听冯保与梁梦龙两人都有灾厄,心想自己与他们是骨头连皮的关系,因此不敢再问,谁知妙尼却主动对他说道:
  “你这位施主,方才为秋菱赎身,这是积了阴德。本来,明年开春之后,你有牢狱之灾,现在看来有所化解。”
  “老师父,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王篆沉不住气问。
  妙尼仍是浅浅一笑,高深莫测地回道:“你有官身,今晚不穿官服,却穿这领道袍,这兆头不好。”
  王篆怅然若失,半晌才问:“听人说,老师父曾赐人护身符,可以趋吉避凶,不知能否赐给在下一个。”
  “你用不着了,”妙尼不紧不慢回答,“其实,最好的护身符,就是积德从善。”
  听着妙尼的告诫,冯保尽管内心不以为然,表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笑着问:
  “老师父,听你一席高见,好像咱们是一根绳儿上拴的三只蚂蚱。”
  “不止三只,三个三只都不止。”
  “啊?”王篆一急,身子便乱摇起来。他追着问,“究竟是什么事儿,这么严重?”
  “老身说不清。你们三个,好像有一个共同的仇人?”
  妙尼所说的话,没有一句实际所指,但句句都让冯保他们听得心惊肉跳。经过短暂沉默,梁梦龙还欲问什么,却见徐爵滚葫芦似地跑进来。
  “秋菱的事办了吗?”妙尼问他。
  “咱派手下人前往办理去了,老师父放心,误不了事的,”徐爵说着,又问王篆,“王老爷,妙尼师父露了一手儿吧。”
  “真是高人,在下服了。”王篆赞叹。
  冯保看看夜色已深,便提出告辞。妙尼也不挽留,送出后院门口,施礼而别。此时夫人庙的前院,犹自游人如织。徐爵将冯保一行领到僻静地儿上轿。冯保看到徐爵似乎有话要说,便让梁梦龙与王篆启轿先行。看他们一溜烟儿地走得远了,徐爵才低声奏道:
  “方才陈应凤派人来禀报,张四维同他的门生雷士祯、褚墨伦、李植、王继光等人,在玉蟾楼宴聚。”
  “他们说了些什么?”
  “咱们东厂暗线拣耳朵,零零星星听了几句,张四维说老爷你是一堵墙,墙基稳固,想推是推不倒的,只能用掏墙法。”
  “怎么掏墙?”
  “暗线正想往下听,却被张四维的管家发现了,暴露了身份。”
  冯保顿时心绪烦乱,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有些心悸地说:“看来,昨日个皇上在平台单独召见张四维,一定给他讲了一点什么?”
  “老爷,你不能让这猢狲得势。”徐爵也急得抓耳挠腮。
  冯保点点头,略一沉思,又问徐爵:“上次你说,有人讲张四维能当首辅,是家里祖坟葬得好?”
  “是的。”
  “你迅速派人去山西蒲州。”
  “干啥?”
  冯保一跺脚,咬牙切齿地说:“挖他张四维的祖坟。”
第三十四回 慈宁宫冯保告刁状 西暖阁张鲸说奇毫
  中秋节后第三天,紫禁城里仍旧保留了节日的气氛,京城里有名的诸如唱弋阳腔的李家班,唱昆曲的贺家班等,被轮流召进宫中演剧。两宫皇太后白天看孙子,晚上看戏,多少年来都没有这么开心过。自张居正死后正式开始亲政的朱翊钧,心情也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开朗,他似乎找到了那么一点点君临天下的感觉,宸纲独断而不担心有人掣肘。这天上午,当他读到张四维呈上的阐述冯保为何不能封爵的条陈后,便命人将冯保召来,把这份条陈拿给他看。
  冯保一心想借皇长子出生的吉庆晋封一个爵位,为此他找过李太后与皇上,均都表示同意。他还以为这事儿铁板钉钉,却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张四维跳出来反对。冯保一字一句看过那份条陈,不禁联想到中秋节晚上妙尼所讲的话,越发相信昔日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张四维,如今已变成了他的克星。不怕对头事,就怕对头人,张四维搬出祖宗法典,说前朝十二个皇帝,除了武宗皇帝手下的巨奸刘瑾因为擅权自用封了伯爵外,断没有一个太监晋封爵号。他摆出这个道理,冯保纵有一肚子怒火也无从争辩,只得呐呐言道:
  “启禀皇上,老奴能否封爵,全凭皇上恩典,他张阁老怎么能干涉?”
  冯保哪里知道不肯给他封爵正是朱翊钧的意思。但朱翊钧此时却装出一副同情冯保的样子,在阁中一边踱着方步一边说道:
  “大伴,您多年来竭心事朕,既有功劳,更有苦劳。这次皇长子降生,朕本有心封您一个爵号,只是张四维这份条陈奏上,给朕添了麻烦。”
  冯保不知就里,犹自乞求道:“皇上,你九五至尊一言九鼎,赏老奴一个爵位,哪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朱翊钧摇摇头,指着条陈说:“大伴,您看看张阁老的折子,说得多难听。他说前朝太监只有一个刘瑾是封过伯爵的,这刘瑾后来被武宗皇帝爷凌迟处死,那爵位自然也就革掉了。国朝既无故事可循,朕若一意孤行给您封爵,外廷那帮官员,恐怕又要大嚼舌头,不出十天,就会有一大把弹劾的奏折送到朕的案头。”
  听到这里,冯保才隐隐约约感觉到皇上的态度原也暖昧,知道再说下去终不济事,只得改口道:
  “既如此说,老奴岂敢令皇上为难,这事儿就算了吧。”
  冯保黯然神伤,怏怏离开乾清宫,一连多日寝食不安。晋封颁告那天,也有人前来向他道喜,说是皇上旨意,要荫他一个弟侄作锦衣卫都督佥事。他听了哭笑不得,忖道:“这算哪回事儿呀,咱也不是孩子,跟大人闹别扭,赏一颗糖哄着。”内心中对朱翊钧已是生了腹诽,对张四维更是恨之入骨。琢磨再三,他觉得皇上之所以突然间变得倨傲起来,是因为内有张鲸,外有张四维两人的挑拨唆使,便暗地里找亲信商量,设计如何将这两个人除掉。就在他这里紧锣密鼓密谋铲除二张的时候,朝局又接连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在八月底,兵科给事中顾允忽然给朱翊钧上了一道奏折,言各地总兵不宜久任,为了防止各边驻防军门拥兵自重,应经常给他们换防。其中特别提到蓟镇总兵戚继光,说他从浙江调来蓟镇,一晃已坐纛十四年,拱卫京师责权重大,尤其
  应该换任。皇上很快下旨同意此一建议。第一批换防的总兵官共有六名,赫然列于榜首的是戚继光。他卸下蓟镇总兵帅印,远调广东,虽然职务不变——都是二品总兵之衔,但实际上大相径庭。在蓟镇行辕,他麾下强兵劲旅共有二十万人之多,而广东总兵统领的兵士只有一万多人,对付的也仅只是海盗流贼。调动文书上还特别申明纪律,各总兵接旨之日即行解除本辕兵权,三日内启程赶赴新任。此道圣旨一经公布,立刻舆论大哗。谁都知道,戚继光是张居正生前的第一爱将,正是因为有他领兵固守长城,十四年来,鞑靼胡虏才一直不敢犯边,京城也因此固若金汤。如今突然将万历王朝的第一名将戚继光调出蓟镇,让一个碌碌无为的继任者面对塞外兵强马壮的虎狼之师,这一措置的确令人大惑不解。正在戚继光与麾下将士挥泪而别束装上任之时。又一个爆炸性新闻在京城传开:吏部尚书王国光被勒令致仕回籍闲住。其因也很简单,十三道监察御史杨寅秋于九月初写折呈至御前,弹劾王国光六条罪状。熟悉王国光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些所谓的罪状都似是而非,有的干脆就是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按常规,皇上接到此等奏折,应该责成都察院派员核查落实再作处理。但是,按乾清官奉御太监传出的消息,朱翊钧读罢此折,立刻勃然大怒,当即授意内阁拟旨将王国光免职。如此草率惩处名
  列天下文官之首的吏部尚书,这在朱翊钧还是第一次。如果说将戚继光调离京师,官场中人一时还看不清皇上的真实目的,那么,在王国光突遭解职之后,所有人都强烈地意识到京城里风向已变。张居正柄政十年,几乎所有衙门中的重要职位,都被他众多的同乡同年门生亲信们所占据。与他心心相印的政友甚多,但最得他青睐的却只有戚继光与王国光二人。可是在短短半个月内,这一文一武两个声名显赫的大臣,竞都相继被逐出京城。一时间,京城各大衙门人心惶惶,几乎所有官员,都在密切注视着皇上的一举一动……
  在这个非常时期,最能从种种细微末节处感受到祸机四伏的人,当还是冯保。戚继光与王国光的废黜,让他察觉到皇上与张四维似乎达到了某种默契——张四维组织他的门生对张居正的亲信一个一个进行弹劾,而朱翊钧对这类折子是来一}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冰凤凰和火凤凰怎么画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