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3 69力敏奕剑怎样关于一个男魍魉和男奕剑的MV,魍魉和奕剑出去执行任务,魍魉以为奕剑死了,然后娶了奕剑的老婆,

分析天下3魍魉的断魂剑在实战中如何使用
导读:今天小编帮大家分析下天下3魍魉的断魂剑在实战中是如何使用的!
  今天小编帮大家分析下天下3魍魉的断魂剑在实战中是如何使用的!
  断魂,毫无争议,在PVP当中,除了暗器,给对方施加的最好的一个负面状态,使对方6秒内无法使用正面技能。除此之外,还有不俗的输出量。
  说到这个正面技能,一定有很多玩家们有疑问,什么是正面技能?经过试验和总结出来。正面技能是指一切对自身和队友施放的buff类的技能,特别需要注意的是也包括陷阱和阵型。除了正面技能外的所有技能都属于负面技能了 。
  刚用断魂测试了两个职业,魍魉和弈剑,全部都符合上面所描述的问题。
  天下3魍魉的断魂剑对弈剑,可以封幻心,观其秒,八荒。这些BUFF,也是魍魉最为畏惧的BUFF,顶上八荒,开了幻心,魍魉也往往被弈剑3刀砍倒。所以在和弈剑对决的时候,断魂必不可少。
  天下3魍魉的断魂剑对羽毛,近身后就上断魂,封其陷阱,防止其弓术后接火油。
  天下3魍魉的断魂剑对荒火,在其接近半血的时候上断魂,封刚身。
  天下3魍魉的断魂剑对云麓,断魂可以封住云麓的3心法,而云麓高伤害或者强控制的技能大都需要3心法支持。当魍魉不能秒杀云麓的时候,用好断魂才是关键(一狼补充)。
  天下3魍魉的断魂剑对冰心,具体能封哪些技能,本人还不太清楚,总之断魂一定要上 ,在有清明的时,最好别用断魂,此时抵抗几率更大。可封医生的技能:秒手,逆转,本,脉,调气,八门(孤灯补充)。
  而对同门,断魂的主要作用是防止地行逃跑,或者被暗器反控,上BUFF。
  PVP中,断魂的作用十分强大,但是战场套的普及,以及弈剑,冰心,世界套体属性点的不少加成,对断魂地抵抗大幅增加。使魍魉断魂上不了状态,在没有逃命技能的时候,三刀砍不到对方,往往被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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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3魍魉技能加点
时间: 16:57:32来源:作者: 唐诗三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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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3魍魉技能加点
回环剑,现在是群攻技能,建议点满,
断魂剑,有封技能之功效,PK跟打BOSS都很有用,建议点满,
饮血剑,可将25%伤害转化为生命值,PK,打怪,BOSS都很实用,建议点满,
残影剑,一般是PK中拉近距离的技能,根据需求点,
疾影剑跟狂影剑,属于高攻技能,建议点满,
使命卷,降低命中的技能,一般用于BOSS,建议点满,
强攻卷,是加重击跟命中的BUFF,貌似效果不是很明显,建议有充足技能点跟金的情况下点满,
化血卷,一个加快移动速度的技能,喜欢跑的快就点满,(我是点满了)
暗器卷,PK必用技能,强烈建议点满,
解体卷,自杀是炸弹,根据人物的HP值及此技能的等级,施技后对周围的杀伤力不同,建议初期点个1就够了,
影杀卷,WL终极技能,伤害最大的技能,当然能点多少点多少
影遁,看你要干吗了,要是下FB的话点个1就够用了,要是下战场或者是势力战,PK什么的。当有羽毛,太虚职业在的话建议点满
地形,逃跑用技能,可以这么说吧,所以建议点1就行,
疾闪,一个加疾(相当于回避)的技能,建议点满,
缠身,打FS,BX必开的一个BUFF,增加施法打断的技能,根据需要点,
催命,一个WL被称作30妙男人的标志性BUFF技能,30妙能增加会心,高输出,强烈建议点满,
百影,WL的另一个群攻技能,有着跟饮血剑一样的功效就是转化伤害为HP值,根据需求点,PK用处不是很大。
以上就是个人魍魉技能加点心得,其实先加哪个都差不多了,级高了都能加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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魍魉卷-蒙面之城《天下贰》门派小说之 魍魉卷
  在很久很久以前——很多追忆的开端即是如此。明明白白地告诉听客:我讲的这个故事与当下无关,是埋在尘埃深处的事情。说故事的人带着清醒自持的口气:信不信由你。似乎有些不负责,却也是在安慰听客:无论生死恩怨皆成云烟,不必和往事较真。
  这样就很好。我所目睹和亲历的人世总有清冷的味道——一些像剑花,舞出另一种动人,然“别是一江湖”,光痕逝去,便是曲终人散的时刻;一些像烟花,瞬间的繁华衬着清冷的底色,光芒散尽,黑暗渲淌出来,明暗交替间看穿了生死轮回:且留君如梦,送君如客。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祖辈就生活在雷泽旁的魍魉。到了我的父母这里,魍魉已然是大荒最神秘最恐怖的势力。父母先后生下了三个男孩,其中第二胎和第三胎是一对孪生。第四胎是个女儿。这让父母欣喜若狂。他们盼望一个女儿已经很久。他们给这个女儿取了个名字,叫“荆一楚”。
  不幸的是,这个叫“荆一楚”的女婴才生下来两天便夭折了。这个名字还不具备实体意义,就已经失效。父母对这条小生命的早夭哀伤不已,他们用全大荒最华贵的雪柏做了一口小小的棺材,然后将这个婴儿殓葬在他们的窗下。那就是我。
  我很感激父母给我的这块血肉并让我永远和家人呆在一起。我沉默地看着我的哥哥们生活和成长,在疑惑困厄中挣扎与撒手,在爱恨情仇中迷失与皈依。我听到过他们每个人的叹息。我为自己比他们拥有更多的幸福和安宁而忐忑不安。命运如此厚待了我而薄了他们并不是我的过错。我常常是怀着内疚之情凝视我的父母和兄长。在他们最痛苦的时刻我甚至想挺身而出,让出我的幸福去与他们分享痛苦。但我始终没有勇气做到这一步——并非是出于懦弱,而是因为我对他们所处的蒙面之城由衷感到不寒而栗。我常常在心里请求我的亲人原谅我独自享受着本该属于全家人的安宁和温馨,原谅我以十分冷静的目光一滴不漏地捕捉到他们面具之下的怅惘与辛酸、面具背后的无奈与凄惶。
  在我死后不久,我的父母因缘巧合得到了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婴,他们由衷地相信这是上苍给予他们的补偿,于是收养了这个孩子。
  可是我知道,那个女孩叫万水影,不叫荆一楚。她是她。她不是我。
  万水影的故事暂且不表,我得先给你说说我的大哥荆一岷。我的大哥是典型的魍魉子嗣。知晓了他也就知晓了魍魉。
  我大哥这个人从不过问世间的是非纷争。他依照父母的设计成长,一生没有出现偏差,从内到外都承袭了魍魉的本性和传统。他不管正义邪恶,只要给得起钱,人间界没有他杀不掉的人。他最终顺风顺水地成为魍魉的下一代掌门。
  大哥的循规蹈矩使他成为一个乏善可陈的人,而同他相比,他的两个孪生弟弟,也就是我的二哥荆一崎和三哥荆一峰,他们的人生就曲折复杂得多。他们原本也可以选择一条平坦顺利的路走下去,但他们的人生都在十八岁那年发生了巨大转折。他们俩如同利刃的锋与背,两人的起点交缠在一起,走的亦是同一个方向,可相同的血脉和一体双生的灵魂却在他们身上奇异地走向殊途——当然在最后,他们还是殊途同归地滑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潭之底,再也无法见到光明。
  在我看来,我的大哥是因袭了魍魉的传统,而我的二哥和三哥,他们的一生,仿佛看不清面容的黑色蝙蝠迅疾飞过暗夜,真正体现了魍魉的鬼魅与邪恶——尽管这样的流露绝非他们的本意。
  现在该讲述我二哥的故事了。
  二哥的悲剧起始于他十八岁生日那一天。其实在更早之前,我的二哥就已经是魍魉、乃至大荒一位卓越的杀手。他出手果敢,行踪诡异,只要他接下了死亡柬,柬上的名字便注定将快速埋葬在历史的尘埃里。
  这一次的死亡柬上是一个叫“锦鲤”的人,放单者是玄溟一位面部棱角如寒铁的少年。我的二哥不知道他叫什么,也对此毫无兴趣。同样,他也根本不知晓“锦鲤”这个人的一切。他只认钱。买凶者与被杀者的景况原本就不是一个杀手应该关心的问题。
  玄溟少年的出价不菲,我二哥将这次行刺当作给予自己十八岁生日的最好礼物。
  按照死亡柬上的提示,我二哥来到了巴蜀望川镇龙门潭。他早早就在潭边的密林中隐匿起来。龙门潭上有一帘巨大的瀑布,透过溅起的迷离水雾,隐约可见刻着“龙门”二字的吊桥。密林里蝙蝠成群,它们擦着我二哥的面颊飞过。这情景令我二哥由衷欣喜,他对这一次的杀人游戏充满了信心。要知道,魍魉子嗣从小就与蝙蝠一起长大。这些看上去幼小却有着惊人飞翔能力的吸血生灵,是雷泽幽暗潮湿、妖邪冷峻的另一种注解。它们群体飞翔出击时的冰冷之态与飕飕之音,令所有魍魉子弟的灵魂不由自主地颤栗,如同交欢时刻的高潮体验。
  夜幕终于降临。月光下的龙门潭呈现鬼魅的幽蓝之色,就像黑夜中的猫眼光芒。
  子夜时分,水面终于有了动静。一圈圈涟漪率先从潭中央泛开,撩人的滴水声传了过来。当涟漪的频率越来越密集,波纹的皱褶越来越宽阔时,一具月牙白的躯体从潭中央浮现而出。我二哥屏住了呼吸。他第一次对要暗杀的人产生了浓厚的好奇。他隐隐约约预感到有什么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然而他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什么。
  月光下,散乱如碎钻的水珠从那具月牙白的躯体上跌落下来,我二哥渐渐看清那是一具女性之躯的背影。
  那背影游弋在水面上,毫无疲沓之相,是血融于水的流畅合一。当水面的波纹渐渐平息,我二哥终于得以清晰地窥见了那具美妙之躯——体态颀长,如立于湖边初生的挺拔杨柳;线条堪称流丽,仿佛华贵白玉石上的流线纹;轮廓夭矫,浸于水中,不着一物,却有白衫猎猎招展于风中的倜傥之态;肤色清朗胜玉,如同缱绻于水中的一抹清幽月光……我二哥并不知道,他一生的灾难由此而始。当时他整个人已经怔住,隐匿在茂密树枝后的他在那一刻石化成雕塑,完全无法动弹。片刻后,那具月白之躯转过身来,一条嫣红鲤鱼文身赫然攀缘于完美的处子之身,蜿蜒在胸肩肌肤之上;静美面容皎洁如初绽玉兰,玉兰花蕊深处是纯澈如晨露的双眸。
  霎那间,视觉的狂欢和盛宴倾巢而出。已经石化成雕塑的二哥,顷刻间被炽热的岩浆吞噬熔化。我二哥感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这个十八岁的少年生理觉醒来得太晚,蓬勃硬挺的身体裹挟着无法示人的邪念彻底湮没摧毁了他的意志。一直到那个叫“锦鲤”的暗杀对象沉入潭水,水面恢复宁静良久,我的二哥才清醒过来。他舒了口气,痉挛着的神经缓缓舒展如常。
  如梦初醒的他意识到自己失手了。这是我二哥辉煌的杀手生涯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失手。谁也没有料到正是这次失手使他丢了命。他被无情踩死在命运的马蹄之下。
  是夜,二哥回到魍魉后,迟迟无法入睡。他在想念那个叫“锦鲤”的人。这个名字所指代的实体触发了他无尽的好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周身流淌着浓酽到极致的柔美,沉静到极致的清幽。是世间的大美,是人间的绝色。
  我的二哥没有意识到,从这个时刻起,他的所做所为已经在渐渐偏离一名职业杀手的轨迹。
  我的二哥没有按照如常去找买凶者复约邀赏。他故作轻描淡写地对玄溟少年说,暂且让他再多活几日。说这些的时候,我的二哥已经感到了心虚。
  之后的连续几个夜晚,二哥又去了潭边。终于,他发现这个叫“锦鲤”的女孩其实是一只鱼精。她白天化成水中的一尾锦鲤,晚上则变身为一位戏水少年。二哥很是好奇锦鲤的身世,以及为何被人追杀。
  二哥不可告人的偷窥被当事人察觉已是三日之后。
  十八岁的少年会经历些什么?每个人都会有大同小异的体验罢。那一夜在偷窥时,月光轻如柔指抚摩着二哥的全身,巨大的紧张和压抑令他汗水淋漓,扑簌而下的汗水裹缠着脆弱的泪水濡湿了细密的睫毛,面具下的呼吸急促潮热,他越来越感觉到一种近乎缺氧窒息的痛楚与快意。意乱神迷间,绷紧的神经猛然间剧烈抽搐起来,二哥被雷电般劈闪突袭而来的灼热酸涨摧毁,仓皇间一下子从树梢跌落下来。惊慌失措的他试图站起,却再一次跌倒,裤裆中温热的黏滞潮湿昭示着身心的双重失守。手足无措、汗颜赧然的二哥目光迷离朦胧,眼睛中汪出两泓不明所以的委屈的泪水。
  锦鲤闻声后披上轻裘跃出水面。她出手不俗,但我的二哥亦非无能之辈。锦鲤不是他的对手。
  那一夜后来的事情,已不必多言。我的二哥自是不忍心杀了锦鲤,相反还告诉了她有人要杀他的事情。锦鲤很感激我二哥的所做所为,同样如实转告了自己的身世和事情的缘由。
  原来,锦鲤本是龙门潭底幻形珠的守护鱼精。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大荒已近千年。她生来的职责就是守护幻形珠。幻形珠是大荒的一件神奇之物。它可以将人变幻成物品,也可以将物品变幻成年人。自古就不断有人试图打幻形珠的主意。锦鲤的千年,就是不断与孤独和侵害抗争辗转的千年。夜半时分化身成年人在撒满月光的水面上游弋,是她每天唯一的轻松时刻,其它时间,她都必须待在冰冷黑暗的龙门潭底护看幻形珠。玄溟对幻形珠垂涎已久,近来多次入水劫杀未果,所以找到我的二哥。
  锦鲤有着天籁一般的声音,她以意味深长的凝视结束了她的述说。那是我的二哥初次领悟月下密谈的美妙之处,那种含蓄和节制无疑是一种享受,由锦鲤的唇间吐出的音节玲珑雅致,带一点轻柔舒缓的音调,顷刻灌注他的全身。一种与魍魉的阴鸷鬼魅截然不同的气质与做派像泉水渗透濡湿了他的灵魂。
  “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你和幻形珠就不会有事。”我的二哥说。他极少以这样和缓的语气讲话。锦鲤的言行在不知不觉中影响并改变了他。
  “可是你是杀手,你怎么回去给他们交差?”
  “我会推了这趟差事,还会警告他们不要再有此妄念。”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锦鲤心中的警觉未消。
  “只因你的孤独我知道,你的辗转我明了。”
  锦鲤笑了笑,感受到了某种异样的东西在两人之间化开,如同落入水中的墨滴,轻柔漫卷,如烟而散。她沉默转身,变身成锦鲤,遁入水中。
  二哥面临的是二选一的局面。最终他选择了履行给予锦鲤的诺言。这种违背契约的行为当然令玄溟少年大出意料并大感恼火。至此,二哥已经彻底偏离了一个魍魉杀手的准则,再也无法回头。
  之后的几个夜晚,我的二哥都去了龙门潭边。让他意外的是,锦鲤接连几天都不再出现。
  二哥枯守了几日,终是敌不过心中的担忧,面具都未摘下,便闭气潜入深潭之中。
  潭底幽暗,潭水冰冷刺骨。二哥越潜越深,在气已快用尽时,终于发现了黑暗中的一簇幽蓝。那簇幽蓝就是幻形珠发出的。二哥远远看见那只幽蓝的幻形珠浸在潭底,在它旁边,一条孤单的锦鲤摇尾轻游着。
  二哥知道,那就是锦鲤了。
  二哥游上前,锦鲤却并未表现出惊讶,似是早知二哥会来。二哥合拢双掌,锦鲤乖巧顺从地游到他的掌心里,她跟随着二哥浮到水面上。
  “你怎么几天都不出来了?”二哥问她。
  锦鲤甩甩尾巴,转过身。似有难以启齿的羞意。
  二哥跟上去,用手掬起锦鲤,她的身体滑溜溜的,撩拨得二哥的掌心一阵酥痒。二哥有些恶作剧地松开指缝,水慢慢淌光了,锦鲤的呼吸急促起来,嘴唇一张一合。二哥再次追问道:“你怎么几天都不出来了?”
  喘息着的锦鲤猛然一甩尾,跳脱二哥的掌心,再次跃入水中。她游至岸边,化为人型,发梢还滴着水,打得水面碎银一片。二哥看得怔了。
  “我问你,你之前为什么要偷看我?”锦鲤问道。
  “这……”二哥嗫嚅着,巨大的难堪包裹了他。
  “现在是不是该让我看看你了?”锦鲤狡黠地眨眨眼睛。
  “啊?……”二哥吃了一惊。
  “你别想歪了。我只想看看面具后的你。”
  我二哥想了想,认真地答道:“面具是我们魍魉的标志,是不能随便摘下的。”
  “那好吧。”锦鲤假愠道。她变身成鱼,迅疾游到水下。
  二哥不自觉地跟在她身后。锦鲤吐出的气泡,一串串地,贴着二哥的面颊上浮着,如同亲吻。
  至水潭中央,锦鲤忽然不动了,她摇着尾巴停伫在二哥面前,嘴中的气泡调皮地升浮到水面,那姿态分明是一字一顿地告诉二哥:我、就、是、要、看!
  “好吧,”二哥想了想,“给你看。”
  暗涌的水面下,我的二哥缓缓摘下了面具。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二哥会拥有一张如此明亮清澈的面孔,以及在他刚毅面颊上会徐徐绽放出如此柔和的笑颜。在我的记忆中,这是二哥最为舒心的一抹笑容,如同早春三月初绽的樱花,脆弱着的苏醒,鲜嫩着的萌动,是寒风中不堪一击的明媚,是生命中稍纵即逝的含苞。我二哥生命中最美的一瞬在那一刻凝为永恒。这之后他的生命开始枯萎凋零,一瓣复一瓣,一叶追一叶,零落成无法挽回的哀伤。
  次日夜晚,我的二哥如同中蛊一般再次来到了龙门潭边。但是这一次,他目睹的是锦鲤和那个面部轮廓如寒铁的玄溟少年交战正酣。
  二哥上前救了锦鲤,赶跑了玄溟少年。锦鲤负了伤,鲜血从肩膀上不断渗出来。二哥细心为她包扎,锦鲤芬芳馥郁的呼吸不断扑到二哥脸上,二哥抑制着胸膛里渐渐旺盛起来的邪恶之火给她包扎好。在系上缠带的那一瞬,锦鲤被伤口的疼痛催出了一声低浅的呻吟,蓦然间,二哥胸中的火焰升腾而起,将他整个人的意志都烧成灰烬。二哥的脸鬼使神差地逼近过来,嘴里含混地呢喃着:“我……有点……真的……”锦鲤也莫名其妙地跟着激动起来。两人的脸越来越近,直至视野里只剩下对方的脸,脸上全是对方的呼吸。两人的眼睛烧着火,异常的亮。
  二哥呼吸急促,密集的针刺麻酥感麻痹了手脚。“你是我的!”他突然狠狠地低语,吻上前去。锦鲤还呆怔着,当二哥发烫的嘴唇碰上她花蕊般温润潮湿的唇,两人全身都腾起了烈焰。全身的火焰烧得我的二哥无比难受,他紧紧抱住锦鲤,直想将她按进自己身体里去。树丛中弥漫着被折断草茎伤口流淌出的汁液的清甜,这迷香般的植物体液令两人忘乎所以,只顾贪婪地乱吻。嘴唇、眼睫、鼻尖、耳垂、脖颈、胸膛……谁也不肯放开手,纠缠不清。汗水,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迷了他们的眼。两人的力气差不多大,都试图将对方按倒在地。身上的衣服勒得他们无法呼吸,不知怎么我的二哥就扯掉了锦鲤的衣裳,他修长挺拔的手指顺着锦鲤流畅如水的身体一路滑落,在锦鲤结实饱满的身体内侧,慌张的手指仿佛被漩涡急促地卷进了茂盛的水草深处,被压在身下的锦鲤难以自抑地释放了一声轻柔的呻吟,迷离的双眸里荡漾着摇碎的月光。葳蕤的树木空隙透进来清幽夜色,而这片小树林里已经失了火……
  很多年后当我回想起那一幕,依然认为那是一幅邪恶与美丽交融的画面:微茫的背景前,墨绿的草丛上,两个少年火样地交缠在一起,贲张的肌肉,青春的狂野,像两只刚成年的小兽撕咬在一起,直至一个吞吃了另一个,否则没个了局,地老天荒似乎遥不可及又似乎触手可及,而情与欲的交缠却不管不顾地定格在那里。
  “你把我陷进去了,你也别想逃。”那天别后我的二哥对锦鲤说。回家后二哥依旧保持沉默,但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萌了芽,恣意生长着,一片烂漫。以后,那片树林就成了两人的乐土。我二哥的眼睛里慢慢有了一种异样的神采,或许不该说异样,但那的确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底色。
  我的二哥不知道,他的诡异举止早就引起三哥的怀疑了。
  三哥在连续跟踪了几日后,发现了二哥这个无法告人的秘密。这桩几乎可以称得上魍魉历史上最邪恶最忤逆最荒谬的事情,差点令我的三哥作呕。
  那时我的三哥才多大呢?他和我的二哥同龄,也不过才十八岁,却已经显露出少有的狠心和诡谲。事实上他的心智远远超过了二哥,尽管我的父母一直希冀三哥以二哥为榜样。在真相面前,三哥觉得这样的榜样已经足够可笑讽刺。他早就有些不服气了。在十八岁之前的岁月里,我的二哥处处压着三哥一头,无论是技艺还是为人,这次的发现倒使得三哥心头蠢蠢欲动起来,满腔满腹都是得意与瞧好戏的阴损。
  如果你认为我的三哥会将这件事情透露给我的父母,并借此邀宠,那你实在太低估他的胆识和阴鸷了——你以为我的三哥就不觊觎那颗罕见的幻形珠?
  请原谅我用尽可能简短的语言描述接下来的事情——它实在太过丑恶太过凶残,回忆本身已快令我窒息。
  那夜,我的三哥冒充二哥,提前片刻来到龙门潭边。
  如约等待着的锦鲤不明真相,欢快地游过来,直至游到三哥的掌心里。三哥一边抑制着对一条鱼精精神撒娇的厌恶,一边合拢双掌。他手中的力气在逐渐加大,狰狞的笑容从嘴角乍泄而出。锦鲤在那一瞬间洞悉了一切,可是太晚了。她的挣扎已经毫无意义,剧烈甩动的尾鳍除了溅起几朵孱弱的水花便再无用处。我的三哥,不动声色、甚至是满怀快意地看着锦鲤那无辜的眼睛在绝望求救。他感受着手中那个弱小生灵急促的呼吸,手下的劲道却越来越大,直至那尾巴的甩动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无力,最后是一个周身的抽搐。三哥知道这尾鱼的灵魂已经出壳,他松开了手。
  三哥将锦鲤埋在湖边一棵杉木下,快速潜入水底,轻而易举地盗走了幻形珠。
  ——对我的三哥,我没有任何偏见。他确实是魍魉的一份子,他的所做所为也并未触及一个魍魉杀手的禁忌,他的灵魂甚至较二哥更为趋近魍魉子嗣天赋的本性。对他的所做所为,除了叹息,我只能感慨一体双生的躯体未必就拥有一体双生的灵魂。
  二哥来到龙门潭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见不到锦鲤,而在潭底,幽蓝的幻形珠也不翼而飞。二哥有非常糟糕的预感,他断定这是玄溟少年所为。愤怒异常的二哥径直找上门去,一语不发就和一群玄溟人马打斗起来。我的二哥寡不敌众,身受重伤的他侥幸逃离。
  二哥在龙门潭边的树林里昏倒。草木断茎的清香依然萦绕在他四周,而那个人却不见了。二哥吐了几口血,整个人昏昏沉沉如堕梦中。迷离中,他看见锦鲤面色惨白地走到他面前。
  “你跑到哪里去了?”二哥关切地问她。
  “你是不是有个孪生的兄弟?”锦鲤冷静地反问道。
  二哥在霎那间明白了一切。
  “其实刚开始我就感到了异样,但我没细想。当我发现他眼神中那丝不同于你的邪气时,已经晚了。”
  我二哥苦笑了一下:“想不到我们俩会是这样的收梢。你别悲伤,我很快就会跟着你去的。”
  “不。”锦鲤摇摇头,“我虽然肉身以死,但余魂未散,还有两个办法可以让我的肉身复活。一是帮我找回那颗幻形珠,它可以让我的肉身活过来,甚至还可以恢复之前的法力;另一个办法是用阳世之人的魂魄与我互换,但这样做会让那个人万劫不复,永世无法超生,而且这样也只能恢复我的肉身,我的法力无法恢复,永远只能是一条普通的锦鲤。所以你如果要救活我,务必要找回那颗幻形珠。我的肉身就在湖边那棵杉树下。你要尽快,仅此一夜,要赶在我的肉身腐败之前做到,否则就来不及了。”
  “没问题的。”我二哥笑笑,眼泪却流了出来,“我弟弟会将幻形珠还给我的。”
  “你弟弟……”锦鲤口气飘渺惘然,“他将幻形珠埋在床榻下的泥土里。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和你戴着同样的面具,面具后却藏着一颗云泥之别的叵测之心?”
  “我们魍魉就是如此。相同的面具后是不同的人心。”
  “你准备一辈子戴着面具生活吗?”
  “不。我已经想好了,救活了你,我再也不会带那个面具了。”
  ——这是二哥和锦鲤的最后一次对话。我相信二哥确实下了甩脱面具生活的决心,可是魍魉子嗣摘下面具后从来就没有好的结局。魍魉归根结底是一座蒙面之城。夫妻、父子、兄弟、姐妹之间都有着天生的隔膜。有形无形的面具消解着人与人之间的融洽信任,建构着无处不在的提防猜疑之网。摘下面具的人,只能成为众矢之的,只能成为不和谐的异己,只能成为眼神中无形穿梭的短刀利刃的殉葬品。我目睹我亲爱的二哥一步步回归本心,毅然决然将路走成了绝路——整个行程,他都不曾回头。
  二哥找到了三哥。三哥自然拒不承认他所策划的一切。可怜我的二哥面对自己的亲生弟弟,除了接受他目光中凌厉的精神拷打,还要彻底丧失尊严极尽哀求。可三哥也是铁了心,死不承认。这样的僵持直至双方打斗起来,二哥用绳索捆住了三哥才告一段落。二哥挖出了埋在床榻下泥土里的的箱子——完了,那一刻三哥想,他甚至动了这样的念头:等下二哥找到幻形珠后,念及亲情,定会放了自己。届时自己要迅疾拔出刀鞘中的短刀杀了哥哥。先下手为强,是永远颠仆不破的真理;没有永恒的情,只有永恒的利,是更颠仆不破的真理中的真理。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事情在这时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折——那个箱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我的二哥傻了眼。三哥更是傻了眼——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的确是将幻形珠放在箱子里了!
  三哥毕竟机警,马上用头撞墙撞得咚咚作响,他无辜地哀号着:“我说没有嘛!你居然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相信!”
  ——我的二哥三哥直到死都不知道那个深深藏匿在地下的幻形珠去了哪里。当然,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找不到幻形珠的二哥回到了龙门潭边。他形如缟素万念俱灰。
  时值腊月。天寒地冻。二哥捧着锦鲤置于心口,那是他身体上最温暖的部位。可是他的体温无法让那条冰冷的鱼鲜活如初。
  二哥用手中的短刀信手在潭边的沙泽里画了一条鱼。二哥的笔法拙朴却无比诚恳。上下两条对称的弧线,一条短短的尾部弧线。只需三条封闭的曲线,二哥就勾勒出了一条鱼的轮廓。尔后我的二哥又画了一双眼睛。大地上的眼睛无辜地看着我的二哥,以后二哥眼睛深处的那座蒙面之城。
  ——我想我在那一刻明白了二哥为什么会如此迷恋锦鲤。锦鲤的好处是眉目之间那一抹留恋的忧伤。即使在已经死去的肉身里,即便是遭遇了叵测的屠戮之后,那眼神里依然能看出一缕忧伤的温情,仿佛弥漫着对世间万物的恋慕与感激。有点依依不舍的,牵丝攀藤,剪不断理还乱的温情。类似鱼儿滑过水面时激发的涟漪,或是水草拂摆轻弋于荷叶的倒影。
  我的二哥在凄厉的寒风中摘下了面具。他怀揣着锦鲤缓缓走入水中。他边走边喃喃自语。他越走越深,直至末顶。我再也看不见我的二哥了。我不知道我的二哥浸没在冰冷的湖水中喃喃低语着什么思索着什么。我只知道我的二哥是断然活不成了。这使我无比哀伤。我悲恸于二哥短暂的一生。他的伊始,是一出剧名;他的结束,是一抹背影。而属于他的那段缺少灵魂的回忆,是否就像龙门潭边那片无风的森林……
  我的父母发现二哥的尸体是在三日之后。那三天,大荒经历了有史以来最为猛烈的一次降温,万物皆被封冻。
  父母是在结了冰的龙门潭中发现二哥的遗体的。他的上半身已经被冻在冰凌里,下半身则在冰水里轻微拂摆。他的身体已经发白肿胀,双手紧紧捂住胸口,仿佛在呵护着什么温暖着什么。阳光冰冷地照着他,他的表情平静安详,双目紧闭,细密的睫毛缀满冰花,苍白的唇微微开启,似乎仍在呢喃与祈祷。他没有戴面具。他以死亡和生他养育他的蒙面之城来了个了结。
  我的三哥有些害怕,一个人躲得远远的,不敢上前。而我的父母哀伤地费力砸开冰块,他们试图掰开二哥紧放于胸口前的双手。在众人无尽的悲伤中,没有人注意到一条鲤鱼在二哥的胸口前滑入水中,用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离弦之箭般地,毅然滑向湖水深处。
  我的二哥死后,他的遗体埋葬在我身体的左侧。一个永远无法被超度的万劫不复的灵魂就这样囚禁在棺木里,如同断了一翼的蝙蝠,再也无法飞翔。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而余晖逝去,人事散尽,只剩如许嫣红。二哥用自己的死置换了一条鱼的生。有时我觉得他真的太傻。有时我也会痴想起他和锦鲤的那段孽缘——我的二哥和锦鲤,谁是谁的因,谁是谁的果呢?在命运里,他们没能躲开对方。遇上了,便遇上了吧。
  活着的世人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
  可是二哥的人生已经结束了。
  在二哥死后,我的三哥近乎狂喜地发现魍魉已经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尽管大哥荆一岷多少令他有几分畏惧,但三哥心里清楚,他的大哥无非是比他早生了几年,他其实是一个资质平庸的长子。从那时起,我的三哥就对魍魉掌门的位置虎视耽耽。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个被收养的孤女万水影?就是在我死后没多久,我的大哥在燕丘意外拣到的那个孤女。
  我三哥的故事是和这个女孩纠缠在一起的。
  曾经的万水影,早已被隐匿了当初的名字。她现在叫荆霜落,在我的父母的抚育下,出落成二八少女。
  必须告诉你的是,我的父母并没有刻意隐瞒荆霜落的真实身世,而是很早就告诉了她。荆霜落在得知自己并不是魍魉后人后,并没有难过多久,三哥的热情呵护很快就打消了她内心的凄惶无依。
  我的三哥和荆霜落年龄相仿,在成长过程中,因为二哥对女孩近乎避而远之的恭敬有加,所以三哥几乎成为荆霜落唯一的玩伴。
  荆霜落眉心有颗朱砂痣,天生一副沉郁出世的模样。她酷爱做女红,在窗台上盆栽了文竹、吊兰,还在自己的案头养了一盆海棠。海棠开花和不开花的时候都花红叶绿地点缀着荆霜落面具下冷静的脸庞和她玲珑的手腕还有她纤细的手指,久而久之,荆霜落成了魍魉一道宜人的风景。这道风景是无声的,是一种情感,潜伏在人们心里,只有在发生意外的关头,你才会忽然觉得这座寒凉的蒙面之城里还有让你熟稔的某种氛围。荆霜落就是那种制造特殊氛围的人。
  我的三哥喜欢霜落。霜落自然也喜欢这个花招百出的倜傥少年。我的三哥从小就是一个善于揣摩他人心思的人,这使得他具备一股天生的油滑入世感。他的举止、气息无时不在向你递送着应付平庸日常生活的方法和尺度,他就像一个手法纯熟的玩牌者,将牌局摆弄得意趣盎然。他这种无师自通的伎俩用在女人身上真是屡试不爽。此外他还有另一手绝活,他出手不凡,修长灵动的手指抚摩调动女人的身体和情绪如同乐师娴熟地拨弄乐弦。所以我只能说我的三哥天生就是一个捕获女性的高手。
  荆霜落十六岁那年我的三哥与她正式交好。这时我的二哥已经去世多年。整个魍魉的哀痛早已抚平。我的三哥甚至都忘了二哥之死与他休憩相关,他沉浸在宛若新生的快乐里。
  尽管对三哥而言,爱不过是一种瞬间的高峰体验,多数情况下,他很快就会对到手的女人心生厌倦。但客观地说,在最起始,我的三哥确实对荆霜落动了真情,这和他以前对待别的女孩的方式截然不同。男人对待女人的郑重最关键的体现是婚姻的承诺。我的三哥将他最大的郑重给予了霜落。他们成婚了。婚后三哥理所当然地成为荆霜落的天与地。荆霜落就是这样被生活平静温馨的假象一点点推向深渊的。
  可能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我的大哥,也就是当初抱着荆霜落回来的那个人,尽管大她十八岁,其实也暗中喜欢着这个女孩。但他清醒自知自己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既不象已逝的二弟那么卓异,也不像小弟得天独厚,处处受宠。他就象河央,看上去平静流逝,不同于岸边惊涛拍浪,但平静的外表下,是比河岸汹涌得多的暗流。
  所以多数情况下,我的大哥性格内敛,沉默得象个影子。看见小弟与霜落在一旁嬉笑,胸中轻轻一触,像在心口捺熄一撮香,微红而灼痛,便也罢了。
  妖魔入侵使三哥平稳的新婚生活结束了。与此同时,他对荆霜落的那份新鲜感也很快被他心中激荡着的洪流所稀释。
  形势的严峻使魍魉再也不能够成为明哲保身的门派。妖魔同魍魉在雷泽进行谈判,欲瓜分雷泽势力,不料魍魉被妖魔设计孤立,魍魉大部分主力伤亡,门下四大刺客仅存疾电一人。
  我的三哥就是在这个时候滑向歧途直至积重难返的。他私欲太盛,鬼迷心窍,一心想当魍魉掌门,竟与妖界勾结,成为妖界新的内线。
  三哥异样的点点滴滴被两个人同时察觉。一个是我的大哥,一个是三哥的妻子荆霜落。大哥的沉默和荆霜落的懦弱,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姑息与纵容。大哥更多的精力放在了门派的内忧外患之中,他对三哥的野心有所警觉,却并未给予足够的重视。而荆霜落在婚后已基本沦为夫君的影子。他们日后都为自己的不明智和消极付出了代价。
  是的,我得承认,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荆霜落这个人。她并非父母的亲生,却鸩占鹊巢获得了本该属于我的父爱和母爱。而另一重反感来自于她对三哥近乎愚忠的死心塌地。
  夫唱妇随似乎是一种美德。可是在“夫”完全唱跑了调,“妇”依然“随”就成了变相的助纣为虐。荆霜落第一次“助纣为虐”居然是为了丈夫去盗取落日弓。但我相信荆霜落的内心并非波澜不惊,她出发前一件微妙的行为还是让我窥见了她内心的惶恐与苍茫。
  那天夜里她出发前对镜片刻,她反复端详自己的锁骨,静静横着,在颈下,下颌两侧,像两瓣嫩生生的叶萼,托着脸孔。戴着面具的沉郁的脸,也因此多了几分未艾的稚气。
  荆霜落没有成功,她被翎羽山庄的人发现,万里行一箭射中了她的腿。当时没人知道他们是真正的有着血缘关系的亲兄妹。
  翎羽士兵将荆霜落推搡出营的时候,恰逢桑芷婆婆和一群老将领经过,虽只是惊鸿一瞥,已足以令众人心头一凛:确实太像了。
  一次无意邂逅,让桑芷婆婆找到了这么多年一直在寻找的人,一个这么多年一直在求解的谜很快就将水落石出。
  不久,魍魉众人齐入九黎,要联合其它门派联手打击妖魔,其时我的三哥却心怀鬼胎,意欲伙同妖魔将其他门派一网打尽。
  只是我也没有想到我的三哥会重复二哥的老路,将自己的路走成绝路。
  还是将荆霜落的故事先讲完罢。桑芷婆婆暗自探询,终于发现蛛丝马迹,认定荆霜落就是翎羽后人。
  有一条路,从九黎木克村边上,一直往西延伸,就像从村庄这个葫芦口里倒出来的水,慢慢地流淌,变细,然后绕着一座山,盘旋而去,消失在蒿草丛中。
  桑芷就是从这里走过来的。
  不必详细叙述,相信你也可以想象,桑婆婆和我的母亲幽棠是怎么互相认识的。从彼此忐忑猜疑,到逐渐推心置腹。这样一个兜兜转转的过程——确认荆霜落就是翎羽山庄当年那个下落不明的女婴。俩人相约深夜,秉烛而谈,确定了荆霜落的身世。长谈彻夜,仿佛一路驿马,烟尘四起里有人遥送锦书,不经意间抬起头,隔窗天色已是银杏黄。
  然而亲情的重新获得与再次失去都是如此容易的事情。
  这人世,再遥远的距离,再荒谬的错过,都可以重新取得联系,而一些最亲密的错过,却很难再联系上。
  好比翎羽山庄和她的女儿万水影,即使她已经改名荆霜落。
  荆霜落态度执拗,死都不肯回翎羽山庄。她的固执里有无尽的隐情。
  ——她已是他的妻。所谓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知道眼前是万劫不复的万丈深渊,也只得硬着头皮一步步跌落下去。
  那些年妖魔肆虐大荒,各种意外的事情层出不穷。最后居然是太虚观宋屿寒在妖魔中发现了三哥与妖魔界来往的证据。
  事情败露后,三哥和荆霜落夫妻同时被囚禁。
  夜半时分,三哥悄悄抽出藏在袖中的半截刀,嚓嚓割断绳索。荆霜落的绳索也被割开。他要她和他一起逃。荆霜落犹豫片刻,鬼使神差地尾随三哥逃入暗夜之中。万千路程,两人漫无目的的逃亡就这样开始了,极目苍凉中,荆霜落悲哀地想自己这是怎么了,好好的生活怎么走到了这番田地,千山万水,哪一条才是她的路。
  逃亡途中,三哥卸下了面具。“戴着面具,目标太明显。现在不光是大荒门派,妖魔界也在追杀我们。”这是三哥的解释。
  荆霜落很少见到面具之后的三哥。
  事实上,我也很少见到。
  ——不得不承认,尽管卸下面具后的三哥有着和二哥一样周正分明的五官,甚至同样堪称英俊,但眉宇之间的霾瘴、戾气和狐疑还是将他周身的气质衬得阴沉衰落。他缺乏二哥的磊落与风致。两个长相一样的人,却透过眼神、举止、做派体现出不同的风骨神韵,我不得不感叹上天造人的微妙精巧。
  在巴山山麓,两人终是被翎羽山庄和天机营的将士发现。三哥知道翎羽山庄不会这样舍弃曾经的女儿,竟以霜落做为人质,火烧巴山,用火焰挡隔众人,再次逃离。
  而在荆霜落被劫持做为人质的那一瞬间,醉金烂碧的落叶铺满巴山小径,骤然听见,永远不能忘的,竟是幼年时三哥呼喊她的声音……霎时间,石破天惊,云垂海立,醍醐灌顶。
  ——如果一个人可以以结发妻子的生命作为逃亡的筹码,那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荆霜落的心在那一刻死去。
  在逃亡到巴蜀望川镇的荒郊野外时,三哥身上的伤势已经很严重,行走都有些不便。荆霜落完全可以从容地独自离开,可她终究还是不忍离弃。他毕竟是她的夫。
  他们暂时在龙门潭边的一片树林里栖息下来。我不知道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的三哥在想着什么,但我知道他并未死心。从他对荆霜落粗暴的态度亦可窥见他内心的愤懑和不甘。
  长期的居无定所食不知味让两人都瘦了很多。是深秋时节,天渐渐凉了,龙门潭里无甚鱼虾,两人喝了点凉水便草草睡下。
  夜晚有梦。荆霜落看见奇怪的庭院里,有一株老桂树,一个和蔼的少妇在树下采摘桂花。应该是早晨太阳刚出来没多久,或许知道是一日之初,知道还有大把的时间,所以天地间有一种迷离从容的气氛,阳光和煦如同一抹笃定的笑。棕黑的大堂飞檐隔着乳白色的雾,古铜的钟,雍容的帏布,都像是一幅年代已远的壁画。荆霜落觉得这里的一切是如此熟悉又陌生,她抬头,蓦然看见大堂上挂着“翎羽山庄”的横匾。我怎么会在这里?荆霜落暗自纳闷,那少妇却捧着一绢帕桂花,笑意吟吟走过来,道:“水影,你知道自己回家了么?”荆霜落心头一紧:“你是谁?”那少妇仍是浅笑:“我是你的母亲。”“不,”荆霜落摇头低语,“我母亲是魍魉的幽棠。”少妇仍在笑,绢帕中的桂花却零落下来,扑鼻的桂花香萦绕四周:“她不是你真正的母亲,我才是你的生母;你不是魍魉子嗣,翎羽山庄才是你真正的家。”
  眼前树是树,山是山,可此话如一声惊雷,忽然一齐紧缩到这一方天地中来,一切条理分明,像紧锣密鼓在蛰伏,太阳聚成一束光,照定了荆霜落全身——似乎只等她开口,一切就可以按部就班地继续演下去——就在这时她从梦中醒来。不是白昼,是夜晚。她吁口气。生父、养父;生母、养母;夫君、哥哥……月亮明晃晃地照着,衬着墨得发蓝的天。因着那蓝光,整个天空都像是晶莹的,虚虚的,托着一个月亮,月亮边上一层光晕,是喜极而泣的人的泪光,清朗的,但不是冷的,有心底的温暖洇上来,一层一层,丝丝缕缕,几乎忘却了的,然而那么细微地妥帖着,不由人不感动着那点好——相形之下,眼前孤寒的岁月立时就远了,远到与现实不相干的地步,那些不见天日的恹恹的鬼魅,鸡啼一声,便作烟雾散去。可是清天明月,朗朗乾坤,容不得半点虚假——她和生母的相逢是假的,她这时抽身而离一切都可以重来也是假的。
  天亮后,荆霜落去龙门潭边取水觅食。除了几只孱弱的虾,一无所获。她正要离开,一条红白锦鲤却主动游到了她的脚边。
  相信你已经猜出来了。那就是锦鲤。在冰冷暗无天日的龙门潭底蛰伏了多年的锦鲤。她终于等到了今天。今天是让结局浮出水面的日子。
  这条会说话的鲤鱼让荆霜落吓了一跳,而鲤鱼口中的故事令荆霜落彻底齿寒。她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早年二哥的死也是自己的夫君造成的。他居然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地隐瞒了这么多年。
  巨大的愤懑和失望逼得荆霜落双眼泪水涟涟。从前荆霜落无论怎么都没有想到,作为一个人,竟然可以像我的三哥这样灭绝人性。血债累累却泰然自若,把自己的孪生亲哥哥逼到绝路还能做到浑然无事。他一定不是人,荆霜落此刻坚信这一点。
  “你想怎么做?”荆霜落问锦鲤。
  “很简单,复仇。为我的爱人复仇。”锦鲤躺在荆霜落的掌心里,一动不动:“我在水下苦捱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
  “你准备怎样复仇?”
  “身体。”锦鲤冷静地说:“我的身体是他给的,也是属于他的。每次醒来,他都不在。我的身体没有存在下去的意义。”
  “你为什么愿意这样做?”
  “只因他的痛我知道,他的辗转我明了。”
  天色暗了下来。昏睡中的三哥也醒了,他睁开眼,率先看到的却是妻子一动不动的注视。他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一峰,”荆霜落幽幽地说,“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你。”
  “问吧。”三哥懒懒地说,心头浮起不好的预感。
  荆霜落泪眼迷蒙,冒出一句书生气十足的话:“你害了那么多人,难道心里真的一点内疚都没有?没有良心的谴责?从没做过噩梦?”
  三哥:“你在胡说什么!噩梦?我整天都睡得无比香甜!”
  这还是个人吗,荆霜落想。通过三哥的例子她获得了一个认识上的飞跃:人类这种生物肯定也不是纯粹的,就像一块草坪上会混进一些杂草一样。他们是人类的外形,禽兽的心脑。事实就是这样的。
  在荆霜落的沉思中,三哥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荆霜落闻声慢慢地抬起头来。她眼睛里野猫的光芒已经消失,瞳孔是两个充满悲哀的黑洞。
  三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以后我一定会东山再起,你依旧可以过华衣美服的好日子。别受了几天苦,就跟天塌下来了似的。”
  荆霜落:“我不是因为受了苦而感到悲哀。”
  三哥嘁笑一声:“女人!都是这种货色!”
  荆霜落:“你说完了?”
   三哥:“说完了。”
  荆霜落:“是深思熟虑的吗?”
  三哥:“当然是了。”
  荆霜落:“你就没有考虑一下回到门派中去,诚恳自首,将自己的罪行昭示天下的可能?”
  这就是女人。三哥发出一阵遇到了特别好笑的事情的那种大笑。
  三哥:“为什么?凭什么?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做。自首从何谈起?”
  荆霜落又回到了沉默之中。她的脖子受潮一般渐渐垮了下去。她蜷缩在树阴里一动不动像是在石化。
  她再次抬头说的第一句话大出三哥的意料。她说:“我饿了。”
  三哥:“什么?”
  荆霜落:“我饿得厉害。可能是我终于想通了的缘故。”
  三哥:“你想通了!那就快去找点吃的吧。”
  荆霜落:“今天运气不错,白天居然抓到了一条鱼。”
  三哥:“太好了。煮汤。多加点野葱。”
  片刻后,鱼汤盛在一个残破的翁里端了上来。透过氤氲的水雾,三哥看着自己的妻子:面无血色,蜷缩在树木的阴影里,嘴唇是病态的枯白。他想:等老子东山再起,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休掉眼前这个女人。
  “好了,快吃吧。”三哥不耐烦地说。他举起树枝做的筷子,就要夹向瓮中的鱼。
   荆霜落在这个时候突然说了一句:“我想我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荆霜落幽幽地这么来一句,把我三哥惊呆住。
  三哥重又坠入最坏的预感之中。他有点沉不住气了:“你刚才嘟囔了一句什么?”
   荆霜落:“我说,我想我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
  三哥:“你他妈的什么意思?”
  荆霜落:“我最大限度地给你机会。但是你放弃了。”
  “滚!你不吃老子还要吃!”三哥怒喝一声,狠狠夹下一块鱼肉,放进嘴中。
  荆霜落:“鱼的味道怎么样?”
  三哥:“不错,味道鲜美。”
  荆霜落:“那你能不能如实告诉我,当初用手掐死这条鱼时,你心里在想什么?”
  三哥一怔。瞬间便明白了一切。可是晚了。他甩掉手中的树枝,捂住脖子剧烈咳嗽起来,鱼刺深深卡进了他的喉咙。“我被卡住了,喘不过气了!快救救我!”三哥面色青紫,青筋鼓胀,五官狰狞纠结。
  荆霜落一动不动。她悲哀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我亦不忍目睹这一幕,闭上了眼睛。
  一条鱼,全身长满无法自卫的鳞,却把刺深深埋在自己体内,弱者用死亡进行了最后的报复。那一刻,我开始觉得,即使是一种用三条封闭的曲线就可以概括形体的弱小生灵,其实也埋藏着巨大的伏笔。
  我的三哥死后,荆霜落为他戴上了面具。他生是魍魉之子,死亦其然。只有戴上面具,他才是他,他才是她心爱的荆一峰。那张面具其实是他更为真实的表情。
  我的二哥,死前自己摘下了面具,他以最真实的面容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的三哥,死前自己摘下了面具,死后又被他的妻子戴上。微妙的是,他同样是以最真实的面容离开了这个世界。
  荆霜落将三哥的尸体背到了九黎反抗军大本营外。在众人赶来之前,拔出短刀自刎。
  荆霜落死在亲生哥哥万里行的怀抱里。
  荆霜落眼睛半睁,然而看到的,依稀是半凝固半透明的雾气。芦苇挺拔的秆子,排成密集的栅栏,模模糊糊地隐藏在气体的背后,穿过一排又一排,排排无尽头。她暌违这片芦苇丛有多久了?她己经忘记。她的神思长久地滞留在远处那片喧响着的水塘里,长久地滞留在往事的回忆里迷失了方位。她从母亲的子宫里出来的那一刻,率先看到的就是这无垠的芦苇之海,率先听到的就是雨水打在水潭表面的滴答之声。这场景这声音给了她最初的指引和最后的启蒙,她谛听着芦苇与水潭的启示,终于明白,她正在离去,逆着岁月的方向离去,回到本该属于她的地方。
  “哥。带我回家。”这是荆霜落咽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她的亲生哥哥替她摘下了魍魉面具。
  时值初冬,如同一种命定的结局,一场大雪缓缓降临。大荒史书上记载,那一场大雪百年不遇。
  无限江山,清醒如初。
  我的孪生兄长,最终一个葬在了我的左边,一个葬在了我的右边。这是两个永远无法被超度的亡灵。这样的灵魂没有栖身之所,注定飘零。
  看着沉睡在我左右两侧的兄长,我无比哀伤。左右两边的兄弟原本孪生,却隔着距离,永生无法亲密牵手。他们的一生都处在矛盾中。自相矛盾又相互矛盾,各自背负自身的秘密;他们是不同的个体,却又是同一个人,在各自的身上找到灵魂的倒影。就像光与影。
  灵魂和灵魂,是否会在最初相遇的瞬间认出对方,认出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这世间原来充满了冷若冰霜的疏离感,却也是一针见血的决然。人生太短了,光阴蹉跎,转眼就是百年。凡俗的恩怨,内心的得失,尘世的名利,到最后,这些沙石哪里经得起岁月的淘洗?况且被历史记载的毕竟是少数,被后人铭记的就更微乎其微,而且许多铭记本身久而久之只会流于形式,看了不禁要生出悲凉来。现在的我,不求答案,只求经历。除了自己活着的心和记忆,没有永远——恒久是空。
  想到这里,我突然发现自己正在缓缓升腾而起。我的左手,牢牢牵住了在边缘游离的二哥;我的右手,死死拽住了在旅程迷途的三哥。他们扑腾着自己的身体,带着我,朝遥远的苍穹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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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讲到最后,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万物在月光下呈现出幽蓝的光芒,“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句话像歌谣一样流过我的心底。这是一句有延续性的句子,后面的意思永远没有终结——故事在将出口未出口之间。说故事的人也是这样,故事讲完了,意思却在心底。由得你理会也罢,不理会也罢。
  我在此叙述,并非我乐意重提前尘旧事,只是因为你的到来。如果你不想这么快便遗忘一只在天地间飘零的幽灵蝙蝠,那么请记住我的名字,荆一楚。
  你能看见月光下在这座蒙面之城里四处穿梭的黑影吗?那是我。一体双生的灵魂变成了我的翅膀,冷酷的翅膀,那是我的孪生兄长携我在岁月云烟中飞翔。如果此刻你抬头看看布满阴霾的苍穹,衬着冷月寒星,你会发现我孤单离去的背影。
冰心卷-誓鸟之盟
《天下贰》门派小说 冰心堂
  我时常会回想起那个夏天。南京的夏天。一个人的夏天。阿诺不在了的夏天。
  南京是阿诺的故乡。来到这里,才发现这里衬得起阿诺。尤其喜欢玄武湖。湖面寂寂,曲径回廊,垂柳晓岸。一个人,踱步树下,仰头看那些高大与柔曼并存的杨柳,柳叶牵牵扯扯,长蔓重重纠葛,风吹过时,仿佛总有声声叹息。
  杨柳天生就是具备悲情气质的树木。在有月亮的晚上,树身垂落下丝丝缕缕如思绪一般的柳条,风吹过时,树影轻摇,浓淡有致的月影里,或许有轻微的叹息声,或许,只是夜宿的鸟儿惊飞的声音。
  时至今日,我时常依然会选择用笔书写。笔尖与纸面亲吻摩挲的触觉岂是电脑键盘冰冷的敲击可以带来的?在南京,最享受的消遣莫过于取一张白纸,削尖了铅笔,坐在玄武湖边的柳树下,听一曲筝笛箫合鸣的《正月梅花》,在纸上沙沙地纵横写满豌豆大的字。写写字,走走神,眨眼就过了半日。再低头时,纸面上赫赫然: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顿了笔,不知再往下该写什么了。只是感觉无比颓靡。
  夏日长,湖水败,岸边一株高大垂柳的树根半裸于黄墟黑土中。那天我在那树根下挖出了一个半埋的小物件。拿到湖水中洗净,竟是一枚锈迹斑驳的小镜子,青铜的质地,打开镜盖,镜面已经浑浊不清,镜角的一只狐狸浮雕却还清晰。
  我把它带回广州,放在了公司抽屉里。
  次日午饭后,我按照每天的习惯,在公司茶水间喝一杯绿茶。
  周围没人,只有对面坐着一个很英俊的男生。他的气质独特,虽沐于灯光下,却有月辉的幽凉之感。清瘦夭矫,秀眉入鬓,眼角上翘,神情沉郁。一身月牙布衫,领子却缀银色狐裘。他用一个古式的四方杯盏喝茶。茶香飘渺清幽。阳光斜斜地从窗棂透入,洒在地上、桌上,茶杯里的茶正散着轻软的绿烟,杯口在灯光的照射下,幻出一轮静默而流转不定的光环。
  这一点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公司里大家喝水多是玻璃杯、有机杯、陶瓷杯、不锈钢杯。这样一个古色古香的杯子,放在电脑横陈的办公室里,有些唐突和委屈了。
  我很奇怪他是哪个部门的,我在公司里好象从来没有见过他。
  第二天。我把手头的文档写完,已是晚上八点。起身去公司顶楼小坐。那天的月色很好,月亮仿佛特别清冷静谧。楼顶花园里的树木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着,在满阶清光中,浑不似人间景物,倒像一幅多年前的图画般清幽迷蒙。行至繁树边,有鸟惊飞的声音,随即归于寂然,却见树影中影影绰绰有人。就是在这里,我又看见了那个白衣男孩。
  我不会同自己不认识的人主动打招呼。他却朝我笑笑。出于礼节,我回笑了一下。
  隔着花木,我喝完一杯咖啡,下楼时我回望一眼,那男孩还笼罩在月光下,风流之廓似与月光树木已融为一体。
  不久后的一天,我写完文档已至深夜十点。我感觉有些疲倦,便走上天台休息。深夜的天台,遥衬着远处高楼忽明忽暗的霓虹,竟也如鬼魅般迷离闪烁。我倒了一杯茶,碧绿的茶水弥漫,模糊了我的视线,在那一刹的迷离中,树叶轻轻摇晃了一瞬,我分明感到了他的存在。
  我朝他笑笑:“你也在。”
  他微笑颌首。这时我突然打了个寒噤,脸上的笑意冻住了。
  我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不该遇见的“人”。
  我对面的“人”,在月光下,没有影子。
  我勉强朝他挤个笑,强迫自己安静下来——我自思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不足为惧。
  过了一会,他坐到我对面,慢慢说:“我原以为你会害怕的。”
  “怕什么?”我很惊讶他会这么想。同时惊讶于他的音质:沉郁和缓,细砂从指缝间滑落般的舒适磁性。
  “鬼。”他简短地说,“你们人类不都挺怕鬼的吗?”
  “我倒希望世上有鬼。”我捂着手中的杯子,茶水渐渐凉了。两人似乎都陷入了各自的沉思之中,半晌无语。
  他看着我手中的茶杯,摇摇头,轻声道:“你还是下去吧,时间长了,你会觉得害怕的。”&&
  我笑:“奇怪,做人的不怕,鬼倒反而担心人害怕。”&&
  他停了一停也笑:“也许是。我不太懂你的性格,我已经很久没和人交往了。”
  “那,”我喝一口茶,“你的意思是,以前你曾经同人交往过?”
  他侧身望着远处广州的夜色,缓缓道:“其实,鬼和你们人一样,也有善恶之分。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姑且听听他的故事罢,我想。既然我本就是一个写故事的人,既然我那么祈盼与这个异界发生对话。
【第一个故事:西河柳——焚舟】
  “你还记得你带回家的那面镜子吗?那里面有只狐狸浮雕。”月光下,白衣少年的目光迷离,如同碎了一地的琉璃。
  要不是他提醒,我真的差点已经忘记那个藏在柜子深处的镜子了:“那只狐狸是你?”
  “是的。你可以叫我霜洲 。”
  我顿时恍然——难怪他通身白裘。确有狐妖之相。
  “我在映日荷塘边那棵西河柳下被禁锢了好多年,等得都快绝望了,谢谢你解救了我。
  “正如你想,我本是一只小狐狸,是妖魔的手下。那时妖魔刚刚入侵,我作为排头兵潜到大荒。我和妖魔队伍走散了,被云麓部队放在地上的夹子给夹伤了腿。我躲在桃李花林的一棵桃树下,被一个女孩救了。那个女孩名叫慕斯樵。”
  慕斯樵?我一楞:“她不是我们设置的冰心堂堂主吗?”
  “是的,但那是之后很多年的事了。她当时还小,才十岁出头。”
  “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天的情景。”霜洲陷入了回忆之中,洁白如霜的面容浮现出幸福的神采。“那时桃花开得正好,花瓣洒落了她一身。粉红色的花瓣有奇特的映衬效果,她的面色如同出炉银,是令人倾倒的娇嫩润红。”
  “我到现在都坚信,不是一见钟情的爱,不是爱。”霜洲微笑道,“只是我没想到,我对她的爱,会随着时光推进,愈发浓重。
  “她救了我之后,给我喂了一些粮食,还亲吻了我一下,然后放了我。我跑到了草丛中,但并没有走远,我决定跟着她。当我发觉她走进了冰心堂的地盘时,我才明白原来这个好心的女孩是冰心弟子。”霜洲苦笑了一下,“你无法想象我当时有多么矛盾。我潜入大荒是有叵测动机的,但还没有开始,就先堕入了一段孽缘。”
  “妖魔残忍无度,你怎么会有这种自省意识的呢?”我问道。
  “或许我天生就有善根,只是在那一瞬间被这个女孩点化了一下。”霜洲解释道,“不是所有妖魔都残暴成性的。”
  “那之后你和她怎么结识的呢?”
  “我看着她走进冰心堂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但我知道,她出炉银般的容颜永远烙在了我的内心深处。
  “之后的几年,妖魔肆虐大荒。刚开始我也是涂炭百姓的杀手,但很快,我就厌倦了这种莫名的杀戮。那些惨死的百姓确实无辜,我不忍再看到他们被我们祸害。”霜洲叹了口气,“我找了个机会,故意脱离了大部队,成了一只在大荒游走的孤狐。在大荒作孽的日子里,妖魔其实也是死伤无数,所以没有人注意到我的悄然离开。”
  “再次见到慕斯樵,已经是五年之后。当时我在映日荷塘边隐居已久,这里丰水足食,寂静清凉,是躲避乱世的理想之所。”
  “有一天晚上,我在草丛中栖息,被打斗声惊醒。我在重重叠叠的草茎后,看见一群妖魔在围攻一个着绿色衣服的少女。借着月光,我又看见了那女孩出炉银般皎洁的面容。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我屏住了呼吸。直觉告诉我,他们的纠缠由此而始。
  “我尾随着他们,思量着该如何救她。那女孩使金针,在大刀阔斧的群魔面前,又受了伤,劣势毕现。在跑到荷塘边时,她晕厥了过去。”
  “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时是夏天。荷塘边泊着一面小舟。我化为人形,将她抬上小舟。轻轻弋舟漂入湖中央。”
  “夏天的映日荷塘,荷叶阔朗茂密,莲花繁复叠沓,我和昏迷的她在一面小舟里,屏息躲进荷花深处。周围有密集的蛙鸣,轻微的虫叫,无数的萤火虫在漂浮着淡淡荷香的夜色中明明灭灭——那一刻,我甚至觉得就这样与她一起死去亦是值得的。
  “映日荷塘茂盛的莲叶荷花救了我们。妖魔在搜索无果后怏怏离去。我却不忍将小舟划到岸边。我就想这样静静地和昏迷的她呆在一起。月光象水银一样泻在了整个湖面上,波光潋滟。宽阔的荷叶熠熠生辉,像多年前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神采;粉红色的荷花映衬着她的脸,似极了多年前的那一抹出炉银。趁着她还没醒来,我鬼使神差地吻了她一下。”
  说到这里,霜洲的口气有些赧然,但我可以听出他当时内心的喜悦与幸福。
  “后来我用西河柳治好了她的伤,并且在河塘边的西河柳下建了一个小茅屋。屋前有石台石凳 。她用金针在石台上刻了棋谱,还陪我下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棋,直到伤情痊愈。”
  霜洲的口气渐渐游离起来,如同秋雨吹荡下欲断的蛛丝:“当时我们约定好,等她回到门派安顿好,一定会回来找我,同我喜结连理。
  “你知道吗?斯樵从小就是个很有骨性的女孩,自己认定的事情和道路,就会坚定地走下去。当时我被幸福吹昏了头,也被她的自信和执拗所感染。我守在这样的约定里,沉溺难拔——我甚至忘了自己,其实是妖魔中的一只。在约定好后,她就回门派了,临走前,她把自己的一面镜子给了我。”
  “就是我捡到的那面镜子吗?”我问他。
  “是的。在她走后,我竟然望着那面镜子望了整整一日,竟有肝肠寸断的流失之痛。那时我渐渐意识到,在和她在一起的时光里,我已经渐渐褪去了狐性。我对自己的真实面目产生了严重的迷惑,我对自己的来历亦分辨不清。当晚,我又陷进了意乱纠葛之中,难以入睡,于是用她留下的金针在镜面一角刻下了一只小狐狸——我是在提醒自己,那既是我回避不了的真相,亦是我不可重写的前世。”
& & 这时,霜洲的面容和口气渐渐凝重起来:“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斯樵走后的第三天,我的小茅屋突然被妖魔围住了。原来,狡诈的妖魔头领早就对我救助斯樵一事洞若观火,只是故意按捺着不动。我在不知不觉中,做了他们的一枚棋子。
  “妖魔威胁我毒打我。按照妖魔头领的计划,我要等着斯樵回来,然后跟随斯樵混进冰心大本营,等时机成熟后与妖魔里应外合,灭了整个冰心堂。
  “我自然不从,他们又是一顿毒打,我身上全是青紫淤伤,妖魔还强言要剥了我的皮,如果我再不从,等斯樵来了,还要剥了斯樵的皮。我被迫答应了妖魔,坐在房前的石凳上,等着斯樵这个诱饵乖乖上钩。
  “没过几日,斯樵笑眯眯地来了,说是和师傅禀报过了。师傅一定要先见见我本人,才可答应我们的婚事。说完她就走进小屋帮我收拾东西。当时我真是欲哭无泪。我把那面镜子还给她,她奇怪地问我刻那只狐狸做什么,我实在无法再隐瞒下去,道出了实情。当时她脸色都变了。事情确实太突然,确实太突然了……”
  霜洲的声音哽咽起来:“当时我和她都知道其实妖魔就在外面守着,我和她还要被迫着装下去。我们装作兴高采烈的收拾了行囊,我还装作兴高采烈地尾随她去了冰心堂。”
  “你还真的混进了冰心堂?”我不禁大惊。
  “是。但你应该知道我进去之后的结局。”霜洲悲伧道,“斯樵一回到冰心就绑了我。你知道的,斯樵不是一个小儿女情态的人,孰轻孰重,她心里清楚得很。”
  “那冰心堂的人断然不会饶了你。”我叹了口气。
  “那是自然。其实在决定和斯樵回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他们没有立刻杀了我,因为我对冰心堂也有可用的价值。
  “我真的就成了冰心堂的线人。我将一群妖魔引到荷塘边那株西河柳下,妖魔被冰心将士杀了个痛快。等妖魔都死了,冰心堂的副堂主崔依离把我捆了个结实,我当时完全没有反抗,心中无悲无喜,只剩萧索茫然。”
  “崔依离把我在那株西河柳下沉了湖。当时全冰心堂的人都在打量着斯樵,她完全没有表情。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好难过……死又算什么呢,只是当初的那段挚情怎么说没就没了,当初说过的那些情话怎么转瞬间就烟消云散了。原来忘却一个人,是这么容易的事。当他们把懵怔的我推进湖水时,她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更令我哀伤的是,在我沉入湖中后,被咳呛得奄奄一息时,我听见身边有物体坠入水中的声音。我借着已经有些迷离的目光,看清是那面铜镜。我知道斯樵是带着厌弃地将那面镜子掷进了水中。那一刻我明白原来人在水中也是可以哭泣的,我可以觉察到自己的泪水顺着双眼不断上涌……”
  “她也是没有办法啊。毕竟你们一个是妖,一个是人。”望着霜洲泪花迷离的眼眸,除了廉价的安慰,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果只有这些,倒也罢了。接下来的事情,更加令我寒心。”霜洲忍住哽咽,“我在水下,看着上面的世界,视野突然红彤彤一片。他们烧毁了那座曾经承载了我和斯樵感情的小屋,还有那面小舟。我看着水面上渐渐旺盛的火影,突然心如死灰……”
  “你要想开些。人鬼殊途,幽明异路。”我想拍拍他的肩膀,但发现这样的安慰,是那么虚弱无力。
  “但是他们可能都没想到,我的肉身死了,魂魄却因了这口怨念,一直不散。最后,我将自己的魂魄凝聚在铜镜的那只狐狸浮雕里。随着时光推移,铜镜深深陷进西河柳根边的淤泥里。我从此进入了暗无天日的时光,这么多年,我看不见一切,除了无尽的黑暗,就是冰冷的湖水……”
  “我一直在等待。我不是在等待他人的相救。我的肉身已经死了,再救无益。但我需要一滴眼泪,一滴斯樵的眼泪,否则我的怨念没有办法化解、消散,我害怕这不散的怨念会越酿越深,总有一天会释放出来再次祸害人间。”
  “那,我能帮你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霜洲的语气突然急促起来:“我找你正是为了这个。我可以动用自己残存的真气,将你带回到大荒世界,你必须尽快将这面镜子重新埋在淤泥里,这样才能保证我的真气不散,我才有足够的能力压住心中的怨念。你要尽快混进冰心堂,将这支西河柳交给斯樵,”霜洲从袖口里取出一枝西河柳递给我,“斯樵看见这枝西河柳,一定知道是我。你只要她的一滴眼泪,然后把泪水滴落在铜镜的那只小狐狸浮雕上,我的怨念就自然散了。我剩余的最后一点真气只能将你送回到你的时代,之后我的真元就彻底没有了,我也就可以释然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端起桌上的茶杯,茶已凉了,静静的,有半卷的茶叶半沉半浮在中间,像古老的传说在沉滞的空气中冻结着,露着一半结局,卷着一半人生。&&
  抬头时,树影里已不见白衣人的踪迹,只有清冷的月色满地,一只夜宿的鸟儿忽然惊起。&&
  我收拾好行李,那面铜镜和那枝西河柳被小心藏在了行李深处。我连夜赶到了南京。我没有通知任何人。我只想尽快帮助霜洲完成这件事情,这个动人的秘密,我只愿独自收藏。
  天色就快破晓,明月仍在天际留恋,我重新回到了当初发现那面铜镜的西河柳下。我打开铜镜,一阵眩晕后,发现自己竟然穿着大荒时代的衣服,沉重繁复。身边赫然是清新寂静的柳树林。人世沧桑,景物变迁,而河柳依旧。湖面淡寂,无风叶自落。茅屋余烬已难寻,青石台青石凳都还在。青石台面,慕斯樵用金针刻出的棋谱依然清晰。
  我回到大荒的时候,已经是妖魔被打败了的静美岁月。冰心堂已经恢复了昔日的宁静。冰心堂外有告示,正在招募新医。幸亏自己原是学医出身,考试成绩还不错,得以混进冰心堂。
  在冰心堂的几日,从众人的描述中,我心中渐渐勾勒出慕斯樵这个人的形象。慕斯樵是斯时冰心堂堂主,亦可称是隐侠,偶尔说句话,三言两语,惜墨如金,也真是字字都有碎金的光耀与硬净,剑风里裙裾不扬。据说曾有孽恋,已自斩情丝,终身未婚嫁。
  一日傍晚,我寻机混进了冰心堂堂主外厅。我将手中的西河柳交予慕斯樵,慕斯樵见之大惊。
  出乎意料的是,我的叙述还未结束,慕斯樵便已掩面而泣。我很惊讶,她一直给我女强人的形象,原来也有这么脆弱的一面。
  慕斯樵沉默良久,告诉我一个更令人动容的故事。
  “当时霜洲告诉我真相的时候,我都傻了。怎么和他回的冰心,怎么捆绑的他,怎么利用他剿杀妖魔,我都有些回忆不清。那段时间我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一个自己深爱的人,居然是只狐精。想想就如麦芒在背。
  “崔依离副堂主将他沉湖的那一刻,我整个人如坠冰窟。当我看到从湖水里泛起的气泡,才猛然醒过来。一时间体内有了两个自己。一个自己在冲我狂呼,快点救他,快点把他拉起来!他是你最心爱的人!有那么一瞬,我真的差点就冲上前了。但随即就有另一个自己在正色警告我:那是只狐妖,欺骗了你的狐妖……我看着气泡越来越少,心如刀割。盛放的荷花像通红的烙铁,一下一下,烙得我神思混乱。我把铜镜丢在了水里,那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我烧屋焚舟,是因为那也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慕斯樵喃喃自语道。她已经有了一点年纪,眼角有了碎纹,碎纹里深藏着这么多无法告人的心思与往事。
  “可是,你一定不知道吧,”慕斯樵侧过身,对我苦笑了一下,“你们一定都不知道,当时我已经有了霜洲的骨肉。”
  “啊?”我大吃一惊,“你们有了一个孩子?”
  慕斯樵摇摇头:“当时我也不知道。在霜洲被沉湖后,我发现自己有孕了。”
  泪水模糊了慕斯樵的眼睛:“当时我的心乱极了。霜洲已死,这个孩子即使生下来也不会有父亲,而且我也不敢将孩子生下来。那是人与妖的杂陈,生出来会是个什么样的怪物,我简直无法想象!”泪水爬满了她的面颊,“我还不能让师门其他人知道。我的这段孽情早已招致流言无数。当时冰心堂内忧外患,妖魔的进攻如火如荼,门派内部也出现了不少事情。我的师姐沈轻忧消失了,至今下落不明。我责无旁贷地扛起了反抗军的旗帜。我不能再给我们门派添乱。”
  “我拼命地跑啊跳啊,拼命地去打击妖魔,就是想让这个孩子快点流掉。”慕斯樵咬牙说,“可是没有办法,这个孽种就像妖魔附身一样,赶都赶不走!我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我用布带狠狠缠紧肚子,惟恐被其他人发现。”
  “桃李花林一战,冰心大败妖魔。我和一个妖魔头领苦战了整整一天,终于歼灭了他。我在回来的路上,突然感觉腹部剧痛,我知道自己要小产了。”
  “那你应该很高兴才是。”我冷冷道。别说霜洲,就是我也无法原谅眼前的这个人。
  “是的,当时我甚至是满怀欣喜的。”慕斯樵掩面而泣,“可是你一定没有想到,我望着堕在荒草丛中的那个已经成型的男婴,真是肠子都毁青了。霜洲,我对不起你……我没有让你见着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不是狐形,也不是人狐的杂陈,他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形婴儿。霜洲已经褪去了狐性,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怔怔地凝视着远处的虚空,语气渐渐弱了下去,飘飘荡荡地像午夜屋檐下的蛛丝,湿润而没有着落之处。
  那一刻,我也怔住了。
  我似乎又看到了人与狐的那场难解的棋局,幽窗棋罢指犹凉,人事散尽,多少年倏忽过去了,只剩清风明月依旧……
  当慕斯樵向我提出解救霜洲的请求时,我几乎连想都没想便答应了。如慕斯樵所说,霜洲虽肉身已逝,但真元未散,仍有机会转生。冰心的回魂寓是唯一可借助的办法。
  回魂寓需要四样药方子:西河柳、人形何首乌、百年莲子心和鹤顶红。由后世之人获取方有功效。现在已经有了第一样,其它三样还缺。
  “你只有三天时间。你必须在第四天的太阳升起之前,将四样药物配齐,方可做回魂之用。否则你自己的魂魄也会消散。你愿意吗?”慕斯樵问我。
  “我愿意!”我斩钉截铁地回应道。
  按照慕斯樵的提醒,要想获取百年莲子心,还是应该在映日荷塘附近。
  我重新来到荷塘。望着那株孤独的西河柳,真的很想告诉深陷在冰冷湖水中的霜洲,你曾经有个孩子。但我知道我不能,我只要一打开镜子,霜洲的魂魄就散了,现在我还要救他呢。
  策马环湖,在湖对面的岸边,我看见了一个破草棚。从里面走出一个步履蹒跚、面目沧桑的老妪,她裹着面巾,形容好生凄凉。
  我走近她,这时突然有风刮起她的面巾——差点没把我吓死,那是一张怎样的狰狞的布满瘢痕的脸啊!
  “老婆婆,我借口水喝。”喝完水我马上就走。这人的样子真恐怖。
  “我有这么老吗?”她显然有些生气。
  “呃……您看上去已经五十多了吧?”我心里觉得她至少已经六十多了。
  “其实我才四十出头。”“老婆婆”叹口气,“唉,这也不怪你,小伙子。日夜难眠,当然老得快,也不知道他看见我时,是否还认得我……”
  “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我姓沈。”
  “对了,沈大姐,您在这荷塘边栖居多年,您有莲子心吗?”
  “有啊,我有很多很多。”沈大姐颤悠悠地打开木箱。
  “我说的是……百年莲子心。”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没有!”沈大姐脸色突变——她的脸色突变让我相信,其实她一定有!
  “大姐,其实我是为了救人。”我哀求她,并告诉了她事情的来龙去脉。
  沈大姐安静地听完,笑了笑:“想不到师妹有这样一段孽缘。”
  “原来您就是冰心堂失踪至今下落不明的师姐沈轻忧!”
  “不错。我就是沈轻忧。百年莲子心我可以给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师姐,只要您愿意将百年莲子心给我,别说一件事情,一百件事情我也愿意答应您!”
  “好的,那我给你讲一个我自己的故事。”沈轻忧望着无垠的湖面,仿佛陷进了无尽的回忆之中。
【第二个故事 莲子心——复颜】
  “二十年前,我还是冰心堂的一名小堂主。当时斯樵都还喊我姐姐呢!”沈轻忧笑了笑,“真的是好早以前的事了。”
  “当时呢,我和大师兄曹非客好上了……呃,也不知道是怎么好上的,总之是日久生情,彼此心仪吧。”沈轻忧叙述的时候一直在微笑,或许人在回忆过往的幸福时,都会如同焕发了新生一般。
  “但是当时呢,有一件挺麻烦的事情。我的小师妹步隐溪已先和师兄非客 有了指腹之约。儿时不通情事,长大后,这样的恋情有些自然就作废了。非客待隐溪确如亲妹子,绝无它想。起先隐溪还不谙儿女情事,任由我们交往。随着她的年纪渐长,便有些不依了。
  “隐溪当时还小,不懂事,有什么事,就喜欢争吵。很快我和非客的事就被冰心堂的堂主和双方父母知晓了。我们的事情违反当时的伦理尊承,自然是被众人反对的了。
  “我和非客当时也是年轻气盛,竟下了私奔之心。我们收拾好各自的行装,已经准备择日而逃,却被师妹隐溪发现了。出乎我们意料的是,一直竭力阻止我们在一起的师妹在这个时候,反倒想开了,决定不告诉任何人,放我们走。我和非客在忐忑中捱了几天,知道隐溪曾痛哭了一整天,方知那个当初不经事的小丫头,已经懂了男女情事,对师兄非客是动了真心的。
  “后来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妖魔突然进攻大荒。我和非客的事情就这样搁置了。在这样一种场合下,小儿女情态是多么不合时宜的事情。
  “接下来好几年,我都还和非客商量呢,等父母怒火平息,再提出此事,想必父母也会应允的。但后来的一场战役,改变了一切。
  “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冰心在九黎的石林一役。当时妖魔的触角已经伸到了九黎。大荒真的危险了。冰心的主力反抗军,包括非客和隐溪,都被困在了幽谷。我跟随一支队伍冒死冲了出来,在敌方后营放火,烧红了整座幽谷,把妖魔引进了石林深处。我在一座高石台上滚落下来,荆棘、粗砺、火焰划过我的身和脸,不知道昏迷了多久,我才醒过来。
  “大队伍都走散了。我一个人在层峦叠嶂的石林深处迷了路。口渴就喝露水,饿了就吃野果。走了很久,也走不出石林。我的健康彻底毁了,身上的伤口疼得要命。我在石林里迷失徘徊了多少天,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凭着本能和对非客的思念,在支撑求生。不知道多少天过去了,一天夜里,我看见一枚信号弹冲天而起,震天的鼓声响了起来。
  “直觉告诉我,这么浩大的鼓声,一定是天机营的将士敲击出的。我循着鼓声的方向走,一定能走出去。事实证明了我的正确。我终于走出了石林。当我辨清道路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往冰心的营地方向走,我想知道师兄他们到底得救了没有。
  “在路上我经过了一个小客栈,我走进去,所有人都跑了。我以为自己穿的太破烂了,像个野人。
  “在冰心阵地门口,我决定先去水边洗把脸,洗干净,好见自己心爱的人,但水中的倒影差点没把我吓死。原来我已经毁容了。我摸着自己脸上纠曲的伤疤和裂口,伤心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也终于明白客栈的客人为什么一见我就跑光了。
  “我撕下一块布匹遮住脸,正在思忖该怎么办,恰好就看见一群冰心将士从营地里走出来,里面有她,我的小师妹隐溪,还有慕斯樵。
  “那一刻,知道小师妹没死,队伍应该得到了解救,我是多么舒心啊。唯一担心的是不知道非客怎么样了。
  “慕斯樵远远地看见了我,叹气说,好可怜的乞丐。隐溪也叹气:唉,妖魔作乱,普通百姓遭殃,现在胜利在望,妖魔快被赶跑了,希望百姓的生活会慢慢好转起来。说完她把一个馒头放在我面前,一群人转身离去。
  “那一刻,我的心情,无法形容。
  “我知道自己这副样子断断是无法见人了。我一个人靠乞讨,落魄漂泊到映日荷塘边,扎了个草棚度日。昏昏噩噩地过了一段日子后,我有了主意。冰心堂祖传的药谱有记载,用百年莲子心培育出的荷花瓣煮水,做成复颜汤,有恢复容貌之奇效。
  “我花了好大一番周折才打听到映日荷塘湖中央隐匿着百年藕神 。当时我用了毕生的武学,连续三次,才打败了百年藕神,得到他守护的百年莲子心。我真是差点死在他手上。我一生已经有两次离死亡这么近,两次都是为了一个信念——要和非客在一起。当时百年藕神守护这颗莲子心已经九十七年,也就是说,再等三年,我就可以漂漂亮亮、容颜如初地回到非客身边了。
  “我就等。真是满心憧憬。有点傻,有点天真,一根筋似地,戳在这个破草棚旁边,苦等了三年。
  “第三年的时候,就在莲子心满百年的前一天,一群小孩子来池塘边玩,我救了一个溺水的小男孩 。男孩说谢谢我,我看见男生的眼眸感觉好亲切,仿佛早就认识他似的。
  “我有不好的预感,连忙问他,你父亲是谁?
  “他答:曹非客。
  “我顿时就懵了。但我还不死心。我问他,那你母亲叫什么?
  “他说:叫步隐溪。
  “我仿佛一下子僵住了。这时孩子哭了起来,他看见了我两边不慎露出的疤痕。我忍住悲伤,细声叮嘱他,回家不要说今天的事,你爹娘知道你玩水会责骂你的。
  “在知道非客平安无事,并且与隐溪喜结连理,并且已经有了孩子之后,我反倒释然了。尽管当初是为了救他们才毁的容,但真的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在意什么付出与回报的。
  “我不是没有想过,恢复容颜,重返冰心堂。可是,自己在失踪这么多年之后出现,算什么呢?真是只感意味索然。我终于决定放弃了。
  “人家已经有这么幸福美满的家庭了,我又何必介入。
  “一切苦,我自己承担就行了。
  “我想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非客永远不知道最好。让我一个人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吧,就当所有人都认为我已经死了。事实上,我的心,确实真的已经死了。
  “小伙子,我愿意把百年莲子心给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我屏住呼吸,泪水已经盈满了我的眼眶。
  “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事情。有人问起,你一定要说,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可是,前辈,你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呢?”
  “小伙子,你听说过大象这只动物吗?”
  “是的,我听说过。”
  “你认为人是世界上最有尊严的生灵吗?不是的。世间的人,尊贵崇高、卑贱低劣者皆有之。但大象才是最有尊严的生灵。”
  “怎么说呢?”
  “你知道吗?大象是一种奇怪但是极有灵性的动物。它的体魄在陆地是绝对的第一,但是它的性格却温顺和善,决不恃强凌弱,以至于最卑微的蚂蚁都可以拿大象开玩笑。但是,大象却是所有生灵里最有尊严的生物,这种尊严最极致的表象就在于大象对于死亡的选择。
  你想想,即使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英雄最强大的君王,即使他们的死是多么的传奇而且神秘,但是还是能够被他们的同类见证到死亡;即使是万兽之王的老虎还是傲慢坚硬的狼,即使它们的风格和风骨是多么强悍和威猛,也无法逃出暴尸荒野的厄运。但是,大象的死,却始终是一个千古之谜。
  大象是一种能够感知死亡的生物,当闻到死亡气息的时候,它就会孤独而且忧伤地离开象群,独自走到一个人迹兽迹都罕至的地方,然后静静地等候死亡。当死亡降临的时候,你可以想象大象的平和、宁静和从容。
  所以我一直告诫自己,如果我不能死在非客的怀抱里,那就让我一个人静静死去。年轻时,我曾梦想自己是一只梅花鹿,一只矫健奔跑、笑声如铃的鹿;但到了这个时候,我发现做一只大象才是更为尊贵的梦想。大象在临死之前,会寻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环境,有尊严地死去。
  我也是。”
  沈轻忧把百年莲子心放在我的掌心,转身离去。
  我策马而行,泪水迷离中转身,只为最后看一眼风中摇晃的破草棚。我看见师姐挑着一桶水,在踉跄着给几朵稀疏的白菜浇水。她已经毫无冰心名流的风范,只是一个落魄潦倒的村姑。她原本可以不选择这样的生活的。她原本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可是她却自愿放弃了。
  我在马背上,第一次开始思考“死”的问题。
  阿诺曾经告诉过我一段话,被我痛骂。现在想来,阿诺和沈轻忧所言,皆是对的。既然死亡是无法预测但是一定要到来的,那就从容面对好了。
  丧钟永远地鸣响,不管为谁;太阳依然升起,谁都不为。
  而死,却单纯、美丽,不期而至,是生命里无法承受的重,是岁月中无法挥之的残忍,只能自己承担和享受。
  如果有一天,你与我都走到了死亡边缘。
  那么。请。请选择做一只大象吧。
  我又开始了寻找何首乌的征程。
  我在山涧里被藤蔓袢昏。当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弈剑的帐营里。
  守护在床边的人束着发带,只留素面示人。她的五官姣好,但是唇边的法令纹提醒我,她应该已经不小了。或许已经有五十岁了。
  “你先好好休息,我明天派辆车,把你送回冰心堂。”老婆婆的语气和蔼极了。
  “不行,我没有时间休息,已经来不及了。我要继续寻找人形何首乌。”我执拗地说。
   她一楞:“你找人形何首乌干什么?”
  “救人!”
  “救什么人?”
  我给她讲述了这个故事。当然,我隐瞒了沈轻忧的故事。
  婆婆笑了:“你知道吗?我很早就发现,你们冰心堂的弟子,都有点一根筋。其实在最初的大荒,冰心堂呢,不过只是一个辅助门派,但驱赶妖魔一战,冰心门派威望大增,独树一帜,这和你们的一根筋不无干系。你们的活死人堂主最宠爱的宠物,就是一只精卫鸟,在主人昏迷这么多年后,还一直不离不弃。”
  我挣扎着要起来:“婆婆,时间真的来不及了,我得走了。”
  婆婆按住我:“小伙子,事实上我就有一只人形何首乌。”
  婆婆看着我,她的眼睛一直满怀笑意:“既然你费了这么多周折来到大荒,又愿意帮别人这么大的忙,婆婆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个故事。故事终了,你也可以得到那只人形何首乌了。”
【第三个故事 何首乌——青丝】
  “其实故事从妖魔进攻大荒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可以说,是上一代的故事了。故事有些老,故事里的人也都老了,但情意不曾老。
   那时你们都还小吧。你也许刚刚出生没多久,而慕斯樵也才刚刚入堂。我们弈剑和你们冰心的一个首领好上了。弈剑的这个女孩,叫宛希星。你们冰心的那个首领叫杜衍笙。他当时才二十出头,俊朗英挺,品性澹泊疏放,是很多女孩心仪的人。
  弈剑和冰心自古就相交甚欢,两门派有不少订了终生的人。宛希星和杜衍笙不久也拜了天地,每日里煮茶吟诗,颇为逍遥,是颇令人艳羡的一对碧人。
  但是呢,新婚燕尔没多久,宛希星就发现自己头发开始变白,她按照夫君的建议,喝了很多何首乌煲的汤,也吃了很多黑芝麻,但都没有效果,头发还是一根根地接着白了起来。
  冰心堂是个善医药的门派,杜衍笙告诉宛希星,如果能找到人形何首乌,一定可以将白发转黑。可是两人四处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人形何首乌。
  后来妖魔开始入侵大荒了,两个门派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宛希星和杜衍笙还算幸运的,两人一直不离不弃,得以守住了自己的小家,只是内心忧虑,宛希星的白发愈发严重了。
  在后来的战事中,杜衍笙断了一只手,成了独臂。但两人还是相濡以沫、相互支撑,走过了岁月中最为艰难的一段,直到妖魔被赶出大荒。
  或许你知道扭转大荒命运的一战吧?荒火引光,天机擂鼓,翎羽施箭……所有门派开始全面反击。但是,当时仍有一些散乱的妖魔在四处作祟。
  有一些鱼精侥幸躲过了众门派的围剿,他们躲在了鼎湖的水草丛中。杜衍笙就死在鼎湖的那场混战中。杜衍笙被妖魔打死后,尸首落入浑浊的湖水中,整个冰心和弈剑将士打捞了几天都无果。
  那段时间,宛希星好象没了记忆。她觉得丈夫没有死似的,因为总感觉有人整天在身边关注着她,但事实又是,所有参与那场乱战的战士都确凿地说她丈夫确实已坠湖而亡。
  那些天,宛希星经常遇到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说,好端端地,烛光火苗突然无故跳跃了三下;再比如说,桌子上的书页,无故翻动了三页。再比如,她夜晚睡觉时,下了夜雨,她在依稀中,感觉雨水滴落在窗台上。滴答,滴答,滴答。就是这样,有节奏地,响了三声。
  空荡荡的房间,宛希星开始有些幻听,他的笑声,他的气息,房间里的空气有中药的味道,那是他身上惯有的气息。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她不知道……
  终于有一天晚上,宛希星做了个梦。梦中杜衍笙跑来向她告别。他告诉她,那三次跳跃的烛光,那三页翻动的书卷,那三滴打落在窗台上的雨,其实都是他在有节奏地对她说:我、爱、你……
  末了他还告诉她,他要走了,他的肉身已经化身成一株何首乌,扎根在鼎湖湖心小岛的一个大鼎的耳朵下面。 他叮嘱她一定要吃下它,这样她就可以变回一头乌发。
  宛希星半夜中从梦里惊醒,她心神不宁,再也无法入睡。第二天天刚亮,她骑马赶到鼎湖,果然在湖心小岛大鼎下发现了一株何首乌,人形,缺了一只胳臂。
  那一刻,她知道他的夫君已经向她告别过了。”
  故事讲完,婆婆看着一脸怔忪的我,轻轻解开头巾,一头白发,刹那间如月光一样倾泻了一肩。
  “小伙子,你一定猜出来了。
  没错,我就是宛希星。
  但是我平生中唯一一次拂逆了夫君的话。我没有吃掉那株人型何首乌。我不忍心吃掉它。我怎么可以吃掉我的夫君呢?只要它还在,我就感觉夫君没有走,还在我身边。
  再说,夫君不在了,我还要一头青丝给谁看呢?”
  人形何首乌轻轻放在了我的掌心。我策马转身,那一窗烛光如豆。
  我在心里说:宛婆婆,谢谢你。
【未尽的故事 鹤顶红——誓鸟】
  得到人形何首乌,已是第三天的晚上了。我只剩下最后一个夜晚去寻找鹤顶红。
  我想起宛婆婆的叮嘱:“你快去找慕斯樵。你们老祖宗身边的那只精卫鸟可去东海衔石。定来找来鹤顶红。”
  我回到慕斯樵那里。她看见我手中的西河柳、莲子心和何首乌,叹了口气,说:“想不到你真的都得到了。”
  我在冰心堂深处见到了冰心的老祖宗和那只守卫在她身边的精卫鸟。
  慕斯樵告诉我,紫荆婆婆当年为了救治夫君,不慎中毒昏迷,至今未醒。而她生前抚养的那只精卫鸟,从此就一直停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一直不肯离去。
  我想起宛婆婆的话。
  是的。我必须承认。冰心堂的人,都是一跟筋的人,一条道走到黑,至死不渝的人。
  那精卫鸟依偎在婆婆身边,不停地叫。鸟的眼神里,竟有一丝哀婉之色。
  慕斯樵告诉我:“这只精卫鸟,名叫阿诺。”
  我一楞,竟是同名。难怪一见它就有可亲之感。
  慕斯樵对精卫鸟说了整件事情,“你快去吧。”
  精卫鸟点点头,绕着紫荆婆婆飞了三圈,又绕着我和慕斯樵飞了一圈,然后奋力扑打着翅膀,箭一样飞出窗户,遁入黑暗之中。
  天渐渐亮了。东方出现了鱼肚白。
  “不行了,骨头。”慕斯樵焦虑地说,“你快走吧,来不及了。”
  “不!让我再等等!”我长吸一口气。此刻我是冰心的弟子。
  半柱烟的工夫过去了,天色渐次明朗,精卫鸟还不见影踪。
  “不行!你现在必须得走了!”慕斯樵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不可以再牺牲一个无辜的人!鹤顶红是稀罕之物,即使在东海也难觅,精卫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不去霜洲那里了。我要等精卫鸟回来。我的一滴眼泪已经沾在了那枝西河柳的枝叶上,你带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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