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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假想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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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黑天才 于
23:48 编辑
再见,观众
  感觉到夏天的中午有风,旧报纸就翻个身,但未能够,仅就是要折起的纸角被轻轻带动,就足够团风正街中午所有的人关上电扇享受一番。没有风。在团风正街,似乎所有的期待都能落空。旧报纸在街中央安静的躺着,收废品的一个星期才到这条街上来一趟。没有风。一切趋于静止。在冬天,团风正街绝对是合适的决斗场地:无人的长街,北风追着落叶一阵一阵的低啸,高高的路灯在午夜亮起,两个黑衣人握着兵器远远且缓缓迎来,在生死一线之际,开始助跑。
  现在是夏天,像是灯光充足的舞台,偶尔演员出将入相,却缺乏观众。团风正街每一束照进漆黑的门洞的光,光与雨冲刷褪去窗框喜气的红油漆,叫不应的店门边残留的旧日春联的红与黑剩个泛白的“春”,这些都轻描淡写地示意着这是条几乎被遗忘的老街。
  只有街坊之间偶尔串门的走动表示这条街还住着人,那也仅限于,一个身影从一个狭窄的屋檐阴影中迅速跳进另一个屋檐阴影,仿佛对向阳的一面缺乏信心。一个小孩攥着钱,丝毫没有对烈日的畏惧在太阳里,向小卖部走去,在团风正街每个中午的饭前时间里,似乎有一个小孩,永远在中午的时候拿钱去小卖部买酱油,又总是“吃饭”这件事打破世界的安静和孤独。
  团风电影院孤零零关着门。电影院售票点里没有人,只有地上一堆撕碎的积灰里的票根、旧报纸、蜘蛛网和倒在地上的破板凳。售票的女孩好几年前就改行,在团风城北跟了师傅学美容美发。沿街栽种的小树,在电影院门口跳开七八米后继续向前移动在这条几乎废弃了的街道。
  团风正街曾经热闹非凡、人声鼎沸,集聚着团风县所有有头有脸的人,还有逛街的、恋爱的情侣、水手、痞子流氓和来团风缫丝厂出差的人。五金店、百货公司、电影院、粮站、航运站、缫丝厂,这些名词曾与每一个团风人息息相关……今天这些曾显赫一时的店门口,都由一棵弱不禁风的小树寄托哀思。除了隔三差五的小树,正街的水泥路隔几步就有一个小坑洼,或是一道长长的裂痕,像在岁月里摸爬滚打不得不留下的刀疤,一条被砍翻在地的胳膊。下了雨,这里更是不要提,一辆从临江开回的运土车就能把这条路毁了。道路的尽头,是一道堤,堤的另一面,是长江。
  离江堤近些的仍在坚持营业的红旗旅社的门口湿漉漉的,一个中年女人──早就不是到团风县公干出差的人了,正把一盆水泼到台阶下面,从旅社楼下经过的人一定要小心。每个旅客都把水泼到正街上,这一块的路面似乎一万年都是湿的,而这里的旅客,一万年似乎都没有离开,他们是原来商业公司的员工,和一些长期廉价租住的外地客。
  一家南昌炒货,开着门,山东老板庞叔和他的女儿正在一包包装满了瓜子、花生、蚕豆的大透明塑料袋后面端着大碗吃饭,米饭上堆满青菜。
  五金店也开着门,里面散发着机油的清香,店堂中间不伦不类放着几台童车、自行车,那台从来没移动过位置的收音机放在玻璃柜台上,现在的音乐是《执着》,老板老曹正端着一盘红烧鲫鱼从里屋走出来,诅咒自己粗心大意的同时关掉电扇电源。他把菜放在桌上,又回厨房装来了饭,到小桌前把竹躺椅拖近一点,打开电扇开关。刚准备吃,仿佛想起来什么,站起来去把收音机音量调到最大。
  离得电影院远远的,比红旗旅社离江堤更近,有一家理发店,白天不开门,到了夜晚,才把灯亮起来。让理发店硬生生扛到现在的,就是夜晚才亮起的灯。理发店的女老板曾经给这条街的很多人剪过头发,手艺不错,后来才变了模样。这家店几乎脱离了团风正街,正派人绕开这一侧,宁愿走红旗旅社那条容易滑倒的路。深夜里去理发的人们几乎都是沿着江堤而来,又这样离去。说它属于团风正街完全是因为正街上的这些人都还去她那里理发,一如多年以前,而正街上的女人们居然从无意见。
  尽管团风正街的盛况已经凋零,尽管这样的午后没有车、没有人,但这条街还是显得那么热闹。团风电影院对面的新建录像厅门前悬挂的大喇叭里播放着录像,此刻正是一部老功夫片《蛇形刁手》。在午后的录像厅播放一部老电影其中包含几个意思:此时看录像的人太过无所事事;此时看录像的人不在乎放的是什么片子又或是这部片子他们还没看过。又或是,在等待更精彩的镜头来临前,他们愿意忍受。
  录像声音里,拳头和拳头的碰撞、身体和身体的撞击、侠士和流氓们随着打斗发出的喝斥声,或响亮而带有正义感的宣言、或邪恶带着狞笑的威胁。声音统治着团风正街,有它们在,团风正街永不会消沉,而且,永远充满正义的结局。
在录像厅的打斗声中,伴随着录像里的声音去看团风正街上的人,就像是给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配音。
  刚才老曹在杀鱼时,他看着鱼,鱼嘴一动一动。录像厅里的声音说:“我为了向各位师祖谢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今日虽然必死,但还有继承人。蛇形门你灭不了。”
  周师傅好奇似的也学着鱼嘴一动一动:“我知道,还有你师伯白长天和你儿子赵齐之。”
  “不错,只要我师伯在世一天,蛇形门一定会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哼,我先杀你,再杀白长天。”
  红旗旅馆门口也是如此,中年妇女正把水泼向门外,差点泼到串门的人。
  被泼的人看着女人,他们互相看了几眼,被泼水的人一言不发的走了。
  “你还用水泼我你。”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擦干净。”
  “去你妈的蛋,滚开。”
  当一盘录像带播放完毕,会发现团风正街如此安静,安静得像录像带里常被人说起的:“这里太安静了……小心暗器!”只有录像的声音重新响起时,这一切才正常。所以,当新建录像厅换录像带时,住在这里,习惯了这个声音的人会下意识的停下手上的活计,整个人放空了似的,只等着声音重新响起。
  新建录像厅曾经是大户人家四合院的四分之一,把四合院开在团风最繁华的街上说明这里曾经主人的地位。四合院的其他部分已经拆除,放映厅后门的天井也只剩四分之一,在角落建了个厕所。这厕所应该叫茅坑──两块木板架着,下面放一个大水缸。小峰的表哥曾经猜测茅坑底下藏着外婆藏着的金条怂恿小峰去撅厕,而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表哥没有首先行动,可能嫌那里太臭。
  新建录像厅的前身是团风最有名的商店:新建商店,团风的第一台冰淇淋机、第一台游戏机都来自这里。录像厅老板小峰爸酒后有时会把这所房子荣耀的前世夸赞一番,接着扯到自己和四合院的主人沾亲带故。他的朋友就笑话他是黑五类。然后他说:“我不是黑五类,我是娶了个黑五类。”小峰妈就走过来对着他的背“啪”的响响地拍上一巴掌。
  走进新建录像厅,看到右边有一排游戏机,机器上面缠绕着蜘蛛网和电线,挂几个没用处的灭火器。新建商店过去的时髦的石棉防火吊顶还在,缺乏修缮的天花板多了一个又一个的窟窿,露出耗子们的通道──一根根木头横梁,每天晚上它们都穿梭在主人的头顶,由于害怕老鼠和灰尘从房顶落下,在石棉吊顶下面挂着几层塑料膜,像住在蔬菜大棚里。录像厅的大门被五十公分宽的石梁分成两等份,即便分开了,每一扇通往录像厅的门都很宽敞。
  午后几乎都关了电源的街机,只有“街头霸王”还开着,无人投币的“红疯子”和“野兽”一次次在游戏中百无聊赖的相遇,他们仍在认真表演,期待那些愚蠢的投币者来送死。宽敞的大厅右边是一排到底的游戏机,左边从门口到底分割成三个部分,一个小卖部和两个卧室。
  进门左边的小卖部用木头垫高了地板,在上面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响。通过玻璃看得到小卖部里卖的东西杂乱无章,从肥皂到瓜子方便面到酱油,小峰永远能准确地把街坊们想要的东西抓到手。他的房间就在小卖部的后面,没有门,平时用窗帘布拉起来与大厅隔绝。如果小峰还在睡懒觉,邵亮是会掀开窗帘进来抓他的,邵明则会隔着窗帘喊他的名字。这两个双胞胎很早就在其他人面前故意显露不同的个性。从小峰的“房间”可以通往他爸妈的卧室,一个更为狭小的空间,但小峰很羡慕,至少那间卧室有一扇门,一把锁。
  穿过大厅往里走,通道左边是一间黑黢黢的厨房,里面厨具应有尽有,在这种黑黢黢油光满面的厨房里,很容易找到或丢失一个人的食欲。右边地上是脚盆、水龙头和浸泡着的衣物,头顶的晾衣绳上挂着男人女人的内裤。再向前走一步,到放映厅门口,会闻到年久失修的木料味和潮湿泥土的气息,同时还有厚重的烟味和脚臭。这是录象厅里的味道。小峰记得有一次停电时,有个戴眼镜显得有知识的人想进来看录像,就是在厨房这个位置停下了脚步,他说:“人味太重了。”说完就迅速离开。到现在,小峰都想问清楚,“人味”到底是什么味。
  放映厅的地面黏糊糊,小峰妈先是坚持一天拖一次,后来放弃了,只是每天结束营业后扫扫地。放映厅放着一排排长椅,是公园里常见的靠背椅,只是比那更长些,一排挤挤能坐九个人。面朝录像厅门口,俯瞰着所有观众的,是一台够大的电视机高高在上。
  小峰低头从黑暗的放映厅快步走出,伴随着赌神亮出底牌。他边走边把汗衫从运动裤里扯出来,靠在录像厅的门口,偷偷向街上打量,探出一点脑袋。很快他收到了讯息。他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搁着备用录像机的桌前,打开电源,把录像带塞进去,快退,暂停。小峰在功放机的后面捣鼓了一下。街上这时有短暂的安静。按下“播放”键,他慢慢把录像机的音量扭大,录像厅外高悬的大喇叭开始冒出音乐声,团风正街放心地重新回到热闹之中。
  小峰搬了把椅子坐在正对着大门中央的位置,望着录像厅的大门外,就像在看一部录像,只是屏幕的中间有一根水泥柱挡住了一部分视线。在音乐声中,一个女孩从屏幕中的左边,抱着漂亮的小书袋,姗姗而来。在音乐声中,她从屏幕的左边走到被遮挡处,又走到录像厅的另一扇门里。如同忧伤的音乐一样的忧伤的女孩,在突然出现的音乐面前不侧目不张望,头发与行走时的带起的风争夺着她美丽的面颊。接着她消失在镜头里。小峰起身慢慢走向门口,靠在门边,眯起眼睛,享受空旷而吵闹的正街抵达前的此刻。
  一辆边三轮摩托轰隆隆开过来,在录像厅门口转了个圈,并没有熄火。骑摩托的邵亮很急的喊他的名字,“小峰!小峰!”
  小峰跑出来,坐到摩托车上,突突突开走了。只不过拐了个弯,世界大不同,这是一条团风刚建好没几年的水泥路,普济大道,这条路才是如今团风的繁华所在。以前团风人说,去街上,说的是团风正街,现在说“去街上”就是普济路。无论如何,团风只允许有一条繁华的路,有两条,人们就会像无头苍蝇一样不知道去哪里才好。即便成为团风的主干道,普济路也没能如团风正街昔年之光景,普济路的另一个末端,团风汽车站10分钟一趟通往黄州,还有去武汉、广州和深圳的。普济路,或说团风的一部分热闹就被这样一车车带走。
  花花世界里,从普济路与团风正街交汇处往前30米开始,有一整排的游戏机室,所有的游戏机都开着电源,不论机器前是否有人玩。再往前,普济路上是各种商店,烟草大楼,新华书店,远近闻名的重点高中,还有技校、各类卖衣服的小店,据说明年真维斯要开到团风来。
  摩托车载着小峰就开了一分钟,停下来,熄火。他们俩走进一家游戏机室,裴敏正和一个人在街头霸王里厮杀,小峰看了看裴敏的个人得分,分值尾数是裴敏的投币数,4个。看到小峰,裴敏把操纵杆让给他。
  “搞死他!”
  小峰单手推着两格残血的红疯子前进,任对方击打,裴敏把烟塞到小峰嘴巴里,给他点上火,然后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原先的对手。
  小峰说:“你投多少币,我只要输一局就把你投的货全部还给你,不给是你孙子。敢玩吗。”
  那人喊了五块钱的游戏币,老板亲自帮他投进去,很多人围过来。
  他们四人坐在门前吃着雪糕,更多的时候他们眼睛里空荡荡,任雪糕水滴到地上,小峰觉得生命就像是浪费在这一滴滴甜水中,被大地汲取,被阳光蒸发,不留一点到达过人间的痕迹。他把雪糕提起来,塞进嘴里,咬下去一大块。
  邵明说:“我爸说,要走,我们两个只能出去一个。我比他就早出生半个小时,所以我要呆在屋里。”除去发型和穿着,他和他的弟弟邵亮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放屁,我妈说让你出去,我呆在屋里。”邵亮回应。
  裴敏说:“算了,你们两个出去都一样的。邵明出去就说自己叫邵亮,邵亮出去,就说自己叫邵明。”
  “你去跟我妈说咯。”邵亮说。
  小峰问他们要去哪,邵亮说自己想去深圳,邵明说自己想去广州。总之,只要不让他们呆在团风就行,他们几个比赛看谁把雪糕棍儿甩得远。裴敏说他哪都不想去,他说团风需要他,就像铜锣湾需要陈浩南。“团风都没征服,去那么远做什么?”
  谈论他们自己的未来总是可以快速结束,好像因为没几种出乎意料的结果而与自己毫不相干,话题总归要落到小峰身上。他们鼓励小峰,让他好好考个大学,考个重点大学,他们兴高采烈地说起小峰头一天还赌20块钱一局的桌球,第二天继续考试都能考到二中,这种天才人物一定能人头地什么的。小峰一点都不想听,他觉得整个人都要爆炸了。未来是什么样的,他一点都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
  他回忆起那天晚上,外地佬放言团风没人桌球打得过他,从下午打到晚上没输过,双胞胎骑着摩托车过来接他。很多人都来看那场比赛,现场很多人都给小峰喊“加油”、“搞死他”什么的。小峰爸也来了,远远的。赢下10局外地佬就不敢打了。他当场给了他爸爸五十,给裴敏和双胞胎和其他几个兄弟一百。小峰爸还笑着说,小鸡巴捣的,你老子还不如你几个兄弟。也就是那一晚的加油声激励他第二天超常发挥,比分数线多一分进了团风中学高中部,上寨中学那一届就三十七个人考上,他们那帮钻游戏室的,就他一个。之后小峰再也没碰过桌球,高一时的体育老师邀请过他,被拒绝了。想起这些东西,还有那些远去的加油声,小峰开始烦躁起来。
  他站起身,向马路中央走去,直愣愣地穿过马路,眼睛直视,也不看车,在精确计算内让一辆摩托车和自己贴面而过,摩托车手放开油门,刹车,回头,刚想骂几句,看到游戏机室门口那三个光着膀子的愣头青早就立起身朝这边走过来,旋开油门走了。
  在杂货铺搭起的遮阳篷下,小峰掏出一块钱,递给那个沿街卖瓜子兼收破烂的老婆婆。老婆婆把瓜子装在用纸叠成漏斗状的纸包里,很大一包,给小峰。双胞胎和裴敏走过来,杂货铺老板疑惑地辨认了一下:“诶,这是团风街上的那对瘪头吧。”双胞胎没好气地说:“是啊。”他们最讨厌别人叫他们“瘪头”,出生时头是扁的,“大瘪头小瘪头”跟了他们很多年。
  老婆婆看到双胞胎,笑了起来,用手去抓两大把瓜子,让双胞胎来接。双胞胎很乖地蹲下来把瓜子双手捧了,大声和老婆婆说话,并用手势比划着,再把瓜子放回去。双胞胎是团风街上唯一的一对双胞胎,小时候人人都抱过亲过,满街都是认识的人,打架少不了他们,挨打的时候却总有人来扯。
  “去游泳吧。”
  双胞胎和裴敏都为小峰这个提议哈哈大笑。小峰不会游泳,邵亮曾经说过,水里的小峰最呆。
  边三轮风驰电掣的,一路灰尘,时不时打个招呼,或慢下来和路边的人说几句,熟悉点的还问问要不要去细河游泳。在这个县城里,到处都是熟人,他们还要停下来,问一些人要烟抽,话说得极不客气,“怎么,看到我们连烟都不发一根啊。”非要对方一边笑一边拿烟出来发才满足。碰到大哥级的人物,也要停车,喊声哥,发根烟还要客气地说“差烟”,并老实告诉对方自己的近况、今天的行踪。如果遇见女孩,统一的放慢车速,跟几步以表示自己对她的欣赏,然后再一扭油门,冲出去。整条普济路是最浪费时间的,把一条走完简直要花光满满一天的时间,但也是与自己的朋友和仇家见面的主要场所。
  细河就是小河,没有真正的名字,长江支流。每年夏天,他们都在这里来游泳,一个个晒得漆黑透露,有的时候会被赶来的大人拿鞭子抽回家。有的安全回家也没用,大人拿指甲在皮肤上一划,就知道去没去游泳。大人担心是因为每年的细河里都会淹死几个人,大人说这是水鬼找替身,每年有名额。“就在那,他一个人先跳进去,游到中间,突然叫了一声潜下去,我们都以为是闹着玩的,再找,人就没了。可惜了啊,打架又好,人又义气又帅。”裴敏说的是金哥,洪秋生的金牌打手。
  “你说奇怪吗?大家都说每年细河里都有指标,人死之前吧,我们都下水玩,死了一两个之后指标满了,我们又都不去了。说明我们下水就像是去完成指标一样。”小峰说。
  “快把指标送了吧你。废话那么多。”邵亮一个猛子。
  小峰站在水里,水刚没过他的胸口。其他三个人都在河中央玩着各种花式,邵明游回来,说,给你个龙虾玩玩。把手从水里拿出来,一团烂泥,用手一挤,又游去水中间,离得小峰远远的。
  小峰闭上眼睛,胸膛在水里一起一伏。他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不在这个世界,没有读书的负担,没有在这个小县城的束缚,什么都没有。眼前只有闭上眼睛前那水面的波纹,一层层荡漾来荡漾去,渐渐模糊。什么都没有。又从这什么都没有的虚幻里钻出一个女孩,走在录像厅的门前,从一扇门,走向另一扇门。
  他又睁开眼,下意识向左望去,离河岸不远的地方,是那个女孩,挎着书袋。此刻却并没有到放学时间。女孩正沿着河岸走着,也望了望他们这边,但没有停下来看的意思。她不一定看得到小峰。
  小峰站起来,并走到岸上,尽量不去看那个女孩,但他站起来时,他知道那个女孩看到他了。他大喊一声,跳到河里,并奋力向其他三个人游去。他确实可以在水里扑腾几下,大概埋着头游了三四米。再想在水里站起来,已经到了水深的地方,他向下沉去。在水下,他尝试睁开的眼中满是浑浊的水,还有水草和带起来的一小块泥土,他忽然有一种孤单感,自己人突然到了水面上空,环顾四周,他的三个兄弟都不见了。只能靠他自己。他开始挣扎。
  裴敏第一个游到他身边,抱着他要提出水面。小峰不停的挣扎,一点都不像岸上的他那样冷静,甚至已经快要把裴敏也拉到水底去了。裴敏急了,在水下狠狠的朝小峰的脑袋弄了两下,小峰这才安静些,顺利的被拉出水面,慢慢游向岸边。
  他们坐在岸边喘气,裴敏生气的骂他,说他差点去交了指标。
  “老子才不要会交指标,交指标的都是会游泳的,你们三个小鸡巴捣的才应该小心。”
  “你是为那个女孩子跳下来的吧?”邵明不怀好意的问他。
  “没有,我只是那一刹那觉得自己会游泳了。”
  “放屁。”
  “走吧!回家吧。”
  “才过来呢,鸭子和黄哲他们马上就到了。”
  “走咯,他是要追过去看那个女孩,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要赶回去给那个女孩放音乐。”
  摩托车又突突突开在路上,他们光着上身,让太阳把水晒干,小峰把衣服搭在肩膀上。经过那个女孩身边,他假装不去看那个女孩。裴敏慢下来,小峰推了他一把,把刚响起来的口哨推没了。车子又快起来。
  “她像谁?”
  “米雪!”
  “周海媚。”
  夜晚的团风正街,路灯的出现完全是一种同情,或是一种福利。住在团风正街上的人搬了竹床,到街边躺着,有的打着蒲扇聊天,有的叉开脚睡觉呼噜打得震天响,还有的远远的一个人,弄了点酒一个人干喝。夜晚的团风正街,倒还有点热闹的,隔着很远的两个人可以在街上说话。这时候录像厅外的大喇叭声音小了些,但不能停下来,那些像看通宵录像的人会寻着声音找到这里。黑漆漆的放映厅里,小峰的偶像正在说“难道你没听人家说过刹那的光辉并不代表著永恒吗?”屏幕黑下来,整个放映厅陷入一片宁静。
  “小峰,出来。”
  又到了艳情片的播放时间,似乎早就是约定俗成的一件事,到了夜晚10点半的样子,自然  轮到录像厅门口的放映牌上写着的艳情片。如果这个时间小峰还在放映厅,就一定会被叫出来。
  录像厅外的大喇叭里换成邵氏老打斗片,大家呼来喝去好不热闹,放映厅的屏幕上则小声音放着另一部片子,那个带眼镜的猥琐的中年男子,光着屁股出现在沙滩上。小峰才走到客厅喝了几口水,就听到有男人故意压低一点嗓音说:“老板,换个片子,这个片子看过了。”
  不起哄的话小峰爸是不会给换的,即便起哄,等待看录像的先也是继续播放影片和众人的沉默。接着几个声音连续出现,还是要求换,声音越来越多,也没人压低声音了,但还带着央求喊“换个带彩的嘛”。这种请求小峰每次听着都很舒服,小峰爸也是。于是小峰看到他爸微微笑着又带了稍微的不耐烦说:“知道了知道了。”
  又换了一部。准时的,五金店的老曹钻了过来,色迷迷地问小峰爸,这部他看过没有。小峰爸说没有,这部新拿的。老曹欢快地钻进去了,还让小峰帮他看着点店,搞得好像五金店里生意有多好一样。小峰爸朝睡在竹床上的庞叔点了点头,问他要不要去看。老庞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小峰爸就说,进去看下吧,还有位置。老庞抓了把瓜子在手里就进去了。“自己抓啊。”他对两父子说。
  父子两人搬了小板凳坐在录像厅门口往一张白纸上糊着浆糊,穿着一黑一白同款篮球背心,上面都印着9号。放映牌就架在靠着两扇门之间的水泥柱上。今天写的栏目是“香港经典功夫片”、“火爆警匪枪战片”、“激情性感艳情片”、“幽默搞笑片”,明天呢,把上火爆、艳情、激情这些词换换位置,标题栏也就解决了。父子二人合力把白纸贴到放映牌上,放映牌的上端──永久不用贴在白纸的位置原本写着“今日放映”,现在是“今日无言情”。
  “你别老往外跑,高二就要分班了,想好读文科理科了吗?”小峰爸用红红的广告颜料在放映牌上写下明天的播放清单。
  “还没。”
  “有空去看看你外婆,她最爱你和你表哥了。她把洋洋带到1岁零八……”
  “婆婆把洋哥带到1岁零八个月然后带我,所以对我和表哥感情最深嘛。晓得了,我这两天就去看看她,她昏迷了这么久,也没醒过,我去看了她也不晓得。”
  小峰爸保持沉默,该说的他都说了,在里面洗衣服的小峰妈估计也听到了。
  “爸,为什么每部艳情片的主演你都要写上‘曹查理’,这个片子的封套上主演写的是何家驹和成奎安啊。”
  “曹查理就是保证。你写其他人,他们不进来……很多人其实并不知道曹查理是谁,但知道他演了很多艳情片。诶,我说,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告诉你,你不要进去看这些东西,听到没有。”
  小峰觉得好笑,也不知道父亲是觉得自己没看过还是随口说说的。“知道,每次我进去你不都把我喊出来。再说,我也没兴趣看这个。”
  “鬼片写王祖贤,枪战写周润发,搞笑写周星驰,武打写成龙,错不了。”
  隔壁老庞的女儿擦着头发走出来,不在瓜子堆前,穿着短裤、汗衫的庞燕就显得性感得多,尽管骨架有点大,但还是有点姿色。她朝小峰这边笑了笑。她比小峰大一岁,初中毕业就和她爸四处卖南昌炒货。
  “我爸进去看录像了?”
  小峰爸点点头,“老闷着不好,进去看看电影,轻松一下。”
  “嗯。”再没有说话,庞燕拉了条薄毯子盖在腿上,望着正街的尽头,那道堤。
  “普济路上新开了家华龙录像厅,你晓得吧。”他爸对他说。
  “嗯。”
  “听说是用VCD机放的,还有包厢。”
  “我也听说是用VCD机播的,我在秦小龙家看到过一台,不过好贵。”
  “贵也没办法。”
  老庞这时候跑出来。
  “录像完了?”小峰爸很诧异。
  “再抓把瓜子,再抓把瓜子。”来回都很快,瓜子抓得太多,都掉到地上。小峰捡了几颗,用手剥开了吃。
  “你这几天去看下你外婆。”
  “我去看,那谁看录像厅啊。”
  “好像你常常在家一样。放心去啦。”
  “VCD有什么好的。”
  “你知道个屁。”
  清晨的新建录像厅两扇门外的世界,从小峰把放映牌拿出去架好开始。而世界要活起来,必须通过录像厅外面悬挂的大喇叭,清晨的第一部录像,无人观看,而永远都是那几部邵氏老武打片,没有高来高去的侠客。
  小峰妈从黑黑的厨房走出来,拿手臂擦了擦眼泪,麻利地提了一袋子水果。小峰爸泡了杯茶,送老婆孩子出门。三个年轻人走进录像厅,头一个人年纪大点,过来就朝小峰爸点了下头。
  “老板,开门没?”递支烟。
  “这么早来看录像啊。”
  “没事做撒。”
  小峰爸盘算了一秒,说,三个人六块钱。
  “三个人五块钱行不行?”
  小峰妈没好气地说:“三个年轻人来看录像,只带五块钱啊。“
  “我等下还有事要走的。”
  “那不要坐好位置,坐到后几排去。”
  “好撒老板娘。”
  小峰妈急匆匆要走,小峰连忙跟上,从她手里把水果接过去,母子俩并肩在正街上走。
  “等下见到外婆,和她说说话晓得吗?”
  “晓得。”
  “跟她说你期末成绩,把分数报高点。再说点高兴的。”
  “晓得。”
  “跟她说你又开始打台球了,又打跑一个外码子。上次和她说,笑呛到了。”
  “哦。”
  “进去就说,婆婆我来看你了。”
  “晓得。”
  一路的数落,小峰就答应着,看着普济路上的一切,横穿了普济路的粮道街上挤满了卖菜卖肉的人,大部分门店才刚刚打开门,有人在拖地,有人在清晨的阴凉中继续小睡,还有人正打出今天早上第一个呵欠。游戏机室里空着,早起的小屁孩占着最好玩的机器,他们很多都是卖菜人的孩子。长大了几岁,小峰再也没有把小孩虐杀到哭的怪趣味。
  “妈,你说婆婆能听到我说的话吗?”
  小峰妈侧过身,对着小峰的耳朵说:“你不和她说,她永远都听不到!”
  走了几步,她又说:“看她的人多点,她嫌吵,自然就会醒来骂你们。”这次她没把头扭过来。
  小峰从医院出来,一路狂奔,边三轮接近身边,裴敏坐在车上喊他。也不停车,小峰跳上去,几个人同乘一辆摩托车向正街驶去。
  摩托车停在商店门口,小峰指导裴敏把车子停到一边,自己则飞奔进去。匆忙的从他爸的房间里找录像带,迅速抽出一盘,跑出来,把备用录像机打开,把录像带放进去,按动快退键,暂停。
  裴敏和双胞胎坐在摩托车上抽烟,看小峰探出脑袋,都哈哈大笑,都向小峰探出脑袋的方向望去。那个女孩,走过来。小峰把脑子缩回去,在门边说:“别他妈起哄啊。”
  “Yes sir!”怪声怪气地回应。
  小峰根据她的步伐,心里倒数四三二一,刚好她到达电影院门口。按下播放键,刚想离开,大喇叭里发出了女人娇喘的声音。第一反应是怪异的安全,门口那三个活宝怪叫起来,哟嚯哟嚯的。
  小峰喊了声“操”,赶紧回头把带子按出来,看了看带子侧面的录像带名,无可奈何地说了句“香蕉你个芭乐”。来不及再换新的了,他转过头,那女孩在第一扇门前笑。他踌躇了下,还是走出去,走向他们的兄弟那边,这个时候只有兄弟能救他,和兄弟们靠近了点儿,不好意思地望着女孩笑。
  还没来得及说话,两辆摩托车远远载着六个人过来,停在录像厅门的两边,人下来,站在录像厅门外。
  “哟,是狗子哥啊。怎么混到这边来了?”裴敏马上把打闹的脸收起来,拍了拍邵明的肩膀,邵明把身体压低,边三轮摩托的边车兜下面有刀和钢管。
  “裴敏哥啊。你日子过得舒服撒。”
  “还好。你们是过来砸场子的?”
  “那怎么敢撒,哪个敢砸新建哦。”
  “你狗子哥最近这么飙,哪儿不敢动啊。你是团风街上的陈浩南哪。”
  “别这样说啦。”
  小峰去看那女孩,居然没有离开的意思,退后了几步,像是要把这场戏看完,发现小峰在看她,就盯得小峰不好意思。
  周围也聚拢了一些人来看热闹,团风正街就是如此,尽管店面不多,但一旦有打架的消息,零星住在这里的人一一都钻了出来。老庞进货去了,庞燕把摊子向里面移了移,老曹搬了条板凳坐出来,点支烟,享受得要命。
  “什么事?”小峰爸走出来,垂手提着菜刀,菜刀上还粘着一根青椒。
  “青椒肉丝啊。中午在你屋子混一餐了。”邵亮偷偷和小峰说。
  “李叔好,有两个临江的今天早上把我兄弟打了,捕了他一早上没捕到。有人说他躲在录像厅里面,我找人进去看了下,在里头睡觉。”
  “你们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小峰突然说。
  “啊,什么话?”
  “不论任何人,闯了任何祸,只要跑得到新建录像厅内,任何帮会不得到此寻仇杀人。”
  裴敏说:“好熟,这句话。”
  “《和平饭店》嘛。”
  “哦!是的!”
  “你们要打到外面去打,莫在这儿搞事。”小峰爸瞪了儿子一眼。
  “那我进去把他们叫出来好吧?”
  “不可能。你们要把机器打烂了我找哪个赔?找你爸?他还欠我一包烟钱没给呢。”小峰爸说。
  “找我爸可以。我说了,在里面保证不动手。”说完狗子就要往里走。
  “狗子哥,我劝你最好莫进去。你没听到小峰刚才怎么说的?”裴敏从摩托车上下来,双胞胎和小峰的身体也移动了一下。这样僵持了十多秒,在衡量得失之间时就像按住了暂停键,大家都在互相观察,希望迅速在对手做出反应时跟上节奏。
  小峰眼睛往边车下面望一望并在脑袋里飞快掠过等下抓武器的过程,居然还多了几秒搜索了一下第一、二个击打目标。“打群架冲向你的目标时,其他人就不会视你为对手,如果你有武器,一般来说群架肯定有武器,你可以连续击打两个目标,把重点放在在第二目标身上,如果你们每个人都这么做,群架赢面大。”团风街上最不要脸但打群架常赢的大雁哥这么教育裴敏他们,花了秦小龙一瓶好酒。
  小峰他爸倒没那么紧张,这几秒他用来把菜刀放到小卖部柜台上。刀柄刚刚好悬在柜台外。眼睛从刀柄上离开转过来看着狗子,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
  “好的,给李叔和你面子,我们在这儿等可以吧。”狗子说,僵持结束。
  “随便。反正别进去。”小峰爸对裴敏说:“帮我看着点。我去多煮点饭。”
  走两步,又回头,“还有,别让他打架啊。”
  “晓得撒。”
  狗子和他的几个兄弟在外面干等了一根烟的时间,边等边朝着录像厅里大骂,骂得很难听。有这么多围观的人,他们不要回点面子是不行的。小峰看女孩还没走的意思,反而在台阶上用书袋垫着坐下来,小峰就很想上去把那几个混混的嘴堵住,这几个最近半年才冒出来的混混的名声很不好,下手也黑。
  骂了几分钟,越骂针对的范围就越大。什么“里面看录像的菜逼滚出来”、“躲在里面看录像装缩鸡巴做什么,快出来跪到爸爸面前唱国歌”。
  突然的,里面呼啦啦冲出一堆人,大概是被外面的人骂得受不了,领头的一个看上去工人打扮的壮年说:“刚才哪几个婊子骂的。”
  目光全集中在那几个站在大门前的混混身上,几乎是才说完话就打了起来。就在几个人刚走出放映厅时,小峰就迅速跑回他爸的房间,这种在录像厅门口骂看录像的人的事他见得太多了,很清楚结局是什么。翻了半天,在秦小龙家搞来的录像带里找到一盘看了无数次的卓别林,飞快地用倒带器绞了起来,再拿出来举高看看磁带位置,塞进备用录像机,播放,把喇叭声音弄大。
  在滑稽音乐里,六个混混只看到一群人从录像厅里钻出来,乌泱泱一片,根本不敢对抗,想溜。周围早被看架的人围起来,不好出去,一脚就踹到地上。
  还好都是出出气,大家都没下狠手,摔倒在地的人熟练地抱着头,站着的人打打停停,拿脚踩踢。一边倒的场面和音乐让这场打斗显得非常怪异,女孩子对小峰竖起大拇指,表示这次放对了。
  打斗也就持续了几分钟,打的人停了手,正把他们在录像厅外骂出的句子送回去,小峰爸这才走过来说:“算了算了,都进去看录像撒。”
  “李叔,生意不错啊。一大早上这多人。”裴敏笑着说,众人都笑了。
  领头的那一个对狗子说:“你不服就喊人来搞我,我在码头等到你。看个逼录像都不得安宁。”
  “好了好了,进去继续,继续。”
  人渐渐散去,有两个动手的大概怕惹事,先走。
  “老板,加个片子看哈子撒,刚才那部看过了。”
  “好说好说,进去进去。”
  狗子被他几个兄弟扶着准备走,邵亮突然从角落里来了一句:“就这样走了啊,把人家摊子都砸了?”
  小峰这才看到邵亮在帮庞燕捡洒落一地的花生,一个混混浑身花生壳,站在一边。
  “算了。”庞燕说。
  “那不行,打架也要讲规矩,打坏了东西当然要赔。出来混有错就要认,被打就要立正。”
  混混看了狗子一眼,狗子没什么表示。他只好从口袋里摸出钱,也就十多块,邵亮也不数,交给庞燕。
  “花生还可以吃的,我帮你们装起来送到录像厅里面去,算是道歉。”邵亮对狗子一行人说。
  女孩拿起书袋,拍一拍,正要走,一辆蓝色桑塔纳停在路边,车上出来一个中年男人,接过女孩手里的书包,一起坐车走了。
  “噢,大概是陈长清的亲戚。”邵明说。
  “嗯。”小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几个人继续在摩托车上聊天,他们兴奋地怂恿小峰追求女孩,小峰沉默不语。一会儿,早晨来看录像的那两个临江年轻人从放映厅走出来,还是对外面不太放心,在门侧向街那边看。
  “走了。”裴敏说。
  “嗯。摩托车一响我就知道是他们来了。刚才谢了。”
  “没事,人也不是我们打的,哈哈。”
  “哈哈。还是谢了,没让他们进来。狗子他那个兄弟太他妈乱搞,不然也不会打他的。”
  “我晓得,他们那几个都他妈不会混,下手也狠,你们小心点,别去罗家窑那边。”
  “嗯,晓得。以后到临江有事找我,我叫李正效。”
  “我叫裴敏,以后到街上来找我玩。”裴敏把手伸出去,很正式的和对方握了一下手。“明明,把他们送回去撒。”
  “给他们看到不太好吧,叫个单骑就可以了。”
  “没的事,除非他不想到街上来,不然不敢搞我。我就算去罗家窑他也不敢动我。”
  小峰几乎没注意听。
  漆黑的房间,从门外就能听到一群男孩子在屋子抽泣。先只是个别的抽泣,甚至在周润发脑袋被撞时,早就看过一次的人就开始鼻子酸酸的,强忍着。直到摩托车在赛道旁爆炸,才开始忍不住泪水掉落下来,也不敢擦拭,头垂下来假装捡东西用肩膀那里的衣服擦一下。等到那个苍老的声音唱出“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时,终于有人发出了抽泣的声音,更多的人如阿郎一样,强自挣扎和忍受,是三角铁敲响后的“不变的你,矗立在茫茫的尘世中”打开所有的门,鼻涕眼泪都下来了,在画面中更大的爆炸后,有的人用手抹掉,有的任它们掉落下来。后来第一个哇哇大哭的人感染了别人,还有两人搂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仿佛死了自己的亲兄弟。
  小峰是早到了一会的,但没敢进去,就在门外抽抽烟。等他们哭得差不多了,才进去,还要小跑下,气喘吁吁的样子。走进秦小龙的家,也没和人打招呼,径直走向录像机,把放着字幕的录像带退出来,再把手里的塞进去。
  新的播放开始了,先是一行行英文字升上去,各种警告啦说明啦,再就是出来一个金发的姑娘,几乎没穿衣服,一个黑人赤裸着上身迎了上去。
  “我靠,这盘爽,这女的奶子我喜欢。”
  “哈哈,只要是个女的你他妈就觉得好。”
  “放屁,我……”
  “嘘!看片子!”
  “看好喊我啊。我在外面玩会儿。”
  “昂。”
  没有强求小峰一起看,谁都觉得他肯定是看够了这些东西。小峰还是陪他们看了几分钟才退出去。秦小龙家在罗家窑的最外面,一座挨着团黄大道的大房子,他走出去,一盏盏路灯远去,像是要迎到天边过来的乌云,那黑夜此刻如此使人孤单,像魔术师变了个有关黑暗的戏法没有恢复原状就离开了,留了黑暗中还有期待的观众。小峰从耳朵后面摸来烟,又点上一支,吐出烟时大大的出了口气。坐下来,坐在团黄大道边的花坛边沿上,他估摸着这一次也得半个钟头。他喜欢这样有限时的孤独,至少能得知半小时后他要做什么。而不是一个长长的夜晚,一个人望着破败的天花板,望到不能入睡。而更多的陪伴自己的,就是那些长长的夜晚和破败的天花板与那些隐藏多年的耗子。即便如此,即便如此孤独,如此孤单地度过长夜,他也不愿去想那些远一点的事情。比方说双胞胎的离开,比方说自己毕业后的前途,这些被人盘算很多次的事情,他都不愿意去想。他留恋现在这些长长的无法入睡的夜晚,因为他知道他迟早要失去它们。
  秦小龙的房间,七个混混各自霸占一个角落,七个人的手都在裤裆中间滑动着,要是小峰从窗外看过去,是很有趣的画面,小峰看到过一次,之后都让人出来喊他。
  “小峰,进来。”
  小峰进去,灯已经大亮,大家脸上也没有最初一起看录像带之后的尴尬。秦小龙把带子交给小峰,又从抽屉里拿出一盘带子给小峰说:“这个片子叫《东邪西毒》,妈的,根本看不懂。但我还是让我爸把这盘留下来了,我晓得你就喜欢看这种我们看不懂的。”
  鸭子凑过来,把脸压在小峰肩膀上用鸭公嗓说:“什么东西看不懂?放给我看撒?”
  “看个鸡巴,滚。老子都看不懂,你个要看两次《阿郎的故事》才晓得哭的土狗看得懂这个?”
  “是不是噢,不一定我看不懂撒。”
  “凭你的智慧能哄得了你吗?”裴敏冷笑着说。
  鸭子也不再坚持了,放了根烟在小峰耳朵上。“下个星期再带盘好的来撒。”
  “昂,放心撒。”
  “你家什么时候换VCD啊。”
  “前几天我和裴敏他们去华龙看了下,回去和我爸说了。今年应该是要换的,不过要好几千一台,还要装修,我爸我妈还在考虑。”
  “早点换,我爸说录像机这些马上要淘汰了。”
  “嗯,晓得。我回去再和他们说下。”
  “我那天问我爸说把机子拿到你录像厅去,我爸差点爆打我一顿。”
  “那不行,要你拿到店里去,我还怎么到你家来玩。”
  “反正早点买啊。你先回去吧,到时候你爸找带子就不好了。”
  “嗯。”
  “鸭子你把小峰送回去。”裴敏把钥匙丢给鸭子。
  鸭子和小峰走出去,裴敏神神秘秘地小声说:“后天是小峰生日,我觉得办酒什么的意思不大,而且总要秦小龙来搞钱也不好,今年我们想点特殊的,抬小峰个庄。”
  “哈哈,还是敏哥好,晓得我搞钱不容易。”
  “滚,老子是为小峰好,跟你客气下,钱你还是要搞的。”
  “好的好的,那怎么抬小峰的庄?”
  “你记不记得初中的时候我们在小峰家门口玩的?”
  “那天晚上我忽然之间很想喝酒,结果我喝了那半坛‘醉生梦死’,好像平常一样,我继续做我的买卖。”
  黑暗的录像厅,正中央坐着小峰,电影放到这一句话,小峰泪流满面。他紧紧握着那盘黄色录像带和手摇倒带器。
  挤着暑假孩子和混混的游戏机室,赌马机前的赌徒嘶吼着,小峰陪着裴敏打双截龙,裴敏选的Billy正在找位置,小峰选的高个子Abobo站立不动。
  “接中拳,点起来,向前走,不要推晚了,唉,你点得太快了,这样无限连杀连不起来的,你前跳重腿的时候就有点紧张了,操纵杆太用力,轻轻摇就好了。手要洒得开后面接起来才顺畅。哪,现在我开始反击了。”
  话是这么说的,而小峰操纵的Abobo还是继续被压到角落里防守。几秒后,惯性进攻使Billy露出破绽,小峰使出个拌腿踢倒Billy让裴敏的操作有了松懈,又给小峰找到破绽,把他KO了。
  “不能紧张,不要关注我的操纵杆的动向,有时候我只是假装摇招数,但不会按拳的,你以为我要放招数,其实被骗了。你每次都被骗。你不要看我的操纵杆就是最稳妥的做法。你和人对打,其实多防守就好了,其实对方比你还着急,因为他会觉得你技术比他差,他就会一心把你KO,你要注意磨对方的血,不需要想着要摇大招打他,只需要占便宜就行了。”
  “那样打得很丢哦。”
  “赢才是关键。不是要你一辈子这样,那也不是你陈裴敏的风格。是要你学会冷静,找到出招的机会。让对方先犯错永远是有用的。你学会了冷静,再四平八稳的打就好了。”
  “那你教我的这套对高手怎么样?”
  “其实还学这个做什么呢?过几年,我们还会在玩游戏吗?所以,我觉得你直接叫邵明去喊我来打保险些,而且,”他停顿一下,“不会自取其辱。”
  “滚,妈逼。”
  “哈哈……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回家了。”
  “诶,你表演下用脚打《圆桌武士》给我看看嘛。”
  “表演个鸡巴,我要回去吃饭。”
  “吃屁,你是要回去放录像给那个女孩吧。”
  “哪个说的啊,我真是要回去吃饭守店。昨天晚上我爸妈都在照看我婆婆,他们一早上都在睡觉。”
  “唉,你真是重色轻友啊。”
  这时双胞胎和秦小龙也都加入了谴责小峰的队伍,小峰拗不过,只好搬了张椅子到里面一台游戏机前,塞了个币,“我不保证能打到倒数第二关啊。”
  “好好好,但最少要把金奖银奖打了。”裴敏看了眼游戏机室上的挂钟说。
  “那还不简单。”小孩子把小峰他们围起来,连赢了钱的赌徒都围过来,游戏机老板张岩拿了一盒子游戏币走过来说:“小峰,你这回要是用脚打到最后一关,这就是你的。老子还不信了。”
  照例是炎热酷暑难耐的团风正街的午后,同样的塞进录像带,同样的倒数时间,搬好椅子,坐在大厅中央的椅子上望着门外。
  女孩在音乐声中慢慢走过,仍旧带有一种天然的骄傲,在骄傲中藏着苍白的失落,不自然的会让脑袋微微垂下看着路面,步履稍显轻快,只在这一阵音乐声中慢下来。她走路的姿势像只母鹿,轻松自在,玲珑的嘴唇,眉目如画,鼻子虽然略略没那么挺拔,但如秋月如明星的眼珠,却足以补救这一切。
  她踏着音乐的节奏,漆黑的长发依旧披散肩头。从录像厅门前经过,直走到第二扇门前小峰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如同周星驰潇洒地走上台阶时出现居然滑稽地摔倒。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第一扇门里:那是团风街上很有名的一个疯子。
  疯子永远穿着件破烂肮脏的长褂子,黄黄的──这种黄即使洗干净也很脏,头发很长,一团一团,再强烈的光线也不会让人看得清他的样子。他个子很高,瘦瘦的,双手垂下来跟在女孩后面。不远也不近,假如视力是正常人的,这跟着的距离就刚刚好。
  疯子喜欢跟着漂亮女孩,团风人众所周知,据说是因为一次失恋导致这个大学生失心疯发作。之前小峰还觉得他只是沉溺在失恋想以一个乞丐的身份混迹在人群之中,后来发现他实在是太天真了。因为他几乎跟随所有团风有点姿色的女孩,以至于团风姑娘得意于自己被跟踪了。如果哪个漂亮女孩没有被疯子跟踪,那她甚至有被标记为不漂亮的可能。疯子不是个猥琐色迷迷的恶汉,而是个温和低调的疯子。由于他跟踪的人实在太多,混混们觉得这样下去迟早要出问题,或者女孩子们也开始有点担心,总之,疯子被驱逐到团风北面乌林街的后面,那儿是团风县城和农村的交汇处,那儿有的是拖拉机、农夫和蛇。搬到那里的当天疯子尝试过离开,但被拖他去的人揍了三回后就乖乖呆在那了。
  现在他跟在女孩身后,眼尖的小峰甚至发现了在团风电影院门前台阶旁的侧门通道门口疯子的家什那些破烂不堪的到处捡来的棉被、脏衣服,夏天疯子也睡在那些东西上面。小峰冲出去,冲着那疯子高喊。疯子只看了看他,继续向前走了两步,停下来。小峰意识到女孩已经回过头来看他了。小峰回身从小卖部柜台靠墙的地方抽出一根钢管,朝疯子挥动,才几下,疯子就意识到小峰的危险,他退开,退远,再远一点,退到那堆棉被里面。
  小峰向女孩走去,第一次他离女孩这么近,看她看得这么清楚。小峰的第一感受是,近看她,比远看要更好。就像小峰曾经和裴敏他们说的:“她就像是录像带里的某一个女孩,熟悉、美丽,在录像带中和其他男人热吻会让他嫉恨。”
  “你……你小心点,这个人有神经病。”
  “噢,昨天中午就开始跟着我,不过好像没什么危险。”
  “昨天中午?”他想了想,“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对不起,这可能是我朋友想和我开个玩笑。他确实没什么恶意,就是喜欢跟着漂亮女孩。”
  “你是在夸我漂亮吗?”
  “没有……是的……我的意思是,他确实是跟着漂亮女孩,我妈还抱怨为什么疯子从不跟在她后面。”
  女孩微微笑着,就像是那天看他放错录像带的笑.
  “老板,看录像呐。”声音在身后,小峰回过头,邵明在喊。
  “你放心,等下这个疯子就会消失的。”总算说了句顺畅的话。在小峰回到录像厅时,他看到裴敏正向女孩走去,两人并肩慢慢走,说着话,两人还同时向小峰看过来,小峰连忙转身。
  “你们在搞什么哦。”
  “英雄救美啊老大,我们想了好几天才想好的办法。”
  “救你妈,别害我啊你们。”
  “不会害你的撒。”邵明头一抬,示意小峰看那边。鸭子、黄哲、李楠、周达正把疯子的行李往摩托车上丢,丢完再把疯子往他的行李上一按,拿绳子缠几道,鸭子、黄哲坐上摩托车,三个人押着疯子开摩托车走了。
  “你们在搞什么啊!”小峰终于有点沉不住气了。
  “在我律师来之前我是不会回答你的问题的。”邵明学着小峰以前回答他问题时的口气说,“等下你就知道啦。”
  很快,凉菜摆了一大桌子,邵明拿了个鸡爪啃着,说基本上把谢先生的凉菜都买了一遍。几箱啤酒堆在墙角,裴敏在厨房里做拍黄瓜和凉拌西红柿,围着围裙,小峰去问他,他也说等下你就知道了。小峰大概也知道裴敏去说了什么,又高兴又担心,去摆桌子,特意在对着门的主人位放了两个单独的板凳,裴敏端了菜出来看到,又换回条凳。
  送疯子走的兄弟回了,去洗手,鸭子就直接把衣服脱了在厨房外面冲澡,肥皂打了在身上搓了又搓,嘴里骂骂咧咧,大概是疯子临走送了他一个拥抱还是什么。秦小龙喝得红脸霸王的走进来,光着膀子,全身红通通。
  “安排好了?”裴敏问。
  “好了,我给你爸妈安排了烛光中餐,我说把红蜡烛点起来,你妈就非要和我喝交杯酒,还要喝十个。我操,还好你爸拦住了,我又走得快,否则我就倒在那边了。”秦小龙开了瓶啤酒。
  “你有病,团风的酒桌上还没几个有酒量开我妈的玩笑。他们说什么没有?”
  “没有啦,又不是第一次支开他们,不过就是请他们吃个饭而已。”
  人基本上齐了,刚问邵亮去哪了,他就提了几斤花生走进来:“硬要塞过来,给钱也不要,说是生日礼物。”他一边把花生塞在小峰怀里,一边唱生日歌。小峰只能喊他滚。
  大家上了桌子,七个人,八个座位。裴敏先端起酒杯,祝了小峰生日快乐,大家一饮而尽。
  小峰站起来敬大家:“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今天你们发什么疯。反正我都喜欢。  干了。”大家站起来一起喝了。
  “为什么?你有了喜欢的人,兄弟们当然要抬你的庄。你先和小龙喝一个。”
  “哎哎哎,别想先把我搞倒。小的时候喝小峰偷的酒,现在搞点钱热闹下算什么。”
  他们干了一杯,大家也都陪着喝了。小峰郑重其事地对着大家说:“谢谢。”
  “好肉麻啊,老子汗毛都竖起来了。”周达嬉皮笑脸地说。
  七个人又一起喝了一杯,七七八八的聊了起来,气氛既不冷清,也不热闹,大家都在等。桌上的菜也动得很少,省得客人来了看见不清爽。就这么聊了着,互相交叉喝着酒。小峰有两次想一个个的把生日酒敬了,裴敏都拦下来。
  “女孩叫陈远,是缫丝厂厂长陈长青的侄女,到这边来补课,很可能暑假过了就在二中读书。”
  “你搞得好清楚啊。”
  “那当然,我对我没兴趣的姑娘话说得溜得很。”裴敏和黄哲喝了一个。
  小峰问大家等下的计划是什么,大家都笑而不语,小峰惴惴不安地吃着猪蹄。女孩就这么从门里进来了,走进夏日的阴影里,换了身衣服,显得更美,她朝大家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出来得太早我伯伯要怀疑的。”一点局促都没有,大大方方地坐到小峰的旁边,邵亮把酒瓶提起来要给她面前的杯子倒酒,小峰把杯子拿开。女孩从小峰手里接过杯子,两个人的手碰到了一起,小峰赶紧一缩手,把杯子让出去。邵亮赶快倒酒,酒倒得又慢又满,小峰一直喊够了够了。
  “小峰你好,生日快乐。”
  生日宴会现在才算正式开始,交杯换盏地愈发频繁起来,大家都礼貌而殷勤地和陈远喝酒,陈远像她宣布过的那样,只轻轻抿一口。大家开始聊起过去,讲起发生在他们中间的趣事和糗事,同时夸奖小峰。说小学开始,小峰就偷自己家的游戏币给他们来打,然后还从家里偷酒偷零食出来。秦小龙连小峰被他爸吊起来打都讲了,还差点当陈远的面感谢小峰在初一的时候就偷出了黄色录像带,还好裴敏帮他改口。总之,弄得小峰非常不好意思,他缩在条凳的一角,像受老师教训的学生。还好喝着聊着,少年的回忆一起来,那就什么都有了,渐渐也就放过了小峰,三三两两的聊起来,声音都偏大。
  “对不起,他们声音有点太大了,不过只要是有女孩在场,我们说话的声音都很大。”
  “恩,为了引起女孩的注意。我懂的。”
  “裴敏是怎么把你喊过来的?就说我生日请你来庆祝吗?”
  “他说请我来看录像,说是很特殊的录像。”
  “很特殊的录像?”
  正在从回忆里找到这句熟悉的话,裴敏就开始有动作了,他朝着陈远举起杯:“好了,马上要开始放录像给你看了。一起喝一杯吧,这一杯你一定得喝,因为这一杯是敬演员的。”
  金黄的半透明的液体顺着喉咙倒下去,在那无法预见的喉管里向下滚动,女孩倒没那么粗鲁,她尽量使这杯酒的通过悄无声息,另一只手抚在胸前,这可能是女孩一饮而尽最好的姿态。
  他们走出去了,只留下面对一张八仙桌和两扇门的小峰、陈远。他们望着面前的长方体的大门,端正坐着。“你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吗?”陈远问。
  “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挺好笑的,你好好看吧。”
  录像厅门口的男孩们开始表演了。先是邵明和裴敏站在同一扇门前,两人开始模仿着邵氏电影里的武打招数,打得虎虎生风,嘴里自觉的发出电影中拳脚触碰在一起的那类声音和“嗨、哈、吽、嚯”等语气词,一板一眼,打得有模有样。裴敏一着不慎,败下阵来,秦小龙和黄哲跳入战圈,三人一起作出要放龟派气功的样子。他们先聚气,再慢慢把双手聚集许久的元气弹准备发力推出去。
  邵明在他们聚气的时候用电影里的语气说:“哈哈哈哈,就凭你这招也想打倒我?”他们三人一起大喊一声,六只手重重向前一推,放出元气弹。邵明向后一跃,消失在两扇门之间的水泥柱里。瞬间,邵亮从他们三人的身后走出来,直接朝着他们远远地劈出一掌,三人应声飞出。邵亮放声大笑:“哈哈哈哈,我说过,就凭你这招还打不倒我。哈哈哈哈。”
  裴敏三人捂住自己的胸口,鸭子一边大喘气一边说:“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一个打三个!”
  看到这儿,女孩开始笑起来,笑得很好看,也不收敛,但也不粗野。
  “我说两个瘪头今天为什么要穿一样的衣服啊。我早该想到的。”
  好戏继续上演,几乎没有停顿,下面是邵亮来对付裴敏和他的帮手。邵亮看起来身手不错,借助着水泥柱的遮挡,他几下子就把人从第一扇门和水泥柱的隔断处打远出去。参与者慢慢增多,经常是一个人喊着“无影脚”一脚踢起,三四个人飞走。各人的武功也是越来越高,开始不满足让邵亮一个人成为天下第一高手,都使出了独门绝技,誓言要统治这个世界,大家一边打一边说着让人发笑的电影台词,事先演练好的十几个套路打完了,大家开始自作主张,有的时候自己的绝招发出去,没有人从另一扇门里飞走,还会假装自己挨了对方的反击,靠着门擦掉嘴边莫须有的鲜血说:“你好狠。”然后从门边慢慢滑倒,退到小峰和陈远看不见的地方去,再生龙活虎地跑出来继续打。邵亮被遗弃在众人之外后,还把放映牌横倒放在门前,玩出憨豆下楼梯的样子。而陈远,一直没和小峰讲话,因为她已经笑得不行,好几次从桌子下面捂着肚子站起来了。
  又玩了一会儿,大家也都累了,裴敏和邵亮登场开始表演决一死战。裴敏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沉默地站在那里。小峰和陈远只听到隔断里的邵亮说:“人家都说小李飞刀例不虚发,我倒想要见识一下。”
  裴敏没说话,只把匕首迅速扔出去,听到飞刀插在木板上发出“咄”一声,邵亮从另一扇门里跌跌撞撞出来,手捂在胸口,手指夹着匕首,“好……一个例不虚发。”突然他又把匕首拿出,扬起胳膊用力甩出去。飞刀没有钉在木板上,另一扇门那边也没有飞刀出现。黄哲突然在隔断里喊:“我操,鸭子!邵亮,你丢到哪了我操。”
  所有的人都围拢过去,小峰和陈远赶到时,鸭子在黄哲的怀里,喊着鸭子的名字,大家都垂着头,陈远蹲下来,深情紧张,她去摸鸭子的额头,并且要去看鸭子受伤的部位,“快叫救护车啊。”
  这时,鸭子睁开眼睛,一只手里攥着一把毛票说:“这是我八月的党费,麻烦你帮我交给党。”大家哈哈大笑起来,都站了起来。邵亮喊了声“陈远”,陈远一回头,看见邵亮拿了匕首向她丢来,她吓得尖叫了一下,匕首掉到了邵亮的身后。陈远推了小峰一下,“你不早说,害得我担心得要命。”
  “这是The end前最精彩的场景,我怎么能说穿哪。”
  大家都起哄,调笑说这么快就打情骂俏了。裴敏说,进来喝酒呀,要给演员敬酒了。
  酒席上空无一人,裴敏和邵明在打《街头霸王》,秦小龙和周达躺在条凳上显然喝多了,邵亮不知去向,鸭子和黄哲他们围在一起找片子。小峰和陈远呢,坐在小卖部的柜台里面做老板。陈远高兴地做起了尖酸刻薄地老板娘,和来看录像讨价还价的人诉苦做生意多辛苦,还争先恐后地在货柜里翻来覆去找着毛巾和肥皂的位置。小峰叼着烟,把放完的录像带用倒带器倒回去,同时看她手忙脚乱的应付,一脸的笑。由于裴敏每一次敬酒的借口合适,陈远也比预想中喝得多了一点,应付完买肥皂的顾客后,她的脸有点红红的,胸口的起伏要大一些了,一上一下的。
  “我刚才是不是特别傻?”陈远重新坐好。
  “没有。”
  “这个特殊的录像是谁想出来的?”陈远问。
  “算是我吧。初三快毕业的时候,裴敏喜欢上一个女孩,又不敢说,而且我们又没有钱,我就把我的想法和兄弟们说了下,大家排练了一下,瞒着裴敏把女孩请过来,就玩了那么一次。”
  “那个女孩一定也笑得很傻吧。”
  “嗯,但没有你笑得好看。”
  “乱说。”
  “为什么会想到玩这个?”他们轻轻地碰了下杯。
  “你看这两扇门,如果没有中间的水泥柱,它像不像一块电影荧幕。我呆在录像厅的时间太长了,看店的时候,常常坐在刚才我门坐的位置,看着外面。看着进入电影里的人,又慢慢走出去,就像看一场电影,每天都是相似的演员,在你身边演着相似的电影,越演这部电影就越无聊,所以就想着自己来当演员可能会没那么无聊。有一天喇叭里在放武打片,我就想着如果有人在外面像刚才那样打着,估计也挺好笑的。”
  “你的朋友对你挺好的,酒都不让你多喝。”
  “他们是怕我喝醉了打醉拳丢脸。对了,你不要喝了。裴敏今天敬了你不少酒,我不想让你以为我们在成心灌醉你。”
  “被灌醉的人都是想醉吧。我觉得你是他们的核心人物诶。”
  “没有啦。裴敏才是,他是团风街上的陈浩南。只是我初中以前又矮又瘦,只好当狗头军师。他们对我好大概是因为我和裴敏和两个瘪头是小学就认识了,那时候我偷了游戏币出来到别的游戏室去玩,被我爸打得半死,后来他们每个周末都可以免费到这里打游戏机,不过要等没人的时候。然后我也偷一点酒带到江边去喝,喝完就把瓶子甩到江里去,后来我爸就不管我偷酒了,只要求我把酒瓶子带回来。我小时候就是拿这些讨好他们和我在一起的。初中也差不多,大家都没钱,没事的时候就让他们来看录像。”
  “你们这样真好。”陈远羡慕地说。
  “是啊。只是现在我们其实很少在一起了,我到二中读高中,他们在团风混着,平时很少聚在一起,只有暑假。好像人长大了,一切都变了。我讨厌改变。”
  “就是这样的,什么都会变。连我们自己也会变,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我们不变,身边的人也会一一改变,变得面目全非。”
  “原来的团风正街很热闹,根本不像现在这样冷冷清清。一晃就不见了,新建原来是个商店,我大舅开的,我还记得小时候他让我踩在椅子上打街机,那时候游戏机还有魂斗罗,还用店里的冰淇淋机给我做冰淇淋吃。我大舅一直喝酒,他很喜欢喝酒,起床也喝睡觉也喝,但他喝酒从来不醉,也不会酒后胡来。大舅去世前一年把店面转给我爸,肝癌晚期,喝酒喝的。你看,多奇怪,即使你不变,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最终一切也都会不一样。”
  “人生要是能像这个东西就好了,想回到哪里就回到哪里。”陈远抓起倒带器,拿在手里观摩。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诶!”小峰说。
  “我不看到这个东西从没想过录像带还要倒回来的,在家里我看完就不管了。”
  “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一个事。我发现录像厅里从没有一个人把好听的片尾曲听完,一到结尾就有人喊换片子。我爸也不会放完,到片尾曲就停了。那么好听的片尾曲为什么没人欣赏呢?”
  “所以你就把片尾曲全放给我听了?”
  “嘿嘿,也不全是。只是有些带子我故意不倒带,只快退几下就能放给你听了。也有些是中间男女主人公接吻时的音乐。”
  这时恰好喇叭里传出萨克斯的演奏声,肉麻得要命。
  小峰在七月开始的生日如同一道帷幕揭开,带来了酷暑和酷暑中取之不尽的乐趣。炎热的夏季能让最保守的人脱掉尽可能多的衣服。天还没黑,团风正街上的人就开始把竹床搬出来,还要在竹床下面浇几桶水。唯独有着高高房顶的新建录像厅仍旧带有一丝阴凉,但小峰还是把竹床搬了出来,小峰爸的意思是这样节约点电和蚊香,哪怕对于买VCD机和装几个小包厢而言,省这点钱微不足道。
  搬出竹床是小峰的父母大吵一架后的结果,对于小峰妈而言,自己母亲需要一个比较盛大的葬礼,在这个理由面前,哪怕是竞争对手华龙录像厅的大荧幕、高靠背椅和小包厢都得让路,她吵架时的原话是“我奶奶去世时,办了半个月的流水席,整个团风的人都去吃过,你爸妈也去吃过。我妈哪天走了,至少得像样。”然后两人就开始争吵,这让小峰无比烦闷,但又无可奈何,这不是他能够解决的问题。
  “我既不在乎我婆婆的葬礼,也不在乎装修录像厅。”他对前来拜访的裴敏和双胞胎说。
  “我知道你在乎什么。你在乎每天中午的放学时间。”邵明奚落他。
  小峰没有否认,这些他的兄弟们早就知道,每天中午团风二中的补习班放学时,他或是在学校外的小卖部里假装买烟,要不就在王芳的花店里与那个对自己颇有意思的丑姑娘闲聊。再要不他钻到学校对面的小食堂里向大强学点炒菜的手艺,等待放学的钟声响起。
  每一次放学,小峰都会带陈远走入一条不同的巷子,从不同的路进入。他告诉陈远,在团风,一条小巷永远会通往一条大路,而穿过一些小巷,永远可以走到目的地。那些小巷幽深,有的还种满青苔,滴答着水珠,潮湿的红砖或者泥土,即便这个夏天再漫长一点也无法干燥。两边是一些平房,有的还带着自己的小院子,红色的瓦片,背阴的一面湿润地长着一点绿绿的杂草。
  “是因为这些小巷都没什么人走了。现在你走的这条巷子是团风很有名的断头巷,其实是我表哥取的名字。因为他说这个凹进去的围墙后面有个疯子,如果你抬起头去看这个围墙后面有些什么,就有一把菜刀飞出来,砍断你的脖子。”他领着陈远,低着头从这个地方飞快地钻过去。“快!快点跑!”他回忆着表哥的口吻催促陈远。陈远笑着跑了过去,又回身去看那堵围墙上有些什么。
  “没什么啦,是土,那围墙后面从来都是土。”小峰把烟头弹上去,“现在的规矩是,如果你把一个烟头弹到断头巷的围墙上,你要走一年的运的。”
  “那你给我一根烟,我也要弹。”
  “不可能,因为那个丢飞刀的疯子是女的。她不同意女孩子抽烟。”
  “那你抽得差不多了给我。”
  拗不过她,他只好掰断打大半根烟,点着了递给她,让她扔上去。他们无聊地看着围墙上两支烟头冒着烟,然后走向下一条巷子。小峰给陈远解释,这是条叫作“窄巷”的地方。“这个名字是我们取的,你知道Beyond吗?他们有句歌词就叫‘若我走上又是窄巷’。所以我们给这儿起了名字。”
  “好像听到过这个乐队。”
  “嗯,很拉风的乐队。我们有盘磁带,是秦小龙他哥从深圳那边带过来的,下次我带来给你听。以前我们通过这里很容易的,但现在不行了,至少鸭子不行,有一次他就给卡在这儿。”
   “我能过去。”
  “我们走胖巷,就是那条,这条只是给你看看。”
  “我可以过去,其实我很瘦的。你猜我多少斤。”
  “100吧。”
  “切!我冬天才92斤。你摸一下,很瘦的,只是穿的衣服显得不瘦。我妈天天要我多吃。”
  陈远转过身,用手拍拍自己肩膀下面的部位,示意让小峰去摸。小峰迟疑着把手放上去,非常非常轻的放在那儿。陈远毫无邪念的用纤细的手指指指点点,这里,这里。小峰笑着去摸了下。“嗯,果然很瘦。”他赶快把手放下来。
  “我就说吧。所以我肯定过得去。”
  “嗯嗯。”小峰垂下的手与地面平行,如趟着风。他迅速弯腰捡块石头丢向窄巷口的一户人家,石头准确击中了大门,发出“咚”的一声,然后他迅速地通过了窄巷并在巷子的另一头看着尖叫着的陈远跑过来。
  他们流连在巷子里,时光在这里停滞不前,只有那些叶片被阳光洒在地上的光斑摇动时,才有一丝时间流动的痕迹,而且很浅,浅得像不胜酒力的人抿下的一口酒。
  越过小巷和红瓦的房子,一些陌生或熟悉的人穿梭在他们中间,有的会和小峰打招呼,有的会在迟疑后擦肩而过。他们几乎没有遇见死胡同,也可以例外一次,某一天猎奇之心把他们引入那条死胡同之后,在陈远一声“快跑!这里是死的”的尖叫声中他们欢乐地离去。虽说时光在这些巷子里静止,但每一次从巷子窜入大路时,小峰都会重新计算时间,而每一次进入普济路,都预示着从这里开始,陈远要一个人走回她伯伯家,再没有并肩而行,也没有越过小水沟时他俩自然而然的手牵手。
  他默默跟随在陈远后面,不远不近,就像陈远身后一个新的爱好漂亮姑娘的疯子,遇见熟人或可能揣测内情的人小峰会离开既定轨道,去看个东西,在哪个游戏室里去搭把手或指点一下赌徒是该押1-5马还是2-3马。就算是上学的路,欢愉的时间也只是比现在长那么一点点。
  每一条放学后的小巷,哪怕绕得再远,都会绕到通往普济路与团风正街交汇处附近。在这里,小峰要高速越过陈远,跑起来像阵旋风一样飞进新建录像厅。一次最大胆,小峰会偷偷跟着陈远走到她居住的地方,在缫丝厂职工宿舍的后面,楼层更高建造格局显然好得多的单元楼里,最高的那一层。陈远站在窗台上,看着小峰在员工宿舍的二楼楼道里徘徊后离开。
更多的时候,他会假装与陈远擦肩而过,两人像陌生人那样并肩前行,再一前一后。总之最后,小峰走进录像厅,改换功放机音频线,打开备用录像机,塞进录像带,再后来,是一个女孩踏着节拍款款而过,只是自小峰生日之后,女孩的忧伤消失了些,经过新建录像厅时,她会像个演员那样抬着头,缓缓而行,微微笑着,调皮的时候,她会在消失于第二扇门之前停下来,转身,向小峰看去,简直美坏了。
  二中雷打不动的月假排在了八月初的第一个周末。星期一的凌晨两点,在团黄大道秦小龙的家门外,路灯下的绿化带里喝酒,唱着黄家驹的歌,啤酒瓶丢得到处都是。安静的团黄大道,连接着两个业已安静的城市,这儿永远是团风夜晚最明亮的地方,在这里唱歌的人就像在舞台上唱歌,声音绝对可以传到黄州去。
  “今天晚上你一定要把她搞定。”邵亮喝高了,远远去吐过一场,跑回来喝口啤酒漱漱口。
  “搞个屁!时间有的是,反正她要在二中读书了。别听他的,他还是处男,懂个屁。”邵明说。
  “你才是处男,妈的,我早就不是了。”邵亮得意地说,大家都开始取笑邵明,一再追问邵亮,最后得出的结论当然是邵亮去了正街街尾的理发店。邵亮刚想反对,一口酒直接从嗓子里喷出来,大家把他赶走。
  “时间差不多了,你快去吧。”裴敏把钥匙丢给小峰。小峰把摩托车发动起来,秦小龙喊了他一声,把钥匙从门上拔出来,跑了几步,高高把钥匙往天空拋出,在路灯的照耀下小峰一抓,顺利拿住。“走了。”
  边三轮的声音越来越大,也快要越来越远,裴敏在后面补一句:“能搞一定要搞啊!”也不知道小峰听见没有。
  夜晚三点钟的小峰,黄州商场的门前,帅气地坐在摩托车上,地上已经有几个烟头了,他还在抽。他望着那个三岔路口已经很久了,他不知道哪幢楼是陈远的家,那几幢楼房漆黑一片,没有哪家率先亮起灯。
  “喂!”轻轻的,居然是身后的声音。他一回头,就是她了,手里提着一个小行李包,大概是衣服和几本书。
  “来了多久了?”
  “才来的。”
  “骗人。”
  “真的。”
  “肯定等了一会了,我故意在厨房里煮了东西,看我妈醒不醒得了。”
  “那她醒了吗?”
  “醒了我还能出来吗?她吃了安眠药睡,应该醒不了。走吧同学,送我上学去吧。”
  “不带我介绍一下黄州啊?”
  “黄州有什么好介绍的。”她也没有挑选,直接坐到边车里。
  “你把这件衣服披上,等下会冷的。”
  “噢。”她在边车里站起来,把小峰的印有“团风中学”字样的校服穿上,“我穿这个好看吗?”那衣服大了些,但搭配起里面穿着的她的漂亮的女孩衣服,也挺好看。他点点头。
“这件校服我马上也要有一件了,你这件就归我了。我那件来了再发给你,同学。”
  “好吧,你敢穿到学校我就敢穿进去。”他把车发动,缓慢地跑起来,她像个导游那样,一样一样的向他介绍黄州。车到赤壁公园那里时,她让他停下来,从车兜里未经同意地把啤酒拽出来,请他用牙齿咬开。
  喝了口酒,她开始旁若无人地说这个地方发生的事情。她告诉他,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和一个小男孩约定,16岁她生日那天在赤壁公园广场见面,却没有约定见面时间。所以她一清早就到了赤壁公园,开始等他。她还记得那天天气很冷,她记得赤壁公园里算命的瞎子一直在看她,她记得中午烤羊肉串的香味几乎要了她的命。她时而坐在秋千上,时而去看初冬时情侣们手牵着手在公园门口照相。她看到栖霞楼上的阳光和午后的阴霾,记得那些欢声笑语的小孩其中有一个笑起来和她小时候的声音一模一样。她记得把赤壁广场来来回回走了很多次,为了不错过和他见面的机会,连去上厕所都是跑着去的。她说其实她既知道那个男孩的行踪也知道他一定是不会来的。她说她只是念旧,只是怀念。说到“怀念”这个词时,她哭了。小峰知道她一定不是因为这件事而哭的,他怂恿她把啤酒瓶扔到那个广场上,在一声碎裂后,他们开着摩托车走了,眼泪的起点就从赤壁公园广场开始了,出了黄州城区都没到终点。
  车子开上江堤上就慢了起来,从团黄大道带陈远走,只要40多分钟。从江堤上开,就要很久了。他们慢慢开着,起先两人如江堤般沉默。她的泪慢慢被江风吹干,咬啤酒瓶盖的疼痛让她笑了第一下,然后两人就开始大声聊了起来,经过村落时,狗开始朝他们狂吠。女孩的尖叫和笑声夹杂在一起,每每有狗跟在摩托车后面奔跑时,陈远就开始尖叫并捶打小峰,让他开快点,偏偏的小峰甚至要把摩托车弄熄火,吓得她站起来在车里气急败坏地跳着,直到车子再次发动而明眸皓齿地嗔怪小峰。
  她要把头发扎起来,小峰阻止了她,她就高兴地把发圈丢到江堤下面去,任长发飘洒。车子开到嵩扬时她还是睡着了,靠在车兜的一侧,小峰起先以为她是在哭,没敢说话,后来说了个压箱底的笑话时她还是没反应,他慢下车速,去看她,才知道睡着了,长长的睫毛把所有清醒的可能性都掩盖掉,还有一点点惹人擦拭的泪痕。
  他把车子开下堤岸,到没江风和水气的小树林旁,把准备好的蚊香点起来。他点了支烟,在火光里发现了另外一个她。散发着光泽的大腿,秀美的脚踝躲避在阴影与光明之间让小峰几乎窒息。为了火光,他抽了很多支烟,不抽的时候,他也把打火机打着,远远的从那一片江堤上看,一点火光从黑暗中亮起一点时间,继而熄灭,又亮起,如给谁发出的暗号。直至天慢慢明亮,那只打火机才收在口袋里。她蜷缩在车兜里,像森林中所有的神此刻都在她身边围绕,他目不转睛看着她,没有变幻过姿势,怕惊醒了她。阳光渐渐出来了,她还那样睡着。他片刻没有动,怕惊醒她身体里的神。直到那片叶子被风推开,阳光钻进她的眼睛。她慢慢醒来,朝小峰看了一眼,小峰朝她笑了笑,她马上尖叫起来,让小峰转过去,伴随着悉悉索索从袋子里取东西的声音过了好半天,她说了第二句话。
  “好了。”
  中午的团风正街的夏天里,人们基本上已经习惯了短暂的安静以及之后优美的电影音乐。老曹已经没兴趣靠在门口再看一眼路过的陈远了,老庞也没有,只有庞燕饶有兴趣地坐在门前,或抓把瓜子,或喝着水,看着这一幕。这或许成了团风正街的中午唯一清静的时刻,在这片刻的清静里,即便是兴趣全无的老曹,都可能在炒菜时翩翩起舞。
  现在时间还早,小峰还在两盒录像带之间选择时,秦小龙坐着单骑来了,裴敏和双胞胎随后也到了,随后鸭子、黄哲和周达也到了。秦小龙对小峰说:“录像厅里现在有人吗?”
  “现在还没人。”
  “你爸你妈呢?”
  “去我婆婆家了。”
  “那我们进去。”
  黑漆漆的录像厅,只有去厕所的半掩的门外有着光,没有画面,空空的长椅子歪七竖八。秦小龙把后门关上一点,留一点光。“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们。”
  “说吧,他妈的什么事路上不说!”周达暴躁地说。
  “黄家驹,死了。”又静默了一小会儿,秦小龙表情悲伤地说。尽管只有五个字,声音都带着一丝哽咽。
  “哪个?黄家驹是哪个啊。”鸭子问。
  “操!黄家驹就是Beyond里面唱歌的那个!Beyond死了,听不听得懂?Beyond死了!”
  “放屁噢,你个婊子别乱说。他怎么死的?”
  “好像是从台上摔下来了。早就死了他妈的,大前年……就死了……我哥这次回来问我磁带好不好听,我说好听,然后他就告诉我黄家驹死了。”
  “你发誓。”
  “操!我让我哥发过誓了!”
  放映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无声,只留下大喇叭的声音在不远处仍旧响着。鸭子率先哭起来了,而且哭得声音还挺大的。但这回其他人没有陪他哭出声,大概有人默默的流泪,但都没哭出来。鸭子慢慢把哭声放小,用他蹩脚的广东话高唱:“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噢NO……”大家也都很真诚地跟着唱起来。只唱了一首就都感觉到似乎很矫情,就停止了。秦小龙反感地说:“香蕉你个芭乐,好哭鬼。”
  “老子看电影哭不出来你骂我,老子现在哭得这么快你又说我。你要老子怎么样嘛。”
  “哭得真假。”
  几个人吵起来,但目的其实也只是为了掩盖他们为一个陌生人流泪的尴尬。
  陈远在录像厅门外喊:“有人在吗?”声音飘进来,让人感觉她只是把脑袋探进来说了句话。
  “在!在得很!”小峰高兴起来,人随着声音飘出去。
  “我……我们在里面有点事……所以忘记放了。”小峰带着歉意说。
  “哈哈,我不是来问这个的。快中午的时候有个同学中暑了,还有个同学昨天其实就不行了。老师说放我们1天半假。中午吃了饭我来找你,你不是说你打桌球厉害吗?我见识一下。”
  “好呀。”
  “那下午见。”
& & 大家都走出来,最初还有点停留在黄家驹死去的悲痛中,但秦小龙手里拿着的三盘黑色的Beyond的磁带缓解了他们的疼痛。裴敏确认了一下小峰打桌球这件事,并让他以不能和陈远在一起的名义发了个毒誓后就出门了,他说有好几个菜鸟排队等着和小峰比一比,他要去商量赌多少钱一盘。双胞胎兄弟和他一起去了,秦小龙叫了单骑回家拿大录音机来,他说这盘磁带要在录像厅的大喇叭里放一放,以祭奠黄家驹。他本说拿点纸钱来烧的,被小峰骂走了。
  陈远到录像厅的时候,裴敏他们还没回来。两个人就在录像厅里他们并排吃饭的位置搬了两张椅子坐定。小峰爸只出来讪笑了一阵打完招呼就躲了进去,抽空把小峰扯到厨房那闷热得不行的地方,把小峰教育了一番,无非是不许恋爱之类的话。然后两人迅速从厨房走出来,一个进了天井,一个回到大厅继续和陈远闲聊。
  “有个事我一直都想问你,为什么那块牌子上写着‘今日无言情’啊?”
  “噢,那几个字写得很早了。我们刚到这里开录像厅的时候我爸每天都会放一部爱情片,是真正的爱情片噢。像什么《七匹狼》、《胭脂扣》、《海上花》,还有些80年代的爱情片子。有的是他去黄州租的,有的是他同学朋友借给他的,反正很多。结果每次放到爱情片,就有人起哄,要换好看的片子,弄得我爸很不爽,而且看录像的人进来之前都会先问今天放的是言情片还是艳情片,如果是言情片他们就不进去了。有一天我爸喝多了,就把‘今日放映’改成‘今日无言情’,之后录像厅就再也没放过纯粹的爱情电影。他把字写上去的时候还说录像厅里真的没有爱情。”说完这句话,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也都笑了一下。
  “你爸真浪漫啊。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可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吧。”
  “那时候你爸还很年轻。”
  “嗯。酒醒的第二天,我爸就去黄州把租的爱情片都还了,把从朋友那里要来的也去还了。然后全部拿了艳情片,来了个专场。那时候还没有备用录像机,所以大喇叭里静悄悄的,但录像厅里爆满,人都挤不进去。”
  “那样的话,没有人来查吗?”
  “没有吧,我想,来查的人估计也在里面。”
  闲聊的同时,录像厅里正陆续进来人,小峰向陈远就来看录像的人的衣着、神情、对话判断对方的目的。他说,每一个独自来看录像的人都让他去猜测对方的目的。他说来看录像的人不一定都是进来看艳情片的,只是找不到事做,空虚无聊,又或是在江边徘徊得太久,他不止一次和同在江边散步的人先后跨进录像厅。还有那些进来就直接问老板艳情片名而不是看放映牌的人,看完录像会去那家理发店。还有进来躲避追杀、睡觉、逃课的人,脸上各自带着不同的表情和茫然,还有那些想看看录像身上却连两块钱都没有的人,他每次都偷偷放他们进去。又走进来一个,小峰得意地说:“这是我们新建录像厅的忠实观众,一个多月前开始,他每天都来录像厅看录像,风雨无阻。”
  忠实观众走进来,两头望望,对小峰笑一笑,把两块钱放在柜台上就往里走。“太熟了,有的时候不收他的钱,第二天他来,就给四块钱。很多录像都是重复的,他也继续看,比我还爱看。我想,以后我是不是也会变成他那样。”
  “感觉你是说你能从这些看录像的人身上看到自己。”
  “有时候会。进来的人多了,你就会去想,这些人中哪些是你的过去,哪些是你的未来。”
  “都不是吧,我们只能是我们。”
  “或许。年轻的时候,让别人当观众。长大了,就发现自己成了观众。”
  “你说话好老气诶李小峰。”
  “喂,不要叫我李小峰好不好,这不是我的名字!”
  “走吧,两位。”裴敏摩托车到了他们也没发现。小峰说了声好,又想起个事,跑进小卖部柜台,在几个不同的位置抓了几把,抓出镜片染灰的墨镜和一顶帽子。
  “你戴上,省得路上你伯伯和熟人发现你。”
  她把伪装抓过来一一戴上,再转身给他俩看。
  “就缺两撇胡子。”
  桌球室人满了,裴敏把小峰重出江湖的消息撒遍了团风的几个桌球室,并且还骑摩托车到那些爱打桌球的人家里去通知。赌局是50元三局,先交钱再打球,裴敏的意思是,怕其他球手看小峰打球害怕怂了,所以先把钱交出来。小峰说裴敏疯了,裴敏说这种事不敢干才疯了,又偷偷补充说这是他老大教他的办法。
  裴敏捏着收上来的一叠钞票站在最中间那张桌子上,周围的桌子都被推开了些,有的人直接脱了鞋站在球台子上看球。交了钱的10个人,站成一圈,有人在其中斡旋商量如何对付小峰。
  陈远小声音对小峰说:“你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么多人,全部都来找你报仇啊。”
  “这里面和我打过的只有三个人,其他人都有病,跑来凑热闹。”
  “要打30局,一局10分钟的话要打5个小时,你不累么?”
  “傻瓜,哪要打那么久。”小峰把眼睛闭起来。
  裴敏说话了,他把钱举起来说:“哪,规矩按黄州的来,白球进洞、跳到地上去和先挨别人的球都自由球,白球先跳起来才算有效,球没打完黑8进了算输。三局两胜,可以打三局。和任何对手打,小峰输一局就算输了。钱在我这儿,赢了过来拿100,今天打完,不打的、有事的都算输。”
  一个和小峰打过球的中年男人说:“小峰,你两年没摸杆子,行不行啊。”他穿着背心,  转身时露出身后的半条龙和几条长长的刀疤。
  “还可以吧海哥。”小峰毕恭毕敬地回答。
  排好了顺序的10个人报数报了两次都出了错,又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大声讲计策。刚才说话的海哥只好出面让他们按顺序排队靠在旁边的球台旁。第一个出场的是个缩头缩脑大概20岁左右的男人,做了个让小峰开球的姿势。小峰上去,捅了一杆,球炸开,也没看球进没进,就回到陈远身边。旁边有人开陈远和小峰的玩笑,她不介意不作答,也不笑,戴着墨镜很酷的样子。
  缩头男先绕着台子走了两圈,又蹲下来瞄这个瞄那个,半天不打,裴敏怒道:“张志国你瞄你妈,洞口那个球你不打?”
  “老子打不打关你什么事,不准瞄球吗?”张志国把停在洞口的球撞进去,又打进一个,但球停得不是很好,第三杆明显不是往洞口瞄,而是顺势把白球停到底库的位置。他每一个打球都想很久,看来对方的意图很明显,慢慢打,消耗小峰的精神和锐气。“哟,打慢动作嗦。”邵亮说。
  小峰站在陈远身边站了十来秒,然后对陈远说:“看好噢。”
  “维君哥的想法是对的。”在击球前,他对裴敏说。接下来是赏心悦目的屠戮,白球将目标球送入袋中后非常准确停到下一个目标球的位置上,每打一个球都有人叫好,裴敏他们叫得最大声,而且声音趋于怪叫。不到两分钟,属于小峰的小球全部清得干干净净,黑8、白球和洞口几乎呈直线。
  “摆球?”小峰问。
  “摆吧,他妈的。”张志国无奈地说,众人笑起来。小峰转身,向陈远嚣张地抬了下脑袋,陈远嗤笑他。
  第二局比第一局更快,因为小峰在开球时进了一个,表演了一杆清台。第三局对方表示不打了。
  换人摆球的时候对方大概在对阵顺序上起了分歧,商量了起来。裴敏让邵亮去批了几箱汽水,在场的人人手一瓶,还要把功劳给小峰。
  “你真的两年没打球吗?”陈远问。
  “其实打了,我每天睡觉前就在脑袋里打桌球、打街机。想象白球怎么走位啊,想想怎么摇出连招。小的时候没机会打,在旁边看别人打时也在脑袋里这么想的。”
  “真有趣,我就没这么厉害了。”
  “你也厉害啊,可以在考试前一周把资料全记下来,我觉得这个比我强多了。”
  “那算什么本事,也不能因为会这个请所有人喝汽水。刚才你在我旁边停了几秒,就是在脑袋里想的吗?”
  “嗯,毕竟太久没打了,刚才他们又是想先把我拖死,我觉得要给他们个下马威,先在脑子里打一遍。之后我会打慢一点,要给他们留点面子的。”
  海哥上来了,看来他不想最后一个打,那样输起来更丢脸。裴敏把汽水瓶放在嘴边的时候低声说:“输几个。”小峰点头。
  小峰打得还是很快,进球线路也很准确,第一个失误是那种因为用力稍微过大,球在洞口左右弹跳几下弹出去,算是给足了面子。海哥技术本身也不错,台面的球由于炸得比较开,差点给了海哥翻盘的机会。最终海哥还是输了两局,但输得很有面子。重新摆球时他走过来递给小峰一支烟说:“老子练了两年,说找你报仇的,还是打不过你,老子服了。你今天打完不会再打了吧?”
  “嗯,不打了。”
  “那就好,那老子还可以在团风打下去。你没放水吧。”最后一句话海哥明显提高了音量。
  “没放。手感上来的太快,刚才就冷了下,还好调整了。再说你那7个球又不是我帮海哥你进的。要不是最后那个球你没停好,我可能就输了。”
  “嗯,我觉得也是。你们打,我先走了。你打慢点,让他们学一学。”也不等小峰回答,就往外走,他走路的姿势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样,但很嚣张也很好看。
  “海哥走路还是那么潇洒啊。”裴敏恭维道。
  “你少恭维,明天带包好烟过来,有事找你。”海哥回头对裴敏说。
  “好的,海哥慢走。”
  接下来的战局就是按资历来排的,在裴敏的指示下几个老资格的小峰都打得比较文静,球也打得比较慢,进球后给大家一点思考的空间再下杆,但结果都是一样,全部二比零,没有人要求打第三局。到第六个人的时候大家就起哄让小峰打快一点,因为对手都是年轻人,且全是团风几个桌球室冒出来的新手,裴敏也怂恿小峰不要留面子,小峰就打得更潇洒自由些,许多击球线路都很诡异,也表演单手持杆进球,还尝试用扎杆击球,不过失败了。打到四点多一点,最后两个人弃权,球赛结束。
  该夸的话该赞美的话都说够了,人渐渐散去,只剩两三桌在桌球室里切磋着。裴敏把买完汽水剩下来的钱塞到小峰手里说:“妈的海哥那局我吓死了。我和人赌外围,你输了我输200。”
  “海哥那局他自己太紧张了,不然他赢了的。”
  “还好没赢,老子屎差点给你吓出来了。”
  “我怎么知道他技术长进这么多。哪,我拿100,其他的你拿去。”
  “你只拿这么点啊?”裴敏把钱捏手里,不好意思地说。
  “你要照顾的事那么多,给维君哥送条烟去好了。你拿着吧,顺便把台子钱给了。”
  “给个屁,陈老板精得很,今天下午进来看球的每人收一块钱入场费,他还问什么时候你还来打。”
  “还来?那得问陈远看够没有。”小峰转身去看着陈远。
  “太残忍了,我觉得最后那三个家伙好凄凉的,还有第一个。”陈远说。
  “凄凉?你是没看到小时候小峰练球呀,那才叫凄凉。那时候他输了个8比0,回来后……”邵亮把话接过来。
  “你话真多诶。”
  “不说那个,晚饭我请,陈远你要来吗?”裴敏问。
  “我马上得回我伯伯家的。小峰,你还有什么不会的?”
  “游泳呗。”邵亮冷冷地补了一句,然后大家哈哈大笑。
  “那天在河边,是你掉进河里去的吗?”
  “不是掉进去,是跳进去。”小峰纠正。
  “不是跳进去,是自杀。”裴敏纠正。
  “住在长江边的人不会游泳噢。”陈远说。
  “是啊,我认识的人里面就小峰一个人不会游泳。每次我们踩水,他就踩泥。”
  “我已经会了,不信明天去。”
  “你在哪学的噢,没看你去细河啊。”邵亮问。
  “这里。”他指一指自己的脑袋。
  第二天早上的游戏室之约就没有桌球室那么热闹了,夏天清晨的游戏室只有彻夜未眠的赌徒和早早起床的穿梭在那一排游戏机室里的小孩子。小峰就带着陈远去找那些益智类适合女孩子玩的机种──这样的机器在团风少得可怜,但也有那么几台。陈远在机器上表现出完全的手足无措,每一次危机都伴随着她长长的好听的尖叫,小峰很无奈地望着她,而她只看着屏幕,脸红红的,而且不像是热红的。打到早晨十点半,两人离开《双截龙》的机器后,陈远才一身汗水地宣布再也不玩了。他俩坐在最宽敞的豪门娱乐厅的吊扇下面吃着雪糕,其间豪门的女老板还让小峰帮忙修了下操纵杆。
  “你为什么不肯表演用脚打游戏啊?”
  “姿势太难看了,我不干。”
  “你现在到每个游戏机室都不买币的吗?”
  “不买的,我初二之后就不买币了。”
  “真酷啊。凭什么优待你?”陈远羡慕地说。
  “玩得太多了,老板和我爸他们本来就很熟的,再加上有时候男老板不在,机器坏了,他们就喊我去修。找不着我就撒几个游戏币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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