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钟这把穿越火线丛林匕首首,手游啥时候出呢,灰常喜欢

在玛尔特菲娜女伯爵的森林里
《在玛尔特菲娜女伯爵的森林里》
希施金 俄国
男人最骄傲的不是睡过多少女人,而是经得起诱惑,并且有女人愿意和他睡一辈子。女人最骄傲的不是拥有多少男人,而是耐得住寂寞,并且她男人为她拒绝多少女人。
纠结忧伤,几乎彻夜不眠,脑海里混乱的、模糊的都是旅途中的种种画面,一幅幅,挥之不去!
客厅换了新地毯和国画,眼神滑过,似乎熟悉似乎遥远。简单收拾一下房间,坐下后,我发了近一上午的呆。窗外,再也不是天山上的蓝天。龙门石窟浅灰色的天,把我的忧伤拉的更久,更长。旅途是快乐的,可旅行回来之后,带给自己的都是无法遏止的忧伤,淡淡的哀愁。常常自己恨自己为何画地成牢,无法挣脱?!
日子将延续,生活在原处,心却在远处!纠结!
我从看似平淡的生活中挑选出古怪的细节,发掘微不足道的笑话,同时展露潜伏在平静生活下强烈的情感暗流。他,清瘦的脸上饱含着忧虑的眼睛标志着他是多么的失落;她,第一眼就可以让人看出的神经质和激情交织,很明显这就是她本身思想的投射。我观察到了这些人的古怪行为,也用一个内心柔软而温和的观察者的眼睛记录下了这一切,包括我自己的行为。
我每天在自己的小说世界中流连,创作小说。她和他是这个古怪而迷失的网络的一个结点,通过他们,许许多多迷失的灵魂得到展现。在小说最后,他们织成了一个以他们为中心的体系。
这些迷失的灵魂反映了如今的城市居民的流行趋向———与世隔绝,只与自己的思想和习惯为伴,就像电影里寂寞的城市。独立的个性本身就很难构建一个社区,而成为你自己的冲动更让这种个性偶尔产生的要找到某人的欲望被驱逐。
实际上,就算是偶尔产生,这种寻找某人、需要某人的欲望还真是要命。人们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将这种需要表达出来,为自己的欲望找寻一个出口,一些表达方式很感人,一些表达方式看起来很可笑,一些表达方式则让人起鸡皮疙瘩……
听着音乐,无意中舀了一勺咖啡送到嘴边。起先我已掰了一块“奥利奥饼干”放进没加糖也没加奶精的纯咖啡中准备泡软后食用。带着点心渣的那一勺咖啡碰倒我的上腭,顿时使我浑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一种舒坦的快感传遍全身,我感到超凡脱俗,却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觉得人生一世荣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时遭劫亦无甚大碍,所谓人生短促,不过是一时幻觉;那情形好比恋爱发生的作用,它以一种可贵的精神充实了我。也许,这感觉并非来自外界,它本来就是我自己。我不再感到平庸、猥琐、凡俗。这股强烈的快感是从哪里涌出来的?我感到它同咖啡和点心的滋味有关,但它又远远超出滋味,肯定同味觉的性质不一样。那么,它从何而来?又意味着什么?哪里才能领受到它?我喝第二口时感觉比第一口要淡薄,第三口比第二口更微乎其微。该到此为止了,喝咖啡的功效看来每况愈下。显然我所追求的真实并不在于咖啡之中,而在于我的内心。咖啡唤醒了我心中的真实,并不认识它,所以只能泛泛地重复几次,而且其力道一次比一次减弱。我无法说清这种感觉究竟证明什么。但是我只求能够让它再次出现,原封不动地供我受用,使我最终彻悟。我放下咖啡杯,转向我的内心。只有我的心才能发现事实的真相。可是如何寻找?我毫无把握,总觉得心力不逮;这颗心既是探索者,又是它应该探索的场地,而它使尽全身解数都将无济于事。探索吗?又不仅仅是探索,还得创造。这颗心灵面临着某些还不存在的东西,只有它才能使这些东西成为现实,并把它们引进光明中来。
哲学起源于生命的痛苦和对人生世界结构的惊讶。
“全部人类历史从根本上说是思想的历史。”——H.G.韦尔斯
时世之变迁令多少昔日的荣耀和辉煌随风而逝,只有思想,人类不懈探索的伟大思想傲然独立。它们如同山脉一样巍然相连,续写着人类历史。只有它们才是真正伟大的、自由的。它们是普照世界之光。是人类最大的光荣。这些伟大的思想虽然不能给我们带来面包,但是它们却能给我们带来高贵的尊严、深沉的力量和前行的勇气,能穿透那些顽固的世俗之墙,让我们那蒙尘的心灵清新自然,光洁明亮。
亲爱的我的爱人,在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你这位我生平唯一的爱人,如果你不是深深地爱着我,如果不是你给我制造的内心的大痛苦和大折磨,真的,我可能永远沿着原先的平庸轨道走完生命的全过程。
“给我一场风暴,如果那是恋爱”。这首童谣深深打动了我。自从你爱上我,我爱上你,深深相爱又不能在一起的痛苦时常折磨着我,拥有这种痛苦,我对万事万物(尤其是文学艺术作品,其中包括音乐,)变得非常敏感,比原先要敏感数百倍。
自从我们相爱之后,我就变得更加多愁善感了。即使站在一棵垂柳面前,也好像能同它进行一番长长的对话。
爱你的痛苦营造了我渐渐走向内心的“世界痛苦”;可以说,正是因为当年爱你却不得已拒绝了你,我才渐渐得到了一个世界观:老天爷在这里关上一扇门,却在那里打开一扇窗。
拒绝了你的爱的爱的苦闷和压抑。慢慢让我明白,这苦闷同压抑相加,培养了我的成熟和我的气质。诚然,古人云:“天将与之,必先苦之。”这里又是平衡,对称即平衡。
很多名人的一生发展轨迹或多或少都同异性(一个或几个)有着这样或那样紧密的关系,甚至是决定性的转折点。比如梅克夫人对柴可夫斯基及其音乐创作的影响。他和梅克夫人从没有见过面,只是在通信中保持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两人的所感所思常常是相通的,有时梅克夫人好像也在参与柴氏的创作。正如柴氏在信中所说:
“……我的音乐进入了你的心坎里,而你也经历到了我作曲的时候充满着的感情了!”梅克夫人是一个非常有教养且懂音乐的贵妇人,尤其理解柴氏的作品:“在你的音乐中,我听见了我自己,我的气质,我的感情的回声,我的思想和我的悲哀。”(梅克夫人致柴氏)
人的惧怕有三层涵义:其一,原始人怕黑夜降临,因为黑夜意味着有毒蛇猛兽或妖魔鬼怪以及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敌对力量要陷害自己,人的身心很不安全;其二,有人怕抬头仰望星空。因为星空意味着无限。人是一个小小的有限。人很害怕直面无限。第三,怕在周末黄昏追问人生的目的和意义。
爱你的痛苦始终折磨着我,我知道没有什么人可以救我,谁也救不了谁,我只能凭自己对生活抱有希望,保持乐观的心态,慢慢恢复,奇迹才会出现。屡遭磨难而不倒的人,靠的是思想而不是运气;运气只能成全偶然的成功,坚毅才是支持我走过坎坷的力量。
莎士比亚说:“全世界是一座舞台,所有的男人女人不过是演员……”
或许,所有人都应该做的就是把自己的角色演好,演得尽善尽美,有声有色,轰轰烈烈。
亲爱的我的爱人,你是否知道,自从我不得不离开,又不得不远远地看着你,那些日子是多么难熬的痛苦啊!那些日子,我害怕周末黄昏或暮色苍茫时分。
其实,这是一种心理病,也是一种哲学病,却是一种有益于形成世界观的病。因为它在本质上是“世界痛苦”。
登高望山海,满目悲古昔。
世路如秋风,相逢尽萧索。
从李白这些诗句中透露出来的情绪,正如我所说的“世界痛苦”。
从前我对这样的诗句根本不会产生什么共鸣,受到来自爱你却不得不拒绝你的打击和创伤后,我开始有了这样共鸣。——你看,你却成了我的中国古诗词的辅导老师。是你教会我如何去识读、感受古诗。
最终,“惧怕周末黄昏”为我营造了一种心理氛围,迫使我坚决退回自己的内心世界,进一步同文学等艺术发生共鸣,走向对生的沉思和死的默念。当然它已经百分之百地掌握了你的阴影或色彩。获得这种认识是我这些年来的最大收获。
20年,弹指一挥间,熬白了少年头,只等你召唤,待从头,收拾旧河山。今天我依然深爱着你,很后悔当年拒绝了你。可是,每经历一次这样的痛苦境界,我就有一次大的长进。于是,我起早贪黑,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赶路。我把自己比作是一列晚点的列车。当然,我绝不是为了追求“丰屋美眼,厚味姣色”;而是为了得大道,得小道,小有福;得大道,大有福。
只有这样,生命才有意义。这也进一步决定了我的价值观以及生存方式或态度:“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士志于道”;“君子学以致其道”。“致虚极,守静笃”引起我的强烈共鸣。我偏爱过恬淡虚静的精神生活。直到今天,我依然如此,我拒绝奢侈。因为这不利于默契大道。想到这里,我的意志比以前更坚强。我一无所有,只有自己的意志了。我不孤独,我有我的意志、我的广大世界同我日夜作伴。
在钟亭坐久了,有晚景卧钟边的况味。我用双手摸着那口多年沉默不语的大钟,我同自己倾心交谈,自己宽慰自己。离开钟亭,来到教堂门口,教堂里空空荡荡,空气清新,夕阳照在瑰丽的陈设上,显得更加堂皇,也更有人情味。教堂!它同住宅楼紧挨紧连;在金满地街,它的西门介于两家紧邻之间:一边是大药房,一边是住宅。它与这两家墙挨墙,没有丝毫距离。它就像城市的普通居民之家,街上编有门牌号码,它也有个门牌号码。
回望时,我突然望见钟楼的塔尖,有几只鹊儿散歇在钟楼的塔尖,看上去一动不动,说不定它们正盯住一只小虫,准备下喙,就像稳坐钓鱼台的渔夫准备抬竿,停歇在浪尖的海鸥准备啄鱼似的。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钟楼没有一丝一毫的庸俗、浮夸和鄙吝之气,我喜爱自然景物和天才的作品,并认为唯有自然和天才之作才富于有益的影响;至于自然景物,当然不可假手人工,比如园子经园丁一弄,自然反而受到糟蹋。
这教堂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显得从本质上就与别的建筑不同,而真正意识到它别具一格,确定它的存在具有个性、敢于独树一帜的则是它的钟楼。为教堂立言的,也是这座钟楼。
尽管我对建筑学一窍不通,但我尤其相信,在这座钟楼的身上,模糊地看到了自己心目中最可贵的东西,那就是既自然又不凡的气派。
我想,或许,一切业余的才是最美的。
“坚硬的岩石是时间的女儿,”在人类精神苍穹底下,我早已习惯眼望闪电,耳听惊雷。
我们在寻找人类知识的统一性的同时,也在对中国传统文论中的“文”字作推广。原来对“文”这个汉字的认识和理解几乎耗费了我数十年的时间,这也是我一生的追求。如今才明白,对“文”这个汉字的全部涵义的漫长把握过程,也是我一生成长的过程。只有当我把这个汉字的不同侧面和层面识读了,把握了,我才宣告我成熟了!
“文”是什么?文字,文句,文章,诗文,文思,文风,文坛,文科,文体,文盲,文人,文法,文笔,文采……对“文”字作上述理解对吗?当然不错。中国古人还作了进一步阐述:“文必秦汉,诗必盛唐。”
“文章者,不朽之盛事。”
当时我把“文”这个汉字作一推广是较模糊的,也是无意识的。到了今天我才知道,“文”这个汉字应当且必须涵盖文科和理科。只有这样才是天地的至文。
原来,我一辈子都在同广义的语言文字打交道。学好它,成了我的人生使命。而写作是我的归宿,我的家,没有语言文字,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于是,我选择了逃走,逃到了北大,埋入书的海洋。然而好些日子,我却站在北大黄昏暮鸦在林间小泊,数点苍茫里,我看着它们,感觉它们就是如我般失恋人的鸟雀,是的符号,正如黑格尔把黄昏猫头鹰的飞翔看成是哲学沉思的象征。
亲爱的我的爱人,我们就是为了永远相亲相爱,永远在一起,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我们必须历经种种困阻、危险和深渊。那些不可理喻的事物,那些奇妙的事物,那些悲哀的事物,还有美妙的事物。考验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度过了。于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实现了我们的目的。
亲爱的我的爱人,今天我只想告诉你,原来,我是多么的爱你啊!这些年来,我只做了这一件事,而它的原点之一正是来自我对你的爱的拒绝。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是我的情人,更不是我的丈夫,你只是我的爱人!将来你一定是我的情人、丈夫和爱人!我们要好好在一起,相亲相爱!
黄昏时,当我散步归来,想到我将会有很长时间无法与我的爱人联系,而且在长长的一段时期里我只能在梦中与我的爱人相见,这时钟楼反倒因为白日已尽而显得格外温柔,它倚着苍白的天空,像靠在深褐色的丝绒坐垫上的四周;围着塔身飞翔的鸟类的叫声更衬托出它的寂静,更拔高了它的尖顶,使它具有某种难以言传的意味。
即使我走到教堂后面某条已经看不到教堂的街上,那里房舍的布局似乎也是由钟楼在哪里出现而定的;也许它出现在看不到教堂的地方才更显得惊心动魄。当然,另有不少钟楼在这类景观中比它壮丽,我的脑海里就有好几幅钟楼屹立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之上的图景,但它们与眼前这座钟楼相比,艺术上各有异趣。
此刻,我的眼光落在钟楼的身上,它总高踞于一切之上,在一个意想不到的高处把房舍楼宇召集到它的跟前。在我的心中,它像上帝的手指;上帝本人可能隐迹于芸芸众生之间,我并不会因此而混淆上帝与凡人的区别。一连几个钟头呆立在钟楼前苦思冥想地追忆,我已把该走的路和该办的事置诸脑后,而我的内心深处感到从遗忘中夺回来的地盘逐渐变得坚实,并得到重建。
追求虚荣是我所无法体会,甚至无法理解的一种感情,所以,我更为焦急地在寻问自己的道路,我转过一条街……但是……这是在我自己的心中寻问。
哦,亲爱的我的爱人,时间无法抹去如此深情,你再也不能使我动摇,你永远是我的爱人,我已不能离你而去!
离开了爱我的日子,你终究无法爱上那个粗俗的女人。你不甘心,你继续往前走,渴望找到属于你的爱人,从你身边经过的女人无数,那些怀有鬼胎心计的女人;试想,你在玩弄那些女人的同时,那些女人也在玩弄你。因为柏拉图早就告诉我们,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所以即使你犯了天大的罪,罪该万死;即使你背叛了“天”,背叛了“地”,背叛了我们的爱,我也要来救你,并且告诉你,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一如既往地爱你!
哦,亲爱的我的爱人,尽管我们走过了很长的弯路,但你永远是我的爱人,我一直会这样永远地爱着你下去。我的思想就像一个隐蔽所,我躲在里面感到很安全,甚至还可以看看外面发生的事情。
当我看到外界的某一件东西,看到的意识便停留在我与物之间,在物的周围有一圈薄薄的精神界线,妨碍我同它直接接触;在我同这种意识接上关系前,它又仿佛飘然消散,好比拿一件炽热的物件,去碰一件湿淋淋的东西,炽热的物体接触不到另一件东西上的潮湿,因为在触及前水分总是先已气化。
我在看书的时候,我的意识同时展现出多种不同的情景,它们斑驳杂陈地仿佛组成一幅五光十色的屏幕,上面展现出埋藏在我内心最深处的种种愿望,乃至于我在沿江风光带某个角落间所见的纯属外观的各类景色之中,最切近我内心深处、并不断活动着又统帅其余一切的,是我的信念和我的愿望:我相信我正在读着的那本书里有丰富的哲理,蕴藏着美,我但求把它们占为己有,不管那是本什么书。
我念念不忘的是:认识真和美是我的思想所追求的目标。
我在阅读的过程中,这一中心信念不断地进行由表及里和由里及表的运动,以求发现真理,随着信念而来的是我积极参与的活动所产生的内心激荡,因为那些过去的我的曲折经历,常常比一个人整整一生的经历更为丰富、更为充实。还有我所读的那些书本里发生的种种事情;的确,受事件影响的人物,或许并非“实有其人”。但是,一位真实人物的悲欢在我们心中所引起的各种感情,却只有通过悲欢的具体形象作媒介,才能得表现;小说家的聪慧之处或许在于了解激情的机制中,既然形象是唯一的要素,那么干脆把真实人物除掉的那种简化办法,就是一项决定的完善措施。一个真实的人,无论我们对他的感情有多深,总有相当大部分是我们感官的产物,也就是说,我们始终无法看透,总有一种僵化的分量是我们的感觉所抬不动的。遇到有什么不幸落到这人的头上,我们固然也能为之而伤心,但是我们心目中他所遭受的不幸其实不过是整个不幸概念中的一小部分而已;甚至他本人也只能感受到整个概念的一部分。小说家的创举在于想到用数量相当的抽象部分,也就是说,用灵魂可以认同的东西来替换灵魂无法看透的部分。既然我们已经把这些新形态下的人物的举止和感情化做了我们自己的举止和感情,既然这些举止和感情是在我们的内心得到表现的,而且,当我们心情激荡地翻阅书中一页又一页的文字时,书中人物的举止和感情在我们的内心控制了我们呼吸的急缓和目光的张弛,那么,表面上的真实与否又有什么要紧?小说家一旦把我们置于那样的境地,也就是说,同纯属内心的种种境界一样,凡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都得到十倍的增长,那么,他写的那本书就会像梦一样搅得我们心绪不宁,但是这比我们睡着时做的梦要清晰明朗些,因而也留下更多的回忆,到那时我们的内心在一小时中可能历经到各种幸与不幸,我们实际生活中或许得花费好几年的功夫才能领略到其中的一二,而最激动人心的那些部分,我们恐怕终身都体会不到,因为幸也罢不幸也罢,在生活中都是缓缓地发生的,慢得我们无从察觉(例如:悲哀莫大于心死,可是我们只有在阅读时,在想像中,才体会到这种悲哀;现实生活中心灵的变化同自然界的某些现象一样,其过程相当缓慢,倘若我们有可能对变化中的每一个不同状态逐一进行验证,那么我们连变化的感觉都会丧失殆尽的)。
真实人物的故事发生的环境显然不如书中人物命运那样深入我的内心,但它对我的思想的影响,却远比我从书本上抬眼看到的周围风物的影响要大得多。当我从书上阅读到山明水秀的风景地,我就神往那一片山明水秀的地方。书中的景物仿佛就是大自然本身的一个真实可信的部分,值得细细玩味、深深探究。因为如果一个人感到始终置身于自己的心灵之中,那么他就不会觉得自己像置身于一座岿然不动的牢笼中一样,而会觉得自己像同牢笼一起卷入无休无止的飞跃,力求冲出牢笼,到达外界,同时惶惶若失地始终听到自己的周围回荡着一种声音,它不是外界的回响,而是内心激荡的共鸣。我们力求在因此而变得可贵的万物中重新找到我们的心灵曾经其上的反光;我们失望地发现在自然中万物仿佛失去了原先在我们思想中由某些相近的观念所赋予的魅力;有时我们把这种精神力量全都化为光华熠熠的机敏,以影响我们明知在我们身外却又无法触及的他人。因此,我之所以总是围绕着我所爱的爱人想像我最向往的地方,我之所以希望他来领我去游历那些地方,为我打开一条通往陌生世界的渠道,这并非出于偶然而简单的联想;不,因为我对游历和爱情的梦想只是我全部生命力所迸发出的同一股百折不挠的喷泉中的不同力炬罢了;今天我好比把一股表面看来屹然不动、映射出彩虹的水柱按不同高度划分成几截那样,人为地把我的这股生命力划分出不同的力矩。
我继续出入同时在我的意识中并存的各种境况,在得以展现那些境况的真实的视野之前,我终于得到了另一种快感,安坐的快感,呼吸新鲜空气的快感,不受外来客骚扰的快感,当客厅里的挂钟敲响下午5点,我更因发觉下午的时光已开始被消耗而感到痛快,我数着钟声直到最后一响,计算已经消耗的总数。允许我在阳台上看书的时间仿佛也随之而散去,直到我准备起身去做晚饭;我在阅读时追随书中主人公走南闯北弄得弄得相当劳累,要由精美的晚饭来补偿我的辛苦。每过一小时的钟声响过一次,仿佛上一次的钟声离眼前才不久;一次次的钟声在天上挨得很近,我简直难以相信,在两个金色刻度之间,那短短的蓝色弧线下,竟能容纳下整整60分钟。有时候,敲得这么勤快的钟声,这一次比上一次多了两响,那就是说这中间有一次钟声我没有听到,其间发生了什么事对于我来说等于没有发生;读得入迷就跟睡得很踏实一样具有神奇的魔力,我的耳朵像中了邪似的失去听觉,寂静的蔚蓝色表盘上的金色钟点也抹得了无痕迹。星期天晴朗的下午多迷人啊!在家中南阳台上,我精心地把个人生活中平庸的琐事统统抛开,用另一种曲折的生活,不同寻常的追求来加以充实,我向往着一个被纵横的流水滋润和灌溉的地方。美丽的星期天的下午啊,当我一想到你们,至今犹历历在目,确实,当初我把书一页页往下读的时候,白日的炎热在逐渐消散的时候,你们就已经把那种不寻常的生活裹了起来,让它逐渐地,一点一点地结晶。这个晶体变化极慢,里面贯穿着枝头的绿叶和你们静悄悄的回荡着声响、香气宜人的透明的每一个钟点。你们把那种生活保存了下来。
我读到这样的一段话,便记录了下来,“我们倒不是说我们怒斥别人附庸风雅是言不由衷的,却无法知道自己也是那种人,至少靠我们自己是无法办到的,因为我们向来只知道别人热衷于什么,至于自己醉心之所在,我们略知的一二也都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七情六欲只通过间接的方式、只通过想像影响我们,而想像早已用体面得多的中间动机替换了原始的动机。”“‘我可怜的小山楂树啊,不是你们使我伤心,逼我走。你们从来也不让我痛苦!所以我将永远爱你们。’我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对它们许愿说,我长大之后,决不像别人那样荒唐地过日子,即使在巴黎,遇到春天,我也不去拜客,不去听那些无聊的敷衍,而是要到乡下来探望第一批开花的山楂树。”普鲁斯特真是一个可爱的敏感的书呆子,这段话写得多么天真啊!
亲爱的我的爱人,今年这个冬天,不需要考虑给你发短信,也不需要给你电话问候,我觉得只有散步才令我特别开心,因为我总是读了好几个钟头的书之后才出去散步的。整整一个上午,我坐在阳台上的布沙发上读书,读到感到累了,我就将羊毛披肩往肩上一披,出门散步去。我的身子经过长时间的静止,积累了充沛的活力,需要像撒出手的陀螺一样,在转悠中消耗积累的能量。我漫步于湘江风光带。我想,今年冬天我所读过的书,都各有自己的精魂,而那精魂仿佛要由你的那一吻来传递给我似的,我的想像一经触及我的肉体感受,便取得了蓬勃的活力,它像电流传遍我想像所及的每一个角落,于是我的欲望再也没有局限了。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浮想联翩时经常有这种情况,习惯的作用暂时中断,我们对事物的抽象概念也都被抛到一边,我们由衷地相信我们所在的那个地方,生命别具一格,自有它独特的个性,所以,我的欲望所召唤的你对我来说并不是你的一般典型,也就是说并不只是单单的你,而是这片土地的必然的、自然的产物。因为,凡身外之物,无论大地还是生灵,我都觉得格外可贵,格外重要,具有格外真实的生气;可是,它们在很多人心目中就没有这么可贵、这么真实。而这时,大地呀、生灵呀,真的就这样与我紧紧相连,它给予我的愉悦,就真的这样真实!
从你出事的那天起,我心慌意乱。这么多年过去了,尽管我对你的一切一无所知!可是当年你心猿意马地深爱着我,不管不顾地要与她离婚与我结婚,我却狠心地拒绝了你!我痛恨我自己!每当我出去散步,我总比以前更为自己因缺乏文学禀赋,不得不断绝当大作家之念而痛心不已!我离开人群,独自遐思时,憾恨之情更使我苦楚难当,以致为了不再受这痛苦的折磨,我的理智索性采取有意止痛的办法,完全不去想诗歌、小说以及由于我才情寡薄而无从指望的诗一般的前程。我只是想你,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坚持爱你,坚持等你!除非你真的先我离开这个世界,那么我的余生就只能写我们悲烈的爱情故事了。于是,一个屋顶,反照在石头上的一点阳光,一条小路的特殊气息,忽然脱离一切文学的思考,与任何东西都无联系地使我感到一种特殊的快乐,使我驻步留连;我暂停观赏的另一个原因是由于这一切事物仿佛在我所见不到的隐蔽之中蕴藏着某种东西,它们请我去摘取,我却竭尽全力而无处觅得。因为我感到这东西蕴藏在它们的内部,所以我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那里,用眼睛看,用鼻子嗅,想用自己的思想,钻进这形象和这气息的内部去。
我继续往前走,那么我专心致志地、一丝不苟地追忆那屋顶的形状,那石头的微妙的细节;也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它们仿佛饱满得要裂开似的,仿佛准备把它们掩盖下的东西统统都交给我。当然,虽说能使我重新萌生当作家和诗人的希望的不是这些印象,因为它们总是同某个既无思考价值又同任何抽象真理无涉的个别对象相联系,但它们至少给了我一种无由的快感,一种文思活跃的幻觉,从而排遣了我的苦恼,排遣了每当我想为我们的爱情写一部巨著寻找一种哲学主题时所自恨不已的无能感。然而那些印象以具体的形态、色彩和气味迫使我意识到严峻的责任:我必须努力找到隐蔽其中的东西。但是这任务太艰巨了,我很快就为自己找到逃避努力、免去劳累的借口。幸亏相约一起散步的云芳来了,她正在叫我了,我感到我眼前不具备进行有效探究所必需的平静心境,倒不如索性不去想它为好,省得早早地徒劳无功。于是,我不再为外面裹着一种形式、一股香味、但里面又不知包藏何物的那些东西操心了;我心安理得,因为我正在把受到形象外衣保护的那些东西带回家去呢,我感到它在形象的外衣下,同每逢我外出的日子,我会买一大堆水果和零食,装在购物袋带回家去。但是,回家之后,我就另有所思了,所以,那块阳光反照的石头,那片映在水面的屋顶,那悠悠的钟声,那草木的气息,还有许多各不相同的形象,也都在我的脑海中堆积下来,就跟我散步时买回家的各种各样的水果和零食堆积在客厅里一样。而隐蔽在那些形象下的实况,我虽曾有所感,却始终缺乏足够的毅力去发现,慢慢也就泯灭了。
继续漫步在湘江风光带上,音乐自始至终陪伴我左右。这是由钢琴和小提琴演奏的一部作品。起初,我只体会到这两种乐器发出的物质性的音质。而当我在小提琴纤细、顽强、充实、左右全局的琴弦声中,忽然发现那钢琴声正试图逐渐上升,化为激荡的流水,绚丽多彩而浑然一体,平展坦荡而又像被月色抚慰宽解的蓝色海洋那样荡漾,心中感到极大的安慰。在某个时刻,我自己也不能清楚地辨认出一个轮廓,也叫不上使我喜欢的东西到底叫什么名字,反正是突然感到着了迷,我就努力回忆刚才那个乐句或者和弦(我自己也说不清);这个乐句或者和弦就跟夜晚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的某些玫瑰花的香气打开我们的鼻孔一样,使我的心扉更加敞开。可能是因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乐曲,所以我得到的印象是如此的模糊,一种也许正是真正的纯粹音乐的印象,是局限于这个范围,完全别具一格,不能归之于任何别的种类的印象。这样一种印象,在一刹那间,可以说是“无物质”的印象。当然这时我们听到的音符,按照它们音高和时值,会在我们的眼前笼罩或大或小的空间,描画出错综复杂的阿拉伯式的图案,给我们以广袤或纤小,稳定或反复无常的感觉,然而这些感觉在我们心中还没有牢固地形成,还不足以会被紧接而来的,甚至是同时发出的音符所激起的感觉淹没以前,就已经消逝了。而这种印象却还会继续以它的流动不定,以它的“淡入或淡出”,掩盖那些不时冒出、难以区别、转瞬即逝、只能由它们在我们身上产生的特殊的快感才得以辨认的,无法形容、无法记忆、无法命名、不可名状的主题——即使我们的记忆,像一个可以复制的浏览器一样,能为我们提供那些逃遁的乐句的存储,却无法使我们能把它们跟随之而来的乐句加以比较,加以区别。就这样,当我感觉到那个甘美的印象刚一消失,我的记忆就立即为我提供了一个记录,然而那是既不完全又难持久的记录;但当乐曲仍在继续时,我毕竟得以向这记录投上一瞥,所以当这同一个印象突然再次出现时,它就不再是不可捕捉的了。我就可以捉摸这个印象的广度,捉摸与它对称的改编乐句,捉摸它的记谱法,捉摸它的表现力;我面前的这个东西就不再是纯音乐的东西,而是帮助我记住这音乐的图案、建筑物和思想了。这时候,我就能清楚地辨认出那个片刻之间在音响之波中升腾而起的乐句。它立刻唤起我一些奇妙的快感,我感到这是除了这个乐句以外如何别的东西都不可能给予我的,因此对它产生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喜爱。
这个乐句以缓慢的节奏把我领到这里,领到那里,把我领到一个崇高、难以理解,然而又是明确存在的幸福。突然间,正当这个乐句把我领到一个地方,而我在休息片刻后正准备随它继续前进时,它猛地变换方向,以速度更快的细碎、凄然、温和而无休止的运动,把我带向新的境界,随即又消逝了。我热切地祈望着它再来。而它果然又重现了,然而并没有对我作出什么明确的启示,而我身上激起的快感也没有以前那样深刻。可是当我回到家里,我却需要它:我仿佛成了这样一个人,我为那个曾经说深爱我的那个男子在我的生活中注入了一种崭新的形象,这个形象强化了我自己的感情,可我是否还能重逢那个深爱我的那个人,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对这个乐句的喜爱仿佛在一瞬间在我身上产生了恢复已经失去的春春的活力。很久以来,我坚持把生活跟理想结合起来的念头,不把它局限于追求日常乐趣的满足上,而我认为——虽然没有正式对自己说——这种情况到死也不会改变;更进一步,我既然感到头脑里有一种崇高的理想,于是就完全相信这种理想思想存在于天地之间。因此,我就养成了逃避存在于琐碎不足道的思想之中的习惯,也就不再去追究事物的原委。同样在谈话中间我竭力不对任何事物畅谈由衷的见解,只是提供一些本身能多少说明问题,而我自己无需倾其所知的细节。我对菜肴的烹调方法,对某个画家的生卒年代,对他的作品的标题却是越来越有兴趣,直至了如指掌。有时,我情不自禁地对某一作品,对某种人生观发表见解,但语含讽刺,仿佛我对自己所说的话也并不完全赞同。然而,就像某些多病的人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接受一种新的治疗方法,身体上莫名其妙地自发出现一种新的变化,就仿佛觉得自己的病大为减轻,因而开始看到今后有过与前完全不同的生活的可能性一样,我这一回也通过对自己所听到的那个乐句的回忆,通过自己为了看一看是否还能发现这个乐句而请景区管理员重新播放这首协奏曲,在我自己身上发现了以前不再相信的一个看不见的现实;此外,仿佛音乐对我那干涸的心灵有一种治疗的作用似的,我也重新产生了把生活奉献给某一目标的愿望,甚至是力量。可是,我尽管记得起这乐句使我产生的无法表达的特殊的乐趣,尽管眼前能看到这个乐句描绘出来的形象,却不能把它哼唱出来。后来,我也就不再去想它了。
而今晚在家里,非常非常神奇,当我打开钢琴刚开始弹了几分钟,忽然在一个延续两小节的高音之后,看到自己所喜爱的那个轻盈的、芬芳的乐句从这拖长的、像一块为了掩盖它的诞生的神秘而悬起的有声之幕那样的音响中飘逸而出,向我款款接近,被我认了出来——这就是那个长期隐秘、细声细气、脱颖而出的乐句。这个乐句使如此不同凡响,它的魅力是如此独一无二的,任何别的魅力都无法替代,对我来说,就好比令我赞赏不已的爱人突然在我的眼前出现,就是我以为永远也不能再见的爱人一样。最后,这个不倦的指路明灯式的乐句随着它芳香的细流飘向远方,在我的脸上留下了我微笑的痕迹。原来这是门德尔松的《钢琴小提琴奏鸣曲》。它我把记住,从此就可以在家里随时重温,研究它的音乐语言,掌握它的秘密了。
认识作品就如同认识在时间中实现的事物一样,这个过程是让人忧郁的。当门德尔松奏鸣曲中最隐蔽的东西向我显露时,我最初所注意并喜爱的东西,在我的感觉所无法作用的习惯的支配下,开始逃走,离开我。既然我只能在相继的时间中喜爱奏鸣曲所给予我的一切,它便像生活一样,我永远也无法掌握它。
然而,伟大的杰作并不像生活那样令人失望,它最初给予我们的并不是精华。在门德尔松奏鸣曲中,最先被人发现的美也是最快使人厌倦的美,而原因大概是这种美与人们已知的美最接近。然而当这种美远去后,我们爱上了某个片段,对它新颖的结构迷惑不解,我们无法识辨它,无法触及它一丝一毫。我们每日从它身边走过而毫不觉察,它自我保存得十分妥帖。在它自身美的魔力下,它变得不可见,始终不可知,一直到最后它走向我们,而我们最后离开的也是它。
我们对它的爱比对其他一切的爱都长久,因为我们花了更长的时间才爱上它。就像我们爱上一个人需要时间的考验一样。一个人理解比较深刻的作品所需要的时间,与公众爱上新的传世之作所需要的多少年甚至多少世纪相比,仅仅是缩影和象征。
这个奏鸣曲真美!
是啊,这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这是一部只有懂它的人才能产生强烈的印象的作品。
甚至当我就我心爱的那个乐句发表一两点见解的时候,云芳却答道:“嗨,你说逗不逗?我可从来没有注意到;我呀,对音乐就没什么感觉。”我用赞赏的眼光注视着她,满腔热情地听她一口气说出这么些话来。云芳就这样,对她并不懂得欣赏的音乐作品以及大师们的绘画作品,都避免发表意见,也不假装能够欣赏。是啊,大多数人只能从他们已经慢慢地接受了的那种艺术当中的老一套的东西里领略大自然的魅力、美和形象,而有独创性的艺术却正在抛弃这些老一套的东西,所以作为大多数人在这方面的代表,云芳既不能在门德尔松的《钢琴小提琴奏鸣曲》中,也不能再某位画家的肖像画中发现他们所理解的音乐的和谐和绘画之美。钢琴家演奏的时候,他们觉得他是在钢琴上随便弹上几个音符,这是他们已经习惯的形式所无法联系起来的,而画家只是在画布上随意抹上点颜色而已。当他们在画布上辨认出一个人形时,他们也觉得它笨拙俗气,也就是说,缺乏他们用来观察路上的行人的那个习惯画法所显示的优美,也觉得它不真实,仿佛画家不懂得一个人的肩膀是这么长的,也不知道女人的头发是不会长成淡紫色的。
是啊,门德尔松是伟大的音乐家!有人说,大凡音乐家、画家精神都快错乱了,在精神错乱下,才能创造出伟大的作品。我似乎从这首奏鸣曲的某些片段中就可以听得出来。我也并不觉得这种看法荒谬,不过却为之不安,因为一部纯粹的音乐作品本来就不包含任何逻辑关系,言语中逻辑关系的错乱表明说话人神经不正常,但我总认为在一首奏鸣曲中显示出来的错乱却是跟一条狗或者一匹马的精神错乱(尽管当真可以观察出来)同样神秘的东西。
我常常喜欢保留美好的记忆,忘却那些不那么美好的记忆,总喜欢勾勒美好的记忆;只是偶尔记忆起那些让我感到难堪的不那么美好的记忆来,这让我泛起几点红晕;这种必然性使我感到痛苦,因这说明理想的东西总是无法得到,而现实的幸福总是平庸不足道的。
眼前,我正在网络上看一幅版画。
我有点不舒服,穿着一件花棉袄,胸前绣满了花样。头发没有结拢,披散在我的面颊上,两条腿放在电脑桌下的实木烤火架上,(为了节约用电,冬天我坚持不用空调取暖。)以便看那幅版画而不致太冷太累;这幅版画上的女子跟罗马西斯廷小教堂一幅壁画上耶斯罗的女儿塞福拉是那么相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素来有一种特殊的爱好,爱从大师们的画幅中不仅去发现我们身边现实的人们身上的一般特征,而且去发现最不寻常的东西,发现我们认识的面貌中极其个别的特征,例如在安东尼奥.里佐所塑的威尼斯总督洛雷丹诺的胸像中,发现他的马车夫雷米的高颧骨、歪眉毛,甚至发现两人整个面貌一模一样;在基兰达约的画中发现巴朗西先生的鼻子;在丁托列托的一幅肖像画中发现迪.布尔邦大夫脸上被茂密的颊髯占了地盘的腮帮子、断了鼻梁骨的鼻子、炯炯逼人的目光,以及充血的眼睑。
也许正是由于我总是为把自己的生活局限于狭小的社交活动。局限于淡泊而感到悔恨,因此我觉得可以在大艺术家的作品中找到宽纵自己的借口,因为这些艺术家也曾愉快地打量过这样的面貌,搬进自己的作品,为作品增添了强烈的现实感和生动性,增添了可说是现代的风味;也许同时也是由于我是如此深深地体会到上流社会中的人们是这么无聊,所以我感到有必要在古代的杰作中去探索一些可以用来影射今天的人物的东西。
也许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我具有充分的艺术家的气质,所以当我从历史肖像跟它并不表现的当代人物的相似中看到那些个别的特征取得普遍的意义时,我就感到乐趣。不管怎样,也许是因为一些时候以来我接受了大量的印象,尽管这些毋宁是来自我对音乐的爱好,却也丰富了我对绘画的兴趣。
我瞧着那幅画上的女子想,她的双唇会给男人怎样的柔软甘美的感觉?于是把它看做一束精细美丽的线,由我的视线加以缠绕,把她脖颈的节奏和头发的奔放以及眼睑的低垂连接起来,连成一幅能鲜明地表现她的特征的肖像。就这样,我瞧着她,那肖像画的某个片段在她的脸庞和身体上显示出来;我总是想要寻找某个片段;显然这幅画派的杰作得到了我的珍爱,我在想像的同时也使得我觉得她更美、更弥足珍贵。我责备自己从前不能认识这样一个可能博得伟大的
这就是要占有他的那种荒唐的痛苦的需要。
门德尔松的那个乐句,虽然我弹得很不怎么样,但我们对一部作品的最美好的印象时常是得之于笨拙的指头在走调的钢琴上弹出的不符要求的音响的。我深深地感觉到,我那份爱情是别处无法找到与之相应之物的东西,是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人能验证的东西;我也明白,他的素质也不足以解释我为什么对在他身边度过的时光如此重视。时常,当我十分冷静地用理性来考虑的时候,我也想不再为了这假想的乐趣而在学问方面和社交方面作出这么重大的牺牲了。
但当我弹完门德尔松的那个乐句,它就会在我心中腾出足以容纳它的空间,我的心胸就会因而扩大,为某一种形式的享受留出位置——这种享受也是在它自身之外无法找到与之相应之物的,然而不像爱情的享受那样是纯粹的个人的事情,却像一个高出于具体事物的客观现实那样摆在我面前。门德尔松的那个乐句在我身上唤起了这种对未曾体会过的魅力的渴求,却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明确的东西使我得以满足。因此,那个乐句在我心中消除了对物质利益的关怀,消除了人皆有之的那些考虑所留下的空白,却并没有找到东西来填补,我便尽可以在那里锈刻上他的名字。此外,他的感情中若有所欠缺、有所令我失望的地方,仿佛那个乐句也会来加以弥补,注入它那种神秘的精髓。当我谛听这个乐句时,从我的脸上仿佛可以看出我正在吸着一种麻醉剂,使我的呼吸更加深沉。
音乐给予我的那种转瞬即将化为一种真正的热望的乐趣,在这样的时刻,确实像是当我们接触一个不是为我们所造的世界时的那种乐趣——这个世界,在我们看来没有形式,因为我们看不见它;没有意义,因为它为我们的理智所不能掌握;我们只能通过一种感官才能到达那里。假如我的眼真是敏锐的绘画鉴赏家的眼,我的脑子真是人情世故的精细的观察家的脑子,它们却从此要带上无法消除的无聊乏味的生活的痕迹;当我感到我自己变成了一个荒诞的传说中的独角兽,变成了仅仅通过听觉来感知世界的怪物时,这对我来说倒是可贵而神秘的休息。既然我要在这乐句中搜寻我的智力所不能及的意义,我就需要何等的沉醉来不让我的心灵得到理性的任何帮助,来使我的心灵单独通过这乐音之廊,通过这乐音的阴暗的过滤器啊!我开始意识到,在这乐句甘美的乐音底下隐藏着怎样的苦楚,也许还是难以消除的隐痛,然而我并不以为苦。让这乐句说什么是爱情的脆弱吧,我的爱情却是如此牢固!我体会这乐句散发出的忧郁之情,感觉到它正在流经我的身体,然而总觉得它却像是使我的幸福感更深刻、更甜蜜的一种爱抚。我在钢琴上十次、二十次地重复这个乐句,我在弹奏的同时想像着他不停地吻我。每一个吻都激起另一个吻。啊!恋爱中的人们,亲吻原来是如此自然地诞生!吻一个接一个,要把一个钟头之内接的吻一个一个数出来,那跟把春日里原野上的鲜花一朵一朵数出来同样困难。
确实,我觉得我在智力上并不高明。我总是那么含蓄,总是那么理性,宁肯伤害自己,也不愿意伤害他人,不熟悉我的人简直觉得我莫测高深。我对金钱不怎么在乎,对人亲切、体贴,没有什么要求。一个比我伟大的人物,譬如说,一个学者,一个艺术家当他为周围的人赏识的时候,在他们的情感当中证明这个人的智力果然超群的时候,时常不是他们对他的思想如何赞赏——因为他们根本不能理解这些思想,而是对他的优良品质的尊重。
我深陷情网,这种坠入情网的乐趣,仅仅是为了爱情而活着的乐趣,我有时也怀疑它是否真实,但我作为精神享受的爱好者而为此付出的代价越多,就越是觉得它的价值高昂——我们不是也看到有些人怀疑大海的景象和澎湃的波涛声是否当真美妙,不惜花大价钱租一间海滨宾馆的房间去观赏,从而不但得以信服,而且他们自己超凡脱俗的品格不也得到了肯定吗?
我绞尽脑汁,累得用手揉揉眼睛,叫道:“上帝保佑!”人们在殚思竭虑来弄清外部世界的现实性或者灵魂的不朽性这样的问题以后,总是要求助于上帝来缓解疲惫不堪的脑子的。
说来说去,我心里难过是很自然的,痛苦也是必然的,然而我是不会无中生有地编造出我自己的痛苦之情的。我的那些痛苦之情无非是来自外界的某种痛苦之情的回忆和继续。而外界的一切却给我带来一次又一次的痛苦。
但我不能再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因为我生来就是懒于思维,这股懒劲也是一阵阵的,说来就来,这会儿正是来到的时候,于是就马上把我的智慧之火全部熄灭,就像电气照明的时代,一下子就能把全家的灯统统灭掉一样。我的思想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我用手揉了揉眼睛,直到找到一个新的思想时才重见光明——这新的思想就是知道他这会儿一定在想我,等到他回来,给我出乎意料的惊喜,一定会让我感到异常的快乐。
确实,我对他这份爱情的深广度并没有直接的意识。当我想猜度猜度的时候,我时常觉得这份爱情仿佛已经衰退了,几乎已经化为乌有;譬如说,在长长的岁月里,我与他说话的次数都没有过几次,我想见他,大多数时间只是想想,却不去见他;我不过给他发发短信,他很少回答,几乎不予理睬。的确,这也是大实话,他真的早已经忘记我了,他早就不爱我了,他早就已经爱上了别人。他对我只是比朋友好,比情人低的那种友情而已。即使这样,我也爱他,毕竟是我早年拒绝了他。这些道理我明白,他爱上别人也是自然的事情。我看着他的照片,我很难从这照片上的或者有血有肉的面容跟我心头的那份难以平静的痛苦的不安心情之间画上等号。我几乎是不胜诧异地心想:“这是爱情吗?”就像是有人突然把我们身上的某种疾病拿到体外来给我们看,而我们觉得它跟我们所患的那种病并不相像一样。我试图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是一点像爱情,像死亡的东西,而不是跟疾病的概念依稀相似的东西;那是我们经常对之表示怀疑,经常予以深究,唯恐掌握不了它的实质的东西——那是人的品格之谜。而我的爱情这个病已经大大扩散,已经跟我的一切习惯、一切行动,跟我的思想、健康、睡眠、生活,甚至是身后的遗愿是如此紧密相连,它已经跟我合二为一,不可能从我身上剥离而不把我自身整个毁坏:用外科手术的话,我的爱情已经无法再动手术了。
这份爱情将任何与之有关的事物的价值都贬低了,因为它把它们都说得没那么可贵了。这也许是不对的,也许是对的,不去管它。由于有了这份爱情,我对所有的人关了门——尽管知道这爱情不能接受,也不去实现。我还是关上这张门,将头深埋在书本中。我所感到的除了那种忧伤外,还有在阅读或欣赏某些表现爱情的小说或者油画作品时可能体味到的那种超然的乐趣;譬如我在家里就喜欢读最喜爱的作家之一的村上春树的作品中青豆与天吾的爱情故事以及一些西方大画家的有关圣经故事的作品。我对这些感兴趣也是必然的,而我之所以要体味体味这些阅读和欣赏的乐趣,那是为了能以一时躲避到我自己心中还没有被我的爱情、我的忧伤触及的那些屈指可数的地方。在这一点上,我的性格多少显得有点与众不同,而我也乐于具备这一点与众不同的性格。
每天萦绕在我脑际的这些事情,我也不能经久不息地老在想像,想着想着脑子也就空转了;这时我用手揉揉疲乏的眼睑,然后彻底停止思想。这种无休无止、毫无变化、毫无结果的活动,对我来说是一种如此严酷的必需,以致某一天,当我发现身体的某个部位长了一个小肿块的时候,我都为这也许是个致命的肿瘤而高兴万分,心想从此就可以不必再做任何事情,听凭着疾病的支配,成为它手中玩弄的对象一直到那为时已经不远的末日。在这个时期,我虽然没有明确承认,却时常但愿死期早临,而这与其是为了摆脱这深刻的痛苦,倒不如说是为了摆脱我所作的努力的单调乏味。
然而我还是希望能活到我不再爱他的时候,那时我就没有任何理由相信他是爱我的,我也就终于可以知道他早已经爱上了别的女人。时常在一连几天当中,对他爱着另外一个女人的怀疑使我不再向自己提出他是否爱我的有关的这样的问题,把这问题几乎看得是无关紧要,这爱与不爱的问题不再重要,仿佛使我暂时摆脱了病状。甚至也有些日子,我不为任何怀疑所苦,自以为已经痊愈,然而到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又在同一部位感到同样的痛苦,而这种感觉在头天白天仿佛已经在各种不同的印象的急流中冲淡了,其实这个痛苦的位置并没有转移,正是这个剧烈的痛苦把我弄醒了。
我想他还是爱我的,他对我那么好,对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不会漠不关心的。即使他对我漠不关心、冷冷冰冰,甚至急躁易怒的态度,我自然感到痛苦;然而我并不知道我痛苦到什么程度,因为他对我冷淡是必然的,我对他的拒绝必然会发展到后来他对我的漠不关心,这我也不能怪他,毕竟是我拒绝了他,他没有任何理由再爱我了,所以我只好将眼前的遭遇归结到当年我对他的拒绝上,如果我没有拒绝他,而是接受了他,何许不会变成今天这模样儿,怎样加以对比时才能测出这变化是何等之深。而这变化就是我那日日夜夜在折磨我的深刻而隐秘的创伤;当我一感到我的思想就要触及这个创伤时,我赶紧把它扭转方向,免得过分痛苦。我只能泛泛地说“从前有个时期他是深爱着我的”,可是我从来想不出那个时候的一个具体的图景。然而,在我的心里有一个地方是我不让我的思想接近的,在必要时就来一大段拐弯抹角的道理来避免我的思想经过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就是对往日幸福日子的回忆。
我听着乐曲,首先心想,仿佛感觉钢琴家手指飞奔的那些琴键都是一架架高耸的秋千,一失足就能坠入千丈深的深渊,同时我又惊讶怀疑地想,钢琴家能演奏到这等地步,简直难以置信。我不再去追究所受的痛苦也不想去加以控制,只满足于说一声:“这有什么办法呢?听天由命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能做什么就做些什么好了。这是再好不过的办法了。”也许根本没有任何理由痛苦。想到这里,我也不无自豪之感,这是因为,任何痛苦和灾难都无法让我失去唯美、积极向上的精神。多年来我所受的痛苦却使我的脊梁挺直了起来,为了安慰自己,我经常念叨,我之所以能够忍受委屈和痛苦,那是由于我毫不妥协的原则性和自豪感,久而久之,这种想法居然塑造了我的气质,使我产生了一种多少有点儿与众不同的优美的知性的仪容。这时,钢琴家弹完了李斯特的一个曲子,又转入肖邦的一支序曲,我独自一人温情地微笑着:仿佛这曲子既载着对往日幸福岁月的回忆,也显示出对未来岁月满意的憧憬。我喜欢在灵魂深处抚爱肖邦那些委婉曲折的乐句,它们是如此的自由、柔和,如此易于感受;它们在开始时总在寻觅试探,力图逸出出发时的方向,在远离人们以为它们将到达之处,却总是在奇想歧途上徘徊良久才更坚定地回来击中你的心坎——这回来的路程是事先精密地筹划了的,就像是一只水晶杯子,一响起来就不由你不发出一声惊叹。我喃喃自语:“真是美妙极了。”这“美妙”两字是带着一种深挚的感情,我都感到自己的双唇神秘地在翕动,同时也不由自主地在视线中注入了茫然的感伤色彩。
突然间,他仿佛进来了;看到他的出现,我简直肝肠寸断,不由得把手捂住心口。原来小提琴奏出了高音,连绵缭绕,仿佛若有所待,这等待在继续下去,怀着已经瞥见它等待的对象从远处走将过来的激奋维系着那高亢的乐音,同时作出最大的努力持续到它的到达,在自身消失以前接待它的光临,竭尽全部余力为它敞开大路,让它过来,就好像我们用双手撑着一扇大门,阻止它自行关闭似的。我还没有来得及明白过来,还没有来得及对自己说:“这是门德尔松的奏鸣曲中那小乐句,别听了”这句话时,那得以掩埋在我心灵深处对往昔他还爱着我的那些日子的回忆,却上了突然射出的一道光芒的当,以为爱情的季节已经回来,在我的心中又苏醒过来,振翅飞翔,向我纵情高唱已被忘却的幸福之歌,全然不怜悯我当前的不幸。
过去我也常说“在我幸福的时日”、“在我得到他的爱的时日”,这些都是抽象的词语,说的时候也不感到特别难受,因为我的脑际并没有在其中注入什么与过去有关的事物,只有一些虚妄的片断,并不保存什么实在的东西,而这一次重新找到的却是把失去的幸福中那特殊的、易于消失的精髓永远固定下来的一切东西;一切又都在我眼前重现:他对我说,“当然我要离了婚才有资格来追求你;不管怎么样我都要一辈子对你好。”那年春天的暴雨来得如此频繁,我在月色下漫步在湘江风光带冷得直哆嗦地回家;心理的习惯、季节的印象、皮肤的反应,这些东西构成一张大网,在一连好几个星期当中把我的整个身子都罩上了。在那时,我尝到那些除了爱情别无他事的人的种种乐趣,精神上的追求也得以满足。我曾以为我可以永远如此,将来无需领略其中的痛苦;现在他的魅力跟那个像一个模糊的光晕那样笼罩着我的可怕的恐惧相比,已经微不足道了,而这光晕就是不能知道他现在到底还爱不爱我,他爱不爱我的那种焦躁不安。
他早已经不爱我了,他爱的那个我是从前的那个我,不是现在的这个我了。等我明白过来以后,我那怜悯之心也就随之消失,然而我妒忌他曾经爱过的另一个我,妒忌我过去时常认为(然而心里也并不过分难过)“他也许在爱着”的那些人,因为我心中关于爱的空泛的概念(其实其中并没有爱情)已经由他对我说过的那些充满着爱情的话语取而代之了。我的痛苦之情愈来愈强烈,我抬手擦了擦前额。毫无疑问,如果我这会儿能看到自己的话,我会非常讨厌我自己。我讨厌我自己,讨厌我当年拒绝了他的爱。
在小提琴声中——我们如果看不到乐器的话,我们就不能把所听到的声音跟乐器的形象联系起来,而乐器的形象是能改变乐器的音色的——有着跟次女低音一样的声音,使人产生有一位女歌唱家来参加这个音乐会的幻觉。我们抬起眼来,却只见到那精致得跟珠宝盒一样的琴身,而且有时还能听到美人鸟迷人的歌声;有时也似乎听到被俘获的精灵在这中了魔法的颤抖的宝盒中,就像一个淹没在圣水缸里的魔鬼的挣扎声;有时又仿佛有一个神乎其神的纯洁的生灵在空中飘荡,展现它那看不见的启示。
与其说音乐家们在演奏那个乐句,倒不如说它们在举行为召唤这个乐句出现所需的仪式,在诵念为使它出现并使它属于一个紫外线的世界,我在离它越来越近时却一时失明,只感到这变化使我的精神为之一爽;我现在感到这乐句出现在我面前,像是我的爱情的保护神和知情人,为了能在大庭广众中走到我的跟前,把我拉到一边跟我絮语,而用这有声的外形把自己乔装打扮起来。当这乐句从我身边飘然而过,轻盈、安神,像鲜花的清香那样悄悄私语,倾心相诉,我仔细谛听每一个字,直惋惜话语如此迅速地飞逝,不由自主地用嘴唇去亲吻那和谐的、正消逝的形体。我现在已经不再有遭流放的孤独之感了,因为乐句在跟我说话,悄悄地谈到了我的爱人。因为我现在不再像过去那样以为这乐句不认识我的爱人和我了。它曾深切地感受和目睹过我是如此地爱他!不错,它也时常提醒我这种欢乐的不实在,会稍纵即逝。甚至就在那时,我也在乐句的微笑中,在它清澈的促人醒悟的声调中窥出了痛苦的苗头,而我今天从中觅得的却是几乎是高高兴兴的听天由命的甘美。当年这乐句曾跟我谈起过悲伤的事,我自己虽未被波及,只见到乐句带着微笑把它们在它曲折、湍急的激流中冲泻而下,而现在这些悲伤的事却是我亲自尝过的了,而且没有希望得以摆脱。这乐句仿佛也像当年说到我的幸福时一样,对我说:“这有什么关系?这算不了什么。”我心里对这位门德尔松先生,对这位本身多半也曾尝过苦涩滋味的,从不相识的崇高的伟大的音乐家的怜悯与柔情;他度过了怎样的一生?他是从怎样的痛苦中汲取了神灵般的力量,汲取了无穷的威力来创作的?当这小乐句对我谈起他的痛苦的虚妄时,我体味到这箴言的甘美,但就在片刻以前,当我从把我的爱情看做是无关紧要的闲事的那些不相干的人的脸窥出这种意思的时候,我却觉得这条箴言难以容忍。那是因为那个小乐句,与此相反,不管它对心灵的这些状态的短暂易逝表示了什么见解,它从中所看到的却跟这些人不一样,并不是没有实际生活那么严肃的东西,相反却远远高于生活的东西,是唯一值得表现的东西。这个小乐句试图模仿,试图再创造的是内心哀伤的魅力,而且要再现这种魅力的精髓;除了亲身感受这种魅力的人之外,任何别人都认为它是不能传达,也是毫无价值的;这个小乐句却把它的精髓抓住了,把它化为可以看见的东西。它使它的听众只要多少有点音乐细胞,承认这种魅力的价值,尝到它的神奇的甘美,然而日后在它们身畔看到的每一个特定的爱情当中,他们却又看不到这种魅力了。当然,这小乐句把这种魅力编组起来的形式是不能化为逻辑的推理的。但这一年多来,对音乐的爱好向我揭示了我心灵中的许多宝贵的财富,至少在这一段时间之内在我身上生根发芽,我从此就把音乐的主旨看成是真实的思想,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类型的思想,蒙着黑影、不为人所知、智力所不能窥透的思想,然而这些思想依然是完全可以相互区别,各有不同的价值与意义。自从我在散步时请人把那首曲子重新播一遍以后,我竭力想弄清楚这乐句是怎样像一股清香、一次搂抱那样迷惑我,缠绕我的,我终于意识到那个收缩了的、冷冰冰的甘美之感得之于组成这乐句的那五个间距很小而其中两个又不断重复的音符;可事实上我不知道,我这番推理并不是从这小乐句本身得来,而是得之于在第一次听到那个奏鸣曲的时候认识他以前,由于懒得动脑筋而用来解释我所探索的音乐这个神秘实体的简单的标准。我也知道,在我回忆之中的钢琴的乐声就越发歪曲我观察与音乐有关的事物的观点,而且展现在音乐家面前的天地并不是仅有七个音符的可怜的键盘,而是一个无限宽广的键盘,几乎还完全未为人所知,只是星星点点地散布着千千万万表现温柔、激情、勇气和安谧的琴键,中间被层层从未被我们探索过的黑暗所阻隔;这些琴键彼此之间一天地之别,只为少数伟大的艺术家所发现;他们在我们心灵深处唤醒了跟他们发现的主题相应的情感,告诉我们,在我们原以为空无一物的心灵这个未被探索,令人望而生畏的黑暗中却蕴藏着何等丰富多彩的宝藏而未为我们所知。门德尔松就是这样的音乐家的一位。他那个小乐句虽然为我们的理性设置了一层薄膜,但我们还是可以感到它如此充实、如此明确的内容,它又给这内容以如此新鲜、如此独特的力量,使得听众把乐句和凭智力获得的思想一视同仁地保存在心中。我每次想到这个乐句,就仿佛是想到了爱情观好幸福观,马上就能从中体会到它的特点,就如同一想起《情人》和《1Q84》这两个标题就知道它们的内容和特点一样。即使在我不想到这个小乐句时,它也跟一些无可替代的概念(例如光、声、凹、凸、灵魂这些概念)处于同等地位,潜伏在我的心灵之中,而我们内心世界之所以如此多彩多姿,绚丽斑斓,正是由于这些丰富的精神财富。假如我们一命归天,我们也许就将失去这些财富,它们也许会自行消失。但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不可能不认识它们,正如我们不可能不认识一个具体的物体一样,也正如当我们的房间里点了灯,虽然屋里的物体都变了样,对黑暗的回忆也已不复存在,我们却不可能怀疑灯光的存在一样。就这样,门德尔松的这个乐句,正如《特里斯坦与依索尔德》(是19世纪德国作曲家瓦格纳所作的歌剧,歌颂死亡和黑暗,充满叔本华的悲观主义色彩。)的某个主题(它为我们表现了心灵的感受)一样,也歌颂死亡,也体现了相当动人的人生景象。这个乐句的命运,日后是要跟我们的心灵的现实联系在一起的,它是我们心灵的最特殊,又最各不相同的装饰物之一。也许只有虚无才是真实的东西,而我们的梦幻并不存在,然而那时我们就会感到,那些与我们的梦幻相关连而存在的乐句和概念也就不复存在了。我们终究会死去,但是我们手上有些神奇的俘虏作人质,他们将在我们生存的机会丧失时继续存在下去。有了它们,死也就不会那么凄伤,不会那么不光彩,甚至不会那么太肯定了。
我相信那个乐句的确存在着,我没有错,当然,从这个观点来看,它是人间的东西,然而它却属于一种超自然的创造物的世界;我们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创造物,但当有某位探险家探索这不可见的世界,捕捉到一个这样的创造物,从他进入的这个神奇世界中带到我们这个尘寰的上空闪耀出片刻的光焰,我们看到时会欣喜若狂的。门德尔松用他的那个小乐句所做的就是这样一件工作。我感到,作曲家只是以他的乐器把它揭露出来,使它成为清晰可见,以他如此轻柔、如此审慎、如此细腻、如此稳健的手忠实描绘出它的轮廓,使得音响随时变化,有时变得模糊暗淡以表现一个幽影,而当它必须勾勒奔放的轮廓时又重新活跃欢腾起来。我相信那个乐句确实存在,这有事实可以证明:如果门德尔松看见那个乐句,把它的形式描绘出来的能力较差,而竭力在一些地方凭他臆想添上几笔来掩饰他观察的不到和技巧的欠缺,那么,任何耳朵稍为灵敏一点的音乐爱好者就会发现他的骗局。
乐句消失了。我知道,它还将在最后一个乐章的结尾出现,其间要隔着很长一段乐曲,而我自己弹这段,总是无法流畅。这一段里有一些美妙的思想,我在第一次听时未能辨认出来而现在却发现了,仿佛这些思想在我衣帽间中突然把掩盖着它的新颖之处的外衣脱掉了似的。我听着那分散的主题组成乐句,正如三段论法中的前提演绎为必然的结论,我亲眼目睹这乐句的生成。我心想:“门德尔松的大胆居然与伟大的科学家一样,都是得之于天才的启发!他试验并发现了掌握那未为我们所知的力量的规律,把他信赖不移但永不能见的无形的巨车,驶过从未为我们探测过的地域,奔向那唯一可能的目标!”我在最后一段开始时听到的钢琴与小提琴之间的对话是多么美啊!虽然抛弃了人间的词语,却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让幻想主宰一切,恰恰相反,这里却排除了幻想;从来也没有像这里这样跟迫切需要对答的语言,然而问题从来也没有像这里这样提得如此贴切,回答也从来没有像这里这样明确。首先是钢琴独自哀怨,像一只被伴侣遗弃的鸟儿;提琴听到了,像是从邻近的一株树上应答。这犹如世界初创的时期大地上还只有它们两个,也可以说这犹如是根据造物主的逻辑所创造,对其余的一切都关上大门,永远是只有它们俩的世界——这奏鸣曲的世界。钢琴紧接着又为那个看不见的、呻吟着的生灵倾诉哀怨,可那生灵到底是什么?是一只鸟?是哪小乐句还是不完整的灵魂?还是一个仙女?那叫喊声来得如此突然,提琴家得赶紧抓起琴弓来迎接。真是一只神奇的鸟儿!提琴家像是想迷住它,顺服它,抓住它。它已经深入到我的心灵,由它召唤的那个小乐句已经使提琴家那当真着了魔的身体像通灵者一样颤动起来。我知道这小乐句就要再次向我倾诉了。而这时我自己早已分裂成为两人,以致在等待我即将面临这乐句的时刻到来时,不禁泪流满面,就像我们在读到一行美妙的诗句或者听到一个伤心的消息时那样——而且并不是我们只身独处的时候,而是仿佛在把这诗句或这消息告诉给我们的朋友们的时候,在朋友们身上,我们看到我们自己成了一个情绪能影响他们的第三者。乐句又重新出现了,但这次是高悬空中而且一动也不动地仅仅持续了片刻,立即又消逝了。它延续的时间是如此短暂,我的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它还像一个完整充实的彩色水泡那样悬着。又像一道彩虹,光泽逐渐减弱暗淡,然后又升腾起来,在最后归于消失以前,大放前所未见的异彩:它原先还只露出两种色彩,现在又添上棱镜折射的所有绚丽多彩的琴弦,奏出动人的曲调。我不敢动弹,安安静静的,仿佛自己稍有动静就会破坏这随时都会消失的美妙脆弱的、神乎其神的幻景。
就这样,当乐句终于结束,只剩下袅袅余音在随后取而代之的旋律回荡时,我突然明白他往日对我的感情永远不会恢复了,我过幸福生活的希望是再也不能实现了。有些日子,他偶尔对我亲切,多少对我表示一点关心;我把他这些表面的、虚假的表示——记下,就好比那些侍候着身患绝症行将离世的病人的朋友,怀着那种充满温情和怀疑色彩的关切以及毫无希望的欢乐,记下这样的话当做无比宝贵的事实:“多吃点,吃下这个鸡蛋,如果消化得好,我明天再给你做点排骨汤试试。”尽管他们自己也明明知道,对于一个死亡已经不可避免的人来说,这样的事情已经毫无意义。我遇难了!我真的遇难了。我突然想起一位热爱我的朋友,他对我是说过:“如果有一天你遇难了,我一定要来救你,哪怕我在天涯海角,也要赶过来救你。”他对我说过许多热烈的话语,比如说他会好好保护我,不让我受到伤害什么的。尽管我对这位朋友的热爱充满着感激之情,但是我不会让他来救我的。谁也救不了谁!我们都需要自救。我心里当然明白,如果我现在离开他的生活的话,我对他就会越来越淡漠,就会乐于看到他真的永远不再爱我了,到那时候我就得救了,我就再也没有勇气等他了,可是我却没有勇气先走开,更没有勇气不爱他了。
我原先也常有这样的想法。现在我已经恢复阅读和写作的习惯。我曾怀疑,曾挑剔,曾细心阅读,曾屏息静气;曾掩卷,我深信,在“世俗化”的现代,但丁式的宏富想象力,唐吉诃德式的不妥协精神一样久违于人世了。于是我很想研究一番斯宾诺莎来加强我的信念。然而当我想到他的时候,想到要离开他,永远不再爱他,在我看来可是一个如此残酷的计划,我是明知自己永远也下不了决心去实现,所有才能经常放在心里盘算——换一个新地方,去爱另一个人,可是我们也明白当我们的感觉还没有被习惯冲淡,我们随时都会唤起原有的痛苦,使痛苦加剧。不过我有时还是会在睡梦中萌生外出旅行的(全无影响根本是不可能的),居然得以实现。有一天我梦见我要外出一年,倚在车厢窗口冲着站在月台上向我道别的他,劝他跟我一起上路。列车晃动,我也惊醒了,意识到我并没有出家门,而且当晚,第二天还有以后几乎每天都会想到他。那时,梦境依然萦回在我心头,我赞美自己拥有这么良好的心态,使我的生活不必依赖别人。我现在的这种生活已经持续好多年了,我所期望的也就是将这种生活能持续下去;我还想,我这样做是不是错了,我所应该期求的是不是正是我现在庆幸仅仅是梦中发生的事情,也就是我的离去?我心想,人总是生在祸中不知祸,他们也决不像他们自己所想的那么幸福。
有时我盼望我在意外事故中没有痛苦地死去,所以一段时期里我就从早到晚总在外面,在街上,在大路上。当我安然无恙回来时,我不禁赞叹人的身体是如此灵活和结实,总是趋避摆脱一切灾难(自从我有了这个隐秘的念头以后,我觉得这样的灾难数不胜数的),使得人们天天都能几乎不受惩罚地从事他们撒谎、追求欢乐的勾当。我对穆罕默德二世深表同情,他对他的一个后妃爱得发狂,就用匕首把她刺死,据说,这是为了求得他心地的宁静。我对前段时间被丈夫杀害的演员白静也深表同情,觉得那丈夫居然把妻子的生命视若草芥,他自己感到痛苦是活该,一点也不值得怜悯。
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说他犯了错,而且他的错是我不能容忍的;说他早已不是我从前认识的他了,说他变了,变得我不能忍受了。我压根儿也不知道,压根儿也不相信,但是也许是真的,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呢,可是我为什么就这样爱他呢?我早就盘算过各式各样的可能性。现在的现实却跟那些可能性并无丝毫关系,就跟我们身上挨了的一刀跟在我们头顶飘动的浮云并无丝毫关系一样——“他变了”这三个字确像是一把尖刀在我们的心上画上了一个十字。“他变了”这几个字,单单这几个字,在我们身体之外发出的这几个字,居然能跟当真触到我们的心一样,把它撕碎,居然能跟吃的毒药一样使我们病倒,真是一件怪事!我现在感到的痛苦远远超过了我的想像。这倒不是仅仅因为当我对他最不信任的时刻,而也是因为,我难以想到他会走得那么远,即使当我设想这等事的时候,那也是模糊的不肯定的没有感受到从“他变了”这三个字当中散发出来的那种特殊的恐惧,没有当我们首次听到我们得了某种疾病时那种从未体会过的特殊的残酷。我这种痛苦完全来自对他的爱,然而他在我心目中并不因此而有欠可爱,反而更弥足珍贵,仿佛痛苦越深,唯有他身上才有的那种镇痛剂和解毒剂的价值也水涨船高。我要给他以更多的爱,给他以更多的照顾,仿佛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某种病痛比原来设想的还要严重。仿佛只有我们的爱才能拯救我们,我只是希望他犯过的错误不再重犯,为此,我必须更爱他,更细致地照顾他。关心我的朋友告诉我,不是我不能爱上什么别人,而是我根本不接受什么别人;我也曾一时起念要去爱上另外一个男人(其实是办不到的),现在看来这念头是何等荒唐。幸好在这像一伙伙入侵者那样刚侵入我的心灵的新的痛苦底下,还有一层由天性构成的基础,它历史悠久、温和宁静、一声不响地起着作用,犹如一个受伤的器官的细胞立即来修补遭到损坏的组织,也犹如一个瘫痪的肢体上的肌肉总有恢复原有机能的趋势。我的心灵中的这些资格较老、土生土长的居民,一时间把我全部的力量投入这不声不响的恢复元气的工作——正是这样的工作使得一个康复中的病人,使得一个刚接受过手术的病人一时感到安详。这一次跟平常不一样,这种由于精疲力竭而感到的松弛,与其说是出现于我脑际,倒不如说是出自我的心田。生活中所有曾经一度存在过的东西都一一在心中重现,而还是那份痛苦之情,就像是一头垂死的牲口为似乎已经终止的抽搐的惊跳所驱,刚平静了一会儿,又来到我的心上画了一个十字。但所有这些念头都仅仅一闪而过,也就是把手举到心口,缓过气来,强自微笑来掩盖我的痛苦那一会儿功夫罢了。这时我都已经又开始提出我的问题来了。他这些年到底爱过多少女人?他分明早已不爱我了,这是事实。我的醋意为了给我这样一个打击,使我经受还未经受过的最惨烈的痛苦,简直比一个死敌还要不惜费九牛二虎的气力,这时依然觉得我受的苦还不够,还要想方设法让我受到更深的创伤。我的醋意像一个邪恶的鬼神给我以启示,把我推向毁灭的边缘。如果说我受的罪在开始的时候还并不很重要的话,那不是我的错,而仅仅是他的错。
爱情的存在,我的醋意的坚持是由无数欲念、无数怀疑的死亡和消失构成的,而这些欲念和怀疑全都以他为对象。慢慢地都不再叫我伤心了。这是因为我们心目中的爱情和醋意都并不是一种连续的、不可分的、单一的激情。它们都是由无数昙花一现的阵阵发作的爱欲和各种不同的醋意构成的,只不过是由于它们不断地聚集,才使我们产生连续性的印象,统一性的幻觉。我长期见不到他,我对他的爱恋完全静止了,没有任何互动性,只是在我的心底长期保留而已,仿佛那些正在死去的欲念和怀疑就不会被别的欲念和怀疑取而代之。正是因为我长期所担忧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他的出事继续在我的心中交替地播下柔情和猜疑。
我早已习惯这样爱他——就是可以永远不在一起,只在心中爱他这么一个人。从前我也常不寒而栗地想过,有朝一日我也许会不爱他,会爱上什么别人,我暗暗自许应该警惕,一当感到对他的爱要离他而去忘记他时,就要把它紧紧抓住,将自己的心拽将回来。可随着我爱情的衰退,保持爱情的愿望也随之衰退了。人是不能改变的,也就是说不能变成另外一个人而继续听从不复存在的那一个人的情感。有时我在电视上报纸上看见他的照片,看见他神采奕奕的样子,这也会使我的醋意油然而生,这醋意是莫须有的,不过这种醋意并不强烈,但表明我还没有完全摆脱我曾感到如此痛苦,也是我享到如此欢乐的时刻,也表明人生路程上的一些偶然因素还可能使我悄悄地、远远地看到那个时刻的优美之处;这醋意带给我的毋宁是一种可喜的激动,就像一个闷闷不乐的人提醒着我,他曾深爱过我,是我为了他过得更好有更好的发展拒绝了他的爱,可我心中依然是爱他的。而更多的时候,我正要与之告别的这段不寻常的岁月,当我作出努力,纵使不能继续滞留,我要有我自己的生活,至少在我还有可能的时候留下一个清楚的景象时,我却发现为时已经太晚了;我也想跟再看一眼行将消失的景象那样再看一眼我刚告别的这段恋情,可是一身而任两人,为已经不再具有的情感得出一个真实的景象却是如此困难,结果要不了多久脑子里就一片漆黑,眼睛也一无所见,我只好不再去看,去想爱上什么别人了。我心想还是休息一会儿的好,过一会儿也不为迟,这就没精打采地缩在沙发里,跟列车上那些昏昏欲睡的旅客一样,好好睡上一觉,醒来之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在我无眠之夜最常回忆的是我对他爱的拒绝,我是为了他好,为了大家都好,才拒绝接受他的爱的啊。其实我是多么痛苦的啊,因为我甚至比他爱我还多得多啊!我是真的,真的,害怕爱上别人,不再爱他了。我怀疑我对他爱的拒绝,才让他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为了他好,为了大家好,却让他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上帝才是这样惩罚我们!星期天我去橘子洲头赏花,摄影。橘子洲的景色很美,樱花、梅花、桃花、茶花,等等百花争奇斗艳。突然间,晴着的天,风刮得那么大,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我关了手机,防止雷电入侵。其实我倒极其希望能看到这样的风暴,倒不是因为这景色美,而是因为这是揭示大自然真实生命的时刻;或者可以这样说,我心目中美的景象是我确知并非为了取悦于我而人为地安排的景象,而是必然的、不可改变的景象——例如景色之美,或者伟大的艺术作品之美。我所感到好奇的,我所热切要认识的,都是我相信比我自己还要真实的东西,都是具有这样一种优点的东西,能向我显示某个伟大的天才的一点思想,显示自然不假人手而自行展现出来的力量或美惠。正如CD机中孤立地播放出来的先妣美妙的嗓音并不足以减轻我们失去母亲的痛苦一样,用电脑模仿出来的暴风雨也跟博览会上光彩夺目的喷泉一样引不起我更大的热情和兴趣。为使暴风雨绝对真实,我也希望这江岸是一条天然的江岸,不是什么临时挖出来的一条土沟。大自然在我的心中激起的种种情怀,使我觉得它跟人为创造的东西截然不同。大自然带上人工印记越少,它给我心的奔放留下的越多余地。我可早就记住了橘子洲头这个名字,小学、初中、高中的暑假期间,橘子洲头是我经常与妹妹、好友和同学去玩耍的好地方。青年毛泽东在湖南一师范读书时,畅游湘江后,在橘子洲头歇息、吟诗。他的诗篇《沁园春.长沙》红遍大江南北:“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公里,东西宽约100米,宛如彩带,风貌独特,风景秀丽,环境清幽。四时之景,各异其趣,入夏,杨柳依依,河风习习,但以“橙黄橘绿”的秋景为最佳。远在唐代,就以产美橘著称。“获花秋,潇湘夜,橘洲佳景如屏画。碧烟中,明月下,小艇垂纶初罢。水为乡,篷作合,鱼羹稻饭常餐。酒盈杯,书盈架,名利不将心挂。”这是唐末李殉的诗句,描绘了1200年前橘子洲的江景。千百年来,物换星移,未能改变橘子洲最古老的骨架,橘子洲的风景却依然未变。春日到橘子洲,芳草凄凄,可以野餐放风筝;夏日到橘子洲,浓荫蔽日,可以避暑戏水;秋日到橘子洲,红橘满枝,可观层林尽染;冬日到橘子洲,则可尽尝潇湘八景之—的“江天暮雪”。毛泽东对橘子洲情有独钟,建国后,他尽管日理万机,但回湖南视察仍七次到橘子洲附近湘江水域游泳。
直到眼前为止,橘子洲这个地方在我心目中仿佛只是属于遥远得无法追忆的远古的大自然,跟那些伟大的地质现象的历史同样悠久,也跟地上的海洋和天上的北斗星一样置身于人类历史之外——就连那些渔民也跟他们所捕的刀鱼一样,对他们也无所谓历史不历史的问题。现在真像喜从天降,忽然发现橘子洲也走进了世纪的序列,经历过罗曼时代,忽然得知哥特式的三叶草也曾在一定的时刻来装点春季来临时穿透终年不化的积雪,是星星点点地散布在极地一样。哥特式艺术帮助我们确定这些地方和这些人的年代,同样这些地方和这些人也帮助我们确定哥特式艺术的年代。我试着在脑子里想像这些渔民的生活,他们聚居在这江岸两边的某个角落,是怎样小心翼翼地、出乎意料地尝试着建立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原来一直以为,哥特式艺术只有城市中才有,现在它离开了城市,在我心目中就更有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了,我可以看它怎样在特殊的条件下,在江底的岩石上,萌芽生长,开出一朵尖尖的钟楼之花。我在网上搜索到“命运三女神”。它原是帕特农神庙正面山墙上右角末端的高浮雕。题材来自希腊神话。现存的这三个女神的雕像,头部和四肢都已失去,但那健美的身躯,恬静而潇洒的姿态,仍给人以极其优美的形象。尤其是三女神的衣服的处理,希腊式薄衫穿在三女神的身上,纤细而又繁复的湿衣褶,随着人体的结构而起伏,女性人体的优美轮廓,生动地展现出来。使得这些雕像不像是由冰冷的大理石雕凿而成,而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也把一游大英博物馆盘算注入我的心中,既要去看一看哥特式的建筑,也要去体验一下海上的风暴。
还有西藏,是我梦寐以求的想去的地方之一。西藏是世界上最富鲜明个性和诱人魅力的高原名城。雪域高原的绚丽风光,藏族居民的特殊生活习俗风情,藏传佛教的悠久历史和博大精神。我真想坐上上海到西藏的那班奇妙无比的火车;欣赏沿途风光,领略四川盆地、黄土高原的魅力景色。欣赏那令人叫绝的青藏高原及青藏铁路美丽的风光。沿线平均海拔在4500米以上,虽然高寒缺氧,但景色摄人心魄。然后去拉萨观光:拉萨日照充足、空气纯净、风光绮丽,有金碧辉煌的众多宏伟寺庙;还有布达拉宫广场,远观药王山,据说药王山是拍摄布达拉宫全景的好去处。再去领略释迦牟尼12岁时的等身镀金像,及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赤尊公主的塑像。感受藏民在大昭寺点酥油灯,逛拉萨最古老的八角街,看人们绕着八角街转经,据说整个八角街响彻着“嗡嘛呢呗嘛?”六字真言的声音,气势宏大,甚为壮观。
我无论在网络上搜索到的还是在旅行社的广告纸上读到去西藏时的文字时,我的心总不禁怦怦直跳:我仿佛觉得它在下午的某一个确定的点上,开了一道美妙的槽,画下了一个神秘的标志,自这里起,钟点改了方向,尽管也还通向夜晚,通向明晨,然而已经不是在长沙看到的夜晚或明晨,而是在列车通过的而我可以自行选择的若干城市之一中所看到的:列车在四川盆地、黄土高原、青藏高原及青藏铁路都是要停的,还要潇洒地继续前进,为我提供更多的地名,叫我不知如何选择是好,因为我不能舍弃其中任何一个。然而甚至我都无法再等明天那班火车,如果不是女儿放心不下的话,如果世界上我没有任何牵挂的话,我想匆匆穿上衣服,当晚离开长沙,明日清晨当太阳刚升起时就抵达上海,登上去西藏的专列。我答应女儿改期明年局势好些的时候再例行西藏之行。
打开QQ音乐,听着《殇》这首感伤的旋律,柔柔轻拨,心痛的驿动,心愁的缓泻;大提琴如泣如诉感伤的旋律令人唏噓,弥漫的哀怨、凄婉的倾诉。人生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悲欢离合。殇,这个不动声色便足以传达哀怨的字眼,这个令人欲哭无泪的字眼,让我们叹息生命的转瞬即逝。她是上帝派来安抚人类不安灵魂的天使,她是集上帝的恩宠和撒旦的苦难于一身的绝无仅有的被神选中的字眼。我答应陪女儿去看海,于是那一直占据我整个心灵的暴风雨之梦,一心只想看浪涛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汹涌升腾,在那些陡峭粗糙如悬崖、钟楼上有海鸟呼号的教堂旁边直冲最荒漠的海岸的梦想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失去了全部的魅力,因为它同取而代之的春之梦截然对立,只能削弱它的作用;这是最绚丽多彩之春,不是依然还有寒霜砭人的春天,而是将郊外的山坡上布满杜鹃花和茶花,使得山坡上的景色像画中那样闪闪发光、光耀夺目的背景春天。从这时起,我就觉得只有阳光、花香、色彩才有价值,景象的变换在我心中促成了愿望的彻底的改变,而且这改变来得如此突然,就像在音乐中时常发生的情形一样,也促成了我感情基调的彻底的变化。到了后来,只要天气稍微有些变化,就会在我心中激起那样的变化,用不着等到另一个季节的来临。这是因为,时常在某个季节的某一天,我们觉得它是另一个季节迷了路的一天,它使我们生活在那个季节,立即想起并且渴望那个季节特有的乐趣,把我们正在做的梦打断,把幸福日历中某一章的一页撕下,或者移前,或者挪后。不久,我们的舒适感或是我们的健康只能从这些现象,任意予以制造,把呼唤雨雪阳光的本领交到我们手里,使它们免遭机制的监护,摆脱它的喜怒无常为止,同样,大西洋与意大利之梦的出现也就不再完全取决于季节和天气了。要使巴尔贝克、威尼斯、佛罗伦萨再现,我只消把它们的名字念上一遍,这些名字所代表的地方在我心中激起的愿望就凝聚在这几个音节之中。即使在春天,只要在哪本书里见到巴尔贝克这个名字,就足以唤起我去看暴风雨和诺曼底哥特艺术的愿望;哪怕是个风雨交加的日子,佛罗伦萨或者威尼斯这个名字也会使我向往太阳、杜鹃花、百花和圣母院。
这些名字虽然从此永远吸附了我对这些城市所设想的形象,但这是经过改造了的形象,是依照它们自身的规律重现到我脑际的形象;也使它跟这些城市的实际不相一致,而我想像中赋予的任意的欢快越是增长,来日我去旅行时的失望也越强烈,这些名字强化了我对地球上某些地方的概念,突出了它们各自的特殊性,从而使它们显得更加真实。我那时不把这些城市、风景、历史性建筑物看成是从同意块质料的画布上在不同的位置裁剪下来,赏心悦目的程度有所不同的画幅,我是把它们当中的每一个都看成是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陌生的东西,我的心灵渴望着它,乐于从结识它之中得到益处。当这些城市、风景,历史性建筑物冠以名称,冠以它们特有的名称,就跟人各有其姓名时,它们又取得了更多的个性。文字为我们提供事物的明白而常见的小小的图像,就像小学校墙上挂的挂图,教给孩子什么叫做木工的工作台,什么叫做鸟,什么叫做蚂蚁窠,反正把同一类东西都设想成是一模一样。而人名(还有城市的名称,因为我们是习惯于把城市看成是跟人一样各有不同,独一无二的)为我们提供的图像却是含糊的,它根据名字本身,根据名字是响亮还是低沉,选出一种颜色,把这图像普遍涂上,就像某些广告一样,全部涂上蓝色或者全部涂上红色,由于印刷条件的限制或是设计师的心血来潮,不但天空和大海是蓝的或红的,就连船只、教堂、行人也是蓝的或红的。自从我读了《巴黎圣母院》以后,巴黎就成了我最想去的城市之一,我觉得它的名字紧密、光滑、颜色淡紫而甘美,如果有人对我说起我将在巴黎的某一所房子得到安置,那他就使我产生一种乐趣,认为我可以住进一所光滑、紧密、颜色淡紫而甘美的住所,它跟任何城市的房子毫无关系,因为我只是借助于巴黎这个名字的密不通风的沉重音节,借助于我为它注入的司汤达式的甘美和紫罗兰花的反光而把它设想出来的。当我想到佛罗伦萨的时候,就仿佛是想到一座散发出神奇的香味,类似一个花冠的城市,而它的大教堂就叫做巴黎圣母院。至于巴尔贝克、它是这样的名字中的一个,正如古老的诺曼底陶器还保留着制造它的陶土的颜色一样,这些名字还体现着某种已经废除了的习俗、某种封建权利、一些地方的历史情况,还有某种曾构成一些古怪的音节的过时读音方式,我也毫不怀疑还能从在我到达巴尔贝克时将为我斟上一杯牛奶咖啡,领我到教堂面前去看奔腾的大海的那位客栈主人嘴里听到;我要赋予他一副古代韵文故事中的人物那种喜欢争论,以及庄严肃穆的古色古香的派头。
我想最迟明年我就可以登上想像中的从上海到西藏的那班火车,我就想在那最美的几个城市下车;然而我无法将它们比较,无法挑选,正如在并非可以互换的人们中间无法挑选一样;譬如说吧,西藏这座名副其实的“高原明珠”,世界第一高峰珠穆朗玛,它的顶峰闪耀着它最后一个音节的古老的金光,神山冈仁波齐那个闭音符号给古老的玻璃窗上镶上了菱形的窗棂;圣湖纳木错安详美丽地静静安睡在雪山间,泛着悦目的深蓝色,湖水明净澈底,渐起的晨光,光芒四射地穿透湖面朦胧的雾气,从天而降的巨大光束;天地之间弥漫着安祥,神秘的气氛。这些形象之所以不会真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它们必然是十分简单化了的;当然,我的想像力所向往,而我的感官只是很不完全的感知而且并未立刻感到乐趣的东西,我就把它打入名字的冷宫里了;当然,因为我也曾在这冷宫里积攒了梦想,所以那些名字现在就激励着我的愿望;然而那些名字也并不怎么包罗万象;我至多也只能装进每个城市的两三处主要的胜景,而这些胜景在那里也只能单独并列,缺乏中心的联系;在巴尔贝克这个名字当中,就像从在旅游景区卖的那种钢笔杆上的放大镜中,我看到一座波斯风格的教堂周围汹涌的海涛。但也许正因为这些想像是简化了的,所以它们在我身上才能起那么大的作用。网络真是一个好老师,眼前,我正在网络上欣赏乔托的《犹大之吻》,作品取材于犹大出卖耶稣的故事:犹大带领了一队兵马,还有祭司长和法利赛人的差役,直奔耶稣,要与他亲吻。画面上耶稣双目盯紧犹大,满眼怒火;犹大则十分紧张。四周则充满着骚动,气氛极其悲壮。这幅画虽然是圣经故事,但从生活的光明和黑暗两个方面表现了一个真实的人的形象,表现了正义与邪恶的搏斗。佛罗伦萨是意大利极为著名的世界艺术之都,由于佛罗伦萨这个名字当中没有地方装下通常构成一个城市的那些东西,我就只好以我设想的乔托的天才,通过春天的芳香,孕育出一个超自然的城市来。既然我们不能让一个名字占有太多的空间与时间,我们至多只能像乔托的某些画中表现同意人物的先后两个动作那样——前一幅还躺在床上,后一幅则正准备跨上马背——把佛罗伦萨这个名字分成两间。在一间里,在一个顶盖之下,我观赏一幅壁画,那上面覆盖着一块晨曦之幕,灰蒙蒙的、斜照而逐渐扩展;在另一间里(当我想到一个名字时,我并不是想到一个不可企及的空想的事物,而是一个我行将投身其间的一个现实的环境,一个从未经历过的生活,我在这个现实环境中完整无损而纯净无暇的生活赋予最物质性的乐趣、最简单的场景以原始人的艺术作品中的那种魅力),这是我眼前所看到的(虽然我人在长沙),而并非真正在我身边的东西。即使是从单纯的现实主义的观点来看,我们所向往的国家在任何时刻也都比我们实际所在的国家在我们的实际生活中占有多得多的位置。显然,当我更仔细地想一想,在我想到“上佛罗伦萨、巴黎、威尼斯去”这几个字时我脑子里到底想到的是什么,这时候我就会明白,我眼前看到的根本不是一个城市,而是跟我已知的一起是如此不同,也是如此甘美,就跟从来都是生活在冬季傍晚的某些人突然看到那从未见过的新异奇迹——春之晨一样。那些固定不变的不真实的图景充斥于我的夜晚,也充斥于我的白昼,使得这个时期的我的生活不同于以前那些时期(在一个只从外面看事物,也就是说什么也看不到的旁观者的眼中,那些时期可能与这个时期并无不同),这就好像在一部歌剧中,一个富有旋律性的动机引进了一点创新之处,只看脚本的人体会不到,而呆在剧场外面一个劲儿掏出手机来看钟点的人就更难以想像了。再说,从单纯数量的观点来看,在我们的生活当中,日子也并不都是相等的。要度过一天,就像}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丛林匕首蓝色骑士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