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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re7樱桃柄
  到南京后,甘遂带着茵陈到了南京军区辖下一家高级疗养院去找住宿的地方,他的军官证在路上比任何介绍信都好用。买车票住宾馆进候车室,茵陈跟着甘遂,第一次尝到了特权带来的方便。不过此前她一直呆在学校和研究所那样的象牙塔里,基本与社会脱节,倒也没觉得社会上有多少不公平来。因此甘遂手持军官证穿州过府攻城拔寨,她也没有什么异议,只有觉得这一路这么顺利,是有男友在照顾。她从十五岁上大学开始,就是自己照顾自己,上食堂打饭一个人,去图书馆看书没人帮她占座,暖水瓶从来是自己灌。过了十年这样的生活,这一下子有人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这让茵陈整个人都沉浸在甜蜜里。
  放下行李,两人在各自的房间里略微漱洗,茵陈又把长辫子打开,想重新梳一下。甘遂来敲她的门,说还有时间,可以在城里转一转。看见她的长发打开披散在肩头,辫过的头发再打开,就有了自然的起伏。
  甘遂说:“别辫辫子了,就这样,好看。”他上前来,把手指□她的发丛里,贴着头皮,慢慢往外拔,轻轻抖松,让她一头秀发蓬蓬地披在背后。发长过腰,细细的小波浪,一向严谨端正的茵陈被这些微微的曲线镀上了温柔的气息。
  茵陈的脸发红。她想幸好早上起来洗过头发,当时时间紧,赶着上火车,没等干透就梳成了辫子。束紧的三股发绺让海鸥洗发膏的香气藏在里面。甘遂抖开时,还有湿意在发丝间,氤氲的,有水的光泽,青丝如瀑,黑得发亮。
  她伸臂环抱住甘遂的腰,抬脸吻他。从黑暗的电影院那个意外之吻开始,一直都是他吻她,她接受。她不是不想回吻他,她是在享受这个被追求的过程。到了现在,她决定给这种慢吞吞温吞吞的过程加一把火加一点温,她不想再是被动地接受,万一他退却了呢?难道她还要等?
  甘遂得到她的鼓励和暗示,不再犹豫,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双手捧着她的后脑,和她做舌上之舞。茵陈被这个热吻吻得站不住,她挪开一点脸,说:“我忘了……”
  甘遂和她耳鬓厮磨,在她的耳边问:“什么?”
  “我忘了在哪本翻译小说里看到过,说如果能用舌头把樱桃的柄打个结,就可以做个好情人。”茵陈慢吞吞地说。
  甘遂听了忍不住笑起来。他早知道这个文静含蓄的女孩,是个内心慧黠的淘气姑娘,却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有趣的话来。他问:“那我及格了吗?”
  茵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还是接着自己的话说:“我一直以为那是外国人的夸大之词。”
  甘遂再次大笑。他说:“那意思是,我是可以把樱桃的柄打结的?”
  茵陈把腰向后拗一点,好看清他。
  “你是。”她说。
  甘遂问:“那我们还要出去吗?”他试探地问。
  茵陈别转脸,答:“要。”
  “什么时候可以下一步的樱桃之旅?”甘遂正经地问。
  茵陈回过头来说:“已经开始了,不是吗?”
  甘遂笑,收紧手臂,拉回她的脸来,在她面颊上吻一下,说:“那好,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先去莫愁湖玩吧,近,转弯就到了。”
  “河东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茵陈笑答说:“为什么洛阳的莫愁女到了南京?”
  “好像是卢家郎到南京来做官,她跟着来了?我们走吧,再不去,公园要关门了。”
  两人锁了门,往莫愁湖那边去,黄昏时分,有下班的自行车流从身边淌过,车铃声泠泠作响,他们走在这样的环境里,有一种身入其中的感觉,好像他们是平常的夫妻,正随着下班铃声回家,内心有莫名的雀跃。
  到了莫愁湖公园门口,甘遂买了两张票,售票员好心叮嘱说,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关园门了,不如明天来。甘遂说不要紧,我们就住附近,随便走走看看。
  茵陈偷偷笑说:“她怕我们花冤枉钱,其实一张门票也不贵。”
  “是,才几毛钱,跟买张电影票一样。”甘遂拖了她的手往湖边去。
  “电影票不一样吧?要是放映时间过了半场,售票处就会关门,入口也没人验票了,那还是公园宽松点。”茵陈说。
  公园不大,稍走一走就找到了莫愁堂。堂前的小水池里有那尊著名的女子雕像。甘遂看了看白石雕的仕女像,又回头看看茵陈,“和你有点像。”他说。
  茵陈扑哧一笑,问:“哪里像?”
  “静态的神情像。”甘遂说,“看着就让人觉得安宁,气定神和的,特别心静。”
  茵陈莞尔一笑。吟道:“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擎履箱。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卢家郎。”她停下来,问:“莫愁的传说不都是幸福美满的,我好像记得沈荃期有诗《古意》,也是写莫愁,他笔下的莫愁可没这么幸运了。”
  甘遂接着她的话头背那首古意:“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为含愁独不见,空教明月照流黄。”
  茵陈点头说:“照他诗里所写,卢家郎曾经去边关打仗十年,十年征戍忆辽阳,所以是空教明月照流黄。看来这个莫愁女并不是像梁武帝写的那个卢家妇。可是李商隐曾写诗说,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如卢家有莫愁。唐明皇都不如卢家郎有福气,白当了四十年的皇帝,最后赐死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这么多的莫愁女卢家妇,到底是从哪里起就搞混了?”
  甘遂说:“《容斋随笔》里记载过这个故事,洪迈说是怀疑后人把郢州石城和石头城搞混了,以至附庸风雅者在南京石头城附会出一个莫愁女来。郢州在湖北,就是现在的钟祥。不过还是和洛阳隔得有点远。”
  茵陈轻轻啊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我没看过《容斋随笔》。不记得我外公那里有没有这本书,回去我去找找。”
  “要是没有,我把我的送给你好了。听说主席生前最后在看的书就是这本《容斋随笔》,我好奇,才找来看的,倒没多喜欢。”甘遂说,“不过我觉得,你会喜欢这本书的。宝剑赠名士,红粉赠佳人,书也要找到喜欢它的主人。”
  茵陈说:“好呀,不过我还是回家找找吧,找不到再问你要。我听说外面找不到的书,你们那里都会有。”
  甘遂哈地一笑,“是的,有这种说法。你想找什么书?开出书单来,我试试去。”
  茵陈偏头一笑,问:“脂批红楼有没有?”
  甘遂眼瞅着她笑,说:“我就猜到你会说个。”
  “我不信。”茵陈说。
  “不信?你看地上。”他指一指地面,浮土上果然有一个草写的红字,是甘遂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用鞋尖画的。
  茵陈掩口而笑,说:“我就这么容易被你看穿?”
  甘遂说:“是的,你就像蒸馏水一样清澈无杂质。”
  “这是说我没有社会阅历单纯愚蠢吧?他们都那么说。”
  甘遂摇头。“那是他们太复杂,人心叵测,反说君子没防备之心。”
  茵陈一笑,说:“我们再走走吧,不然真的要白进来了。”
  甘遂揽了她的肩离开莫愁堂,在这个不大的公园里逛逛看看,说些金陵旧事。茵陈头一次觉得有人说说闲话不谈专业和学课是那么有趣的事,而甘遂又天文地理历史都知道一些,两人说说笑笑,分外投契,直到公园的管理人员骑了自行车摇着铃铛来提醒游客公园要关门了才惊觉时间过得飞快。
  出了公园,甘遂带她去夫子庙状元楼吃南京官府菜,茵陈很好奇,问他为什么你对南京这么熟。甘遂说,我大学是在上海二医大读的,像国庆元旦这种短假,就来南京玩了。南京来过好多次,熟了。
  “原来你在上海读的大学呀,怪不得对上海那么熟。怎么,只来南京玩。不去杭州?”茵陈笑问。
  甘遂给她的杯子里倒上点黄酒,说:“杭州也去,放暑假的时候就去杭州。杭州有我们部队的疗养院,去了就住那里,就在西湖边上。”
  他说个地址,茵陈说那里呀,我乘车回学校总要经过的,老是见门口有人站岗,从来没进去过。甘遂说:“那下次我去杭州带你去玩吧,里面小食堂有个大师傅,菜做得很好,楼外楼的西湖醋鱼都不如他做的味道好。”
  茵陈停下筷子,问:“你会去吗?”
  甘遂说:“当然会去,你在那里,将来我就会常去的。等我回去找到脂批红楼,就给你送去。”
  茵陈这个时候,一点没有想到将来他们会怎样,只是为他说的动心。想如果两个人要是真的能在杭州见面,他们一人骑一辆自行车,从苏堤上飞驰而过,桃花柳枝拂过头顶,那就太美了。
  茵陈是一心一意想谈个甜蜜的恋爱。吃过饭他们就在夫子庙和秦淮河边散步,倘佯在想像中的六朝烟粉气息中,秦淮河的浆声灯影其实不用亲眼见到,有那么多的诗词篇章替他们勾描轮廓丰富细节,他们只需要在如梦的六朝乌啼中沉醉就可以了。
  等到车声灯影都暗了,甘遂和茵陈在李香君住过的媚香楼下的桥坞头边拥吻。夜风中茵陈的脸凉凉的,甘遂的嘴唇滚烫的,贴在她的耳边,问她,等会儿我去你那里,行吗?
  茵陈把脸埋在他的颈项间,闭上眼睛,任他的吻落在她的心上。过了好一会儿,她答:好的。
  传说可以把樱桃的柄含在嘴里用舌头打个结的人,就是完美的情人。茵陈相信她遇到的就是这样的男人。他们住的高级宾馆半夜是不会有服务员来查房,甘遂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茵陈房间的门把手上,带领茵陈亲赴一场爱情的盛宴。
  茵陈活了二十五岁才知道,身体不只是用来承载生命和思想的,还是可以飘浮和飞翔的。情爱是肉体的尘世和灵魂的天堂间的唯一通道,没有亲历过,不知道那天堂里是多么的美丽和炫目,让人留连忘返。
  好似一朵昙花,有红丝苞片缠裹着,在深夜绽开雪白的花瓣,吐出神秘的幽香,超凡脱俗,妖异媚惑,只开放在漆黑的夜里,唯有缘人才能窥见。蕴守多年,只开一霎,到清晨已经香收花萎。
  人的生命显然要比昙花一现更持久,茵陈的美丽,在第二天才真正盛放。
  Chaptre8子夜歌
  第二天他们去游明孝陵。早上甘遂打了一个电话,不多时有人送了一辆摩托车来,甘遂拎了摩托车钥匙回来对茵陈说:“这下方便了,我带你去玩,不用挤车了。”
  茵陈问这是什么,甘遂说是摩托车钥匙,问这边的一个朋友借的。茵陈好奇,又问为什么你在南京会有朋友?
  “我不是在上海念的二医大吗?班上有个同学就是南京的,我们几个要好的男同学,遇上五一元旦国庆这些假日,就跟他来南京玩了。他毕业后分回南京,这车就是问他借的。”甘遂说。
  茵陈摇头笑说:“我没坐过摩托车,不敢。”
  “不怕,”甘遂说,“这辆是军用摩托,带挎斗的,就是俗称的‘边三轮’。”
  茵陈听了这名字就笑了,说:“这个不是电影里美国大兵开的吗?德国兵也开,那个《虎口脱险》里的德国兵就是开这个摩托车的。我这样的,坐在上面也不像。”
  甘遂说:“对呀,美国兵德国兵,都是兵,所以是军用摩托,不是日本雅马哈本田那种,你坐在挎斗里,不危险的。”
  茵陈斜睨他一眼,半笑不笑的问:“你怎么会开这个?我以为这个都是纨绔子弟开着追女孩子的。”
  甘遂拧了拧眉,假意怒道:“高衙内胁迫林冲娘子?”茵陈掩口笑,甘遂又假作正经地说:“就像雷锋同志会开卡车一样,开摩托不过是军人的一项必修技能。走吧,不然公交车那么拥挤,你的身体哪里受得那个罪?”
  茵陈含羞呸了一声,还是坐了跨斗摩托车去了。
  一路风掣电策的,到了孝陵,甘遂就停下了,锁了车扶茵陈下来,说:“中山陵石头台阶太多,你肯定爬不动的,而且除了一座石雕的睡伟人,没有什么别的看头,真棺早被运到台湾去了。而明孝陵光是前面神道上的翁仲和石像石骆驼,就值得一看了,并且没有那么多的石级。”
  听他把睡美人说成睡伟人,又用睡伟人来代替中山先生,茵陈就笑起来了。而他一再提到她爬不动台阶,明显意有所指。听得她大发娇嗔,说:“我走不动,你不能背我吗?”甘遂在明孝陵的售票处门口排队买票,听她问,回头笑说:“我能,你肯吗?”
  茵陈被他问住了,想了半天,也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五湖四海的游客面前,趴在情人的背上让他背着上中山陵,却又不满他的戏谑,只好用拳头打他的背。甘遂用额头顶顶她的额头,在她耳边轻声说:“晚上回去我背你。”茵陈羞赧上颜,离开他,自己先在入口处去等着。
  甘遂买好票在入口处找到她,就见她和两个男青年急哧白咧在争什么,他赶上两步问怎么回事,茵陈见了他忙一把拉住,松了口气说:“我说的是真的,我在等人。”甘遂看向两个男青年,问有什么事。那两个男青年打扮得流里流气,见美人真有男人来了,便嘻皮笑脸的说没什么,我们就问问这位“夺姑娘”要不要请导游。
  茵陈一听这个“夺姑娘”就屏不牢了,拉了甘遂赶紧让收票的人撕了门票进门去,一边走一边笑。甘遂问她笑什么,茵陈说我听见他们管叫“大姑娘”叫“夺姑娘”就忍不住好笑了。甘遂听了也笑,说刚才那两个人的样子,还真是有点“夺”姑娘的架势。
  “夺姑娘”茵陈说:“我还是第一次遇上小流氓,亏得有你在,我当时真怕死了。”
  甘遂微微惊奇了一小下,问:“你是第一次遇到有人搭讪?”
  茵陈嗯一声,眨眨眼睛说是。又马上说:“不是,你才是第一个。”说着一笑,面上的神色不无得意。可见女性倒不是真的不想有人来搭讪头,就看搭讪的是什么人。
  甘遂摇头表示不信,说:“你读这么多年医学院,里面男生那么多,男女比例是十比一了吧?就没人找你凑近乎?”
  茵陈捶他一下说:“就是没有。我上大学的时候才十六岁,那些二十多岁的‘大’学生们不带我玩,三十多岁的都结婚了。再说,我能和比我大那么多的男同学谈吗?他们说起上山下乡工厂农村的,我都插不上嘴。他们也嫌我什么都不懂,又觉得我占便宜了,总之和他们就是怎么都不合拍。”
  “都把你当小妹妹了。”甘遂说。“没有共同语言确实是个问题。哪像我们,见面就说个不停,什么二月茵陈五月蒿,什么不如卢家有莫愁。”说着就笑,开心得不得了。
  茵陈说“是”。她看着甘遂,心里说多谢有你。甘遂看着她的眼神,伸臂把她搂紧。茵陈朝他笑,心里被幸福的感觉涨满着。
  他揽着她的细腰,慢慢在孝陵的园路上走。树叶有的在黄了,有的飘落了。在这个秋天的上午,天高气清,爱意如秋阳在他们心头流转。每隔几分钟,甘遂便会趁转弯或是树后游客路人看不见的视线死角处悄悄地吻一下身边的这个女人。
  在石像神道前,印有“景区摄影”的大阳伞撑着,摄影师在招揽生意。甘遂说我这次出来没带相机,不能给你拍照了,我们请他给我们拍张合影吧。茵陈点头说好,理了理头发,拉了拉衣角,倚在一根石经幢上,那根石经幢只得半人高,上面雕满了卷云纹。
  甘遂去开票,说寄你那里吧,女孩子都想早一点看到自己的照片的。茵陈觉得他说得对,就把研究所的地址报一遍,甘遂一边听着一边默记,低声笑说我也记住了,这下好和你写信了。茵陈问你听一遍就记得住?甘遂说你就等着收我的信吧。茵陈笑。
  甘遂开了票付了钱,也用手指梳了梳头发。茵陈见状,替他整理仪容,拉拉衣领,掸一下肩膀上的灰尘。眼中流露,尽是欢喜之意。
  甘遂替她把散开的一头秀发理了理,笑说:“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茵陈看着他笑,知道是在赞她美。
  虽然茵陈头上连一枚铁丝发卡也没有,脚下不过是一双普通的半跟黑皮鞋,但她的美丽,却是有目共睹的。摄影师在镜头后面对焦的时候,经过的游客中好几个男性都在频频地偷看她,走过了还回头看。也有女性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像是在说:这姑娘不错,蛮好看的。
  这时摄影师叫:“看这里了,好了,拍了啊,不要动,眼睛不要眨。好。”茵陈和甘遂直视镜头,头和头自然地靠在一起,脸上是他们一生中最美的笑容。
  走走停停,一个孝陵就花了大半天时间。茵陈一个上午都觉得腰酸,知道是昨晚的原因,就死咬着牙不肯嚷累。甘遂却知道体贴她,走不多远就停下来让她坐,走得热了出汗,他把外衣脱了搭在手臂上,在石磴上请茵陈坐时,先铺好,说石头冷,垫上再坐。后来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着,茵陈脱了鞋横坐在青石条磴上松一松疲劳的脚,头倚着他的肩膀。甘遂索性把她放倒在怀里,让她半躺半靠地窝在他的胸前。
  太阳光刺眼,茵陈闭上眼睛。甘遂问:“累了吗?”茵陈嗯一声;甘遂又问:“饿了吗?”茵陈再嗯一声;甘遂又问:“腰酸吗?”口气已经带了调笑的味道。茵陈微微有些红了脸,伸手去拧他的腰。恼道:“你才酸。”
  甘遂含笑,握过她的手来,放在嘴边亲一下,又理一理披散在怀里的她的头发。理着理着,忽然就笑了起来。茵陈听他这次的笑不那么不怀好意了,才懒洋洋地问:“笑什么?”
  甘遂俯低身子,在她耳边说:“宿夕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他明明是在和她调笑,但语气却是那样的认真。茵陈睁开眼睛,看着他,和他双目对视,直看到他心里去,她看得见他心里对她的喜爱,从心里直映进眼里。他的一言一笑都在说喜欢。
  茵陈忘了娇嗔,忘了羞赧,也不再故作怄恼。而是直白地回应道:“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她不怕告诉他她的心在陷落,她只怕他不明白。
  他用《子夜歌》戏她,她用《子夜歌》回应他。并且告诉他,我打扮好了去看你,天从人愿,让我见着了你。这话是茵陈的心声。
  甘遂颇为得意,他笑说:“看,共同语言是多么重要啊。”茵陈噗一下就笑了出来。甘遂问:“好点了吗?”
  茵陈嗯一声。岂止好一点,好得太多了。在经过昨夜纵情欢乐之后,又有这样温柔的笑语,茵陈心里的一句话是:夫复何求?就算生命在后一刻停止,也值得。
  从孝陵出来都觉得饿了。甘遂说:“中山陵真的别去的,你爬不动那三百九十二级台阶的。”茵陈说:“可是到都到了门口了,不去好象会很遗憾?”甘遂说:“不会,我告诉你什么样你就不觉得遗憾了。我们这就回城里去吃饭,下午在宾馆睡个午觉,晚上我们再出来找地方玩。”
  茵陈确实支撑不住了,便说好。回到城里,挑了一家老饭店吃了午饭,疲倦袭来,连吃饭都没胃口,马马虎虎喝了碗汤吃了半碗米饭就放下了筷子。甘遂知道她累了,也不劝她多吃点,结了账回到宾馆,甘遂先回自己房间洗漱,出来时把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门外的把手上,去敲茵陈的门。
  茵陈让他进来,甘遂再把这边的“请勿打扰”牌子也挂在外面,锁好门,吻她。茵陈有些担心,问白天你在我这边可以吗?他们会来吗?
  甘遂笑一下说:“你也说了白天啦,白天才不会有人查房。上午已经打扫过了,下午不会来了。再说这是内部高级宾馆,服务员都是经过训练的,不会有人乱敲门。还有我的级别比他们高多了,他们不敢越级。部队和地方不一样,你放心好了。”
  茵陈嗯一声,再和他闲言两句,也就睡了。这一觉一直睡到五点多才醒,看着外面半明半昧的光线,再看看枕边的人,茵陈有一刹那的失神。她像是回到十多岁的时候,在大学宿舍里午睡醒来,有点搞不清身在何处,自己又做过什么,怎么会发生现在这样的状况。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她离那个迷惘的少女时代已经有十年,睡在她身边的,是她的情人。她已经彻底告别了她的少女身份,现在的她,是一个已经知道情爱是什么的女人。她的生命停留在十五岁的少女时代已经太久了,久得令她厌弃。如今把它交在她喜欢的男人手里,不枉此生了。
  茵陈满心欢喜,她收回望着窗户外边天空的眼光,落在枕边这个男人的脸上。他的呼吸轻轻地扑在她的面颊上,像蝴蝶的翅膀在扇动。茵陈心里涨满了爱,就像春天上涨的池水,柔绿地在荡漾。她伸臂抱住他,吻他,要把他镌刻在记忆的深处。
  Chaptre9佛狸祠
  晚上他们去了金陵大饭店吃饭,那里有舞厅。茵陈第一次来到这种场所,颇为新奇。慢三慢四她还可以跳一跳,毕竟在大学里有过跳集体舞的经验。等迪斯科的音乐响起,她就退回座位里,跟不上节奏了。灯光闪音乐响,空气闷,那样密不透风的环境里还有人在抽烟。
  她说甘遂大声说,我出去透透气,躲到舞厅外面去休息一下眼睛和耳朵。甘遂说我也出去,这里实在太吵了。
  茵陈不是会在大酒店跳迪斯科舞的那一类时髦女性,甘遂第二天晚上换了地方,带她去一个书馆听弹词。身穿蓝底玫瑰红锦缎旗袍的妙龄女子和身穿灰布长衫的中年男士隔着一张桌子坐着,一人手里一把三弦,一人怀抱着一把琵琶,这天唱的是一出《玉蜻蜓》,唱完了一段,又换了一个穿珠绣湖绿旗袍的女子上来,她唱的是一首古曲《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听着这《越人歌》,茵陈情不自禁地把目光从歌女的身上移到了身边的甘遂身上。甘遂对这样的玲珑曲子并不十分在心,坐在这里纯是投茵陈所好,因此茵陈的注目,他马上就感觉到了,他对她一笑,茵陈羞涩,两人相视,心下痴醉。
  跟着甘遂,茵陈不需要动脑筋想任何游玩的去处,他知道的地方,她听得没听说过,她只要跟着他就好。第二天甘遂开着摩托车去了栖霞山,应承他许下的诺言。当初说南京就是来看红叶的,那么栖霞红叶是一定要看的。
  从栖霞下来,茵陈说:“明天我们去雨花台吧?我喜欢雨花石,家里有一饼干盒子的雨花石,我外婆到了冬天就取出来养水仙花。”
  甘遂却说:“你如果是想挑雨花石的话,就要去六合江边找。雨花台那里没什么好的雨花石。而且雨花台不近,这点路,还不如去六合呢。就这样,我们明天就去六合。我那同学在六合有房子,到了六合,我们借他家的房子住,不用住宾馆,省得你总是提心吊胆的。”
  茵陈听了,直拿拳头擂他的背。甘遂呵呵笑着,把摩托车开得飞快。
  回到宾馆他在自己房间里打电话,找到借他摩托车的朋友,说要还了那辆摩托车,又说明天去六合,把你家里的屋子借给他两天。那朋友笑骂了他两句,答应了,说晚上来取车的时候送钥匙来。甘遂说我把车钥匙交在前台,你也把房门钥匙放那里,我回来的时候去取就是了。那朋友忍不住好奇,说怎么都不让我见一见的?甘遂笑说扯淡,有什么好见的?你去北京我请你吃饭就是了。那朋友哈哈一笑,挂了电话。
  甘遂晚上在前台取了钥匙,知道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放心地在茵陈的房间里过了夜。
  去六合挑雨花石,是要直接去长江边上的挖沙采石场的。一辆卡车开过来,把一车斗的鹅卵石倾倒在地,附近村民一拥而上,带了小扒子在石头堆上翻找。甘遂带了茵陈在旁边看着,看谁找到了,就问他们买。
  茵陈自己也去挑,在地上捡了根小木棍,仔细地看。一个采沙船工头模样的人过来看了一会,觉得一群村民中间杂了这么一个女孩很打眼,就问她,你是第一次来?茵陈说:“是啊,在南京玩,想起雨花石,就过来了,挑两块回去养水仙。”那人说:“好,一般人到了南京既使想买雨花石,也是去雨花台,很少有人会来六合的。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不是想着要靠这个发财,而是把它当为玩意儿。瞧瞧那些人,眼睛里就只有这块石头值多少钱,根本不是真的喜欢雨花石。”茵陈笑一下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也是应当的。”
  那人嘿嘿一笑,又问:“你在挑什么?”茵陈说:“花纹好看的呀,有水墨山川的,日月星辰的,人物动物的,数字文字的。”那人哈哈笑着,说:“也是一种挑法。你先要知道,雨花石是什么,才知道该去怎么挑。”茵陈问雨花石是什么?那人说:“是玛瑙。”茵陈瞪大了眼睛,不置信地问,真的吗?那人说当然是真的,我还能骗你小姑娘?
  茵陈笑说,是夺姑娘。那人再哈哈大笑,“夺姑娘夺姑娘。我说夺姑娘,既然是玛瑙,就要找冻子,要找半透明的。你就冲这两点去找就可以了。”茵陈一听,眼睛一亮,把手下一块鱼子冻的石头递给那人看,说是不是这个?那人拿过来一看就夸赞说:“不错,夺姑娘很有眼光。”茵陈第一次找就找到正宗的雨花石,这一下信心大增,说声谢谢,又埋头找去了。
  那人踱开,过一会儿到了甘遂身边。甘遂递给他一支香烟,那人看一眼烟上的牌子,忙说谢谢。甘遂笑一笑,把一整包都塞在他手里,说:“我住在齐部长家,住两天再走。”
  他知道他和茵陈这样的青年男生又是陌生人,在这样的小城会引人注目,而能够承包下采沙船淘选雨花石的一定是有一些社会关系的,说不定是河政处的干事,他要是举报到联防队半夜来查,那就太扫兴了。因此先把关系报出来,让人敬而远之,不来打扰。果然那人点点头,收下香烟便走开了。甘遂看一下茵陈到了哪里,走到她身边,蹲下来和她一起挑。
  茵陈现学现卖,问他,你知道雨花石是什么吗?甘遂说不知道,难道你知道?茵陈说,我刚知道的,原来是玛瑙。又贴在甘遂耳边问:“不是说地上地下所有矿产都是国家的,我们来挖石头,算不算盗窃国家财产?”
  甘遂摇头说:“不算。这是县里采沙场的范围,这不过是采沙的副产品,就好像守林员采摘木材上的黑木耳卖,是劳动致富。”
  茵陈哦一声,笑了。举起一块石头来对着太阳光照了照亮,看是不是透明,对甘遂说,你看这块,漂亮吗?这个可以叫“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甘遂被她说得兴起,也扒拉起石头来。两人一会说这个好看,一会说那个像个什么,嘻嘻哈哈的,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
  甘遂问朋友借的房子,是一幢老式的带花园的旧宅。原是民国时期一个政府要员的别墅,而在此之前,是晚清扬州一个盐商的藏娇金屋。后来又几经转手,到了甘遂这个同学的父亲的名下,如今多半时候都空着。那同学以前就用来招呼他的朋友,甘遂和他关系一直很好,那同学每次去北京,甘遂都盛情接待。有了这一处洞天福地,甘遂才敢对茵陈说来六合。
  两个人在六合逍遥快活,早上睡到自然醒,梳洗完了出去吃早饭。六合县城里各样小吃一样一样吃过来。那有名的八百大糕、瓜埠赖月饼不算什么,正是秋季,冰糖煨花生米、糖芋艿、熟老菱也都寻常,龙袍蟹黄包才是应市之美味。这顿早中饭吃得饱饱的,叫了三轮车去玉带,玩一样的捡雨花石。累了饿了,回到城里,去逛魁星亭万寿宫。又听说新近在桂子山发现一处石柱林颇为有趣,碾转换了两道车,最后找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才到了那里,这一来一去,又是一天过去了。又听说有个金牛湖风光秀丽,一去,又是一天。
  在六合东玩西玩,可玩的都玩过了,好吃的也吃遍了,算算住了有小一个星期。茵陈偶尔想起她的研究所她的工作来,不免心怀愧疚,但和甘遂一说一笑,转眼就忘了。这天晚上在灯下数着雨花石的时候,茵陈闷闷不乐。甘遂问怎么了,茵陈说:“我这下回去,肯定饶不了我。延迟了这么天,还是在南京的时候给研究所和外公打过一个电话,等我回去,要被外公骂死,单位也会处分我的。以后再有什么研讨会,不要想出来,再也不会派我参加了。”
  甘遂问:“想回去了?”茵陈垂头,继续摆弄着那些石头,说:“总要回去的,迟一日是一日的难受。”
  甘遂说:“那就明天回去吧,我们先回南京,我去帮你买回杭州的卧铺票。”茵陈看他一眼,问:“那你什么时候来看我?”甘遂说:“我一有机会就去。”
  茵陈仍然不开心,把雨花石一枚一枚地用手绢包了,再收进书包里。她为了这些漂亮的石头,特地去买了一叠手绢,一块手绢包几个,就怕石头和石头之间彼此摩擦,损坏那些花纹。甘遂曾笑她说这些石头在河水泥土里碰撞了几千万年才有这样的光彩,你这两下根本对他们起不了任何破坏作用。但茵陈就是不忍心,一定要把它们当珠宝玉石一样的分开来放。
  收好石头,茵陈说在屋子里怪闷的,我要出去走走。甘遂知道她心里不好受,替她拿了件外衣披了,陪她散步。
  六合城里白天很热闹,到了晚上就很冷清,到处都关门闭户的,没什么去处。两人在深秋的街上默默地走着,走了好半天,才看见一个路口的路灯下有人搭了锅灶,在炒栗子。栗子香老远传了过来,深秋夜晚清冷的风里,灯光、炉灶、栗子的甜香,都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茵陈走过去问卖栗子的小贩还有卖的吗,小贩说,还要等一会,马上就好。
  炉灶后面转出一个中年妇女,拖过一条长凳说:“妹子坐吧,还要等五分钟。”茵陈说声谢谢,还真的坐了下去,和妇人聊起天来。
  甘遂递一支烟给小贩,两人也聊了起来。甘遂问今年农村收成怎么样,小贩说还不错。茵陈问妇人既然不错怎么又出来了?风餐露宿的多辛苦。
  妇人说:“我们的习惯是打了谷子收进仓,关上门就出来,不吃家里的粮。等到快过年了才回去。”
  茵陈笑说:“那大姐,你们一定是万元户。”那妇人笑嘻嘻不说话,看来是真的了。
  甘遂听了笑了,过来坐在茵陈身边,问:“你们年年都来六合吗?”那男人说是的,这个摊点是我们包了的。茵陈问:“到了冬天不冷吗?就住在街边上。”她抬头对甘遂说:“记得吗?‘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据说贾宝玉和史湘云两个人,家败了后就住在路边的围棚里。真想知道后面写些什么。”
  妇人听不懂她后面的话,前面的倒是明白的,听她说冷不冷,便说:“不冷,这里不是有口锅有个灶吗?”
  茵陈回头看着她说:“好羡慕你们。”妇人笑说:“我们有什么好羡慕的?”
  “都值得羡慕。”茵陈看一眼黑漆漆的天空,说:“今天是月初吧,连月亮都没有。”那男人看一眼天,说:“初二。”茵陈嗯一声,又说:“六合城里除了魁星亭万寿宫,就没有什么古迹可以玩了吧?”
  她本是随口一说,谁知那男人说:“不只这两个地方。那边瓜埠山上有个庙,叫狐狸寺,听说很有名的。”茵陈一怔,问:“狐狸祠?供狐仙的吗?”
  甘遂说:“不是的,是佛狸祠。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还记得吗?”
  茵陈说当然记得。念道:“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甘遂接着念:“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茵陈喟然说:“原来利魏太武帝拓跋焘的行宫就在这里。”转头问那男人,现在那山上还有什么?那男人说什么都没有了,盖了一些居民房子。茵陈叹一口气说:“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栗子炒好了吗?”
  妇人说好了。和她男人一起把大铁锅里的糖炒栗子铲出来,筛去铁砂,装了一纸袋的熟栗子,称了称,说了价钱,甘遂摸出钱来付了,茵陈和这对小贩夫妇道别,说谢谢你们。
  茵陈捧着栗子只是闻它的香气,暖着手,却不吃。
  甘遂问:“要不要明天去瓜埠山看看?”
  茵陈说:“不用了,刚才那大哥不是说了吗,什么都没有了,现在就是居民区。正好是应了那一句‘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辛弃疾那个时候已经是寻常巷陌了,何况如今?也好,就留一个地方在我们的遗憾里吧,将来想想,刘寄奴和拓跋焘都曾经和我们呆在同一个地方过,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明天我们就回南京吧,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甘遂嗯一声,说:“也好。”
  茵陈回头望一眼那路灯下的栗子摊,心想,神仙也好皇帝也好,刘寄奴也好拓跋焘也好,还不如那一对卖糖炒栗子的,既使是出来挣口饭吃,也在一起,冬天有一团灶火烤着,就不觉得冷。
  Chaptre10杏花头
  第二天一早,茵陈收拾好东西,还有雨花石,把他们睡过的床单枕巾被单都洗了,在室内晾好,才和甘遂离开。甘遂看她做这些,对她说不用了吧,他家有勤务员的。茵陈说这样不好,用过的当然应该洗干净。再说不是有洗衣机吗,方便的。甘遂只好由她去。
  回到南京,甘遂在玄武湖附近找了间宾馆订了一个房间,让茵陈休息,自己去买票还钥匙。
  在前台开房的时候,服务员这下问了,说只要一间房吗?甘遂说只要一间,是一个人住。服务员哦了一下,说,没有结婚证不能住一间。甘遂不耐烦起来,忍了忍才说,下午的火车票。服务员这才不说话了。甘遂和茵陈上楼的时候,还听见那女服务员在和旁边的人嘀咕,说再是半天也要付一天的钱,几个钟头,就去夫子庙逛逛好了。
  甘遂本来就心情不好,听了这话几乎要下去和她们理论。茵陈倒自嘲地笑了,说:“算了,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不把钱当回事。老百姓过日子,讲究的是精打细算。”甘遂拿了钥匙开房门,说:“我听说外国有钟点房,就是专门给出差在外需要休息睡眠的人准备的。”茵陈说真不错,考虑得真周到。”
  甘遂放下两人的行李,说:“你休息一下,我去给你买票。”茵陈说好的,“这一路都是你在照顾,我没操一点心,回去之后要不习惯了。”甘遂说这些都应该是男人做的。
  茵陈等他走了,拉好窗帘,真的上床睡觉去了。她这一个星期东玩西玩,上山下河的,走了不少的路,运动量大大超过她以前那种近似静止状态的生活,人易疲倦;加之分离在即,心情不好,也提不起精神出去玩。甘遂说要开一间房休息一下,她马上同意了。换了从前,也会是和前台的服务员一样的想法,半天时候,就找个地方玩玩吧,何必浪费一天的房钱。自从认识了甘遂,茵陈不知不觉地,在思想和行为上受了他不少的影响。
  一直睡到甘遂回来,叫她出去吃午饭,茵陈才醒来。昏暗的房间里,甘遂坐在她的床边轻轻摇醒她,茵陈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甘遂殷勤关切的脸。茵陈一时失态,伸出手臂勾住他脖子说:“我们怎么办?”
  她一直把这句话放在心里不说,她知道他们之间的鸿沟巨大,她决定把这一场偶遇当作是人生中的一段插曲。将来,该回忆就回忆,该忘记就忘记,她不会向甘遂要求什么,她有她的骄傲。就算她对他一见倾心,宁可把一切世俗规矩都丢在脑后,也要赴这一场爱情盛宴,但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向他要求一个承诺。既然甘遂知道男人应该做什么,知道怎么照顾一个女人,那他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就不是该她来提出的。
  但是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在没彻底清醒的时候,在内心软弱的时候,她向这个男人投降,问他,我们怎么办?她是不想被他看不起的,既然他不提他们的将来,那她,也不会提。
  但她还是问了。
  甘遂不忍心,安慰她说:“我会给你写信的,还有脂评本的红楼梦和容斋随笔,我也会寄给你。”
  茵陈黯然说:“算了,你自己留着看吧。多看一本少看一本书,没什么关系。”
  甘遂摸出两张火车票,说:“你看,两张去杭州的,我送你回家。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就这样走的,不然这一路,你还不知道要怎样难过。”
  茵陈把伤心扔在一边,笑说:“怎么想起陪我回杭州了?”
  甘遂亲她的脸,说:“不舍得你嘛。”
  传说梁山伯送祝英台,送了十八里,长亭更短亭,也没送到她家里。茵陈想,我比祝英台还要强那么一点呢。
  这一路,从南京到杭州,甘遂买的软卧,一个隔间,只有两张卧铺床,中间一张茶几,茶几底下还有暖水瓶。茵陈看了笑说:“跟你出来享受了这么多的特权,以后我一个人再出门,让我怎么能习惯?”
  她已经把哀思收了起来,未来一个人的日子再难过,不会比这一刻面对凌迟般的分离更艰难。
  甘遂笑笑不答,放好两个人的行李,取出茶杯来泡了茶。他的茶叶是随身带着的一小罐顶级君山毛尖,出门这么多天,茶叶少了一半多。茵陈在家喝惯了狮峰龙井,这几天一直喝这个毛尖,倒喝出些味道来。品一口茶,看着杯子里一根根竖着的茶叶,笑说:“这茶不错,跟龙井比另有一种香味。我们杭州人一向喝龙井,别的地方的茶叶品尝得不多,回去我买点请我外公尝尝。”
  甘遂说:“这个是顶级的,你在市面上买不到的。能够买到的,就不如这个好了。这半罐你带回去喝吧,我给你放在你的袋子里。”拉开她行李袋的拉链,把这半罐茶叶和雨花石放在一起。
  茵陈也不阻止,也不客气,而是笑嘻嘻说:“好啊,那我就请我外公品尝这个了。顶级君山茶,等闲难得一见。”
  甘遂一路没怎么说话。那么能说会道的人,在这个时候,异常的笨拙。
  火车过了上海,又过了嘉兴,再过一个多小时,杭州就要到了,车窗外面天也黑透了,吵闹了一路的列车广播这时也关了。甘遂说出去吸枝烟,回来问要不要吃点东西?你晚饭没吃。
  茵陈半靠着车厢壁,背后垫着枕头,摇头说不想吃。又笑说:“这几天被你养刁了口味,火车上的饭菜一点引不起食欲。”
  “那就吃个苹果吧,饿着对胃不好。”甘遂说着取了军刀来削苹果,又一片一片地片下来,一片放在她嘴里,喂她吃,一片放自己嘴里。两人默默把一个苹果分着吃了,再找不出话来说。
  茵陈被离愁别绪压得难受,她振一振精神,说:“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甘遂做一个请讲的手势,茵陈接着说:“我想起了《梁祝》,梁山伯和祝英台。”甘遂点点头,问:“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个?”
  “不是突然,是自然而然。梁山伯对祝英台再好,也就送了十八里,还是华里。可比不上你,从南京送到杭州,有五百公里呢。”茵陈说。
  “那我可比不上。他们是走路,我们乘的火车。”
  茵陈脸上带着笑容,轻声哼起《十八相送》来:“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钱塘道上来。”停一停,说:“这可不是到了钱塘道上来了吗?”
  甘遂问:“是徐玉兰她们的越剧吗?很好听。”
  茵陈说:“是我们浙江的越剧呀。这是袁雪芬的唱段,你喜欢听吗?那我再唱一段:‘过了一山又一山,前面到了凤凰山,凤凰山上百花开,缺少芍药共牡丹。梁兄你若是爱牡丹,与我一同把家归,我家有枝好牡丹,梁兄你要摘也不难。’”看着甘遂,笑着学男声唱道:“你家牡丹虽然好,可惜是路远迢迢怎来攀?”
  她这里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甘遂把她抱在怀里,亲她的脸,说:“别唱了。”茵陈不听,继续唱:“梁兄呀,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你愿不愿配鸳鸯?”
  甘遂说:“愿意的。”他吻她的脸。两个人都知道马上要分开,紧紧地抱在一起,能多抱一会儿是一会儿。茵陈勾住他脖子,咬他的耳朵,在他耳边轻说:“再爱我一次。”甘遂的手停了一下,说:“我去锁门。”
  锁好小隔间的门,甘遂来到她的床边,像举行仪式一样的和她相爱。跟随着火车撞击铁轨的节奏,每一下都撞在心上,撞在最深处。最后的时刻,甘遂等茵陈喘息定了,才加快了动作,几下之后,他退了出来,紧压在她的小腹上。茵陈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落在她的皮肤上,就那么一小点地方,温热的,却像满满一缸滚烫的洗澡水漫过了全身。
  过了一会儿,甘遂呼吸稍平,吻着她说:“对不起,没别的意思,这次没准备。”
  自从两人欢会以来,一直是甘遂做这些准备和措施,茵陈佯装不见。这最后一次,甘遂选择在了体外。茵陈知道他是怕她会有什么想法。本来他决口不提两个人共同的将来,就已经让她消沉了,这最后一次超出了他们相处模式的常规,说不定会让茵陈多想的。
  茵陈这下是彻底明白了。他们不会有将来,她只是他旅行途中的伴侣,点缀一下寂寞的旅途。如果有哪怕一点的可能,他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对不起。
  茵陈放下衬衫下摆遮住已经凉了的小腹,定定神说:“我不怪你。”
  这一切都是她自己愿意的,她不会怨天尤人。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是她的决定,有什么样的结果,她都一个人吞下。茵陈推开他,把衣服穿好,收拾卧铺,泼掉残茶,杯子放进袋子里。
  甘遂整理好衣服,坐回对面那张床。
  两个人都目光都不敢对视,只是做下车的准备。过了一会儿,就听见有列车员的声音,一间间隔间敲过来,说是杭州马上要到了,乘客请把卧铺票取出来,换回原来的车票。
  甘遂拿好两张车票,打开锁,到门外去点起一枝烟,等着列车员过来。
  不多时便到了杭州,甘遂把两个人的行李拿了,和她一起出站。茵陈说:“你不用出站了吧,我都到家了,你不用再送。”甘遂说:“天这么黑,哪里能让你一个人回家?”
  他看一看车站出口,见有一辆出租车停着等生意,拉了茵陈坐进去,问茵陈开到什么地方去?茵陈只好说了家里的地址。
  这最后的一程路两个人继续沉默着,快到家时茵陈问他,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住?
  甘遂说:“你不用担心我,我哪里都可以去。”茵陈知道他在杭州,只怕比她还要多些门路,也就闭了嘴。
  进入小巷后,茵陈指点司机怎么拐弯,停在一个小院子的门口。茵陈说到了,推开车门出去,甘遂把她的旅行袋和手提包递给她,对她说:“我会给你写信的。”
  茵陈盯着他看了一会,说:“好。”伸手拍门。
  甘遂关上车门,说:“走吧。”出租车慢慢倒出窄巷,甘遂从后视镜里看见茵陈进了那扇门,才对司机说:“回火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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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部甘遂】
  Chapter1如意
  如意甘遂从上海回来后,就对植物产生了兴趣。他知道茵陈是一种野菊花,初春萌发的嫩叶可食,五月成熟成了蒿,晒干可以入药。他也知道甘遂种植物的根茎,同样可以入药。不过在中医学来说,连大白菜和萝卜以及米饭面条都是药,那茵陈和甘遂,都是一味中药也就没什么稀奇了。
  他觉得奇怪的是,茵陈之所以叫茵陈很正常,因为她有一个当中医的夕公,而他叫这个名字,就纯属巧合。他问过他的母亲,为什么要叫甘遂。樊素珍说,是你父亲的意思,又说,你三十岁才来问这个问题是不是有点迟?他转问他的父亲,他父亲甘霈说,遂是称心如意的意思,你是男孩子,总不能叫甘遂心甘如意吧?不过,要是白薇生个女孩,也许可以叫这个名字。
  甘遂只好苦笑,他肯定不遂他父亲的心,他父亲白替他取了一个好名字。
  他笑一笑回答说,也可以叫甘心如意。
  他的妻子靠着沙发吃水果,听他们商量名字,以为是在说她怀着的孩子,就笑眯眯地说:“四个字的名字,是不是太标新立异了?我前天看文摘报,说是有ー对夫妻给他们的孩子取名叫成吉思汗。”
  甘遂微微表示惊了ー下,笑问:“姓成吗?倒是个好名字。就是不知道派出所给不给登记。
  甘霈放下报纸,笑呵呵说:“照这样的话,那姓唐的就该叫唐太宗。”
  樊素珍在结一件婴儿毛衣,停了针,说:“那姓钟的,就叫钟国了?”
  甘遂说:“照妈妈的说法,姓甘的,就叫甘洲了。词牌名不是有八声甘州吗?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甘霈不满地皱了皱眉,说:“你这孩子就是书生气太重,一点不像个军人,都是《八声甘州》,你就记得一个柳永,为什么不是辛弃疾,故将军饮黑夜归来,长亭解雕鞍?可见你这个人的意识形态就是得过且过,不思进取。”甘霈是旧式家庭出身,虽然是军人,却是家学渊源,请了童师发过蒙的,什么"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穷,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诗词对他来说是随口而出的,这把年纪,还可以背出全篇的前后《赤壁赋》。甘遂可以在茵陈面前卖弄他的诗词功底,全仗他父亲教子有方。所以甘遂一提《八声甘州》,他马上就想到了辛弃疾。
  樊素珍忙说:“一首诗而已,怎么就说成意识形态不好了?你就爱无穷地上纲上线。”
  甘霈哼一声说:“下意识没经过思考就说出来的,就是他的真正想法。他骨子里就是这样散漫的自我意识在作怪。柳永,柳永,一个奉旨填词混迹青楼的浪子,有什么好的?为什么要把他的词句记得这么牢?这第一个就提到他?真正的军人要从思想上就有军人的逻辑,《八声甘州》这样的词,第一个想到的就该是辛弃疾。”
  甘遂打个呵欠说:“我不是军人,我是一个医学工作者。”
  甘霈冷笑说:“你身上可穿着军装。”
  甘遂伸手就解外衣的纽扣,脱下军装扔在沙发,抬腿就走,嘴里还说:“我不穿就是了,一身绿皮而已。"甘霈亲气得直骂不肖子,樊素珍心劝慰,他妻子白薇看看公婆又看看丈夫,不知道开始还好好地说笑,怎么几句话之后,就成了这个样子。
  甘遂当然知道他的存在,就是为了气他父亲的。他父亲要他当军人,他当是当了,军装也穿了,却与他父亲所希望的军人不是一回事。如果他是军医能够上战场又两样了,但他连临床都不做。
  甘遂这一生,唯一遂了他父亲心意的,就是娶了白薇——他表姐的女儿。他因为种种原因没娶成他的表姐,他儿子娶了他意中人的女儿,也就遂了心如意了。甘遂和白薇从小青梅竹马,长大后郎才女貌,站在一起,横看竖看都是一对璧人。两边家里都希望他们能结合,甘遂那时候也没遇到他非她不娶的女孩,和白薇一向相处得很好,便娶了。
  结婚之后u额算是琴瑟和谐,以前怎么相处,现在还是怎么相处,有所区别的不过是以前在外面玩完了分别回家各自睡觉,现在在外面玩完了一起回家一起睡觉。以甘霈的级别,家里自然是有勤务员的,白薇不用料理家务,和樊素珍的摩擦不多,婆媳之间也没什么矛盾,一切都和和美美。
  美中不足的是结婚好几年,白薇都没有怀上孕。甘遂根本无所谓,说没有就没有吧,多玩几年,时候到了自然就有了。他还对百位说,我们就不要孩子了,多个孩子多麻烦啊,本来我开了车我们两个爱上哪里上哪里,新疆西藏都可以去,要是有了孩子,还能走得脱身?
  对他这样的论调,白薇开头两年还支持,过了两年就支撑不下去了。当身边所有人都来问她怎么结婚这么多年还没孩子的时候,她觉得惶恐了,他们在结婚的头一年还抱着玩两年再要孩子的想法,一直由甘遂在做避孕工作。后来白薇说要不我们试试,有就有,没有就是天意。甘遂便同意了,不再去医务室领避孕套。这样又过了两年,白薇仍然没有消息。甘遂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二人世界,没有小孩子的吵闹来打扰他的生活,他求之不得。
  甘遂不急,白薇先急了。樊素珍带了白薇去她工作的医院检查,查出的原因是白薇的子宫有一边输卵管堵塞,另一边也有炎症,接下来自然是吃药治疗。值了足足有大半年,有一日忽然发现怀孕了,全家都兴奋,甘霈樊素珍自不必多说,两个儿子只剩了一个,这一个又吊儿郎当的,这下总算是甘家有后了。白薇家也高兴,特地把她接回去养胎。
  这一养,就是好几个月,甘遂前两个月像被放了大假,去各处和朋友们一起疯玩,塞罕坝上骑马,长白山里打猎,开吉普去越野,骑摩托来飙车就差弄架直升机来开了。不出去的时候也没闲着,黑灯舞会贴面舞会参加过不少,就像重新回到单身时代,只是想着怀孕了的白薇,没有玩到出格。终于有一天玩的倦了,陪白薇在家待了三天。
  看着白薇原来白净的脸上长了好些妊娠斑,而腰身足有以前的三倍粗,满心里不能接受这个样子的白薇。白薇受身体里的雌激素的影响,对他也没好奇。他这一阵在外种种不像话的行为时不时传到她耳朵里,她也是横看他不顺眼竖看他不顺眼,两个人两句话说不到一处就要吵起来。
  白薇说:“我吃了这么多的苦,如今好不容易怀上孕,你怎么就不能对我好点?”
  甘遂说:“都是你想要生孩子,这小孩子还没生下来,光你们就吃不消了。以前那样不是很好嘛?为什么要生孩子?”
  白薇说:“这孩子生下来姓甘,是你们甘家的孩子。”
  甘遂说:“谁家的孩子不是孩子?都是一样的额爱哭,烦都被他烦死了。”
  白薇尖叫说:“那是你自己的孩子,哪有你这样说自己的孩子的?”
  甘遂说:“孩子孩子,你就知道孩子,这孩子还没生下来呢,就快把我折磨够了。”
  白薇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说:“有你这样说话的吗?”
  甘遂说:“我就这么说了你要怎么的!我说过要孩子吗?是你朝着要孩子。你也说过。不避孕。有就有,没有就是天意。既然天意了,为什么还偏要生呢?”
  白薇被他气得说不上话,指着他说:“你给我滚!”
  敢为说:“大家讲道理,是你要的,我可从来没说想要孩子。”
  白薇甩了一只杯子,说:“是我犯贱自己要生,生下来跟我姓,和你妹关系。”
  甘遂说:“不傻瓜一个没关系就没关系了?明摆着的关系在这里,我还想没关系呢,可撇的清吗?你以前多好看多苗条,我们去跳舞,你哪一次不是满场飞,赢尽了大家的眼光?你看你现在,人家看你,那是看需不需要给你让个座!你说你哪里不满意,要和自己过不去,偏要生孩子?”
  白薇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看着他发呆。
  甘遂放低声说:“好了我们都别吵了,反正已经有了,又不能把他赶走,就养着吧。你家加我家,总会摆平一个吃奶的娃娃。”
  白薇踹着气说:“甘遂,你就是一个浑蛋。我都三十岁了,再生不出孩子,就生不出来了。”
  甘遂怜悯地看着她说:“宋庆龄女士也没有孩子,一样做国母。林巧稚大夫也没有孩子,一样做妇产科权威。我又不会嫌弃你,你跟自己较什么劲呢?你看你把我们的生活搞成了什么样子了?”
  白薇慢慢留下了眼泪,说:“甘遂,你不是女人,你不知道女人到了年龄就会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这和母鸡抱窝公鸡打鸣一样,是天生的。”
  甘遂叹口气说:“既然是天生的,我就没有办法了。我还能跟老天斗啊?行了你就在家养着吧,我也不在你眼前晃惹你生气,万一因为我除了意外,我一辈子别想过安静日子。”
  白薇看看自己挺胸凸肚的走样身材,想起他说从前的她有多苗条,跳起舞来满场飞,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说:“你回去吧,我这样子,也实再不想让你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还是记住我穿布拉吉的样子比较好。”
  甘遂哈哈一笑,叫保姆来扫净地上的碎瓷片和茶水,削一个苹果给她吃,喂她吃一片自己吃一片,白薇被他哄得眉开眼笑,一场风波算是揭过。
  虽然白薇说了别来我家,省得看见他就生气,但甘遂也不好太过分,否则岳父岳母就饶不过他。但他也不愿意一去就和白薇吵架,他想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弄到了一个去上海参加研讨会的名额,打起背包整理好行李,和白薇说了再见,到上海逍遥快活去了。
  才到上海的第一天,他就被那个叫茵陈的女孩子吸引了。他一时兴起,忍不住去挑逗她招惹她。她如果严词拒绝,他自然等会议一结束就回家去,这一个星期的艳遇就当是一场游戏,调剂一下身心。在禁欲了几个月出发前又和白薇吵过架之后,他很享受和单纯无知的年轻女孩儿调一下无伤大雅的情,就跟他那个圈子里和女伴一起跳黑灯舞贴面舞一样。谁也不会当一回事,谁也不会认真。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次他遇上的是一个渴望爱情到饥渴的女孩儿,几乎是他还在犹豫要不要把她当个目标拿下的时候,她已经先陷入到一场热恋里了。她那种飞蛾扑火不惜烧了自身的做法,让他第一次尝到了恋爱的乐趣。
  他这才发现,他在结婚以前,和那些姑娘们的恋爱游戏,都不是爱情。他没把和她们的游戏当爱情,她们同样没有把和他的游戏当爱情。只有这个名叫茵陈的傻姑娘,一片赤诚地捧出她的爱情来献给他,都没问过他是不是配得到这样的爱情。
  她根本就没想过一个已婚男人会来招惹一个姑娘,只为了解决旅途的寂寞。她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是有妻子的人,他已经没有资格来和她这样的姑娘谈情说爱了。
  跟茵陈的相处非常愉快,她美丽温柔,有情趣有修养,是难得的既美且慧的知识女性。这样的女性在经过十年的荒芜之后已经非常稀有了。与她同年龄的男性没有见过这样温婉含蓄的女性,他们的靑少年时期是在红卫兵和大批判中度过的,他们从小耳闻目睹的女性是与他们差不多的中性人,穿军装扎皮带,跳忠字舞唱语录歌,打老师的手不比他们慢,抡皮带的拳头不比他们弱,在那样的对文化的大摧残下,他们已经不懂得欣赏她沉静的美丽了。他们忽略她,甚至有些轻视她,认为她不能在这个突变的时代和他们一起搏杀。女性对他们来说,除了是妻子,还应该是战友。可以在下雨天骑了自行车送孩子去幼儿园,可以替他赡养老人买煤球洗衣服,可以把一大半生活的重担放在她的肩上,他们已经不知道女性可以有另一种对待方式:爱护她,欣赏她,崇拜她。
  茵陈这样的女性,对这个年代的男性来说是奢侈品,他们负担不起她的文秀清雅。他们歌颂的是另一种女性,她说“我若爱你,不做攀援的凌霄花,要做你身边的木棉树”。当女性高调要当男人的脊梁,男人有什么理由去拒绝呢?他们巴不得偷懒躲到一边去抽烟打牌,就让女性去冲锋陷阵好了,反正她们愿意。
  茵陈,怎么能和这样的女性比?
  那些髙调要做木棉树的女性,在学校就占尽了资源,向上抢夺阳光,向下抢夺肥料,向外扩张势力,没有给凌霄留下多大生存的空间。亏得学校里的老先生是见过优雅的女性的,也觉得如今还有这么一位是一件稀罕事,他们暗中呵护她,给了她最好的生活,把她安排在一个纯学术的机构里,不用搏杀不用凶杆,不用青筋暴出地和木棉树争夺阳光雨露。
  茵陈甚至不是凌霄,凌霄能借攀援之力长至二十米髙,树有多高就能长多高,茵陈就是竹篱茅舍上缠绕的牵牛茑萝,无人处,自开自落。她也就是如她的名字一样,一丛被人忽视的野菊苗。二月是蔬五月是蒿,从来都称不上是一朵花。
  甘遂能够看到她的美丽,还是借了东湖宾馆那种足以让时光倒流的建筑的光。茵陈在那样的背景下,才使得她的美丽像老房子里的建筑细节和紫檀木家具一样,珠光内蕴,半含半吐遮都遮不住。说到底,茵陈就是一个有着古典美的画中仕女,在合适的地方,才能彰显她的与众不同。
  也亏得甘遂的家庭是有旧根柢的家庭,知道旧时美女是什么样子,应该怎样对待。茵陈像是甘遂在自家照片簿上见到的白薇的母亲或祖母那样的旧时妇女,端庄娴静高雅娟秀。那种美丽让甘霈念念不忘几十年,自己得不到,只好寄希望在儿子身上,他能够得到也好。可惜白薇是和甘遂在同样的环境长大的,接近于整个大时代的中性人,已经忘了女性的柔美是什么样子,学无从学起,索性便丢弃了。
  而甘遂不愧是他父亲的儿子,血液中带了一点对美好事物留恋的因子,他第一眼见到茵陈,就觉得她是从那个老宾馆的柚木板壁里走出来的人物,他一见倾心,忘了他是有妻子的人,忘了他的妻子已经有了身孕,忘了他即将做父亲。
  面对茵陈,他只需和她说话聊天,看两场电影逛两次街,不用使出往日三成的功力,就让她倾倒在了他的石榴裤腿下。但到了后来,他害怕了。
  这个女子,与他从前交往的女人不同。从前那些,一起玩过之后就彼此撂开手,相逢一笑泯然众人,不会牵缠不休。而这个女子,她若是遭到遗弃,也许就是自古华山一条路:以死明志。
  Chapter2鱼雁
  那个深秋的夜晚,他们在六合的街头散步,炒栗子香气吸引他们和一对小贩夫妻闲聊。“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当念出这一句时,霎时间他似被时间的洪流冲刷了一次。千古悲愁袭上心头,他看着眼眸带愁却嘴角带笑的茵陈,有一种“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无奈。
  这个女人再美好,他也只能负她了。他当即决定回去,不能和她再这么纠缠下去了,既然没有结果,何必踌躇不去?他装聋作哑,面对她万般温情千般柔顺只是决口不提将来。那天晚上他和她缠绵至死,以至她早上起来洗了床单被单才能放心离开。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事后还记得洗床单的女人,有些女人恨不得和男人一样,事后来根烟抽。
  离开她的时候,他怕她怕的像杨白劳,而她是黄世仁,他欠她的债,他需要躲起来,他没等她进家门就让出租车掉头离开,他在后视镜里看见她单薄的身影走进那个门框里,就发誓把这一段情关进记忆的黑屋子里再把钥匙扔掉,永世不要开启。从此他修生养性当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他快要有孩子了不是吗?他总要浪子回头的,没听过有人当浪子可以当一辈子。
  回到北京他就忘了他的许诺,他忘了给她找《容斋随笔》和脂评红楼,他曾把她送到家门口,凭他的记忆力,当然记得她家的地址,还有她工作单位的地址。他当时说我记住了你的地址,等我把书寄给你。他们两个都知道,只要他把书寄到她的手里,她也就知道他的地址了,所以她不用问他要地址,就这样,他有她两处的地址,而她不知道把他们两个人在孝陵神道前的合影寄到哪里。
  他不用等也不需她把他们两个人的合影寄到家里来。他当时是发了什么神经要和她拍那张合影呢?只能说当时是灵魂出窍,忘了他的已婚身份,权当他是一个沉浸在恋爱里的男人。
  只是有时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会想起她的泪眼,她说“再爱我一次”时的绝望。他当时真的昏了头,在火车的软卧包间里,和她又亲热一回。只是这回结合的太彻底,他没有戴避孕套就进入了她的体内。他不是忘了或是不愿意,是身边没有了。头一天晚上他们太疯狂,用完了最后两个。那是他在南京备下的,他以为他准备的数量已经足够他用到回北京,但显然他低估了他的作战能力。他又回到他新婚的频率,一天可以做三次,早上一次,晚上一次,半夜醒来还要再做一次。
  那一次没有用套,而茵陈蜷着腿缩在空间有限的软卧铺位上,打不开身体。她靠在堆高的枕头上,含着胸凹着腰,迷蒙着眼睛。她就像一个漩涡,把他吸了进去。他几次要先她而投降,好在他和茵陈这么多天无节制的欢爱让他能够控制住他的冲动,他尽责地等她高潮脱力之后才释放他自己,并且记得拔出来,射在她的体外。
  他觉得难堪,对她说了声对不起。而她则冷静地回答说“我不怪你”。
  她不怪他,是她愿意的。她本是一朵纤弱的茑萝花,却硬要佯装坚强,做一棵木棉树。
  既然都是她的选择,那他就没什么好多说的了。他把她送回家,原车离开,回到火车站,买了第一班回北京的票,他有证件在手,怎么也能补到一张软卧,至少,也会是一个卧铺。
  果然如他所愿,他补上了卧铺,还是单间,对面铺上一直没来人,他一个人占了一个房间,孤寂伴随了他一路。
  回到家里,对于他这次出差这么长时间,超过了预定回来的日子,他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了。他打电话告诉白薇,让她收拾一下,回家来住。小别重逢,白薇也想见他,让家里收拾好了零碎东西,甘遂开了军用吉普车去把妻子接了回来。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一日他翻中药书,看到“甘遂”两个字,小小地惊了一下,心想自己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书里。再细看那释名,甘遂,。大戟科大戟属植物,中国特有。广泛分布于中国内地的甘肃、山西、陕西、宁夏、河南等地,多生在地山坡、荒坡、沙地、田边和路旁等。泄水逐饮,消肿散结。
  他看了一笑,想原来我也是一味中药啊,和茵陈一样。甘遂消肿散结,茵陈镇痛解热,都是好东西呢。
  他发了一会呆,想起远在杭州的那个像野菊花一样的姑娘,如今可好?
  回到家里,他随口问起自己名字的来由,得到的答案是遂心如意。
  人活着,谁能遂得了心、如得了意?谁不是带着遗憾在生活?当自己不能遂心如意的时候,就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他父亲娶不了自己的表姐,便希望他的儿子能娶表姐的女儿,替他完成心愿。可他的生活是他的,为什么他要满足他父亲的愿望呢?这一切不过是遂了他父亲的心,可他的意呢?
  他真正想摆脱的,又何止一身绿皮军装。
  也行白薇那个孩子本来就是强求得来的,有着各种先天不足,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胎停了。甘遂开车送她去了内部医院,折腾了白薇大半天,引产下来,是一个畸形的胎儿。甘遂虽然不在临床一线,但好歹也是医科读出来的,见过各种病灶和细胞,但是这个畸形胎儿放在他面前,他还说没法多看一眼。
  他想,也许是我过去做过的错事太多,老天真的降下处罚来了。罚他一辈子背负一个罪孽,让他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个孩儿血肉模糊的形状。那是他的一组细胞,跑到了白薇的子宫里,变成了妖怪。始作恶的是他,却害了白薇受累。受累怀孕了六个月,受罪引产下来,继续受苦。他陪着白薇,在医院里住小半个月,等白薇有力气下床走动了,才接回家去调养。
  家里已经早早地准备下了婴儿室,甘遂小时候睡过的婴儿床又装了起来,重新放了新弹的褥子和小被子。小被子是百衲被。白薇外婆准备的,一针针一线线把一块块小布头拼起来,是许多老人的祝福。如今都用不上了。
  甘遂有一天在婴儿室里关上门哭了一通,他听医生说了,白薇已经不能再怀孕了。那么眼前这些东西,就没有用场了。他捧着百衲被默然流泪。哭过之后,拿把挂锁把婴儿室锁了起来。
  白薇小产以后,身体很久没能恢复,更别说精神了。当她知道自己再也不生育,像个仇人一样地恨恨地盯着甘遂,咬牙切齿地说:“这下你满意了吧?你想要的孩子,果然没了。这下可真是遂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意了。我恨你。”
  甘遂跑到他父亲房间里,拎了一把手枪出来,把枪柄递给她,说:“那你打死我吧。如果打死我能你好受些,我宁可去死。”
  白薇夺过枪来就朝他的胸口打了一枪,甘遂后着胸说:“你还真打呀。”白薇说:“我真想你死。”
  甘遂摊摊手,拿起粒橡胶子弹说:“如果是真的子弹呢?”
  白薇说:“我可以装疯,他们不会把一个疯子怎么样的,最多关进精神病。也好,在哪里不躺呢?躺在这里,看见你就来气,躺在那里,想着我已经手刃了仇人,想一想就解气。心情愉快了,没准过两年就好了,可以出来了。”
  甘遂张开嘴,望天哈哈了两下,说:“想得真美,我都想找家精神病院去住着。”
  他想,还好我没让你看那个胎儿,不然你真的要疯的。甘遂觉得奇怪,白薇刚怀孕的时候,他没有觉得那个胎儿与他有什么关系,总觉得像是路上偶然碰到的爱哭的小鬼一样,是陌生人。可是这小鬼一旦没了,他却牵肠挂肚了。想如果他能长大成人,他可以带着去爬长城赏红叶,带着去高空跳伞,去坝上骑马,这世上有多少好玩的事啊。像他这么会现又玩得起的爸爸世间少有啊,遇上他做爸爸,那真是三生有幸,上辈子不知烧了什么高香呢。
  他想得美美的,望着眼间一处虚空,嘴角不自禁露出一丝笑容。
  看他居然在笑,白薇气得拔高声音直叫,把甘遂吓了一跳,回过神来问“你干什么你”
  白薇尖叫着说:“你笑?你笑?你笑什么?你居然笑得出来?你这个浑蛋。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我恨你我恨你。”甘遂搓搓面皮,问道:“我笑了吗?”
  白薇拿他毫无办法,哇一声又哭了起来。
  甘遂从她手里拿走枪,说:“你都打死我一次了,也可以歇歇了。你这么哭哭闹闹有什么意思呢?我们以前怎么过,以后还怎么过,我不会离开你,等天气热了,你也好一些了,我们去北戴河疗养。”
  白薇哭累了,止了声音,慢慢地说:“甘遂,你是个全无心肝的人。”
  甘遂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我不跟你争。”
  甘霈和樊素珍虽然想苻有个孙子或孙女,可命中注定没有了,唉声叹气了一阵,也只好认命。想想他们的大儿子,又想想那个不成形的孩子,彼此唏嘘。
  甘霈说:“看来甘家是要断了。唉,难道是军人世家,杀戮太多,以致有了这样的报应?”
  樊素珍说:“胡说,我可是当了一辈子医生,救死扶伤,不知救了多少士兵的性命,难道还不够抵消业障?”
  甘霈说:“那这又是因为什么呢?大儿子战死疆场,那是保家卫国,怎么也是壮举。小儿子连只鸡都没杀过。”过了一会儿,甘霈说:“也许甘遂的选择是对的。就像你说的,做医生,救死扶伤,可以抵消不少业障。"樊素珍忙说:”嘘,这话别在外面说,我们一家可都是共产主义战士,是唯物主义者。“甘霈嗤她一声,说:“这个还用你来说?”
  樊素珍忽然想起翻旧账,说:“我以前就不同意他们两个结婚的,他们是二表亲,没出五服不说,连三代都没出,近亲要不得的,你就是不听。你看,现在出事了吧?”
  甘霈怒了,拍桌说:“胡说八道,以前哪家不是表里亲亲上做亲的?”那贾宝玉和林黛玉还有薛宝钗都是表亲,谁说什么了?"樊素珍也怒了,说:“你们没知识不懂科学,我也懒得说你们,可甘遂明明知道,还是学医的,做亊也这么糊涂,真是现世报。”
  她一直知道丈夫对白薇的母亲余情未了,这才有了儿女联姻的事情。只是她的级别离丈夫太远,自然就短了心气,有些事情,放在心里,不好说出来,这时借这个机会,一并发泄了。
  甘霈气得拔脚就走,找个机会下部队去搞野营拉练去了。樊素珍也气不忿,趁着春暖花开去广交会参加一个医疗器械的评估会了,留他们两个在家相互折磨相互谩骂,管他们是不是上演全武行。
  闹也就闹那么一阵,天天闹月月闹,搁谁身上也扛不住,等他们一个月后回来,兴许白薇就好了。甘遂别的本事没有,哄女人开心的本事还是有的。这一点他们放心得很。
  果然他们一走,白薇就没了闹的劲头,做戏做戏总要做个人看,没有观众,演得那么卖力有什么用呢?他们前脚一走,她后脚就回了娘家。家里只剩下甘遂一个人,对月叹气,对花落泪。
  他也没了出去玩的兴致,那么多的狐朋狗友吵着嚷着要替他买酒浇愁,他都推了,白天卖力工作,晚上回到家里,铺开毛边纸练书法。一日随手写出来茵陈两个字,他对着这两个字发了半天呆。
  啊,茵陈。那个甜蜜的姑娘如今可好?
  他鬼使神差地去把他房间里那一套《容斋随笔》拿了出来,又去他父亲的书房找到大字竖排双行夹批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扯了几张他桌上的毛边纸把两本书包了,再取一张荣宝斋印制的齐白石木板套色水印信笺,用毛笔竖行给她写信。
  他写道:“茵,杭州一别,可安好?我尊汝咐,寻得《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一部,赠送与卿,敬请笑纳。甘。”
  当中几个月不联系他一句不提,好像他是一直在找这本书,好像是因为没有找到才不和她联系,好像他是因为找到了书,才能和她联系。
  甘遂把这风雅的信纸放在两套书上,找了个木头匣子放进去,再用一个旧枕头套子套起来,用一枚大针缝好了口,再用毛笔写上茵陈的家庭住址。好几个月过去了,他居然还记得她的地址,那只不过是在杭州的出租车上听她念了一遍。
  第二天一早他去上班,忘了把这个包裹带上去寄。到了单位就想着这个包裹,好像有一只手在抓挠他的心,坐立不安了一整天。又骂自己怎么就一时昏了头要写信呢?本来短得干干净净的,就是一场艳遇,这下要是重新联系上了,该怎么是好?还好没寄,等一回家就把盒子布套都扔掉,信也烧掉,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他没有记挂过一个不是他妻子的女人。他已经打算修生养性回心转意再不拈花惹草一心一意跟白薇过日子了。
  要下班时他决定了,包裹不寄了,彻底把茵陈忘掉。他要对得起白薇和那个不成形的孩子。老天已经处罚他了,再不知道悔改,就真的是罪无可恕了。
  等他回到家里,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包裹,只好硬了头皮去问家里的勤务员,勤务员说上午看见了,就拿去邮局寄了。甘遂一时间脸色雪白,把勤务员吓了一跳。甘遂心想,其实这也是天意吧?是他闯下的祸,总要他去收拾。这不是他一时头脑发昏做了蠢事,而是神鬼附体,要他担负起他的责任来。
  甘遂像等判决书一样地等着杭州来信。一个星期过去了,他想她应该收到了;两个星期过去了,他想她的回信应该到了;三个星期过去了,他想会不会东西寄丢了,他记错了地址;四个星期过去了,他想就这样了吧,茵陈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所以不回他的信。
  他去把白薇接了回来,他父亲和他母亲也回来了,白薇的病好得七七八八了,夏天到了,甘遂又对白薇提议去北戴河度假。
  白薇病好之后,人胖了一些,正横竖对自己的身材不满意,听甘遂说要去北戴河,说好啊,我正好去游泳,我真是太胖了,去年的裙子都穿不下了。
  甘遂看一眼正照镜子的白薇,想起她为这事受的罪,心里一陈难过,温言说,对,游泳对身体有好处。
  他已经跟单位请了假,又托人订好了北戴河的宾馆房间,是独栋的小洋楼,从前德国人的度假避暑别墅,后来收回,成了疗养院的一部分。
  这个时候,他已经再一次成功地把茵陈忘在了脑后,他打算做个好男人了。但老天偏偏要和他作对,他在出发前回单位领书报时,里头就有茵陈回信。
  他一看到那个牛皮信封就晕了,心想我要不要打开来看。他面前放着那封信,他看了又看,又捏了捏,信不厚,也没夹带什么东西。他甚至举起来对着亮处照了照,看里头是不是夹着他们在孝陵神道前的合影。
  没有。捏过照过,都像是没有。他放心了,也许就是一封平常的书信,告诉他书收到了。他吐一口气,撕开信封,才看两行,就吓着了。
  茵陈在信里写:“甘君如见,书已收到,因连日家中有事,未能及时回信,望见谅。日后有暇当细细研读。”
  “君之来信,收到已有半月,本不想将余之现状禀告于君,惟余之心力交瘁,恐来日大难,非余能顾。再,余于世间再无旁系亲人可依凭,与君有情盼君援手。”
  “自那晚寒舍门前一别,匆匆数月,余已有孕。余处祖父母获知此事,气急攻心,双双病倒。余侍候病榻几月,衣不解带,二老终不能再续阳寿,亦不能谅有此事。前月归葬事毕,至今泪不能止。”
  “余今现状,愧悔无极。唯向单位告请长假,列面目见旧日师友。君如有意,可否来杭细商此事?千头万绪,乱塞于心,再难提笔。顺祝暑安。茵陈章字。”
  甘遂读罢此信,冷汗淋淋。
  Chapter3酒窝
  酒窝茵陈的信,像是判了甘遂的死刑,又缓期执行。
  他不可能再装聋作哑,置茵陈于不顾,虽然他之前已经不顾了几个月。他也不能告诉白薇,说我出差的时候胡闹了,如今那女人就要生孩子了。白薇的孩子没了,别的女人的孩子却要生了,这不是对她最大的打击又是什么?
  并且,他明天就要和白薇去北戴河了,这个时候接到茵薇的信,是不是老天在存心为难他?他是立即买张机票飞到上海再坐火车去杭州,还是不管死活继续他的度假计划?他怎么对白薇说,又怎么告诉茵陈,他不能为他们的将来和孩子做出什么有益的事情?
  过了好久,他才忽然想起一事:本来老天已经让他绝后,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再有孩子;就在他已经死心的时候,却又柳暗花明,说你有一个孩子,即将出生。你不再是犯尽错误了,你已得到原谅。不然,老天为什么会这样善待他?
  在白薇吵着哭着说想要个孩子、吃尽苦头怀上孩子的时候,他也没觉得有多么盼望这个孩子的来临,他不是十分期待做父亲。而这个时候,在他被吓得半死,思前想后不得要领一筹莫展的时候,他才觉得,啊,有个孩子是多么美妙的事情。他有一个孩子,就要降生了。
  他闭上眼睛细细消化这个消息。兴奋的心情廷宕至此时才震撼了他。他想他一定是个反射弧很长的人,或者是反应迟钝。他要有一个孩子了这个孩子不是在药物和激素的催生下才诞生的,这个孩子是真正的自然产物。是自然的,才会是健康的。这个孩子将是一个健康的孩子。
  他隐隐约约地产生了一丝庆幸:看,老天他补偿我了。可见我不是罪孽深重的人,我不是无药可救。我就要有一个孩子了,这个孩子将是他后半生的希望。他有这个孩子,他就不输给任何一个男人。
  可是,他又强压下他的兴奋。可是白薇呢?她会怎么想?而他又将置陈于何地?她一个未婚女子,怀着孩子大了肚子,她的外祖父母已经因这件事去世,她也没面目去见老师和同事。将来,她一个人,带着个孩子,怎么生活?
  甘遂的头都痛了,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办法。而下班时间已到,同事们陆续离开,走之前还跟他打招呼,说玩得愉快,过几天见。他说谢谢,好的,我会好好玩的,多吃几只大螃蟹,多吃几斤海蛎子。
  最后负责锁门的同事拿了钥匙要锁门了,他实在没法再拖延下去,装模作样收拾了一包报纸书刊和文献,锁了办公桌和文件柜,和同事说了再见,才回家去。
  在路上拐了个弯,去买了些吃的喝的。白薇喜欢吃各种零食,少女时期他就替她包办了这一切。每次出去春游秋游郊游旅游,零食都是他准备的,从前是话梅硬糖果丹皮,后来是泡泡糖和酒心巧克力,再后来是开心果口香糖无花果和鱿鱼丝。他能叫得出各个时期的各种零食,都是拜白薇和他追求过交往过的各种女孩之赐。所以他会在第一次约茵陈去看电影的时候,问她要什么零食。他以为所有的女孩都喜欢零食,但茵陈不是她们之中任何一个。他在买加应子的时候发了一会儿呆。他想起她也去买过零食的,那个最后的夜晚,她在糖炒栗子的摊前,买了一包刚出锅的热栗子。但是她没有吃,她只捧着那包滚烫的栗子暖着手,闻着香气。后来那包糖炒栗子,他们离开时没有带上,忘在那间老宅里了。
  也许,如今的茵陈,就像那个时候的她和她手里的熟香甘甜的栗子,幸福和美满,那包栗子,她曾经捧在手心,却终于没能成为她的。
  。心里默默地念着她的名字。那个连零食都不吃的女孩子,美好到让他心痛。他在和她相处的时候,虽然也知道她的美她的好,但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他错的有多大。他不该去招惹她,他不该去得到他不应该得到的她的美好。他这一生,注定是要错失她错待她了。
  他回到家,强装笑脸,先拆了一包加应子给白薇,再把装零食的袋子放好,一封封看那些信件。他累得不想说话,正好借看信看报避开她的问题。
  在去北戴河的软座车票候车室里,甘遂和白薇才一进去,就遇上了老朋友陈鸿喜余敏康和他们带着的几个男的女的。老熟人一见面就嘻嘻哈哈,拍胸膛捶肩膀捅腰眼,勾肩搭背,挤眉弄眼,一阵喧闹。
  有不认识的新加入的朋友先介绍一遍,然后再问这是去哪里。原来那几个人也是去北戴河度假的,计划好久了,就等着夏天来了,海水暖和了,好去游泳晒太阳吃螃蟹喝啤酒。又说之所以没有找甘遂白薇,是怕你们没心情出去玩,老朋友了,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情况,听说你们的事了。唉,听天由命吧,强求不来的。
  那陈鸿喜和白薇尤其熟悉,从前还追求过她,和甘遂两句话聊过后,就去朝白薇献殷勤去了。余敏康和甘遂更熟一些,拉了甘遂坐到一边,问情况怎么样。甘遂一口带过,只说还好,就那样了。将来的接班人,就看你们的了。你们责任重大啊,兄弟。哈哈,哈哈哈哈。余敏康陪了两声笑,换过话头,聊些别的熟人的近况。
  不多时剪票时间到了,大家拥着上了软座车厢,又让乘务员把票换在一处,上了车就挤在一个包厢里,有人拿出两幅扑克牌来升级,甘遂和白薇被这些人一搅和,倒不用十分费力地寻找话题了。
  到了之后各人找到住处安顿下来,白薇坐下来就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打,和刚才那帮朋友联系,晚上去哪里吃饭,吃完饭又去哪里娱乐。自家住的别墅以前是哪一个传教士国军将领文化名人住过,我这里有壁炉你那里有酒窖,聊了一圈,累了,洗澡午睡,起来换衣服再打电话约人吃饭。
  在北戴河的日子就这么吃吃喝喝地打发着。看看一个星期过了,白薇在宴游娱乐和朋友的包围下,精神不像出发前那么颓废了。反倒是甘遂,常常拎了一瓶酒,在沙滩上漫步,走一路,喝一路。朋友都知道孩子的事,知道他难过,不再相劝。遇上了,陪着喝一瓶,夏天嘛,正好做一场仲夏夜的梦。
  一天有人在沙滩上点了一堆篝火,又有人抬了啤酒葡萄酒来助兴,便有人带了鱼虾蟹肉来自助烧烤,还有人携了一台录音机放着邓丽君的歌,所有人跟着怪声怪调地唱。一首《何日君再来》唱完,接着唱《问彩云何时飞》。一面卡带放完,再放另一面。旁边还有好几盒磁带,上面印着宝岛歌后邓丽君圆润的脸庞和甜美的笑容。
  在这样的靡靡之音的感召之下,趁着涛声星光,一对对的男女在沙滩上脱了鞋拥着跳舞。白薇和陈鸿喜喝的半醉,一边笑一边拥抱在一起跳贴面舞。
  甘遂拿了一瓶葡萄酒对着大海跟着音乐唱《酒醉的探戈》:“我醉了,因为我寂寞。我寂寞,有谁来安慰我。自从你,离开我,那寂寞就伴着我,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往日怎么过,往日的旧梦,好像你的酒窝,酒窝里,有你也有我,酒醉的探戈,酒醉的探戈,告诉他不要忘记我。”
  他一边哭一边唱,将来的生活就是这样醉生梦死,他将永不得解脱,而在遥远的江南,有一个好姑娘,因为他,已经坠入了苦海。
  他一口把瓶里的酒喝光,扔下酒瓶,脱掉上衣,穿着挽到小腿上方的长裤,赤脚走到漆黑的海水里。他越走越远,水漫过胸口,身体在海水的浮力下漂了起来。他扑进咸涩的海水里,游起泳来。泪水在海水里无处可寻,眼睛红肿了,他可以告诉别人,是海水弄痛的。
  海水真的是有苦有咸的,是谓苦海。
  甘遂在海里游着,裤管里灌满水把他直往水下拖,他几次想要放弃,就那样随海流飘走吧,省了多少痛苦,这时天顶上星星暗淡了光线,啪嗒啪嗒的雨点打在他的头上,又重又痛。
  远远的岸上传来惊呼和嘈乱,男男女女们被这一阵大雨打得往屋子里逃。啤酒葡萄酒就那样横七竖八地扔在沙滩上,录音机的主人抢了他的宝贝就走,邓丽君的一曲《再见,我的爱人》生生被打断,像是有人掐断了她的脖子。
  粗大的雨点打在篝火堆上,哧哧地直冒白汽。陈鸿喜捡起沙滩上不知是谁的一条浴巾披在白薇的头上,护着她往屋子那边跑。
  白薇这时候才想起甘遂来,她尖声呼叫甘遂的名字,拦住每一个经过她身边的人问,你们看到甘遂没有?所有的人都摇头,匆匆从她身边跑过,白薇停住脚步,借着篝火残余的火光,环顾四周,就是不见甘遂的身影。
  陈鸿喜说:“你先回去吧,我去找。”白薇不肯,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回头往海边寻找,陈鸿喜急了,说:“你疯了是不是?你要是生了病,还有几条命可以救得回来?”
  白薇指着海面说:“甘遂……”
  陈鸿喜说:“他一个大老爷们,知道自己照顾自己。就这么一个海滩,又不会丢了。”
  白薇怒道:“浑蛋!他会去死的。我知道他会去死的。”
  陈鸿喜也怒了,说:“死就死好了,这样没种的男人,死一个不嫌多。女人还没寻死,他倒先要死要活起来了?”
  白薇哭了,她说:“鸿喜,你不明白他心里难过,他不说,但我知道。”
  陈鸿喜呸一声,说:“浑蛋。那你快回去,我去找。”
  白薇摇摇头,说:“这么黑,什么都看不见,你往哪里去找?”
  陈鸿喜怒了,说:“那要我怎么样?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我懒得伺候你大小姐。”
  白薇说:“你滚,本来也没请你去找。”
  陈鸿喜骂一声他妈的,拖了白薇就走。白薇哭哭啼啼,嘴里直叫甘遂的名字,却犟不过男人的力气,被他往沙滩上拖着倒退着走,眼睛却看着海水的方向。
  终于海雾里走出一个人影来,笑骂说:“陈鸿喜,你放开我老婆。我就知道你一直不死心,想勾搭她。我还没死呢,你就着急下手了。”
  陈鸿喜闻言手一松,骂一声滚。白薇挣开他的手,扑向那个人影,拍打他的胸脯呜呜地哭着问:“你去哪里了,吓死我了。”
  甘遂揽紧她往岸上走,把她头上的浴巾遮得更紧实一点,说:“我在游泳,还能去哪里呀?一下雨我就往岸上游,谁知穿了裤子怎么也游不快,我只好在海里把裤子脱了。你知不知道,在海里脱裤子太他妈难了,绝对是高难度的技术工作。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脱了裤子,这就游回来了。你还不知道我的游泳水平吗?”
  一边是一边打哆嗦,抖得像打摆子,对陈鸿喜说:“谢了哥们。”
  陈鸿喜唔了一声,说:“那我回去了。”找准方向朝自己的房子跑去。
  甘遂拥紧白薇,顶风冒雨,一步一挨地回到小楼。进去剥下湿透的衣服,跳进浴缸里,两个人搂在一起打寒战。热水出来,冲在身上,甘遂一个接一个打起喷嚏来。
  Chapter4梅竹
  那场雨一整夜没有停,早上起来,他们发现他们是住在水帘洞里。
  甘遂站在露台上对着雨帘诗兴大发,吟起着名的《浪淘沙。北戴河》来:“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白薇穿得厚厚的'喝着姜茶,在室内打她的电话,跟那边的朋友说:“是啊雨这么大,出不了门。哎呀,关在屋子里太没意思了……没有,我没生病……甘遂啊,那个神经病游泳去了,把我吓个半死……嗯,好的,我会注意保重身体的哈哈……好好好,万寿无疆永远健康……好的再见,等雨停了我们再说。”
  甘遂吟完了诗,回厨房去洗了盘水果,拿了把水果刀要给她削苹果。白薇放下电话,说:“我不吃那个,我要葡萄。”甘遂捧了果盘在她身边,白薇拿起一串葡萄,从最下面一粒吃起,一边斜靠在沙发上开了电视机看节目。
  电视里放的是一部来自美洲某个国家的长篇连续剧,两三个有着不近不远亲戚关系的男女坐在一间屋子里,叨叨叨,叨叨叨,叨叨了一百零八集。但这个叨叨剧有个美丽的女主脚,金发,额角边上拉出两缕来,束在脑后,再结成一根小辫子。一时之间,因为这个剧,这种发辫的结法在街上流行开来。
  甘遂把叨叨剧的声音关小,开口问,“白薇,你什么时候回去?”
  白薇靠在沙发里,腿挂在沙发扶手上,拖鞋挂在足尖,脚一颠一颠的,那只拖鞋就将落非落。白薇仰头吃一粒葡萄,往甘遂捧着的果盘上吐一下葡萄皮和葡萄核。听他问,她说,“我不想回去,你去帮我跟上头打声招呼,或者帮我去医院弄张长期病假单,我这个夏天就在这里过。”
  甘遂听了沉默,过一会儿说,“我要回去上班的。”
  白薇笑一下,说“你回去把,我一个人在这里,我又不是没了你不行。”
  甘遂说,“我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白薇说,“那你就留下来,这里这么多朋友这么多玩的,有吃的,有喝的,游泳爬山开摩托开海船,哪一样不可以把你留下来。”
  甘遂说,“那我的工作呢,我的事业呢?”
  白薇哈哈笑,说,“甘遂,我认识你有一辈子这么长,你有没有事业心,我还能不知道?你可别告诉我,你一下子找到了人生努力和畚斗的方向。”
  甘遂也自嘲地笑一下,说,“找结婚的对象可真不能找青梅竹马的,什么都瞒不过她。”白薇问,“那要找什么样的?不知根知底的,谁知道他祖上是不是有传染病史,本人是不是政治面貌过硬,有没有犯过错误背过处分,乡下农村有没有取过老婆死过媳妇?青梅竹马才好,了不起知道你卜小学一年级还尿床。”
  “来初潮以为是要死人。”甘遂补充一句,把果盘放程沙发前面的茶几上。
  白薇回头朝他笑,说:“你还记得这个呀?哎呀当时也太丢人厂,我穿了布拉吉爬在树上摘柿子,你在树下指着我的腿叫白薇你流血了。亏你妈妈还是医生呢,你都没偷翻她的医学书籍。不然,哪里会上演这么一出闹剧”
  甘遂自嘲地说:“我是晚熟品种的柿子,要经霜打才能熟的。”
  白薇说:“还是老朋友好,说起过去,什么都记得起,提一个头就知道下面要说什么。就算是误认初潮是破身,也都是栽在同一个人的手哩,不算冤。你要回去就回去把,我真的不想回去,回去对着你爸你妈,他们的脸色就算是不变,我自己也没意思,待不住的。”
  甘遂:“那夏天过去了呢?”
  白薇说:“也许到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把这件事当回事了。谁也不会活在伤口里拔不出来。不过是有的人长,有的人短,全靠时间罢了。我们既然浪费得起,何不就浪费一回?你就让我任性一下,有的我去算了。我还能有什么将来呢?我是可以做妇联主任,还是宣传部长?”
  甘遂低声说,“对不起,是我不好,害你受苦。”
  白薇说,“明明是我强求的,我早该听你的劝,不要这个孩子,我也不会连子宫都保不住,成为现在这个连做女人都不完整的人,甘遂,自我出院到现在,你连抚摸我的欲望都没了不是吗?昨晚我们两个一起洗澡,你做什么了?你什么都没做。”
  白薇望着露台外面粗大的雨柱哗哗地落在沙滩上,海面上白雾一片,海水和天空的界限模糊不清,灰蒙蒙白乎乎,浊浪滔天甘遂被她的话吓着了,忙解释说:“不是的,我是怕你恨我拒绝我,毕竟这是我的错。你要是好好的还是一个姑娘的身体,就不会出这样的状况了,我也怕你不肯再接受我,怕你会想起被逼流产的那个孩子。”
  白薇坐起身抱住他的头,吻他,说:“我以为你不再爱我,我以为你嫌弃我。”
  甘遂说:“怎么会?我们是青梅竹马,像两根竹子凑成一双筷子才能用,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谁能嫌弃自己啊?谁都觉得自己伟大光明正确。”
  白薇被他说得笑了,继续吻他,说:“那好,那和我亲热吧,我们都多久没亲热过了?现在好了,都不用担心避孕的问题了。”
  甘遂苦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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