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八卦阵怎么摆怎么摆妮字

  这个稿子原来叫《短歌行》,重新构架之后,现在把修改稿发上来,稿子已签约,换个题目连载一部分。请朋友们继续关注!  ————————————————————————————————————————  纷纷扬扬的雪花飘了一整天。碎玉琼脂压弯了树梢,铺遍了街道,染透了京城。入夜了,片片飞絮化为点点梨花,催亮了霓虹,漂明了华灯。转眼之间,长安街便褪去了庄严,变成为一座座晶红剔透的琉璃世界了。  对那些在体制内谋生的人们来说,深冬,既是一个调整的季节,又是一个不安的季节,春天的波长和步幅,往往是不可预测的。  “依文,想不到今年元旦还是咱们娘四个。”徐丹妮拉下手刹,遥望前方西单路口著名的超长红灯,扭脸向副座上的绍依文说。  “男人们都指不上。”绍依文叹了口气,“你们家的印真,还有我们家的那位骆暄,全是一个样。越是到了年底,还就越忙。孩子全扔给了咱们,可都要上班,谁不是手里一大堆事呢。”  听到后座上传来两个小姑娘咯咯咯的笑声。绍依文转过脸,一下瞪大了眼睛:“哎呀,妮妮、福儿,快把妈妈的衣服拿过来,脚都给踹坏了。”  两个孩子各自放下手上的任天堂3DS游戏机,不情愿地在后座上仰起身子,用脚尖挂勾起一白、一灰两件貂皮短氅,腻腻歪歪地捅到前排座椅中间。  徐丹妮转身两把拽过衣服,扔到绍依文膝盖上,不觉一愣:“依文,你的这一件手感超好啊,厚实软和,貂毛还又顺滑。”  “我这一件是紫貂的。”绍依文把衣服理成两卷,抱在怀里,“今年夏天,骆暄去俄罗斯出差的时候给我带回来的。”  “嗯,俄罗斯的紫貂不愧是世界第一。”徐丹妮忍不住探手又攥了两把,顺便还在绍依文鼓鼓的胸部捏了一下,“真是不错,跟摸在咪咪上的感觉一样。”  “哈哈,就是人老了,都成了小姑娘她妈了。”路灯下,绍依文双颊绯红,抿嘴笑道,“据说女人们一旦过了四十,大街上遇到色狼的概率就几乎为零了。”  徐丹妮的大眼睛眯了起来:“所以啊,我们要抓住这最后的宝贵时间,再臭美上几年。”  长长的车流拉着串串流霓,在雪夜特有的澄明中缓缓前行。温暖的车厢里,徐丹妮苹果脸上清雅的淡妆,遮掩不住时时透出的一点倦意。  今天,总公司下来的审核组溜溜到厂子里审查了一天,把近两年的财务资料翻了个底掉。除了负责翻箱倒柜,还要陪着跑前跑后,喝水是连灌,走路是小跑,连上厕所也挂着蓝牙耳机,时刻准备着被提调。下了班,谢绝了花红柳绿的招待晚宴,匆匆忙忙到寄宿学校接了两个孩子,又去汇合提前在必胜客排队拿号的绍依文,等伺候两位小祖宗吃饱喝足,她现在已是精疲力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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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还得撑着啊,为了孩子们!两个小丫头倒是满不在乎,认为爹妈都是万能的,只要小嘴一撅,小脸一耷拉,好吃、好喝、好玩的就自然摆到眼前了,可实际上,不知道全是爹妈们拼命挣来的。她们现在不懂,但愿以后也不要懂。如果她们懂了,经历过了,就是父母失职了。可她们要是总不懂呢?那她们最终能理解什么叫幸福吗?能理解父母的无奈和艰辛吗?人生,很多情况下是两难!  车子驶到天安门广场西侧路口,红绿灯底下已经拉上了警戒线。两辆警车无声地闪着警灯,几个男女交警披着雨衣,站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之中。四列车流在交警的手势下被分成了两股,一股被迫改道,转了个小弯,拥挤着向东驶去,另外小小的一溜被指引着,沿着隔离桩分出的甬道,驶进空旷的天安门广场。  徐丹妮伸手从自己的GUCCI大包里拽出一张绿底红字,上面印着“中央国家机关新年联欢会”的通行证,立在风挡右下角。经过警察面前,轻轻一点刹车,洁白的本田CR-V就缓缓扎进被碾压出两道深灰印迹的广场。  广场上已经停满了五颜六色的各种小车,在平素游人如织,官车麋集的硕大空场一隅,形成为难得一见的独特风景。大到奔驰、帕杰罗,小到夏利、奥拓,普通的蓝牌、军队上的白牌,使馆的黑牌,可谓应有尽有。徐丹妮按着顺序,把车停在一辆宝马和捷达中间,扳钥匙灭了火,靠在座椅上拍拍酸胀的腿,仰望仿佛漂浮在夜空之中雄伟的英雄纪念碑,感叹道:“平时谁能想到,咱们竟然能把车停在国家最中心呢。”  绍依文一边监视着两个小丫头穿鞋,套羽绒服,一边呵呵地回应:“我们去年是怎么来的?不是也把车停在广场中间了吗?”  “你忘了,去年是骆暄的司机开车送我们来的。”徐丹妮套上貂皮外套,手弯到脖后,把染成猩红色的长发丝丝抖出来,“那时候我们还不是担心怎么停车?今年有经验了。”  广场西侧的围栏打开了个大口子,两个小朋友撒着欢,一眨巴眼的功夫,就穿过临时甬道,跑到人民大会堂高高的大理石台阶之下了。两个妈妈咯吱咯吱踏着银屑,在人流中气喘吁吁地一路攒行。  “他们也来了?”徐丹妮指着经过的一辆黑色奥迪A8,“今天在学校门口,都是匆匆忙忙地接孩子,头对头,我差点被它顶了一下。”  “这号码咱们可惹不起。”绍依文指着车头上“京A0000×”的牌子说,“超标车跑到天安门广场,胆子多大啊。”  “赶明儿我找中纪委的朋友举报去,”徐丹妮凑在绍依文耳旁坏笑道,“一张邮票,保管让他们提心吊胆,恶心半年。”  绍依文淡淡一笑,抿着薄薄的嘴唇说:“不关咱老百姓的事,带好孩子要紧。”。  人民大会堂正中间的雕花铜门洞开,门厅里灯火辉煌,国人无不熟悉的《江山如此多娇》巨幅水墨画一如往昔,熠熠巍然。很多年前,当徐丹妮第一次走进人民大会堂,看到课本上熟悉的巨画就在眼前,不觉立时就呆住了。那种发自内心,不可遏止的自豪感,渺小感,令她至今记忆犹新。再以后,每当走进人民大会堂,她总要静静地在画前伫立片刻,似乎是要寻回当年的感觉,可仔细回味,似乎也不完全是。  那种心跳加速,蹑手蹑脚,类似做贼般的感觉再也找不回来了。现在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像是一种缅怀,更多的却是一种旁观视角的欣赏了。记忆中那种扑面而来的震摄感真好啊,是一种植入心灵,初恋一样绵延久远的战栗。
  放下心,刘建峰不由得摇头浅笑:“嗨,他们那个联谊会,今年谁还敢去啊。人大早就传出来,国科委明年初就要合并撤消了。中央国家机关都嚷嚷遍了,好像只有他们自己还蒙在鼓里,谁都不愿意沾他们的边。就算是去了,又该怎么说?是预祝他们下岗再就业,还是假装不知道?怎么说都不好,所以只能躲着。”  “唉!两难,”徐丹妮垂下眼睛忍不住叹了口气,“当年我们被从部委企业化出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办也不是,不办也不是,搁谁都够难的,。”  “一大帮司局长到时候怎么安排?好不容易混到一定位置了,说老不老,说小不小,总不能下到机关当科员去吧。”绍依文拎了一把耷拉到地上妮妮的羽绒服,“大形势要调整,可是自己还做不了主,谁摊上谁倒霉。”  “对了,丹妮,问你一件事。”刘建峰忽然放下手里的节目单,向徐丹妮身边靠了靠。  越是好朋友,越是要相互尊重,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不要听,更不能瞎打听。同在中央国家机关历练多年,绍依文抛下一句:“我去看看孩子们。”话音未落,已经扭身钻进换了女声独唱的帘子里去了。  徐丹妮扭回头,似乎是不经意抬手拂去肩膀上一根看不见的头发丝,口气淡淡地问:“啥事?”  只有行路人,最知道行路人。刘建峰明白,徐丹妮这就是严重关注了。  具有职业素养的人,越是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就越是表示她的头脑,已经进入到高速运转状态了。喜怒不形于色,以一层淡然应对突发万变,这几乎已经成为他们这类层次,体制人的一项基本职业技能了。  “丹妮,关于印真工作的一些传闻你听说了吗?”刘建峰试探着问。  “嗨,还不都是些没影的事。”徐丹妮眯起眼睛,缓缓地说,“我们就是踏踏实实干工作,养家糊口,对得起自己就完了,没啥奢望。”  也许她得到些风声了?要不什么叫“没影的事”?也可能她仍然一点不知道。  徐丹妮任职的央企大厂原来属于部委制下,但调整来调整去,市场经济分分合合,现在早就隔得成为两个系统了。印真出差在外,消息应该不会那么快就传到那里去吧。听了徐丹妮模棱两可的话,刘建峰把脑子里原来想好要说的,略微做了下调整。  “我今天得到了点消息,印真恐怕不会再像以前那么轻松了。”刘建峰打着哈哈说,“他这个副巡视员,清闲自在两年多,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呢。可是这种好事不能总让他一直摊下去吧。”  凝神思索,刘建峰话里的意思徐丹妮很快理解了。她嫣然一笑说:“我们也没什么后台,哪能总摊上好事?”  一来一往两句话里面,“好事”一词寓意瞬间转换,表达出了截然不同的两个内涵。徐丹妮嘴里的“好事”明白无误,是一种隐隐含着的希冀。那个“后台”就是向他发问呢:到底是谁再次想起了印真?他怎么了?  站在刘建峰面前的徐丹妮早已熟透了,再不是当年单纯任性的小姑娘,而是一个婀娜丰满的沉静少妇,一名央企的处级干部了。  “我也是很偶然的机会,昨天听几个领导议论印真,好像还提到江苏,”刘建峰认真地说,“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都还只是参考消息,一切以文件为准。”  “啊!”徐丹妮一下睁大眼睛,忍不住轻声叫了起来。  真想进一步问问,可是刘建峰已经说了,参考,以文件为准。那就意味着,他或许只知道这么多,还有可能不方便把话说透。主动把消息传达到现在这个份上,建峰已经是情谊大于纪律了,真不好意思再为难他。  “听领导安排吧。”徐丹妮抬手掠了一下猩红的发丝,刻板的声音迅速转移了话题,“你们综合处现在应该很忙吧。”  “忙,忙!”刘建峰赶紧顺着她往下说,“到了年底,闲乱杂事太多,对了,我还得出去打一个电话。”  “哪天……”徐丹妮本想说,哪天有空,两家单聚一次。可是转念一想,印真这次变动,不知道是福是祸,没准跟国科委一样,朋友们也都要躲着呢,于是改口说,“哪天抽空,我约你家刘岚一起逛商场。”  “好,好!你们自己联系。”刘建峰嘿嘿一笑,耳边做了个手势便匆匆走了。
  两个孩子被手拿对讲机,一身黑西装的工作人员在后面给“押”过来了。  “家长同志,请看好你们的孩子。”工作人员板着脸撂下一句话,便扭身走了。  “哎呀,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没什么啦——”福儿晃着身子,敞开的长羽绒服好像裙摆一扇一扇,委屈地说,“摆着不就是让看的嘛。干嘛说我们!”  “就是!”妮妮伸手指着靠墙摆放的两个巨大镶钿花瓶,理直气壮地嚷嚷,“我们想把瓶子上贴的亮片撬两个下来。那个叔叔就说我们。真是无比讨厌,讨厌至极!”  那可是国宝啊!两个妈妈同时变了脸色。绍依文赶忙一边一个牵起两只小手:“走,走,快上楼,去儿童游艺厅。”  妮妮小身子后仰,吊手撒赖说:“你要答应给我们买!”  “买什么?”  “亮片啊!”  “好,好,买买!”绍依文无奈地嘟囔道,“整天就知道买买买,你们以为咱家是开银行的吗?”  “不管,给我们买就行,就明天。”福儿跟妮妮对了个鬼脸,商量好了似的同时跳脚大叫道,“我们要先看演出!”  侧耳细听,还真是。从万人大礼堂厚重的金丝绒门帘后面,隐隐传出了轻快的管弦乐合奏声。  “孩子们从小开始的钢琴、音基、舞蹈课没白上,一年几万块钱砸进去,好歹现在能听出点响动来了。”徐丹妮对绍依文满意地说,“都说高雅艺术要从小开始培养,印真到现在还总是拦着,说孩子太小没用。我看一点没赔本!”  娘四个来到大礼堂进口,探手刚撩开帘子,不防从里面就钻出来一个结实的高个子男人,差点跟娇小的绍依文撞个满怀。男人赶紧连声道歉,可一低头,就扫到从胳膊底下钻进去的妮妮了。再一抬头,便瞅见徐丹妮冲他呵呵地笑。  “建峰,你怎么出来了?”  “哎呦,是丹妮啊。”刘建峰开襟线衫的拉链半敞着,手上的节目单不停在脸前扇乎,“里面太热,喘不过来气。PM值绝对超标,孩子们一会就得出来。”  “好看吗?”徐丹妮听了,站下脚犹豫着说。  “还不是每年如此,还是东方歌舞团那几个人。”刘建峰说着,拿眼睛扫视旁边绍依文红润润,一张细眉薄唇的瓜子脸。
  “哦,刘建峰,印真的同事兼哥们。刚大学毕业那会就住一间单身宿舍,现在部办公厅综合处当处长。”徐丹妮赶紧指着二人介绍说,“这是绍依文,她老公就是骆暄。你们已经在一起喝过好几次酒了。”  刘建峰眼睛一斜,随即热情地伸出一双手:“哈哈,福儿和她爸我早就认识了,一家三口今天算是见齐了。”  两手相交,绍依文果然感觉出来他硬硬的掌心里,湿乎乎地全是汗。  “这就说明还是喝得少,以后多喝。”绍依文大大方方地说,“我看等骆暄回来了,春节前,咱们三家集体活动一次。”  “好,好!到时候把孩子带上,夫人们也谁都不准缺席。”  “建峰,你不是今晚去国科委联谊会了吗,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徐丹妮含笑问道。  “嗯?消息挺灵通啊。”听了徐丹妮的话,刘建峰微微一愣,抬手推了下宽边黑眼镜,慢悠悠地问,“听谁说的?”  “别紧张,还能有谁?”徐丹妮白了他一眼,“男人的事情我们不掺乎,我们女人的事,你们男人也少掺乎。”  话有所指,刘建峰顿时明白了,徐丹妮一定是听他老婆刘岚说的。  按惯例,直属中央的二十几个部委,每年都要在元旦前后,选个自己属下的培训中心或者京郊度假村,开一次邀请其它部委参加的新年联谊会。据说这是打建国之后就保留下来的,具有六十年光荣历史的老传统了。  联谊会内容很简单,娱乐项目也总是千篇一律。无非是打打保龄,游游泳,晚宴之后一人一份纪念品,各回各家。纪念品大都是一些土特产。管宣传的,送一套精装书,管吃喝拉撒,国计民生的给一盒精装茶叶或是水果。工业部门一般是一件能够体现当年本门重要成果的精致小模型。实在是没有土特产或者是诸如军工口“土特产”不能外送的,只能到市场上临时抓些羊毛衫、围巾或是小饰品之类的玩意。也不分男女款式、大小号,办公厅的几个工作人员堵在门口就往手里塞。老婆穿不了送小姨子,小姨子用着不合适,可以再送小舅子哈。  这些,对于平时见过世面的部委大小领导们来说,绝对是稀松平常,谁也不在乎。然而,每次联谊会却总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常。除了各个部门之间礼尚往来,相互捧场之外,最难得的,是一次沟通人脉的好机会。  平素耽于公务,相互间很少见面的大领导、司局长、处长、科员,新朋老友济济一堂,当年集中一次,对相互间的通力配合,大力支持,表达来自官方的感谢之意。在预祝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祝酒辞之后,不管官大官小,还是平头百姓,大伙都放下了矜持,拍拍打打,嘻哈调侃。喜庆热烈的气氛中,省部级领导被下属灌得当场钻到桌子底下的趣事,往往到了第二年还被抖出来。  都是人嘛,都有至爱亲朋,都需要关爱和发泄。肆意尽兴丝毫不影响日常的光辉形象,这谁都能理解。
  如果翻开中国地图看一看,从北京开车出发,两小时就到海边了。要是从峒州市出发,东西南北方向开出一整天,可也摸不到陆地的边。但地处祖国西南腹地的硐州,却一向被归属为边远地区之列,就是寄快递也要费用加倍。如此说来,到底什么叫边远地区,定性不在于地理位置,而决定于经济发展水平。谁让硐州市GDP排名全国倒数呢?  现在,峒州市茶溪县清溪大酒店二层会议室里灯光全开,会议桌两边闹哄哄坐满了本市下辖八县一区的水利局长和有关部门的主要负责人。他们是昨天中午接到通知,下午聚齐茶溪,参加仙人山西部饮水改造工程竣工仪式的。  政府办的通知上写的明白,名单上的人名一个都不能少,如果非请假不可,自己跟主管副市长彭庆春当面说。当面说?那就要非得来开会才能当面说呀。这是明白无误地告诉每一个人——非来不可!  一个小小的乡级水改配套工程,用得着这么劳动各位县级大员吗?再说,有会上午开嘛,都属于一个市,相距最远的县城之间不过三百多里地,开车三四个小时怎么也到了,为什么非要等到下午?不符常理嘛。因而昨天晚上,很多名单上的名字就出现在市水利局尹局长手机的来电显示上,想从他那里套点口风出来,以便提前做些准备。  尹局长最后烦不胜烦了,对每个名字的回应都像是录音:“干脆开个电话预备会议算喽,我只讲三个字:不知道。你问彭市长去。”  下午二点半开始的仪式很快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老熟人之间,可有可无的经验介绍、参观、交流,太阳躲在厚厚的云端,一点点向西转过去,终于拖到五点半钟开晚餐。可县里最高档的准四星级酒店,满桌子的菜竟然没有酒?  长期共事的老熟人们,好不容易今天奉旨聚得齐,没酒哪能振奋精神,畅所欲言呢?这时有人发现,最大的领导彭庆春仅仅在小餐厅里晃了一眼,谁知什么时候就脱离群众,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几个好酒的局长就忍不住了,堵着前台,七嘴八舌让漂亮的土家族小服务员拿酒去。没过一分钟,餐厅经理就亲自跑出来了,点头哈腰地解释说,彭市长说了,今天不准备酒。  “知道,我自己掏钱还不行吗?”峒江县的水利局长在这些人里资格最老,腰杆最粗,大屁股撅着说起话来底气十足。他从钱包里往掏出厚厚的一沓大钞,甩给经理,“给每张桌上三瓶好酒,我请客!”  “哎,王局长,哪能全让你包办?荣誉大家分嘛,三瓶不够,剩下算我的。”历水少数民族自治县的水利局长拍着王局长的肩膀说。  没想到经理低声下气地回应:“对不起,各位领导,刚才点菜的时候,刘秘书特地说,晚上还有活动,大家谁都不能喝酒!我也没办法。”
  曾几何时,刘建峰和印真无话不说,无话不谈。共享情报,共度拮据,甚至还共用过食堂的饭票。当年徐丹妮初到北京,两个不遵守管理规定的小伙子,还为腾宿舍给她住,遭到过房产处的警告。  但随着看不见的规则和秩序的逐步确立,两个人渐渐开始从表面上疏远了。他们不再朗声大笑,不再轻步如飞,不再在公开场合交头接耳。是生活让他们戴上了一层假面,学会了谋生,学会了保护自己之下的保护朋友,学会了人世间高深莫测的语言艺术,行为艺术。而他们内心深处都明白,彼此之间是能够相互信赖的。总有一天,他们还能变得无话不说,不必再暗语沟通。但那应该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大会堂三层的一个省厅已经改成了儿童娱乐场。大人、老人们追着孩子大呼小叫,地上满是碎成片的兑奖券、灯谜纸、气球皮,一个巨大的“三毛”电动模型,正在对经过的每一个孩子嘎嘎地笑。  妮妮手上拿着一根铅笔过来了,不服地瞪了怀里抱着两个双层文具盒,满脸涨红的福儿:“妈妈,今年一点不好玩,我要回家!”  绍依文看出来了,赶紧对女儿说:“福儿,把文具盒分给妮妮一个。”  “为什么?”  “因为……”绍依文想了想说,“因为你有两个。”  在妈妈严厉的眼神压迫下,福儿不情愿地把一个文具盒塞到妮妮手上。  是啊,连孩子都懂得服从!部党组已经对印真有了切实安排,不管发生什么,即使有一万种选择,最后都只能是服从!就像印真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听领导的。老公和另外两个同样被闲置的年轻司局级干部的动向,早已是部直机关历次人事变动中引发众多交感神经扰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尽管随着时间推移,种种猜测和议论渐渐疲劳,可侧目却是永远存在着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在机关中受人惦记的滋味,可是绝不好受。可以说,只要这三个人一天没有落到相对应的实职位置上,在他们的背后就永远少不了带有各种意味的指指点点,蜚短流长。  听刚才建峰透出的信息,印真很可能要出京任职,到江苏!这可以说是情理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印真给老部长徐国华当秘书,从他老人家当副部长时算起,干了二又四分之三届,一共11年。徐部长下来之后,时间过了两三年了,曾几何时,笼罩在大半个中国行业之上厚重的影子早已缩小、黯淡了许多,为什么就不能静悄悄地在部委或者是北京,给鞍前马后,尽心伺候他的秘书谋一个副司级的实职呢?老人家自己清高,万事不求人,也很少管别人,可印真他不能不管啊!这境界,于情于理,都未免显得太过高远了吧。  今年初曾经听印真说起过,江苏那家部委属下的上市公司老总达文彬,来人事司要他,让他去当副总经理。为此,徐丹妮还曾经自己在心里暗自纠结过好几天。妮妮还小,马上就要面临以“关系”为唯一竞争标准的小升初。他这个顶梁柱甩手一走,家里家外就剩下她一个人唱独角戏了,那能有多大能量,大事还得指望他出面运作啊。但是印真总是不上不下地这么吊着,看看就要过四十岁,绝对不是个事呀。唉,对她最重要的两个人,孰重孰轻,这也是两难。  作为财务处长的徐丹妮,对经济极为敏感。得知风闻,特地在网上查了那家叫做“远达股份”上市公司的公开年报。一看吓一跳,副总经理的法定年薪竟然是70万!印真要是干满一届半,四年就是将近三百万!试想,一个半老徐娘卖什么能卖那么多钱呢?端起杯子忘了喝水,开洗衣机忘了拧龙头,思量再三,徐丹妮最后终于自己对自己说,真真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辛苦点就辛苦点吧。可好不容易决心已下,不知怎么的,后来就再没听印真说起过了。  徐丹妮现在有些后悔了,刚才应该再隐含地多问刘建峰一句,“是公司吗?”可转念一想,就算是他点一下头或者摇一下头,又有什么用?该来的总要来,该去的留不住。悔教夫婿觅封侯,他们的命运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上,而是在领导们的嘴皮子底下的。  体制内无密可保,既然刘建峰已经透风给她了,秘书、司长、直管处长,比刘建峰跟部领导近的大有人在。也许明天一大早上班,走进厂子办公大楼的时候,迎接她的某些眼神,将会发生可轻易察觉的微妙变化,俨然盯着一个执掌着潜力股的富婆。徐丹妮深深知道,自己今后一段时期要做的,只能是低着头走。
  刘秘书就是彭市长的秘书刘涛。秘书是领导的半张嘴,放个屁都带着领导的意图。这时候大家就全明白过来,他们是被圈起来了。晚上一定有啥阴谋等着他们呢。因此气氛一下就变得沉闷起来,谁也吃不下。  “哎,那个妖孽啥时候也不在了?”仁清县的农水办主任四下瞅了瞅,小声对身边的锦峒区水利局长说。  “你是说柏怡美?”原来这家伙也早就发现了,呲牙一乐,唆着嘴巴意味深长地说,“也许是陪着哪个领导经济半小时去了吧。”  “半小时,不短不长,时间刚刚好。”市水利局的办公室主任嘻嘻坏笑道。  真正的好语言藏在民间。硐州的土语非常形象生动,很多场合用词比诗人还大胆浪漫,随说话的环境不同而内涵不断变化,新意频出还很好理解。经济半小时,是指本省的习俗,就是吃饭前先打几圈麻将。但他们说的这“半小时”更有深意,在座的男人们都容易理解。  “柏怡美怎么来了?今天是水利会议,有她们开发区什么事?”离茶溪最远,刚上任不久年轻的许阳县水利局长不解地问。  “这你就不了解情况了。”早早谢顶的办公室主任,摸着不多的几根头发说,“开发区特殊,跟各县是平级的。柏怡美是办公室主任,分管水利。峒江在她们那个地面上绕了一个大圈圈,我上次看她在杂志上还写过一篇文章,说要开发峒江旅游,搞水资源综合利用,建设什么什么生态经济区。”  “哈哈,”平佑县水利局的总工程师憋不住,一下乐了。一口米饭差点全喷到面前的一盆酸笋烧肉里,“她个说外国话的,还懂得水利,还什么综合?哎,在座的各位领导谁能告诉我,啥叫生态经济区?”  主任使劲拍了他肩膀一下,正儿八经地说:“你个老土!我虽然不懂柏怡美英文硕士那些洋词,但是用脚丫想一想也知道,生态嘛,就是抓紧半小时,做出‘生’的姿态嘛。”  晚饭过后,一大帮人穷极无聊,分散活动。有的在楼下花园里围着芭蕉散步,有的挤到麻将机旁边消磨,还有的聚在酒店的大堂里聊天。堪堪也是半小时,就见彭市长的秘书刘涛跑来了。不离身的挎包拍着屁股,小圆肚子一挺一挺地呼哧带喘,大声嚷嚷着让大家到会议室开会!  “刘秘书,”办公室主任一把搂住刘涛矮矮肉肉的肩膀,随手塞给他一根烟,边走边说,“我听说你在峒江大道的‘华廷国际’买了一套房。是不是有啥门道?也介绍给我投投资。”  “我才工作几年,哪有那么多钱?”刘涛仰脸接主任伸过的火点上烟,大大咧咧地说,“是我父母买的,我跟他们一起住。”  “等你以后当上乡长,挣钱还不容易?小兄弟听我的,再贷款买上一套。越是像硐州这种拉屎都不生蛆的穷地方,房价越是有可能涨,因为离天还有好大一截呢。”  “那你先借我十万,我付个首付。”刘涛可怜巴巴地说,“等我找了老婆,当了乡长,一定还你。”  “找彭大老板借嘛,”主任哈哈一乐,“他的收入比我高。”  穿过底层中央大厅,蹬旋转楼梯走进二层中央会议室,只觉得热气如潮,屋里的暖空调开得很足,不约而同,人们纷纷脱了棉外套,随便组合,就近入座。在满眼正式场合适用,单调沉稳的灰黑色羊毛衫人群中,端坐在会议桌对门最中间的位置上,峒州市主管水利的副市长彭庆春煞是醒目。  屋里有比他老的,也有比他小的,可人过中年的他,四十五六岁年纪却与众不同,竟然穿一件大红色的羊绒衫。彭庆春呲着黑牙根,咬着一根烟的过滤嘴,脸上的荆条肉鼓鼓着,浮着平时惯有的那种忧郁之色,一语不发。就算不是沉沉地钉在进门的主座上,也一看就是老大。  当官的不仅开会、吃饭不请假就可以随便跑,就是穿衣服也能不顾影响。不知道他去省里开会,还敢不敢这么花红柳绿?
  大家嘻嘻哈哈地从包里掏出笔记本,胡乱坐下来。这时有人就想起柏怡美,四下踅摸,却是不见。对了,除了领导,还有女的也可以搞特殊。  服务员给每人面前摆上热腾腾一杯茶溪特有的峒顶毛尖,还没来得及喝上两口,就见彭庆春按灭了烟,大伙也就都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他,琢磨到底要面对什么阴谋诡计。  “都来齐了没有?”彭庆春双肘支在桌面上,宽肩膀端得成了一字,沉沉地问负责组会的市水利局尹局长。  “都到了,只有开发区办公室主任柏怡美……”  “不说她!”彭庆春摆摆手,不客气地打断尹局长,大家就知道领导今天气不大顺,全凝神屏息听他继续往下说,“都到了咱们就抓紧时间开会,早完早散。”彭庆春说着又点上了一根烟,啪地一声把塑料打火机扔在桌面上,干吧壮实的身板往椅子上一靠,仰起脑袋说,“我说咱们水利这么个搞法不行啊,各管各的,搞得像在厕所里撒尿拉屎一样,谁想尿谁尿,谁想刮一勺就刮一勺,没个统筹,没个统一安排。我前几天到省厅开会,报明年的规划,人家一看脑壳都懵了,说你们一条峒江,一条乌江,大大小小不过十几条河,怎么零零散散的计划要修七八个新水库,老水库管好了吗……”  真不知道彭市长的讲话是该如实记录,还是该写为“此处省略××字”。 是不是拉屎撒尿也要统筹规划?难道还要写报告给市长批?大家静静地听着,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是要整合各级管理机构呢,还是说以后报规划的时候要考虑统筹兼顾,还有可能要重新划分流域归属。其实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早已有之,习惯成自然,本是不成问题的问题。  水是自己流的,具体的流域和归属恐怕谁也说不清,是人为规划的,可是还都离不了。就像空气,谁敢说就是你的?各级水利管理机构,从最基层的村寨级提灌站、水利站,到乡里的管理所、水库管理站,直到县里的水利局,丰水时都按照友好协商原则,谁受益,谁掏钱。而到了旱时,乡里的水库自己用,县管水库调配用,市管的水库统一协调用,即使是薄厚不均,往往相互间骂两句也就能解决问题了。彭市长主管水利一年多,可以说福气好,风调雨顺,他今天没事找事,还搞得这么狼藏狈掖的,到底想要干什么!
  “你们说说,这些问题该怎么解决?”直到彭庆春说完了,很多人也没听出来他说话的核心意图到底在哪里。相互间看看,谁也不发言。  “抚山县,你说说。”彭庆春远远地点着躲在角落里的抚山县水利局长。  “嗯,我们抚山山区面积占81%,水资源是最贫乏的,对国家政策理解得没有仁清、峒江、历水这些水利大县深刻。” 市长点名了,不说还不行,抚山局长看了大家一圈,见多是幸灾乐祸的目光,于是就哗哗地翻了本子上以前的记录,拿出沉稳的声音,拖着长声开始叫苦说,“根据我们以往的经验教训,应该加强基层水利站的经费投入,提高从业人员的待遇。在座的领导们恐怕不知道,现在招人难啊。年轻的都去大城市打工了,就剩一帮四十岁以上的老人看设备。我在给市里的报告中多次呼吁,要留住人,留好人。不客气的说,我这里基层水利站,大专以上学历的人员比例几乎为零。”他说着圈起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圈,“不客气地说,找好人,比刘秘书找对象要难多了。”  轰!大家一声闷笑,连彭庆春紧闭的厚嘴唇也咧开了,扭身看着坐在会议桌最后排的刘涛。刘涛却不慌不忙地耸了耸身子,平静地大声说:“我这个屌丝群众要求没局长高,不要求大专以上,只要是母的,下雨知道往屋子里跑就可以。”  笑声中,罗远县主管水利的副县长对大声说:“刚刚邬局长说我们不知道,你们在座的谁不知道?尤其是茶溪、许阳,咱们仙人山西面的四个县都是同病相怜,缺水嘛,缺资金嘛。我们县管的白水水库,早就该降级使用了,打了好多报告,市里面硬是不同意。我说,不同意也可以,给钱,我改造嘛。大坝裂出的口子,群众反映,驴踢一下脚能垮。”  “上监测嘛,”平佑县的总工说,“垮坝,死了人,你要坐牢。”  “四五百万你给我?”罗远县副县长瞪起眼睛反唇相讥,“每次一下大雨,我就对婆娘说了,给我包包装起,准备投案。坐牢总比被群众打死好,能保住一条命。”  “就是,水利局是高危职业嘛……”  “没资金,啥也干不成嘛……”  “你们说的都很好!”彭庆春高声打断大家的插科打诨,牙咬着烟的过滤嘴一翘一翘,冷冷的声音从嘴角里挤出来,“所以嘛,你们说的这些,归根到底是‘人、财、管’三个老问题,绝对要变变。今天把大家聚在一起,就是要跟你们说,决定把全市所有的乡级,县级水利设施,改由市里面统一管理。相应的人财物管理权也都要收到市水利局。统一规划,统一调配资源。基层人员的经费支出,全部纳入市财政预算管理。”  听得时候倒吸一口气,话音未落,会场里一下又炸了。收了人财物管理权,各区县的水利局就从管理机构,一变而堕落成为具体执行站点了。可供使用、占用、挪用,每年上百万水利经费就没了。没钱,喊破嗓子都没人听;没权,老婆孩子出门都矮半截;没人,今后就得自己出门打酱油。他们这是中了彭庆春的欲擒故纵之计了,不,还有关门打狗!  什么“经济半小时”不见人,原来是事先躲起,要出其不意,兜头一棒。这个“彭棒棒”用心何其毒也!
  屋子里乱哄哄的,群情激奋。罗远县和抚山县、历水县一齐对着白了脸的尹局长戳戳点点,逼得他臊眉搭眼,连连摇手,极力辩白损人利己,确实不是他筹划的阴谋;平佑县的总工和茶溪的水利局长脸红脖子粗嘴里胡乱隔桌子嚷嚷,说什么根本听不清;区水利局办公室主任打开一盒烟,晃着光脑壳半站起,由近及远一根一根地甩,烟无虚发,给所有人站脚助威……  这引发公愤的情况,彭庆春早就料到了。他呲着牙,不慌不忙翻眼睛,一个一个盯住每人看。可是涛声依旧,根本没用!  打击报复和根本利益孰重孰轻,每个人都掂量得很清楚。没有钱,没有权,手下人也给收走了,这破局长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都别说了,要说一个个说!”“乓”的一声桌子响,大伙都吓了一大跳,齐齐的目光瞧向会议桌顶端。只见彭庆春歪着下巴,牙缝里嘶嘶地挤着说,“这是开会吗?我说你们哪像个县长、局长,我看比小学生开班会还热闹!”他点着离他不远,一直半闭着眼睛,捏胳膊捏腿,给自己按摩的峒江县局长说:“王局长,你先说!”  王局长干了多年水利,不但资格最老,还是个享受政府津贴的高工。他张开眼睛,慢悠悠地问:“我说了管用吗?”   “当然有用喽!”彭庆春脸上浮起一层笑纹,“工作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早就决定好了,我们说不说有什么意思?再过两年我就退休喽,回家抱孙子去喽。但既然市长点名让我说,我就说两句。说实在的,工作少了我还高兴呢。人收走了,没得关系,以后我负担也少了嘛。但是我有一点不大明白啊,”王局长胖身子一动不动,看了彭庆春一眼,再扭向大伙,“以后这个村,那个寨子,要是再发生用水纠纷谁来管?是让他们直接到市里找尹局长,还是找公安局报案?”
  “发生在峒江县,当然是找你!”彭庆春抬手指着他说,“要不群众还要你这当水利局长的干啥?”  “我两手空空,我怎么管!”王局长罕见的,硬邦邦的声音说,“难道让我局里几十个人,每天下乡当调解员?弄不好还让人家打一顿,划不来,划不来。我说完了。”  嗯,彭庆春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点着人群中最年轻的许阳县局长:“你说,说核心的。”  尽管这话表明了态度,领导认为刚才王局长是胡扯八道,唱对台戏。可瘦小长白脸的年轻局长似乎并没被吓住。他熬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才当上了一把手,难不成这一下就成了只有“责”没有“权、利”,今后只能听市水利局吆喝的办事员了?  “难听的话可以说吗?”局长低着头闷声说。  “当然可以,但现在在开会,说核心的,关键的问题。”  局长一下抬起脑袋,直通通说了一句:“那我就无话可说喽。”  会场里沉寂多时,大家不约而同,全低头摆弄着笔,或翻着笔记本,表明全是“无话可说”。可这时候左后排偏偏有人哼哼了两声:“都不说,我说两句。”众人齐齐地往发声的地方瞧去,原来平佑县水利局的总工有话要说。  “我是搞技术的,也不想当局长。即使想当,也当不上,嘿嘿。就事论事,我认为早就该这样搞。条块管理,以条为主,这样好。我们硐州水资源丰富,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发展缓慢?资金拨到县里、乡里,一张条子、一个电话说挪走就挪走了,谁都顶不住。表面原因是水利欠账太多,根本原因是各自为政,没有统一的大管理,大规划,争取不来大投资,大项目,也就没有钱。没有钱留不住人,水利部门说话没分量,还不任人宰割?如果说部门利益暂时受些损失,能把有限的资金集中用来办大事,争取国家投资,把梅滩水库建起来,再上几个大工程,对基层的好处是长远的,受益最多的也是群众和水利部门嘛。”  搞技术的就是不一样,文绉绉的还总结了个“条块管理,以条为主”。早知道就应该先点他发言了。彭庆春眯眯起大眼睛狡黠一笑:“我就知道嘛,只要是对硐州水利事业发展有利的,对群众有利的,大家就不会有啥意见。但有些同志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改革就是摸着石头过河,中央都是这样,你们还担心个啥?你们比中央还高明吗?先把管理权收了,今后遇到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我看就这样定了,先做起来再说,你们谁还有意见?”  他这是拿大帽子压人,拿市长的权利压人,直接说“你们谁还敢有意见”好不好?  大伙面面相觑,根本就不看彭庆春,也不说一句话,全好像事不关己。彭庆春满意地看了看垂头丧气的会场,对刘涛招了招手。
  刘涛忙从胸前抱着的彭庆春大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纸,走上前放在领导眼前上。彭庆春拿起手边的那张纸抖了抖:“那就算一致通过了。你们在这份会议决议后面签好字,就可以舒舒服服回去打牌,进客房睡觉去喽。有想唱歌洗澡的我也不管,但是我可告诉你们,今天晚上茶溪县公安局摸查,好自为之呦。”  见他眼神一瞟就明白了,刘涛重又接过领导手上的那张纸,第一个来到尹局长面前。尹局长一看,原来是一份早已拟定好了的,峒州市水利专题会议的决议。  第一条就是:为理顺全市水利管理体制,健全财政保障机制,加强队伍建设和基层办公管理设施建设,各区县水利部门一致同意,将分散的管理权集中,由市水利局统一管理,调配。  尹局长是受益者,可还是装出被逼无奈的样子,哼哼地说:“领导给我肩上压担子,也不事先通报一声,我勉为其难,不敢不服从呀……”  刚龙飞凤舞在第一栏签下自己的大名,这时候会议室的门咔哒一声开了,从门外闪进来一个高挑身材的年轻女人。带进的一股合着冷气的香风,把刚才众多出世的注意力,一下全钩过去了。  “彭市长,全搞定了。”女人见会场里静悄悄的,认为是个空挡,就径直来到彭庆春面前站下,一边抬手解长风衣胸前的扣子,一边用可怀疑是故意让全场听见的,不大不小报功似的声音说,“你走了之后,我和白潭镇镇长一起到银行,亲眼监督着他把钱一笔一笔,全打到群众账户里去了。银行行长听说是彭市长亲自督办的,下班也没走,一直跟我们弄到现在。”  “嗯,很好!”彭庆春斜靠在椅子上,盯着女人一张莹白的三角脸,得意地咧嘴问,“他们镇上退耕还林的专用账户上还有多少钱?”  女人细眉挑动,咧着艳红的薄嘴唇美滋滋地说:“还有一百七十多万,都是以前没发的。挪用了一部分,还差些。镇长被你下午当面教训一顿,这次很主动,从预留的三公经费、下个月镇政府的工资和他的个人存款里,取出钱给补上喽。”  “柏怡美,有点脑子好不好,你这是胡闹嘛!”彭庆春一下挺起身子,暴躁地盯着女人一张自矜的脸,大声说,“谁给你的权力,竟敢挪用公务员的工资?下个月人家揭不开锅,去市政府找我闹,我让他们就你家吃饭?要是镇长老婆再告你强占她家私有财产,我就直接叫公安局把你抓去!”
  柏怡美正在脱风衣的手一下僵住了。大敞开的衣襟里面,紧身的黑羊绒衫,紧裹着屁股的黑皮裙,高腰靴子上肉乎乎的白大腿,跟展览似的一起晾在一帮大老爷们前面。“我,我哪考虑到那么多?我就想……”  “好喽,不要说了。”彭庆春气得胸脯鼓鼓的,挥挥手说,“找位置坐下,想想怎么补救?光盯着我看啥!”  “那个镇长我可知道,十个妖孽也斗不过他,还把市长也装进去喽。”茶溪县的水利局长低声嘿嘿地说,“典型的胸大无脑,中了人家的计喽。”   听他这么一说,有人就扭头找正在后排找座的柏怡美看。果然见她瘦瘦的胳膊,细细的腰,中间竟然拢着突兀高耸的两座浑圆肉山,还颤呀颤的,看样子不像是假的。真辛苦,她不怕累着吗?  “白潭镇到底是咋回事?”身边有人问茶溪局长。  “还不是镇政府拖欠不给。前几年退耕还林,按规定,要给老百姓补助款,也签了合同。可是老百姓前两年拿到了国家拨的钱,后面就没有了。闹到县里,镇长说要套茶耕种,后来又说退耕还茶,反正就是扣住钱不给。据说有人直接把材料写到市里面去了,刘市长和彭市长都作了批示,限期还钱。但老百姓至今也没拿到钱。我知道了,刚才彭市长不在,就是带着柏怡美亲自去白潭镇督办去了。”  “那他带着柏怡美这个妖孽做啥?”  茶溪县坏笑着说:“这个可就说不清喽,那是领导自己的事情,少打听。”  被柏怡美打断了节奏,彭庆春不满地指着嗡嗡私语的几个人大声说:“好喽,继续签,下面该哪一个了?都快些,早点散会。”  决议传到王局长面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强按脑袋,他咧着嘴,拿起笔正要签上自己的名字,忽听柏怡美在身后张皇大叫:“大事不好喽,没有王法喽!”  “喊什么喊?有话慢慢说!”彭庆春一下硬了脖子,昂头厉声喝道。  “市长,请你接电话!”柏怡美长发乱甩,慌慌张张地穿过几把椅子,直直地举着手机捅到彭庆春面前,“白潭镇的镇长带着警察,要抓我那个给市长写举报材料的学生呢。”  彭庆春一愣,沉吟片刻,缓缓伸手接过手机,拉着长声说:“你把电话给镇长……不在?那给你身边的任何一个警察……哎,我是彭庆春……那个彭庆春?”彭庆春一下暴怒了,对着小巧的手机喷着吐沫星子大吼道,“你还想不想在硐州的地面上好好过生活了!我告诉你,我是峒州市人民政府的副市长,外号叫‘彭棒棒’的彭庆春!你打听打听,就是那个穷横穷横,又臭又硬,一竿子杵到底的彭庆春!我命令你,报上你的名字和警号!”  电话里不知说些什么,彭庆春脸上怒容渐渐缓解,哼了一声说:“你说他家里私藏枪支,为什么早不抓,偏偏这时候抓?我告诉你,人带走可以,不许打,不许骂,明天下午,给我送到开发区分局,我亲自处理。我日,啥怪事都有,竟然还有人敢打着我的旗号招摇撞骗。”  接过彭庆春递还的手机,柏怡美叉腰翘脚咯咯笑起来:“就是嘛,反了他们了,连市长联合批示的命令都敢抗拒。”  她这句话一下提醒了经验丰富的王局长。他胖胖的身子动了动,放下笔抬头望着大家,慢吞吞的声音却指向彭庆春:“不知道收管理权这件事,市长办公会议讨论通过没有?”   刘涛一听,就知道坏了!直眉瞪眼看着彭庆春。
  却只见彭庆春点上一根烟,慢吞吞地说:“你先签嘛,不要管那么多了。”  市长办公会倒是讨论过彭庆春的建议,但是以副市长杨建立为首的几个人就是不同意,他们说的确实也有道理。计划没问题,但一刀切,步子太大,不利于基层队伍的稳定,应该由小到大,逐步施行。因此事先交换过意见的一把手市长刘志仁,态度也暧昧了。彭庆春今天之所以精心设这个局,就是想要逆天。先在下面形成决议,再提请市长办公会讨论。白纸黑字,底下一致赞成,市长们只有心服口服的份儿。  “市长,这样好不好?”胖老头听出来了彭庆春的言外之意,声音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底气,一语双关地说,“这么大的事,谁也不好一个人就做主啊。我回去跟我们县里的同志商量下,先做做工作。我保证,一旦市长办公会通过,我一定完全服从。”  “就是,事情太大了,又那么突然,我们先做做下面的工作嘛……”  “彭市长,决议我是同意签的,可是给我点时间,回去先跟大家打个招呼好不好?”  功败垂成,会场里的风向一下就变了。彭庆春恶狠狠地盯了满脸茫然的柏怡美一眼!要不是关键时候她进来搅局,满篇纸都已经签完了。要不是她说什么联合批示,老滑头也不会受到提醒。妈的,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妖孽,果然尽忠职守!  按照最坏设想,彭庆春刚想说:“不签字可以,今天就闭门讨论,没有结果就到天亮。”可这时候没注意刘涛小心翼翼地拿着手机,溜到他旁边来了。  “市长,省委组织部的部长秘书跟你有话说。”  嗯?彭庆春一愣!组织部专门管干部呀,他们找我能有什么事?部长秘书在电话里,公事公办的声音说,明天上午十点,要他到省委大楼,部长找谈话。  这电话太突然了!彭庆春从平佑县县委书记升任副市长刚一年多,无功无过,才立志想要干几件大事,难道就被会场里某人把他的“强扭瓜”给送到省委去了?没来得及扭别人,反而自己的斗志就被像瓜脑袋似的,一下给扭掉了。彭庆春顿时心烦意乱,再也不能集中精力跟眼前这些人耗下去。  茶溪县在硐州市西面,虽然距离省城较近,可是隔着大山,没有高速。去省城最为便捷、安全的一条通道是,从市政府所在地锦峒区上高速。从茶溪到锦硐,要过盘龙坡,翻越横亘在峒州市中部的仙人山,这条盘山路白天开车也要将近三个小时。时间也不允许他再持续耗下去。  “我们什么时候都要尊重群众的意见嘛,不能搞家长作风,不能搞一言堂。”彭庆春借坡下驴,端正坐好,振振有词地说,“大家对工作认真负责,很好嘛。你们就尽快回去讨论。散会!”  靠,领导嘴大!这个彭棒棒,穷横穷横,啥话都让你给说了,还说啥啥有理。
  第一个走出会场,招呼过刘涛打电话退房,叫司机准备车。走廊里乱哄哄的人声之中,肩膀后面飘来一股淡淡的,类似洗手液一般腻腻的香味。只听柏怡美局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市长,今天开会到底研究的啥?要不要我签字?”  “你不要带脑子,”彭庆春头也不回,没好气急促地说,“过几天只管签字就是了。”  呀!柏怡美一下就原地站脚愣住了。她就不明白了,自己这个科班出身的全日制英语硕士,怎么就没脑子了?后改造的不算,学历比你这学化学的老大专生要高,比起不少老少局长们,也不知要高出几个台阶!  中原某农业省第三大城市。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七点半,位于市中心的美食街灯光耀眼,热闹非常。酒肆茶楼前、路两边,甚至人行道上都见缝插针停满了汽车、自行车、三轮车。街旁小巷子里,小摊贩们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微风里飘着炸臭豆腐的香味、烤羊肉的孜然味、铁板鱿鱼的焦糊味……  与众不同,斗志昂扬的饕餮氛围中,美食街南段,一个挂着“茗香楼”黑底金子招牌的酒楼却凸显冷清。门前的停车场空空荡荡,用塑料绳拉出的一块区域挂着写有“预留车位”的红纸片。显然,客人们还没有到。  酒楼二层,宽敞的包间里漂浮着一层淡黄色的柔光。服务员排成两排,静静地在门外侍立,脖子上挂着对讲机的领班,一脸严肃,轻步慢走。静谧的气氛之中,摆在屋子正中间,临时换上去的两张只能坐七八个人的莹白西式雕花餐桌,细细的硬木腿略显单薄。蒸盅底下的红蜡烛泛着黄火,桌面上摆着的细瓷金边盘碗瓢勺,映出参差的亮斑。  一蓝一白两件羽绒服挂在墙角的衣架上,包间里已经先到了一男一女。坐在沙发上的女人把提包横放在膝盖上,手中笔在摊开的一叠纸上不时点点画画,男人则捏着手机,不住地嚓嚓来回走动。  黝黑胖胖的男人踱到餐桌前面,对着已经摆满了一桌子的鲍鱼、鱼翅、鸬鹚腿……连续皱了好几次眉头。喘了几声粗气,出门招手,叫进来红西装的领班。  “去,把你们的老板娘赶紧给我叫上来。”  不大工夫,淡妆盘发,年轻的老板娘扭手蹑脚推门进来了。从她急剧起伏的胸部上可以看出,一定是一溜小跑上来的,只是到门前才放慢了脚步。  熟悉的嗲声变成了娇喘:“蒯主任,您有什么指示?”  “这个,这个……”蒯主任指着桌面,愁眉苦脸地说,“这些菜是谁安排的?”  老板娘听了,一下扭曲了粉脸,赶忙转身到桌子前看了一圈,还掀开一个蒸盅盖子,俯身闻了闻,然后才直起腰,一脸茫然地看着蒯主任,弱弱的声音答道:“是王市长的秘书打来电话,让按照最高标准准备的呀。”  “哎呀,我说你们有点脑子好不好。”女人把文件塞进提包,忍不住站起身走过来。宽高丰润的身形,把娇小的老板娘比得顿时像一只塑料娃娃。  女人短发一甩一甩,摇头连声说:“他没跟你说吗?今天是接待北京来的尊贵客人,我们还有事相求呢。他们什么好吃的没吃过?什么好喝的没喝过?你这些即使做得再好,还能有北京的王府饭店做得好?真是……”  “罗县长……”老板娘涨红了脸,抬头望着女人,不停地搓手说,“可是我们的厨师,只能做成这样了。”  “哎呀,你,你还是不明白!我可怎么说你好呢!”蒯主任真是哭笑不得,循循善诱地放缓了语速说,“人家北京来的,就是要吃咱们这里的土特产嘛。你就把你拿手的土菜,什么熏鲥鱼、毛豆腐、萝卜干炖肉这些都弄点上来,他们保证喜欢。”
  老板娘立时恍然大悟,顷刻间脸上已是妩媚如花:“哦,是啊,是啊。是我失误了,领导批评得对。”可嘴上这么说,却干站着脚,并不动窝。  蒯主任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对着眼疾手快,举着打火机奔上来的老板娘挥手大声嚷嚷:“拎清楚孰重孰轻好不好?快去弄,换菜!大老板那边,我和罗县长给你解释。客人一会就到了。”  他说的“大老板”自然是指王市长,否则谁还有资格当本市发改委主任的老板?老板娘放心了,揣起打火机,扭着小屁股走到门口,可又停住了。慢慢转回身,留恋地望着满桌子的山珍海味……  “我一个穷县长,这桌子菜我可没钱给。”罗县长看出来了,嘻嘻坏笑着瞧向蒯主任,“你找发改委的大领导要,让他们给你下文件,涨价。”  “我一样也没钱给。”蒯主任哈哈笑着说,“她没能领会好领导的意图,是她自己的责任,谁的责任谁负嘛。”  老板娘自有自己的一道,在“钱”和“权”上绝对拎得清孰重孰轻。下面一桌的成本,也就是这报废一桌的零头。她反应飞快,甩了下手,爽快地说:“好,好,别说这桌,下一桌也算我孝敬领导们了。”  老板娘前脚刚出门,门口就涌进来一帮男女服务员。端碗挪盘,抬桌搬椅,很快,两张假红木八仙桌就原位摆好了。莹白的台布散发出清新的味道,餐具也换成了景德镇的红花毛瓷。蒯处长走到门口,抬掌啪啪几下按下全部开关。霎时,屋子里灯火通明,与此前的暧昧温馨,判若两个空间。  “哎呀,我说你们这些人,到底能不能干点正经事,”蒯主任退到门口瞄了一眼桌面,瞧向领班,“帝都来的人喜欢青花嘛,赶紧给我换掉。”  人多好干活,叮叮当当又是一阵忙乱,毛瓷很快换成了青花。  “还是这样好。”罗县长点了点头,一直紧抿着的薄薄的嘴唇这才舒展了,“光明正大,典雅清新,刚才我进屋,还以为是一脚踏进歌厅里呢。”  “我说罗县长,”蒯主任沉吟片刻,沉沉地说,“王市长今天特地把你从县里调上来,你想好说啥,怎么说了没有?”  “怎么说?实话实说呗。”罗县长从包里掏出一支润手霜,挤在手背上,嚓嚓地摩擦着,“正部级的大领导,跟我这个县处级差着天上地下。我在人家眼里算个啥,人家根本不会拿我当回事,所以我怕个屁!”  “哈哈,还是我们小罗县长说话有水平……”这时,蒯主任的手机响了。他稍微看了一眼,对罗县长说,“领导们马上到,咱们赶紧下楼接一接。”  南方的深冬好似冰水桑拿,轻轻的,柔柔的,不知不觉之间,就把人体内的热量给吸出来了。罗县长在楼前站了一会,连打了几个寒战,正后悔匆忙中没把外套穿出来,这时就看见从灯火尽头,传过来三次青白色车灯远近光闪烁。负责安保的小伙子们看见信号,赶紧两把扯下塑料绳,疾步退立到垂花门底下,肃穆站住,如临大敌。  开道的国产长城越野车停在路边,王市长那辆小牌号奥迪就成了头车,正对门口稳稳地停了下来,后面跟上的一辆帕萨特和一辆帕杰罗依次左右排列。按照事先王市长秘书传过来的消息,张主任和罗县长分别奔向奥迪和帕杰罗,伸手弯腰打开车门。  从奥迪车里钻出来一个身穿深蓝色长羽绒服,花白头发,个子不高的老爷子,浓眉毛底下一双深邃的三角眼里面透出淡淡的笑意。蒯主任立马认出来,这就是去年刚退下来,大名鼎鼎的郦主任!
  几年前,他去北京开会,曾经在台下仰视过一次其时风头正劲的老爷子。对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仍然心有余悸,当时脑海里就蹦出了一个词——眼赛金灯!讲到重要关头,郦主任在台上随便扭头一扫,坐在后排的他就像是被针芒刺透,不觉顺着脊梁沟往上窜凉气,。这领导退下来和在位时就是不一样啊,郦主任竟然连秘书都没有带。  近距离接触老爷子,蒯主任仍是不免紧张。等老爷子先伸出手,他才敢慌忙双手相接,拿出诚惶诚恐的声音说:“郦主任好!”  “你们好,”老爷子乐呵呵地说,“这么晚让你们等,一定饿了吧。”  王市长从帕萨特上下来了,越过扳着车门的秘书走过来介绍:“这是我市发改委的蒯主任。您这几天的调研行程,市政府责成全由他陪同安排。今天本也应该去接,但是……”  但是什么?一定有冠冕的理由。  “哦,干工作辛苦啊。”郦主任淡淡一笑,仰头看了一眼古色古香的黑漆门楼,就往台阶上走。慌得蒯主任连忙紧走几步,抢在前面引导。  从帕杰罗里出来的三个人里面,罗县长只认识从副门下来的市政府副秘书长。不用说,后坐上的两个,就是跟随郦主任出京,督导巡视的部委京官了。谁都知道,郦主任是代表国家压阵的,这两个才是真正干活的。  不说京官高三品,就算是正经论品级,她这个县长也跟人家差着半级呢。巡视员是厅级,副巡视员是副厅。初次见面,除非人家主动介绍,按规矩,她这个正处级,不该打听上级领导姓氏名谁。“你连我都不知道吗?”多不给领导面子呀。但当着客人的面,还不敢明问秘书长。  工作上没有性别之分,这次是女人主动,跟两个男人先后握手。简短的寒暄之后,罗县长退到一边。所有的人都静静地站在车旁,望着老爷子跟蒯主任握手。这场合,只要他不动,谁都没资格先动。  罗县长趁机偷眼打量身边的两位巡视员。只见一位穿深灰色卡其短大衣的中等个,正抬手擦眼镜,白面书生模样的圆脸上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长期从办公室里坐出来的。另一位是个精干尖脸的小个子,深蓝羊毛衫,眼睛刷亮,此刻似乎是感觉冷,探身从帕杰罗车后坐上,正往外掏夹克。  心里正猜测,到底哪个是印巡视员呢?不料秘书长在边上轻轻推了自己一把,罗县长这才发觉,张主任已经大步登上台阶了。  “请,请!”罗县长连忙伸手示意,“二位领导,请上楼吧。”  白面书生不慌不忙戴上眼镜,客气地对罗县长说了一句:“你先请,你先请!”说着,已是甩着手,晃晃悠悠地迈步先走了。  “都别客气了。”小个子巡视员拉了一把罗县长,呵呵笑道,“领导进去了,咱们底下人就都别谦让了。实践证明,让来让去,谁也走不了。”  底下人?说得轻松。罗县长边上楼边在心里慨叹,这些京官别看表面上低调谦虚,可空降到地方,没有哪个是白给的。论级别,好歹是个地级市的副市长!我这个县长,在方圆百多平方公里的地面上,说一不二,常委会上,放个屁,都没人敢笑。可到了北京,就两眼一抹黑了。想见上这些实权人物一面,请吃顿饭,恐怕都要求人拉关系,排队等上半个月。  看来啊,级别都是虚的,内心的满足感才是最重要的。都说中国真正的权力,是掌握在县处级干部手里的,此话确实有道理。官越是当得大,就越是虚。只有签字权,没有真正的使用权,可是,使用权还被签字权牢牢地控制着。这就是国家体制的高明之处了。  在上面是精神享受,在基层是实打实的物质享受,如果能两全其美就好了,但这目标恐怕有点高,部长都不一定行,要混成省长或者是省委书记。但话也说回来,要是都享受了,老百姓那里可就不好交代了。  咱中国的礼仪之道,左上右下,中间为大。郦主任不坐,肯定没人敢坐。老爷子一进屋,自己就走到最里面那张桌子前,正对门的位置上坐下,顺手揪起做标志,唯一摆成鹤型的毛巾,乐呵呵地擦着手,环视满屋,一语不发。
  “你们两个年轻人今天代表我多喝点。”郦主任扭头冲着坐在王市长左手边的两位巡视员呵呵地说,“尤其是印真,你昨天跟地方上的同志谈话谈到半夜,最辛苦,更要多喝点。”这是自打见面以后,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没说话,就见下车擦眼镜的白胖书生冲着老爷子呵呵地乐,罗县长这才弄清楚了,原来他就是部委价格司的巡视员印真。  王市长看见老爷子操起了筷子,便收起了让老爷子饭前讲两句的想法。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今天在自己的地面上一路走来,心情是好,还是遭?最好是不喜不怒。他回中央,可是要向国务院写出书面汇报材料的啊。  每个人都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酒,再不说话。行路的,接待的都是真饿了,不抬头,只顾闷头吃。这时候老牛不抬头,旁若无人自己吃自己的,绝对不会有人怪你。  这种工作餐,费心费脑,刚开始谁也吃不饱,谁也吃不好。可时间久了,就有了经验,不管对不对自己胃口,首先要放下一切顾虑,先填饱肚子再说,否则一会轮番轰炸,很可能应接不暇,还有可能五迷三道。  自然筛选,脑子笨的,受宠若惊的,吃不好就得了胃溃疡、肠穿孔、高血脂、脑血栓……那怪谁呢?只能是自己怪自己。按徐丹妮的话讲,自我糟蹋之后,剩下这些欢蹦乱跳的,就全成了精英级的人物了。  印真嘴里嚼着一块甲鱼裙边,看着自己面前的酒盅,暗自嘬牙花子。张主任老爷子他可知道,天生海量,千杯不倒。前些年一次联谊会,亲眼见着跟罗部长一人干了一瓶茅台。可此次出京就不同了,一路上每到一个城市,顿顿都要自己“代表”,弄得他不能不喝,还不能少喝。喝多了,胃里翻江倒海,回到宾馆自己难受。喝少了,地方陪同的同志或许会认为对招待有意见,脸上挂不住。双方都难呐!  印真至今不明白,为什么偏有人把大吃大喝归入到与腐败相关的一类?  食文化,本身就是咱中国传统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嘛。朋友来了,喝不喝?亲戚来了,喝不喝?做生意喝不喝?工作餐,顾名思义,吃饭是工作,工作是吃饭的一部分。中国那么大,要不各个部门,各个地方之间,怎么能相互认识,相互沟通,相互支持呢?  官员也是人,也是情感的动物,不能要求他们大事小情,通过一两次会就给出决策。那种场合太严肃了,有记录,有录像,中国语言又是博大精深,歧义百出,因此没有十分把握,谁也不敢贸然说话。言不由衷,生产出很多套话、空话在所难免。要不还设置“新闻发言人”这个职位干什么呢?给官员们一个轻松的氛围,在你来我往,一敬一让之间思索分析,综合判断,其实是一种很好的工作程序和方法。  至于三公经费,国家花钱这一点嘛,虽然于理不合,于情却是通的。  今年夏天他到南方,见到了一位刚从岗位上下来,早就熟悉的省长。精力依旧旺盛的老爷子这时候敢说了。  “印真,你这个副厅级,现在的工资是多少?”  印真呵呵笑着答道:“您别说,我前几天收到税务局寄来的去年个人所得税税单。不相信,特地跑到财务处去查过,一笔一笔收入全加在一起,还真就只有七万多块。”  “你这个公务员,跟你那些在企业里上班的同学比得了吗?”  “比不上。”印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在央企、国企里上班的很多人都已经是老总、董事长,或者至少是挑大梁了。差一点的年收入十几万,好点的二十万以上。”  “你敢贪吗?”
  王市长站在郦主任左手边主陪的位置上,可是并不坐,点手招呼两位年轻的巡视员:“李强、印真,你们挨着我坐。见大领导一面不容易,小罗县长挨着郦主任。”说着他似乎在思索,“至于蒯主任嘛……”  其实位置早就排好了,他们来的路上,王市长的秘书已经发手机短信,沟通过三遍了,他这一犹豫,只不过是要显得自然而然。  “您别管我,我就跟司机和秘书坐这一桌。”蒯主任嘻嘻哈哈地说着,拉椅子在靠门的桌子旁站定,“跟你们大老板在一桌吃饭,我受拘束。”  “那好,你就陪咱们的车老板多喝两杯,一路上够辛苦的。”王市长这才坐下,笑着说,“但是我告诫你们这些‘老板’,可不能酒后驾车啊。被交警查到了,我不认识你们。”  几个司机刚坐下,又赶忙站起来,不说话,只是冲王市长一个劲地点头。在今天的酒桌上,根本就没他们说一句话的余地。全是给领导开小车的司机,都知道本行业谋生的第一准则是“闭嘴”;第二准则是“闭眼”。  人们规规矩矩坐好,都不吭声,满屋子沉闷。还是郦主任打破了静寂,放下手巾对王市长说:“我这一路从北往南走过来,看你这儿的道路、交通,搞得还不错嘛。”  “道路好搞,市政就难多了。拆迁、征地、基建、水电,哪一块稍微疏忽点,群众就要骂娘。”王市长团着腰,侧着头说,“现在推行问责制,为官一任,不搞不是,搞了也不是。干部们从上到下,尤其是在基层工作的同志,压力都很大。”  王市长说话间,用心观察郦主任的脸色。只见老爷子红润的脸膛上,仍然保持着那种淡淡的笑意,这才继续往下说:“您一路过来应该看到了,我们隔壁的鸿山市城建就比我们搞得好,因为他们的工业基础雄厚。几家大工厂,靠来料加工起了家。而我们是传统的农业大市,既要保护耕地,还要保护环境。现在群众的平均收入水平,总体来说,相对还是比较低的。”  郦主任听了,眉毛略微抖动了一下,淡淡地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也是各有各的难处啊。”  清蒸炖煮,满屋飘香,菜很快就摆上来了。换下旗袍,高挽发髻,扮上了大红唐装的服务员小姑娘端来一瓶淡蓝色水晶瓶白酒,无声站在两位领导中间,歪脑袋等着本市最高首长发话。  王市长探身说:“主任,这是我们的地方名酒。他们厂长有点想法,搞得还不错,去年申请了北京钓鱼台特供的认证。特点是嗓子不干,不上头,您要不要尝一点。”  “可以,”郦主任点了点头,两根手指点着面前的高脚小酒盅说,“我就这一杯。”  乖巧的服务员等王市长点了下手,立刻就给小酒盅到了个满满。盈盈酒液高出盅口,摇荡飘逸。
  “不敢,犯不上!”印真涨红了脸连忙说,“命比钱重要,要是进去了,一辈子就白干了。连老婆孩子,亲戚朋友,都得跟着倒霉。”  “就是嘛。我还敢说,你身上的压力一点不比你那些同学小。出一点差错,报纸、网络一放大,也一辈子白干了。”省长用筷子头嘚嘚点着桌面,大声说,“你这个京官,辛苦一年,在北京也买不了两平米的房子。其实咱们都差不多。我就跟他们说了,吃好一点,保重身体,养家糊口,多挣几年钱比什么都重要,只是千万别扯那些乱七八糟的。”  空肚子填得差不多了,除了司机,每个人都匆忙喝下了一盅具有稀释保胃功效的虫草老鸭汤。王市长适时举着酒盅,首先站起来。  先是地方领导给客人敬酒,然后是客人回敬地方领导,再后来才该着陪客的轮番上阵。余光暼见王市长站起来,印真和李强两个人都把手放在桌面的小酒盅旁,等着他点名。  王市长先弯了下腰,请示的口吻对郦主任说:“我就从身边的开始吧。”  老爷子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无声一笑,眯眼静静地瞅着两个跟班。  离王市长近的李强赶紧举杯站起来。  王市长双手托底,把晶莹的小酒盅举到自己脸前,做了个尊敬的表情。李强弯腰,说声“谢谢!”,一仰脖,首先把杯中酒喝干了,手指转动,倒着空杯子看着王市长。  可王市长仅仅是抿了一点,呵呵地说:“抱歉,李巡视员,我这几天有点胃疼……”  酒桌上也是官大一级就有理,没哪个不懂礼貌的,跟王市长的托辞较真。  李强赶紧说:“您随意!”  印真看到李强过关了,端起酒盅,主动走到王市长面前说:“我干了,您随意!”说罢也是一饮而尽。  王市长双手托杯举在眼前,直到印真喝完了,也还是抿了一点点。两人微微点头示意,各归本座。  市长喝完了,按顺序,下面就该是秘书长,蒯主任,市长秘书,秘书代表市长……每人三杯,还得回敬。这就开始真刀真枪干上了。一时间觥筹交错,脆响叮当,只有罗县长一个女的,被冷落在椅子上,掠着短发想心事。  搞财务的徐丹妮,曾经给印真的酒量算过一笔账。如果跟四个人喝,敬每人一杯,就是四杯,每人回敬一杯,加在一起就是八杯。拿最小的三钱盅算,这就有二两四了。但这才是第一圈。第二圈可不是一喝一杯,而是一喝三杯了。三八二十四杯,二十四再乘以三钱的单位容积,就是七两二。再加上第一轮的二两四,这几乎是一斤了。如果跟着领导,领导发话:“印真啊,你代表我敬某某市长或者省长三杯。”那就更不得了了。  但是,一桌上跟四个人喝的情况实在是少见。如果有十个八个,或者是更多的人呢?  “我也没办法,这就是工作嘛。”印真每次喝得迷迷瞪瞪回家,面对老婆怜惜的训教,都会这么说。  “如果实在不能不喝也可以,”徐丹妮只得退而求其次,严肃地说,“只是要少说话,更不能当众酒后撒风,酒后乱性。”  蒯主任跟印真喝了三杯,抽空伸筷子刚夹了一块笋尖炖鸡,忽听倒酒的小姑娘俯在他耳边说:“老板娘请您有话说。”  看见蒯主任满面绯红地从包间里走出来,一直在门口坚守岗位,随时等候提调的老板娘赶紧迎上来,惴惴地问:“整桌菜王市长还满意吧?”  蒯主任接过服务员递上的一块热毛巾,呼哧呼哧在脸上一边划圈一边说:“这我哪知道?明天你打电话问他秘书。”  “那个老头是谁呀?我从门缝里看他两眼一瞄,真是怪威严,怪气派的。”  “哎呀,你这种人,从来不看《新闻联播》吧?”蒯主任一把甩掉毛巾,恐吓的语调低声说,“他就是××委的郦主任,别看退下来了。可要是碾死个市长,就只要一句话。”
  老板娘似乎并没被吓住。她这个政府接待签单的定点饭店里,虽说没来过太大的官,但是省级领导的风采,还是领略过几回的。  “我想进去给郦主任敬一杯酒,您看可以吗?”这才是她请蒯主任出来的真正目的。  “你喝多啦!活糊涂啦!这是国家领导人知道吗?”不料,蒯主任听了眼睛一瞪,牙上沾着一条肉丝像是要吃人,“是你个开饭馆的够资格敬酒的吗?你以为跟到你这里卖脸蛋、屁股,那些‘同一首歌’的一样吗。没看到人家罗县长都没敢说话,哪就轮到你了,好好在外面呆着!”  见老板娘退后半步,霎时窘了脸,蒯主任也觉得自己说话不妥,借着酒劲,搂住她暄软的肩膀安慰道:“今晚上的两桌,加上废掉的两桌全记到我的账上,月底给你一起结。”  第二圈酒喝了一半,李强顶上了。印真回到桌旁坐下,捏了捏耳轮,盘点自己刚才翻来覆去的几句套话有漏洞没有,多说了什么没有,都跟哪几个人喝了。句句清楚,过程清晰,据此判断,到现在还是清醒的。等李强顶不住了,他再上,一个人应该还能跟他们再来一圈。既然喝酒是工作的一部分,因此也要随时总结,定计划,有安排,在细节上不可等闲视之。只要工作,就是一门技术活。  这时,揣在裤兜里的手机响了。印真掏出自己用着习惯,老旧的Nokia手机一看,是老婆徐丹妮发来的一条彩信。屏幕的照片上,徐丹妮和妮妮娘俩搂在一起,把个斑斓的文具盒伸在镜头前,兴高采烈正在向他展示。下面一行小字:和绍依文、福儿在人民大会堂。  印真低头看着,不觉会心地笑了。  此次跟张督导员来到中原督导巡视,一个市一个市挨个走过来,屈指一算,也有二十多天了,也算是趟长差,不知道她们娘俩怎么样了。  又到年底,妮妮快要期末考试了。这孩子只是贪玩,嚷嚷着以后要当钢琴家,谁都知道是为数学成绩差找借口;丹妮的财务处恐怕也快封帐了,紧接着一年一度的年终决算就要开始了,惯例连续昼夜加班;妹妹在装修房子,徐丹妮指导,不知道春节前能不能搬进去……到时候自己要是还回不去,可真够她忙活的了。  正闷头思索间,就听见王市长叫他:“印真,印真。”  印真一扭脸,不料后面又被人拍了下肩膀,答应着回过头一看,暗暗吃了一惊。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背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左边是喝得眼神已略显迷离的蒯主任,右边一个竟然是人高马大,自始很少开口的罗县长。  “印巡视员,我们的美女县长想要敬您一杯酒!”蒯主任嘿嘿地笑着说。  “哎,可别小看我们罗县长。”王市长手肘支在桌子上,侧着身子向印真大声说,“她可是一直从基层乡镇干起来的。现在管着的临江县,也是有着百万人口的大县。听到中央督导组到了,专程从县里赶过来作陪。”  近距离观察,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除了身形魁梧之外,其实脸蛋长得还是蛮漂亮的。高额大眼,嘴角眉间透着一股女人少有的英武之气,跟徐丹妮的端庄柔美恰形成反差。都说,只要敢在酒桌上主动敬酒的女人,喝不了二斤也能自斟自饮一斤半。但那是在一般场合。大领导压场的官宴上,谁也不干放肆胡来,对这一点,他心里有底。  机关里的女处长、女司局长印真见多了,但是女县长倒是不多见。田间地头,机关厂矿,风里来,雨里去,女人干这行可真不容易。印真不由得肃然起敬,同时也提高了警惕。她为什么先给我敬酒?而且还是王市长、蒯主任两个人引荐,这未免显得有点隆重了吧。  “哎呀,荣幸,荣幸!”印真赶忙端酒盅站起,抢先开口对罗县长说,“下来走了一圈,越发感觉到基层同志工作很辛苦。”  这是一句套话,既表现了对女人的尊重,又可以以静制动。不管对谁,不管对任何人,都适用。  罗县长见印真说话时虽然脸上堆着笑,可是黑白分明的瞳仁深处,却是冷光一闪,就知道他一定久经考验,于是自己的大眼睛也不觉微微眯起了:“辛苦谈不上,都是工作嘛。我们基层的工作,还是要靠北京部委大领导支持呢。”  印真赶紧点了点头,说着“一定,一定”,跟罗县长“叮当”碰了一下,抬手一饮而尽。“一定”表示什么意思?罗县长你自己猜吧。  罗县长见印巡视员态度暧昧,只能举杯喝了,但要说的话还没说呢,只好对印真继续说:“我们在底下,见领导一次不容易,我要再敬您一杯。”  “荣幸!”印真嘴里还是两个字,扭头四下踅摸。专业的蒯主任赶忙抢过服务员手里的酒瓶子,亲自给二位满上。  “巡视员,这次我先干为敬。”罗县长说完,并不喝,眼睛看着印真。她想要听印真回答什么,好引出自己的话题。  印真又是微微一点头,尊敬地说:“您随意!”。  罗县长和印真喝了两杯,从他嘴里只掏出七个字,还都是无效的。可是酒喝完了,立在他面前,走也不是,再说也不是。
  好看!楼主加油!顶!
  周末愉快!加油哈!
  呼唤楼主,上新来。哈哈
  这时候蒯主任从旁大大咧咧地说:“罗县长,你跟巡视员再喝一个吧,哪有敬酒敬两杯的道理?”  “第三杯我敬罗县长。”  这句话还是无效!罗县长就知道京官见多识广,确实厉害。端着蒯主任偏心,照顾自己的半盅酒想了想说:“如果这次有时间,欢迎领导到我们临江县看一看。”  印真接口就说:“听领导安排。”  嘿,这句话更是无效,这家伙可太滑头了!滴水不漏,油盐不进,就像口不粘锅。  初次见面,对目的不明的人说什么,怎么说,都是有一定之规的。尤其大领导在场,对一个女人,更是不能多说半句话。谋生难,在高智商的人堆里谋生更难,多年过去,一切都已经转化为本能。  第三杯酒又干了。从旁观战的蒯主任急得不行,索性借着酒劲说:“罗县长,你来的时候不是跟我说,有事情要向印巡视员请教吗?机会难得,印巡视员人很好,你该说就说嘛。”  自作主张,揭了底牌的蒯主任说完,扭头看王市长。只听王市长扭头对郦主任正说:“我们地方上确实有些事情很难办。既要考虑到国家利益,又要考虑到群众的利益,基层工作的同志在具体问题处理上,有时候会很为难呀。”  “国家的利益,也就是群众的利益嘛。”张主任脸上毫无表情,嘴里轻飘飘吐出来一句话,“我看出来了,小罗县长恐怕是有话要说。那就大大方方说出来嘛,别让印真猜。”  印真听了咧嘴一笑,瞅瞅郦主任,而后认真地望着罗县长,等她开口。  女县长提高了声音,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印巡视员,我要说的是,现在国家制定的粮食收购价格不合理嘛!”  哎呦,这个罗县长胆子不小,竟然敢在中央巡视组面前,公然对国家的大政方针提出质疑。印真心里一动,抬头扫视众位。只见王市长扭向老爷子,满脸堆笑,不知低声说着什么。灵活的李强跟秘书长为了哪杯满,哪杯少,嘻嘻哈哈正拍打争执。他们这是在给女县长争取余地呢。如果她接下来,将要说出什么出大格的话,只要印真不捅出去,就不会有人往上捅,日后应该也不会有人为此而为难她。  “今年的小麦国家保护收购价格是每斤五毛四。按照每亩产一千斤计算,农民每亩的毛收入是五百四十元……”罗县长有些激动还有些紧张,说话飞快。印真拉了一把椅子,抬手向她示意,两人在桌边坐下,一个不住地晃着胳膊说,一个低着头静静地听,“农民种小麦,一亩要五斤种子,费用是三十到五十元;化肥要八十斤,平均要一百三十块;农药二十块钱、耕播七十元,收割七十元,但这还只是直接成本。这几年干旱,水、电费用增加了很大一块成本,尤其是我们的农用电全靠外省输送,价格比全国平均水平高出一成,每亩地……”  罗县长边说边观察印真的表情。只见他一支胳膊搭在椅背上,眯缝着眼,低头盯着手上缓缓转动的小酒盅,注意力好像全被透明的玻璃吸进去了。沉稳平静之中的侧影,看不出一丝内心的波动。  “……所以说,小麦的收购价格,已经是连续两年不合理了,农民种地不划算,增产不增收,今后还有谁愿意种地,都不种粮食了,造那么多工厂有什么用?能吃还是能喝!”最后,罗县长以绝对的口气下了定论。
  等她全部说完了,印真才抬头正眼看了看她。只见她脸色煞白,两只眼睛锐利地盯着自己。根据经验就判断出,这个女人酒量还真不行。三盅酒下肚,就有点撒风的样子了。  “罗县长说的挺好。”印真拉着长声重重地说,“材料很细致,我听了之后很受教育。”  就简单的是“挺好”吗?这个滴水不漏的家伙。罗县长不满地瞪大眼睛反问道:“难道领导没有啥具体指示?”  类似咄咄逼人的反问,从男人嘴里说出来就是挑衅。可从一个女人嘴里说出来,更多的却是撒赖的意味。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特地把一个女县长调上来陪客的原因了。  可是,印真不能简单地就回答,你说的对,同样也不能轻易就表态,她的论断没道理。  肯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否定本部委和所属司局的工作。今后罗县长如若对人说:粮食收购价格就是不合理,价格司的印巡视员都说我说的对,可他们还是不改。传出去,自己今后就没法做人了。要是说她说的这些没道理,确实也是违心的,还有可能激发中央和地方上的小矛盾,有损部委形象。  “下面反映的合理意见,我们是会认真研究改进的,”印真缓缓地说,“即便是有些当前看起来不十分合理的,我们也会详细推敲。这一点请你们放心。”  合理、不合理他全说了!罗县长本来酒量锻炼得有二两,可是今天一激动,不觉就提前上了头。抬手一捋短发,楞楞地大声问:“那领导说,我说的到底合理还是不合理?”  哎呀,这绝对是强人所难了!她反应的这个问题涉及面太广,太大,他印真一个闲职副巡视员,又不是什么实权大领导。再说了,即便是部长来了,也不能嘴巴一张,立刻就给出个子午卯酉的结论来吧。在基层工作的同志,有时候就是容易把京官看作是万能的,仿佛他们是封建时代手握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哪里管他们也是每天上班下班,在上挨训,受下挤兑,时时如履薄冰的普通人?  自然,他印真为官多年,也不是白给的。对于这种口头汇报,最简单的,一般有两种简便处理方式。  “你说的我都知道了,回去写个材料直接寄给我,我给反映……”材料转呈相关司局之后,他们爱看不看,爱压不压,反正自己责任尽到了,良心也能说得过去。而她敢不敢白纸黑字写成书面文字,还是另外一回事呢。还有一种更简单,点点头说,我们知道了,回去再调研一下,看看其它地方还有没有类似的问题。如果有,将会写成专门报告,提交明年人大讨论。  印真摘下眼镜,撩起桌布,慢慢擦着眼镜片。  今天已经是第三次看到他擦眼镜片了,从旁观战的蒯主任就领悟,这恐怕是印巡视员思考问题时的一个习惯性动作。果然,等印真重新戴上眼镜,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镜片后面的眼睛不再眯缝了,而是闪过一丝凛凛的寒意。当大官的人,眼神是不是都会刺人?  “罗县长,你说我全听明白了。我们也收到过全国不同地方类似的意见。”印真依旧慢慢旋转着酒盅,“但是你把农民增收不增富的原因,全推给小麦收购价格低,我个人认为是不完全合适的。”印真用了“个人认为”和“不完全”两个词,这表明,他说话是字斟句酌,经过认真考虑过的,“从我们调研和各地报上来的材料看,这里面的原因有很多,是个综合性的问题。比如说,电价、水价制定得是否合理?抗旱防涝措施是否普及到位?耕种水平是否达到最优?这些细节都需要通盘统筹。政府几年来,一直在加大对农业的扶持力度,保证农民增收稳步提高,我觉得光是靠国家支持还是不够的,地方上也要积极主动……”  罗县长肩膀一动,似乎刚想要说话。只觉得后腰被蒯主任使劲捅了一下。不由得“吁”了一声,继续侧耳倾听。  “我在路上看到,你们的水利设施还有很大的挖潜余地,如果基础建设搞好了,不仅能增产,成本也可以降下来一块。我有一个朋友,在国家发展银行,他手里有一部分农业开发扶持资金,但是只对市,不对县。到时候你可以跟你们市里商量,写个报告,我帮你们递上去。”  听到钱,蒯处长顿时眼放贼光,忍不住在旁边大叫道:“太好了,太好了!巡视员可算帮了我们的大忙了。”  “哎,跟我可没关系啊。”印真微微笑道,“工作是你们自己做,我就是帮助你们转交一下,成不成还要看银行综合评估。”  “报告我一定写,马上就写。帮忙帮到底,巡视员,您就帮我们盯着点吧。”罗县长的脸色顷刻间也开了,女人的本色,还是不依不饶的声音说,“我们地方小,往上说不上话,我连国家银行的大门朝哪开都摸不着。”  也就只能这样了,适可而止。这时,王市长看见老爷子打了个哈欠,连忙大声说:“郦主任,坐了一天车,饭后要不要轻松一下,泡泡温泉?”
  学习中
  等楼主上新。继续学习!  
  蒯主任会意,赶忙撤到王市长身后,从旁轻声补充道:“我们王市长原来是主管城建的副市长,前年组织修了个温泉中心,很不错。群众到了周末也都常去的。”  “呵呵,我是不去了。”老爷子红扑扑的脸上淡淡一笑,抬手向身边指了指,“你问问他们两个年轻人去不去?”  市政府接待官员的定点饭店一般都不是最高档的,但却是最安静,最安全的,楼层也是相对固定的。穿过寂静的走廊,进房间插上门卡,淡黄的顶灯亮了。厚厚的地毯,米色的壁纸吸收了脚步声,吸收了酒后沉重的呼吸声。门自动无声地关上,从觥筹交错中脱离出来,一种孤独感霎时把印真包裹了。  看了看表,印真坐到床头,拿起电话,拨通了北京。  接电话的丹妮声音慵懒:“是不是刚喝完酒?”  “是啊,”揉着鼓鼓刺跳的太阳穴,印真沙哑着嗓音说,“工作刚完,你和妮妮睡了吗?”  “我把孩子送回学校了。”徐丹妮叹了口气,“她本来不愿意走,可是我明天早晨要赶着上班应付审计组,没办法送,狠了狠心,还是把她送走了。”  孩子真是可怜,从三岁起就在幼儿园寄宿,一直到现在的小学六年级,还是寄宿。前些年,徐丹妮搞外贸,满世界飞来飞去。印真这个部长秘书也常常跟着日理万机的领导,行走在这不大不小的星球上。双休日不是爸爸不在,就是妈妈不在,一家三口聚少离多,妮妮也就成了一半意义上的单亲儿童。出门在外,每想起她那喷香的小脸,一种愧疚之情总是油然而生。  “你够累了,审计组啥时候走?”  “这可说不太准,这次查得真细。”丹妮悠悠的声音说,“集团公司的老总离任审计,不想竟然查到我们厂子来了。听说他任上有一笔二个亿的投资被别人骗了,挪用了。看样子审计署和纪检不查出点问题,不会轻易罢手。”  “哦,真是不容易。”印真重重地唏嘘了一声,静默了足有一分钟才说,“家里没发生什么事情吧。”  “有点事情。今天看到建峰了,”徐丹妮的声音一下变得严肃起来,“他听领导议论到你,看样子可能要安排了,好像跟江苏有关。”  “嗯?”印真的酒当时就醒了一半,由于紧张提了一口气,声音反而小了,“他没说别的?”  “他说,以文件为准。我理解,大概马上就能定下来。”徐丹妮轻声问,“是不是上次你说的那件事?”  “应该是吧。大概要离开北京了。丹妮,对不起。”  “别这么说,没什么,在家里你又能帮上我多少忙?我想好了,到外面去挣几年钱回来也不错。其实我也一直认为,你考虑问题全面细致,是块经商的材料。要不你给建峰打个电话,详细问问?”  “不用了,他该说的肯定都说了,不该说的,打电话也没用。”印真自嘲浅笑,“以后我就比你挣钱多了,免得在家里总直不起腰。”  “你腰杆壮着呢,谁能让你弯腰?”徐丹妮含糊地声音说,“早点睡吧,别忘了回来的时候,给妮妮卖点好吃的。”  印真放下电话,困意全消。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他都企盼着的消息终于来了!
  上市公司的副总,具有一定的决策权,这可跟现在每天看文件、写材料,向领导汇报不一样了。今后可要真刀真枪,实打实地在市场上摸爬滚打了。以前曾听有些人议论他们价格司,都是一帮站着说话不腰疼,只会纸上谈兵的人。期盼,还有些紧张兴奋……但是,怎么没听到达文彬到北京的消息呢?虽然是任命副总,而不是聘任副总,可董事会也要跟达文彬这个总经理面谈呀。而他每次来京汇报工作,都要给自己打电话。哦,也许是他知道自己不在吧。  夜半更深,寒冬如墨。如果没有灯,有一半的世界将会是神秘的。而有了灯,这一半世界就变得不可捉摸。无数的故事,无数的匪夷所思,无数的突如其来,就在灯火阑珊处,在暗黑的阴影里,在每时每刻之中扮演发生,蔓延滋长。并不以古希腊神话传说中,那个盗取光亮,半人半兽生物的愿望为转移……  点盏如星的高层塔楼里,徐丹妮孤零零地一个人睡着。无遮的飘窗,透进京城夜空特有的杂色幽光,丰润的胴体蜷成了一个U字型,双人床上的被子卷成了条,被她紧紧搂抱在怀里,她就这么静静地漂浮在迷茫的斑斓之中。南三环边上的一栋九层板楼里,绍依文搂着福儿睡着。薄薄的鼻翼翕乎,鼾声微沉,露在真丝睡衣外面半边饱满的乳房轻轻颤动。福儿小腿蹬开被子,举手握拳,双眉紧皱,仿佛又回到了刚降生时候的样子。依文被惊动了,本能地伸手给孩子掖上蚕丝被,迷迷糊糊地又沉睡过去。  千里之外,漆黑的客房中,卫生间门缝中透出的一抹青光,在门道形成一个钝角折线,像一把虚拟的飞廉,又像倒在地上,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字。印真半梦半醒,半醉半酣。就像是一台休眠的计算机,只要键盘轻敲,便能瞬间启动,高速运行……漆黑的山路盘旋曲折,一辆汉兰达四驱越野车在稀疏的星光下孤寂独行。忽然,从黑暗中发出一声迷迷糊糊的喊叫,副座上的刘涛一下惊觉地回过头去。只见彭庆春健壮的身板被安全带紧紧绑在后座上,脑袋靠着冰冷的车帮一晃一晃。领导这是做梦了,他梦见了什么呢?  夜深沉,夜空濛。对许多人来说,夜是避风港,夜是温柔乡。对于明星大腕来说,“夜”不过是一个吸金的广告感叹词。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夜是躲不过去的煎熬。  现在,绍依文的老公骆暄,坐在石家庄一个电子研究所装配厂房的休息室中,手里翻着一叠已是揉得皱巴巴的电子元器件清单,眼神开始模糊了。手边的一次性水杯早就见了底,剩茶沾在杯底,凝成湿乎乎的一坨。他已经两天两夜没合过眼了。夜对于他来说,跟白天一样,不过是工作时间的一部分。  装配车间一位身穿三紧白衣白裤工作服,头戴无纺布工作帽的年轻女工匆匆跑进屋来,手支着桌子,急促的声音说:“骆总,我们班长找您呢。”  胳膊腿一紧,骆暄蹭地一下挺身站起:“哦,小张,我马上过去。”说着晃晃脑袋,抢在女工前面大步往外走。  罩在肥大的白色工作服里,骆暄峻削的身体,被通明的日光灯打得白纸一般,显得很有些孤单。几天不睡,自我感觉也是如纸一般轻飘飘的。脚下的软底工作鞋,在寂静的走廊中发出轻微的,嚓嚓的声音。  因为从来没发胖过,也从来没瘦过,尽管人到中年,骆暄的脸上依旧是光洁的,肚子依旧是扁平的,步态依旧是轻盈的。浓密的长头发掩住了稍许银丝,清亮的声音模糊了岁月的沧桑。乍看上去,骆暄的貌相比实际年龄要轻很多。可他已经39岁了。  这是骄傲也是苦恼。在不明人的眼里,他看上去似乎怎么着,也不像是一个年产值过亿,拥有数百员工,央企下属三级公司的副总经理。初次见面的时候,对方几步迎上来,拉着下属叫“骆总”的事情,时有发生。以前他的一个司机,就是为此主动离职的。  最糟糕的是五年前,他一个人到外地谈一个小型政府级合作项目。进了会议室,市里的科委主任看着他竟然眉头一皱,说,你是中天公司派来的?骆暄点了点头说,是啊。没想到中年胖子上上下下描了他七八眼,站起身就往门外走。随即底下几个局长,也跟在他屁股后面全没了影,满场只剩下一个负责端茶倒水,打投影的服务员。主谈的人全没了,把骆暄干在当下。
  感谢禾子支持。
  好歹现在信息发达了,有事先联系的手机号码为证。几个电话之后,很快,科委主任一脸歉意,方步变成了快步,带着更多的人重又进来了,拉着他的手道歉之后,还为自己辩解呢,这小小的误会真不能怪他,要怪,只怪你们北京人保养得太好了,更没想到,正处级的央企老总出门,连个跟班也不带。  那是个县级市,市长才是处级,科委主任应该是正科级,等到会谈的时候,科委主任不再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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