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8班微信 所有人人的评论,我真的是惊呆了,怪不得微信 所有人人在那仰天大笑,怪不得我跟你们微信 所有人人玩不到一块去,

  这是一个女人一生中的十年。  从上海到美国,从叛逆任性的文学女青年成长为独立女性,拥有过最纯真最深沉的爱,目睹了众多追逐美国梦的中国学子的众生相,见识了美国高等学府内的理想主义,以及顶尖美国咨询公司的企业文化和风云变幻。十年的奋斗,见识,感悟,结集成十五万字。此为序。  第一章,良人  我与原野初相遇的那一天,实在是平淡无味之极。我记不起他穿什么样的衣服,我不记得他可有背着书包,他的神态又是怎样的。我可以肯定的是,我和原野不曾一见钟情,再见,三见都不曾钟情。后来他一口咬定,说我们几次在校内相遇,我边和别人说话边偷偷瞄他,这才给了他搭讪的勇气。我对此说法断然否认,我告诉他这是他在自作多情。  那是大学第三年的开学第三周,我每天跑一次本科生学生办公室,打听转系需要的学分,课程,申请信怎么写。我自己的系,我没法儿呆。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去了几次学办,便遇到了原野。他不知道什么来历。看着比我大几岁的样子,但又不象是个学生,也不象是哪个系的老师。有几天里,我到哪儿都看到他。我去学生办公室,他在那儿坐着。我去电脑系的学生机房,他也在那儿。我去复印室,他还在那儿,看似正在复印一堆文档。我问他要打印多少页的东西,要打印多久。他说差不多一百页,能等么?  我说那我等你复印完吧。  他问我你哪个系的,大几了。  经济系,大三。你呢?  我啊,我电脑系讲师,我叫原野。  我本想说,哦,怪不得我到哪儿都看到你呢,原来是老师啊。话到嘴边,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倒说:我好像这几天老碰到你,想转系对么?  哦, 我呀,瞎忙。  他问我你干吗非要转系啊?这几天你老来问转系的事情。你一出门,我一个同事就说:这小姑娘脑子坏掉了么,好好的经济系不想读下去非要转中文。  我心里说,你是不知道。  大三开学后的第二天或是第三天,有政治觉悟比较高的同学提议了,说马上就是教师节了,我们应该每人凑一百块钱给邱老师买台空调吧。下了大课,陆明从阶梯教室爬山似的拾级而上,坐到我身边来,七弯八绕的劝我把份子钱出了。  陆明是那种梦想着大学一毕业就进国家单位当公务员,工作两年就和大学时期认识的女朋友结婚成家的那种按部就班的有为青年。我干脆利落的说我没这个钱,有也不给。陆明说:你如果觉得钱方面比较紧张的话,我可以帮你想办法。或者就跟邱老师说,你是很愿意表达这么一个心意,但是目前比较紧张,我相信邱老师会理解的。  我打断他:我操!你先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要给她买空调?你别忘了我们是自费生,我们交了学费,她提供教学服务,两不相欠。  陆明说:我知道你叛逆。不过这样总不大好,对你没好处。明年我们毕业了找工作——这时候有个和我还算要好的女生挤进我和陆明的谈话:陈蓓蓓,给邱老师买空调的钱你出不出?我说我没那个钱。这女生不顾陆明也在,摸出一张钞票:我把名字也写上了,这样就说的清楚。我诧异于她的不耐烦了:她姓邱的要是个正派人,就会把这个钱退了。  前排的几个女生回头看我一眼。  隔几天,邱老师招我进她的办公室,简单明了的通知我,她要把我调出经济系女生的寝室,叫我搬去另一栋寝室楼去。美其名曰,她要给经济系树立一个典范寝室,而我不符合这个典范寝室的标准。我如丧家之犬,夹着铺盖卷从2号女生宿舍楼迁徙到5号女生宿舍楼,住进了管理信息系女生宿舍楼。  我问原野:哎,你知道电脑机房干吗关的那么早么?说是全天开放,门一直都关着。我想用电脑写东西,不想老去网吧。  对你们学生关的早,对老师么,另码事儿了。我有机房的钥匙,我一般晚上6点钟会以后一直呆在机房里,你要用电脑的话,敲门就行了。  好啊。我说。  接下来的几天内,我每晚6点去敲电脑系的学生机房,原野开门来应。我们迅速交换一下眼神,然后我闪入机房,挑了个离他最远的电脑,打开文档写我的转系申请。  原野有时候投过来一眼,我一回视过去,他便重重点个头,收回目光。  出于矜持和礼貌,我只在进机房和出机房的时候跟原野打个招呼。他也只是抬抬眼帘,唔一声以作回答。  第二天晚上,我留意到他把涕哩挞拉的拖鞋换成了皮鞋,圆领广告衫换成了短袖衬衫。  第三天,他在我的电脑桌下放了一盘蚊香。  第四天,他连发胶都抹上了。我暗笑不语。接着有点不安。我没料想到,诺大电脑机房连着几晚上都再无别人进来。  我问原野:哎,原野,你哪个学校毕业的的?你读计算机的么?  我不是读计算机编程的,我是清华理论物理学硕士。他加了一句:你大概看出来了,我不是上海人。  我从幽幽发光的电脑屏幕后探出头来,直视原野,确信他没在说谎。我立即断定,他在我们这个学校给本科生们当电脑操作课的指导讲师,是屈就了。  想必很难考上吧?清华?  考上清华,乡里都拉横条呢。一百年只出了两个清华生。原野说。  那是。我附和他。  原野停了停,眼望别处,自言自语:他家乡仅有的两个考进清华的学生中间,他是其中一个。另一个也极聪明,只是有个奇怪的心病。那同学父母也都健在,都是农民,但是他却一心认为他的中学物理老师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怀疑他娘年轻的时候不检点,和这个物理老师有过关系,才有了他。他的物理老师对他有如几出,让他吃住在自己家里,对他比对自己的孩子还器重。他断定若非自己是他亲生儿子,他的物理老师怎可能待他如此好。他的农民父母死命劝他报考当地师范中专,快些熬出来,好赚钱养家帮助弟妹;而他的物理老师却鼓励他报考清华。他也真的考上了,但是只上了一年,和寝室处不好关系,跟不上课程。在学校就发了精神病,被劝退。回到家乡,他拜过了他的物理老师,跳河自杀了。  原野说起这件往事的时候声音如此云淡风清。那是他和我的第一次深度谈话,第一次就谈到另一人的死亡。  我连着几天没去电脑机房。我还没想好怎么办,我毕竟还只是个大学三年级女生,我还不能决定,是不是就让这么一个背负沉重的期望和使命的人走进我的生活。  原野捡了个白天打了我的寝室电话,在电话里约我去学校食堂吃午饭。他约我吃饭的语气,那么漫不经心——哎,吃饭去啊?  我拿着饭碗筷子下楼,他站的远远的。到了食堂,他说他来付钱,我同意,心想,这算是正式第一次约会么?我要了一两米饭,干煎带鱼和清炒菠菜,他要了豆干炒芹菜和红烧大排骨。  干煎带鱼没腌过,干而腥气,下不了饭。我一边伸筷子进他的菜盆,一边说:我尝尝芹菜炒的怎么样。却不料他条件反射般的拨开我的筷子。我一时面上无光,伸出去的筷子有点难以收回。他也不说什么,只管自己专心扒饭。等他快吃完,我说我下午还有课,我得赶紧去上课去了。  到了夜里,原野又打来电话,约我出来谈谈。我们走到操场后的草地边,他停下来,期期艾艾的,还是说了: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不太礼貌,真是不好意思了。我是怕把肝炎传染给你。  我们站在一棵杉树下,草丛里的蛐蛐们起劲儿的拉着胡琴大合奏。已经初秋了。  我有肝炎。原野直视着我,说:我有乙肝,控制住了,现在不在传染期,你放心,不会传染给你的,我们就是一起吃了个饭。  我问:怎么得的?什么时候得的?  原野说:我猜大概是本科毕业的时候散伙饭吃的不干净,到了研一一开学,就觉得肚子总不对劲,有一天突然就什么也吃不下了,看什么都想吐。去看病,晴天霹雳,得了肝炎。研究所里说了,肝炎是会传染的,让我必须先把病治好,再能回去上课。我就去住院去了。后来的三年里住了三次院,把本来只是小三阳的给治成了大三阳,刚住院的时候还能撑着跑跑步,出院的时候,走路都费劲,身上一摸一把骨头。可是不出院不行哪,把家里的钱都花完了。也不能拖着不毕业啊。什么都试过了,中药,干扰素,西药,气功。家里为我花了两万块钱治病。我父母都是农民,他们起早贪黑的干活,两万块钱是他们的命,他们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我把他们的吊命钱给花光了,人也变成个半个废人了。研究所里的人都躲着我,敢和我一块儿吃饭的,只有一个也得过乙肝的家伙胡远名,胡远明说,你得了乙肝,你一辈子也不算健康人了。后来总算毕业了,身体不好,不敢去外资公司工作。胡远明在郎讯上班,一个月拿八钱块钱,我一个月就拿一千块钱。这几年里,我不想别的,只想把身体养好,好好活着,没病没灾,没疯,就那么简单。你愿意不愿意找我这么样的人当男朋友?给句话吧?  我背靠着一棵树,脸浸在树叶的荫影里,只觉鼻子不通气。  原野伸手摸了摸我的脸,喃喃道:怎么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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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么  
  顶一个
  (续)  我醒来,揉揉睡肿了的脸,眼逢里看到原野正目光幽怨的看着我。  干吗?我凶巴巴的瞪回去。  我守了29年的贞洁,就被你这么夺去了。原野咬牙切齿恨恨道:攒了29年哪。  我推他:那你不要找我好了,去去去,离我远点儿。  别推呀,我都已经给你挤的贴在墙壁上去了,你看看,整个床都给你占了。  我一看,真的呢。他的单人床,哪够两个人躺的。我躺中间,他则支着一只胳膊含情脉脉的看着我,他的背贴在墙壁上,跟个壁虎似的,看的我又气又笑,哼了一声,闭上眼睛装睡。  自从有了那码子事情,我一下子觉得自己,怎么说呢,象个心怀鬼胎的地下党,时刻担心着被敌军逮捕,遭受严刑逼供,交代失身细节。我寝室里那5个室友,时刻让我胆战心惊。她们象5只嗅觉极其敏锐的女狼,能闻出谁考试考砸了,谁来月经了,谁身上有男人体液的味道。她们牙尖嘴利,张牙舞爪,咬住对手的弱点就绝不会松口。  寝室里有个女生前阵子和一个同校男生打的火热,某日她竟敢未禀报众女狼而私自彻夜未归,次日清晨回来,立即被女狼们团团围住:干了些什么呢?老实交代——摸了吧?  她哆嗦着交代:就摸摸,没别的。  那个东西进去了么?  哎,那个啊,没有哎。  一只女狼上下打量她,想起了什么,和另几只女狼咬了下耳朵,转过头来继续盘问:没进去是么?他就这么饶了你?男人一硬起来还能放过你?还干了些啥?老实交代!放嘴里吃了么?  另几只女狼哄堂大笑。  那女生千般讨好万般求饶,才得以脱身。她下楼去了片刻,回来又被众女奚落:又出去了?想老公了?下去偷偷打电话了是吧?  女生陪着笑:不是啊,我来大姨妈了,肚子痛,下小卖部买卫生巾。  哦,是么?一只女狼又来了兴趣,凑过去盯着她的下腹看:以后你可以用卫生棉条了,反正下面也给撑大了。  女生讪笑道:瞎讲,棉条塞不进去,太大,我用不了,还是卫生巾吧。  还是同一只女狼在发话:再多搞几次, 别说卫生棉条了,茄子都能塞的进去,别给我们装纯情了。  另几只女狼起哄:就是就是,现在能塞茄子,生完小孩,连冬瓜都能塞进去哪。  自那以后,那几只女狼便叫她“小冬瓜”。  我一回想到那日情景我就心里打颤。我和原野的这事要让她们知道了——我脑袋里立刻出现了非洲草原上的一幕:5
只狼围住一只羚羊,嘶嘶低吼着逼近,羚羊左右突破,狼圈却越缩越小,终于,一滩羚羊血从包围的密不透风的狼圈脚下缓慢的流淌出来。  我打定主意,对这些人绝口不提我和原野好上了一事。
  @调皮的茄子 1楼
10:06:14  还有么  -----------------------------  有十五万字,会继续贴。
  寒假前,我告诉我妈:寒假不回来了,学校老师让我们几个同学帮忙编一本教科书,我得留在学校争表现。小冬瓜问我几时回家,她想赖在学校宿舍里过冬,美其名曰“在学校里才能好好学习”,我知道她一回家就见不着男朋友,才留在宿舍里。当然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事实上我也没去帮老师编教材去,而是呆在原野的宿舍里和他过上了男耕女织的小日子。每日间看看碟片,背背英语四级单词,发发帖子,用电饭锅和小煤油炉煮火锅炒花生米,熏黑了他宿舍里的一面墙,拿块烂布遮上,继续烟熏火燎。  过完新年,我和原野已经形影不离了。我很满意这个男朋友。这个世界上突然多出来这么一个人,对我言听计从,任我捏,任我揉,任我把眼泪鼻涕滴在他的胸膛,而我对他也是一样。我们既然在心灵上早已裸裎相见,剩下的不过是反复温习对方。  有时候我们躺着一起翻红楼梦。我问他:宝哥哥真的爱的是林妹妹么?曹雪芹那么爱林妹妹,又为什么又把林妹妹给写死了?  原野说:爱吧,不过那种爱,就跟爱自己的缺陷一样,缺陷让你觉得舒服自在,但是最后总要摆脱缺陷另找出路的。  我转过脸去看他,他眼中的深意褪去,回我温柔的一笑。  原野和老家父母通电话时,把我正式介绍给他父母:爸,妈,我让陈蓓蓓跟你们说几句吧,她是我女朋友。  我只好对着电话说:啊,这个,唔,叔叔阿姨过年好。  那头传来浓重的四川口音,说了一长串话,可惜我一句没听懂。我给原野打个手势:要不你翻译一下?  原野遗憾的说:真是对牛弹琴。看来你跟我父母是没什么共同语言了。  小年夜那一日,我告诉原野我必须回母亲家住个两三天,总要能圆自己编的谎。我和原野约定正月那天在长途汽车站汇合,然后我们俩就去逛街,完以后再一起回学校。  在我母亲家里,她问我,这学期给我父亲打过电话没有。  我说没打,他怕我,他一直就知道躲着我。  母亲神经质的笑:他当然怕你,他怕你跟他要钱。你偏偏要跟他要,听懂了么?  隔几分钟口气软了下来:我为了你,这些年也没找人。现在你大了,懂点事情了,我就告诉你吧——你见过的那个王叔叔,就是和我一起做生意的那个王叔叔,你见过的。  我表示我没有见过这位王叔叔。  母亲硬说我在哪一年,某个时候见过他,还说他长的象香港电影演员曾志伟。似乎这么一来就名正言顺了。  我屈服了:哦,想起来了,有点印象。  母亲松口气,眼睛看着别处:他让我和他搭伙过日子。他在温州有个仓库,要人经常去那儿点货。以后我就上海,温州两头跑。  夜里我躺在我儿童时睡的小床上,母亲准备的被子太薄太小,手脚伸展不开,她都不知道我长个头了么?  突然觉得等不及,等不及到正月那天再和原野会合了。必须得连夜回学校,去见原野,现在就走。这世界上我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和他在一起,地老天荒,做俩个山顶洞人,  原野在车站接到了我,眼圈一红,强笑道:这是怎么回事?才分开一天,就这么难受了?
  第二章,暴雨将至  每年三月,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每年三月,原野也要发一次旧梦。连续6年,他在二三月间投一批申请信去美国的各个工程类院校。他说这个过程已经越来越没有意义了,已经变成了一个仪式,象清明节祭祖一样,这个仪式是用来奠祭他毕业于清华大学的这个历史身份。这个仪式往往把前一年里他从微薄工资里节省下来的储蓄耗个精光,然后,到了六月间,美国那边陆续来的回复让他再次懊悔不叠,让他再次推迟回乡探父母给他们在镇上盖个小洋楼的计划。  清华的,就必须得出国。他说。我其实不是特别明白他的清华情结。清华这个名号,好像皇帝出巡每到一处便留个种,这个种长大了以后还念念不忘自己是清华播下来的精子,是龙种。  可是我由着他去。  我自己也忙。我在网络上发的几篇糟蹋西方童话和中国民间传说的帖子,与其他一群署名“宝贝”“妖精”的作者们的半黄不黄的小说收在一起,出了本小说集,取名叫做“跨掉的一代”。我不知道是该为此感到自豪还是羞愧。  编辑让我多写点,写快点,把社会热点和经典著作中的人物结合起来。我说好,于是一气列了一个写作单子出来:灰姑娘治脚气奇遇记,猪八戒整容之后的故事,夸父追女涡,三只小猪买房记,唐僧下岗以后的日子,七个白雪公主和一个侏儒。我只等一放暑假,便开写起来。  可来不及动笔,我又得了个去上海审计局实习的机会。原野听了一喜,说:我们俩,总得有一个人走好运吧,总不能俩个人都晦气。  7月初开始,我住回母亲家,每日往返家里和审计项目所在地——一个破产的国营汽车配件厂总部之间。母亲已经搬去她那个王叔叔那儿,房间暂时就我住着。我只能周末回学校和原野团聚。  8月初的一个周五,我从郊外的仓库点完箱子,混身臭汗的赶车赶回了学校。  我一进他宿舍,就嚷开了:不干了不干了!如果当审计就是点箱子,抄账本,被蜘蛛蚊子咬,老娘不干审计了!  原野不接话,正襟危坐着。  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坐下来。原野说。  哈?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严肃?  原野紧张到脸部肌肉都在微微震动:我拿到录取通知了,美国的学校收我了!总算等到了这一天,6年,6年啊!  说完他按捺不住兴奋的站起来,在窄小的宿舍里走来走去,膝盖磕到了椅子也不知道疼。  啊?我惊叫起来:录取通知?美国?  我不知道这个消息对他, 对我,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来!原野忽然说:乖乖,我们来跳舞!  我们俩谁都不会跳舞,不过我还是陪着他转了好多个圈子。头都有点儿晕了。  他抱着我,自言自语: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天不绝我!  激动了一会儿,他说,走,我们先出去吃饭庆祝一下。  在餐馆里,我们点了饭间,原野好像被赶上火架子的鹅,说几句话就从座位上站起来,来回的走,嘴里念念有词:得赶紧办护照了,妈的,怎么早几年没想到去泰国旅游,当时就把护照办下来,蠢货!蠢货啊!  周遭食客不住打量他,我忙起身把他按在坐位上,他才失笑:象个疯子是不是?  原野喝了几口冰啤酒,仰着头,脑袋枕在手下,自言自语:9月3号开学,今天已经8月初了;我只有不到四个星期的时间了。必须在下星期内拿到护照,这样就能赶在八月底签证;还好现在已经8月了,过了签证高峰期,早拿offer的那批, 5,6月份就签完了,现在是淡季了,估计隔上一天就能约上和签证官面谈;机票怎么办?该不会买不到吧?得跟胡远明借钱了;我老爸得来上海一趟;我这一去,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得见我老爸一面;还得约时间去美国领事馆拿签证,还有机票,到了美国那边谁接机,住哪儿;还得跟美国那边的老板打个招呼,听他怎么安排。天哪天哪!  我一头雾水:慢点讲,先讲护照,护照怎么个办法?需要些什么?  原野说:护照容易,就是先去公安局办个无犯罪证明,然后他们会给出个出境许可证明,这个在学校派出所就能办下了,然后去高一个级别的市公安局办加急护照,加急护照3天就能拿到。我唯一担心的是签证过不了,我怕签证官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才拿到录取通知,会不会打电话去学校问,这个录取通知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担心这么一弄,中间出点差错。  我连连点头,却食不下咽。  晚饭过后,原野说他要回自己的办公室,说有太多事情要处理,要打很多电话。  我说那我先去电脑房查查资料,帮他看看机票。  这才得了个空闲,得以思考原野突然拿到美国学校的录取通知,对我意味着什么。  这就是说——3星期后,我和原野就得告别了么?
  我逐条分析起来:  眼下已经接近8月中旬了,学校9月3号开学,原野只有3个星期不到的时间用来:从学校辞职,办理护照,和亲戚朋友告别,买机票,找人接机,登陆美国,找住房,注册身份和学分。而这些事情他一件都没开始办呢。我忽然意识到,他为什么会直到8月中旬才收到录取通知信,一定是有另一个留学生在最后一刻放弃了他的这个名额,于是这个名额就轮到了原野。他的录取通知信我也看了,里面没提到他未来的导师是谁,只说,他过去了以后,可以先做Graduate Labor,我不清楚那是什么,原野猜是在学生办公室里打杂,就和当学生辅导员一样。  想到这些,我忽然又乐观起来,觉得原野未必会离开我去美国。我满有把握的认为,自己可以说服原野,向学校提出,延期到明年春天再入学。我猜想,他应该会同意的。  不出几个小时,现实就证明了,我的分析能力出了大错。  当我对原野头头是道的分析以上种种障碍时,他懊恼的跺脚:没想到你这么灰心丧气!你对我到底了解多少?你要我延期入学?你知道不知道我拿到这个录取通知书已经是个奇迹?美国那边随时都可以用任何理由拒绝我延期入学。我已经29岁了,明年我就30岁了!我在上海没家,没事业,我什么都没有!这是我唯一的一次机会,你居然叫我放弃,好让我陪着你在学校里谈恋爱?  我辩解道:我没有说你应该放弃不去,我是说——美国的学校既然已经发了录取通知,一定会让你延期的,你不是说美国人最讲究信用么,他们承诺下来要录取你,一定不会变卦的。  原野扶住我的肩膀,说:天下没有理所当然的事情,你认为理所当然应该给于你的东西,对我们来说都是奢侈,都是恩赐!你不知道生在农村,作一个农村大学生的原罪!你以为上大学是应该的,上海市政府欠你们的;你认为学校给学生打免费卡介苗,乙肝疫苗是应该的,学校欠你们的,学校有义务保护你们的健康;你认为你父母给你出大学学费是应该的,你认为生在上海拿城市户口是应该的,你认为应该得到的这些东西我们都连摸一摸门边的机会都没有!是,我不相信什么理所当然,我活到这么大,每样东西到手都不容易。我不敢有任何奢望。蓓蓓,这是改变我命运的唯一一次机会,我是非去不可的,我求你支持我!  我一时无言以答,只能说:我需要时间想一想。  原野摸摸我汗津津的脑袋,说:好吧,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太突然了,我不怪你。你先回宿舍去吧,我要打几个越洋电话。  我在8月安静的校园内边散步边思考这么一个难以接受但不能不接受的事实:原野要走了,要离开中国了。我俩分别在即,未来的两个星期里,我怎么应付?  当头脑里的雾气渐渐散开后,我逐渐意识到原野心意已决。出国这件事情,原野从7年前就开始准备了。对他来说,这个录取通知晚到了7年。出国对于他,已经成为一个宗教信仰,具体到,他相信只有出国才能解脱一切苦难和获取永恒快乐的唯一途径,现在这道通往永恒幸福的灵光,从天而降照耀下来,他怎么会让这道光芒一闪而逝?现在的他,即使有一架轰隆奔驰而来的火车挡在他和录取通知书中间,他也会迎面冲向火车的。  我该怎么办?我能在接下来的2个星期内做什么?  第二天一早,原野对我口述了他的计划:他刚刚去过学校派出所,那伙人居然跟他说,学校派出所不管开具出境许可的事情,然后他去了区公安局,那边的民警又说,因为他在学校工作,他算是事业单位人员,他必须先得到事业单位领导的批准,公安局才发放出境许可。  原野说:我原来想的太天真太简单了,我以为我拿着辞职信去学校派出所,他们就立即给我出境许可呢。  我听了,心里居然有点窃喜,立刻意识到了,自己告诫自己不能够这样小器,男朋友梦想成真我得为他高兴,尽自己所能支持他帮助他。  我便说:那,你去办你的出境许可吧,我去把几件容易的事情办了:我去订机票,联系你到了美国以后的接机和住宿,我去买行李箱,把你爸爸接过来。哎,那这样的话,我审计局的实习怎么办?如果我现在提前结束实习,给老师们的印象就不好了——你知道我有多少同学做梦都想进审计局实习呢?  原野似笑非笑:我说你个小脑瓜怎么就想不明白轻重呢?你怎么就跟范进的婆娘一样呢?范进都中了举人了马上要进宫里去见皇上了,那个婆娘还担心地里的菜没人收。你这些实习什么的,小打小闹的,成不了大器。等我把这些事都办好了,我给你列个学习计划,从此以后,考托福考GRE才是你的重中之重,我到了美国以后,就手把手的辅佐你。把你的实习辞了吧,学着怎么准备签证,这里面学问可大了呢。  第二天黄昏,在外跑了一整天的原野砰一声踢开宿舍门。我正手上拿着一叠机票代理给的报价,递给原野:你今天要办的事情怎么样了?哎哟,怎么才一天下来,你就黑了一层,看,都晒的起皮了。  还能怎么样!原野怒气冲冲的发泄出来:妈的,跟这帮官僚们求了一天,就差给他们跪下来叫爷爷了!  我把电风扇开到强档,对着他吹,把从外面小吃店里买回来的一晚酸辣肉丝冷面递给他:是你系里的领导作怪?他们不批准你辞职?  原野愤恨的说:妈逼!都推来推去不签字。自己出不了国,也不想让别人出国。我才第一次听说什么辞职要三个领导全部都签字才批准 ——系主任,团支部书记,党委书记!我去找系主任要签字,他问我书记什么态度,他说书记不签字他也不签。我就再跑书记那儿,他居然说我给了他个大麻烦,他说下个学期的课都安排好了,现在找不到人接我的课——我操,平时根本不把实验上机课讲师当回儿事,现在说的好像没有我,整个系都要办不下去了!一个个,把我当皮球踢来踢去,老子真是受够了!  我不吭声。我看他难过,我也难过,一时居然又有点希望他能如愿去成美国了。
  原野接着自言自语道:欲成非常之事,需行非常之礼。我接下来要做一件事,我内心不愿意做这样的事,现在没有办法了,不得不做。  我瞪大眼睛:你要干吗?你别吓我啊。  原野笑笑,问我:你懂烟和酒么?我们送礼去。  哈——我笑起来:我还以为你要干吗呢。  第二天我们给系主任家送礼了。本来原野没打算让我去,但是他临到主任家楼下,实在迈不了上楼的步子。我猜他一辈子没给人这么公开的送过礼,脸皮薄。我说那我过来陪你上楼去吧。  结果比我们猜想的要顺利。  原野的老板,系主任,开了一瓶原野送的酒,跟他干了一杯,说道:你嘛,是我招进来的,我本来以为你想在这里有点作为,这几年看你心思也不在学校里,我也没过问;你现在要走,我就不留你了。你下个学期的课,我和老李说了,老李说他可以代你的上机课。你带来的这些东西么,我么,是不抽烟的,你拿回去吧;酒,我们就在这儿喝了吧。将来你拿了美国博士,记得回来看看我们;不回来也好,留在美国给中国人争气,长脸。我最后,给你一句话——以后啊,做什么事情,记得要给别人留个余地,给人方便,也是给自己方便。  原野和我从系主任家出来后,面红耳赤:临了还要听一顿教训。招进来的时候就只是个代课讲师,现在说的好像是我辜负了他的栽培似的。  我岔开话:下面我们去哪家送礼?  原野说:去书记家。哎,你说,这头回送礼,大概跟妓女第一次接客差不多吧,有了第一次,以后就容易多了。  我给他一个脑栗子:真受不了你这么粗俗!你是头次接客的妓女,那我就是给妓女拉皮条的老鸨了?我倒觉得,我们象是刘姥姥和板儿,刘姥姥进大观园去讨钱,老皮老脸的开不了口,拉个板儿去陪她壮胆。你是刘姥姥,我是板儿。  原野捧着我的脸说:你教我以后到哪里去找能和我引经据典谈红楼梦的女孩儿?天下也只有你一个了。  我们在系主任家顺利了一把,不免乐观过了头。接下来几天,却在书记家楼下连续碰壁。那个书记无论如何不让我们上他家去坐坐。我们在通话器里哀求,请他帮帮忙,好话说尽。原野为辞职给系里排课造成的困难道了歉,甚至表示愿意为此给系里退还一年的工资作为补偿,只求他开门让我们上楼去。  那个书记只让他老婆从通话器里传话说:此事要是开了先例,人人都这么搞。又说他不能作主,必须开学后集体开会商讨解决。又说我们居然把他当成是会收受贿赂的那种共产党员,对他是种羞辱。我们哀求了几天,眼看已经8月17号了,我们竟然连护照都没办下来。  第四次再去书记家楼下死守,他老婆却从通话器里告诉我们,书记外出开会去了。  我们分析起来:系主任是把原野招聘进去的,和他的关系虽然不冷不热,但关键时刻只要给足了他面子,他也就得饶人处且饶人了。而这个书记,据原野说,是顶替原来的书记的空缺,从某处空降下来的官,专抓思想工作的。原野在这之前和他从来没有交集,办公室过道里经过点个头的交情。  原野陷入野兽困在牢笼中类似的绝望。  他问我:你现在理解我死也要出国的心情了吧?就这个制度,能把个大活人活活憋死,整死,叫你认命,叫你欲哭无泪。  他被愤怒控制了心智,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摇我。  我被他摇的天旋地转,眼泪汪汪:你怎么了?你别这么对我!  他未意识到他吓着我了,嘴里咕噜咕噜的说:我只有最后一条路了——我想今天下午就飞北京,去找我的研究生导师,楚绪芳,他是中科院院士,每一个找他写出国推荐信的同学,他都帮了忙。我请院士出面说情,也许系里会同意签字。  我几乎脱口而出:找院士压土地爷?天高皇帝远。你说你们那个书记会不会是犟驴子性格,你越找人压他的权威,他越要挡你的路?  话到口边没说出口。  原野和他老同学胡远明在电话里商量这俩人同去北京找楚院士。  我也没有告诉原野,自己独自去了书记家楼下等他老婆。不知怎么的,我从通话器里寥寥几次对话当中中,从书记老婆的语调里听出了同情之味。我觉得那个女人会理解原野的,有时候女人对丈夫吹吹枕边风,没准更有用。  我的直觉没有错。  不出一个小时,我又回到原野宿舍,他还在和胡远明在电话里说着话,一边在本子上拿原子笔写写划划。  我过去推他:不用去北京找你们那个院士导师了,事成了!今天晚上我们再去书记家,他老婆告诉我,他没出去开会,他在家呢——你先别开骂,耐心点,我有信心,今天晚上他一定会批准你辞职的。  果然,当天晚上,还是在书记家的楼下,从铁门缝里,书记老婆递给我们签了字的出境许可意见书。我们在短短几天内,被这位拒不收礼的妻管严党员磨灭了羞耻心,也耗尽了元气,接过从铁门里递出来的出境批准,我没忘了献媚:刘姐,太感谢你们俩了!救人于危难之间,我们永世难忘!  原野的表情有点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变故,书记竟然放他一马了。  回家的路上,原野问我是怎么说服书记老婆的。  我疲倦的打个哈欠,说道:我到了他们家楼下,看着她从楼上下来,我就骑着自行车,追她的助动车,一边追一边跟她说话,我说刘姐姐,我们原野和你是老乡啊,你知道他家那个地方多少年才能出一个他这样的人才,他能得到这个机会,好不容易的。他这个人只知道读书,不知道人情世故,读傻了书,但是人真的是最好最好的人。原野为这个机会准备了7年,如果因为办不成护照错过了九月份的开学,不知道哪年哪月才有这样的机会了。她倒是一直在听着,没有叫我不要说了,我就觉得有戏。不过她助动车还是比我的自行车快,然后我速度跟不上嘛,我就拉下来了,然后我就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了。她听到声音了,就只好停下来,很多人也停下来看我们,然后我就哭的很伤心很伤心。然后她也很难过,对我说:小妹妹不要哭,说她会跟她老公说这件事的。  原野诧异道:你不是故意摔下来演苦肉计博取她的同情心吧?我刚才看到你膝盖上的红药水,还在奇怪你怎么搞的呢。  我说:当然不是故意的,摔断腿可不是开玩笑的。心里一阵难受。原来中午的时候,他就看见我膝盖上的伤口了,可是他问也没问伤怎么来的。  我真不是故意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的么?我不知道。  我只记得连日来,我为他的事情忙碌奔波,自己的实习不得不草草结束,听审计局的老师那个爱理不理的口气,以后我也不可能在毕业后厚着脸皮向他们提去审计局工作的事情了。  这几天来,原野也还没和我商量我们俩怎么维持下去。这几天里,我陪他求爹爹告奶奶,奔走送礼,原野没有意识到他几次对我嗓门大,我的心也灰了。  也许我的确是故意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但不是为了演苦肉计博取书记老婆的同情。  也许我潜意识里,想着,这么摔一跤,不轻不重的,大不了骨折住院去,那我就不用面对眼前这一切了。也许等我醒过来,原野已经在美国了。  原野蹲下身,朝我膝盖上擦了红药水的伤口吹气,叹道:你为我,演这出苦肉计——蓓蓓,你放心,你为我做的,将来,我会十倍报答你。然后,他轻轻敲了下我的膝盖,说:嘿,还有膝跳反射,看来不会残疾了。
  后来的种种手续办的快的出奇,毫无任何阻挠,仿佛上帝为他开了一路绿灯,铺了一路红毯。从拿到学校的离职许可,到公安局的出境许可,到加急办理护照,出境体检,买机票,去美国领事馆拿签证,更不提中间居然还挤出时间接待了他的父亲,安排好了美国那边谁去接机在哪儿住宿的问题。我们在接下来两周内,完成了其他留学生花几个月才办成的事情。  8月底,我陪原野去美国驻上海领事馆签证。  当时的领事馆仍坐落在乌鲁木齐路,隐于两旁葱郁的梧桐树和淡黄色的围墙内。正门紧闭,持枪武警守在两边。围墙内开了个小洞,小洞内坐着穿绿色军制服的警察,由他来审查材料和照片。那位警察不苟言笑,惜字如金。有位外地来沪签证的老人的签证材料上的照片不符合标准,警察指指窗外的一则告示,说:自己看,你的照片不符合规格,要重拍。你要能赶在下午1点前回来,我还能给你个号进去签证,要不然你就重新预约签证吧。  老人问:照片怎么不符合规格啦?  警察说:大小不对,颜色也不对,重拍去。  老人仍坚持己见:我女儿说这个行啊。  警察哗啦一下关下窗户,不再搭理老人。  站在一边的保安操着一口本地口音的普通话骂开了:哪能嘎领不清!跟侬讲了照片不合规格还能骗你啊?你看看,你照片里厢头颈也看不到,背后一块布,蓝颜色的。  老人说我不懂这些规矩啊,我又不识字,我女儿帮我弄的材料,我女儿在美国叫我过去带小孩啊。  保安见老人唠叨没完,声如破锣般呵斥:快点去重拍!别挡在这里防碍别人!后头的学生子们还要进去签证哩!  那老人咕噜着走开后,保安仍兀自聒噪不休:啥世道,文盲养了个女儿争气,也想跑到美国去享福去!我呢?工人当了几十年,最后结果呢?下岗!现在呢,在这个地方,站岗!  众人没有敢接茬的。  警察见老人走开了,哗啦把窗口打开。  快轮到原野了。我帮他擦了擦汗,说:你肯定会拿到签证的!等会儿进去,别紧张。  原野点了点头,从领事馆的边门进去了。  我穿过马路,沿着乌鲁木齐路一直走,一边听着8月底的蝉声大合唱。乌鲁木齐一带是上海人所谓的“领馆区”,除了美国领事馆,还有新加坡和加拿大驻上海领事馆。但只有美国领事馆门外,才有军人站岗。当时的美国领事馆还没有把外交事务和私人业务两处分开,然而,2008年发生的美军军机在南海击落中国军机,以及随后的外交危机,和大学生去美国领事馆示威等事件,这样才派了重兵保护。  走不多远,想着原野可能已经拿到签证了,就往回折。  到午后,原野才出来。我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原野的赴美留学签证到手了。  至此,原野不用再害怕来自同胞的阻挠和为难了;当然命运绝不会让他从此就一帆风顺心想事成,但至少,那个扼住他的命运的咽喉的铁拳,终于松开了。  和原野最后相处的几天里,我和他之间那种亲密无间骨肉相连的联系,奇怪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象谎言一般,一戳即破 的相敬如宾。原野的父亲从老家赶来,住在原野的教职员工宿舍里。原野叫我晚上回自己宿舍,说,我和老爸有很多事情要交代,你回避一下,显得女孩儿家尊重。趁他父亲走开的工夫,原野说:我爸说,他给你外貌只能打70分,说没想到上海女孩儿这么黑,我说蓓蓓本来挺白的,陪我这些天办事,东奔西走给晒黑的。  我不高兴了:你老爸怎么这么以貌取人,这么势力?  原野笑着说:我们农村人不会说漂亮话,有什么说什么。都怪我,从来没有给你买过护肤品啊漂亮衣服什么的,咱们蓓蓓可不丑哦,咱们蓓蓓心灵美的很哦。
  晚上,原野,我,还有原野的父亲,一起去易初莲花超市给原野置行装。我替原野挑了一些衣服,原野的父亲默不作声的也挑了一堆衣服。排队付钱的时候,原野父亲只是简单粗暴的把我的购物车推开,然后把他挑的那堆衣服塞在原野胸口,说了句:付钱去!原野就立即乖乖的付了钱。我站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  9月3号,我在浦东国际机场和原野告别。我所期望的荡气回肠的告别,并没有出现;原野和他父亲为了行李超重,什么该丢下,什么不该丢下这样的小事纠缠不休;原野的老同学胡远明也专程过来送行,那家伙抓紧一切机会穿插几个笑话,说他看见漂亮的机票代理美女朝原野抛媚眼了,又说:原野啊,我们要争取家里彩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把彩旗插遍美丽坚合众国!  我看着原野配合着胡远明的淫笑而哈哈大笑,千言万语只觉得不合时宜。  行李重新打包过秤,原野让父亲和胡远明到一边回避一下去,我们才有机会进行最后的道别。  原野眼圈红红的说: 蓓蓓,如果没有你,我的青春就只有苦读书,生病和失败的记忆;因为你,我才开始喜欢上海这个城市,这里从此才有了我的牵挂。  原野擦擦眼角,说:你等我三年!三年之后我会回来看你的,等我!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记得我流泪了,可是没有出声。  原野和我拥抱过后,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快步进入闸口。  我心里想:回过头来,再看我一眼再走也不迟,飞机还有三十分钟才起飞。  我一直等到飞机在跑道上滑行起来,才明白,原野真的走了。  三年。他要我等他三年。  我回到学校,很平静的上了几天课,似乎这个夏天,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校园,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原野没有拿到那个拆开我们的offer,随后我放弃实习陪着他办理出国手续的三周,没有发生过。我除了上课,去食堂打饭,去澡堂洗澡,就是睡觉,9月的秋老虎也防碍不到我呼呼大睡。  几天后,我去原野的职工宿舍打扫卫生,见到已有物理系安排顶替原野的另外的教师住了进去,原野的一些杂物被那人收在一个纸盒子里。我拿回那个纸盒子,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第三章,劝君早还家,绿窗人似花  我对自己的人生毫无预备。原野离开中国以后的几个星期里,我想到的只是:我有过一个男朋友,但是他离开中国了,他说几年内不会回来看我了。可是这于我究竟又意味着什么呢?我其实并不知道。  然后我就听见我妈对此事的看法了:叫你等三年?有什么理由要三年后再回来看你?你那个高才生男朋友现在跟本不想跟你结婚啦!  我说:我没想要结婚啊,我只要他一年回来看我一次就好了。  我妈斩钉截铁的说:你白痴做梦呢!他叫你等他三年,明摆着就是骑驴看马;我看哪,他的如意算盘打的真是好:他呢,要是在美国找到比你更合适的,只要几个月不和你联系,你们就自然而然就分了,你又能怎么样?游泳游到美国去找他算账?你要跟他吵架都抓不住他人影子;你明年就毕业工作了,到了社会上变数很多,你年纪轻,工作了以后有别人追求一点不奇怪,他要真担心你会先变心,就会跟你提毕业后结婚的事情,让你定下心来。  我说:行啦行啦,你都是对的!天下人都是这么阴险的!  我妈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不是黄花闺女了吧?  我说:… … 我们两相情愿的,怎么啦?  我妈骂道:你以后有的苦了!没有处女膜,你要不跟姓原的结婚,你以后找不到好老公啦,不要想你以后的老公给你钱花了。  我:我从没想过拿处女膜赚卖身钱!  我妈说:那也不能白白给人哪!那么值钱的东西啊,你以后的幸福啊!  我尖叫:不要说了!你够了没有?你再逼我,我就跳楼给你看!  母亲也尖叫起来:你还好意思恐吓我?你做了不要脸的事情,你还要吓死我?忽然她又拍着大腿带着哭音骂我:没办法只好以后带你去做处女膜修复手术了!  我真是恨我妈,我真是恨她。她让我觉得自己俨然已是秋风里枯枝上的一朵残花。她代表着我所厌恶,不屑一孤,嗤之以鼻的价值观。我恨她。不过我隐约觉得,我妈很可能是正确的。她越在此事上正确,我越恨她。  9月底,李竹君来学校找我玩。  我们在学校外面的饭馆吃面。  李竹君问我:他跟你每天打电话么?  我说:第一个星期没有打电话,第二个星期开始每天说几分钟的话,我早上7点到8点中间的一个小时,就在寝室里等他的电话,因为那个时候是美国的晚上,他比较放松。  李竹君说:早上等他的电话?可是,你早上不也要赶去上课么?  我无奈道:我早上的课没什么含量,晚点到也没人注意,都大四了,系里老师也不怎么卡我们出勤率了。我的时间比他自由,我就多耐心点了。  李竹君说: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我笑答: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妈也跟我说过了,要提防原野以后变心,是么?  李竹君轻声说:以后变心?说不定已经变了。  不可能,我们现在还好着呢,他出国前最后几个月我和他朝夕相处,和他一步不离,他根本没接触其他人。  李竹君说:胡远明告诉我的,说原野去他公司找他借钱的那天,胡远明把原野介绍给他们公司的一个老总的女儿了,当天就一起出去吃晚饭了,现在原野正在和那个老总的女儿保持通信。  我只觉得脸上一阵烧。看来我妈的预感是对的,她竟然又对了。她的正确无疑是一记耳光打在我脸上。  我记得那天原野的确是去找胡远明商量借钱,他那天也的确是和胡远明出去吃饭了,半夜12点多才回的学校。上一刻原野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普通大学讲师,怎么下一刻,他就成为什么企业老总的成龙快婿候选人了?难道我眼睛再一眨,原野就要和什么百万富翁千万富翁的女儿结婚了?这些人是怎么了?这些现在说爱惜原野的才智的“伯乐”们,早在哪里?原野,你怎么可以背着我,答应去吃这种相亲饭?  李竹君说:我盘问过胡远明了,他到底什么用心,知道你们是男女朋友还介绍个什么狗屁别的女人给原野,他就跟我嘻嘻哈哈。我反正从来没喜欢过他,这个人不老实,我跟他断了。  我虚弱回应:大概胡远明想拍他老总的马屁喽。  李竹君轻声说:你要给自己留后路哦,咱们也不用找他问清楚,咱们也不干对不起他的事情,但是呢,如果有别的人追求你,你也不用一口拒绝,是不是?  我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们都是对的。  心里想起母亲绝望的表情。照她看来,我把最值钱的价码,便宜卖了,连带的也损害了她将来的福祉。我失去了最值钱的卖身价码,将来必定婚姻不幸。她已经遇见我的未来:青肿着被丈夫打肿的脸,拉扯着惊恐的儿子(或者女儿),提着两只手提箱离家出走,投奔到她门下。  我预演着她脑里替我设计的命运,发现自己其实也无法说服自己。我母亲认为婚姻才是女人真正职业,虽然她一生都在工作,挣自己的钱,花自己的钱,一生未得到过男人的庇护,但她却始终固执的认为,没有男人的荫蔽,女人必定饿死或沦落街头。  那年秋天,我反反复复的做一个梦:在一个灰蒙蒙的长途汽车站,我夹着大包小包试图赶往某处,每辆车都在轰隆发动,尘土发扬;我挡在车门边,向司机和旅客们询问车的终点,得到的往往是模棱两可的回答,或是充满讽刺意味的反问: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陷在这个车站梦里一整个秋天,直到十一月的来临。
  从十一月份开始,我在一家原创文学网站做兼职编辑。这个机会来的正是时候。所有人都在忙碌准备各样面试,女生寝室这个时间段里最多的就是各种不着边际的流言飞语:某个老师的心腹大红人儿得到了去国际会计师事务所普华永道的面试机会,又说某某请假两星期,回校后眼皮红肿,眼睛上方犹如各挂了一条肥肠,在大家伙儿的拷问,还死活不承认是去整容了;一时间,虾找虾路,蟹找蟹路,各显神通。最早签了聘用合同的同学回来奔走相告,请客吃饭。消息闭塞如我,也依稀听到几个签了国有银行的几个同学,只拿到每月800到1200不等;我觉得她们是心急大甩卖了。才十一月,还有半年多才毕业呢。急什么呀。  我默默的接了去文学网站当兼职编辑的活儿,给母亲通报了一声,只听得她在电话里语重心长:开始挣钱了啊,现在开始要知道存钱喽,不要再乱花了——能坐一块钱的公交车就不要坐两块钱的空调车了,中午买盒饭,可以买两份,一份带肉的,中午吃掉,另外再单买一块排骨或者红烧肉,公司里的冰箱里放着,带回家晚上再加点青菜鸡毛菜,下饭吃掉,晓得了哇?你不会买菜,冷气肉热气肉你都分不出来,这样最省事了!你爷老头子半死人一只,不要想他给你嫁妆了!你结婚,嫁妆你要自己挣,将来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你也不是黄花闺女了,把钱存下来——  我果断的把电话挂掉。我知道我妈接下来会说:钱存下来,去做处女膜修复手术。  我知道她说的出来这种话。  文学网站编辑真是天底下最最轻松的活儿了!基本实现了我当时的肤浅的职业理想:玩儿就是工作,工作就是玩儿。为完成每天审完两百篇小说的工作量,我必须每小时看完三十篇稿子。我不得不形成了自己的审美风格:但凡笔名叫什么“小妖精”,“宝贝儿”的,但凡给男主角取名为“慕容”“家明”的,不用看故事内容就知道作者是中了港台言情小说毒而且已经不治了——直接划拨到文学性较弱的“广场”区;对于那些敢用真名真姓投稿的作者,我多给几分钟时间看个开头,看个中间,看个结尾,没什么特别造作之处的话,再重点读读小说里的对话,如果感觉还象是从人嘴里说出来的对话,就放到当天的主力推荐板块上去。  我在电话里对原野说:当编辑可比在审计局每天点箱子抄库存目录可有趣多啦。  原野表示不赞同:你这又不是正式编制,别高兴的太早了。审计局毕竟是国家单位,我还想着咱们中间得有一个吃皇粮的呢。  我不悦:那我现在也没脸再回审计局了呀,实习到一半就跑路,怎么还回得去?  原野说:好啦好啦,是我耽误了你的前程,你喜欢干编辑就干吧,只要你开心,别在电话里跟我吵架就行。  我得意的告诉他:你太小看我了!跟你说哦——我的一篇散文入围了榕树下网站的原创文学大奖赛的前二十强,组委会给我发了封邀请函,去参加颁奖典礼呢!  原野笑起来:哎呦,你还真的要走文学之路了啊?怎么?想当张爱玲第二啊?你出名了可别把我甩了呀?  他好象还有点怕我跑了呢!我更加得意了: 那是!等我出了书,给你寄一本,你可以拿出去给洋人们吹嘘了——这是我在中国的女朋友写的书!我女朋友是作家呢!哎,你什么时候回上海来啊?你冬天要是能赶回来,我带上你一起去颁奖典礼吧。  原野叫苦:哪有空哦,我还打算趁假期多看看论文呢。  我等到颁奖典礼前一天还是没接到任何电邮和电话,我知道我没得到任何奖项,我只是入围了并且得到一张去美琪大戏院参加颁奖礼的入场券。打算还是去瞧瞧,认识一下同行们,聊胜于无吧。  当日到场,只见许多长相打扮颇令人侧目的男女文学青年们郁郁寡欢的各自为营的站着,我一不小心和一位女文青接触了一下眼光,她立即愤愤的转移开视线。我都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她。  我从人群中挖出一条通道,挤到我的编辑小雨身边。  她一见我,就说:哎呀,你来了呀,正好,我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她招呼一个坐在前排,坐的笔直的男孩过来:这是蔡震,这次得了新人奖,你们俩年纪差不多大,聊聊吧!  我没话找话的问蔡震:这儿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你呢?那些评委们,你都认识么?  蔡震腼腆的说道:没怎么和他们说过话,就刚才下台的时候,和陈村老师打过招呼。  我说:哦,陈村老师我能认出来。安妮宝贝你见过么?哪个是她?  蔡震不好意思的说:恩,她不在这儿,她怪的很,演出中间她就进休息室去了。怎么?你也是她的粉丝?  我撇撇嘴:不是,她不是评委之一么?我听说她对我的入围作品评价很差;我倒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儿。  蔡震说:哦。你做什么的?上班了么?  我摇头:我大四,还没正式开始工作呢。  此时,小雨和另一位相貌不凡的年轻人经过我们身边,此人身型如薄板一条,一张嘴硕大无边,大嘴上顺便还长着一张脸。小雨笑眯眯的介绍:这位呢,是大名鼎鼎的网络三驾马车之一的宁财神,大家互相认识一下啊。  我和蔡震恭敬的对他笑。  宁财神对蔡震说:恭喜得奖啊!然后就转过身来对我说:你的笔名叫23?你是不是在论坛上跟我吵架?  我大窘:不是吵架,切磋。  宁财神说:怎么一个女孩家取个数字作笔名?小雨不说,我还以为23是个男的呢。  我说:恩,主要是想中性点儿,就找了个数字做笔名,感觉比较酷,比较有未来感。  小雨笑着说:老财,给文学后辈们说几句吧?  宁财神打量我一番,特别诚恳的说:现在都流行什么美女作家,我看哪,哪儿有什么美女作家啊,长的还能看,不让我吐出来,就能号称美女作家了——切!对你这样的新人,我的建议是:保持你的本色就很好,不要去走什么美女作家路线,你看你现在满脸痘坑,粉刺黑头一堆的,可是自然啊,自然就很好啊。  我脸唰一下红了。这是在说我长的丑么?我这是才被一个丑男骂长的丑么?  小雨赶紧架着宁财神走开:哎呦,这这,老财你不是和文汇出版社有个采访么?去准备准备吧我说。  我和蔡震聊了聊今后的写作方向。  我说我今年的重点是考研,写作就暂时缓一缓。  蔡震说这次得奖之后,许多人鼓励他走严肃文学路线,他也在正在考虑写一部以历史为背景的长篇小说。  我撇撇嘴:恕我直言,你如果真走严肃文学路线,只怕写不了几年就象王小波那样饿死了。我觉得你制造气氛很有技巧,你考虑过写恐怖小说么?你光写历史,恐怕是没人要看的;如果写恐怖小说,再加点历史的内容进去,我觉得是很好的组合。  蔡震怀疑的问道:王小波是饿死的么?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本是随口胡说,见他问的认真,只好严肃对答:啊,王小波是严重营养不良过世的,我刚才信口雌黄了。  此时,一位身材苗条高挑,穿着大红中式小棉袄,黑色皮裤,留着中分长发的美女前呼后拥的经过我们身边。这位美人儿简直可用流光熠彩来形容。我认出她是上海滩的文化圈名人赵波小姐。  一时又有人凑过去要求与赵波合影留念。  我见周围闹哄哄的,便与蔡震说:我该回学校去了,已经挺晚的了。我们在QQ上再聊吧,记得有稿子先给我们投稿哦,我会给你放主页推荐的!  蔡震腼腆一笑,应了声好啊。  我们交换了一下电邮地址,我便离开了美琪大戏院。今晚参加颁奖典礼所见所闻,必须给原野说说。虽然只是远远看见了王安忆,赵波,还有陈村等人,也算是开过眼界,和名作家们有过近距离接触了。被宁财神羞辱说我长的丑一节,可以跳过不提。  我极少给原野打长途电话。从上海打到他那边去,只说三十分钟的话,也可以轻而易举的说掉我一天的工资。  原野的室友接的电话:小陈啊?原野他不在啊,他去三藩市旅游了,他没跟你说么?  我闷闷不乐了:没有,他说他过节哪儿也不去, 呆实验室里做实验。他和谁一起出去旅游的你知道么?  原野的室友笑着说:别想太多了啊,我跟你说啊小陈,我们这儿是个大农村,中国姑娘屈指可数,而且长的那个呦,别提啦!原野就算有那什么脚踏两只船的心,也不至于那么饥渴啊哈哈。  我皱眉,想问个究竟,到底当着外人的面,还是不方便。
  新年期间我和几个同班同学吃了顿火锅,陆明也来了。席间我们哀叹就业形势严峻,全年级近90名毕业生,目前只有一个同学进入国际6大事务所,还是凭家里的关系进去的。  一位同学讥讽的说:现在邱主任见到我们都要绕道走了——历年收了那么多好处,关键时候用不着了。他瞧瞧我,说:还不如陈蓓蓓呢,一个子儿不给,到外面自己找,一样找了个工作。  我赶紧贬低一下自己,以免成为标靶:嗨!我的不是正式的,还没和公司签约呢。  有位女同学突然凑近过来:陈蓓蓓,我听管理信息系统的人说,你从去年开始就找了个男朋友?还是个本校的老师?还去了美国?  我有点招架不住:不是老师,是个博士生,当代课老师,而且他很年轻的。  她放下筷子,当着近十来人的面问我:那,他打算跟你结婚么?你会不会去美国啊?  我支支吾吾:那还早着呢,谁知道以后啊?我现在的重心是找工作,或者考研。  她看看陆明,取笑他:哎呦,有人今天晚上要伤心了。  陆明局促不安的东张西望,一副于我无干的表情。  火锅店的窗户被热气蒸腾的的水雾蒙蒙。从那水雾里,我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穿红夹克的身影,圆溜溜的头型,浓眉,胖乎乎的腮帮子。那身影背对店面,往街对面走去。  是原野!他怎么在上海?他不是去三藩旅游了么?  我跑到店外,一边叫着“原野!”,一边追上那个穿红衣服的男人。  不是原野。当然不是原野。  那男人又怕又笑的看看我。男人的媳妇调头回来,挽住他的胳膊,示威似的喝问:做啥?  我笑着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回到学校,找了个网吧,给原野写了封信,只三句话:  “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  劝我早还家,绿窗人似花”  我每天给原野写信,打电话,他的室友总是那句:他还没回来呢!  到原野从三藩旅游回宾州的那天,积累了多月的哀怨,怀疑,彷徨,失望堆集在一起向他爆发了出来:你什么时候回上海来?我还以为你没有假期没有钱,才不回来,其实你又有闲又有钱——三藩好玩吧?  原野打个哈欠,没精打采的说:闹什么闹啊?别闹了,乖!  我愤怒打断:你到底还是不是我男朋友啊?哪有你这样的男朋友,出去玩几天招呼也不打一声的?  原野在电话那头笑着说:我也是临时才决定的,几个清华的同学在三藩搞同学会,问我要不要也去,我这一去,乖乖!几个出来早的同学,混的最差的也成家,拿了绿卡,买了房子;混的好的,都在Oracle当上小主管了!关键是要知道弃暗投明,转学学计算机。  我稍稍消了点气:我们同学过年也聚会了,我和他们一起吃了顿火锅——  原野那边传来一阵马桶抽水声:要不我等会儿再打来?我现在困的说话都能睡着。  我说:我们还没说上五分钟呢!  原野叹气道:好吧好吧,继续聊!我这次去三藩,有个心得:一个贤内助对男人的事业来说,太重要了!我那几个混的好的同学,都有个省心的老婆,她们自己有份不错的事业,赚的比老公还多,有的还能资助老公自费去学CS;最不济的也能自己赚钱,不拖老公后腿。  我听这话不妙,没好气的问他:你什么意思?不用拐弯抹角的。  原野说:那我直说了吧——你也争口气,把托福和GRE考了,咱们到美国来团聚吧。  我说:可是我从来没想过出国呀,美国的商学院不是不给奖学金么?我就算考了托福和GRE,我到哪儿去弄几十万学费去!  原野跟着唉声叹气:哎呀大小姐啊,你这还没踏出第一步呢,就开始说自己不行了。出国虽然难,但也不是没难到和上月球一样难啊?花个一年两年,不行三年五年,总有点结果的,至少英语会练的倍儿棒吧?我从22岁开始准备出国,直到今年才终于来了美国,中间整整7年哪!你现在有我这个指路人,给你指出一条明路来,你省掉多少时间啊?  我跺脚,愤怒道:我不想出国!我没那个能耐我没那个条件,我也不羡慕外国!我在上海好好的,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没准儿还能当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呢,我干吗要花5年到7年的时间准备出国,然后再重头来过,就为了去当三等公民?  原野不说话了。  我也沉默着。  原野轻声说道:你想我怎么做?我是不会回国的,至少没拿到博士,5年之内我是不会回国的,我现在的经济能力养活自己都够呛,我没能力结婚养活一个太太啊。你又不想通过自己奋斗来美国——你让我怎么办?  我说:开始你让我等三年,不久之前变成让我等五年,现在你告诉我,我们如果还要团聚,我必须和你一样,考托福考GRE到美国留学——你耍我呢?  原野回复:我没有耍你啊,我自己浪费了7年才出国,你现在有我指点你,你可以少浪费多少时间和无用功?有我给你指出这条明路来,你最多三年,就能来美国留学了,到时候我们就能团聚了。  我无话可说。  原野在那头问:喂?还在么?吱个声儿啊?  我轻声道:你要我追随你的脚步,对不对?就算我三年五年内真的也存够了钱,能去美国留学了,我有多大的几率可以正好申请到你附近的学校去?你是不是现在眼界高了,想分手又不愿意先开口?  原野喃喃道:我真不是。  我叹气:我替你说了吧——我们的理想不同,还是分道扬镳吧。  原野沉默了一下,温柔的说:那也不必,我们都冷静一下吧,我们还是最好的好朋友,是不是?我还是会经常给你写信,我还是会继续关心你的。  我的泪水滴滴答答的掉下来,挂了越洋电话。什么都不用说了。都是废话了。我们是真正的道不同,志不合。现在不分,拖个一年也还是要分的。  我出门买了点食物吃了,渐渐的觉得冰凉的血液热了起来。我母亲,李竹君,她们说的,都是对的。刚才原野的话也验证了她们对我的告诫:此一时,彼一时也。原野现在迫切需要的是一个能辅助他的女人,不是我这样的社会新鲜人。  从冬季到春季,我只收到几封原野的电子邮件,他还是每封信都要问我什么时候去考托福,文学网站兼职编辑的事情不要做了,找份正式工作要紧。  我干脆利落的答复他:谢谢你的关心,我根本不打算考托福。  我立定决心,不能再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他身上了;我不能再苦等他回来了。  到了春末,连电邮都没有了。  期间我没有打电话给他,他也没有打电话给我。我想我们是真的分了。如果我有钱有闲,我还可以把分手搞的轰轰烈烈点,比如打个三小时的越洋电话,哭到肠断气绝为止,要不,就把他的照片,旧信,旧衣服剪成碎片装个空运包裹寄到美国去。可我只是个面临毕业,就业,要不要继续读书等等一系列抉择的大学毕业生——我没有那个奢侈可以纵容自己情绪崩溃。
  过年聚餐的时候,我对同学们随口说起过,我可能要准备考研,陆明倒是听进去了;到了春末,他告诉我,他已被本校的研究生院录取,如果我感兴趣,他可以把全套考研资料给我。  我说行吧。  一个春末的黄昏,我坐在一家茶餐厅内,眼睛里看着陆明在说话,思绪却定格在餐厅外的夹竹桃上。我忽觉自己犹如一株残花败柳。  陆明期期艾艾的说:你老是心事重重的——你在想些什么?我能不能让你开心起来?  我不说话,茶杯在手里转来转去。  陆明拿出他的手机:你知道我的手机密码和我的快译通密码么?是你的名字,蓓蓓。一直都是你的名字,从大一开始。  若说我听了这话内心却毫无震动,那是说谎。  我收下了陆明给我的书和考题。他似乎有点惊讶于我这次的沉默,很快他便意识到我的沉默是一种默许和首肯,他被这个猜想激起了兴奋,措手不及似的傻笑了几声。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年轻男人的可贵之处——他正在经历从男孩成长为男人的过程——他需要我,我对他来说相当的重要;如果我们走到一起,会是所有人眼里最合理不过的解释,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而我的生活相必也会轻松许多。  五月末,我又见了一次陆明。  这是我把陆明当作候选对象的第二次见面。这才第二次见面,还居然连他的父母和姐姐都见了。本来我们只打算在他家附近的书店逛逛,然后去喝个茶吃个点心的。吃下午茶中间,他接了个电话,是他母亲打来的。他对电话里叽里咕噜汇报了一通他在哪里,和谁一起,在干吗,什么时候回家;他才一说是和一个女同学在一起,电话里的中年女声便开始大呼小叫起来,然后就见陆明羞涩的问我:我妈很烦的——她问你,要不要到我家吃个便饭?  我决定让自己随波逐流一次。  席间,陆母极其细心,她见我碰也不碰碗里的苦芹,便对陆明说:小陈不喜欢吃苦芹,别给她夹了。她观察了我一会儿,才拐弯抹角的问我的情况,先从就业问起:小陈啊,你们同班同学里面我也听说过几个名字,好像有个叫张黎,有个叫许曼丽,名字我没说错吧?——她们是不是都分配到银行里去了?——你也是分到银行里去了吧?  陆明替我撑腰:妈!人家蓓蓓很厉害的,她现在在文学网站里做编辑,她还是榕树下网站的原创文学大奖赛入围作者呢!  我笑着问他:你怎么知道的?我只跟许曼丽说起过——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入围而已。  陆明说:我有耳线!  陆母见我和陆明其实没她想像中那么亲密,她儿子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被眼前这小姑娘抢走,一时不知该喜还是忧。  陆明的父亲颇有官样,他似乎一整顿饭都在闷头酝酿一通父训,所以当他清清嗓子准备开口时,我不得不坐直了身子严阵以待,不料他只说了两句话:我们是非常开明的父母,对儿子交朋友,我们向来不干涉,只要记得晚上别在外面玩的忘掉时间就好啦。  我忽然想,我妈如果见此情景,定会长吁一口气。也许为了她,为了躲避开她的绝望的眼神,我也该认真对待陆明。  假如我和陆明在一起,我未必会幸福,但我肯定他至少不会忍心让我流泪。  我想命运总是要惩罚自由任性的灵魂。我自己挑中的那个和我心心相应的男人,却因志向不同而放弃了我。是时候向命运低头认错了。  一时大家也都酒足饭饱,陆家人含笑叮嘱陆明送我下楼。  在他家楼下的阴影里,陆明扭扭捏捏的碰了碰我的手。我怕他对我热情过度,便板着脸说:你还是赶快上楼去吧——你父母说不定在阳台上看着我们呢,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和你随随便便的——我走啦!你快回去吧。  陆明没有纠缠不清,见我略有不快,便汕汕的缩回手去。  我才刚到家,就收到了陆明发来的短消息:今天在书店的时候,你问我,你未来的打算是什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想在两年之内读完研究生,然后结婚 。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我只想有片刻的安静,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如儿歌里唱的那样:啦啦啦,啦啦啦,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  我关掉手机,倒头睡去。  早起打开手机,见到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不会是陆明换了个手机号码吧?  我打了回去,意外发现,居然是胡远行。自从原野去了美国,我已有大半年没过这厮了。  小陈!原野现在在上海!他昨天中午到的浦东机场,他不让我告诉你。我觉得还是告诉你一声 比较好。  啊?我惊呆了——老胡你不是喝醉了胡说八道吧?  我骗你干吗!原野告儿我的——他上个月就胆痛了一次,去看病,美国的医生怀疑是胆囊炎急性发作,他是忍到学期考试结束,才回上海的,他让我别告诉你。  我问:那原野现在人在哪儿?  胡远行说:我们现在在瑞金医院肝胆科,他刚验完血,现在在专家门诊部,等会儿他还有个腹部B超——我偷空给你报个信儿,我觉得不让你知道好像不太好。  我语无伦次起来:那我马上去瑞金医院!不,不,医院人太多,说话不方便;你还是告诉他吧,说我已经知道他回来了。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回来了?就因为爱面子?不就是胆囊炎么?多大的事儿!我早就知道他有肝病啊!  胡远行说:你们的事,你们见面再说吧,我就不搀和了。  我赶到瑞金医院,在马路对面的一棵树下站着,等待原野和胡远行。  原野在斑马线的另一端出现。我们隔着流水般经过的公车助动车轿车,两两相望。  我已忍不住红了眼睛。  原野张开双臂,把我揽在怀里。  我呜哇一声哭了出来:你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身体检查怎么样?真是胆囊炎么?有结石么?  原野笑着摇头:没事儿,各项指数都和出国前一样,B超也没看出来什么,看样子美国医生水准也不怎么样,把老子吓的。来,嘣儿一个?  胡远行笑着说:大庭广众,光天化日的,别这么搂搂抱抱的,太肉麻了。  原野把胡远行支开,捧着我的脸,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笑着说:你瘦了,是想我想的吧?  我在他肚子上作势打了一拳:你胖了!
  晚上,在原野的酒店房里,我们亲热了。  我看着原野昏沉睡去,冲动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忧愁又重新爬上心头。  他还是这样,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他还是如此轻易就让我哭。我的生活不是不精彩,我不是没人爱,我的前程即使不能说璀璨也至少平坦顺利,我真的要被他支配和左右我的情绪么?  我清楚的记得我爱上他的那个时刻:那个夏天的夜晚,当他在树下说完他经历过的病痛,自小离家的经历,他的挫败的理想,就是那个时刻,不早不晚,在我为他流下第一滴泪的时刻。自那一刻起,我模糊觉得,我的出现可以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件,我觉得我们可能是彼此的奇迹;我模糊的预感到,这个男人无论是让我哭也罢,笑也罢,和他在一起,我的人生不会再平淡乏味。我可以选择安全的恋爱,有保障的婚姻——嫁给大学同学,丈夫事事以我为重,公公婆婆为我们买婚房,婚房写上我的名字——可这一切,都比不上和原野在一起的惊心动魄,那种未知,那种今天爱死,明天恨死的折腾。  我注定只能为一个内心丰富的男人发昏。  第二天早晨,我们匆匆吃过早餐,我去公司上班,原野则在酒店里补觉倒时差。  到了公司,我就向部门女老板请了两周的假。女老板不满的问起什么要紧的事儿要请这么久的假,我支支吾吾的说是男朋友在外地生病住院,我得抽出时间去陪她。  不料一旁的女同事嬉笑着点穿我的谎——你男朋友不是在美国么?  女老板意味深长的看看我,我只好点头承认:是,男朋友在美国生了病,回来治病,我得去陪他。我不知道同事是怎么知道的,脑子飞速转了一遍,想来只可能是去年冬天某次她偷听到我和原野的电话内容,就那一次,我让原野打到我兼职的公司的座机来,可能我们说话的时候,无意中泄露原野的地理位置的。  女老板冷笑着说:看你长的老实,原来本事大的很嘛!  我无心狡辩,笑着告退。  中午,我回到原野的酒店,他才刚起床,仰躺在床上,在自己的光溜溜的肚皮上东按按,西按按。  我把五花八门各样的早点堆了一桌子,一边问他:怎么?肝区还疼么?  原野欠起身子,抓起鸡蛋卷饼裹油条,就着袋装豆浆,狼吞虎咽起来:怪了,回来前,肚子这儿突突的跳,按下去还疼,什么都吃不下,中餐西餐,看见就恶心,浑身软的象面条。现在完全没事了。真他妈怪!  我笑说:看来啊,你就是该回来看我,你不回来,老天爷就发脾气收拾你。  原野把大油嘴凑过来欲亲,还说着:你说——你是不是个巫婆转世的?你是不是对我下了蛊了?我再不回来,你就要念咒儿要了我的小命了是不是?哎,你是不是刚才还给我下了奇淫合欢散?怎么我现在浑身发热啊?  我捂住他的油嘴:别不要脸了!你牙不刷脸不洗的,又脏又臭,小心我一巴掌把你扇到马路伢子上去!  我俩在一起腻了一周,简直成了连体人。我们躺在床上看喜剧片,笑的抽筋,看累了片子就握着手睡去,醒来后眼睁睁互相看着,然后温存一会儿,然后再出门去吃饭,找音像店淘片,拿回酒店看。  夜复一夜,这样过了十天。那十天内,我们谁也不提原野的归期。我们大笑,我们调情,我们温存,我们握着手睡去,可是我们没有说一句情话。我们只怕彼此担当不起。
  到了第十一天,我们吵架了。  我送原野去火车站,他要回老家陪父亲父母一周,陪他们去检查下身体,看个病,给他们留点钱。  虽然我从他回来的第一天就已经知道他会把最后的一周时间留给他父母,我还是不知趣的问他:我也去吧?我反正已经请了两周整的假了。  原野为难的说:你就不用去了吧?我们家那儿不是什么旅游风景点,真的就一个农村,门前是农田,门后是猪圈——不跟你开玩笑,你要去了保管你哭着跑回来。  说着,他拍拍我脑袋,就上了车厢,安顿好了坐位,从污浊油腻的窗户里朝我摆摆手,示意我可以回去了。  我摇头。我不愿意走开,总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需要极其小心克制才不会喷涌而出。  原野坐立不安的看着我,从窗户里伸出脑袋,小心翼翼的问:怎么啦?不高兴啦?不让你去我家,是怕你不习惯农村,没别的意思,别想多了,把小脑袋瓜想坏了。  他虽然试图对我轻声轻气,可是这软绵绵的劝慰还是被他周遭乘客听到。他身边坐着的中年大妈见我们似乎正在闹别扭,便搭起汕来:小伙子啊,这是你女朋友啊?几岁了?你们是长途谈恋爱啊?  我仰着头问原野:你能答应我三件事么?你要是答应了,我就放心了,你回美国以后,也不用再担心我胡思乱想了。  原野见周遭乘客虎视眈眈的,紧张的说:我还是下来说话吧。于是他下了车厢。  我说:第一个要求,我要你现在对我说你爱我。  原野怔怔的看着我:我怕说了,我就走不了了。  我一字一字的说:第二个要求——答应我,一年后你还会回来看我!  原野叫苦道:小姐啊!我这要年年都回来,我可真要永世都当穷人了!你知道一张机票就要花掉我一个月的收入么?  我继续说:第三个要求,明年你回来,我们结婚。你必须现在就给我个承诺,否则我没办法相信你,没办法继续等下去,你不能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你要我等你,你也至少得给我一个承诺!  原野先是忧愁的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笑的花枝乱颤起来:哎呦,我刚反应过来——你这不会是向我求婚吧?这这,这得男的开口呀,这现在 的女孩儿怎么都这样了,跟大老爷们求婚呢,羞不羞啊?  我被气的浑身哆嗦,眼泪汹涌而出:原野!你给我正经点!我今天就跟你摊牌了怎么着——你以为你可以想走就走,想回就回?你以为我会一直在这儿等你?随便你招之即来,呼之即去?你以为我没人要,就吃定你一个人啊?我告诉你吧,追我的人有一个连!比连还多呢,有一个排!  原野嬉笑着说:小姐,从人数上比较,连比排多。  我愤怒的骂:去你妈的!少拿嬉皮笑脸来掩盖你的小算盘了,你就是吃着碗里,望着锅里,还惦记着胡远行给你介绍的百万富翁的女儿吧?你还想着耍着我多耍我几年,直到你碗里的也吃饱了,锅里的也占了?你今天不给我一个答复,以后我不会再问第二遍。下次你再见到我,我就是别人的女朋友,别人的老婆!别人还在上海有家有基础,一点不比你差,关键是还我对好,以我为重,从来不会惹我伤心!你今天从这里走开,就不需要再回来找我了,去当你的百万富翁女婿吧!  说到这里,我已然万念俱灰。这些伤心决绝的话,象高压锅里的沸水,吱吱叫着要从胸腔里出来,按耐了一时,按不了一世,总是要说出来的。  原野呆呆的看着我,象是不相信:你有别人了?谁?到什么程度了?  我干脆利落的答道:对!大学四年的同学,本地人,我认识他比认识你还早呢,我连人家父母都见过了。  原野似乎这才意识到我不是在威吓他:什么时候的事儿?是这几个月的事么?你怎么一转身去找别人了呢?  我冷笑:你是在责怪我么?你忘了,我们是已经分手的了。分手时你还说什么,我们还是最好的好朋友,我还是一样的关心你!你说话太艺术了!你留着这嘴好功夫去糊弄百万富翁的女儿吧。  原野急起来:我不是在指责你啊,这事儿等会儿再说,首先,我没有勾搭什么富家女啊?谁告诉你什么百万富翁的女儿的事的?胡远行说的?那王八羔子!我就是和人家吃了顿饭,通了几封email,早就不联系了——人家一了解到我家情况还有我这个肝病,就不感兴趣了。也就你这傻姑娘要我。  我怒吼:就这样你还是一样不珍惜!富家女看不上你,所以你就再回头来找我?你当我是什么?陪酒女啊?  一直在旁听的津津有味的中年大妈忍耐不住,给原野指点:小伙子啊,这个时候不是逞能耍嘴皮子的时候!小姑娘是真伤心了!  火车车厢内伸出一排免费看爱情闹剧的脑袋;我不知道这些人在议论什么,只觉得此时此刻,我恨不得被火车撞死算了!  火车的气闸拉起来,一名乘务员大声问原野:喂!火车要开了,你是上,还是不上?  原野忙不迭的答应着,跑着上了列车,一边回头说:等我到了长沙,再给你打电话!  我闭闭眼,让最后一滴泪掉下来,然后走出站台。  这次原野回来,我们的关系只是回光返照,不是旧火重燃;我已做了所有我可以做的,只是大势已去,我无力力挽狂澜。此时的我,忽然想到了旧约雅歌里对爱情的形容了: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我想我明白了为何把爱情比作死亡,因它的发生如地狱之火,把人烧成灰烬;因它的离去也如同死亡一样惨烈和无可商榷。  我拖着脚步,缓慢的走着。我想我是在火车站迷失了方向,看到许多人往同一个跑着,以为那边是出口,我也跟着他们瞎走,结果进了另一个站台,往云南方向开的。  我忽然想到,去云南吧!我身上还有一千多块钱,够买一张票了。我还从来没有去过云南,听说那里的天空很高,很蓝,云很轻,风很淡,食物很好吃,那里的小伙子很好,他们不让姑娘们流泪。  忽然,背后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吓了一跳,回头看,是原野,真是原野,红着眼眶,明显是哭过了。  我已把憋了一整年的怨和怒都发泄出来了,我已完全无话可说了,我看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原野喃喃自语似的说:陈蓓蓓,你愿意嫁给我么?  我说:啊?你再说一遍?  原野说:陈蓓蓓,请你嫁给我吧!  我忍着泪,硬着心肠说:再说一遍。  原野慢而坚定的说:陈蓓蓓,嫁给我好么?我们结婚吧!请你嫁给我,做我的老婆,太太,妻子,婆娘,娘子,媳妇儿,WIFE,爱人,牵手,伴侣。嫁给我吧,陈蓓蓓小姐!  我点头,往前走一步,踮起脚来,抱着他的脖子,哽咽道:好!我嫁给你!我做你老婆!  就是这样,在飘着隐约的尿味的火车站台上,在周遭来来往往行人的白眼中,在我快大学毕业的前夕,我们定下了婚约。  我们拥抱了一会儿,原野想到什么,扳过我的肩膀,委屈的跟个小媳妇似的控诉道:你一直以为我就想找个百万富翁的女儿吧?我告诉你,你错了!我对百万富翁的女儿不感兴趣!  我感动的连连点头:我是错了!你别生气啦!  原野横着脑袋,傲气凌人:千万富翁的女儿还差不多!要是亿万富翁的女儿跟我勾搭,就没你什么事儿了,一边儿凉快去吧你!——哎呀,别动粗啊——下手怎么这么重啊?
  第四章,谁谓荼苦,其甘如荠  我和原野订完婚的同一天下午,我接到了兼职公司的同事的电话:陈蓓蓓?老板说你放完假就不用来了,他们把你的工资给结算了,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领一下工资吧。  我怅然挂了电话,回头看着原野,说:妈的,我失业了,他们把我给炒了。  原野说:正好,这下你可以死心了,要不还做你的文学梦呢!你赶紧给他们回个电话,告诉他们你马上要去美国了。  我问原野:哎,今天如果我不逼你表态,咱们不会定下来吧?我可真的有分的心了。  原野一边闭目养神,一边说:你说分手的时候,我住院时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就觉得,只有健康才是最重要的,我愿意以平淡的生活,和碌碌无为,来换取下半辈子的健康。  我搂住他的脖子,说:再等半年,下次你回来,我们就去结婚,然后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原野结束了为期三周的假期,回了美国。接着我也火速找了个新工作,还是文字编辑,找到了一家注重文字功底的旅行网站的内容部门,公司的CEO是从美国回中国创业的留学生,财务总监有多年海外IPO的经验,开出来的工资也还象话。我对原野说,接这个工作其实就想把一张机票钱挣出来。原野的意见是干脆不要去上班了,脱产,全职上新东方的托福班和GRE班,充分利用国内还能找到大量真题集的优势,把托福和GRE在中国国内考完了再去美国。我和他每日在电话里磨嘴皮子,后来他屈服了,理由是:好吧,你来了以后肯定是要申请这里的学校继续上学的,有点国内的大公司的工作经验,在申请的时候还是挺重要的。  这次我学乖了,在这家旅游网站工作期间,我非常小心谨慎,不向人透露一丝半毫我今后的去向,以免招人讨厌,多生出许多事来。  为了躲开陆明,我连毕业典礼都没去。他打来的电话我也只能不接。我想,以他的条件——家境敦实,性格沉稳,执著,他一定会找到合适的女生的。我和他,没有和原野那样抱头痛哭,惺惺相惜的时刻;陆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他不是原野。差不多过了几个星期以后,我才准备好一套说辞,我给陆明回了电话,我向他道歉,我告诉他我和男友复合了。  陆明只在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我反复说,我真的很抱歉,我想其实我并不是你想要找的女孩,我情绪化,我还脾气大,只是我从来不在同学面前表现出来,四年了,我从不让人知道我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我避免和同学太靠近,我就是怕被人欺负,被人看不起。你一直说我性格文静,那是我一直在装。我们不合适,但这是我的损失,但是从长远来看,这对你其实是件好事。  陆明缓缓说道:你不用安慰我了。 我知道你是觉得我不成熟,没你男朋友年纪大,经历多。我只想找个能和我一起成长的女朋友,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不会死缠烂打,以后我不会联系你了。  说完他已挂了电话。  我怅然了一会儿。不过我有太多其他令人焦头烂额的事情要考虑了。我只能一件一件的去了结:  怎样向母亲交代订婚一事?——我们决定扯了结婚证后,等我到了美国后再告诉她。这样安排是出于保护原野:我怕我妈会逼着让原野买这买那的,她肯定会哭着喊着“结婚是一辈子的事情啊,我把蓓蓓拉扯到这么大,这样白白给了你,我亏死了啊”。可我也知道原野是真的没钱,我们将来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填了这儿,那儿的漏洞就露了出来。我妈的咆哮和怒吼,我一个人听就可以了。  我们决定在上海领结婚证,然后坐火车去原野老家结婚。这么安排是为了让他父母可以收一笔礼钱。我到了他们老家,才惊诧于这笔钱的数目,还挺可观的呢。他父母在我们回了上海之后,就火速用这笔礼金盖了一栋小楼,水泥还没干透,自来水管还没接通,抽水马桶完全没有水管和下水道连接呢,老俩口就等不急住了进去,每日高兴的不知道怎么可好,隔三差五的邀请七大姑八大姨也住进去,感受一下城里人的豪华洋房。我从电话里原野的描述里能听的出来,他是真的高兴,为能够照顾到父母和亲戚而骄傲。  原野出国时,为了那到他的领导们的同意出国的意见,我们花了两周求爹告奶,上门送礼,苦苦哀求,那情景还历历在目,因此,我一直拖着不把人事关系转到新公司——要的就是一个自由身。所以我最后是以“社会待业人员”的身份去办理婚前体检和出境许可的。  原野第二次回国,只请了14天的假,就是为了回来结婚的。整个体检,领证,结婚,签证,去他家喝喜酒,回上海,回美国的过程一气呵成。我去乌鲁木齐路领事馆签证的时候,毫无压力。签证官问我们俩怎么认识的,我说我们是在大学里认识和恋爱的。他又用中文问我,你知道你丈夫的家乡在哪里么,他大学本科在哪里上的学?我说,他家在宜昌,在长沙上的大学,是从某年到某年期间。签证官点下头,递了个条子给我,叫我去一边等着,我还懵懂不知咋回事儿呢,捏着小条儿傻站着;签证官提醒我:欢迎来美国——我这才明白:我这是拿到去美国的通行证了。
  2002年初春,我从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出发,由底特律入境美国,再转了一次航班,才抵达费城。  在美国的第一顿晚饭是原野给我做的面条加腌猪肉炒各种红红绿绿的蔬菜,我一气吃完,拍着胸脯向原野承诺:从今后,我就天天给你做好吃的!你就等着长膘吧!  头两个星期里,我差不多都不敢自己出门,净是搁家里煮饭。  原野也坏的很,我做的菜他总是另取别名,以此来打击我,他管蚂蚁上树叫“鼻涕丝炒鼻屎”,管青菜炒蘑菇叫作“兔粮”,管红烧牛肉叫作“红烧轮胎”,管咖喱饭叫“怎么把拉的稀给端上来了啊?”。  来美国的头一星期里,我学会了用电炉,用烤箱,搭乘公共汽车,用超市的自动结账机结账,用投币洗衣机和烘干机。我象个农村来的小媳妇似的,捏着原野的衣角,小心翼翼的看他做这做那,然后我再依样画葫芦一番。  晚上,原野抱着我,心满意足:老婆!你看你现在多乖!这么依赖我,我走开一会儿你就怕的什么似的——我还真不放心你去上学呢,以后翅膀硬了不把老公当回事儿了——你会一直这么乖么?  我说:不是你一直教我要独立自强么?我要一直这么没生活自理能力,很快你就会觉得累的,不是么?  两星期后,我知道怎么抄近道步行去家最近的超市了,也知道分辨花花绿绿的Pine Sol洗涤液和花花绿绿的果汁的区别了:包装纸后面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的骷髅头标志的,是用来洗地毯的洗涤剂。  我对原野抱怨说:幸好留了个神,没把Pine Sol打开来喝,要不到阴间去报道,阎王爷问我怎么死的,我说我把洗地毯液错当成果汁给喝了,阎王爷肯定会说:你不是喝毒药死的,你是苯死的。你说这美国人有毛病么?这洗涤剂和果汁,从包装上完全区别不出来!这果汁瓶子上面印了个苹果,然后这瓶地毯洗涤液上印了个桔子——这不是坑人么?  吃完饭,我问原野:这些碗啊杯子的怎么没有成套的?买的时候不多买几个?  原野放下碗,汕汕的笑,说:这些厨房用品,都是半捡半送的,我刚来美国的时候,有个好心的教会老太太给我送了一箱子的锅碗瓢盆,我用着还行,就忘了买新的了。  我半信半疑,指着电饭锅和高压锅问:这是买的么?还是捡的?还是别人用剩的送给你的?  原野被我看的发毛,小心翼翼的说:这是在一个旧货市场买的,便宜的不得了——猜猜几块钱?  在我的盘问之下,原野终于承认:厨房里一切用具都是旧货市场淘来的,卧室里面里除了床单枕头,和他的安全套,也全都是别人用剩的送给他的。  原野陪着小心说:美国人太浪费了!好好的东西,八成新的就要扔了,我们收这些旧货,一来是省钱节约,二是有利于环保,减少生活垃圾。  我翻个白眼:你总是有一堆大道理!  原野笑着说:这个周末我带你去逛一个好地方,保管你留恋忘返,满载而归。  周末的下午,我发现我置身于一个露天广场,周围满是尖叫着乱窜的墨西哥裔小孩子,破烂旧货随意摆放着,虽是露天却还是能闻到旧家具因为长期放在地下室里而特有的腐朽的味道。原野说的”好地方”其实就是一个露天跳蚤市场。  我心里叹气:好吧,既来之,则安之。除非我也开始挣钱,不然这寒碜日子是过定了。  当天,我花了大约十块钱,捧回一堆木版画,一块钱一个。  这捡破烂货的恶习一旦开了个头,就收不了手。接下来的两星期里,我自主自愿自觉的跑跳蚤市场,农贸市场,GoodWill店,救世军站,把客厅布置的如同圣诞节和鬼节撞在了同一天:墙上挂着圣母怀抱圣婴像,电视机边上摆着南瓜型蜡烛台,落地窗前一棵旧圣诞树上缠了一圈小蝙蝠灯泡。  原野瞧着这一堆乱七八糟无主题无风格的摆设,但笑不语。我自己看着也不像话,不等他开口嘲笑我,我自己先下手为强:好啦,你觉得我品位不好,你自己来装饰嘛!  原野赶紧加力表扬:我觉得挺好的啊,这下才有家的气氛嘛,东西都齐全了:茶几,电视柜,老爷椅,床头柜,衣橱——你真是我的贤内助!  我扭捏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得意:那是!这些东西总共没花超过一百块,要是都在IKEA 买,你两个月工资就没了。现在就缺一个沙发了,什么时候再给我找到一个像样的沙发就好了。  上帝大约是听到了我的卑微的愿望。  几天后,我在阳台上看见隔壁公寓楼里两个美国男生正在搬家,见他们陆续抬出书架,沙发,床垫,咖啡桌,放在垃圾筒外面。这敢情是要把全部家当统统扔掉了。  我见他们开着车走了,确定他们已经搬完家具,就跑下楼去看那些抬出来的家具,果然,有几样家具上还贴上白条:Gently used furniture, give away for free。尤其是那个三人座的米色皮沙发,我上下左右的细看了一遍,完好无损,连皮面都没有磨旧的痕迹。  我赶紧给原野打电话:快点回来,沙发有着落了!  原野火速回了家,同我一起,把沙发抬上楼来。  我翻着Ikea的商品目录,指着其中一页给原野看:你看,我们这沙发,是不是和目录上的一模一样?是不是?  原野摇头:美国人真他妈浪费!这么好的沙发,就这么扔了不要了。  我们琢磨着是把沙发背靠落地窗放呢还是背靠墙放呢,忽听得楼下几个中国人说话的声音。我和原野跑到窗边,从百叶窗缝隙里往外望。  一个中国男生在破口大骂:我操!刚才还在这儿哪,八成新的皮沙发,才几分钟啊?就不见了!  这个中国人的一个朋友检查了书架和咖啡桌,说:咖啡桌还行,挺结实的,抬回去不?  他另一朋友嘲笑他:我看你已经够猥琐的了,拉我们来跟你捡旧家具,居然还有人比你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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