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与瀚海之间适合宇宙灵魂在哪里换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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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SA拍下的瀚海宇宙星空,这应该是见过最美的星云~太神奇了">NASA拍下的瀚海宇宙星空,这应该是见过最美的星云~太神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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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凯,1975年生于陕北黄土高原,长于河西走廊军营,毕业于空军工程学院,历任学员、技术员、排长、指导员、干事,现为空政文艺创作室创作员。曾出版长篇小说《全金属青春》,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部分作品获奖或被转载。引子“几亿年前,这是一片海。几千万年前是原始森林。到了几百万年前,它成了沙漠。你们知道一个地方为啥会变成沙漠不?”钟军把脸贴在车窗上自问自答,“因为干旱,还有风。”“没准以前还有恐龙呢,始祖鸟什么的,嘎嘎叫着飞,从天上掉下一个蛋,咣,正好砸在恐龙脑袋上。”兰甘顿一顿,一口痰吐在车厢地板上,又很恶心地用鞋底蹭了蹭,“你们还别说,沙丘看着真挺美的,要是再有一队骆驼就妥了。”“美个鸡巴!一泡屎到了你那儿都他妈又软又糯入口即化。”胡天垮坐着,两条腿一直伸到了对面白雪歌的座位底下,“真是一泡屎。每个沙丘都他妈像一泡屎。”“还行吧,起码草长得比我想象中多。”我笑起来,一个长着黄绿色骆驼刺的小沙包从车窗前掠过,“是吧,白雪歌?”“怎么了?”手托着下巴正在发呆的白雪歌像被惊动了,“你说什么?”“我问过列车长了,只有第一次坐军列的人才喜欢靠窗坐。”车红旗铁青着脸,“我劝你们最好离窗户远点,不然到了基地,兜里全都是沙子!”第一章
时光之炉我们是多么欢欢喜喜地使自己沦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啊!——《白鲸》第一章1你信吗?第一个看透沙漠的人居然是胡天。当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成吨的时光已如发射筒内冷弹而出的“C-300”导弹,“嘣”一声蹿上半空,腰身一扭,屁股腾起大团烈焰,转眼就他妈没影了。“问个问题。”很多年前,一个冬夜,电话里的胡天严肃又低沉,“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你问的这叫屁话。”我说。考虑到认识我之前,胡天一直以为广西的首府是桂林,而“阿拉伯国家”就是一个名叫阿拉伯的国家,所以我又说,“这是沙漠啊,白痴。”“你没明白我意思。我没问你这地方叫什么,我在问你沙漠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在我的印象里,胡天只有提起他爸才会这么咬牙切齿,“不知道吧?我告诉你,沙漠就是一个,我操,怎么说呢,就是一个专门把人搞成傻帽的地方。你、我、所有到这儿来的人,一个个全他妈都得变成傻帽!”胡天说这话时,距我们军校毕业分到这个位于沙漠深处的空军基地才没多久,连一次正儿八经的沙尘暴都还没见过。对自己一无所知的事物妄下结论,跟一个新兵端着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打了八发子弹就以为自己是施瓦辛格一样欠踹。我快速检索了一下曾经把胡天搞成傻帽的种种因素:站军姿、背条令、整内务、刷厕所、紧急集合、野营拉练、四百米障碍、五公里越野、单板机编程、电路图绘制、轻武器射击、炊事班帮厨、单杠练习以及任何一个练习、英语四级考试以及任何一次考试。换言之,军队里任何一件微小的事物都足以使胡天陷入巨大的困境,遑论眼前这片茫然无际又不怀好意的沙漠。“少他妈扯上我。”想到此处我咧开了嘴,“沙漠真要能把谁搞傻帽的话,这个傻帽舍你其谁呢?”忘了胡天是否与我就此问题继续争论下去。我只记得胡天认清了沙漠的本质之后很快就消失了。一天吃过早饭,胡天找队长请假去基地政治部干部科办军官证。他说毕业几个月了连个证件都没有,军校学员证早已过期,他成了一个副连职黑户,取个包裹还得先穿越八公里戈壁滩去团站机关开证明,否则军邮所的兵拒绝相信站在柜台外面这个晃着大脑袋的家伙果真就是他所声称的自己。如蒙队长开恩,让他跟着队里拉猪饲料的车去趟基地机关,定当感恩戴德涌泉相报。队长没好气地告诉胡天,他目前正处在见习期内,正式任职命令还没下来,干部科不可能给他办理证件。可胡天仍然强烈要求去碰碰运气,表示办不成也没关系,起码能帮着往车上装装猪饲料。队长一向把胡天视为军马群中混进来的一匹斑马,除了一身艺术的条纹之外屁用不顶,但也许是头一次见到胡天主动请求出公差,要么就是认为让这号不知天高地厚屎香屁臭的生瓜蛋子去碰碰钉子有百利而无一害,竟然破例开恩允了。去基地机关的路上,胡天站在扔着一摞空麻袋的卡车大厢上不停地嗷嗷叫,嘴张得比蒙克《呐喊》里那个长着西葫芦脑袋的家伙还要大上一圈。冷硬的漠风大耳刮子一般把胡天的嚎叫扇得七零八落,据当时坐在驾驶室里的副队长和司务长回忆,胡天的叫喊只能与一个不愿清理猪圈的屌兵故意把铁锹拖在水泥地上发出的噪声同工异曲,不可与他画在政治教育笔记本上那些曼妙动人又姿态放荡的祼女相提并论。他们一致认为,胡天的叫声尽管瘆人,却并非是绝望的惨叫,更近于狂喜的欢呼——一个拉到刑场即将枪决却突然被宣布无罪释放的死囚顶多也就兴奋成这个德行。到机关办公楼前还不到九点。等胡天笨手笨脚爬下大厢,副队长摇下车窗探出脑袋,叮嘱他不论军官证办成与否,都务必在十点半之前赶到生活服务区豆腐房门口集合出发,以便赶回连队吃午饭。副队长自感虑事周全,岂知胡天已经看穿了沙漠的底细,下定决心要去挑战人生道路的交通规则,横闯红灯高悬的三岔路口。副队长带人一边装豆腐渣,一边算计着给胡天留下几麻袋更合适。多了吧胡天搞不定,少了吧又太便宜这小子。哪知道装完车也没见胡天的影子。副队长认为胡天是故意拖延时间逃避公差勤务,火冒三丈,骂骂咧咧又等了一个钟头,眼见下班时间到了,胡天依然没有出现。副队长按捺不住给干部科打电话,却被告知上午根本没人来办军官证。要是晚几年,副队长会掏出手机直拨胡天,问题在1997年初的沙漠,手机这种东西听上去跟涨工资一样遥不可及。副队长先是怀疑初次来机关办事的胡天迷了路,司务长立刻否定了这种想法。基地机关所在的0号地区一共也没多大,而且只有一个比篮球场大不了太多的生活服务区,家属院随便哪个流着鼻涕的小孩都能提供精准的坐标。副队长气得猛踢麻袋也无济于事,不得不跑到机关办公大楼去打探消息。值班干部翻了翻访客登记本,上面并没有胡天的名字。副队长龇着牙回到豆腐房,发誓等胡天回来以后,非把他用豆腐渣活埋了不可。
又等了一个钟头,副队长坚持不住了。他让司务长留守,自己带着车在0号转了一大圈。他希望回来时胡天已经站在豆腐房门口俯首待罪,司务长则盼着副队长会将胡天捉拿归案。结果他们都绝望了。不祥的预感笼罩着豆腐房,副队长终于意识到,这是一次早有预谋的行动,而自己扮演的是个愚蠢的角色。所以在电话里向队长报告时他说,胡天很可能已经逃跑了。“扯鸡巴淡!”队长不以为然,“一个新兵跑了还说得过去,他一个新干部干啥要跑?”“也不好这么说。我刚分来的时候也想跑来着,可惜最后没鼓起勇气。”副队长说,“这种屌地方……你就从来没想过跑吗?”队长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反复强调,别说胡天不可能逃跑,就算想跑也不可能跑得掉。没有军官证也没有军人通行证,想在由陆军老大哥把持的军用火车站无证购票,难度不亚于把假钞存进银行。试图靠两条长满黑毛的细腿徒步离开基地,那未免太不理智了。一头品性顽强身形壮硕长着四条腿三个胃外加两个驼峰的阿拉善骆驼想要穿越沙漠走到黄羊滩车站少说也得三天,而胡天两手空空甚至连个水壶都没背。基于此种分析,队长让副队长先别声张,也许再过十分钟,胡天就会连滚带爬哭着回来伏地请罪了。胡天的队长和我犯了一个毛病。我们都低估了胡天。我认为胡天那颗画满了2B铅笔线条的冬瓜脑袋不可能迸出什么震撼人心的思想火花,队长则认定胡天缺乏逃离基地的雄心、胆识、方便面和交通工具。然而就像一滴水滴进了沙漠或是一粒沙丢进了大海,一滴水滴进了大海或是一粒沙丢进了沙漠也行,总之胡天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个泡都没冒。金乌西坠,玉兔东升,胡天依然没有消息。队长彻夜未眠,在黎明的晨曦中给0号火车站验证处打电话。对方正告队长,就算一夜之间海枯石烂,没有身份证件和通行证也休想靠近军列半步,这种询问完全是对验证处全体同志的侮辱。到了中午,队长的精神支柱即将崩塌,不得不硬着头皮给团站机关上报了胡天“逾假不归”的情况。当闻讯赶来的团站保卫股股长手持改锥,准备撬开胡天宿舍内务柜上的挂锁时,队长仍无法想象,在距离最近的黄羊滩车站一百八十公里的沙漠腹地,一个连五公里都跑不下来的新干部究竟能走到哪里去。胡天的内务柜里乱七八糟地塞满了各季军装和酸臭的内衣裤,掏完衣物,露出一个椭圆形的铁盒。揭开盖子,里面放着一支0.5毫米的黑色碳素签字笔和一些笔芯,几根削好了的中华牌铅笔,一把功能齐全的瑞士军刀,一把塑料三角尺,一个红色的圆形印章,一盒印泥,几张胡天的一寸免冠军装照,外加几张对折的十六开白纸。翻开纸,上面是几张未完工的军人通行证。就算这样,被胡天视为次品淘汰的伪造通行证上,“兹有我部×同志携带×枪支、子弹×发,从×出发,经×前往×,请予接洽为盼”的粗宋体字仍足以乱真。保卫股长朝着印章呵了口气,用力摁在一沓报纸上。报纸空白处现出的一圈红字——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第七综合训练基地第四十二站司令部——鲜艳夺目字迹清晰,没人能说出这跟锁在团站军务股铁皮柜里那枚公章印出的字样有何区别。“真他妈人才!”保卫股长击节赞叹。仿造的通行证足以证明胡天的失踪早有预谋,可光有通行证没有军官证他同样走不了。军官证有红色塑料封皮和带着水印的进口内芯纸,上面加盖基地政治部的钢印和证件专用章,这玩意靠铅笔是画不出来的。还是保卫股长有主意,让队里赶紧查一下全体干部的证件都在不在。不一会儿,一个呆头呆脑的中尉技师报告说,前几天胡天毫无来由地请自己喝了一次啤酒,现在他才发现自己的军官证不见了。保卫股长问了他的名字,再打电话给0号火车站验证处,果然在一天前的旅客名册上找到了这个被利用了的名字。胡天伪造了军人通行证,又在偷来的证件上贴了自己的照片,就这么混上军列扬长而去。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至于骗来的证件换成胡天的照片后,照片右下角的钢印如何解决,无人知晓。不过大家都相信,这对胡天来说一定不算问题。很多年后的一个夏末,我带着两台东风卡车在巴彦苏木附近搜索一发失控自毁的“红-12”导弹残骸时走错了路。我爬上沙山,在望远镜里发现了一丛绿树,这才第一次前往93号——和基地机关所在地0号一样,93也是个保密代号——它的正式番号是四十二站第九光学观测队。狼狈的我们在93号受到热情欢迎,这我理解,毕竟他们好久都没见过生人了。当聊到我是胡天的同学时,队长立刻叫炊事班上酒。直到他兴奋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当年胡天就是顺走了他的军官证,才得以逃离这片在月球上也能看到的沙漠时,我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激动。他问我是否知道胡天的下落,我赶紧笑笑说我怎么会知道呢,那他妈都是上个世纪的事了。酒足饭饱后,我爬上半球形的观测台四处张望。那时我自认对沙漠已很熟悉,然而在那个明晃晃的中午,眼前一切仍令我眩晕。从观测台到微曲的地平线之间任意一个角度望去,都看不到任何动物、植物、建筑物和自己的同类,甚至连一片云都他妈没有。也许正是这火星地表一般的死寂深深震撼了胡天,才使他不顾一切要从这里逃往地球。2胡天失踪的消息我很晚才知道。那时我天天在三十九站锅炉房给轰轰作响的锅炉加煤,除了噪声之外什么也听不到。而仅仅两个月前,锅炉房这种地方对我来说还跟监狱、女澡堂、银行金库或者国际空间站没什么区别——你知道它存在,仅此而已。好比我知道自己有一个肝、两叶肺和几米肠子,但我感觉不到它们。一旦感觉到,事情就坏了。大二那年夏天,我突然感觉到了自己包皮的存在,结果就被送去451医院做了环切手术。“你这兵器不行,还没启封就送厂大修。”护士备皮时我紧张得要命,胡天却站在床边嘿嘿笑。“啥兵器?哪来的兵器?”钟军站在床的另一边问。我可一点也笑不出来,只顾死死抓着钟军的手腕。现在不行。我没谁可抓。我手里只有一柄巨大的方头铁铲。一铲煤端起来重心立刻前移,动不动就磕在窄小的炉门上,煤撒下一地,踩上去喳喳响。上完煤,紧接着要用一根高我一头的铁钩伸进炉膛,前后推拉左右摇摆以便把炉排上的煤摊平。按班长老武的说法,煤不摊平就不能充分燃烧,热效低出渣多。老武总结了烧锅炉的种种秘诀,什么“火焰亮黄抽根烟、火焰暗红把煤添”,什么“急关门、快上煤,手脚麻利出炉灰”,还有什么“煤一厚烧不透、煤一薄火就活”。问题是作为热的良导体,那根铁钩子越来越烫,明黄色火舌舔着炉门,热浪激涌而出,一张脸烤得辣疼,感觉皮肤随时都会像锅炉房四壁乌黑起翘的墙皮那样一片片剥落。
我算了算,要把每次新添的煤摊平起码需要五分钟,而我顶多能坚持两分钟。在脸皮即将开裂的瞬间,我会果断抽出铁钩子,“咣当”扔在地上,跑到院子里去降降温。不用担心锅炉。老武会立马顶上我的缺,快得就像被弹夹弹簧顶进枪膛的子弹。他会搞定一切,每次等我重新回到锅炉前,连地上的煤渣都已经扫得干干净净。但凡轮我值班,老武定然跟个鬼一样站在不远处昏暗的墙角,一声不吭地盯着我。团站各连队抽来烧锅炉的一共四个人,他只盯我。其他三个小子清一色的第二年兵,他们在老武面前不敢造次。老武说什么就是什么。循环泵回水说四十度就是四十度,温度不够老武就会用鞋尖里垫着钢片的大头鞋去踢他们的屁股,差几度就踢几下。那三个小子被踢了还嘻嘻笑,仿佛那是种享受。老武肯定也很想踢我,可他当了十来年兵,不会不清楚我迷彩服上那副脏兮兮的中尉软肩章相当于丹书铁券免死金牌。当然,还有床头那本企鹅原版的《白鲸》。那是我从军校图书馆借来后唯一没还的书,封面上一个家伙站在小艇上举着标枪,周边翻滚着青色的海水。这本书就跟放归草野的将军手中仅剩的一口宝刀,能不时提醒老武和那帮二年兵,我跟他们有着天壤之别。“叶技师,上煤不是这个上法,这样炉门开的时间太长,费煤。”刚来锅炉房那两天,老武曾从我手里夺过铁铲,行云流水般唰唰送了几铲煤,然后把铁铲插在我面前的煤堆上,“你看,你应该使点巧劲!”“我他妈最烦投机取巧,想要巧的你找别人去吧!”我一脚踩在铲柄上,挑起的煤渣纷纷落在老武身上,弄得他一张瘦脸涨得通红。我不喜欢老武这张脸。这张脸酷似一枚生着绿色铜锈的战国铲形币,两颊在突出的颧骨下拐了个直角后直达下巴,仿佛一层人皮包着的髑髅。我从来没见过瘦成这副模样的人,正如我从来没见过幅员如此辽阔的铁铲。不合预期的东西往往令人不快。今天早上天不亮,营房股岳助理就开始在锅炉房破口大骂。原因是他发现院子东南角的煤堆缺了一块。那个小煤堆单独存放,煤块大小均匀乌黑发亮,比对面那座大煤堆的煤好烧多了。但老武每次开班务会时都强调,烧锅炉只能用大煤堆的煤,岳助理专门交代过,小煤堆不能动。我问他为啥不能动,老武给不出理由,那就不能怨我。每次往锅炉房里运煤,我只去小煤堆取。手推翻斗车一次五车,离得又近又好烧。不像大煤堆,出的炉渣里净他妈矸石。何况每隔一两个星期,一辆地方农用车就会突突突开进院子,跳下几个人,围着小煤堆嘁里咔嚓,装满一车后突突突又开走了。老武当然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路,却连屁都不放一个。农用车每来一次,小煤堆的造型就会变一次,我一次才取五小车,岳助理不可能看出来。岳助理是个白胖子,如果扣上风纪扣,军装领子能把他活活勒死。他一进了满地煤屑的锅炉房院子,就像一个馒头滚进了炊事班的大锅。我向来以为人一胖就会变蠢,这种观点确实有失偏颇。至少岳助理就很精明,今天一早就发现小煤堆有问题,并且一口咬定起码少了五吨煤。“这是老子专门去后旗买的无烟煤,一吨一百一呢!你个驴日的拿来给我烧锅炉?”岳助理指着老武大骂,嘴像锅炉阀门一样喷着白汽,“我日你爹的个妈!”“是我不对,是我不对。”老武赔着笑,“有时候一忙就给忘了。”“忘了?月月领工资你个驴日的咋没忘?我立马叫财务扣你工资,看你个驴日的还敢忘不敢!”“不敢不敢。”老武低三下四地给岳助理发烟,却被他一把打在了地上,气呼呼地走了。上午值班时,我又走出来抽烟。刚抽了没半根,老武也掀开门帘钻了出来。他瞟了我两眼,看来是想跟我谈谈小煤堆。他替我在岳助理那里打了掩护,我就不好意思不听他的。他要这么想可就错了。也许他自以为是个可以掌控锅炉房一切事物的班长,而在我眼里,他不过是个拿根鸡毛当令箭的家伙。我可没请他替我背黑锅。在我看来,挥起大铁铲把岳助理从馒头拍成烙饼才是正确的选择。老武要是跟我探讨小煤堆的问题,我会给他讲讲这个道理。“听我老乡说,四二站前两天有个新分来的干部跑了,你知道这事不?”我脑子里准备集火射击的高炮炮口正齐刷刷对着东边,老武的话头却从西边冒出来,我一时转不过弯来。“听说跑掉的那个干部自己画了个假通行证,直接到0号买票上车走了。”见我没吱声,老武笑一下,“你们这些念过大学的还真是不一样。”一瞬间,我想起了胡天和他画的那些裸女,以及他关于沙漠会把人搞成傻帽的歪理邪说。我立刻扔下老武奔回值班室,手刚摸到电话,它却先响了。“小叶,赶紧到机关办公楼二层会议室开会。”世界上最烦人的声音出现了,“五分钟能到不?”“到不了。”我立马切换一个冷嘴,“我忙着呢。”“忙什么?”“在锅炉房还能忙什么?加水,上煤,出灰!”“赶紧来开会。”袁门像是没听见,“基地机关来人召集的会,就等你了。”“教导员,我现在归锅炉班管。”我说,“有事请找我们班长。”“小武对吧?你叫他接下电话。”“对不起,他不在!”没等袁门说话,我“啪”地按一下叉簧,开始拨胡天,可连拨五十遍,始终占线。又打到测试队找兰甘,被告知兰技师去机关开会了。再打新兵连找钟军,也说去机关开会了。车红旗和钟军都在新兵连当排长,我应该顺口再问一句车红旗,想了想还是算了。我现在跟他关系比较微妙。我抓着电话想了想,决定问问白雪歌。“我亲自来请你,这下总可以去了吧?”不料号还没拨完,袁门突然冷飕飕地出现在了门口。“噢,对,要给你们班长请假。”他说着退出门,冲着锅炉房深处大喊,“武攀!”老武高声答“到”,从锅炉房里跑出来。一见袁门,马上立正敬礼:“教导员好!”“武班长,我来叫叶春风去开个会。”袁门笑笑,“给你请个假。”“教导员,你这是往死里折我哩!”老武满脸通红拼命摆手,“叶技师是你加注队的技师,是你的部下,你就别拿我个小兵开玩笑了。”
“临时隶属关系也是隶属关系,按级请假没错。”袁门上下打量一番老武,“最近怎么样?”“就那样吧。”“有动静没?”“没啥动静。等停了暖回去再说吧。”老武咬咬嘴唇,“教导员你呢,春节回不?”“队长要回,我就算了。”袁门冲老武微微点头,“也不要太着急,不会有啥问题。不过烟别再抽了,你还是在抽对吧?”老武不好意思地揪揪耳垂。弄不清眼前这两个人为什么这么熟,以及他们在聊什么。我搞不清也不感兴趣,只是站在一边,飞快地思考接下来怎么办。“教导员你们忙,我去看看锅炉。”老武走了两步又回转身,“对了教导员,我还没给你报告,叶技师在这很辛苦,一个大学生干部跟我们一样一天三班倒,又脏又累还从来不叫苦,我们都要向他学习哩。”“好,好。”袁门一直看着老武消失在锅炉房深处才回过头看我,“现在可以走了吧?”“一脸煤灰。”我梗着脖子,“我得先洗洗。”“不洗也很精神嘛。”他笑一下,“要洗就快去,我等你。”他这么一说,我反倒犹豫了。为什么他总像个锡箔靶标,照射上去的雷达波全被反射回来?他为什么不暴跳如雷?快点!一二三、跳跳跳!只要他跳起来,我就可以趁机和他来一场期待已久的肉搏。如果我是教导员,遇上这么一个操蛋的部属,最不济也该一脚把床边那个明黄色军用搪瓷脸盆连同里面的牙缸牙刷香皂盒踢飞才对吧。这他妈又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踢一脚有什么关系?我已经绷紧了神经抡起了棍子,结果他拿出来的不是寒光闪闪的砍刀,却是把题着小诗的折扇。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拿出手的理由,只得抓起大头帽蹬蹬蹬往外走。3主持会议的中校是团站副政委。在他身边居中落座的另一位中校应该是基地机关来的领导,细眉细眼的面孔有些眼熟,却死活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直到副政委斜过身子恭敬地请他讲话作指示,我才想起他是基地政治部干部科冯科长。刚到基地报到时,我们几十号刚分来的军校学员和特招的地方大学生都住在0号招待所等待二次分配,冯科长曾代表基地首长来看望过我们,还给我们讲过一次话。我记得冯科长温文尔雅谈吐不俗,引发了很多掌声和笑声,不过现在他看上去却非常严肃。“大家可能已经听说了,前两天,四二站九队的胡天同志利用仿造的证件不假外出,到现在一直联系不上。今天专门把你们几位请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胡天同志的情况。”冯科长的目光从我们脸上扫过,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让他显得很斯文,“在座的同志都是胡天的军校同窗,我希望大家本着为同学前途命运高度负责的态度,认真仔细地想一想,看看有什么线索,好帮助我们尽快找到他。”会议主题一明确,我立刻头大如斗。我想起半个月前那个晚上,胡天在电话里很沉重地通知我,他已经无法再在沙漠待下去了,必须想办法离开。当时我劝他继续坚持,直到他爸心软后把他从基地调走。“没戏了。我给我爸讲了,要是春节前还不把我弄走,我就把他跟那个女研究生的事告诉我妈。你猜他说啥?他说我要敢把这事捅出去,他只能跟我妈离婚。你不知道我老爹那人,他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要真是那样,我妈就太可怜了。”胡天幽幽地说,“话说到这个份上都没用,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什么办法?”我想不出胡天能有什么办法。入校第一次去澡堂,我提醒他穿三角内裤时较窄的一面应该朝前,他才明白为什么这十几年来内裤总是夹在屁股缝里。帮厨时安排他削土豆皮,每个土豆他都切六刀,在案板上摆了一大堆立方体,气得炊事班长差点拿剔骨刀剁了他。一上课,他就用学校发的2B制图铅笔在笔记本上画各种祼女和她们身上那些神秘的部位。每次考完试,队长都对胡天的成绩秘而不宣,然后觍着脸去找教员替胡天说情。跟着倒霉的是我。队长会勒令我给胡天补课。谁叫你是他班长?谁叫你成绩好?补考通不过我拿你是问!没办法,我只好耐着性子翻来覆去给胡天讲拉格朗日中值定理、热力学第一定律或者天线工作原理,他好像也耐着性子坐在一边听,可到了最后还是一问三不知。综上所述,我认为胡天不可能有什么办法。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他爸。他爸身为我们军校的少将教务长,主管全校的教学训练工作,却连自己唯一的儿子都搞不定,只好把企图献身艺术的胡天一把塞进军队大熔炉。但恨铁不成钢的胡教务长可能没想过,要想百炼成钢,胡天首先得是块铁,而且他被塞进去的地方确实得是座熔炉,而不是一个锅炉。否则的话,胡天的下场就会跟我铲进锅炉的煤一样,最后全成了渣。“我准备闪了。”胡天像是用手捂住了话筒,呼吸声像风吹动窗棂,“春风,咱俩一块走吧。”“走?上哪去?”“我不是给你说过吗,我有个发小的老爹转业以后下海了,在深圳开了个公司,开着大奔带着小蜜,爽得一塌糊涂。可惜命不好,去年出了车祸,咣一下死了——操,你说我爸怎么还不死?”胡天惋惜地叹口气,“现在我发小成了老板,咱们直接投奔他去,吃香的喝辣的,多爽!”“你想逃离部队?”我这才反应过来,“你他妈疯了!”“我还从来没这么清醒过呢。我必须在变成傻帽之前走掉,离开城市文明我无法生存。”胡天说,“怎么样,一起吧。你这么牛×的人才都被弄去烧锅炉,这地方还他妈能待吗?”胡天戳到了我的痛处,但这对我来说远远构不成逃离部队的理由。高考填志愿时,我妈想让我跟她一样学医。我可不想像她一样天天拿着手术刀给人开膛破肚。我所有志愿全部填的是军校。当兵不好吗?我就喜欢当兵。再说我考的是军校,出来以后就是军官。儿子你癫啊,我们那个年代你当兵可以,有点才的人确实大都去了军队。现在是什么年代?现在是商业时代,和平与发展是当今世界的两大主题你懂不懂?你看看考军校的都是什么人,那都是农村孩子,因为军校不用交学费,可妈还能让你缺这个钱吗?妈辛辛苦苦工作还不是为了你!帮腔的还有我姐。她原来答应我考上大学就送我一个索尼WALKMAN,现在全不认账。我说的是清华同济那样的大学,军校也能叫大学?清华同济算个屌,能直接跟国家兴亡挂上钩吗?等打起仗来,你们全都得靠我罩着。哈哈,人家都忙着跟钱挂钩,你还跟国家挂钩。你以为国家是条黄鳝,谁稀罕上你的钩?只有我爸没说什么。他高中时参加招飞,一路顺利,没想最后一轮体检前打了一场篮球,撞断一根肋骨,没当成空军飞行员,却成了个小公务员。不管怎么说,我毕竟上了军校。高考志愿我填的全是军校,入伍宣誓的那一刻,我激动得浑身发颤,地球都为之小了一圈。即使毕业几个月来诸事不顺块垒难消,但我仍旧喜欢穿军装不是吗?几十年后没准我就是基地司令员,甚至还可能像胡天他爸一样当上将军,怎么可能跟着胡天逃离部队,隐姓埋名去当个打工仔,这他妈也太荒唐了吧!
“别胡来啊。”我说,“过几天被抓回来,那你可就真傻了。”“放心吧,谁也不可能找得到。”“你听我的,千万别胡来。千万千万。”跟胡天聊天我从来没这么严肃,“我他妈没跟你开玩笑!”“你看你看,你还当真了。”胡天顿一顿,又嘿嘿笑起来,“我逗你玩呢。别说这地方根本跑不出去,就是真跑了,你也不会把我卖了,对吧?”“那可未必。”“我知道你不会,咱俩是好兄弟,是不是?”这点我没法否认。胡天什么事都给我讲。泡过的姑娘、去过的地方、吃过的好东西、要好的哥们儿和丢过的人,包括他周末拿着私配的钥匙去他爸办公室偷钱,当场撞见老人家正露着屁股跟自己带的一个女博士“开展活塞运动”这么禁忌的话题都说,好像主人公根本不是他爸,而是他妈的三级片巨星。他给我聊过的那些秘密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绝对的信任带来的是绝对的义务。事实上那个电话打完以后,我连着一周天天都给胡天打电话。还好,他每次都在,而且再没提过要跑的事。谁能想到我都要把这事忘了的时候,他会突然跑了呢?“胡天的父亲你们都认识,是一位军队高级干部,学识渊博,很有声望,政策水平也很高,他专门给基地首长打了电话,急切盼望我们尽快找到胡天,依纪依规严肃处理。如果胡天真的是逃离部队长期不归,那问题就严重了。”冯科长又说,“我希望大家伸出手,让胡天在不慎跌倒的时候拉他一把,不要让一个年轻干部人生刚起步就摔得头破血流,你们说呢?”大家都低着头不吱声。副政委催促了几次,大家依然沉默。沉默也没错。大家是胡天的同学,又不是胡天的胶鞋,胡天要不说,谁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去向。那我呢?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拥有别人的秘密一点都不好玩。深圳。发小。大奔。我抠着指甲缝里的煤灰,只希望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穿迷彩服的小伙子,”冯科长见围歼不成,决定逐个击破,“你先说说。”我吓了一跳,想一想才开口:“毕业后我们联系不多,一下也想不出什么。”“再好好想想,想起什么随时都可以说。”冯科长看我一眼,接着又点兰甘,“你说说。”“上军校我和胡天不住一个宿舍,交往不多,不太了解。”兰甘眨眨眼,“我估计过两天他就该回来了吧,香港马上都回归了,他还能跑到哪去?”“领导问啥就答啥!”副政委沉下脸,“上级机关领导在这里,抖什么机灵?”兰甘的小脸立刻刷白,转眼又变得通红,赶紧低下头。“胡天人挺不错的。上学的时候经常请我们看电影。每次有好电影他都能弄来不要钱的票,还都是中间的好位子。他还会画画,给我们宿舍每个人都画过一张素描,我现在还留着呢。”接下来是钟军,“他母亲人也特别好,有一次我们去他家玩,他母亲一个人给我们七个人包饺子——”“这个就不用讲了。”冯科长用笔轻轻敲了几下桌面,“你主要帮我们分析一下胡天为啥跑,还有他可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好不好?”“噢,是这样。”钟军挠挠头,“那我就不知道了。”“小白,你也说说?”冯科长微笑着点了白雪歌。她低垂眼帘一动不动,白色高领毛衣一角从她冬装翻领露出来,真是美极了。“胡天怎么能这样,别人不管就算了,连自己爸妈都不要了吗?”好一阵白雪歌才开口,说话竟然带着哭腔,“太不负责任了!”我要跑了白雪歌会伤心吗?这个问题让我有点难受。冯科长端起杯子轻轻吹着茶叶,又细致地啜了一口。就在他放下杯子的瞬间,椅子腿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一声尖叫,车红旗站了起来。“报告首长,我想汇报一下。”“好,请讲。”冯科长抬起头,“不用叫我首长,叫我科长就可以了。”“是,首长。我叫车红旗,现任三九站加注队氧化剂中队技师,目前抽调在新兵连担任一排长。其实我对胡天还是比较了解的。因为军校四年里,我一直担任学员模拟连连长,也是同批学员里第一个入的党,经常配合学员队领导参与教育管理工作。胡天的确很有才华,但他一直不太安心在部队工作,上学时作风就很稀拉,怕吃苦,公差勤务能躲就躲,成绩也一直比较靠后。我经常和他谈心,给他做工作,后来他确实也有所改观。毕业以后我们不在一个站,一直没联系过。不过我认为,胡天在离开基地之前,肯定有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这里面还是有迹可循的。”车红旗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大家都在看他,冯科长也看。我不知道车红旗究竟在说什么,只等着他赶紧说完了事,谁知他却把脸转向了我。“春风,学校里你可一直是胡天的班长,同学里就属你俩关系最好了。咱俩在队里的时候,他不是三天两头给你打电话吗?刚才首长说这事关系到胡天的前途命运,说得太精辟了。”车红旗面色潮红两眼放光,“春风,你要知道点什么就赶紧说吧,咱们得赶紧把胡天找回来啊!”“我凭啥应该知道?”我瞪着车红旗,好一阵才想起说话,“同学之间闲聊几句不行吗?”“春风你别误会。我不是那意思。”“那你啥意思?”我气坏了,“你到底啥意思?”“不要急,慢慢说。”冯科长冲我摆摆手,“好好回忆回忆,你们最近一次打电话是什么时候?”“前几天吧。具体时间记不清了。”我抬一下眼赶紧又放下。这个时候我无法跟任何人对视。我使劲想给自己弄出一个诚恳的表情,可越这么想就越感觉心虚。“都说了什么?”“也没说什么,就是闲聊。”“闲聊也有点内容吧。”说了什么呢?每次和胡天打电话,他都在抱怨沙漠,而我都在说白雪歌。或者我挖苦他总是抱怨沙漠,他嘲讽我总是说白雪歌。我说的是爱情好不好?爱情个屁,你敢说你不想操她?滚鸡巴蛋!我他妈早想滚蛋了,这屌地方谁愿意待?这就是我跟胡天的聊天内容,而这些话显然不便放在桌面上公开讨论。
“真没啥,都是同学之间闲扯,没一句正经话。”“再仔细想想。”“确实没说啥。”“我就不信你一句都记不得!”副政委冷不丁冒了出来,“你到底是记不清还是故意不说?”“记不清了。”“你把头抬起来!”副政委抓着我不放。“我真的记不清了。”我抬起头,两眼看着桌面嘟哝,“你们要不信我也没办法。”“什么态度!”副政委突然大吼一声,“领导问你话你这就这样子回答?我一看你小子就不老实!你给我站起来,听见没有,站起来!”这他妈算怎么回事?我浑身僵住,血直往头上涌,泪水一下盈满了眼眶,而我还不能让它掉出来。副政委是中校副团,我他妈才是个中尉副连,他叫我站我不能不站,哪怕我只想挥起锃亮的方头铁铲直取他的首级。“你给我听清楚,要是知情不报,到时候连你一起处理!”副政委又吼,“你听明白没有?”“我听不明白!”这下我憋不住了,“跑的人是我吗?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相信你们枪毙我啊!”袁门上前拉我,我一把甩开了。我他妈活了二十二岁,当了四年半兵,还从来没受过这种气。也可能军校时我净受表扬了,所以才会气得浑身发抖,站立不稳。“好了好了。”冯科长笑一下,“不知者不为罪,今天先到这儿吧。”出了会议室,车红旗正没命地往楼梯口方向逃窜。我猛跑几步追上去,一巴掌打飞了他的大头帽。“我错了我错了。”车红旗捂着脑袋,“我担心胡天,也是一片好心啊。”“真鸡巴小人!”“我就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再说我也没瞎说啊,你俩关系本来就比别人好!”车红旗义正词严,我一时竟无言以对。猛回头,白雪歌迎面走了过来。正想跟她打个招呼,袁门却从会议室门口闪出来:“叶春风,你回来!”“下次再他妈给我玩阴的,”扔下车红旗走出两步,我又回转头,“看我不打死你。”4“嗯,加注队的小叶,叶春风。”冯科长坐在我对面,带一丝笑。副政委被他支走了,偌大的会议室只剩我们两人。“你的情况我知道。高考分数够上清华,军校期间表现优异,一直担任骨干,年年都是全优学员,得过全省高校英语演讲比赛第一名,大学生数学建模竞赛一等奖,还保持全校五公里武装越野比赛纪录……对了,还立过一次三等功。”冯科长说,“更难能可贵的是,你毕业本来可以留校,却自己主动要求到基地工作,来了以后又主动要求去烧锅炉锻炼自己,做到这一点非常不容易。我希望你很好地成长进步,不要为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影响到你自己。明白我意思吗?”“明白。”冯科长一口气说出了我军校生涯中最辉煌的成就,这让我既慌乱又感动。“那你能说说胡天到底去哪了吗?”“科长,他真的没说过。”“再仔细想想?”“真没说过。”“那好,”冯科长沉吟一下,“你先回去吧。”回到锅炉房,我心神不定。干脆端起盆去洗澡。锅炉房一角的那间小浴室可算是此地唯一的好处,可以随时洗澡。最多时我一天洗过三回,不然总感觉潮湿的睾丸上沾满了煤灰。我还经常邀请白雪歌来洗。胡天说过,女人最喜欢洗澡,只要洗个澡她们就会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比洗澡前白嫩上个十几倍。这些方面胡天向来高明。那间小浴室虽然黑得像菜窖,白雪歌依然很感兴趣。美中不足的是她来时总带着同屋的李凝。李凝是西工大特招的本科生,到了基地谁也不认识,正好和白雪歌一起分在团站司令部技术室,无可选择地成了室友。不过我也不能要求太多了是不是?只要白雪歌带来的不是男人,我都不会计较。每次蹲在煤堆旁边,一边看着墙上的温度计,一边听着小浴室里的说笑声,想象的翅膀根本夹不住。目送白雪歌抖散湿漉漉的短发,把脸盆卡在腰间,散发着迷人的香味离去时,我都会钻进小浴室感受一下她的气息。有几回她们走后,我急不可耐地把自己扒个精光钻进浴室,在残留的洗发香波味道里接着展开想象。跟白雪歌共浴的场面如此活色生香,每次洗到最后我都不得不把水调凉,好让我身上那枚上架的导弹从发射状态缓缓退出。洗完澡,换一身干净的作训服,我径直去了技术室。敲了好一会门,白雪歌总算出现了。她只打开一条门缝,不太友好地看着我。“干吗?”“刚才开会看你不开心,过来看看你。”“谁说我不开心了?”“你看,你现在就不开心。”我满脸堆笑,“我知道你生胡天的气。这家伙太不像话,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了,确实气人。”“你说什么呢?他跟我有什么关系?”白雪歌冷笑一声,“就算我生他气,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别生气啊,我就那么一说。”我赶紧解释。“我说了我没生气,没生气!”白雪歌突然抬高嗓门,“还有事吗?没事我要休息了,我头疼!”门“砰”一声关上,好像在我脸上打了一拳。搞不懂这是怎么了。我记得第一次跟白雪歌说话是在学校图书馆书库里,两排书架之间,空气弥漫着旧书好闻的味道。那时我大三,而白雪歌入校也有大半年了,我每时每刻都在注意她,可我们从来没说过话。对于我喜欢的姑娘,我总是不知道怎么说话。潜藏于心的感觉如三千弱水,而我缺一只瓢。我侧过身子给她让开路,她却在我身边停了下来。叶春风,祝贺你呀!她微笑着轻声说。我知道她在说我刚得的那个英语演讲比赛的奖,可那时我心跳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跟个傻瓜一样露出痴呆的笑容,然后看着她消失在书架尽头。那时候我们并不熟悉,但后来我们不是终于变得熟悉又亲密吗?大四最后一个学期,我俩常去服务社二楼的饺子馆吃饭,要么就去教保处的餐厅吃冷饮,花五块钱看一场镭射电影。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我俩一起看《本能》——一个姑娘会和她讨厌的人一起去看《本能》吗?我们在夜色中的樱桃林里拥抱,在声控灯坏掉的教学楼楼梯上接吻,可为什么到了基地,一切全都不对了呢?
站在路边抽了根烟,才拖着两条腿蹭回了锅炉房。一脚踹开值班室的门,门却撞在老武的后背又弹了回来。这时我才看清床边坐着的是谁。“小叶,我想了想,还是再找你谈一次。”冯科长看着手里的本子,“刚才我让通信科帮我查了一下程控机上的通话记录,从你毕业到现在,胡天他们九光队和你们加注队一共有三百四十四次通话。当然,这不能说明什么。不过从十一月十五号——也就是供暖那天——开始,九光队跟你们这里一共通话五十一次,最近一次是在一月三号星期五晚上,而胡天是一月六号星期一早上离开的。刚才我问过了锅炉班的其他战士,他们都说在九光队不认识任何人。”我感觉腋下的汗水顺着皮肤流到了内裤边缘。“我想让你仔细回忆一下,这五十一个电话里胡天有没有说过什么?”冯科长似乎还残留一丝一个小时前的笑意,“我还要提醒你,千万不要被所谓的哥们义气所左右,这东西不仅害人,而且害己。我希望你站在党性原则的高度来看待这个问题。错误是胡天犯的,跟你没任何关系,但要是知情不报,这错误就有你一份了。这道理不用我多讲吧?”“科长,我们是经常打电话,但真的都是闲聊。”我嗫嚅着,“他没说过他要跑。”“小叶,我觉得你可能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逃离部队情节严重的话,那是要判刑的。胡天是你的同学,你的朋友,他现在一时糊涂犯了错误,你难道不应该尽你所能帮他迷途知返吗?”我沉默着。“你其实知道,但就是不愿说,对不对?”“我没有。”“这里就我们两个。你说什么我都会替你保密。”冯科长说,“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一季度基地机关要调入干部,好几个科长都让我帮忙推荐人选呢,我觉得以你的条件,去哪个科室都没问题,你觉得呢?”“科长,我确实不知道。”胡天的老底已经都到了嘴边,可我就是没办法说出来。“叶春风同志,我代表组织,也代表基地首长和胡天的父母再问你一次,最后一次,请你负责任地回答我。”冯科长兀地提高了嗓门,“胡天到底去哪了?”我感觉自己快顶不住了。脑袋里像开了一台七十五千瓦的柴油发电机,震得我头皮发麻。我只能拼命咬着牙。我不能说。不能。胡天确实是个混蛋,可只要一松口,那我立刻就会变成一个比他更加混蛋的混蛋,我他妈这辈子都会从头到脚恶心死自己。“我不知道。”“叶春风,你让我很失望。”冯科长阴沉着脸,“非常失望。”我定定地站在屋子当中,看着冯科长起身戴上帽子,拉开门走了。不知站了多久,我才拖着两条腿出了门。我必须回趟加注队。我得找罗慕说说这事。除了他,不可能再有谁能帮得了我。“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同学去哪了?”罗慕小心关上门,劈头就问。还没等我回答,他又说,“算了,你也不用告诉我。真相在你脑子里,你不说,谁也不能把你脑袋撬开看。现在的关键不在这儿,关键在于你的态度,你明白吗?”“不明白。”“不管你知不知道你同学去哪了,你在冯科长面前这种表现,都会让他认为你在隐瞒不报。”罗慕隔着闪着绿光的眼镜片盯着我,“现在只能这么办。如果你知道,那么马上给冯科长打个电话,今天就打,不在办公室就打家里,尽快把实情都告诉他,那这事还可以挽回。如果你确实不知道,也马上给冯科长打个电话,主动向他承认错误,说你今天态度不好,主要是因为副政委训了你,一时接受不了,所以回答问题带着抵触情绪。你必须要让他感觉到你在这件事情上没有撒谎,特别是要让他感觉到,你的态度非常诚恳。”“这我干不了。”我有点失望,“还有更好的办法吗?”“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罗慕说,“这么给你说吧,军人逃离部队这种事从来都归保卫科管,为啥来的是干部科长?道理很简单,因为基地保卫科长刚确定转业,新科长还没到位,没人管事。你那个同学的父亲又是个高干,基地首长肯定很重视,认为冯科长能力强,能把人找回来,所以才会把他派来处理。现在呢?事情他没办成。没办成回去就不好交差,在首长面前就会失分,就会认为自己很丢脸,就会把账都算在你头上。”“可我已经说过我不知道了啊。”我说,“说了起码十遍。”“我只是建议,电话打不打看你自己。不过我还是建议你打一个。曹操早就说过,不可慕虚名而受实祸。曹操是什么人?明白人。人类历史上其实没几个明白人,大部分人还没明白过来就已经死了。冯科长人家是干部科长,身居要职,级别也比你高多了,你说几句软话有什么丢人的?”罗慕停了停,“说句你不爱听的,有时候你真得学学车红旗,跟领导相处这方面,他真比你灵光多了。”要换别人这么说,我会很不高兴。但罗慕不同。从职务上说,他是上尉副营、加注队副队长,然而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我军校同队同专业的师兄,可惜我入校时他已经毕业了。我俩关系密切起来的直接原因是有一次在菜地闲聊,我随口提起他曾在母校学报上发表的几篇论文,而且还能说得出标题和主要观点,并就此与他探讨了几番,这下让罗慕顿感遇上了知己。作为加注队分管后勤的副队长,罗慕主要负责炊事班、菜地、大棚和猪圈,菜长得越好猪养得越肥他就离自己的专业越来越远,平时没人跟他探讨什么无线电自动控制或者三自由度陀螺仪之类的话题,就像没人会和一只兔子探讨怎么啃肉骨头的问题。基于惺惺相惜的原理,虽然我跟车红旗一起分到加注队,但罗慕明显跟我更亲近。他其实只大我五岁,但他蹲个坑也要拿本繁体直排的《通鉴纪事本末》来看。我刚分到加注队时他在看“匈奴归汉”,我被弄来烧锅炉时已经到了“祖逖北伐”。从这个意义上说,罗慕的主意并非来自长我的那五岁,而是来自上下五千年。长这么大,我没服过谁,但我服他。有这层感觉垫底,罗慕偶尔说两句重话,我也不会介意。我只是不喜欢他拿我跟车红旗比。“那是,他能借着胡天的事在会上吹嘘自己,还顺手把我卖了。”我说,“反正我是干不出这种事。”
“所以我说你没他灵光。”罗慕笑笑,“他是为了在冯科长面前留印象,这点你还看不出来?所以我建议你还是尽快给冯科长打个电话,千万别把印象搞砸了。冯科长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力水平在全基地绝对是最拔尖的。车红旗那么积极地要给他留个好印象,你难道要专门给他留个坏印象?我要有机会,我也得赶紧争取在他面前留个好印象呢。”“这事跟你又没关系。”罗慕把我弄糊涂了,“你留什么印象?”“冯科长年后就要来站里当政委了。”罗慕吃惊地望着我,“你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5整个光秃秃的冬天,我在锅炉房院子里抽烟时,见得最多的就是成群结队哇哇乱叫的乌鸦,还有车红旗和钟军。搞不懂沙漠里为什么有这么多乌鸦。中午我看到《白鲸》那一页说,“裴廓德”号捕鲸船到达好望角洋面,遇上了成群的乌鸦。大海上的乌鸦好办,沙漠一带的乌鸦所过之处尽是白色的稀屎,很难把它打扫干净。但这也远没车红旗和钟军经过时留下的东西令我烦躁。每天在锅炉房门口抽烟时,我都能看到他俩穿着笔挺的马裤呢冬装,腰扎棕色武装带,戴着黑色皮手套,脚蹬崭新的浅黄色大头鞋,在寒风中红着脸蛋,很神气地带着各自排里的新兵列队齐步走过,数百根指尖摩擦裤缝发出“唰唰”的声响。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每走几步就能听到车红旗或钟军冲着队列厉声高喝:“排头把步子压住!”“前后对正、左右标齐!”“臂是怎么摆的,注意手型!”“瞎看什么?两眼平视前方!”“那个谁谁谁,你怎么回事?出列!”……他们对新兵说的每一句话都跟圣旨那样不容置疑。此时此地,车红旗和钟军是正儿八经的指挥员,指哪打哪说一不二,没人敢说半个不字。我呢?我他妈的相当于一个饲养员,只不过喂的是比猪更难伺候的卧式燃煤采暖锅炉。他们动不动还唱歌。钟军最喜欢起的歌是《团结就是力量》,而车红旗更偏爱“说打就打,说干就干,预备——唱!”话音未落,那帮军装肥大表情呆愣的新兵就跟杀猪一般拼命扯着嗓子唱了起来,比一群惊飞的乌鸦更加聒噪。两个月前,我压根没想到自己会混成现在这个屌样。那段时间,我经常设想自己每天带着一队新兵,往返于技术室楼下。那些的画面如同CCTV色彩艳丽的广告在我脑海里反复滚动。在新兵面前,我永远丰神俊朗玉树临风,目光如炬表情坚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随便一次队前讲话就能让他们心潮奔涌,随便一个示范动作就能让他们五体投地。而白雪歌,我爱情的主人公和女一号,我人生的首要任务和中心工作,我内心的远大理想和精神支柱,我行为的动机和出发点,我梦中的主宰和女神白雪歌,正在技术室那栋暗红色二层砖混小楼的宿舍窗口深情地注视着我,眼波流动面色绯红,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饱满的胸脯剧烈起伏,唇间吐露的芬芳气息被漠风轻送,随便几个有机化合物分子就足以令我沉醉。这不能算胡思乱想。要是当初袁门没有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很正式地通知我准备去新兵连当排长的话,我也不会这么想。至少不会想得那么多。人的想法一旦生发就无法逆转,像风吹散的草籽遍地疯长,谁也不能再让它们回归原状。袁门的通知让我感到意外。我知道加注队要抽调一个新干部去新兵连当排长。这是罗慕透露给我的。他说,首长没事就喜欢去新兵连送温暖,对一个新干部而言,没哪里比新兵连更有利于在首长面前展示自己了。往年在新兵连带过兵的新干部,十有七八都去了机关。我当然也想去。去了机关就用不着天天闻那恶心的燃料味儿,更重要的是有更多时间去找白雪歌。但我一直认为这个人选只能是车红旗。毕竟车红旗一到周末就陪着宋队长打“双抠”,一有空就去找袁门汇报思想。而我顶多也就去副队长罗慕那里坐坐,更多的时间,都跟燃料班的中士班长田山路坐在菜地边上喝啤酒。“想去新兵连的不止你一个,符合条件的也不止你一个。”袁门提了几点要求后问我,“知道为什么推荐你吗?”“因为教导员你比较关照我。”我确实不明白这等好事为什么会落在我头上,只好顺势拍了一下马屁。“我为什么要关照你?”袁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你觉得我有必要去专门关照某个人吗?”我脸红了。“你没争,也没找人。就因为这个。”袁门停了一会儿,“没事了,你回去吧。”袁门找我谈完话,我立刻开始为去新兵连当排长做准备,常趁没人的时候对着楼门口的军容镜练习敬礼,军装兜里随时揣着红色条令本,一有空就拿出来背上几条。我甚至连收拾新兵的装备都准备好了——一根缠上了绿色胶布的细竹棍,准要给我冒泡我就抽谁。可结果呢?袁门把我耍了。这让我至今缓不过劲儿来。人为什么会遭遇自己所遭遇的一切?是因为一个人总得遭遇点什么于是就遭遇了,还是因为如果不遭遇这一切,人就无法成为终将会成为的那个自己?仅在半年前,我还以为自己会留校呢。所有人都知道我会留校。连每晚蹬着三轮车来学员队饭堂收泔水的弓老三都知道。那时我认为自己的未来毫无悬念。我将成为一个助教或者教务参谋之类的角色,几十年后混成一个道貌岸然的教授或者掌握着科研经费的系主任。奇怪的是我却来了沙漠,接着又进了锅炉房。由此观之,生活就是一个跟种种不着调的事物扯上关系的漫长过程。你以为你扯不上,偏偏就叫你扯上,再想脱身连门都没有。那些奇怪的非线性关系像特工一样潜伏着,总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出来搞你一下。所以现在,站在锅炉房前抽闷烟的是我,带着新兵招摇而过的是车红旗。这时候心情就成了天上的乱云,草书一样看不明白。我跺着脚正打算回值班室,树上的乌鸦突然又叫了起来。常年混迹于锅炉房门口树上的这帮乌鸦处在营区主干道的制高点,视野开阔见多识广,除了新兵经过会叫上一阵,平时很少大惊小怪,突然这么叫怕不是什么好兆头。果不其然,几秒钟后,兰甘出现了。他双手捧着挂在脖子上的相机,两条小短腿左右腾挪,像一只猴子捧着仙桃过河,生怕满地煤屑弄脏了他锃亮的三接头制式皮鞋。
“哪弄的相机?”我有点奇怪。“宣传股的啊!”兰甘咧着大嘴,“前两天刚到宣传股报到,还没顾得上给你说。”“你调宣传股了?”刹那间,旱地惊雷晴天霹雳,我成了一个被反向电流瞬间击穿的二极管。地球像磁带一样吱吱倒转,重新处在了一群小脑袋恐龙的统治之下。我之所以没被车红旗和钟军去新兵连的噩耗击垮,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兰甘在给我垫底,一个独眼龙从一个瞎子那里找到的全部优越感我都能从兰甘身上找到。这种想法虽然像冬天的腋毛一般隐秘而扭曲,却至少维持了我脆弱的心理平衡。这下好了。兰甘后来居上,新兵连都不用去就直接进了机关,天理何在!“不是调,准确地说是帮助工作。”兰甘笑嘻嘻地纠正我,“我上次写了篇稿子在报上发了,正好宣传股缺个新闻干事,就把我借去帮忙,能不能留下还不一定呢。”“你在报上发表文章了?”我拼命把嘴角调整到水平线以上,“写的诗吗?”“诗在领导眼里还不如屎呢,屎还能种菜。领导要的是新闻稿子,知道吧?”兰甘费劲地谦虚了一句,“也没啥大不了的,就那么回事。”“不错不错。”我心如刀绞,“恭喜你。”“恭喜啥呀,要想留下,就得赶紧多弄几篇稿子上报才行。”兰甘晃晃脑袋,“问题是咱们一个团级单位,哪来那么多新闻?想了半天,只能找你了。”“找我干屌?”“你看,我准备写篇人物通讯,主要讲一个优秀军校学员——也就是你——怎么样主动申请来基地工作,又怎么样在艰苦的环境和艰苦的岗位上升华自己境界的过程。军校那段不用说,你的底细我都清楚,你就给我说说为什么主动来烧锅炉,这里面有些啥动机和想法,有些啥细节和故事,另外锅炉房我也得进去瞅瞅,增加点感性认识。这稿子写出来一定不错,你感觉呢?”“我感觉你的狗头叫测试车辗了。”我说,“谁给你说我主动要来烧锅炉的?你当我傻帽还是怎么着?”“我问过你们教导员啊,袁教导亲口说是你主动要求来的!”“放他妈屁!”我正想大骂袁门,忽然又意识到,烧锅炉确实是我自己选的,只不过是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下。类似让一个蒙受不白之冤的死囚从绞刑或者枪决里选一种死法。仅就这个孤立的事件而言,袁门也不算瞎说,这正是他的阴险毒辣之处。“主动不主动都无所谓,重点是你确实在烧锅炉。”兰甘眨巴着两只黑豆眼,“不主动我也能给你写成主动,那还不容易。”“少他妈打我主意!”我朝地上吐口唾沫,“你要敢乱写,小心我捏死你。”“为啥?你开会公然顶撞副政委,我给你写篇稿子正好挽回一下影响,我也多点成绩,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吗?”“好个蛋。”“叶春风你别给脸不要脸好不好?”兰甘仰起脸瞪着我,这个矬子,“别人求我我还不一定愿意写呢!”“别人我管不着,反正你别写我。”我扯了扯身上的迷彩服,“照张相还行,来,给我照一张。”“滚!”兰甘捧着相机掉头就走,“你不让我写,我凭啥让你浪费我胶卷?”回了值班室,拿起窗台上的报纸一通猛翻,果真在一张报纸的二版右下角看到了兰甘的名字。我双手撑在桌上,把那篇题为《当兵就当这样的兵》的人物通讯反复看了几遍。里面写的确实是兰甘他们测试队一个老兵的事迹。那小子我见过几回,跟兰甘住一个宿舍,长一对招风耳,没事就喜欢抠鼻子,然后把鼻屎抹在床头柜背后。看完报纸,我仍不愿相信标题下面那两个黑体字“兰甘”果真就是刚才准备采访我的兰甘。军校里,除了齐步走总是顺拐、上厕所老用别人的卷纸、吃饭从来不付账、半夜在被窝里一边自摸还一边哼哼之外,我不记得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大一时兰甘倒是写过几首诗,还在课间休息时拿给我和胡天看。我第一感觉是假如这也能叫诗的话,那他的杮饼脸就可以叫作帅。胡天也认为这诗一定是兰甘用脚丫子写的,散发着浓重的胶鞋味。不过当着兰甘的面,我俩一口咬定他写得比汪国真还好。兰甘兴冲冲地拿着那些诗去申请加入学校的“神箭”文学社,不料惨遭拒绝,为此还难过了挺长时间。现在看来,这家伙受了刺激以后一定在卧薪尝胆暗中使劲。在0号招待所集中等待分配那两天,兰甘还写了两首诗,一首叫《大漠抒怀》,另一首叫《大漠抒怀二》,“没有植物的世界里,军装是唯一的绿色”,这句诗得意得他粉色的牙床都露了出来。当时胡天正为自己被孤零零分到四二站生闷气,指着马路边高大的钻天杨说兰甘写的纯粹就是个屁。然而今非昔比。兰甘一飞冲天,难怪门口的乌鸦见了他都叫,一定是把他当成了同类。最后我拿起电话打测试队。这个苍白又魔幻的上午,我必须确认眼前的报纸是不是兰甘自费印的。“兰技师不在。”电话那头说,“到宣传股帮忙去了。”没什么可说的了。很长时间我都以为自己是一发“红-2”导弹的战斗部,飞得最高最远,与目标遭遇时瞬间起爆,迸出璀璨的光芒。没想到车红旗和钟军率先起爆,接下来是兰甘。他不仅是一枚战斗部,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战斗部,起码也是进口的“C-300”战斗部,我却一直把他当成是粗笨的“红-2”发射架。我搞错了。我他妈根本不是什么战斗部。导弹上像我这么又大又笨的部分只有一级火箭,肚子里塞满了火药柱,把导弹余段推上高空后就没用了。它将被自动抛弃,从半空中一头栽下来,冒着刺鼻的黄烟,摔得面目全非。6中午吃过饭,老武带着三个二年兵去基地营房科领水暖器材。我挺想去0号转转,那地方多少有点人间烟火,不像三九站,安静得像一处遗址。但一想到我堂堂一个中尉被一个志愿兵呼来喝去搬阀门扛水管,这个念头顿时又消失了。老武在的时候海晏河清,他一走就天下大乱。先是一个操着山东口音的女声,说临时来队宿舍暖气不热。不热就放气。放过了,不行。那就放水。放过了,也不行。多放点。我已经把我掌握的全部维修知识都告诉她了,她还不依不饶。“都放了快一个钟头了,水接出去好几十盆,暖气片还是冰凉的。”电话里的哭腔听得人很烦,“自来水管冻住了,家里小孩也冻得流鼻涕,你们快来人看看吧。”
“你先等一会儿。”“多长时间?”“这我说不好。现在没人。”“你不是人吗?”“我?”我想了想,“我不是锅炉房的人。”没一会儿,新兵连又来电话,说俱乐部暖气漏水,让我们火速派人去修。要是别的连队,我可能会如实相告。新兵连就算了。眼下我最讨厌的单位就是新兵连。“没问题。”我说,“你们等着吧。”拔掉电话线,继续躺在床上看电视。没什么可看的,但破电视没有遥控功能,我又懒得起来关,于是闭上眼,任它在那儿响着。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我,一睁眼,看见了田山路的笑脸。“叶技师,你咋把电话拔了?打半天没人接。”田山路擦一把汗,从大衣怀里掏出一个铝制饭盒,“快来,好吃的来了。”羊肉大葱馅包子,香得让我不好意思。冯科长离开锅炉房之后好几天,只有这会儿才感觉些许愉快。田山路是第四年兵,戴一粗两细三条杠的中士肩章,号称我们燃料中队头牌号手,加注枪在手里玩得出神入化,伸手在加注车外壳上一摸就知道加注量是多少,根本用不着看温度计。从我报到那天起,田山路就成了我师傅,一门心思毫无保留地向我传授专业技能,希望我尽快成为一个合格的燃料加注号手。跟老武不同,田山路虽然是我师傅,却从不以此自居,跟我想象中士兵对军官的态度分毫不差,哪怕我到现在都打不好一个燃料舱加注口盖上的铅封,他也照样对我非常尊重。“大冷的天,你没必要专门跑一趟。”我大口咬着流油的包子,有些伤感。“那咋没必要,咱们是一个车上的人,一个车上的人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就得拴在一起才对。”田山路靠在暖气包上,“咋样,好吃不?”“真他娘的好吃。”我说,“怎么,你还没吃?”“我回去再吃。”田山路脸上两块酡红,轻微的龅牙让他笑起来很可爱,“你不是说你最爱吃包子吗?这是第一笼刚蒸出来的,我先给你送几个。我怕晚了狼多肉少。”“估计也就你记着我爱吃包子了。”我鼻子有点发酸。“那咋不记得。”正感动着,田山路又说,“教导员也记得,每次炊事班蒸包子,他都让我多给你拿几个。”“他怎么知道我爱吃包子?”我一怔,嘴里的肉包子一下成了土坷垃。“我也不知道他咋知道的。”“操,他还知道我最爱烧锅炉呢。”“教导员是比较严肃,人其实挺不错的。”田山路像被暖气包烫着了似的,一激灵站直了身子,“你看,我入党当班长都没找过谁,都是他主动提出来给我的。”我没吭气。在加注队时,田山路常替我打饭,帮我买烟,还背着被褥送我来锅炉房报到,今天又不远五里给我送包子,的确比较感人。遗憾的是这依然无法填补横亘于我们之间的鸿沟。说到底,田山路只是个兵。到基地以后我见过的兵似乎都没念过什么书,每天只关心饭堂有没有肉吃。图书室最受欢迎的杂志是《知音》和《恋爱婚姻家庭》,夫妻生活栏目那一页常常不知去向。抽屉里几本仿冒武侠小说翻得稀烂,作者分别是全庸、古尤和梁习生。我挺喜欢田山路,但那只能说明他善良单纯,并不代表他就跟别的兵有什么质的区别。他跟自己刚订婚的对象总共只见过一面,就是订婚那天,还在晚上。他说他已经忘了未婚妻到底是剪的短发还是留着辫子,但“只要是女的就行”。他最大的理想就是今年年底超期服役,明年年底转个志愿兵。接下来他会成为另一个老武,一直干到军龄满十三年之后转业。我可以跟他在菜地喝着啤酒谈论天气、燃料、工资和伙食,但无法超越物质层面进入精神领域。换句话说,我真正想说的他都听不明白。特别是在关于袁门的问题上,我永远不可能跟他形成共识。袁门让他立了功入了党当了班长,田山路当然心怀感激。可袁门对我干了什么?送走田山路,天也黑了。我把剩下两个包子放在暖气片上热着,晚上值班时可以当夜宵。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这么好的包子,怎么也该跟白雪歌分享才对。这个念头又让我激动起来,赶紧洗澡换衣服,再往脸上擦点“大宝SOD蜜”,这时镜子里的我又开始英俊了。何况还有两个羊肉大葱馅的包子。手里有粮心中不慌,揣着大包子去找白雪歌,多么浪漫!上了技术室二楼,白雪歌宿舍门虚掩着,灯光和笑声从门缝钻出来。敲敲门,白雪歌出现了,脸上还挂着笑。我飞快地瞟了一眼,屋里坐着一个上尉,好像是司令部的一个什么股长。“有空吗?”我侧身站在门口,“出来一下。”“啥事啊,鬼鬼祟祟的。”“这个给你。”等白雪歌走出来,我赶紧把包子递给她,“赶紧吃,还热着呢。”“什么东西呀?”“羊肉包子,特好吃。”“我不吃羊肉,受不了那个膻味。”“这是我们加注队自己养的羊,山绵羊,就是山羊和绵羊杂交出的羊,相当于混血儿,特好吃,一点不膻。”为了强化一下效果,我没忍住虚构了一下说,“这可是我专门跑回加注队给你带来的。”“那我也不能吃,我正减肥呢。”“你哪里肥了?”我伸出手作势要摸她,“我摸摸看。”“干吗你!”她一把打开我的手,脸色变了。我很难受地看着她。我只是开个玩笑。军校时我俩开过比这更剧烈的玩笑,她也从没生过气。她会笑起来,然后像小鹿一样跑开。“别这样好吗?我这儿还有人呢。”白雪歌轻叹一声,又把包子塞还给我,“你晚上不还要干活呢吗,留着当夜宵吃吧,我真的不爱吃。”“算了,不勉强了。”我别过头,“你忙吧!”抓着包子出了楼门,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上尉拦住了我。“伙计,知道白雪歌住哪个宿舍不?”“谁他妈是你伙计?”我头也不回地走到路边,一扬手,两个包子飞进了夜空。远远不够。我提提裤子,紧紧腰带,做了几个高抬腿运动,然后迈开步子向夜色深处跑去。飞机要把多余的燃油耗尽才能着陆,否则后果会很严重。我也得干点什么来让自己别那么胸闷。我沿着水泥路一路狂奔,跑过警通连,跑过卫生所,跑过测试队,跑过汽车连,跑过气象台,跑过加注队,跑过八号山,风在耳边呼呼响,不时得侧过头去免得被风塞住嘴巴。一直跑到水泥路的尽头,在十二公里外的回收队门前掉头继续往回跑。再次经过八号山时,我离开马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山脚,沿着台阶爬上山顶。四野空阔,星光下沙丘灰白,宛如大海里的冰山。
我有多久没这么跑过步了?军校里我是多么热爱跑步。像一匹马。白雪歌知道我爱跑步。军校里我几乎每天下午都要跑一个十公里。大四那年参加五公里武装越野比赛,我看见白雪歌在终点处拼命拍着手为我加油,嗓子都喊哑了,第二天我还专门去药店买了含片给她。我喜欢这种回忆。从图书馆的第一次接触开始,镶嵌在时光中的每一片回忆都像军装纽扣一样被我磨得发亮。毕业分配方案宣布之后,白雪歌在我怀里痛哭了一场。她哭得那么惨,泪水打湿了我的月白色制式短袖。而当时我并不知道,那将是我们最后一次亲密的拥抱。我到现在也无法理解,白雪歌为什么那么抗拒被分回基地。按说她一入伍就在基地,在干部科当了两年多打字员后才考上军校,她应该比我们任何人都适应沙漠才对。她完全清楚,像她这样先当兵后考学的“部队生”,没有特殊原因,都将被分回自己从前的老部队。但毕业前,她却像一个违反了假释条例而被重新收监的囚犯一样坐立不安。那地方我想想都会做噩梦。她说。就是这句话,让我觉得我应该为她做点什么。事实上我确实也厚着脸皮找了我所有能说上话的人——系里的参谋、副主任乃至对我一向不错的系主任。包括胡天我都找了,而我向来是个不愿给哥们儿添麻烦的人。我想让胡天求求他爸,不要把白雪歌分回基地,但最后一刻我才明白,这个想法如同徒步前往大洋中的小岛,永远无法抵达。分到基地以后,我们之间共同的回忆便像沙漠里的河床一样彻底干涸。我多么希望能持续拥有并不断创造属于我和白雪歌的共同回忆。人的一生不就是回忆构成的吗?经过的时光并不重要,唯有被记住的片段才构成真正的生命。所以去年晚秋的那个晴朗的下午,白雪歌突然来电话,让我帮她去0号搬东西时我高兴极了。我俩并肩步行去路口拦车,微凉的漠风轻拂在我发烫的脸上,举目四顾,远处的沙海跟我身边的白雪歌一样美不胜收。走到路口,一辆挂着陆军牌照的解放141高速驶过。司机肯定是在后视镜里看见了挥手的白雪歌,毫不犹豫地刹住车,然后飞快地把车倒回到白雪歌面前。但驾驶室已经坐了两个人,我只能跑到车后爬大厢。坐在半车新鲜的羊粪上,我依然感到兴奋,哪怕羊粪堆上爬满了蜘蛛一样的骆驼虱子。到了0号,我陪白雪歌去她当打字员时的宿舍收拾东西,那些衣服、鞋子和小零碎装塞满了一个纸板箱。之后她又带我去生活服务区的小饭馆。刚坐下点完菜,老板却在吧台后面举起电话,喊着白雪歌的名字。“老乡找我有点事,不能跟你一起回去了。”接完电话,白雪歌给我来了这么一句。“你老乡是算命的吗?”情绪顿时坏了,“他怎么会知道你在这儿?”“他说刚才在路口看见我了。”“那他干吗不跟你打招呼?”我努力藏着自己的不高兴,“你这老乡多大官啊,一句话你就得赶紧过去?”“说了你也不认识。”“没准我认识呢?”我说,“就算不认识我也知道肯定是个男的。”“你烦不烦?”白雪歌脸色变得很不好看,“我说有事就是有事好吗?”我低下头,闭上了嘴。“东西我先寄存在这儿,有时间我再来取。”“算了,东西你别管了。”我说,“快去忙你的吧。”“嗯,那你自己要点爱吃的,一定吃饱啊。”白雪歌走出两步又转回身,“完了你去大路口,那儿车多,肯定能拦到顺路的。”我失望地看着白雪歌离开。虽然我微笑着。我试着理解白雪歌。她毕竟在0号当过两年兵,认识许多我不认识的人。那天我守着纸箱子在路口等到天黑,车的确不少,却没一辆肯为我停下。后来我才明白,那帮军车司机仿佛泰坦尼克号上一根筋的水手,只会为拦车的女人停留。过了八点,我决定步行回去。箱子起初我抱着,后来又扛着,从左肩到右肩再到头顶。每走一百米,箱子的重量就增加一斤,累得我几乎懒得再活下去。从0号路口到三九站路口,全程23.7公里,那些白地黑字的水泥里程碑和白色百米桩我逐个数过。我在其中几个上面坐着休息过,还在另外几个上面撒过尿。那个星垂平野寰宇冷寂的夜晚我此生难忘。可惜它独属于我,而非我所期待的共同回忆。白雪歌没有问我那天是怎么回去的,而我也没有向她提过那个跌跌撞撞的夜晚。把白雪歌那只一吨重的纸箱送到她宿舍门口,返回加注队时已过凌晨三点。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二楼袁门房间的灯还亮着。他的灯总是亮到那么晚。此刻我站在八号山顶的“引箭亭”里抽烟,远远就能望见加注队楼上那个亮晶晶的窗口。一阵风吹来,浑身的汗瞬间成了冰碴,冻得我连打几个哆嗦。没刚才那么冲动了,余下的只是夜空般浩渺的虚空,外加一点饿。那两个包子可惜了。要是烤一烤再吃,一定会很美味。下了山慢慢往回走,刚进锅炉房院子,一个黑影从斜刺里冲出来,吓了我一跳。“叶技师,你不能这样啊!”老武破天荒地怒视着我,一张窄脸像炉膛里黑红的煤块。“我哪样了?”“锅炉停机了你不知道吗?”“我怎么知道?”“你值班,你为啥不知道!”“停就停,有什么鸡巴了不起的!”“零下十几度的天,家属院还有孩子呢!”“关我屁事!”我略感心虚,嘴却不软,“冻就冻,都他妈冻死了才干净!”老武痉挛似的伸出右手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右臂支棱了几秒,又像猛地抽去了筋,颓然垂下。他转过身去,摇摇晃晃地消失在棉门帘背后。7重新起炉之后,老武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开饭照样喊我。值班照样盯着我。地上的煤渣照样扫得一干二净。叶技师,你看还有啥要说的没有?班务会结束前照例还会问我一句。唯一的变化是,他不再来值班室转悠。从前他来时我会很烦,突然不来了又有些不习惯。说起来,值班室本就是老武的宿舍,里面有电视、电话和一张单人床。老武把它让给了我,自己跟另外三个兵挤进了隔壁宿舍。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做。我不过是锅炉房的过客罢了。但我还是无法主动跟老武说什么。也许在锅炉房这种地方,除了一点煤矸石般死硬又无用的自尊,我已经一无所有。
年前一天晚上,又接到家里电话。一听老妈声音不对,立刻意识到事情坏了。临来锅炉房我已经考虑到了这一点,接家里电话时,专门让我姐记下了锅炉房的电话号码,说这是我房间的电话,平时没时间,晚上可以打。老弟混得不错呀,一当上军官房间就装电话啦?我姐听了很高兴,又问电话里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噪声。我告诉她,那是她闻所未闻的高精尖兵器在昼夜工作。半个冬天都蒙混过去了,谁能想到老妈会昏了头,看错了小本上的号码,把电话打到了加注队。数千里之外的茫茫沙漠,赤地千里不见人烟,一根烟囱在漫天黄沙中若隐若现,而她的宝贝儿子正孤零零地靠在煤堆上暗自垂泪,呼天不应喊地不灵。估计我妈脑子里就是这幅画面,所以心疼得说话都在打战。“你们部队领导怎么回事,怎么能让你去烧锅炉?勤杂工都干什么去了?”“部队不像你想的那样,我们还自己种菜喂猪呢。”“那也不能烧锅炉呀!”“张思德还烧炭呢,我是想锻炼锻炼。”“你老实给妈说,是不是犯什么错误了?”“怎么可能,一年才烧一次锅炉,好多人想来都没让来。我自己要求的,再说根本不用我动手,手下一帮人马,我指挥得他们团团转。”“你也别嫌妈烦,你当初就不应该考军校。你看现在,过个年都见不上一面,妈想你,想得厉害……”老妈说着就哭了起来,听得我也挺难受。电话有什么好?还不如写信。信里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可以说自己正在带新兵,或者说正在参加重大军事演习,顺便再把沙漠描述成一片风调雨顺的绿洲,那就比烧锅炉这事好理解也好接受多了。毕业之前,我的确这么想过。这个号称国家级综合武器靶场和多兵机种联训中心的空军基地,理应遍布着飞转的雷达、待发的导弹和轰鸣的战机,而不是什么鸡巴锅炉和铁铲。这玩意简直跟宇宙是否拥有边界或者外星人如何交配一般令人匪夷所思。正如在我关于白雪歌的一切瑰丽的想象之中,绝不包括任何类型的鸡眼和痔疮。即便在黄羊滩车站换乘军列时,我脑海中的基地还是沙漠中一片孤悬世外、胡杨环绕的绿洲,沙丘造型优美,驼铃叮当作响,鲜嫩的羔羊在烤架上滋滋流油,冰镇的啤酒在杯子里汩汩冒泡,大家人人相熟,天天见面,同学们没事就凑在一起爬沙丘、看星星,抱团取暖把酒临风,每一天的阳光都比前一天更灿烂。直到军列吭吭哧哧穿越神秘辽阔而鸟不拉屎的茫茫沙海抵达基地,我从靠车窗一侧的军装兜里掏出一把沙子时才隐隐感到不安。现在我懂了,我抵达的并非理想主义的绿洲,而是现实主义的荒漠。自从来了锅炉房,几乎每天晚上,我都要喝掉一瓶“小二”,好让灵魂像探空气球一样缓缓飞升。挂了老妈的电话,我继续靠着暖气包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白鲸》还扔在床头,“裴廓德”号还在好望角,而“莫比·迪克”还不知在哪里游荡。这时候门一响,钟军来了。这个屌人。前两天我去服务社买烟出来,正好跟钟军带的队伍在路口撞个正着。当兵的都知道见了队列要让,我不得不赶紧退到树沟边上。遇上钟军总强过遇上车红旗,我甚至已经开始冲他微笑了,这厮却喊着口令,目不斜视地从我面前走过,好像我是根电线杆或沙枣树,根本不值一瞥。那时我很想立刻成为一个特别牛×的人,把钟军之流全部震翻在地。但在路边戳了很久,也没想出自己应该成为哪种牛×的人,只好勾着头钻回了锅炉房。现在他来干什么?难道是他对自己之前的无礼感到惭愧,特地前来向我道歉?要是这样,那我会骂他两句,然后再大度地摆摆手,当作一切都不存在。“春风,小樊要来看我。”钟军一屁股坐在我床上,丝毫不像道歉的样子,“她来得不是时候。连里那么多事,哪有工夫管她。”“那就别来啊。”“我说别来,她不干。没办法,人家就是这么死心塌地。”钟军没看出我不高兴,反倒从军装口袋里掏出张纸递过来,“你帮我去黄羊滩接一下她吧。家属通行证我开好了,她明天的火车,后天中午到。”“你他妈搞清楚,小樊是你的女人!”“是啊,不然我找你干啥?”我不接通行证,钟军就一直伸着手,“我女人就相当于你女人,你就帮我接一下嘛。”“你女人又不跟我上床。”我说,“我有事,没时间。”“你有啥事,不就烧个锅炉吗?”钟军还在晃他那张通行证,“我给干部股和军务股的哥们儿都打过招呼了,你明天去机关找他们,先去干部股开个介绍信,再去军务股开个通行证,拿着证明你就可以去了。”“去个蛋!烧锅炉怎么了?我不烧,你们一个个都他妈得冻成傻帽!”我气蒙了。钟军才带了两个月新兵,竟然就在干部股和军务股有了“哥们儿”,而我只见过一个猪头狗脸的岳助理,“带个新兵你牛×啥?一个小排长搞得跟司令一样,跑到这儿给我发号施令,老几啊你算?你他妈以为我是新兵吗?”“春风你咋了,没事吧你?”钟军脸都绿了,“不想去就不去好了,为啥发这么大火啊?”我闷喝一口酒,仰头看着天花板。“你家里出啥事了?有事你吭声,别自己憋着呀!”钟军搬个小凳坐到我对面,探着身子很关切地望着我,“咱俩谁跟谁,有啥事你说,看我能不能帮上点忙。”钟军这么一说,我又没了脾气。军校入学时我到得晚,被安排睡上铺,钟军主动找班长说自己个子小,硬是把下铺让给了我。大学四年,在老家读师专的小樊来看过他三次,每次都是我和胡天积极接待,胡天能打着他爸的旗号在招待所免费开房间,我则管他们的饭,还借来系里的照相机陪他们出去玩。我干吗那么骂他呢?他本来就是个没什么心眼儿的家伙。“是不是因为胡天啊?”钟军拿过我的酒喝一口,“这家伙也真是,快一个月了也没消息。”“提那傻帽干吗。”我心里跳一跳,“跟他没关系。”“我知道了,白雪歌,对吧?”钟军嘿嘿笑,“我觉得她还是喜欢你的,只不过被分回基地心里不舒服,过段时间肯定就好了。”“别问了,不是。”
“总不会是因为没去成新兵连吧?”“当然不是,谁他妈在乎这个。”一大口酒下去,辣得我皱起脸,“求我去我还不一定愿意去呢。”“不去也对。反正我感觉没啥意思。”钟军叹口气,“我都后悔来了。”“为啥?”“也不为啥。”“车红旗?”“你咋知道的?”钟军惊讶地看着我,“我可没给别人说过。”“新兵都老实,能折腾你的估计也只有车红旗了。”我又为自己敏锐的洞察力得意起来。“是啊,新兵好说,都比较听话,就是车红旗老跟我过不去。刚去的时候本来安排我当一排长,他非要找连长指导员跟我换了。一排长二排长不都是个排长吗?我现在都不知道他为啥要换。”“这你就不懂了。一排听着就比二排牛×。在其他因素相同的情况下,它先天地就排在前面,要不然刘亚楼当空军司令的时候,为什么把空一师的番号空了好几年不用?谁打得好他才给谁。”“一排换二排其实也没啥。”钟军叹口气,“问题是他处处都要显得高我一头,要是我们排里拿了流动红旗,他马上给我甩脸子。有一回我们跟着连长一起检查内务,眼看着流动红旗又要给我们,他出一下门又进来,伸手往暖气包后面一抹,满手黑,硬说我们内务有死角。排里新兵悄悄给我说,车排长出门用手往自己鞋底子上抹了一把,那手能不黑吗?”我还想再听点这种有利于我平复心情的消息,钟军却不说了。“算了,不应该给你说这些。都是同学,说这个不好。人想干什么和能干什么是两回事。我觉得自己不适合干这个排长,还是搞技术好,只费脑子不费心,只需要跟自己过不去,用不着跟别人过不去。搞技术我还是可以的,我给你说过没,我来新兵连之前刚设计了一个装填火药柱的小工具,特别管用。”钟军起身扯扯军装,“一会儿晚点名,我得赶紧回去了,你要不想去接小樊就别去了,我再找别人吧。”“行了行了,给我吧。”我一把扯过小樊的通行证,“也就是我了,别人谁他妈管你这种烂事。”送走钟军,我一下想起还要向老武请假。逡巡良久,瞅见老武正站在门前抽烟,便走过去咳了一声。“叶技师,这事我做不了主,我也就是个兵。”老武笑一下,“黄羊滩那么远,我们出去都要给岳助理请假,他还要给股长报哩。”“算我没说。”我感觉自己又被羞辱了一回,“反正我后天肯定要出去一趟,要是有人问,你说不知道就行了。有什么事我自己负责。”“那咋行?我不可能那么说。”老武狠抽一口烟,“你该去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就行。”“黄羊滩那边我有个老乡,在车站招待所当管理员。”我正要走,老武又说,“我叫他给你留个房间,到了你可以休息一下。”“不用。”我赶紧说,“也没多长时间,我四处转转就行了。”“那地方两分钟能转三圈,军列早上出去下午才进来,你要等上半天哩。”老武说。“不用,真不用。”我坚持着。我没必要欠他的人情。三月中旬停暖,到那时,我和他不会再有任何关系。8接回小樊,趁周末肯定得张罗着给她接个风。这事也只有我琢磨了。要是大家都在0号,直接去生活服务区下馆子即可。在三九站就很麻烦。最初想放在招待所,可那间小屋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之外什么也没有,上个厕所还得跑到百多米外的旱厕去。唯一可行的地方是锅炉房值班室。把两张三屉桌并起来,正好坐得开,况且这地方一般也没人来。眼下的主要困难是两手空空,甚至连双多余的筷子都没有。想了半天,只能给田山路打电话。“你咋不找武班长呢?他那儿东西全。”“不想找他。”“武班长人不错呀。”“反正我不找他,你帮我借别人的吧。”我说,“还想上咱们大棚弄点菜,你看方便不?”“方便得都不成个啥了。”田山路说,“年前没任务,队里正让我弄大棚呢,你赶紧来吧。”熄灯后,我穿上大衣跑回加注队。袁门房间的窗户照旧亮着灯。我贴着围墙溜到大棚,保温用的草帘子早放下来了,草帘子的间隙透着橙色暖光。基地各连队的蔬菜大棚非常豪华,四根十二点五米长的废钢轨焊在一起,构成五十米长的大棚横梁。大棚骨架用的是几十根刷了暗红色防锈漆的钢管,每根钢管上都挂着两只一百瓦的灯泡。还不算几个大功率电炉和费煤的火墙。夜里拉下灯绳,整个大棚宛如宫殿,灯火辉煌。田山路穿件制式衬衣站在大殿中央笑眯眯地看着我。潮热空气挟着土腥味儿扑面而来,大衣立刻穿不住了。“你还不如在连里弄大棚,这多美气。”田山路说,“我看教导员也不想让你去烧锅炉。”“问题是我就是在烧锅炉。”我蹲在地埂子上摘着小油菜,“所以你肯定是看错了。”“教导员跟别的领导不一样。”田山路说,“往年年终总结,立功的全是干部,你看他一来,今年三等功就给了我。”“那是,他还得靠你干活呢。再说,干部估计都轮着立过功了,他顺便收买一下人心也不错。”田山路没说话,却蹭地站了起来。一回头,我操,袁门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背后说人被听到,没什么比这更尴尬的了。“怎么不摘了,继续摘啊。来,我帮你摘。”袁门边挽袖子边往地里走,走了几步又招呼我,“来啊。”“够了够了,吃不了了。”闷头摘了一会儿,我站起来,“队里冬天就靠这个大棚,别摘了。”“行,你说够那我们就不摘了。小田,你给找个袋子装上。”袁门撑着膝盖站起身,“小叶,到我房间来一下吧。”袁门房间内务整得不错,发白的旧军被棱角分明。上次进袁门房间是什么时候?应该就是那个双腿灌铅的深夜。放下白雪歌的纸箱回到队里,袁门房间敞着门,带着锐角的灯光阻断走廊,像岗楼上的探照灯,我没法越过它潜回宿舍。我记得袁门那会儿正坐在桌前不紧不慢地填写《连队要事日记》,直到把表格填满才抬起头,让我“说说怎么回事”。不太好说。我请假时说的是去装配队找同学,没理由半夜才回来。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坚持说我跟同学聊得高兴,忘了时间。
“你装配队的同学叫钟军,陕西人,军校里跟你睡了四年上下铺,你当班长他当班副,小伙子长得胖乎乎的,人很实在,说了你不少好话。”沉默了片刻,袁门又说,“我一直相信,每个人都应该承担自己的行为带来的后果,你认为呢?”我以为他接下来会骂我一顿,不料他说了这么一句就让我走了。第二天吃过早饭,罗慕建议我主动写份检查,还让我“写得长一点、深刻一点”,否则“事情可能会变得比较复杂”。这不能怨罗慕,他并不知道我从来也没写过什么检查。军校时,我跟胡天翻墙出去打电子游戏到半夜,回来顶多被队长骂两句。我不认为这点事能复杂到黄羊滩去,没必要作贱自己。那次以后,我就没再进过袁门房间,他也没再找我。我暗自庆幸,以为这事就算结束了。直到车红旗来找我借胶鞋,说要去参加新兵连班排长集训时,我才明白罗慕说的“比较复杂”是什么意思。这还不算完。车红旗走后没几天,袁门又来找我。“今年队里复员的兵比较多,人手比较紧张,你今年春节就不要休假了,等年后不忙的时候你再回,没问题吧?”“如果大家都不回,我不回可以。”我说,“如果有人回,那我也要回。”“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袁门表情很淡,“这是支部决定,我来通知你。”“随便吧。”我说,“通知田班长也没问题。”“这是一个事。”袁门不接我的茬,“老兵复员以后,想让你把咱们队里的大棚负责起来。也不是让你一个人干,我们还会再安排一个同志。事情也简单,每天早晚收放一下草帘子,浇浇水除除草,干两天就明白了。这个不是决定,只是我的想法,你觉得怎么样?”我很想给袁门嘴上打个铅封。用细铁丝戳穿他那两片吧嗒吧嗒往外冒着屁话的嘴唇,穿上一个灰色的铅封球,接着再用铅封钳用力一捏。或者干脆就把加注枪塞进他嘴里,把他充成一个大圆球之后再一脚踢开,让他骨碌碌滚出老远,最后被一块尖石刺破,炸成一摊烂泥。然而想象带来的些微快意在我火山熔岩般的愤怒面前杯水车薪。正如在冬夜,你无法用一个烟头取暖。“怎么,不愿意?”见我没反应,袁门接着又说,“正好机关通知咱们队出个人去营房股烧锅炉,我和队长还没想好人选。如果你不想管大棚,烧锅炉也不是不可以,两个事你自己选一个,你看你想去哪边?”我还在沉默。爆发还是熄火,我还没想好。“你要不表态,那我就替你定了。”袁门笑一下,“留在队里负责大棚,至少可以跟战士们打成一片,以后好开展工作。烧锅炉我们可以派其他同志去,往年——”“我去烧锅炉。”“你要考虑好啊。”袁门愣一下,“要真把你报上去,想不去也不行了。”“我想去,你报吧。不就是锅炉房吗,又不是火葬场。”整个世界坦克一样轰隆隆向我驶来,反正都他妈要被辗死,不如像只螳螂一样伸展双臂,至少能死得漂亮一点。“好,我尊重你的意见。”从那天起,一口恶气憋在肺里,无论如何吐不出来。像沥青滴落试验,你能预料到,盛在玻璃漏斗里的黑色沥青总有一天会滴进下方的烧杯,但你不知道要等上多少年。“这烟你拿去抽吧。”袁门从桌斗里摸出一条“阿诗玛”,“领导给我的,我也不抽烟。”“谢谢教导员。”我背着手,“我有烟。”“放我这里都干了,算你帮我忙吧。还有这个,”袁门又从抽屉里取出两个白色的小纸盒,一起装进塑料袋递给我,“我在基地医院要了两瓶叶酸,你帮我捎给小武。你就说袁门说了,想要孩子就坚持每天吃,烟就别再抽了。”“他不是有孩子吗?”我没忍住问了一句。军人不允许生二胎,而我好多次都看到老武坐在桌前,拿着一本封面印着米老鼠的粉色相册在看。我偷瞄过一眼,里面是个胖乎乎红脸蛋的小女孩。“对,他有。曾经有过。”袁门的舌尖在下唇上来回抹了几下,“很乖的一个小闺女,可惜去年没了。小武他母亲有白内障,他家属去地里干活,大门没锁死,小家伙跑出去玩,不小心滑进河里,等发现已经晚了。”他叹口气,“你能想象吗?才不到四岁。”我心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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