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年,河南大饥荒粮食换女人,妻留粮解三个数

大饥荒中的反抗者:李景福采访记
大饥荒中的反抗者:
&李景福采访记(之一)
作者:杜治中&
来源:余习广博客
杜治中与李景福采访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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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711~10月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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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春天,刚进入学校不久,老师中的右派,就被弄来在全校师生中进行批斗。
没有批到自己头上,虽然认为党号召大家给提意见,结果人家说几句话,反过头来大斗特批,有些过头。不过,社会上都说右派份子反党反人民,我也跟着说右派份子反党反人民。
就在这时,上级决定在
学校要求学生帮党整风,并说:“党的政策要求一切爱国的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不戴帽子,不打棍子。”
校长作动员报告后,各人回到班上表态。我自然表示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认为,这是爱国的表现,当然也是表现的机会。当时,我没很好想过,为啥老师鸣放就打右派,就成反党、反社会主义,不能再上课,只能在学校监督劳动。我总认定,党说话从来是说话算话,那些右派,一定是有野心。我从内心帮党整风,绝对不会错。
开始有人发言,人家说些什么,我没有听,也没开腔。班主任动员我:“你不是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这些天来,怎么不发言?”我答复她还没想好说什么。班主任告诉我。“学校要组织鸣放大会,你对党这些年来工作中缺点和错误,都可以说。学校在于使你们认清正确与错误,弄清是非,使大家受一个教育。班上准备让你作大会发言,你准备一下。”
当时,我哪里知道,班主任是在完成打右派分配的指标任务,更没有想到老师会害学生。我以为这是共产党讲实事求是,要人提意见,好诚心诚意改进工作中缺点,这是一件好事情啊。
班主任给我谈话后,我很高兴,认为班主任很看重我,给了我表现机会,就认真准备起我的鸣放发言稿来。
45。我把这次演讲当着表现的机会。第一、第二、第三个人上台发言后,我是第四个。对着一千多名同学,我对这次发言有所准备,说起来滔滔不绝。我7
1958年在雅安师范鸣放大会时的发言提纲
(开场白)同学们: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历史上有过这样的鸣放么?没有。只有伟大的共产党,才能博采众议,让人给共产党提意见。也只有共产党领导的中国,才能有如此的鸣放大会。才能让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才能让大家帮助共产党整风。为此,我提出下面几点,仅供参考。
一.我认为毛主席有个人崇拜。A、刚解放时,朱毛并称,四处可挂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画像。现在只能挂毛主席的画像。原来可喊朱总司令万岁,现在只能喊毛主席万岁。B、刚解放时,经常听见宣传,中国革命的胜利,是无数革命先烈牺牲的结果,经常听见宣扬革命先烈的事迹。而今这一切都归功于毛主席领导的英明。C、毛主席提倡不用伟人名字命名街道、工厂,是为了反对个人崇拜。然而,现在整个时代,命名为毛泽东时代,这对吗?
二.常言说杀人三千,自损八百,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的宣传,却只听说打胜仗,就没听说过打败仗。听人说朝鲜战争中,彭德怀还差点作了人家俘虏。这能说我们没打过败仗吗?宣传中只说好的,不说坏的,是不实事求是的。不符合毛泽东思想。
三.周总理是很有外交才能的,世界人都很尊重他,为什么不再兼外交部长呢?
四.现在的等级差别仍然存在。下面两首儿歌,十分说明问题。第一首是:“成都到雅安,马路宽又宽,要想找军官,去到苍坪山,一要金牌子,二要大盘盘。”第二首是:“嫁工人,票子长,嫁农民,晒太阳,嫁干部,守空房。”这是等级差别的反映。
五.有些人不懂法律,有人执法有偏差,有些地方,发生人命,却无人过问。A、某某并无血债,镇反中被镇压了,不合政策。B、某某受诬告,被判刑七年。后来查实,被告者被释放,然而。诬告的人,却没受到处理。C。我叔父被判刑五年,刑期应从被关之日算起,但后来却硬要从逮捕之日算,有半年就白关。D。有人结婚未到三个月就生了小孩,显然是婚前同居了。
六.有人对工作不负责。如荥经中学校长,常常不顾主要工作,而却忙于下棋。有次他到文教局汇报工作,看见有人下棋,就去看下棋,而把自己要办的事完全忘记。他平时要老师陪他下棋,通夜不睡,造成老师上课无精打采。于是,有人编顺口溜送他:“唐校长,真稀奇,简直是个相棋迷,一天啥事不过问,一心只管下相棋。”另外,某电厂,从不检修电路,电线在地上无人过问,我舅母无意中触到了电线,造成触电而死。这难道不应该由电厂负责任?
以上这些,是个人看法,不正确之处,请予批评指正。
我的发言大约四十五分钟,不时听见听众笑声。听的人津津有味,很有兴趣。以后几天,我认为那天表演很成功,十分满足。
第三天,鸣放阶段结束,学校组织反击,开始辩论。这时,有人说我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份子”,与右派一起,向党猖狂进攻。有人说我攻击毛主席,攻击党中央,攻击无产阶级专政,有人说我攻击新闻宣传工作。他们问我为啥要攻击毛主席?要我当众消毒。
我认为自己没有错误,振振有词进行辩论。学校进一步组织对我批斗。有人说我是变本加厉,是恶毒攻击,诬蔑诽谤有人说我是资产阶级孝子贤孙,是仇恨社会主义制度。若不是站在资产阶级立场上,为什么国家许多好的方面我没有看见,只说社会主义的阴暗面?有人高叫:“谁反对毛主席,砸烂他的狗头。”
我仍然没有服,说:“你们既是以理服人,是实事求是,就应当驳斥我,哪些话不是事实,哪些是造谣污蔑。这次既然是帮党整风,并没有叫说党的优点,而是叫提意见。若我是无中生有,没有道理的乱说,给我扣帽子,那还说得过去,我所说的哪些不是事实?鸣放要求我们提意见,并没有要我赞扬社会主义啊。”
反击者们狂怒了,以后再也不许我说话。我就只能听人家批判。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帽子,一顶一顶戴在我身上。一篇篇大字报像雪片似地飞来,一场场大会、小会要我作交待,要我说出我的动机目的,一篇篇发言要我深挖反动根源。
十六岁的我,从没见过这种阵仗。班主任怕我经受不住自杀,派班上生活委员监督我。白天黑夜都有人监视,就连解手也有人跟着。
我对此自然想不通,既要反省,内心又苦闷,自然茶饭不思,吃不好,睡不好。学校所有的人,都像避瘟疫一样避开我,即使原来很要好的朋友,也离得远远的,人家怕接触到我,就传染右派病菌。
当时,我感到内心无限孤独和凄凉。我真没有想到,只是自认为一次得意的表演,会得到如此悲惨的结果。我恨死这位班主任。
我更没有想到,我这四十五分钟的大会发言,仅仅是我后来几十年苦难命运的开始。
我说“毛主席有个人崇拜”这八字,就象蛇一样缠着我,在我档案里留存几十年,我一直是被监管份子。
余: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些问题?
李:当时苏共二十大批判斯大林,我认为,毛主席是中国人民的领袖,不应当走斯大林老路。
1958年全民动员打麻雀运动开始的。
那天,雅安在广场召开五万人誓师大会,广播喇叭喧天,大小红旗飘扬。会上,地委书记动员全地区人民开展“除四害”运动,称麻雀是吃粮食的祸首,要全民皆兵,对麻雀打歼灭战。
雅安师范学校的阵地,分配在雅安金凤寺山上,每人分配一个位置,一个星期,从白天到晚上深夜一点,哪个人都不准睡觉,连吃饭都是炊事员送的。
按照上级布置的打麻雀战术,要打阵地战,坚守各自岗位;又要打运动战,就是边喊边追。只要看见天上一只麻雀在飞,就大叫:“捉到!捉到!”并用弹弓或石头,向麻雀掷去。有的敲锣,有的尖叫,真的像发疯一样。人人弄得精疲力尽,喊得声嘶力竭。那些麻雀有的被弹弓打下来,有的成惊弓之鸟,无处可歇,还真有累死的,捡着死鸟的就去请功。
我没有捡到一只死麻雀,班主任说我思想有问题,抵触运动。
接下来是大炼钢铁、芦山修路、荥经烧炭。
我参加了芦山修路。因我人小力弱,每天在泥泞中,不知摔多少跟斗,脚趾也烂了,但没叫过一声苦,总是尽最大努力。然而却常常因为完不成任务,受到批判。
荥经烧炭,没再让我去。我留在学校里,为学校土高炉拉煤。五人拉一架板车,从观化拉煤到学校,三天一趟。这一年,很少读书。
以后的日子,无论我如何努力,总是批判对象成为学校搞运动的典型运动员。
&李景福采访记(之二)
李景福出狱后照
余:能够讲一讲你母亲饿死的情况吗?
李:我父亲死得早,母亲守寡,把我一手拉扯大。
我在雅安有个表嬢(姨娘——编者),我经常星期天去她家。59年11月,她来校喊我去她家,说她妈、也就是我二家婆(外婆,下同——编者)从荥经来了。二家婆和我家住一个村,她告诉我,我妈死了,要我赶紧回去。
我五内欲摧,赶回离开约半年的家。公社化后,我家属城关公社同心管理区第二生产队。
大清早我回到家,眼前的一切使我大吃一惊,四壁全空,门、窗、家具,被洗劫一空,房子拆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一个露天坝。
我感到天旋地转,扑到母亲睡过的地方,大声叫着:“妈妈,妈妈!”我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惊天动地。
叔父家挨着我家住,他家的房子还在。叔母走出来,要进屋坐。”
我问叔父:“幺爸(叔叔,下同——编者),我妈怎么死的,得的什么病?”
“龙生,你叫我如何说?你看我的样子,脸是浮肿的,脚是浮肿的,一按一个窝。你要问我什么病,他们说叫水肿,每个人都是这样。只要有粮食吃,就会好起来。要我说,这叫饿病。你妈是饿死的!”他说我妈死了一个星期。
我责问他:“人死了一个星期,你们怎么不给我带个信,或发个电报让我回来,最后见母亲一面。我父亲死得早,我妈苦死苦活将我养大,多么不容易啊。她连唯一的独生子都没见一面就死了,难道她一点也不想我?”
“谁说她不想你?其实你妈死时清清楚楚,不要你回来,是她的主意。她昏迷时候,还多次叫着你的乳名‘龙生’。醒来我们问她,是不是给你发个电报,她却摇着头说:‘不,不要他回来,要他好好读书,不要耽误功课。不要误了他的考试。’她只要我告诉你,好好读书,她说总算将你养大成人了,总算没辜负你父亲。要你为你父亲争气,为李家争光。”
我大哭起来:“幺爸,无论如何说,你们应当让我回来见妈妈最后一面。难道你们不知道,她没见我,死前有多么痛苦吗?”
面对我的抱怨,叔叔很心痛地说:“孩子,让你回来见她一面,你能有什么办法,能挽救她的性命么?你妈说过‘不要让我的龙生儿回来,跟着受罪’。她很明白,荥经饿死人这么凶,她怕你回来也跟着死在这里啊。她苦死苦活为的啥,就是为了保你这根李家独苗苗。”
叔叔告诉了我家乡大灾难的惨烈:
秋收,粮食都交国家征购任务了,社员一天二两打面茶汤。过不到十几天,食堂一点粮食都没有了,就连面茶汤也断了顿。
人们饿得到处找吃的,吃鹅香草、水芹菜、牛楂口、绿耳菲、苣麻叶,蕨基根、蕨基苔、枇杷叶、茨瓜、糯米菜根、树皮、泥巴。
这么严重的灾情下,政策还规定:不准社员家私自开伙。凡有家里冒烟者,就是“破坏公共食堂”、“反对三面红旗”,干部带民兵冲进家去,连砸带打,罚跪、吊打、捆绑,花样百出。
很快,乡亲们一个个浮肿、倒床、死亡。村上好多家全家人死绝。
隔壁郑烈文家,九口人饿死七口,儿子逃荒,女儿嫁人。管理区民兵连长杨友青,全家五口人,饿死四口,只剩下一个女儿,半死不活的。陈明义抗美援朝转业回来,一身力气打得老虎,断粮几十天,还是饿死了。
那时候村上的人饿死了四分之一,还在继续大量饿死人。
我母亲死于1959年11月,活了五十五岁。
叔叔说:死了,死了,一切都了。你母亲总还比我们好,她死了,总还有我们给她收尸埋了。可是,我这个样子,哪天死也不知道。到我死时,谁来为我收尸呢?这是在劫难逃啊。你别伤心,明天去母亲坟上垒垒坟,吊唁一番,也算尽你的孝道。”
母亲的一生,是为我牺牲的。想起她那些戴月披星忙里忙外的日子,想起有人劝她改嫁,有人劝她搬下乡去住时,她表现出来的坚决。无论什么艰难困苦,她都忍受了,只为我成有用的人才。
我家的房子拆了,母亲饿死了,我已经真正是家破人亡了。
当时我想:杀我生身之母,屠我父老乡亲,害我亿万生民,毛泽东的治国政策,仇比海深。
杜:你们公社反“瞒产私分”搞得狠,你了解情况吗?
李:我亲眼见到反“瞒产私分”的一个场面。
我给母亲上坟后回雅安。经过公社,看到正在开大会,搞反“瞒产私分”。我仔细听了一阵。
台上在批斗一个讲北方话、带眼镜、干部模样的人,他因说过荥经有地方没粮食吃,人们吃蕨基根、枇杷树皮,被打成右倾分子。台上主持人喝令他跪下,一些干部和积极分子冲上去就拳打脚踢,要他承认说的那些话是造谣,是攻击污蔑党的“三面红旗”。
他被打倒在地,眼镜摔在一边。但我亲眼看见他正气凛然地坚持说:“我说的是实话,荥经好多地方食堂断粮,社员挨饿,饿死了人。”他不畏强暴、坚守良知的形象,令我肃然起敬。当时我心里说:这才是人民至上的好官!
还有一个令我敬佩的好官。
荥经是所谓“和平解放”的,继卜毅民之后,刘恩为第二任县长,后来调到地委任宣传部长。
我见过他三次。第一次是1953年六一儿童节,他接见全县少先队员代表,我是代表之一。第二次是1959年我在雅安师范读书时,听他做过时事报告。第三次是1987年,我到雅安地区科委办事,路上见到他。
1959年上半年,刘恩带通讯员到荥经。路过高梁湾时,见一个推鸡公车的人,倒在地上。这人是肖世福,他给我讲的。刘恩和通讯员上前抢救,将他救活过来后,问他怎么会倒在地上呢?肖世福说:粮食不够吃,是饿的。一路上还见到倒地的人,刘恩感到荥经问题严重,决定在荥经作一次调查。
在五宪公社调查几天,发现食堂缺粮情况严重,农民吃野菜、浮肿、倒床。他感到很沉痛,决定将调查情况向地委汇报。
当时陪他调查的人,是因在大矿山炼不出钢来被打成右倾下放到管堰的原副县长庹开云。庹开云对我讲,他曾婉转地劝刘恩说:“刘部长,你不要拿去说,这恐怕对你影响不好。就是要反映,也不能由你去说,应该由我们下面的人反映才是。”
刘恩毫不含糊回答:“我们共产党打天下,是为老百姓的。现在,老百姓这种情况,我能不说吗?党的实事求是原则,就是要我们说实话,说真话。”
回到雅安,他将荥经县缺粮问题,向地委作了反映。
庐山会议,说真话成为滔天大罪,毛泽东把讲真话的彭德怀等人打成“右倾反党集团”。在雅安地区反“右倾”三级干部大会上,他被打成“右倾反党”份子,在大会上遭到批斗和毒打。此后,又在全地区“巡回”批斗,尤其是荥经县,从县、公社,一直斗到管理区。
据参加过地区三级干部大会的人告诉我:大会点过刘恩的名,就把他弄到台上批斗。事先安排好的五个打手,都是荥经县的公社书记。他们对刘恩拳打脚踢,逼他承认:说荥经缺粮,是攻击党和“三面红旗”,是无中生有的污蔑攻击。他几次被打倒,眼镜也被打落在地。但刘恩仍不屈地说:“我只是实事求是地说了一个共产党员要说的话。”在那样的情况下,还敢于坚持自己的信念和原则,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人!
杜:你了解城关公社人口死亡情况吗?
李:刚公社化的时候,城关区叫红色卫星人民公社,下分青仁、同心、新南、蔬菜四个耕作区,所属16个耕作队,19个公共食堂,六千多人。59年冬到60年春,人口急剧大量死亡,一直延续到62春荒。后解散食堂,实行生产自救,允许社员开荒渡灾,情况好转。
但是,当年冬天又反“资本主义道路”,反“私开乱占”,把农民的粮食搜刮一番。年底的冬荒,持续到63年春,又发生死人现象。
王文才写过一篇文章:《城关区人民公社化回忆》。他说:从1959年9月,到1960年11月,城关公社共减少213户,减少人口1643人。他说,城关公社到60年12月,共死了1800多人。
杜:你是哪一年毕业的?讲一讲你工作后经历和看到的情况。
李:从59年到60年的大饥荒,学生粮食定量减少了,但吃城镇口粮的人,还不了解大饥荒的惨烈程度。
1960年8月,中专毕业,我被记一个大过,并延长试用期两年,到雅安最边远的山区县宝兴报到,又被分到一个很小的山村小学,大溪小学,算是对我的惩罚。
老师吃不饱,教学没精神。学生肚皮饿,还有饿病、饿死的情况,更不能安心读书。
大溪小学是只有一百多学生,分布在离学校十几里路远的几个小山沟里。由于饥饿,学生上学的人越来越少。一天,全校只到5个人,我班上只来了1个学生。
没有学生,如何教书?学校决定,请学生读书。我们八个教师,分成八条线路,去请学生。我被分派到十几路远的幸福村和麻柳坪,每天来回走三十多里山路。
公社突然决定,撤销学校伙食团,教师不准私人开伙,必须到公社所属各食堂吃饭。我们的22斤定量,最少必须在公共食堂买11斤饭票,分成30天,每天给三两,一天两顿。11斤粮,得60张票,每张一两五,30天才9斤粮。加上食堂炊事员克扣,一天3两不到,一月只能吃到6斤多。
偷偷从粮店买回11斤粮,偷偷在焦煤窑上煮吃。什么菜都买不着,我饿狠了,只好将上半年留下的红苕藤子用水泡过和着米煮。很快我就得了浮肿病,按一下手、脚,就有一个深深印窝。没一点粮食的农民,饥荒可想而知。
一天去请学生,到中午,走了十几里山路,我到附近生产队食堂,想买点东西吃,食堂两天没开伙了。我饿得汗水湿透衣衫,眼里蹿火星。在小溪边捧了两口清水喝,偏偏倒倒向学生家走去。
进门就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学生的母亲一脸浮肿从屋里迎出来。我说:“阿娘,娃儿该上学了。”她答复:“老师,放他们一条生路吧。食堂两天没开伙,娃儿要上山打水茶子,不然吃什么?这个世道还读什么书啊!”她泪水滚滚而下:“我是老来走不动的人,不是孩子们去打点水茶子,挖点白泥巴,能活下去么?”
一股刺鼻香味传来,我再也无法忍耐,说:“好香啊!阿娘,在弄什么好吃东西呀?”
“对了,老师,还没吃饭吧?这种东西你吃得下吗?”
我说:“阿娘,怎么把我当外人看待,我有什么东西吃不下?”
她领我到屋子后面。一个八九岁女孩,正在破锅上烙着好象是白馍,我流涎三尺。
大妈从锅上拿给我一个,我狼吞虎咽吃起来,越吃越难吃,第二个就吃不下去,我问:“阿娘,这东西象吃泥巴一样,这是什么?”
她告诉我:“是白泥巴!”
当时我感慨万千。白泥巴,又称观音土。以前历史,书上说,人民在饥荒年吃观音土,我不相信。这时,我亲自尝到观音土的滋味。
宝兴的灾情,比荥经轻得多。但就这样,走村串户时,路有倒路尸,村有死绝户,人人不是浮肿,就是干瘦病,听得最频繁的惨事,就是农民饿极了偷青,被干部毒打的事情不绝于耳。附近一个孕妇饿得受不住,到地里偷青,被干部捉到,一顿毒打,还架起柴火,几个人抓住她的手脚,吊在火上烤。连伤带饿,这个孕妇惨死于非命。
比起荥经来说,宝兴的饥荒程度轻得多。我回到荥经后,听说吃人肉的事,到处都有。
杜:你在大溪小学干了多久?
李:待了半年,我一直处于饥饿状态,我真怕饿死在那里。
当时饥饿的人,只想吃饱一顿,死也值得。听人说新疆吃牛羊肉不成问题,那边招收工人。
那时候我印象中,新疆有无垠的草原,成群的牛羊,牧马的汉子,美丽的姑娘。尤其是想到牛羊肉,心里就火烧火燎。放假后,也没给学校打招呼,我就上了路,想去新疆找一个能吃饱饭的地方。
1961年3月,四川已春暖花开,兰州仍冰川雪地,下着鹅毛大雪。一下火车,我就感觉寒冷,肚子饿,可身上没有粮票。东摸西摸,从身上夹层包内,摸出十六进制的四两粮票,想买一碗面。
甘肃的饥荒惨象,和四川差不多。面馆外几个穿得破烂单薄的乞丐,成群结队抢吃的,不仅抢馒头、饼子,就连刚从锅里煮好的面,用手去抓了往嘴里塞。这证实了我心中想到的,全国都在大饥荒。
&天气冷,身上剩下的钱不够盘缠。我想,新疆去不成了,赶紧回四川吧,买到广元的票。
从广元下火车,饿得天晕地暗,分文无有。正在饭店前望着里面转悠,一群抓盲流的联防民兵来查介绍信。我没有,被抓进收容所。
大饥荒中,四路封锁,外出乞讨者被当成盲流。到处查、抓外流人员,抓到就关进收容所。
被统治者治国方策逼进绝境的国人,就连逃荒讨口的权力都被剥夺了,这真是闻所未闻的残酷,是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
杜:讲讲你在收容所的所见所闻。
李:广元在川陕交界处,是四川门户。广元收容所是四川民政总局专门收容逃亡陕、甘、宁、青和新疆“盲流”机构。
收容所离火车站四里路,一个高围墙的大四合院,两扇黑漆大门终日紧闭。进去有一个二百平方米的坝子,正中对着坝子的高楼,住工作人员。侧边两幢低矮房子约十多间,关着那些蓬头垢面、骷髅般的被收容人员。沿围墙没房的地方,有一排排低矮的猪圈。
收容所有五个工作人员。所长是四十多岁的马脸瘦长汉,一个三十多岁嘴上安个金牙的大板板女人,是他老婆;一个二十多岁的油头滑面年轻人,捆人、打人;还有个四十多岁的麻脸医生。侧边是厨房,长得滚瓜流油的大师傅,掌管着盲流的性命。
围墙左侧有一道紧紧闭着的小门,送死人到外面才开。我进去时小门开着,刚送出一个死人。我被关十天,小门开过七八次,有七八个人死在收容所。
收容所不断将人收容进来,查清身份和地址后,再将人送走。
这里有捆绑、吊打、刑讯逼供,但最厉害的办法,就是不给饭吃。
早晨,大师傅在院坝内大吼一声:“起床喽!”那些干瘦骷髅、蓬头垢面的人,就从各房间地面草堆里爬出来,在院坝集中,房门上锁。除在院坝走动外,就只有在屋沿下坐着。有太阳时,坐在三合土的屋沿下。下雨天,又冷又饿。
上午九点、下午四点,大师傅小山似地在坝子中一站,叫声:“开饭喽!”“盲流”们就急忙抄起破缸子、破瓢、破盅盅、破碗、破帽子,排队打饭。无论人多人少,每顿都是大师傅挑来的一担看不见米的牛皮菜稀饭,一人一瓢,打完为止。
人多有七八十人,排后面的就连那一瓢也吃不上。人少有三十余人,一人可吃二瓢。开饭大家就往前挤,排队争吵打架,时有发生。
听人说,上面发的是每人每天四两粮。而吃到嘴是连米汤搅不浑的菜粥。在这里关上一星期,就感觉饿得没法;住上十天半月,就可能饿死。这里来的人、去的人不断,人死了连姓名都不知道,由其他“盲流”从小侧门拖出去了事。
管理人员尽力克扣粮食,养肥自己。胖师傅做饭,连猪食一起煮,担出一担人吃,剩下的是猪食。猪还吃玉米面和猪糠,管理者吃不完的馒头、饭、面,都归它们。吃的比人好,长得膘肥肉满。
一个十四岁的娃儿是旺苍人,经常钻入猪圈,与猪儿抢吃。一天,大师傅发现了,拖出来就拳打脚踢,直到他累得打不动了,娃儿不动弹,才停手。大家认为娃儿一定死了。不料三天后,他又活过来。
我进去第一天没找着东西盛,就没有吃成那粥。好不容易用条新毛巾,与人换个破瓢,才有了吃饭家什。
我在那里呆了十天。进去时,带着手表,穿着棉大衣,在草堆里睡。醒来这些东西不翼而飞。
第三天,实在受不了,我大叫:“我犯了什么罪?为啥将我不死不活关在这里?要弄出去枪毙,我认了。我不愿不明不白关在这里。”
收容所从没遇见敢喊叫的,所长让他大金牙老婆吊起我打。麻脸医生见我可怜,求所长饶我。他叫我不要乱叫,免得吃眼前亏,并暗中答应每天给我一斤糠复散。
我在那里呆了十天,没有解过大便。幸好只有十天,成都收容总站就接人来了。
我和两个川西的逃荒人,被送往成都西门城隍庙收容站。到那里时,管理员给了我一钵三两的稀饭。进去我就不断地咳起来。医生来检查,说我得了肺炎,给我吃消炎药外,又给了一瓶止咳糖浆,我一下全喝到了肚中。
在那里呆了两天,一天两顿稀粥,每顿二两米,我渐渐恢复过来。
两天后,我被送到成都多宝寺收容总站,在多宝寺。这里一天有半斤粮食,早晨一两,中午、下午各二两倍。在这里我关了十五天,身体渐渐恢复,活过一条命。
逃荒路上死的人太多了。我同学赵君化,逃荒时被抓进收容站。他说是雅安师范的学生,收容站要学校把他接回来。他是荥经黄泥人,死在回乡的路上。我比他好,我回到了家乡。
余:你回到荥经,知道荥经大饥荒的灾情吗?
李:我回来时,死人高潮过去了,但灾情还是很严重。到处有浮肿、干瘦病人,今天这里死几个,明天那里又死几个。
1958年以前,荥经有九万多人口。到1962年,只剩四万多人。
余:你看到这场大饥荒的严重灾情,有什么想法和行动?
李:这时候,我就开始力所能及地着手打听、了解荥经大饥荒的详细情况,思考造成这场灾难的原因,准备采取行动。
我认为,毛泽东的治国方略,是造成这场大灾难的根源。
当时,我思考最多的,就是对毛泽东的认识。当时,我对他下了五点判断。这个人善于权谋,好斗性强。他打下天下以后,以运动治国,以阶级斗争、暴力治理天下。土改、镇反、三反、五反、反胡风、合作化、反右、大跃进、大炼钢铁、人民公社化、反“右倾”、“更大跃进”
运动,当时正在搞整风整社、反“五反”、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运动不断,灾难不绝。其次,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反右运动,将响应他号召,帮党整风的知识分子打成右派。再次,好大喜功,争霸天下,他发动的超英赶美大跃进、大炼钢铁、和苏联搞共产主义所有制革命竞赛的人民公社运动,过来人都明白,他是要要称霸世界,当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领袖。第四,妄想虚幻,主观盲干,人民公社就是他身上集古今中外乌托邦大杂烩,人民成为他实验的小白鼠。最后,唯我独尊,个人独裁。大鸣大放,知识分子响应号召,帮助整党,被打成右派;庐山会议,彭德怀说了几句大跃进的问题,打成反党篡权“右倾反党集团”。毛泽东的这些治国方略,把中国社会一步步推进大灾难。
余:这些是你当时的认识吗?你说出来或写出来没有?
李:是我当时的认识,但当时没有去写。灾难当前,我主要考虑的是要行动。后来在劳改队,我在构思《哲学探讨》这本书时,将上述观点,纳入其中。
杜:请具体讲一讲当时你对造成大饥荒原因的探究。
李:首先,大跃进以来的历次运动,是造成大饥荒的直接原因。
荥经是四川省1958年大炼钢铁的两个重点县之一,也是全国最典型的重灾县。1958年,四处墙壁上都看得见“超芦山,赶荥经”的标语。不过几万人的小县荥经,大炼钢铁,一下拥进二三十万人。这些人来,吃的、用的、烧的,都得靠本地供应。这样,从中共开国后开始有贮存粮食的荥经,一下被吃空。大炼钢铁,树木被砍伐一空。丁壮全部到钢铁第一线,庄稼烂在地里没人收,许多粮食没收回来。
然而,干部为政绩,一个劲向上浮夸粮食产量。烈士公社党委书记,将十几亩成熟谷子集中到一起,说是亩产万斤,不仅见报,人还站在谷子上面照像。
当时报纸上还有荥经人“向空中要粮”的报道,说荥经人敢想敢干,泥土装在沙罐或竹筐中,吊在树上,亩产六十万斤。
浮夸的结果,是高征购。当时农民生产的粮食,先交国家,再留集体的,最后才是种子和口粮。
高产高征购,各公社按上面定下的数字上报产量,虚报产量,征购任务就高。完不成任务,就说是基层干部和社员将粮食私分了,掀起反“瞒产私分”运动高潮。那些达不到高指标的干部,和曾经偷青、不满的社员,被批斗、毒打,要他们承认私分粮食,打到承认为止。
农民的口粮都交了。1958年冬起,荥经农民挨饿,吃蕨基根、野菜、野藤根、泥巴,庐山会议后,全县到处断粮,大多数人得了肿病、干瘦病,死人如洪水猛兽。
庹开云对我说,庐山会议后,全国大搞反“右倾”,反“瞒产”运动。县委书记姚青发疯似地搞反“瞒产”,把粮食基本征购完,大部分食堂,秋收就没留几天口粮。这是荥经死人那么多的主要原因。
庹开云说,荥经死人严重时,省委准备调五十万斤粮食给荥经,但姚青说荥经没有饿死人。他不仅不要这五十万斤粮,还说若是省委需要,还可调五十万斤粮食支援其它地方。后来姚青被判刑八年。文革中,又杀回来当革委会主任。
人民公社高度集中的体制,必然走向贫穷好灾难。人民公社实行下级服从上级,一级压一级,一切生产、分配都几乎统一由公社掌握。生产队的粮食,完全由大队调动,生产大队的粮食完全由公社调动。富裕队粮食,无代价调给穷队,造成贫穷平均化。结果就是富队变穷队,大家一起挨饿闹饥荒。社员只能听从干部,否则干部将社员捆绑、吊打、扣饭、罚跪等。
大饥荒的另一个原因,是公社化后建立起来的公共食堂制度。干部掌握粮食,也就卡住了农民的生死。当时的口号是,“公共食堂是人民公社心脏”。私人房屋被拆,人们都住到食堂附近。谁敢反对食堂,就打成现行反革命。食堂断炊,不准社员私人烧火弄吃的,发现就将弄的东西砸掉,人也挨打。人们只有等死。
凰仪公社是荥经县浮夸风高,征购高,死人数高,干部违法乱纪发案高的重灾区。
公社党委书记孙华桂判十年,副书记邱国华判七年,后来和我在一个监狱。孙华桂的罪名是“阶级报复”。他也是在地区三级干部大会上打刘恩的五个打手之一。在公社打人、饿死人之类的自不用说,还用假枪毙吓死群众。1959年冬种麦子,饥饿的人们晚上就去地里偷麦种吃。有人报告,他就派民兵去抓。其他人都跑了,抓到一个腿脚不便的社员,送到公社。孙华桂说要“刹歪风邪气”,命令人把他捆绑出去搞假枪毙。枪是朝天放的,枪声一响,那人被吓死了。
这种种邪恶的罪行,在当时的荥经,罄竹难书。
杜:你是怎么到荥经和成都街上贴大字报,揭露大饥荒灾情的?
李:回荥经后,灾难还在延续,我的心长期不能平静。
我一直在想:造成这么大的灾难,还在唱“三面红旗”高调,这是为什么?荥经死这么多人,中央知道吗?人民在死亡线上挣扎,我要尽自己所能,把人民的苦难和大量饿死人的真相,大声喊出来。我知道这样做,可能会有杀头的风险。当时心里还是有些恐惧。但我反复给自己打气:与其饿死,不如为民请命,为追求真理去死,死得轰轰烈烈。人就是这样,执着地坚持己见,最终我就胆壮了。这时候,我还没有完全放开,只是想揭露饥荒和死人问题。
我先是想去省城,向省委反映情况,并将这些情况以大字报形式,贴在街上,让世人知晓。要杀要剐,我总算尽到点替人民呐喊的责任。
我开始做动手写《二十四条哲学纲要》和《论腐朽》,对毛泽东大跃进以来所推行的国策,对共产党见过以来建立的社会体制,进行系统分析和批驳,疾呼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是造成和平年代大量人口饿死大灾难根源,要改弦易辙,取消人民公社,分田分地,让农民单干。我认为这条路,是唯一救灾救民救中国的真理。
回荥经,我借住在表兄家阁楼上。一天,几个人在表兄屋里玩牌,被公安人员上门查赌博。搜查中,看到我写的《二十四条哲学纲要》和《论腐朽》,把我也抓走,关了几天又放出来。我成了公安机关监管对象,一切行动受到限制,多次对我搜查。有次搜查时,我抗议了几句,挨了警察毒打。
我要到省城去,就得摆脱他们的监视,还得作一些准备。当时,除国家供应的22斤粮食外,我什么也没有。没有钱,就得卖粮食作路费;没粮票,就得用粮食换;换粮票,要大队开证明;外出,要找公社开证明。那是不可能的,我只有另想办法。
陈宗海是我同学,家里死得只剩下他,我搬去和他住。他手很巧,会雕公章,但这时没力气,木刻公章刻不动。我找两块肥皂,让他帮我雕了个生产大队的公章。没有印泥,我找到当时当会计的同学,要来印泥。我盖了三张空白证明,开了一个证明去换粮票。第一次,换到五斤粮票。第二次又去换时,人家就说公章是假的,对我追问。我承认是我私刻公章,说用这个条子,只不过换点粮票,有什么大错。粮票没换成,对方收了那张条子没再追究。
粮票不够我也要走。日,我将供应粮中的西昌豌豆炒了三斤,背在背上,离开荥经。到雅安时,已经天黑。
22日,我买票到了成都,身上背的粮食已经吃完。在盐市口下车后,身上还有粮票,我到竹林小餐美美地吃了一顿。下午,我在笔墨商店,买了笔墨纸砚,二张白纸,铺在地下,开始写大字报。
我写了三张大字报,用诗歌和顺口溜形式写的。
余:你还记得那三张大字报的具体内容吗?
李:在监狱里,我交待了无数次,哪会不记得?
&一张是五言诗形式,还记得有:“堂堂成都地,活活饿死人。天下这样大,不能容一人”等词语。
一张是新诗形式的“求死颂”。
我并非道地的傻子,
随随便便前来送死。
死,当有死的价值,
死,当有死的意义。
人生自古谁无一死,
生生死死是自然法则。
生死意义各有不同,
有的有声,有的无声无息。
我不甘寂寞而悄悄死去,
就变成一个戴罪的奴隶。
要问我有多大罪恶,
只不过说了平凡真理。
千百万人因饥饿死去,
是否定不了的历史事实。
亿万人已成为奴隶,
还说什么人民的权力!
我要将真理公诸于世,
统治者就害怕得要死。
他们动用所掌握的权力,
剥夺了我应有的说话权利。
为求光明与正义,
即使死我也得坚持下去。
他们给我加上种种罪名,
将我关押、逮捕、判罪。
镣铐,只能折磨人的躯体,
镣铐,摧不毁不屈意志。
我定要坚持人间正义,
他们或许要将我枪毙。
死,有什么可怕,
只要能死得有代价。
大丈夫虽不能流芳千古,
也当要扬名于天下。
愿将头颅抛在大庭广众里,
愿以热血写就光辉史诗。
愿用生命捍卫真理与正义,
我愿为人民牺牲一切。
他们自称有了不起的真理,
是战胜一切的锐利武器。
为什么不能让人自由评说,
是非好坏让人自由辨别。
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
最有辨别历史是非的权利。
究竟我与他们谁是谁非,
历史,定会作出正确评议。
蝼蚁尚且想贪生,
难道我就真的不怕死?
但是,人间若无流血牺牲,
又何来人世的真理与正义!
或许我就要死去,
上面的小诗是我的绝命词。
我不会再有别的话说,
只愿将此诗公诸于世。
高傲而虚伪的统治者,
敢不敢于公开此首小诗?
你们除了镇压和欺骗,
还能以什么维护统治?
还有一张,是七言顺口溜,题目是“请求枪决早投胎”:
枉读诗书十五载,
满腹文章对谁来。
只因怀才无机遇,
遣返回乡把荒开。
身体单薄无劳力,
衣食无着实难捱。
为了求生先求死,
特地到此省城来。
写下歪诗述不幸,
请求枪决早投胎。&
我先在盐市口写,就有人来围观。我怕没写完就招警察来,转到青年路和八宝街写。我将三首诗大字报写完,正是下班时候,街上人多了,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我顾不得找地方贴,就在那里朗诵起来。
警察把人驱散,喝令我跟他们走。当时我豁出去了,随他们如何对我。
警察将我带到一家旅馆,买一份饭来给我吃了,要我在那里住下。他们告诉老板,不许我出去,如果我要走,必须等他们来。我大叫:“放我出去!”没有人理。那晚,我什么也不想,倒头便睡。
第二天天刚亮,我要走,老板挡住我,他说:“你昨天是听见的,无论如何,都得让我们脱关系。你必须等他们来了才得走。”不久警察来了,领我吃饭后,将我送到了收容所。
当时我知道,进收容所了,就是把我当成遣送人员,不会杀我或判刑,是要送我回原籍去,我的目的没达到。我想:就是死,也得死在省城,让更多人知道荥经的情况,才算死得轰轰烈烈。
在收容所刚吃完饭,我就将饭钵摔在地下,大叫:“这是什么世道?你们若要杀人,将我弄去一刀杀了就是。何必将我关在这里,一天三两米的饭,弄得不死不活,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那些被收容的人都惊呆了,都离我远远的。两个警察将我关进一间房子,按在一条长凳上。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过来,对我作瞳孔放大。他们是将我当成精神病人。于是我大声叫道:“用不着测试,我的神经清楚得很,我不是什么神经病人,不是神经病人。”
无论如何呼叫,测试照常进行。后来我明白,那种情况下,无论我是否是神经病,都得说成神经病,以证明我说的是疯话。
我听人说过,苏联对待政治犯,不仅有劳改集中营,还有许多精神病院。政治犯关到精神病院,同那些精神病人一起,不疯也会疯。什么真理,都会被人说成疯话。我不仅不能死得轰轰烈烈,结局还将很悲惨。所以我不敢再开腔,任人家摆布。
我没当成精神病人,要送回原籍。
大饥荒中毛泽东国策的反抗者:
李景福采访记(之三)
余:我为什么用这种形式,而不是用文章的形式写?
李:当时我的想法,就是这种形式朗朗上口,好记好背,容易传播。
那时候,像我一样上街写大字报,揭露大饥荒的人有不少。和我住同一个院子的王怀春,是个五十多不到六十岁的老汉,读过私塾。1959年春,他以顺口溜的形式,将大跃进、大炼钢铁、公社化运动和大饥荒以来,农民遭受的苦难,写成大字报,贴在荥经县城大街上。我还记得其中有这么几句:“二两清油不够点,竹竿弄来都烧完;三尺布票不够穿,一家各人穿半边。”
我还有一个荥经中学的同学,叫钟道斌,是城关公社的人。59年大饥荒中逃到青海,找到工作。61年家里死人了回乡,了解到荥经饿死人那么多的惨况,就刻成传单,在会青海的火车上,沿着陇海线,一路向旅客散发。被捕后判20年徒刑,关在青海西宁皮革厂。他释放后回荥经,我们重逢,谈起惨无人道的毛泽东时代大饥荒,唏嘘流泪!
杜:你是什么时候送回荥经关押的?
李:在成都关了三天,雅安收容所来接人。雅安收容站在工人俱乐部内,收容人员像犯人一样,全付武装看管,稍有不对,看守就打。
在那里待了三天,被送回荥经收容所。押我回荥经的,正是初中时低一年级、爱与我辩论的张家勋。这时他是警察,我是阶下囚。他在我面前显得很高傲。不过,我并不自卑。他瞪我一眼,我瞪他一眼。
荥经收容所在官田坝兰院子内,由荥经公安局和荥经民政局共管。在这里,县公安局负责的吴焕堂,叫我母亲姑婆。民国时,他在法院,每星期六都在我家吃饭,被盖都是我母亲洗得干干净净,装好给他。这时他装不认识我。民政局还有两个吸血鬼,一个是一只烂眼而人称的蓝“偏花”,不久就死了。另一个是罗伟谊,先后贪污收容款达八百多元,粮票数百斤。事发,判刑八年。我们关在一个劳改队。
我被关进一间大屋,除吃饭放风外,整天锁在那里。
名义上一天两顿吃三两粮,实际只有一点米粒子的稀粥。关了两天,我都要饿晕了,我感到,他们是要将我饿死在这里。那我的追求的真理、要死得轰轰烈烈的意愿,都会化作虚幻。
这时候,我就豁出去了,干脆闹大点,杀身成仁,名壮青史,成为毛泽东时代反抗的烈士吧。要制止毛泽东祸国殃民的“三面红旗”国策,必须有人敢于杀身成仁。一天到晚,总是这么想,杀身成仁的求死心,越来越强烈。
余:哈哈,心理学称之为自我引导观念,形成思维定势,持续强化心理,严重者就成偏执症了。
李:今天想起来,那时候,我一心想杀身成仁,差不多就到了你所说的偏执狂程度了。
我天天在牢房里唱《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
还慷慨激昂地高唱《国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都必须发出自己的吼声!”
激动起来,还天天破口大骂,高喊“打倒法西斯!”甚至公开呼喊:“人民公社饿死人!”“三面红旗杀死人民!”“打倒毛泽东!”。
我认为,这样他们就会枪毙我,我就会死得轰轰烈烈。然而,无论如何吼叫,那个地方根本没有人理睬我。我的求死之心,是执着了。
年夏,荥经小麦获丰收。院子里住的农民收麦子后,就在院子打。我一天两顿稀粥外,什么也见不着。饥饿,真是难以抑制。我出来放风,见到地下洒的麦粒,竟然像鸡一样,一颗颗捡来吃。
那天放风,吴焕堂来了,我就问他:“你们讲不讲理?要杀要剐弄出去当众杀了就是。何必将我关在这里,不死不活。你们不敢公开杀我么?我恨不得与你们拼命!”他冷笑一下说:“你敢拼命?对于你这种反革命份子,我们绝不会手软。”我有气无力地向着他靠近一步。他端起步枪,几枪托打把我打倒在地,将我使劲捆起,丢到屋内,捆了一整天。我在劳改营二十多年,这是捆绑最重的一次。
就在这天,不知是哪位好心人,将我的情况,带信给了陈宗海。当时他全身浮肿,走路很吃力,仍然走三里多路,端来一钵稀粥。我被捆着,他一口口喂到我口里。对此,我终身难忘。
我不愿无声无息地死,认为那样死了不如一条猪狗。还得想办法,正大光明、轰轰烈烈干一番。
我不再大吵大闹。收容所也闹怕了,看我变老实了,派一个姓洪的民兵,每天不离地看守,让我在坝子晒半天太阳。
人身失去自由,思想不能失去自由。所谓人一上道,就刹不住车吧。我的思想,一天到晚在放风。
我认定,这些年的大灾难,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国家没有粮食,人民大量饿死,是生产上不去,农民无心生产,就打不出粮食。其原因是:一、大炼钢铁运动,劳命丧财,浪费大量人力物力。二、官吏虚报浮夸,违法乱纪,农民比奴隶还惨,哪里有心干活?三、人民公社搞一大二公,一平二调,把多的拉来补少的;生产队干不干、干多干少都一样,谁还会积极干活?集体生产的东西不属于自己,农民失去生产积极性,如何搞得好生产?
学政治经济学,知道生产力必须适应生产关系,社会才能发展。我考虑再三,认定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与我国小农经济的生产力根本不适应,已经形成对生产力的大破坏。必须改变这种生产关系,才能促进生产力发展,使生产提高,人民才不会挨饿。
可是,从所谓解放以来,共产党就把走集体化,当成全国农民共同富裕的道路。从互助组、初级社到高级社,一步步地走过来。我的提法,不是搞倒退么?
怎么才能使我的观点,包装得能够突破政治禁区,为世人接受,而造福人民呢?苦思冥想,终于想到搞“包产到户”。当时,我的方案考虑得很具体:集体播种,分片管理,定产定量,超产为个人所得。而且主张每年将土地重新分配,以免有些人占肥沃土地,有些人土地贫瘠,而不能体现按劳分配。
在快饿死的情况下,不去想自己如何活下去,而是想着如何为国献策,以救民众于水火倒悬,我是太天真可笑了。
余:这个主张,有机会表达吗?
李:机会是人找的。我也在想,没有纸笔,如何将我想的写出来,让人们清楚,给国家指路呢?无论如何,都得想法离开收容所。
当时我病病歪歪的,于是向吴焕堂提出要看病。
第二天,姓洪的押着我去医院看病。我的身体很虚弱,走路都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到医院,开了些药,医生给我打一针葡萄糖。隔天,又押我到医院。打针后,我的精神稍好一点。原路回来,到县委大院门口,见县委书记乔长玄正在走廊上。我认定这是机会,一下冲过街道,向县委大院跑去。
我抓住乔长玄的衣角大叫道:“你们共产党讲不讲道理,若是认定我有罪,要杀要剐,就该弄我出来正式宣判。你们得让人民知道我是怎样死的,我为什么而死。你们不能对我黑办,将我关在收容所里,不死不活,最后将我饿死。”
乔长玄惊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别人拉开我,他就给县公安局打电话。公安局派来姓汤的股长,要我先回收容所,说问题很快会解决。我又被送回收容所。姓洪的用笤帚将我一顿毒打。
第三天晚上,汤股长来对我做第一次审讯。他怒气高涨地训我:“根据你从成都到这里的表现,是十分反动。你为啥四处咒骂共产党?你就没想想,你是人民助学金培养出来的?共产党没有半点对不住你的地方。历朝历代统治者,都是反人民的,只有共产党才真正是为人民。历朝历代,都没有消灭剥削,只有共产党才真正消灭剥削。你为啥不去看共产党这些伟大的一面,而是抓着我们短暂时间的困难,抓着目前灾害,予以大加攻击?”
好不容易才有说话的机会,我毫不含糊地长篇大论地反驳:“我没有攻击,我所说的一切,都是实事求是的。我从小学的是共产党的理论,知道共产党说自己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可是,这些年来,尤其是反右斗争以来,共产党是否改变了宗旨?大跃进,根本没按客观规律;大炼钢铁,劳命伤财,人民公社,弄得民不聊生,粮食没几下就被弄空。然而,干部们却一个劲地浮夸政绩,一个劲地向上虚报产量,根本没把老百姓的生死当做一回事。干部严重地对农民捆绑吊打、扣饭、罚跪,这些是在为人民么?一平二调,阻碍生产的发展,多快好省,又要好,又要巧,又要马儿不吃草,那是可能的吗?人民公社造成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阻碍生产力发展,这样人民不挨饿才怪。因此,这次灾害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上述诸方面,就是这次灾害的原因。造成这种情况,就应当检讨政策失误,改变这些错误东西,才能避免灾害继续。然而这些年来,不许人说话,更不许人说真话、实话,谁说真话,就成右倾。这些错误不但没有改变,反而说是促进生产发展,这是真正为人民吗?若是真正为人民,就得改变上述政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然而,现在作法却不是这样。再说消灭剥削,旧社会雇工受地主剥削,到了年终,总还有点粮食过年。现在农民一年干到头,却在挨饿,这是为什么?”
姓汤的想不到我会说出这一番话。他很是尴尬地反驳我说:“这三年,主要是自然灾害,是天灾造成。加上苏修撤走专家,撕毁合同,硬逼我们还债,所以,我们不得不勒紧裤子,以还苏修的债。我们工作中也有一些缺点和错误,有作得不够好的地方。但你不能抓着一点,就对党进行攻击,就以此否定党的正确性,你这不是与党同心同德,而是与党离心离德。你这是严重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
他口气转轻些,又说:“但是,我们考虑你岁数年青,容易激动,准备宽大你,放你回去。写个深刻的检讨,我们放你回生产队去。”
我怎么会写认罪书?把头一抬,胸一挺,说:“我没有什么错,为啥要写检讨?再说,放我回生产队,没有粮食,仍然会饿死。你们公开审判好了。”
双方谈成僵局。我没有写检讨,他们奉命仍将我放回生产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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