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问,为什么玩饥荒好玩的人物mod走两步又退回来,有时还不受控制

饥荒怪物怎么杀?各种生物击杀技巧_西西软件资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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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中文版
类型:AVG冒险游戏大小:192.1M语言:中文 评分:7.7
《》制作组Klei发售的求生游戏《》得到了玩家们的普遍追捧。而多人模式的传言在2014年就有所涉及。近日这一款联机版下载资源终于和大家见面了!在《饥荒》拥有很多种生物,下面小编为大家介绍一下各种生物的打法没希望对各位玩家有所帮助。猪人打法:先引导他攻击你,他的攻击距离和范围很小,你走两步就能躲开他的攻击,躲开后迅速打他三下,打完三下马上闪开(可以打四下),他往回跑大概两三步就会回头攻击,再循环的按照前面的步骤打就可以了夏天BOSS占时我不会无伤,不过,刚出来的时候,打一下,躲开三连拍,之后打两下,挨一下,再打一下,躲三连拍,打两下,建议如果不手残的话,两件木头盔甲,两个猪皮头盔大狗熊还是一样 不过有一点不同 ,大狗熊千万不能让他跑(这点切记),之后,打两下走一下即可,如果你不手残的话,在他发震地的时候会有一个很小的间隙时间可以打一下,2500血,很好打的树人我记得好像是四下走一次,听别人说用黄金斧头(普通斧子),对树人有额外伤害,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打树人理智掉的很快(其他BOSS也一样,尤其是巨鹿),记得多带一点回复理智的再打哟小BOSS,蜘蛛女王三级蜘蛛巢演变而来,按照第一天一级蜘蛛窝的话大概是三十到三十三天会变成一只女王,打两下走一下,叫小蜘蛛的时候能打大概三下,叫出小蜘蛛拉开距离撸死小蜘蛛再撸女王,不然小蜘蛛会很烦青蛙我就不说了,烦到飞起而且群体攻击,打一下走一下(表示我还是不能无伤打青蛙,因为零攻击间歇有木有!!!)疯了的猪人打两下走一下,SAN值掉得还好巨鹿打两下走一下,依旧,不过巨鹿好像是所有BOSS使得玩家掉SAN值掉的最快的了,带五肉干应该差不多草原耗牛五下走一下,如果是一群的话,先打一只,之后那附近的牛就会来攻击你,不过,你要记住,那个被你打的牛,只要做出攻击动作(顶你一下,不管有没有顶到)他都会跟你跟到死,而其他的就不会,会渐渐的往回跑,等到一群牛走了只剩一只的时候,那只牛就是晚餐了(威尔逊:晚上有肉吃了)(耗牛:!~~~~(别跑,我要弄死你)企鹅冬天的坑爹动物,很多人费解,这玩意到底怎么打,很简单,等到冬天快结束的时候,企鹅的饱食度会十分的低,这时候,一长矛就弄死一个了233(麦斯威尔:这小企鹅长的真可爱,到了我的锅子里就更可爱了)(小企鹅:嘎嘎!!(怪蜀黍在这里,大家别过去))机器木马最菜比的机械怪物,打两下躲一下,在他蓄力奔跑(就不移动之后在那用脚蹭地板),可以打三下,之后躲开攻击再打两下即可机械主教最烦的机械怪物,因为会放激光而且很疼,遇上他,穿上木头盔甲和猪皮头盔硬杠就行了,你把它打到死他就打了你两下机械犀牛瞎跑的机械怪,这个怪只能说让他撞你之后停下你才能撸他,所以只能和主教一样,不过可能会被打三下,机械犀牛是不错的伐木工具,留着比打死更好,在旁边种上树等到打了引犀牛给你撞树,撞出树精还能给你打两下呢影怪低SAN值(理智)时候会出现,打法打一走一,而且还能回复SAN值,不过你不能先打它,是先引导它来攻击你,躲开攻击打一下他会消失,之后在你附近出现,再引导他攻击并且躲开再次打,循环到把他变成你的SAN值即可地下蠕虫地下一层和二层都有,二层比较多,嗯,建议是引导攻击后攻击四下,钻入地面后再钻出引导攻击打两下,接着四下,两下,掉落物不是很好,不过如果你是在地底造家,这是个不错的食物来源猎狗(包括火,冰狗)都是打两下走一下,不过前提是得引导攻击之后再打两下,掉落物还算不错,毕竟不是怪物肉就是狗牙,来一群的时候比较烦,如果有大神能一个人杀死六只以上的猎犬而且不受任何伤害,求教走位海象爸爸远程攻击的怪,而且还是用的吹箭,小海象会叫狗狗,特别烦,不过海象爸爸很脆,几下就死了,在他发起攻击的时候会举起手,叫一声,你要做的就是趁这个大概三秒的时间,赶紧跑到他身边,用你最高攻击的武器撸死他,不过切记,一定要带上护甲,小狗狗咬你不要管,把海象爸爸弄死他们就是渣渣高脚鸟攻击比较高,因为以前作死跟他打的时候没护甲三下我就挂了- -,引导攻击后打二走一即可,如果你自认为走位不行,你可以打一走一
(9) 饥荒是一款人气极高的生存冒险游戏作品,玩家爱需要在游戏中利用各种办法,用尽各种资源,坚强的生存下去,玩法新颖,内容丰富,深受玩家喜爱。西西为玩家提供,,饥荒修改器下载,需要的玩家不要错过哦。作为冒险生存游戏的代表作品,饥荒在同类游戏中拥有较高的影响力,其精美的表现力,完善的物品制作系统和有趣的故事,丰富的游戏内容让让人感觉永无天日,需要玩家有强大的耐心,游戏的画风相比前两部作品相比,更显得诡异惊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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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称大小下载吴海中《昨日黄花》
不是炮台在春天的那个雨夜忽然坍塌,三姨太红花的屋里也许不会闹贼。
三姨太红花坐在地下,披头散发,把脚抱在怀中,哭闹着喊贼踩了它。闻讯赶来的温善人用簇新的袖子挥走了拥在门口的护院家丁,回身把门关好,走到三姨太面前俯下身子,看看她的脚。那是比玉还光滑比莲藕还白嫩的脚,脚背上有榆钱大一小撮红印。善人伸出指头在那片小红印上按了按,三姨太立刻就针扎火燎地叫起来,泪珠一对一双往下骨碌。善人急着收回指头,左哄右哄,红花非但没止住哭声,还把哭声拉长了。哄她逗她不济事,善人心想不许个愿怕是没头没脑了,摸着红花的小肚子说:“姑奶奶你别哭啦,等过些日子,领你去旅顺住一阵子,让你去见世面。”
红花知道温家有米面买卖在旅顺,乡下到旅顺人来车往常年不断流,温家的下人去趟旅顺也是家常便饭,善人许这个愿只不过是稍带脚的顺水人情,所以根本不领情。停住哭,小嘴嘟嘟着说:“才不去旅顺呢,绕绕扯扯不说,辽河里水鬼多,你是想让我死呀。”
善人想把她从地上抱到炕上去,毕竟年纪大了,到底有心无力,抱不动,就故意唬着一张老脸说:“咋样你才不哭?”
红花推打开善人的手:“我不是早就不哭了嘛!”
善人一拍脑门儿:“我是真得服老了,你都不哭了,我还当你哭呢。”善人又把手放在红花小肚子上,“要咋地?你说。”
红花拿一双眼睛看了善人一小会儿,然后微微低了头,小指甲抠弄着善人手上的一片老年癍,蚊子一样的声音说:“我要上京城,你舍得花钱呐?”
善人的脸一下子笑花了,捏着红花的脸蛋说:“小妖精,上京城容易,咱姐夫是叶赫大阿哥,做过多年京官,如今老了,可人家那叫皇亲国戚,势力大,等你生下孩子,就送你上京城去住些日子。”见善人一杆子支出老远,红花不干,俩肉呼呼的拳头捶打自己的小肚子,嘴里嚷着:“不嘛不嘛,就不嘛。”善人就怕她来这手,急了,赶紧拦住她:“等过了农忙,倒出人手把炮台修好,送你去京城,一来你去认认亲,二来呢,去京城生孩子,沾点儿龙气。”善人这么说,红花在脸上变出笑来,眯了善人一下说:“老鬼,还不扶我起来。”
按照温宅的惯例,晚饭后到掌灯前这段光景里,三房女人都得在各自的房里净手栽香磕头作揖九叩十八拜,祖先牌位上的香火可是常年不能断的,一是祈求上苍降福荫庇后人,二是感谢天恩祖德的佑护,以求消灾解难。这是温家祖传的规矩,必须恪守不怠。
红花嫁进温宅不到半年的时候,就对温家诸如烧香磕头的买卖不耐烦了。觉得这纯牌是吃饱了没事撑的,所以,她经常消极怠工。
善人本来对家眷的管束相当严厉,唯独对红花下不了狠手。在三姨太面前,善人不像个六十二岁的威严地主,倒像个二十六岁的风流书生。一见她娇羞的粉面,红嘟嘟的小嘴,见谁都爱理不理的那个样,善人自已都不知道自己的威严上哪去了。
温善人是方圆百里知名的地主,别说他手底下百十户耪青的、大年子、长工,就是和他家财地产差不多的富裕财主也都敬他几分。根底就在善人是读过《中庸》、《大学》、《尚书》的满清秀才出身,再说,人家不但把买卖做到了奉天旅顺,亲姐夫还是京城里的旗人官绅,在韩州这块地盘上谁跟人家比得了呢。善人只是个秀才,还举不了仕,没求取来更大的功名荣宗耀祖,怪只怪满清科举考场殉私舞弊之风甚嚣尘上,怪只怪光绪帝年幼无知少不更事,诸事都是老佛爷一人独掌,弄得是内忧外患,人心思退。但是那年头,有钱就闪不了腰岔不了气,有钱就有人叫老爷。善人快三十岁的时候,爹下世了,功名之心也就烟消云散了,专心经管着祖业。人的名,树的影。善人出口子曰闭口诗云,一张嘴,口吐莲花,就是奉化县府的县太爷也待他如学友,情意甚绵,别人还在话下吗?关东各路响马差不多都跟温家称兄道弟,互有应酬。他怕谁?他谁也不怕,难道老了老了还怕个小小的女人三姨太?
善人不是个好显比的人,遇事能把自己往低处放。在善人看来,自已把自已往低处放,别人才能把你往高处摆,自己把自已摆在高处,别人就会在下边拆了你的台。善人在三姨太面前低声下气,一是他真心喜欢这个小女人,二是温家传宗接代接续香火的指望就在这小女人的肚子上了。
善人十六岁上和大女人阿春圆的房,可大女人阿春一直没生养。三十岁上又娶了二女人阿秀
,阿秀也只是在过门后第二年开春时下了个软皮蛋,就再也没开过怀。年龄不饶人,善人知道自己都六十出头了,眼瞅着绝望了。去年冬底,傍年跟前儿那会儿,管家白废财领进个南蛮子,说是算命打卦的
何先生,说是这何先生前知八百年后知五百载,双眼一闭,六道轮回的天机禅相尽在眼前,睁开眼睛,世事人生也能一览无余。善人上下打量了何先生一遍,看着似有半仙之体,
就请何先生在上房屋里坐下,让他给自己相相面。何先生一张乾坤倒转的嘴硬说他吉星高照,命里有后人来拜他。善人半信半疑地问:“先生,可是当真?”何先生慢声拉语地说:“只是来路蹊跷,这是不便枉说的。”善人听了这话,如在雾里云中,想让算命的把话说明白。何先生浅笑一下说:“前世姻缘,早有定数,说破无益,东家今冬明春再续一房,顺了天意,一切就尽在不言中了。”何先生说完起身告辞,善人让白废财摆在八仙桌子上的钱,何先生分文没取。
善人的心让何先生说活了,趁歇冬季节,托车老板柴大个子的老婆东家打米西家骂面,到底把个黄花闺女娶来添了第三房。
温家接续香火的指望全靠红花一个人了,不由他温善人不对三姨太另眼看待。前因后果一考虑,不由他温善人不对三姨太的坏毛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女人阿春跟他磨叨说:“你老了老了倒怕起女人来了。”
他就头不抬眼不睁地用袖子挥大女人阿春。
二女人阿秀跟他叨咕:“红花妹子比我俩年轻,比我俩水灵,比我俩讨人欢喜,我俩哪能跟她比呀……”
他就用另外一只袖子挥二女人阿秀。
阿春蔫言寡语暗气暗憋,二女人阿秀却不吃那一套,动不动就在长工中间编排三姨太红花的闲言碎语,说红花在娘家时就有相好,经常孤男寡女钻柳树毛子。寂寞的长工们乐得拿这套事找乐来解疲乏,所以红花在柳树毛子里干的事被长工们想象得丰富多彩活灵活现。三姨太红花大门不出二门不进,也不主动跟谁来往,每天每日都躲在房里想心事,想自己的意中人苦命的葫芦哥。累了、乏了就躺在炕上睡觉,最多也就到后花园的花径上走走。花的香气包着她,花树的阴凉罩着她,她倒越发感到憋闷,望着四角炮台和厚厚的土墙心里发恨。
尽管有善人给她撑腰,谁也不敢当着她的面扒咕她,谁见了她都甜言蜜语地叫她三奶奶,红花却对谁都不以为然。要不是善人用大价钱来砸自己那贪心的爹,她和葫芦哥也该过上快活的小日子了,所以她对善人只有恼恨在心。
善人知道三姨太不愿意和他同房,她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在明面上摆着,善人硬是装着看不见。心里却明白,人家二十来岁的女人是个啥天日,凭啥瞧得上你这枯株朽木呢,要不是姚瘸子穷得抽了裆,那当口腿又让疯狗咬了,没法扛活挣日月图稀咱仨瓜两枣的,红花垫壕沟也到不了咱手里头。善人是实打实凿喜欢三姨太,别说红花愿不愿意了,哪个毛驴儿不喜欢嫩草吃,青苗再嫩也就啃了。不管她瞧起还是瞧不起,也不管她脾气有多大,善人宁可忍气吞声地由着她,要是她能给温家留下一条后,砍块板把她供上也行。
善人吃完下晚饭,照例要喝一杯白废财端过来的盖碗茶,照例要抽一锅白废财递过的小片地叶子烟。茶喝了,烟瘾也过足了,然后闭上眼睛眯瞪一小会儿,养好精气神,才睁开眼睛从红木太师椅上站起来,两只胳膊举过肩,抖一抖袖子,再把手倒背在后腰眼儿上,从正房套间里走出来,用惯常的游荡步走下青砖台阶,去看三房女人做功课。
大女人阿春在东边厢房住一溜三间大檐瓦房,这瓦房对着长工们住的别院开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窗子,善人原来总是坐在大女人的炕头上顺着这窗子往别院里看长工们忙忙火火。往往看着看着就跟大女人阿春念叨谁手脚勤快了,谁懒散了,谁的爹是怎么死的了,谁的妈是个不守妇道的坏女人了……大女人阿春从不插嘴,让他自己对着窗子说。自从娶了二姨太三姨太之后,他很少再上炕去坐坐了,在这屋过夜就更是有数的几回。那时阿春还年轻,感到寂寞,时日一长呢倒习惯了寂寞。不知道啥时候起,她自作主张,把那小后窗用马粪纸糊了个严严实实。
大女人的屋里除了青漆家具,带活气就阿春和一只活了差不多十年的猫。
在善人眼睛里头,大女人养的那只猫通人气都通到快成精的地步了,妖里妖气的。他不只一次用插在青瓷胆瓶里的鸡毛掸子抽过它。猫怕他怕得耗子见猫似的,一见他进屋,就迅捷地跑开,躲到善人看不到的地方,听善人说些没有咸淡的馊话。
善人推开房门进屋里,阿春照例在祖先牌前磕头不止,刻着小桃红的楠木发梳随着花白的发髻一上一下,一下又一上,嘴里咕哝着不知咕哝了多少遍的祷辞,虔诚得有些麻木。善人照例不去打断她,只顾把瘦屁股放在炕沿上,眯起眼睛看大女人阿春的后身。心里想,她今年也五十多岁了,五十八了呢?五十九了呢?
五十多岁的阿春耳朵特别灵醒,仿佛后脑瓜盖上也长了一双眼睛。善人进屋后的一举一动都在她心里了,她知道善人在瞅着自己,就把头磕得更殷勤了。
半柱香烧完,阿春从祖宗牌位前的地上站起来,两只手拍拍沾在前衣襟上的灰尘,又拍拍粘在两只腿上的灰尘,却半天也直不起腰。她一只手扶着后腰,费力地坐在炕沿上,和善人念叨:“
你不像年轻那会儿了,老了老了倒怕起女人来了……”善人好像没听见她那话一样,不动声色地说:“灯捻子长了,灯捻子长了废油。”阿春从炕沿上又站起来,回身从炕里捞过针线笸箩,从针线笸箩里拿出一把老剪子,走过去把灯捻子剪了剪,手指在灯花上弹了弹。灯花跳了跳,屋里好像亮了许多。
阿春把剪子放回针线笸箩,屁股也放回了原处,善人却站起身,从阿春的房里走了出去。
阿春重又站起身,睁着落落寡欢的眼睛,顺着没有关闭的木格子窗户看善人向西厢房那边走去的背影和步态,心里说,他也老了。一直到善人推开西厢房阿秀的门,进去,把他自己的身子关在门里,把她的目光关在门外,她才把被门缝夹伤夹疼的目光收回来。这时晚儿,阿春就感到有点儿累了,铺被窝上炕睡觉。她一钻进被窝,猫就不知从哪里跳出来钻进被窝来,带着软刺的舌头舔阿春的胳膊,阿春就感到一种抚慰,有时是猫呼噜呼噜地先睡了,有时是她比猫先睡着了。
西厢房的二姨太是干爹养活大的,二十岁上嫁过温家门里,到今儿也有十六七年了。十六七年里她一直怨恨干爹,也想念干爹。干爹是个响马,虽说绺子不大,咋说他也是二三十人的响马头,方圆几十里跺一跺脚地皮也乱颤。她十六岁那年,韩州地面上闹肺痨病,一家五口都死了,剩下个皮包骨的她跑出了村子,顺着暴土扬场的土路跑进林子。
干爹捡到她时,她正睡在一片林中空地上,睁开眼睛自己却在胡子窝里了。面对二十几号眼珠锃亮的男人们,她哆嗦成一团。有个叫孙小辫的胡子上前动手动脚,满嘴臊情话,引逗得密林之中爆起一阵阵笑声。她受不了这挑逗这谐谑的浪笑,嘤嘤地哭了。是干爹一声喝,孙小辫们才老实了。干爹坐在一块褐色大莽石上,一只手叉着腰说:“都她妈放规矩点,从今往后,这女子就是我的干闺女,就是咱这山头上的公主,就她妈是你们的姑奶奶了,谁再对她动手动脚,就跟它一样。”说完,干爹抬手一枪把一只松鸡从树上打了下来。从那往后,阿秀就在山里自在逍遥了好一阵子。第二年夏天,在一个打雷的夜晚,她头半宿瞪着眼睛听雷声在山林里滚来滚去,无法入睡,直到三星都歪了,她才有了困意。刚眯瞪着,干爹钻进她被窝,使劲揉她的奶子,把她揉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想喊,可这深山老林里喊有啥用?外面马架子里睡的除了马匹就是干爹的弟兄,他们悚干爹悚得要命。在这伙人当间儿,都知道干爹拿人命当狗命,拿狗命根本不当个命。她不吱声,由着干爹弄。雷声一团一块从天上掉下来,在密密实实的深山老林里一夯一夯地响。
天亮了,干爹睡死在身旁的草铺上,她穿上衣服起来,走出马架子,闻到一股清新的草味。山里的晨曦很美,只是被早雾障在了远处。一夜雷雨把山林梳洗得很清秀。她站在马架子前呼了几口林中的净气在肚里,一夜的惊恐和疲乏都没影了。她知道自己是干爹的人了,就该为干爹洗衣服为干爹捶腰捏背为干爹提心吊胆。转过两月的一天午后,干爹说他要谋取地主温善人的家产,让她嫁进温家当二姨太,到时候做内应,如此这般,她才极不情愿地嫁给了温善人。可是没有几天,干爹在山上的内讧中让孙小辫给打死了,她听到实信后哭了一下晌,明白自己在山上没了指望。想到自己没了着落,也就在善人的西厢房里安下心,踏踏实实地做起温善人的二姨太来。转年的春脖子上,她生下了个女儿。善人看着月窠里的孩子,高兴得流了一脸的老泪。可是,只有她阿秀一个人知道,这丫头是干爹种的。
青云小姐小时候就活泼得一般孩子比不了,十五岁上非学祝英台到外边去念书。闹得善人没办法,把她送到京城去了,在一家女子学堂里学些什么,温家人就没人知道了。
青云一晃走了三年有余,虽说常往家里写信,膝前无子的善人还是想她想得受不了,多次写信让青云退学回家。青云就是不回来,谁又能拗得过她呢?
善人一想青云,就到二女人阿秀房里来坐一会儿,看着二女人,就像看见青云了似地。他对阿秀心存感激,虽说阿秀生了青云之后,再也没开怀,不管咋说,到底也是生了。有时候他想,青云要是个小子该多好。这么想着,嘴上就跟阿秀说:“青云这丫头要是个小子,这会儿也能帮我管管家业了。”阿秀就温温顺顺地说:“可不是么。”善人看阿秀刚进门时那一身又横又硬的匪气少多了,心说,要不是你一溜气十六七年不开怀了,要不是何先生算的那一卦,我真就没心思再讨女人了。
善人要续三房的心思露出来时,大女人阿春没哼声,把脸扭到一边向院子里看去,院子里有一棵不开花的铁树。二女人阿秀倒炸了,骂他是老色鬼老不正经老臊货,把他骂翻了,告诉白废财:“断她的私房钱!”
二姨太阿秀手上有积蓄,没吃善人那一套,在白废财断了她私房钱之后,继续闹了几天。终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等到腊月二十三,温宅里张灯结彩,红花被一顶花轿吹吹打打抬到后花园里的洞房,好事是彻底做成了。阿秀知道咋闹也就这么回事了,冲着走过眼前的花轿翻愣翻愣白眼珠,抹身回了西厢房,平平静静、水水文文坐在紫檀色梳妆台前,仔仔细细用胭脂拍把脸拍过,也打了腮红也描了眉青,桂花油抿在头发上,把自己打扮得寡寡净净。然后起身出来,往院子里望一望,又往后花园里听一听,知道都在后花园里忙前忙后,她从西厢房里出来,照直往南院墙炮台奔过来。
她提着大红团花旗袍从暗梯爬上炮台,找到何喜子说:“走,到我屋里喝杯喜酒去。”
何喜子是温宅护院家丁的把头,光身一根棍,常年累月住在温家,负责四角炮台的护院职
责。自从八岁进温家,一溜气三十多岁活过来,连个老婆都没讨着,还没心没肺地不知道啥叫愁。何喜子天生就是块伺侯主子的料,对东家就是笑面虎,对扛大活的就是咬人的狗了。善人挺喜欢他,格外重用他,在他二十岁那年,把他提拔成护院的把头。从那往后,他对善人感恩戴德死心塌地,一溜气又在温宅里晃过十多年人上人的日子,虽说到今儿仍是子然一身,对这样的日子他倒是心满意足。
半年前的一天半夜里,善人起夜,在茅楼里尿着尿着,听见西天边有稀稀拉拉的枪声,断定是胡子下山在西边的村寨打劫。善人尿也没尿完,急急忙忙收起家伙跑出来,爬上炮台想告诉喜子提防着点。猫腰钻进炮塔里,见喜子在地铺上鼾声如雷,跟死猪一样眠。心里话,枪声都近得猫咬耳朵了,你他妈还睡得这么死,真是活腻歪了。善人气不打一处来,照喜子的干腿棒子狠劲踢一脚:“喜子!明天卷铺盖滚蛋!”喜子睁眼一瞅是东家气鼓鼓立在眼前,他慌里慌张从地铺上爬起来,蒙头转向,不知所措。东家见他还在梦里,就骂:“西边枪声都爆豆似地了,你还睡得着,要你这样的还不如养一只狗。”喜子这才把耳朵抻长了往西边听,听见枪声一长一短一短一长地嘶鸣,急火火拎着洋炮从炮塔里钻出来,前后院四角炮台吆喝上,一夜没睡,狗似地拎腿遛到大天亮。
二天早上喜子没打铺盖滚蛋,早早儿跑到上房,不由分说,扑嗵一声跪在了东家的饭桌前。磕头如捣蒜,作揖就像鸡啄米,求东家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鱼情看水情,鱼情水情全不看,就看喜子打小儿跟着东家围前围后打打杀杀的辛苦情,求东家就饶下喜子这一回,往后喜子借个胆也不敢行忽了。善人撂下饭碗,一边剔牙,一边拿眼角夹着他,半天,从牙缝里剔出一块瘦肉丝来,弹掉之后,就原谅了他:“这回放你一马,再有一回,就别来告饶了。”
喜子应声出来,没成想,磨身的功夫,一头撞在正要进门的二姨太阿秀怀里,二姨太哎哟一声站住,怒火火地瞅着他。他当时就吓得跪在二姨太脚前,浑身都抖了。二姨太阿秀看他吓成那样,眼睛里的火一忽就变成水了,心里想,挺大个老爷们儿,腿怎么这么软乎。二姨太阿秀手指尖一抬说:“起来吧,往后别再冒冒失失地,小心打断你的腿。”说完,她迈门坎进了上屋,和东家说话唠嗑去啦。喜子低着头看二姨太的一双小脚一摆打一摆打进了上屋,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钻进炮台,再也不敢有半点闪失。
从那往后,喜子见到二姨太就溜边,躲着走。他从心里怕这个女人,这女人眼睛里有砒霜。
万没想到,今儿二姨太会破天荒爬上南炮台,还是来找他到她房里喝喜酒去。喜子懵头懵脑地说:“二奶奶,不是在后花园放的席吗?”
二姨太阿秀干笑两声说:“屁,那是他们的喜酒,咱去喝咱自己的喜酒。”
喜子总算明白了二姨太来找她的那层意思,却差点吓出尿来,脚后跟直往后稍,嘴里的舌头立刻就硬了,说不出话来了。
二姨太见他熊成这德性,把个洋炮紧紧地直往怀里抱,心里憋不住乐,暗想:“你他妈活了三十多年,还不知道女人是个啥样,还她妈没尝到女人是个啥味,给你送跟前来,你还装假,装的是哪门子假呢?”这么想着,脸上也笑了,眼睛里的毒却起了火,说:“喜子,你别害怕,我也不吓唬你,也不强迫你跟我干啥格外的事,就是想让你到我屋里陪我喝杯酒去。”
何喜子抖得厉害,裤裆都湿了。二姨太的目光烧了再烧,他整个身子瘫在二姨太脚下,怀里抱着的洋炮杵在二姨太脚面子上。二姨太看他一堆到底,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把洋炮从他怀里拽出来摔在墙角里,抓住喜子的耳朵把他从地上拎起来,不容分说,一直把他拽到炮台门口,眼睛里两团火苗一跳一跳地说:“不听使唤是不是?我可要喊了啊,就说你强迫我,看老臊货不扒了你的皮!”喜子的裤子差不多全都尿透了,忙不迭地告饶说:“二奶奶你可别,你打我骂我都行,就是别喊,二奶奶你可千万不能喊呐。”
“别叫我二奶奶,叫我阿秀,再管我叫二奶奶我还会大声喊。”
“可我一个下人,不管你叫二奶奶叫叫……叫,那咋叫得出口哇。”
“往后有旁人在跟前儿,你该叫二奶奶还叫二奶奶,没有旁人在跟前儿了,你就叫我阿秀。”
喜子一边挠脑袋一边嘟囔:“叫我一个下人咋能叫出口哇。”二姨太在他脸上狠劲拧一把:
“就叫阿秀,听着了吗?”
喜子的脸被二姨太拧得有点疼,苦着脸应承说:“听着了,二奶奶,我听着了。”
“瞅瞅你这熊样,跟着我往我屋走吧。”
说完她自己先抽身走了,剩下个喜子愣在那,像杆枪。
二姨太在西厢房屋里等喜子等半天,她一会儿往窗外望望,一会儿往窗外望望,干等也不来,干等也没有影儿,二姨太气鼓鼓地撕扯着一块粉色绸巾,好像要把它撕破了似的。
约摸过了有一袋烟功夫,喜子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软塌塌地走过来了。二姨太从木格子窗看喜子就像咬了败架的狗顺着墙根往这边走,心中话,咋这个德性,这也能算个爷们儿?裤裆里白夹俩臊蛋了。二姨太在心里嘀咕半天,不见喜子推开房门进屋,她从里屋走出来,把房门忽啦拽开。喜子跟个落难的门神似地竖在门框里,一脸的菜灰色,低眉哈眼,蔫头耷脑,两只手绞在一起,摆弄着小布衫的衣裳角。二姨太气不打一处来,一伸手就把他拽进门里,关上房门,怒气冲冲地说:“喜子呀喜子呀,你瞅瞅你,你这一走,你这一站,是怕谁看不见是咋地呀?你他妈这秦琼两步走,就跟个小偷差不多,这不明摆着让人犯嘀咕起疑心吗?你是怕谁不知道你上我这儿干啥来了是咋地,啊?”二姨太越说越生气,说着说着又忽啦一下把房门推开,使劲往外推喜子。“你快点儿滚吧,滚远点,你这号男人,纯牌是操狗的玩意,滚吧!”
喜子非但没滚,喜子顺着她往回抽手的劲扑了过来,一下子把她狠狠地抱在了怀里,一直把她抱到铺着被挂着幔帐的小火炕上,把她在小火炕上横放下,就胡撕乱扯地把两只大手伸进她怀里,揉搓着她的两只胖奶子,嘴里含混不清地秀儿、秀儿、秀儿……忙活了半天,喜子的鼾拉子淌她一大襟。二姨太闭了眼睛,任由他胡作非为,一直到让喜子揉搓得她娇喘嘘嘘,浑身发软,欲死欲仙,睁眼一瞅,喜子一张脸憋得像个紫萝卜,还瞎揉呢。心想,一个生汉子找不着门道儿也是难免,不帮他一把,好事怕是搞不到实处,就小声吩咐喜子说:“揉,揉你奶奶个蛋,还不快进去。”
年前腊月二十三那天,后花园里洞房花烛夜,前院西厢房二姨太阿秀的铁匠铺也开炉了,整个温家大院里头,除了东厢房大女人阿春有点落寞无聊之外,皆大欢喜,各有好处。
掌灯了,善人照例推开西厢房阿秀的门进屋。阿秀头朝里横躺在炕上,幔帐挂一面儿放一面,头没抬眼没睁,连身子都没欠一欠。善人心里有些不痛快,没好声气地咳嗽了两下。屁股找到板凳坐下,吹胡子、瞪眼睛看着被杏黄色的幔帐拦腰斩断的二姨太阿秀,心里一点儿一点儿往上鼓着气。阿秀的头发髻散了,乱糟糟洒在炕上,善人心里想,这个女人有点儿短揍了。
自从三姨太红花娶进后花园,善人不是三天打鱼就是两天晒网,连烧香磕头这样的事他也不看着了。来了,也挂不住脚,晃一晃就使托走了。善人进来时,二姨太阿秀以为是何喜子没深没浅地进来了呢。心里想,这小子有点自来熟了,一天得来几遍,不是趴趴窗户就是望望门,一门儿心思想好事,把她整得骨头也有点酸了不算,心也有点烦了,琢磨着今儿不能再给他好脸儿了,得让他规矩规矩。心里这样想,就不回头看他。没成想,来人不是喜子,是老爷子,听他那两声没好动静的咳嗽,知道他又要耍威风了。二姨太慢慢调过身来,见他坐在板凳上吹胡子瞪眼睛往上鼓气儿,假装没看见,故意拿着腔捏着调说:“老爷,你自己个拿烟笸箩卷烟抽吧,我身子不舒服,沉得厉害,浑身散了架子。”善人没理她这个茬,气唬唬地审斥她说:“没栽柱香?没磕个头?”
二姨太阿秀原也像阿春一样,很守温家这规矩。三姨太红花进了温宅,阿秀跟善人赌气,四处找温家的茬,不择手段地撒气,哪还会拿温家什么烧香磕头的规矩当回事儿,往回善人来了,她不是说刚刚做完,就是说呆一会儿再做。善人因为这事往上长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一追问,二姨太阿秀还是推脱说:“没栽,我浑身没劲,咋栽,就连一丁点劲都没有。”
善人越听气越大,挽了挽肥大的袖口,一拍八仙桌子说:“我看你是皮子紧了,栽一柱香能用多大劲?乱了家法!”善人一发火,阿秀的脾气也来了,一唬身从炕上坐起,目光直直迎着善人说:“我乱了家法?不烧香不磕头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又是乱了谁的家法?拿我当眼中钉肉中刺,不搭理你是难受,搭理了也是不好受,人家那后花园里的放着马跑,你也眼欢地看着,到了到了,看着欢喜,想着美气,搂着睡下也神气,挤出几个慢声拉语的蔫巴屁呢,也香得你神魂颠倒,哪是我这样能比得上的呢。”善人吃不了这种顶撞,不想再跟这个难缠的女人磨嘴皮子了。顺手拿过插在青瓷胆瓶里的鸡毛掸子,在手里调个个儿,是要狠狠抽阿秀一顿,给她开开皮。
阿秀毕竟胡子窝里呆过,犟劲是有,眼前亏却不吃。见善人要抽她,一下子在脸上变出哭迷子来,拍手打掌冲善人喊:“你打吧,打死我,我可怜的儿呀,没等出世就让这狠心的抽啊,你好命苦哇……”她心中有数,这一哭,这一闹,善人有八只狠手,也打不到她身上一只。善人果然停住往下抽的鸡毛掸子,撅着屁股看二姨太阿秀,看阿秀裹在丝制旗袍里的肚子,是有些特别。善人把鸡毛掸子插回胆瓶里,脸上怒气全消释了。二姨太阿秀看到善人脸上长满了核桃纹。善人伸手压压阿秀肚子上的旗袍,问阿秀:“几个月啦?”阿秀就知道这一着准能震住他,心里却骂:“你个老王八,都六个月了,可他不是你温善人的,他是何喜子的,你就乐乐呵呵当铁杆王八吧。”嘴上却对善人说:“
都六个来月了呗。”
善人那天傍黑天时的欢喜是旱苗得细雨一样的欢喜,他把老脸乐成了木刻板画,怪二姨太阿秀不早点说:“你怀了孩子咋不早说?”说完这句埋怨二姨太的话,没等二姨太应声,就急急忙忙从西厢房里跑到院心,扯着嗓子可劲喊白废财。白废财从别院跑到正院,见老爷站在枝繁叶茂的铁树下等他,从别院到正院的角门那小跑到老爷跟前,气喘吁吁地问:“老爷,叫我?”善人在白废财面前收敛了压也压不完全的喜悦,正经八板地说:“不叫你还能叫谁,从今儿起,二奶奶要吃啥吃啥,要喝啥喝啥,样样都依着他,私房钱加两成。”管家白废财仰起脸望东家,脸上抹一层疑问,心里说:今儿这是咋了呢?天说晴就晴了?善人见精明的管家还不明白,就板不住说:“二奶奶她怀上孩子了,要添人进口了,你还不快去好好安排安排。”
白废财这才明白是咋回事,拍脑瓜门儿,又拍屁股蛋,磨身去办事了。他边走边想,这可是个大事情,东家有些年没这么快活了,娶三姨太那时晚儿东家也没高兴成这样。想到这又调过头给东家道喜:“恭喜老爷,贺喜老爷,老爷您晚年得子后福不浅,不怪算卦的何先生说……”善人挥挥袖子说:“快去照我说的办吧。”白废财应声去了,剩下善人在翠绿的铁树下愣了一会儿神,夜色把他的身体涂抹得神秘兮兮的。他抬脚返回西厢房阿秀屋里,坐在炕沿边上问东问西,一直问到小半夜,好像跟二姨太有唠不完的嗑。二姨太呢,像个有功之臣一样,对善人的样样关心都爱理不理,善人呢,还是在兴头上。
半当间儿何喜子推门进来,一进屋就冲善人说:“老爷,你叫我好顿找哇。”
看他冒冒失失的样子,善人冷着脸说:“黑灯瞎火的,找我啥事?”
喜子怯怯地说:“老爷,北面炮台春天时晚儿就让雨浇塌方了,我看不修上不行了。”
善人在炕沿边上坐直身子说:“不是定在挂了锄之后修嘛。”
喜子卡巴着小眼睛坚持说:“我看还是早点修上好,越早越好,你说呢?
善人低下头想一会儿说:“是早修上早放心,眼下正是农忙时节,节骨眼上腾不出人手修,你就精神着点儿,把心操上,不能再出漏子。”
喜子一边听老爷吩咐,一边不住地点头:“行、行,我看行,老爷,眼下也真腾不出人手修炮台,就得等挂锄之后再说了。老爷,我就是这事儿,你歇着吧,我该到四处去瞅瞅了。”
喜子从二姨太阿秀屋里退身出来,到门外屋檐下,抹掉头上一层汗,心里不住骂,老不死的,咋跑我屋里来了。又一想,原本就是他的屋,我的屋我就不用怕他了,更不用一见他在屋里我就退出来。喜子把洋炮往肩上掮了掮,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在院子里打磨磨兜圈子,一双拿猴脚踩得满院子沙沙响。心里越想就越不是味,怪二姨太阿秀不守规定,事先约定的,要是善人在屋里,门闩关就在里边锁上,要是善人说是要来还没来,窗棂上那棵粉色小纸花就摘下去。今儿花也没摘下来,门也没闩上,善人活生生坐在炕沿边上摸阿秀的肚子,还摸来摸去,多没有意思呢。
这五六个月里,二姨太阿秀让他知道了啥叫女人,也让他知道了啥叫男人,心里美滋滋的,
想到往前数那三十多年光景可真是白活过来的,不知啥叫个天啥叫个日。阿秀背着东家和他一条心,他呢也早就轻车熟路,把每一天都活得鲜亮快活。当他知道二姨太阿秀肚皮里怀上了他的孩子,乐得满屋地打滚,逗得二姨太阿秀捂着鼻子乐。滚着滚着就在阿秀跟前停住了,把阿秀的手从阿秀鼻子上拿下来问阿秀:“这孩子是不是东家的?你可别让我瞎乐一场。”二姨太把手从喜子手里抽出来在喜子手背上打一下:“你跟东家俩的。”喜子知道阿秀跟他扯皮,就嬉皮笑脸跟阿秀说:“我和东家老是在你被窝里换防,是他的是我的怕连你也拿不准。”二姨太阿秀又拍了他一下,说:“他压根就没那个能水,东厢房的阿春一辈子没动静,你没看到吗。”喜子一拍脑瓜门子:“青云小姐是咋回事?”二姨太阿秀神秘兮兮地笑了一下反问喜子说:“你记不记得青云是几月生日啦?”喜子不用想就说:“都知道小姐是三月初三生的。”阿秀又冲喜子笑了笑说:“你再想想当年我是几月进的温家门。”喜子偎在二姨太阿秀怀里算计了,然后说:“你是十七年前的秋天进的温家门,从秋天到春天,七八个月光景就生了青云小姐,这么说,你是先有后嫁的呀?”二姨太阿秀微微低下头,陷在往事的回忆之中。喜子离开二姨太怀,坐在她对面问她:“那青云是谁的?”二姨太阿秀眼睛里汪了一汪泪水,没心思搭理喜子,倒往外赶喜子出去。喜子赖着不走,偏要问,没皮没脸的。二姨太翻了,把他骂出屋。从那天开始,喜子知道青云不是善人的后,却也不敢再问二姨太,只在心里画魂。有一则他倒是实打实凿的放心,善人是彻底没有那五把操,坏不了他何喜子的年成。
喜子在寂静肃穆的温家大院里往后边走去,穿过天井,在正房和别院之间往后花园去的胡同里,喜子要撒一泡尿。尿的方向是二姨太阿秀的西厢房,目标是挂在窗棂上的那朵小纸花,纸花在夜色中已模糊成喜子的一种想法,喜子是把尿对着自己的想法哧过去的。尿像一挂雨丝,在他面前不远的地上淋湿了一片。尿柱没有坚持多久就软了下来,就缩回到他的身体里了。他打个冷颤,感觉着浑身轻松了许多,提上裤子,把肩上挂着的土造洋炮往上掮了掮,往后花园里走。
仲夏夜,后花园里生长着清新静寂的花香,很容易让人产生平平常常的幸福感,夜的乳汁浓重地浸染了后花园里的枝枝叶叶。
三姨太红花的屋里一豆灯火,把整个后花园都照暖了。
何喜子仿佛被仲夏花园里馥郁的芬芳灌醉了,摇摇晃晃走在花间小径上。忽然,他看见个人影从三姨太红花屋里溜出来,顺着墙根跑过三姨太屋前的空地,一猫腰钻进花丛了。喜子在一株老石榴树下站定,一抬手朝花树里打了一洋炮。枪声在夜空中散了花,紧接着就是一片铁砂子唰唰落向花丛里的声音。那条黑影已经闪过了坍塌的炮台豁口。喜子来不及再往枪里装火药枪砂,紧赶慢赶往前跑几步,听见后面有人跑声和狗叫声,就停住脚,见是五名护院家丁跑过来,紧接着别院的长工也围拢来十几个,老爷也绊绊磕磕跑来了,大伙都问喜子出了啥事。喜子往东家跟前走两步,掂着手中的空洋炮说:“看见个贼,从三奶奶屋里跑出来钻进花树窠子里,我对他放了一炮,没打着,从豁口跑了,比兔子还快。
听喜子这么说,长工里有嘴滑的,俏皮地说:“这兔子真神了啊,连何管家的洋炮都没撵上,也他妈太快了哈?”旁边的小声嘀咕说:“哪是何管家枪法不准呐,这些日子何管家把迷魂汤喝多了,提不起精神才打歪了。”喜子就当没听见,接着跟东家说:“老爷,你看我说对了吧,要是早把炮台修上,贼进不来不说,就是进来了也跑不了,跑也没这么容易。”善人听喜子磨完牙,二话没说,一跺脚就拐进三姨太红花房里。见长工们还跟在后面,袖子一挥把大伙打发走,回身关上房门,才看到红花坐在地上抹眼泪潲子,怀里还抱着一只脚,说来个蒙面贼踩了它,头发也散了乱了。善人在她跟前蹲下身子问她碍不碍事。红花带着哭腔儿说:“他抢东西,我不让他抢,他偏抢,跟我撕扯半天,到了还是把我的手饰包抢走了。“善人说抢就抢了吧,往后上旅顺去再给你买些新的。”红花却还是哭,善人又哄她说:“别哭了,往后去旅顺也带上你,让你也去溜达溜达,想要啥你自个儿挑,相中啥样的就买啥样的。”红花哭着说:“旅顺我不去,我小妹就是在辽河里淹死的,我恨死河了,你让我坐船上旅顺,这不是成心让我闹心嘛。”善人说:“那你要咋样才高兴?”红花说:“你要是真想让我高兴,就让我上京城逛逛。”善人说:“行,等挂了锄,修上炮台,打发人让你上京城生孩子去,粘上点儿龙气,说不定真就能粘上点帝王将相的福气。”三姨太这才破涕为笑,心里话:“老王八,我都谋划了你了,你还不知道呢,死到脖子你也不会知道我是咋谋划你的。”
一个八岁佣童,手提着纸糊的灯笼,走过后花园三姨太红花的窗前,被三姨太红花招手叫进屋里。
初夜,枝繁叶茂百般红紫的后花园花香露重,宁静非常。
佣童小万子怯怯地站在屋地里,用眼睛和灯笼一起盯着三姨太红花看。
红花穿一身嫩粉色熟丝托地睡袍,婀娜柳一样的身材站在银制烛台前,乌黑的头发高高挽起,上头缀着一朵鲜红的小花。脚上穿着一双腥红色软鞋,那鞋实在是小巧别致,尖尖的像两团放倒的火苗。红花看着小万子,招手叫小万子走近点。小万子和灯笼摇摆到她近前停在她的目光下。红花就伸出一只手抚摸小万子细嫩的脸蛋儿,细声软语地说:“小万子,你给三奶再到后院炮台豁口那儿晃几回,隔一会儿晃一回。”
小万子的目光在浑黄的灯光下格外温驯,他向三姨太红花使劲点点头。
三姨太红花把手从小万子脸上拿开,放在自个胸前,在小万子脸蛋儿上亲了一口说:“你去按三奶说的干吧,三奶不会亏待你。”
三姨太红花胸前丝制睡袍上绣着的那对鸳鸯游开了。
从屋里出来,小万子带着三姨太在他脸上留下的又滑又腻的感觉,他提着灯笼,沿着屋前空地上青砖甬路往后花园北角炮台豁口走过来。
红花站在窗前,她看着小万子手提着灯笼走进后花园,在三姨太哀怨的视线中,小万子的身影逐渐模糊在夜色里,只剩下倭瓜大的灯笼鬼火那样一抖一抖地走,直到拐弯后她看不见了,才回身躺在炕上一团锦被上,感觉自己虚弱得不行。
上次葫芦哥从这屋里出去,让护院管家一洋炮打慌了,至今已有半月光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不知伤没伤着。红花心里惦念得不行,就怨恨他,是死是活也不捎个信回来,让她一个人受着煎熬。头几天呢,就在心里骂葫芦,后几天呢,就只剩下盼望了,盼望他早点来,来了就把门闩紧,让他把自已紧紧搂在怀里,就像从前那样,在河边柳树毛子细软黄沙上,打着车轱辘滚玩耍,没黑没白地厮守在一块堆儿。红花这样美了巴滋想着过去的好时光,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就把好光景在梦里做去了。
红花和葫芦一堆长大,长大后也总是形影不离,俩人背着爹娘私订了终身,两家老人也不是不知道,都是看着他俩般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故意的。
善人的媒人蹬了姚家门,油嘴滑舌的媒人,当瘸子嘞嘞了一大套虚话,把瘸子的心说活动了。他抱着一条让疯狗咬伤的腿,昧着良心点下头,把闺女红花就舍出去了。红花知道爹同意她给地主温善人做三姨太的信儿,几天几宿没合眼,哭成个泪人。
红花出嫁那天晚上,葫芦把切菜刀在磨刀石上磨得锋快,要把事往短处办。爹娘吓破了胆,死死拽住儿子,几天几夜不让他出屋,陪着他长一声短一声叹气。爹娘的脸愁成个苦瓜样,一替一句劝儿子说:“孩子,什么也别怨,要怨就怨咱命不好,要怨就怨你跟红花没有缘份,要怨就怨爹娘,要怨就怨老天爷不睁眼睛,看不见是是非非好好歹歹。再不就怨世道不好,穷人气短,咱可别跟富人争,常言说民不跟官斗穷不跟富斗,咱哪能斗得过人家呀,你要是不听爹娘的话,惹下大祸,是把爹娘往火坑里推呀……”
葫芦是瞪着眼睛看见红花让人装到轿里抬进温家大院的,就像疯牛钻进死胡同,憋得哞哞叫。那光景,葫芦觉得村子空了,天底下空了,心也空了。
葫芦看啥啥不顺眼,看见个土坷垃也不顺眼,也要下狠力把它踢出老远,这样还不解气,就撵上去再踢,一直把它从门前踢到半里地远的河道才算拉倒。他在高耸嶙峋的河岸上坐下,目光像要着火,恨不得把隐没在河对岸大片树林中的温宅烧毁。好多天,昭苏太河北岸站着这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目光盯死了河对岸温宅的四角炮台,他的眼前障满了春雾。直到有一天,从远天飘过一片蘑菇云罩在他头上,他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念头,才跺跺脚回家躺在炕上睡大觉了。
第一场春雨在古韩州地面上下了三天三夜,把房屋和树木都迷在了无边的水雾中。就在第三个夜晚,里半夜,他悄悄从爹身边爬起来,拎着铁锹和大镐直奔河对面的柳林。
昭苏太河涨满春汛,激流和漩涡载着泡沫在河道里翻滚,河两岸的红毛柳在春天的淫雨中扶摇,哗哗喧响的河水在不断地流走。水深流急,难不倒河边上长大的葫芦,他踩水过了河,差不多二十米宽的河面他轻松过来,爬上南岸,把肩上扛着的衣服穿上,砸骨头的河水还是让他打了几个冷颤。他一路小跑,在温宅北炮台墙角下停住,往上看了看,炮台四周静悄悄的,家丁准是在梦中呢。葫芦开始操起铁锹挖那厚厚的墙根。墙早就被雨水淋湿了,土墙虽然很厚,也架不住他一阵锹一阵镐又挖又刨。没用多大时辰,温家的大墙根上就让他弄出一道十几米长的凹陷。估摸差不多了,他收拾了家什,抽身从大墙那走开,退回到一箭地开外的树林里,拧干了衣裳,坐在一棵又粗又壮的树根上,瞪着眼睛瞅着被自己掏空了根的大土墙。
天还没亮呢,西北角的炮台轰的一声坍塌了,敞开了一个大豁口,顿时把温家后花园里早春的芬芳泄露到了墙外的雨中。
葫芦脸上绽开一朵有毒的笑,心满意足地从树根上站起来,拎上铁锹和大镐往家走了。
葫芦一头扎在炕上,把一夜的劳累和困乏都放在枕头上了。老爹老娘扑过来问:“你这一宿干啥去了?”他不应声,只顾蒙头睡觉。天大亮了,老娘叫他起来喝碗粥,就像没听见,翻个身又睡过去,直睡到天黑才起炕到外屋喝一瓢凉水。老爹见儿子睡醒了,拿脚碰碰迷迷糊糊的老娘。老娘翻身坐起来,两只眼睛盯住着了魔的傻儿子,身子爬到炕沿边上,把腿放到地下,脚尖在地上找到鞋,趿拉着走到外屋,烧火给儿子热粥喝。葫芦喝完了粥,又躺在炕上,他可没睡着,他是闭着眼睛谋划着心思。
爹娘都睡下了,他从炕上爬起来,把衣裳抱在怀里,站在地下借着月光看看爹娘都睡得沉,就轻手轻脚从房子里闪身出来。
过河之后,穿好衣裳,绕到温宅后边密密实实的柳树林里眯下。望一望满天的星星,嗅一嗅那些树木散发出的气味,胸腔一下又一下地扩张,接连不断地喘着粗气,想压都压不住。
定更之后,他猫着腰走出树林,幽灵一样从豁口进了温家的后花园,在花树丛中小心地挪动着,脚步逐渐接近三姨太红花的房子。他把身子靠在最外边一棵还算遮人的花树上,往四处瞅瞅,花园里没人。于是他灵巧地从花树后边钻出来,几步跨到红花窗前,蹲身在窗根底下,抻长了耳朵往屋里听动静。听见地主温善人在屋里头说话,气不打一处来,磨身离开窗下,往前院摸去。他摸索到前院,在天井里刚发芽的铁树下蹲了一会儿,听见别院牲口吃夜草的声音,心里一动,就往别院里来了。他钻进草栏子藏住,顺着墙逢往隔壁的牲口圈里看,看到墙台上那盏佯死不活的灯,一个背上长着罗锅的老更倌正殷勤地给牲口添着料。
葫芦在草栏里呆了差不多一个时辰,老更倌才从牲口圈里出去,他是回去睡觉了。葫芦从草栏里爬到牲口圈,把牲口一匹匹都解了缰绳,把成捆的谷草从草栏里拽出十几捆,在圈里散摆开,看看弄得了,一溜气把牲口圈的谷草和草栏子里的谷草都种上了火苗。眼看着火苗儿一蹿一跳地在草上长大,他从草栏里跑出来,又摸回后花园树窠里眯下。
没多大功夫,整个温宅就乱了套了,人喊牲口叫不说,草栏和牲口圈的火红通通烧圆盆了。葫芦在一棵满树芽苞的迎春红下冲着救火的人们笑了,然后,毫不客气地进了红花的屋子。
红花见了葫芦,一头扑在他怀里哭了。
“葫芦哥,怪咱命不好。”
葫芦紧紧抱住红花肩膀。
“红花,咱远走高飞。”
红花抬起迷蒙的大泪眼,胸脯一起一伏。
“咱俩跑了倒是行,有手有脚,到哪儿都能活,可家里人咋办?得让温善人逼死。”
葫芦一门心思想红花,后路考虑得不周全,红花这么一说提醒了他,他双手托着红花的下颌,眉头拧成大疙瘩,不转眼珠地看着红花。
“我真没法咽下这口气。”
红花把头重又埋在他怀里啜泣,肩膀在他怀里一耸一耸的。
过了好一会儿,葫芦决然地跟红花说:“我找大表哥去,他叔叔和姜化南是磕头兄弟,让大表哥引荐我参加东北军。”红花狠劲在他胳膊上捏一把:“兵荒马乱的,我不让你去当兵。”葫芦好像没听见红花说什么似的,自言自语地说:“只有这一条路走了,手里有枪,十个温善人也不够我收拾。”葫芦越说越来劲,两只大手把红花的肩膀捏得生疼。红花挣脱开,把他领到铺着锦被的小火炕前,在炕沿边上坐下说:“傻哥哥,为啥偏偏去当兵?老不死的是个没有用的猪,在这个大宅院里不会再有他温家的后人,我还是你葫芦哥的人,咱俩生个孩子,在这里冒名顶替,好吃喝好穿戴养大成人,再让他去念大书,闹不了几十年,这温家的大片家业就都成了咱的。你冒死鬼那样跑到外面当兵去,有个三长两短咋办?”葫芦瞪着眼晴说:“我的孩子咋能姓他温善人的温!”红花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百般温柔地把他推倒在小火炕上。
天蒙蒙亮了,别院的大火被才扑灭,一缕缕生烟直冲天空,树林中弥漫着浓重的辣烟味。长工们收拾家什,哈欠连天地回去睡觉了。后花园里的有情人,也刚刚偃旗息鼓。天亮前,葫芦得从温宅里溜了出来。
从那往后的许多个夜晚,红花按照约定的信号打发小万子到炮台豁口去摇晃灯笼,时间是
定更时分,摇三下就表示老头子不在花园里,要是摇晃个七下八下的,就表示你别来了。
何喜子朝葫芦放洋炮那天晚上,葫芦跟红花下决心说:“表哥问好了,姜化南跟少帅张学良驻进了京城,我看我是非得投奔京城去了。”
红花又哭了说:“你有消停日子咋不过?要钱给你钱,要人给你人,你认准去当兵,到底图稀啥?”
葫芦擦着红花挂在脸上的泪珠说:“我就图个心里痛快,算是看透了,这年月手里没有家伙,就没个翻身。”
红花泪汪汪的眼睛瞅着他:“葫芦哥,非去当兵不可吗?”
葫芦点点头:“主意准了。”
“几时动身?”
“把爹娘安顿好就走。”
红花依恋地偎在他怀里,神色有些黯然。
葫芦的纽襻被解开,胸肌被抓揉得有点疼。他把她抱起来,放倒在炕上,说不说的就把事情办了。
红花不放心,惦记何喜子那一洋炮轰没轰着他,伤着哪儿没有。当时,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又不敢跑出去看,怕事情露了兜。明知善人就要进屋来,就只好装疯卖傻糊弄他。善人哄她哄不好,许愿说带着她出去玩些日子,她就假戏真作非拧着要去京城,不由善人不允。
葫芦十几天没个音信,莫非他已经往京城投军走了?按说不能啊,他可不是个粗心人,不能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这十几天里,红花每天都打发小万子去晃灯笼,可每天都是白费了心思,不知道那个没良心的今儿晚上能不能来呢?
初夏的夜晚香甜而温暖,葫芦穿着一身蓝布衣裳,一看就是要出远门。他推门进屋时,红花衣裳也没脱,歪在被褥上睡着了。葫芦静静地坐在她旁边,看着红花嫩滑的脸蛋,忍不住亲了她。红花猛然醒了,一下子把他拽倒在炕上,牙齿使劲咬他的手背,咬出一个很深的印,咬过了,又抬起头用眼睛恨他说:“你恨死我了。”葫芦揉着手背上的牙印儿说:“你放心等着,我早晚都要回来灭了他温善人,把你救出火坑。”红花翻身坐起来,又淌了泪水蛋子,哭兮兮地说:“兵荒马乱的,你一个人出去闯天下,让我放心我就能放心吗?”葫芦冲他笑笑说:“我又不是一个人进京城,表哥也去。”
“表哥也去当兵吗?”
“要不我也不能在大舅家呆十多天,表哥是让我帮他把家里的事干利索了好一起走。”
红花把眼泪擦了擦说:“怪不得你一去十多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你俩哪天走?”
“后两日就走。”
“我说个事你信不信?”
“啥事?”
“等过些时日我也能上京城。”
“他让你去吗?”
“他不敢不让。”
“你这一去也得呆几个月吧?”
“少说也得三四个月,就是怕见不着你。”
“不光是能见着,立秋时你在前门楼那等我一天 ,我去接你。”
红花一下子把葫芦搂住,撒起娇来说:“接我干啥?”
“你别问,到时候再说。”
“立秋时晚儿,怕是我要生了,出都出不来了。”
“死你也要出来。”
那一晚上,葫芦一夜都呆在红花的屋里没回去,只是头半宿睡在炕上,后半宿睡在柜子里。
善人在外边拍门了,他就跳到地上,红花把早就收拾好的柜子打开盖,让他进去。柜子里面早就掏空了,也铺了被子,倒是舒服,就是听善人那老不死的把红花弄得不舒服,葫芦心里发狠,早晚有一天,老子要用匣子枪崩喽你。
上京城的路途千里迢迢,好在满州铁路已经修好。
六月份里的一天早上,马车沿着赫图阿拉古驿路往四平驶去。
天还没有大亮,疏星和残月还在天上挂着。马车在古驿路上奔跑,像一个移动的剪影,马车扬起一阵阵爆土向四平走着。
头天晚上,善人嘱咐白废财、何喜子和柴大老板子小心着送三姨太红花去四平,他打算让喜子和三奶奶上火车,柴大老板子和白废财住一宿就赶车回来。等到三更天善人又改了主意,让白废财留在家里应个声,自己坐进了包厢车里,亲自送何喜子和三姨太红花去四平。要不是张作霖的副官前几天让他帮着筹粮食,他是想和三姨太一块儿去京城的。可眼下是青黄不接的六月天,粮食不好筹,不擦完腚就走人,善人不敢。可他不放心红花就这么被送走,想想还是亲自把她送到火车上。
天渐渐地亮了,三匹马的包厢车在古驿路上跑得烟飞烟飞的,善人闭着眼睛想这年头这时
世,想这人心慌慌的日月,想这青牛白马七香车的好日子还能维持多久,想起自己的爷爷当年闯关东的背难时节,想起自己眼见绝后又娶个任性的三姨太,他心里翻江倒海没法平静。
若干年前,有一个三十出头的姚姓山东汉子闯关东,从山东老家一路步行到昭苏太河一处林深树茂的断崖之下,冷不丁眼前有一只狼在撅着屁股挖洞。他几乎没加思索就把露在洞外的狼屁股给抱住了。等他把狼屁股实实在在抱在怀里了,就悔都悔不及了。弄它又弄不死,撒手又撒不开,实在是骑虎难下。自己的肚子里没有一点食,浑身又酸又软没有力气。狼一次次往后坐身子和他争命,他知道自己早晚会坚持不住。在人与狼的对峙中,山东人惆怅地望一望天空,苍灰色的天空渐渐地灰暗下去。那是个晚秋时节,收割后的大地一片荒凉,近在咫尺的河水却散发出逼人的寒气。
他一边拼力抵抗着狼屁股的不断反攻,一边因为绝望流下泪来。
他绝望了,那是空前绝后的无望,他感到最后一点儿力气也要离开他,这场失败是不经意中拣到的。
一个挑着烧饼挑子的大个青年,从远处林带边缘融入了他泪水模糊的视线。他顿时感到有一丝生气又回到了他那儿,他大喜过望,冲着那个人声嘶力竭地喊叫。
挑着烧饼挑子的正是车老板柴大个子的爷爷,也是山东人,家乡闹饥荒,他就变卖了微薄家当,一路上凭着烧饼挑子做着小本生意往关东地界走。听见有人喊救命就站住了脚,认准了方向,一路小跑着过来。到了近前,不由分说,放下烧饼挑子,把狼屁股接在怀里。那是一条大狼,大狼的劲头儿可不小,他和后边那人说:“你抱这玩意干啥?”没听见回话,回头看见那人和他放下的烧饼挑子都没了踪影。他当时心里一阵紧缩,明白人心比狼心还狠、比狼心还黑。怨归怨,恨归恨,骂也归骂,狼屁股是撒不开手了,仔细地抱着吧。
天近黄昏,血红色的夕阳把上个世纪的晚秋暮色照耀得美仑美奂,天空和大地沉浸在一种人类永远无法理解的宁静中。在柴大个子爷爷的眼睛里,西边天际涂满血雾,近处的树林藏满杀机,河水呢,呜咽着流走,就像一支无法唱完的挽歌,哀怨无续。他抱着冰冷的狼屁股,可不敢有丝毫的放松,求生的欲望使他接连不断地东张西望,脖子都硬了。
善人的祖父是山西来的,当年那日携家带口驾驶一条小船沿辽河逆流而上,正走到辽河的支流昭苏太河的河面上,船划到密林夹住的河道中,天已见惨黑了。
那时刻,天地间涨满了苍凉悲戚的惨叫,船是听到了这求救的呼声,才在长满河草的岸边靠住的。
善人的爷爷爬上河床攀上断崖时,姓柴的也耗尽了力气。他从怀里掏出短刀肢解了那只狼,就地烧火,狼肉烤熟吃了,狼皮自然也归了他。从那往后,姓柴的感念温家救了他一条命,心甘情愿地做了温家的忠实仆人,帮着温家在昭苏太河南岸置地购屋,积攒下一大片家业。
几年以后,姚姓山东人让温善人的爷爷和柴大老板子的爷爷碰上了,没有话说,一顿胖揍,躲在十里地远的林子安家立户了,始终没有发达起来。
马车跑到韩州古城墙外,天麻麻亮了。
善人从车辕上跳下来跑到路边高粱地撒了一泼尿,又坐回到车厢里,看着三姨太红花的脸,又摸摸她的脚,心里想这世事人生也真奇了,经过百八十年,姚氏的后人红花成了他的三姨太,柴氏的后人还是他温家的上等长工。善人掀开车厢上的绸布帘,看着和自个儿年龄差不多的柴大个子,他怀里抱着鞭杆用心地赶着这挂马车,心里就把世事人情都想暖了。
“大兄弟,你老婆那大肚子病好点儿没有?”
赶车的听东家问,叹口气说
:“时好时不好,别说我不在乎,连她自个儿也不当是病了。”
鞭子举在空中摇几摇催牲口快点走,坐在另一面车辕板上的何喜子逗弄他说:“柴大哥,你老婆原先也是有模有样的女人,谁见了谁惦着,是啵?我听上岁数的长工讲,她可是个上讲究的女人,鼓牙床、紫牙花、鸡胸脯、小瘪妈,老了老了咋还得上个大肚子病?”赶车的斜过眼睛横瞪了何喜子,没接他话茬。
善人长嘘一声说:“明儿回去你就歇几天,照看照看你老婆,没钱就找白废财拿上些,老温家的江山有你老柴家一半呀。”
东家的暖言暖语,让赶车的感动,赶车的用袖头擦起眼睛来,想自个摊上个天上难找地上难寻的好东家,这都是托了祖宗的福。从小跟东家一起长大,虽说东家在学堂念书,他给东家放猪打杂,东家却是从来没欺负过他。就是到了眼下,东家也没拿他和别的长工一样看待,从来没和他发过脾气,更没给过他啥脸子看。他越想越是摊上个好东家,就跟东家说:“老爷,我有活干,能吃上能穿上,就是大恩大德,让我找白废财要你的钱花,我搁哪只手去拿呀,我不能黑爪子挣钱白爪子花,你就别再惦记我了,我那个家可是个八辈子都添不满的穷坑。”
善人放下轿车包厢上的软帘,在里面又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也就不再吱声了。
马车在离开韩州古城三十多里路之后就走进了正午的阳光之中。正午的阳光挺毒,烤在身上热辣辣的。
马车正在急忙急促的奔跑中,三姨太红花叫着停车,说肚子有点疼。赶车的急忙朝牲口吁了一声,把车停在路边。前边两匹船套马挤着啃吃道边的青草,驾辕老马不停地用蹄碗刨地,看上去它比谁都着急。
善人扶着红花钻出车厢,领着她往一片高粮地里钻去。赶车的从怀里掏出烟袋,装上一锅抽着,浑浊的目光追随着一只野蜂子上下翻飞。何喜子也感到肚子里有尿,从车辕板上跳到地下,向另外一片没腰深的庄稼地走过去。
喜子在庄稼地里站住,一只手端着家伙,尿不出来不算,硬是憋得笔直。
自从善人知道二姨太阿秀怀上了孩子,隔常不短往二姨太阿秀屋里来住,在阿秀屋里占窝不屙屎,搞得喜子和阿秀俩人吃不好睡不好,肚子里窝的全是火。喜子整天眼巴巴望着阿秀却办不成事,火在心里烧得一天比一天旺。
这些日子,喜子心里正恨着善人呢,没成想善人又派了他这趟差,这倒好,连天天见阿秀一面也别想了。他越想越来气,对三姨太红花也气不打一处来。喜子是真不愿意出这趟差,千里迢迢不说,不定让他在京城伺候三姨太多少时日呢,说不准他回来的时候阿秀也早把他的孩子生下了。个人的孩子出世当爹的不在跟前,别人的孩子出世倒要他来伺候,这是哪的天理?
牢骚归牢骚,满心不愿意也不敢挂在脸上。三姨太红花是善人的眼眶,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善人的眼珠,就算怨气再大,也得把她个红花三姨太伺候舒服喽。
喜子尿了就从庄稼地回到大道上,善人和三姨太早一步回来了,都上了车。赶车的把烟袋在车辕上磕了,插回到腰里,在半空甩了几个啪啪响的鞭花,正在啃吃青草的两匹船套马一激灵,套被拉直,向前奔去,大道上又扬起暴土。
车到四平时,天色已经是眼擦黑了,半道上虽说都吃了干粮,也免不了人困马乏。车放慢了速度,走在空空荡荡的四平桶子街上,显示着旧时乡村的威武。
善人在车厢里直着脖子吩咐说:“先上大车店打打尖。”
赶车的照直把车赶到离火车站不远一家大车店的当院心,把车闸住。待善人和三姨太从车厢里猫腰出来,喜子早跑到上房安排住处去了。没用多大功夫,两套房间安排得停停当当。
赶车的卸完牲口,把缰绳交给店伙计,嘱咐干草细粮喂上,随后就进了客房。善人说:“跑了一整天,人也累了马也乏了,吃点东西,头半宿都睡一觉,半夜送喜子和红花上车。”
几个人在伙食房里吃过晚饭后,善人和三姨太一个房里睡下,喜子在另一间房睡下。赶车的睡不着,披了衣裳出来,嘴里叼着烟袋,到拴牲口的马架子看那三匹马。他心疼牲口,天生就喜爱牲口,他摸着马的脑门儿,马就冲他直打响鼻,心想这一趟可把马累够呛,自己却不知累似的。从马架子出来回到客房,在何喜子旁边的行李上眯了一会儿,估摸到了三更天,就把喜子捅醒,告诉他说到动身的时候了,快去叫醒东家,火车可不等人。喜子用手背擦擦眦目糊,去敲东家的门。
把红花和喜子送上火车之前,善人从怀里掏出一把短枪给喜子,告诉他应个急时用。喜子接过他的话说:“东家你放心,我保管三奶奶一路平安。”
火车开离了四平,善人和赶车的回到大车店就都睡实了,一直睡到大天亮,吃过早饭套车往回走,一路上,善人和赶车的拉扯眼下的时事,拉扯着张大帅的军粮,说说就累了,善人躺在包厢里睡了一觉。睡前他跟赶车的说:“我老了,这两天折腾得吃不住,我的觉怎么这么多,我要睡一会了。”说完,一想赶车的也老了,又冲车前边说:“你也老了。”赶车的说:“我比东家小三岁不说,再说你是啥命我是啥命,我有些活干就轻松,没活干反倒劳累,你先在里边眯上一觉,赶天黑前差不多能到家,往回走牲口脚急。”
定更时分,马车回到夜色浓重的温家大院。善人从车厢里跳出来,照直进了大女人阿春的东厢房,这一夜他是要在大女人阿春的屋里睡了。
他进了东厢房,阿春从被窝里钻出来穿鞋下地,把他扶到太师椅上坐下,转身到外屋打一盆温水放在小凳上帮他洗了脸又洗脚,洗完了把他扶着到炕头躺下。善人提鼻子嗅嗅,屋里有一股薄薄的檀香味,满意地看了大女人一眼说:“还是你最心疼我,最明白我的心。”大女人阿春也脱鞋上炕,一掀被窝,那只猫腾地跳到地上去,钻柜子底下不出来了。阿春跟善人说:“这猫就是怕你,也说不上它咋就这么怕你。”善人累得睡着了,他没回大女人阿春的话。阿春看看他一天老似一天的脸,心里话,他可是真老了,看着他睡觉,就看出他的脸有点儿脱相了。她心里这么想着,连一点儿睡的意思也没有,瞪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善人在东厢房歇了几天,恢复了元气,来了点儿精神,开始领着白废财坐着包厢车到四乡八邻给张大帅筹措军粮去了。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粮食实在是不好找,要不是他善人在这片地盘上威风八面,换个人就别想兜住这样的事儿。忙了有一个来月,总算凑够了大帅要的粮食,心想该松一口气了,谁知二姨太阿秀早晨起炕时起急了,动了胎气,肚子疼得嗷嗷叫唤。
有人急风急火地给善人送信去,善人忙三火四地跑过来,见他来了,二姨太阿秀哭得更凶了,善人跑到正院天井喊白废财,让白废财赶快去请郎中。白废财应声去了,半天才把先生请来,照例是老一套,把脉开方子,末了说是没啥大不了的,抓三付汤药吃下就没事了。
善人打发白废财拿了方子跟先生回去抓药,他呢,守在阿秀的头前,眼欢似地看着阿秀的大肚子。善人心想,阿秀是个满不错的女人,圆圆的脸盘,有眉有眼,长得也白净,模样挺耐看的,要不是她那倔脾气,要不是她生了青云就不开怀了,也就不娶三姨太了。善人和气地问阿秀:“不碍事吧?”二姨太阿秀不回他的话,只是哼哼。善人说:“疼就先挺一会儿,待会买来药熬上喝了就能好,”善人拽过烟笸箩装上一锅叼在嘴里,“你要是给我生下个儿子就是温家的功臣,往后这片家业也就有了依靠。我老了,阿春更是老不更事,往后里里外外的事你也得操上点儿心。”说完这话善人长叹一声,随后又补上一句:“目下时事不稳,兵荒马乱,消消停停的日子怕是没有几个喽。”阿秀从他脸上看出一层颓废的暮气,往日的风光和威严早已荡然无存,脸上贴着凄清惨淡的和气。阿秀心里浮起一丝怜悯,她不哭不闹了,从炕上坐起身,一只手捂着肚子跟善人说:“老爷,这一大家子人可全指望着你呢。”善人见阿秀神情忽然好了,就问她:“你不疼了?不碍事了吧?”阿秀故做娇嗔地说:“今儿早晨起急了,闪了一下,要命似地疼,我不我不说,我是怕肚里的有个一差二错,你还不吃了我。”善人说:“我已经老了,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儿子,你知道咱温家就是少个传宗接代的,你肚里的要有个闪失,可就要了我的老命。”阿秀朝着善人挤咕一下眼睛说:“先生不是说没啥大不了的吗?”
善人转眼珠看看神龛上的菩萨,就闭上眼睛,嘴上小声念叨神佛保佑那一套。半天,才转过身对二姨太说:“你还是听我一句,天天把香按时烧上,你信神敬佛,神佛才在暗中保佑你,别再跟我唱对台戏了。”阿秀嘴上应承着说:“谁敢不听你的。”阿秀嘴上这么应承善人,心里却在想喜子,转弯抹角问善人,喜子和红花妹子早到京城了吧?善人笑了一下说:“那还不到了,早就应该到了,火车跑得快,也就三天两夜的路。”阿秀接下来问:“啥时能回来呀?”善人笑着问她:“你不是最看不惯她吗?咋还惦念上她了?”阿秀用眼睛拧了善人一下说:“到底是一家人嘛,再说她也是怀着孩子的人,我哪是惦记着她呀,我是惦记着她肚里的孩子。”
正唠着嗑,白废财拎着三包草药进来,问:“老爷,这药晚饭时候煎吗?”善人刚要说话,阿秀抢先说:“不用熬了。”善人说:“有病不能不乐意吃药,别耍小孩儿脾气。”转过脸冲白废财说,“这就去煎,煎好了端过来。”白废财答应着,刚要抬脚出门,阿秀冲他喊:“端过来我也不吃,你别往过端啊。”白废财愣在门口不知道听爷的好还是听奶的好了,把手中的药包往前提提问:“那,这药……”阿秀又冲他说:“愿意撂哪撂哪,没地方撂就扔了。”白废财不敢作主,眼巴巴望着善人,善人朝他挥挥袖子说:“先放一边吧。”白废财这才出来,把门关好,往别院走了。
善人瞪着眼睛瞅着她,怪她太任性,药都买来了,那能说扔就扔呢。
阿秀看出他生气了就说:“你瞪着眼睛瞅我干啥?你当我是真肚子疼啊,我这是气的,她后花园的怀的是孩子,我怀的也是孩子,凭啥一样的人两样对待?她生孩子让人护着上京城去生,我呢?我咋就非得在家里生?”阿秀说完赌气把脸扭到一边,故意不待见善人。
善人这才醒过腔来,知道西厢房的因为送三姨太红花去京城生孩子才跟他呕气,就说:“你别跟小的一般见识,愿意遛达,等你生完孩子也出去遛达,到时候上哪儿去你自己挑地方,也让何喜子陪你去。”善人说完把烟袋锅在灰罐子上磕了。
阿秀说:“她生孩子能上京城去沾龙气,我生孩子就不能沾沾龙气了,我也去。”
“你这不是成心难为人嘛,眼下又没人手,再说你眼看就要生了,半道上出点漏子犯上犯不上呢。”
阿秀知道再说也没用,想想还不如把话往软了说,就不再闹着上京城,问善人:“老爷你对何喜子托底吗?”善人让她问懵了,想了才说:“托底,没啥不托底的。”说完,拿眼睛盯着阿秀,好像在问阿秀:“你咋问这没头没脑的话?”阿秀接着逗话说:“你放他一条光棍汉出去照看后花园里的,你就放心?他俩可都在年轻上。”阿秀边说边在善人脸上察言观色。善人明白过味儿来,就说:“咋不放心,喜子打八岁起就在咱家呆着,我看着他长大,他不敢瞎想,他一个下人敢做那种事?”善人边说边摇脑袋,他不信喜子能动那样的心思。
阿秀心里话,你有啥不信的,那小子胆儿大得赛过倭瓜,啥事不能干,你个老王八还摇头呢,嘴上却说:“古书上可说了……”善人知道她这几年对古书感兴趣,青云回来一趟就教她一些字,回来一趟就教她认识一些字,她早就能半半嗑嗑看些评弹唱辞演义小说了,就问她:“古书上说啥?”阿秀颇有些得意地说:“古书上说世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我看哪,你还是小心点儿好,早点把喜子叫回来,京城大姐家有不少下人,你的心头肉在那也用不着个何喜子伺侯,再说,他一个爷们家,生孩子这套事又不是他能伸上手的,我看咋说也是把他叫回来对。”
“你这么说,我想想倒也是,他在那也是干呆,红花啥时候要回来再让他去接,不是防备他干啥傻事,他回来家里事也能挑一头。”
“谁知道你咋个安排法,这可不是我该管的事,我还管不过来我自个儿呢。”阿秀用嘴撇了善人一下说。
善人说:“你这份心操到正地方了,该让喜子回来,离了他还真是玩不转,明儿我就写信寄去让他先回来。”
阿秀不再搭言,穿鞋下地给善人冲一杯红糖水,放在八仙桌子上,又捞过烟笸箩装一锅烟,叼在嘴上擦火点着,吧哒两口就递给善人。善人接了,她就说:“他一个何喜子回来也不能顶屁用,也就是解解心疑,他又不是关老爷,关老爷还把荆州丢给东吴了呢,”她一边说一边又爬上炕里,“依我说呀,反正也是这年头儿了,该想法儿就得想法了。”
“有啥法能想?”善人苦着脸讨教。
“活人咋也不能让尿憋死,没别的法就把地卖几片,换成金条银条留在手里,藏在地里,天下再乱也就有退路了。”
“天下要是不乱呢?不是白瞎了那些地?那可是祖上传下来的。”
“我又没说全都卖喽,是让你卖几片……”
邻近的财主们都卖了一些薄田,地价挺低。善人心里也明镜似地,人家那是在找后路,他就不想吗?也想,可就是舍不得卖地,谁一提这茬他心里就烦,他不想让阿秀再接着往下说,挥挥袖子打断阿秀:“卖地的事往后再说,你别操这份心了,歇着吧,今晚我过东屋睡,阿春这两天脑袋沉得厉害,抱着脑袋睡不着觉,她那人刚强,咋难受也能忍,我怕她真的来病。”说完,善人站起身,把烟袋放回八仙桌子就要走。
阿秀根本没心思留他在屋过夜,有他还不如没他,这不怪阿秀,有个不中用的男人在身边躺着打呼噜,真就不如个人睡舒服。看善人走到门口,装出生气的样子说:“走吧走吧,反正在这个家里谁都比我重要,活该我是讨人嫌的受气包。”嘴上是这么说,手上却把善人推出了屋,不等善人说啥就把门闩了。
大女人阿春死了,死在后花园里一朵花下,那是一朵硕大无朋的花。
民国二年的秋天,秋风一阵阵吹进温宅,年深日久的宅院发出细碎的脆响,宅院外的大片杨树林落叶飘零,风嚎叫着助长秋天的淫威。后花园的红花到京城去生孩子,是好是歹音信全无,西厢房的阿秀生下个孩子,到了是个带把的,把老爷乐个倒仰。大女人阿春恨自己进门这几十年没给老爷生个一男半女,看着善人整天泡在西厢房和阿秀近近乎乎,阿春就感到民国二年的秋天又特别又寂寞。
八月十三这天早上,温宅按惯例要为八月节做准备。别院的大年子有杀猪的、有在碾道压黄米面的。阿秀生了孩子喜兴的,早早就把五彩窗花贴在窗棂上,有童子拜佛,有观音送子,五谷丰登好几样。
阿春愁眉苦眼坐一天,好像温宅的热闹喜庆和自个儿没关,一天也吃不进喝不进,倒也不饱不饿。到了晚上,躺在被窝里胡思乱想,闭上眼睛就做梦,梦的全都是过去的事。当初她嫁进温家时那风光,温家接亲时那气派场面,她至今没忘,老东家的迎来送往,善人年轻时待她的那些好……这些都在她的梦里。她愿意做这些梦,在梦里感觉挺温暖挺舒服,那些遥远的回忆,是她唯一感到温暖的。
八月十四早晨,阿春从炕上爬起来,下地梳头洗脸。要是往天,她梳完头洗完脸就该把被叠好摞上,今儿就觉着浑身没有劲,梳完头洗完脸就坐在炕沿边上一动不动,看窗外的铁树一片一片往下落树叶。铁树枯黄的叶子打着卷在天井里随风划动。阿春心里空空的,痴痴呆呆地望着落叶出神。一阵秋风突然把一扇没关严的窗子鼓开,呼哒呼哒敲打着窗框。阿春被从窗子涌进来的那些秋风吹得猛醒,她感到有一丝凉飕飕的、秋天的气息无遮无拦地刮进她臃肿的身体,好像有点力气了。她从炕沿上站起来把窗子关严,早晨的光线在屋子里神神秘秘的。
阿春把被叠上,叠褥子的时候看见猫还趴在那一动不动,心想这猫是怎么了?往天她起来猫也就醒了,跟着她炕上地下屋里屋外转悠。阿春嘬起嘴叫了猫几声,猫还是两只前爪抱着小下颌趴着纹丝没动。阿春惊奇了,伸手扒拉它一下,才知道猫死在了褥子上。阿春哭了,泪水默默地顺着鼻翼流到上嘴唇又越过下嘴辱,经过下巴就一滴一滴掉在地上钻进土里。
猫平平静静趴在褥子上,阿春好像为这种平静感动了。她把猫从褥子上抱到怀里,用蒙了泪水的眼睛看着猫的尸体,泪水也就掉在猫的尸体上。
阿春想想就不再哭了,一只手抚摸着尚未僵硬的猫尸,默默地坐在那儿。
整整一个上午,阿春仿佛看到了通往都酆城的路途了,那条路尤其坦荡尤其平整,是人世间所没有的通顺,十里一驿,五里一栈,路两旁有黑色的树木高高地抖着,远处的房子一律青灰色,只是窗眼开得很小,看上去尤为玄虚。
快中午了,阿春抱着猫的尸体从屋里走出来,在房檐下站了一会儿。院里的阳光非常充足,照在她头上、脸上、身上,也照她在怀里的那只猫上。她感觉刺眼,抬起一只手遮住直射过来的秋阳,手腕上的那只带着鸡血红斑点的翡翠镯子把阳光反射回去,然后无影无踪。院子里除了有几只大苍蝇相互追逐,一个人也没有,死一般清静。一股温和又微弱的小风吹过来,掀起她额角上一缕头发,阿春就感到身子也有些轻飘飘了。
她离开低矮的房檐,脚步轻轻地向后花园走过来,像踩在棉花桃上一样。她低头向脚下看看,地上的青砖已经磨得青光光了,心想,这么多年天天走的道也没仔细打量过,原来是这么个样子。这道是老老太爷那年月铺的,一百多年光景,一百多年世事都在上面流走了。阿春走在光光溜溜的青砖地面上,好像走在过去的岁月中。
阿春一直往后花园走,她要给猫在后花园里做个坟,她暗想,今儿这院子里咋这么静,咋连个人影都没有?冷清得厉害,好像空膛了一样。其实院子里有人走动,是她眼睛看到了脑子看不到。
阿春在后花园里看到一棵奇特的树,左看右看叫不上名来,树头上开放着一朵大黄花,那朵巨大的黄花娇艳非常光彩不俗。就是在这百花落尽的萧瑟秋天,花园中能有这样一株枝繁叶茂一枝独秀善妖善老的花树,难怪阿春会得目瞪口呆。
年轻时候,阿春喜欢花,有事没事乐意上后花园里来,后花园里的花花草草阿春如数家珍地编成串口说给婆婆听,婆婆就是爱听她给报花名,说她记性好。阿春一晃有十几年没进后花园,看上去荒了也野了,竟长出这样一棵奇树,真是想不通。
阿春朝那棵花树跟前走,离老远就嗅到一股奇异的花香,待走到花树下面,袭袭的花香就若远若近地包围了阿春。
阿春坐在地上,把猫的尸体放在腐败的枝叶上,抬头向树根的四周打量了打量,然后就开始用手指在松软的泥土上挖掘。
花园里残留的秋虫在尚未落尽的枝叶间嘶鸣不止,一阵高过一阵。阿春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她已经进入一种无我忘我的境界,温家长房女人的尊贵身份早让她抛在脑后了,只知一味尽情地用十只指头挖掘着猫的坟坑。
阿春终于停住手,把头从一个一尺见方的小土坑上抬起来,远距离看着它,那姿态,就像村妇看刚才纳好的鞋底是不是很周正。看够了,阿春心说这就是猫坟了。
被树叶和枝条筛碎的阳光落进土坑里,阿春见那些细碎的阳光在土坑里抖动,心里就想,死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方才我还哭呢。这么一想,阿春又笑了。
树上的花朵在一阵轻微的秋风吹过之后,就有一个嫩黄的花瓣飘落进小土坑里,打了一个回旋,贴着坑壁不动了。
花瓣的形状酷像一个水汪汪的生命的外形,舞蹈着落进猫的墓坑。
阿春根本不去理解这花瓣的飘落和旋舞,她本能地把目光从墓坑移到旁边的猫尸上。她看到一个硬壳甲虫爬到了猫闭着的眼睛上,在那道它无法使之分开无法窥视世界的缝隙上停留,张开硬甲壳无情无意地叮咬着猫的眼部,猫无动于衷,任由甲壳张狂。
树上的黄色花朵又飘下一片花瓣,花瓣落在阿春手上,接下来又落了一片在阿春的头上。阿春把落在手上的花瓣拿起来放在鼻子下嗅嗅,感觉那花的香气变得越来越神秘,它使阿春的身体想变软。
落在阿春头上的那片花瓣,被已近正午的秋日阳光照耀着,仿佛那片神秘的花瓣也是阳光的一小块,仿佛阿春也是一朵花了。
把猫埋葬了,连同对猫的感情和对往事的依恋,在后花园里这棵无人知名的花树下,阿春给猫做了个别致的坟。
这时晚儿,阿春再没力气从猫的坟前站立起来,先是双腿麻麻木木,不听使唤,后是下肢失去知觉,最后是整个身子都好像不是阿春她的了。
阿春困了,她闭上眼睛,打算就地睡上一觉,很快梦便飘过阿春的脑际,阿春就在梦里了。
河水从脚边流过,星光照在额头,锣声窜街闹巷,风扯云絮、雾障晨烟……这全是阿春的梦了。
梦围绕着阿春,把阿春压在两个世界的当腰儿,渐渐地,软化成一种会流淌的东西,是什么?
阿春自己也不知道了。后尾儿,阿春轻轻地给温宅里这个末日花园哼了一声,纤柔而且短促。这一声哼叫,从远处听着很轻灵,从近处听着很沉闷,仿佛深渊里的水声,仿佛生命坠毁时固定要发出的声音。
天黑下来了。八月十四的月光照在温宅的后花园里,枝头的伤心鸟和池中的瞪眼鱼都淹灭在初夜寂静的凉气中。阿春横躺在无名花树下新植的猫坟旁边,身上蒙一层初秋的轻霜。
善人发觉阿春失踪,是在她按例应该在屋里烧香磕头的定更时分,那会儿,善人倒背着手往阿春房前走,就觉出情形比往天异样。要是往天,他不等进门就能嗅到香火燃烧的气味,也能听到阿春谙熟的祷告声。这会儿,他觉出一种格外的死寂,是那种他从来都没经历过的空旷和寂寞。善人脚下踩在屎坑尿坑一样反起胃来,心头有一只不祥的鸟飞过,说不出是啥滋味。他在东厢房门口前停留了一下,用脚尖推开门,一步跨进去,屋子果然又黑又空儿,仿佛阿春连她留在屋子里惯长的气味,连同物件的颜色都一同带去了。
沉稳无争的阿春从来不在这种时候出去走动,善人心里嘀咕,今儿这是哪去了呢?
善人的心里无头无绪,没有缘由地横生了惊恐,这也是他几十年里不曾有过的感觉。
他忽然想起了那只总在阿春身边走来走去的猫,于是,他就嘬起牙花子叫起猫来,他一边叫一边撅头挖腚往箱箱柜柜底下瞅。
万没想到,猫的踪影儿没看着,自己的两只眼珠子离了眼眶,差点掉在地上,要不是分别有两根儿细长的肉丝连坠着,非掉地上粘灰不可。忽然之间,善人根本没感到眼珠子从眼眶里出来,在那一瞬,外面悠荡着的俩眼睛,很分明地看到了一片从来没看到过的世事……满世界里血红一片,仿佛火海漫流过来,侵天侵地……大火过后,遍地爬满觅食或因夺食而厮杀的蛆虫,它们搅作一团,被天空中追腥逐臭的蚊蝇阴云罩住……接下来焦黄的大地上陡然间烽烟四起战祸连绵……甚至一万年以后的种种幻像都在那对悠悠荡荡的眼珠上掠过。
这瞬间的光景过后,一种由天而降的痛感痛彻身心。善人急忙伸出两手,手心托住那两只贼光四射偷看过去和未来的眼珠,试探着把它们按回到肿胀的眼眶中,仍然痛得难以忍受。善人尽量直起腰板,往炕边上挪了几步,一下子仰躺在大女人阿春的炕上,呻吟不止。
掌灯时分,院子里响起佣童小万子急匆匆的脚步声。他推开门进来,没好声地喊叫:“老爷、老爷……”
善人正在被眼痛煎熬着,小万子下了她一大跳,骂道:“诈尸呀!”
小万子固执地说:“老爷,大奶奶她死在后花园里了。”
善人一下子忘了疼痛,坐起身子,明白终于出事了。他两手捂着眼眶,踉跄着从阿春的屋里出来,向阿春死的地方走去。小万子手里提着纸糊的灯笼走在前头,观音庙里的引路金童一般。
阿春的脸相格外平和,一副撒手不管的样子,整个身体横放在花树下的地上,
像是睡着了。善人蹲下身来看阿春的脸,小万子把通亮的灯笼举过来,看见大奶奶的嘴唇上还残留着往日常见的平和蔼然。善人伸手试试她的鼻息,早就凉了。他想把她头上落着的那片花瓣掸掉,又觉得眼睛疼得不行,就把目光从阿春的身上移开,往夜空以外的地方望去。
小万子得到善人的吩咐后,前院后院奔跑着把人们喊了来,温家大院一下子紧张忙乱得唱戏一般。温家的下人搭灵棚的搭灵棚,作寿材的作寿材,工匠们三下五除二就把灵棚搭好,棺椁也很快就拢好了。阿春的尸首虽然安顿下,丧事却只是才开个头,杂务事就多了。
白废财让小万子把老爷搀扶到上房屋里歇下,他指使上上下下人等点长明灯煮倒头饭画棺材头,犀牛望月海马朝云的都弄得了,又吩咐人把冥钱在丧盆里烧旺,还有名目繁多的纸草活,样样宗宗都做得细致入微。
温宅大院里几十号人,为贤良宽厚的长房太太阿春哭丧送道儿,白废财主使的报庙活动一次次把阿春的丧事推入高潮。
此时,善人在上房太师椅上佝偻着,眼睛撕心裂肺的疼痛。
二天早晨,晨雾散尽,浓重的秋霜白刷刷铺天盖地,暗红色的棺椁蒙上一层青灰,在阳光下展示早一夜的沧桑。
地上的薄霜,被人们凌乱的脚印踩出一片凄迷。
棺椁头上一明一灭一闪一烁的长明灯,被秋日阳光吞噬成一块活动的光斑,昭示着天荒地老的常情。
披麻戴孝的家院们,哭声好像被霜打了,又蔫又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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