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没哭声的女子 《说英雄谁是英雄 人物》

《说英雄谁是英雄》之《天下有敌》中无情的主要出场及相关描写
1.这轿子仍然没有动静。
  ——在这种情形下,里面的人依然全无动静,如果不是轿子里面根本没有人,就是里面的根本不是人。
  温火滚要比梁伤心和何难过都更急。
  他怕自己再守不下去了。
  他快支撑不住了。
  就在这时候,梁伤心和何难过突然有了动作。
  他们突然改变了方位。
  ——原本是一左一右,夹击轿子,而今变成一前一后,让这轿子里的人背腹受敌。
  这转变极快!
  ——到底是什么事让梁魔何怪会作出如此变换和因应来,温火滚毕竟跟轿子隔了一段距离,故尔没能感应得出来。
  然后何难过跟梁伤心一起作出了攻袭。
  何难过一挥剑,剑发出一声动人的呻吟和一闪而过的银光。
  这银光却不是直接攻入轿里。
  而是挑向一团正在街上熊熊燃烧着的火球。
  火球飞起,飞击绿轿,“砰”的一声,撞在绿轿上,花地炸了开来,火焰马上卷燃着了轿子,前前后后连同布帘都着了火,而银光碎片,幻化万千,迸射入轿内:
  那是“冰”。
  何难过的“冰之剑”。
  也是“剑之冰”。
  他这一招是“水火夹攻”。
  他的剑气是冰寒的,但挑起的却是烈火的,他用火攻逼出轿中人,再以“冰锋”打杀!
  他全力抢功,因为他无后顾之忧:
  梁伤心一定会为他掠阵。
  绿轿已着了火,就似金色的火焰绕缠着青色的龙。
  “剑冰”已像雨雪一般打入轿内。
  轿子里的人若不及时出来,那是死定了。
  “蓬”的一声,一物自轿后飞弹了出来。
  谁都要活命。
  火在烧,剑芒杀人,轿中人终于还是沉不住气!
  何难过笑了。
  他就是要轿里的人沉不住气。
  他就是要迫出轿里的人:
  ——出洞的蛇,总比仍匿伏在洞里的蛇容易对付些!
  他就是要在轿前发动攻势,让轿中人自后冲出——因为他知道梁伤心的快而伤人心坎之剑一定在守候和等待。
  只要戚少商一掠出轿子,就死定了!
  那道影子一掠出轿后,就遇上了梁伤心的剑。
  梁伤心剑侠。
  快剑。
  剑侠侠剑快快剑剑剑剑快剑,在刹那间,那道影子至少着了十几二十剑。
  到了最后一剑,那道影子已给一剑穿心,串在剑锋上,梁伤心这时才能稍为停了一停,住了住手——他出剑之快,一旦出手,连他自己也纵控不住,二三十招后,才能勉强稍停。
  当他可作稍停的时候,那道影子菩是一个人,早已七八剑穿心,人也斩成碎片。
  可是,那不是人。
  ——不是人是什么?
  那只是一道影子。
  影子?
  没有人,只有影子!?
  ——难道“影子”还会自行从轿中飞扑出来让梁伤心试剑么!?
  影子飞掠,何难过正心头一宽,乍见梁伤心快剑已刺着影子,更心里一欢之际,突然,轿子里,“格”地一声。
  然后黑光白光各一闪。
  何难过这时,突然心念一动:
  他想起一件事!
  他想起一个人。
  这样的轿子,这种对敌的手法,莫非轿子里的人是……!?
  他还没来得及想下去,甚至也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他的心口已然一麻、一疼。
  他的笑容就僵在脸上。
  然后,他就看到自己左右胸肋各插了两支箭,箭绷几自颤动。
  两支箭,一黑一白,箭杆上各雕“情”、“人”一字,箭簇已没入了他的胸膛里,痛入心肺,但一时间却未断气。
  到这时候,他惟有发出一声惨呼,咬牙切齿龈打颤地道:“你……你是——!?”
  只听轿里的人冷冷地道:“你杀人慢,我就让你死得不痛快!”
  看到自己胸膛给射入了两支箭的何难过,只觉得无比的惊恐,无比的难过。
  痛,而且怕。
  那两支箭的力道恰到好处,让他战斗力全消.但一时却没能使他致命。
  痛,但一时死不了。
  他知道那是什么箭:
  “情人箭”。
  ——这种箭矢,每一次发出来,都是一双一对,一黑一白,着则二支全命中,失则二支尽落空,就像情人一般,相傍相偎,相伴相依。
  能发这种箭的人定必是暗器高手。
  这种箭一旦发出,也极少失手。
  而这个发箭的人,几乎从来没有失过手。
  是以,何难过在这一刹间,不但觉得:痛,而且还绝了望!
  他没想到在轿里的竟是这个煞星!
  他也没想到他的剑冰焰火,非但没逼出这可怕人物,却使他一时疏于防范,反为其所趁。
  他更没想到以自己会栽在这儿,栽在这个人的手上!
  ——这简直是送羊入虎口:送凶手到衙门!
  何难过捂着胸,以剑支地,抬头望大。
  这刹那间,他又觉得苍夭在捉弄他,神明在玩弄他。
  他很难过。
  ——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在死前的一刻,是那么辛苦,那么难过。
  他开始后悔:以前下该杀人那么多,更不该把人杀得那么慢。
  现在他只想死得快一些。
  梁伤心剑快。
  剑使得快当然有许多好处,但也有点坏处——至少有一个坏处,就是不能说停就停。
  当地发现那事物不是“活人”的时候,他己多刺了十二剑。
  十三剑一过,他发现他在轿前的同僚己然中箭。
  轿里人也开声说了话。
  这一刹间,梁伤心什么也没想。
  他不敢多想:生怕一想就减弱了斗志。
  他尤其不敢去想轿中的是什么人——一旦细想,就会怕,一旦害怕,就失去了勇气。
  试问,没有勇气又怎能使出快剑。
  剑要快,得要有一往无前的勇气与决心。
  所以梁伤心再也不理会,更不打话,他一剑直刺向绿轿,剑未入轿,一剑已分成四剑,四剑再衍化成十六剑,一旦刺入轿中,又变成了六十四剑,他无论如何,不管怎样。
  都决心要把轿里的人刺成个千疮百孔再说。
  他的剑快。
  他的剑就快在不暇思索上。
  ——连想也来不及想,快到比脑筋转动还快的剑法,谁能招架得了?
  他的剑招完全靠自动反应,自然反射:要是敌人看到他的剑法才还招,招架,那就输定了,也死定了。
  可是,这一次他才发到第十八剑,心中一沉,已知道自己这次是输定了。
  因为他有一个骇然的发现。
  敌人并不在轿于里!
  ——至少,轿子内并没有活人!
  他显然在第十五剑时已有了发现,第十八剑生了警觉,但要到第二十三剑时,才能勉强止住了攻势,扭转回身,要对付那个不知人在哪里(但一定已离开轿子)神出鬼没的敌人。
  可是,在他第二十一剑时,肋下已一痛。
  一物己自他左肋打入,穿右肋而出!
  也就是说,那物已穿透了他的心房,也穿过了他的身躯!
  ——他已给暗器穿心、透体而过!
  他要转身,已来不及。
  可是他的剑势,依然一发不可收拾。
  至少,是不能及时收势,
  他在第十五剑时己有了惊觉,十八剑时已下了决定,到第二十三剑便可收剑,但而今却在第二十一剑时给一利物射穿了心,他的剑招便更不能控制,收止了,反而还一剑又一剑的递了出去,到第二十六剑时他才感觉到痛楚,到第二十九剑时他的剑才开始慢了下来,到第三十五剑时他的剑招已经十分缓慢了,但他仍未能收住剑势,依然一招又一招、一剑又一剑地演练了下去。
  谁都看得出来,他已力不从心,可是,他的剑仍像一场舞一样,筋疲力尽还得要旋舞下去,而且剑光还在他身前交织成一层舞衣似的:
  ——那杀手的舞衣。
  “暗器”是从“影子”那边射过来的——不知怎的,那“轿中人”已悄没声息地“闪”了出来,跟那“影子”依附在一起,就在梁伤心对轿子发动攻袭时,他也发出了暗器。
  这暗器成功地穿透了梁伤心的心。
  梁伤心的心已伤。
  梁伤心的心很痛。
  他使剑到第三十二剑时,力已尽,这方才可以止了剑,捂心,惨吼:
  “你——无情!?”
  只见一青衣青年端然跃坐在那“影子”之旁,一手捂腹,剑眉深锁,像忍耐着一种奇妙的痛楚似的,语气却十分平淡:
  “你如果不杀那三人,我便不杀你。而今你杀了人,杀人偿命,你抵命吧!”
  梁伤心不甘嘶吼道:“我们要暗杀的是戚少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到底关你什么事——无情,你这天杀的,我做鬼也——”
  这是梁伤心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他没讲完。
  他的疑问也没得到解决,他就猝然断了气。
  ——没有人能在心房给贯穿破裂的情况下依然能活命。
  惯伤人心的梁伤心也不能。
  他死了,无情却仍然低声替他回答这个问题:
  “——做鬼也不放过我,是不是?那等我也做鬼之后再说吧!我是捕快,你杀了人,当然就关我的事。何况,你们难道没听到雷声么?雷鸣既然通知你们要下手杀戚少商,那雷响也一样告诉了:要我在这里要你们杀人填命:你杀人快,我就让你死得快,他杀人慢我就让他死得慢。”
  他按着腹部,好像压抑着什么苦痛似的,道:
  “我一向很公正,会给人一个公道。”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梁伤心已经死了。
  但他依然在说话,而且是对着梁伤心的尸体说话——仿佛,他目睹梁伤心的人虽然已死,但灵魂还没飘走,他是对着梁伤心的魂魄在说话似的。
2.温火滚一剑震住了朱大块儿,全身忽然化作一团火焰,并没有即时向朱大块儿追击,反而连杀西北角二人,剑光加火,急绞飞卷至那绿轿之后!
  绿轿之后,正端然跌坐的,正是名捕无情。
  他面对他,厉声道:“为什么要杀我的兄弟!?”
  话未说完,就发出一剑。
  剑光才展,火焰大现。
  这才是他的“剑之火”。
  ——火剑。
  他看准了。
  也认准了。
  他要格杀这名捕之首,火烧无情。
  ——要是杀不了戚少商,若能打杀无情,也一样足以名扬天下。
  他的剑加上火焰,剑芒暴长,足三倍有余。
  可是无情只一扬手,“嗖”地射出一物。
  温火滚的剑再快,也快不过暗器。
  那暗器却不是直攻向他。
  要是射向他的暗器;他还可以闪躲——但那暗器就打在他的剑上。
  “嗡”的一声,他的手一颤,手中剑几乎脱手落下。
  他沉腕掣时,五指一紧,这才攥住了剑锷,却听无情淡淡地道:“他们杀人,我杀他们!”
  温火滚吼道:“我也杀人,你有本事就过来杀了我!?”
  “啪”的一声,又一物击中他的剑身,他的手一抖,又一次几乎握剑不住。
  只听无情冷峻地道,“你也杀了人,我当然要杀你。”
  温火滚咆哮道:“就你能杀人,别人就不能杀你!?”
  “叭”的一响,再一暗器打中他的剑锋,一时间,温火滚手中青锋焰火大灭,火光己奄奄一息。
  无情仍是冷冷他说:“我杀人是因为惩治杀人的人,如果你有本事,大可过来杀了我。”
  温火滚已给他一而二、再而三的迫退,这反而引发了他的杀气火气来,他大吼一声,剑上火焰再度暴长,几朵花舌花光,再绕缠着剑身炽烈地燃烧起来,还发出滋滋剥剥爆炸的声音。
  他剑锋遥指无情:“你放什么暗器!有种就与我决一死战!”
  无情一皱眉,叱道:“废话!”
  一挥手,“啸”地又打出一物。
  温人滚全身皆己给战志烧痛,剑举平时,本已蓄势待发,对无情的出手早已凝神以侍,严加防范,可是,对无情这一记暗器,依然怪叫一声,跳脚跺足,拔空沉身,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因为无情这一道暗器,看似随意发出,实则精娴倏忽无比,先“噗”地打入街道地里,直潜近温火滚立足之处,再“嗖”地一声突上而出,几乎要从他的足底穿破而出足背!
  饶是温火滚缩足腾身得快,但那枚小不过一只指甲片的暗器仍然追袭他的咽喉!
  他好不容易才闪过这一道暗器,落在十一尺开外,但已经几番折腾,心道好险,正想破口大骂,岂料,一道暗器又破空飞来。
  这道暗器跟先前的是完全下一样。
  先前的曲折。
  这暗器直接。
  之前的迂回。
  这次快!
  快得电光火石,快得不可思议。
  快得要命!
  这一道暗器,是一把飞刀,直取温火滚的中门!
  温火滚大叫一声,及时/即时/同时急退/疾闪/拦剑架开这一道暗器!
  “叮”的一声,那道暗器(飞刀)乍弹飞了出去。
  温火滚也真屡挫下仆.愈战愈悍,骁勇善战,他一格开飞刀,又揉身要扑向无情:
  他不怕。
  他不俱。
  他一定要杀了无情。
  他今天就算要死,也一定要揽着一个武林高手、江湖名人一齐死。
  他说什么也要拼下去。
  也得拼下去。
  任何人看来,他都是勇悍的。
  但在无情眼里看来,他却是无依的。
  他一招手,又发出了一道暗器。
  仿佛,他还带有一声叹息。
  这是一枚“元宝流星”。
  ——元宝流星是像一个元宝大小的流星锤,无链,多刺,多棱,质属铁,分量沉,发时若借回旋腕底之力,就算遇上强兵利器挡格也可能照样斜飞进射伤人,角度出人意料之外。
  温火滚明明挡不住了。
  他的剑还没回得过来。
  他的气也仍未回得过来。
  可是他在势不可继、力将用尽之际,忽然一扭身、一腾空,已挪开了三尺四,刚好闪过了那一只元宝。
  那一只要命的流星。
  这时,无情的那一声叹息刚刚到了尾声,“唉”的一声就像拖着条残余星火的尾巴掠过天(耳)际。
  之后,温火滚忽然发觉自己不妥了。
  很不妥。
  因为他背后全都着了火。
  他正困身在火狱里。他浑身都浴火。
  他乍惕的时候,已来不及,火头已燃点了他全身。
  他一下子就像个火人儿。
  他这时才省悟了一件事:一个可怕的事实。
  原来无情起先那三道暗器先挫了他剑锋的火焰,也挫了他的气焰,可是更重要的是:
  打乱了他的阵脚。
  阵脚一乱,便连发三道暗器。
  第一、二、三道都旨不在伤他、杀他,而只要他躲、避、闪、退。
  这一来,温火滚在全神贯注、全力逼出自己五昧真火以抗大敌之际,自然就没注意自己其实左挪右腾的,已经退得贴近那口着了火的轿了。
  火是他自己生的。
  他全身火烫,也没留意内火之外真有外火。
  终于,他在挡开那只元宝流星之后,就倒踩入火轿里。
  他形同引火自焚,就几乎没爆炸开来。
  他此际才明白无情的用意:
  从一开始交手,就是一着又一着的布局,而他则完全是身陷局里。
  他省觉的时候,已全身都着了火。
  奇怪的是,此际在他心头闪过的,既不是忿怒,也不是耻辱,更不是绝望,而是忽然想起了一只红辣椒。
  而他自己就像一只大红辣椒。
  他是一个一生都有光亮的人。
  而他现在正是着了人在燃烧。
  他忽然很想喝一样事物:
  龙眼冰。
  ——那雪白肉甜味香的龙眼,掺和在冰里,进口生津,如果此时有一杯可以仰脖子喝下去,那是多美妙的事啊!
  他狂吼着,挣扎着,要挣脱火的纠缠,却在怒骂中竟夹杂了一句:
  “红辣椒,我要吃龙眼冰……”
  这句话全不着边际,令人全然摸不着头绪,连一向对人(尤其恶贯满盈的人)死前刹那的反应索有体悟、见识和研究的人,也觉得甚为迷惑。
  ——也许,那是他死前的一种错乱吧!
  在无情的眼中,浑身人蛇缠舞的温火滚,其实是十分无依。
  杀手也是人。
  杀手也无依。
  通身着了火的温火滚,仍很强悍,犹很威猛,他一面要打灭自己身上的火焰,一面要持剑扑向无情,要与他拼个同归于尽。
  他旋舞着,咆哮着,浑身的火光就像披在他身上的一袭舞衣,让他在摔手扎脚的火光中更孤苦无依。
  就在这时候,温火滚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噗”的一声,一物打入他火焰中的胸膛。
  直没入柄。
  那是飞刀。
  无情并没有出手。
  至少,他没有对着了火之后的温火滚出过手。
  那一刀是刚才温火滚格飞的飞刀。
  那一把飞刀的原意,也产就是要把温火滚迫退之外,更重要的就是要他去用剑挡飞它!
  这一挡,反而激发了它的蕴力。
  它回旋反攻的潜力。
  由于这一刀给格飞了再绕一个大圈飞了回来,一直钉温火滚,以致在火熬中的温剑种完全无法防范、不及招架。
  所以他硬吃了这一刀。
  这一刀直嵌入心口。
  他着了这一刀,人就愣住了。
  不动了。
  火在他身上、额上、发上、衣上熊熊他烧着。
  然后他就领悟了一件事。
  这是我死的日子……
  没有了。
  没有下文了。
  因为他死了。
  负创的何难过一直在观战。
  他静静地看着,身负重创使他不能动弹,但不能动不代表也没有了希望。
  他本来是仍抱有希望的:
  他把希望放在温火滚的身上。
  可是现在他也没有了。
  因为温火滚死了。
  他静静地、甚至冷冷地看着温火滚缓缓倒地之后,他才决然做了一件事。
  他用手向两支箭尾一抽。
  “嗤嗤”二声,二矢一齐全嵌入他的心房里去。
  他自尽。
  因为他不想死得太慢、太难过——他不想别人用他对付别人的方法来对付他。
  所以他宁可死。
  速死。
  痛快死。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缓、很慢、也很凄厉:
  “无情、戚少商……我知道你们是有一手的!但你杀了我们,只会迫出了要你们命的人来,你们以后的日子,也绝不会好过的!”
  忽然在这生死之间,他觉得心头有一股极之不平之气,忍不住要大喊出声:
  “罗老幺,你到现在还下出来,你也不会有好死!”
  说完,他就死了。
  ——他死前的一刹那居然看见了:满天神佛。
  大街仍有火焰,但很快就给扑灭了。
  天空密云未雨,雷声隆隆,蓝衫大街依然火腾着热气。
  街上横七竖八,或死或伤或呻吟,倒下了三十二三人。
  伤者很快便得到了救护,死者很快便给抬走,指挥调派、收拾残局的是一个阴阳脸的汉子。
  他调度沉着、有方。
  他的五官总让人感觉到一股悲天悯人之色,但在神色间偏又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悍强之气。
  他一下子已打点好整个大街的局面。
  然后他很快但不徐不疾地向无情作了报告:
  “我们这边死了二十二人,伤了八人,来袭的梁伤心、何难过、温火滚都死在大捕头你的手里。”
  无情脸色苍白,以左手轻抚小腹,似忍受着莫大苦痛,只冷哼道;“这三人都曾杀了不少无辜的高手以祭剑、试剑。我一直想制裁他们,但他们后投效于蔡京,由蔡元长处取得刑部的赦免,不能追究他们过往所犯的事。但我要办他们已久,今天他们发动袭击,杀伤无辜,我就借这个理由除去这温剑神、梁剑魔和何剑怪——可惜还有漏网之鱼,未能一网打尽。”
  张炭抹去额上的汗:他半爿脸黑、半爿脸白,白脸滴汗全无,黑额却汗珠密布。
  “看来我们的情报还是有错漏:罗睡觉没有在这儿出现。”
  无情道:“我能顺利剪除这三个孽障,还承戚代总楼主的通知,我已经非常谢谢他了。”他冷峻的脸容掠过一股忧虑之色:
  “也许,一个罗汉果要比其他六名剑妖、剑鬼、剑仙、剑神、剑魔、剑怪加起来还更难对付。”
  张炭道:“事实上,我们也尝试过五次捕杀罗剑,但都不成功,而且还给他杀得个铩羽而归。就算他今天不在这儿.若没有大捕头,我们也只怕罩他不住。”
  无情悠悠地道:“我担心……倒下是他在这几——”
  张炭眼里露出专注的神情。
  他在等无情说下去。
  无情果然说了下去。
  “我担心的反而是他下在这里——他不在这儿,会在哪儿?”
  这个问题,像他们头上的乌云一样,问得张炭心中一惊。
  无情却又回了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倒不是问别的,而是直接问到张炭的私事。
  “最近你的身体不舒服?”
  张炭一愣。
  他抹汗,没即时回答。
  无情深深地望着他,语重深长的说了一句:
  “你要当心了。有的时候,练武也会伤身,读书也会乱心,念经也会入魔的。”
3.可是三合楼内可没了声息。
  无声。
  楼外的人可更不妥了。
  只要有一个人,高喊一声,先动了手,可能这千余人都会同时厮杀起来:
  这种剧战一旦形成,那就尸山堆尸山,血溅染血溅,一发不可收拾了。
  就在这时候,忽听一阵刺耳的轮倚声传来。
  轧轧连声,迅即迈前,轧然而止。
  那是一张轮椅,四角各有一聪明可爱、眼睛伶俐的童子,三背剑,一腰畔系刀。
  轮椅上坐着一个青年,神色冷峻,脸色苍白如刀,左手轻抚小腹,似胃在痛。
  他的声音也似在忍。
  忍痛。
  甚至有点像是忍辱。
  但他说的话却是一个“命令”。
  一个和平的命令。
  “不要动手。”
  他说。
  这是一句笑话。
  他眼前的都是武林高手,也是凶残之徒,京城里最好勇斗狠的人。
  他面对的是绿林里,不管白道黑道中都是最可怕难缠穷凶极恶的江湖人。
  可是他这么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年青人,带着四个小童,居然跟大家发号施令:
  “不要动手”。
  这是个笑话。
  但没有人笑。
  因为他是:
  四大名捕之首
  无情。
  他还附加了一句话:
  刑部有四百五十二人,六扇门里派出三百一十八人,以及禁军七队五百六十三人都己重重包围这儿,另还有大队军马立即赶到,你们一旦在长街拼命,我们就抓,依法办理,决不纵容。
  这是他的话。也是他的警告。
  他是无情。
  他的话不得不听。
4.天下第七怒道:“你说谎!我们父子都没用过这筒针对付过温家的人——!”
  忽听一个声音道:
  “但却有用来对付过我。”
  这个语音很冷。
  很定。
  也很傲。
  说话的人好像完全没有感情,但又好像是竭力把一切情感都压抑到听者完全感觉不出来的境地。
  天下第七一听,心就沉了下去。
  因为他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说话的人是无情。
  ——他跟文张交过手,他当然知道这种神针的威力。
  温文还是把话说得更明白:“何况,雷卷也是我的好友,他是唯一个亲接过令尊翁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针’而不死的人。”
  天下第七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当日,文张以“天地神针”向雷卷发射,雷卷便是利用他身着的毛袭以避过一死的。
  只要他们两人还活着,便有人见过“九天十地、十九神针”!
  无情突然将手一掣:
  他袖子里露出一截非铜非铁的澄黄色圆筒,意与天下第七手中所持、为戚少商铁臂所“吸”的那口筒子一模一样。
  只听无情道:“我们不但知道,甚至手上还有一筒。”
  ——这当然就是文张段后遗留下来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针”发射弩筒!
  温文温和的道:“所以,我们就根据这个,与霹雳堂携手合作,找出破解它的办法。”
  戚少商笑道:“他们却交给我来试用——万一死了,也是我死,不关他们的事。”
  温文谦和的笑道:“戚楼主言重了。而今,戚大侠已完全制住了这个元凶。”
  戚少商道:“不,是你制住了他,不是我。”
  温文道:“是戚楼主击败他的,大家都瞧见了。我只是提供了‘老字号’制作的‘金狗脊’。”
  ——原来破“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的“事物”,就叫做“金狗脊”。
  戚少商扬声道:“你过谦了。‘金狗脊’上有‘一毒即发’温文所下的毒,天下第七这才无还手之力——我那一拳,就算打得他鲜血披面,也不见得能让他如此服帖。”
  他公开说出这关键,完全不肯占这便宜。
  温文文文秀秀的笑了起来,“看来,戚大侠是很不愿欠人情。”
  戚少商道:“在江湖,人情是欠不得的,我宁可欠你人头。”
  两人哈哈大笑。
  无情却道:“我却要蹑你拿一个人。”
  戚少商皱了皱眉:“他?这人可拿得不易!”
  无情道:“问题是:我欠了人一个大情。何况……”
  他悠然道:“众目睽睽,你总不能就此杀了他。把这种人留在你楼里,只怕金风细雨楼也得要像今日的三合楼,满目疮夷了。”
  “好!说来,我也欠你的情……”他突然一扬手,把天下第七推了出去,顺手疾点了他身上五处大穴:“至少,我是欠了诸葛先生的人情。”
  天下第七因手部关节装上了“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的发射筒,一旦与戚少商的“金狗脊”相接,不但筒内机件破坏无遗,而且让“一毒即发”温文所布上的“火炭母”
  剧毒蔓延过来,侵入手臂,直上心脉,他一时因痛不及以内功护体,早已中毒,四胶乏力,乌黑满脸。
  而今让戚少商封住了穴道,更加动弹不得。
  只听戚少商叱道:“他——我给你!”
  他把天下第七扭送往无情轿前,无情身边的剑童,跃出二人,分左右接住,戚少商却飘身到无情轿前,迅速而低声的说了几句话,天下第七却趁此际向温文嘎声道:
  “我知道你这是要为许天衣报仇——你杀了我好向温嵩阳交代!你动手吧!”
  温文温文的看了看无情。
  无情无情地摇了摇头。
5.无情一路押天下第七回大理寺,中途已把轮椅撤换为轿子,偶尔里边好像还传出了点谈话的声响。
  当然不是他一个人押送天下第七投大牢的,他身边还有三剑一刀童。
  三剑童一姓何、一姓叶、一姓陈,他们本来都是无情从所接办的案件中苦主,受害人之遗孤,无情本身也是出身凄凉,自小家破人亡,幸得诸葛先生施援手,领养调教,方能使无情虽残疾在身,仍能出人头地,成了六扇门中出类拔萃的人物。
  无情十分感念诸葛先生,也有意把诸葛的爱心传扬下去,他自己也花了不少时间,心力来扶植,栽培这些大难未死、暴劫余生的孩子,其中最优秀的,便是金、银、铜、铁四剑童。
  可惜,不幸的是,其中一名林姓的金剑重,庄“逆水寒”之役时已然丧生,为此,无情十分感伤、自责,省惕是自己对剑童保护不力,才致牺牲。
  一剑童虽逝,但未几又遇上了姓白的童子,这一块难得的璞玉,他擅用刀,故无情近身的“四剑童”而今成了“三剑一刀童”。
  不过,四童主要服恃的还是无情,押解要犯的事,则由眼前七八名衙差负责。
  这七八名衙役,自然都听候无情的调度。他们的领头。却是个又黑又扎实,少说话多做事的人。
  这人乌着脸,对任何人都像是上辈子欠他们的,他跟谁都有仇。
  但无情却知道这个汉子却是个办事效率奇高、行动极速,外表看他乌口黑脸的,但实际上却是个善良得连一只蚂蚁都坚决不肯无辜杀害的人。
  就是因为这人谁的账都不卖,所以,当了多年的衙差,到现在还只升到“副捕头”
  的位置,而且,只怕不久之后就会给蔡京派系的人外调,风闻公调到三阳具那一带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去。
  人人都叫他做老乌。
  他的确姓“乌”,名叫于达,外号“快腿旋风”。
  他做事奇急,脾气暴躁,心地善良。无情很信任他。
  所以他召集这人来押送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虽然受了伤,也给封住了穴道,但就算是一头没了爪牙的老虎,毕竟不是只病猫可以比对付得了。
  由于天下第七已给封住了三处要穴,不便行走,于是,老乌就把他置于囚车之中,由一个差役在前面拉动绳子,一个则在后面推车,一路往大理寺方向走。
  其间,当然要经过瓦子巷,半夜街,且到了黄裤大道。
  本来,如此公然押要犯的队伍,难免都会引起老百姓张望围观,指指点点,但也不知怎的,今天大家非但不敢靠近窥探,甚至看了一两眼的人,也马上低下了头,别过了视线,不敢往囚车处看,连一向喜欢跟在囚车后面喧闹的无知市井孩童,也比平日少多了,只有两三个打扮得很贵气的小童,还敢跟在后头,笑闹了几声,有个大胆的还赏试向囚车扔了几颗小石头。
  想来,这是天下第七虽然已无反抗之力,人也成了囚犯.但自有一股森寒之气,沁透出来,使一般人不敢轻犯,也不可侵犯,就算看他几眼,也感不舒服。
  有时候,他也会反盯对方一眼,看他的人如遭冷电击着,毛突突的打了个寒噤。
  无情那座镶上木轮的轿子(在武林中尤其黑道上的人,莫不称之为“魔轿”:因为它由诸葛先生精心设计,委托班门绝顶巧匠费心打造,而又经过无情悉心改良,既是轮椅又是轿子,里边机关奇多,布置巧妙,暗器又层出不穷,不少黑道高手,都因攻不下这顶“魔轿”,而成了无情的“阶下囚”)就跟在囚车后头。
  三剑一刀童则随行在轿子左右两侧,四处方角位上。
  这一路上,囚名童子显得很有点紧张。
  白刀童入门最迟,但年纪却是最大,也比较成熟,一向最为机警,他一再打眼色、手势、要三剑童“看着点”。
  一直在轿子深帘内的无情,却似完全看到外面发生的情境,经过黄裤大道之际,无情忽问:
  “你们担心有人来劫囚车?”
  白刀童名字就叫做白可儿,他第一个承认:
  “是。”
  无情一向在平常起居生活间、言谈里施教,说法,因而故意追问下去:“你们以为救天下第七的人会在这儿下手?”
  白可儿道:“是的。”
  无情问:“为什么?”
  白可儿道:“因为在闹市里劫囚犯,只要引起混乱,方便下手,容易得手。”
  无情道:“你说的对,可是,只怕劫囚救人这种事现在不会发生,也发生不了。”
  这次到白可儿问:“为什么?”
  无情反问:“你们认为谁会救天下第七?”
  铜剑叶告道:“当然是天下第六的朋友和同道了。”
  无情道:“像天下第七这种人,只怕仇人多朋友少,至于同道——他是个杀手,这个杀手非常狠,所以平时也没什么帮手,何况,杀手只负责杀人,不是负责帮人、救人的。”
  银剑何梵试探着道:“可是,他毕竟是蔡京派系的人。他们那一帮人一定会派人救他的。”
  无情叹道:“蔡京这一帮人才不像王小石,只有王小石这种人才会为两个兄弟动用一切力量,甚至把自己也毁了进去、豁了出去当街劫囚救人的。蔡京之所以为蔡京,他是决不会做这种傻事。”
  银剑何梵心有不解,追问道:“公子是认为王小石那一干人,因救义友劫法场面致给逐出京师,是傻事愚行了?”
  无情叹了一口气。
  他收容这四童之初,他们都只五至八岁不等,而今多年下来,他们随着岁月增长见识,平时有的肯学习(像何银剑、叶铁剑便很肯学习),有的肯读书(如陈铜剑、白刀童就很肯苦读),但毕竟不像已英年早夭的金剑童林邀德一样,在日常生活中既勤奋好学,又能静心养性,在书斋博览群……
  可惜他早死。
  为此,无情非常痛心。
  他一向特别疼惜他。
  上天就是这样,你愈是注重的东西,他愈残狠的把它攫夺。
  年纪轻轻的无情,己学会尽量不去注重任何人和事,这样或许还能减少、减轻部分感情上的冲击。
  ——心无望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梁。
  佛经中亦有此谓。
  他学习无情。
  所以人称之:无情。
  可是无情却不想误导了这几个白壁无垢的孩子。
  他不愿意传达太多负面的讯息给他们。
  ——如果他们一开始就认为这世间的好的、诈的、坏的当道得势,那么,只怕成长以后的他们,也只好是坏的、诈的、好的了。
  要是他们在性格上会有这种变化,无情觉得自己是责无旁贷。
  他不想如此。
  他有一个很不快乐的童年。
  他更有一个压力过重、负担过度的少年时期。
  他不欲而今的“三剑一刀童”重蹈他的覆辙。
  所以他回答说:“王小石他们不是蠢,而是够义气。他走的是直行路,取的是坦荡道,义所当为,仁者无敌。”
  何梵有点明白了的样子,所以显得有点得意:“那么说蔡京那些人不救天下第七就是不义了?”
  无情道:“这些人本来就不知义为何物,只知道急功近利,不过,蔡京也不见得就不救天下第七。”
  何梵又大惑不解:“蔡京会救天下第七?那岂不是跟王小石一样,都很讲义气吗,他若只救天下第七,为啥还不出手呢?再过了这黄裤大道,就要到大理寺了,难道他们还敢公然劫狱不成?”
  何梵这一连串问题,使无情不知分开逐一回答是好,还是一口气作答为妥,却听铜剑叶告不耐烦地喝止道:
  “何梵何梵,你烦不烦!问啥问的!就会烦扰公子!他们要劫囚就劫囚,咱们还怕他们来不成!?我们巴不得他们来劫,好打他个落花流水,杀他个落荒而逃,最好一网打尽,不妨大显身手!”
  何梵给叶告这一轮抢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无情却怫然道。
  “老四,你大好犟了,小二不明肯问,不知肯学,不懂肯弄情楚,那是大好的事,你怎可阻止!那你说说看,蔡京为何不会在这押囚的路上派人动手劫犯?”
  叶告一时期期艾艾。
  在旁的铁剑陈日月却说:“公子,我试说说看,说错了请公子勿见怪,好不?”
  无情道:“阿三你说来听听。”
  陈日月在“四剑重”里排行第三,故无情向称之为:“阿三”,何梵则是“小二”,叶告排四,故唤“老四”.至于死去的金剑,原唤作“虎头儿”而今早逝,剑童们也缺了个“头儿”了。至一新收录的问生“一刀童”,则向唤其原名为“白么儿”。
  陈日月先请示了无情,就自告奋勇的说:“蔡京要救天下第七,根本不必派人来截路劫囚,他只要透过刑部的关系,就可以让人下令放走天下第七了。”
  无情微笑道:“你说的对。”
  白可儿见陈日月说对了,也凑一把兴:“公子,我也试说说看。”
  无情道:“你只管说。”却低声吩咐了陈日月几句话,陈剑童便迳自到道旁一家什么蛋都卖(只差没有王八蛋)的摊店,买了几只茶叶圆蛋回来,分予大家吃。
  白可儿道:“我认为蔡京之所以会救天下第七,是怕天下第七入狱之后,在审讯把他的一切阴谋诡计全抖开来,所以他才会设法把天下第七弄出来——这跟王小石纯纯为多情、义气而公开劫法场救唐宝牛及方恨少是很不一样的。”
  无情点头道:“你也说对了。”
  何梵听了就不大甘心:“你对他也对,可是,公子只要把人犯一押到大理狱,就可交刑狱提点宋青天了,宋大人铁脸无私,决不徇私,蔡京可能说放人就放人么!”
  白可儿说:“别人不能,蔡京能!他能今天子都听他的话,区区刑部,又能奈他的何!”
  何梵不甘不平的叫了起来:“那我们押他回大理寺,岂不是白押了?”
  叶告又截道:“你叫什么叫,我看公子自有分数。”
  无情正色道:“老实说,而今此际,我心中亦尚无计议。押他回牢,只好形同放了,若让戚少商公然杀人,对他对我对大家,都有不便。如果放了——嘿。”
  他的声调忽然一转,在乎一遮一拂,嗤嗤二声,两道激光,往前射出,一声叱道:
  “我知道那个杀手人在囚笼,十分惶热,
  ——但你也用不着用‘冰’射杀他!”
  无情手一振,两枚暗器,飞空而出,刚好各“咬”住一物,啪啪钉在民房砖墙上。
  那民房刚好有两个幼童,一男一女,正流鼻涕,蹲在门前吃饺子,忽然一看,见墙上多了二物。
  那两件物体就“黏”在墙上。
  无情发出去的是两条如同“蜈蚣”一般的“暗器”,刚好各“截”住一只看去像透明的弹珠石子,弹珠一旦击中“蜈蚣”,“蜈蚣”的“身子”立即卷曲,绕缠住“弹珠”
  冉斜飞落去,黏在墙上。
  那是两枚看去几乎完全透明的“弹珠”。那些在后头看热闹的孩子们正嘻笑着用石子、花生、栗子等各式各类古怪儿戏的事物扔向囚车,“透明弹珠”只是从此之中的两枚。
  大家都不明白无情何以要出手。
  ——何须出动到他的独门暗器“七杀蜈蚣镖”去阻截两只小孩玩的“弹珠”。
  但他们很快便明白过来。
  最快明白无情用意的是“一刀童”。
  他飞身,疾掠,左手搂,右手推,把门槛前的两名幼童迅速移走。
  两只“蜈蚣镖”黏在墙上,马上用“它们”的爪子紧紧钳住那两只“弹珠”,那“弹珠”,立即就嗤嗤的溅喷出汁浆来。
  浆汁也是死白色的。
  然后,那墙就渐渐溶了。
  溶得愈来愈快。
  很快的,墙便穿透了两个拳头大的洞。
  紧紧攥住“弹珠”的“蜈蚣镖”也给融化了。
  虽然谁都不知道“蜈蚣镖”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
  但墙是砖砌成的,还用水泥涂了层厚厚的屏障。
  可是,如今,墙已给溶解开来了——要是它打在人的身上,那还得了?
  这还了得!?
  大家脸色都变了。
  “侠腿旋风”乌干达脸色就像只卤了三天四夜的牛膀。
  他正在押解要犯。
  ——来人却要杀死他手上的人犯!
  “三剑童”的脸色也不好看。
  他们没想到出手“劫”囚车的居然也是些跟他们年龄相仿佛的“孩子”,幸好,“公子”出手应敌前总会发出手势和暗号,让他们及时应变。
  但脸色最不自然的还不是他们。
  而是发暗器的人。
  ———那两个长得很“贵气”,穿得很“贵气”,举止也很“贵气”,眼大大又灵灵,脸圆圆又白白,脸上各长一对酒涡的一男一女!
  老乌沉声朝指喝道:“哪家黄口小儿,受谁主使,来干这种触犯王法、公然杀人灭口的玩意儿!”
  那两孩子笑了。
  女的笑得很甜。
  男的笑得很天真。
  ——年纪小小,已如此好看,长大那还得了!
  男的说,语音不脱稚气:“还有谁派我们来?说出来保准唬你一大跳!你们这些小衙差牌头可不够称呢!”
  女的说,语音滋润而甜:“我们是天子跟前第一人派来的,聪明的就马上让开,别阻你奶奶办事,不然上面就查办你!”
  声音确是嫩,但语气可十分老江湖。
  无情笑了。
  并且笑道:“你们不是蔡京派来的,别充了!”
  老乌倒有点意外:“他们年纪小小,却是出手狠毒,到底是谁家劣子?”
  无情用手按唇殊了一声道:“别这样说,以免跟名震天下、难缠难惹的‘老字号’结怨!”
  老乌震讶地道:“他们是……温家的人!?”
  无情道:“除了岭南‘老字号’温家的‘金童玉女,筷子兄妹’温渡人、温袭人之外,在这红尘俗世,风波江湖之中还有谁能在二十开外,仍能保持天真烂漫的容颜和心灵?除了他们,谁还能信手发出‘老字号’的杀手锏:‘冰’!?”
  这次,那对“孩子”才真正变了脸色。
  他们的脸色跟严冬历经长夜终于破晓时的“鱼肚白”几乎同样不好看。
  男的就是“毒童”温渡人,他的人像正迅速“长高”、“长大”。他的声音也变了,再也不稚嫩,但依然尖锐凌厉。“无情,我以为你是一条好汉,一向主持正义,没想到,你却一再为难我们,还为这种蔡京手下的狗奴才出手相帮!”
  女的便是“毒女”温袭人,她水灵灵的眼睛往无情瞟去,竟有小妇人的尤怨之色:
  “大捕头,你真是闻名不如目见!我们杀走狗败类,关你何事!你用得着为这个禽兽不如的凶手得罪我们‘老字号’的人!”
  无情淡淡地道:“我不想得罪‘老字号’温家的人。”
  温渡人怒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救他?”
  无情道:“因为他是我押解的囚犯。”
  温渡人道:“他既是杀人犯,就该杀人者死。”
  无情道:“那他应该得到公平的判决,执法的事该由刑司、律法来判定,而不是由你们私下行刑泄愤、杀人定罪。”
  温渡人忿忿地道:“你认为这人在审讯时会给定罪?法是人订的,也是人办的,现在大宋可有清廉严正的青天大人来这些狗崽子得到应有的报应吗?”
  温袭人补加了一句:“进了牢狱。到头来,还不是给蔡京一句话就开释了!”
  无情长叹一声道:“我是吃公门饭的,总不能让你们当街杀人。”
  温袭人展颜一笑,她的酒涡很好看呢声道:“你本来当视而不见不就行了吗?”
  无情叹道:“可是我还是看到了。”
  温袭人惶恼地道:“看到了又怎样?”
  无情道:“既看见了就不能不管。”
  温渡人勃然道:“那你无非是想要包庇这杀人凶手,”
  无情道:“不是。我的职责是抓凶手,而不是杀人。”
  温渡人道:“他才是杀人凶手。他杀了你不少同道,同僚。”
  无情道:“所以我要抓他归案。”
  温渡人道:“那我替你杀了他。”
  无情道:“你不是替我杀他,你是要替许天衣报仇,替温晚大家长出口气。”
  温渡人道:“我杀一个杀人凶手,那你只要看不见就是了。”
  无情长叹一声,缓缓道:“我刚才说过了:我看见了。”
  温渡人气极了:“那你是存心跟我们温家的人找碴。”
  无情道:“我已说过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温家的人不动我的犯人,我就尊重‘老字号’温家的每一位成
  温渡人道:“你若不让我们杀掉这凶手,就是得罪了我们温家每一人。我劝你别自找麻烦!”
  无情自言自语似的道:“我也知道我这是自找麻烦,但我自寻烦恼也不只这一次。”
  温袭人忽然插口道:“你想要他什么?武功?绝技?‘干个太阳在手里’?还是‘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的发射弩?你大概要等你拷问出来之后,才让我们杀他吧?只要你一句话应承了,我们也可以考虑忍一忍、等一等,你要什么条件,开出来吧!”
  她和她和兄长既问出、说出这一连串的话,他们自然不是小孩子了。
  小孩子的心灵,绝对不会那么多歹恶、险诈,且咄咄迫人。
  这对温氏兄妹的想法和说法,简直系阅遍世情险恶且已给同化同流了。
  无情这次沉住了脸:“我说过,我只有权抓凶手,除非不得已,不然无权杀人。若我看见你们在此大街公然杀人,我就只好把你们当凶手来抓了!你们不必跟我谈条件,我职责在身,无权放人杀人。”
  温袭人噗嗤一笑,居然流露出一股稚气而弱不禁风的甜。
  “那我明白了。”
  她说:“只要你没看见,就没事了?”
  无情冷冷的道:“可是我第三次说了:我己看见了。”
  “不。”温袭人娇笑道:“如果你没有眼睛了,或者眼睛已看不到东西了,那岂不是什么也看下到了,又如何阻止我们呢?”
  无情神光内敛,目光暴长,瞳孔收缩,双眉一沉,道:“这里大街有许多人,你想让我看不见,我倒要见识见识,但你千万别连累了其他的人,否则,你们便是凶手——”
  他一字一句的道:
  “别忘了我是个专抓凶手。杀手的捕快!”
  温袭人一面听一面冷笑。
  温渡人却听得很用心,还回答:
  “我知道,我明白——我们今天才刚刚相识,却早已久闻大名,只无缘拜识。江湖风波恶,也风险多,我们这下不打不相识,可谓是‘相识风雨中’了……”
  他顿了一顿,又惋惜的道:“可惜知道和明白,也没有用,我们不得不动手——我们岂止相识风雨中,还相识在‘蜂雨’中哪!”
  话一说完,突然,从他小小的袖口里,打出一物。
  那物迅速暴胀。
  说也难以置信,原先,那物只像一块棉花。
  小小的、软软的、松松的、灰灰的、自温渡人的宽宽衣袖里“漂”了出来。
  也“飘”了出来。
  但它迅速起变化。迅疾肿大。
  膨胀。
  一下子,已长得像一朵云。
  乌云。
  一朵很大很大的乌云,飞向无情,也罩向无情和他的剑童、刀童及捕快、衙差们!
  不仅是温渡人发动了攻袭,温袭人也不闲着。
  她的皓腕一翻。
  小手一扬,便打出一团事物。
  ——看来,那是“一团”事物,但又迅速分开、分裂成弹,即成碎片之后,又万点聚一,依然合拢在一起,只不过是裂成千点万点的一大片,且发出营营嗡嗡的急啸声,罩向无情主要还是扑向他身前的囚车,囚车上的人:
  ——天下第七!
  那当然不只是,“一团”事物!
  而是千百只蜂!
  毒蜂!
  ——相识蜂雨中!
  乌云先罩向众人。
  它遮住了大家的视线。
  那片“云”其实是一种“雾”,本身就有毒质。
  就在老乌等要应付那一朵“云”之际,“蜂雨”已至。
  ——就算大家能够自保,在囚车中给制住了穴道的天下第七又如何能躲得过这要命的“蜂雨毒云”!
  尽管温氏兄妹是发动了极其歹毒的攻袭,但他们的袭击依然甚有分寸!
  ——他们的“飞云”只罩向无情和他的一干同僚,大街上的其他人早已纷纷走避,故而这朵“云”并无意要殃及无辜。
  ——“蜂雨”真的是“一窝蜂”的飞涌向囚车,他们攻袭的对象当然就是:
  天下第七!
  他们要取的是天下第七的命。
  他们决不让无情把天下第七押到大理寺受审,因为这形同放了天下第七。
  他们不认为无情有能力使天下第七受到应有之刑罚。
  他们是“老字号”温家的人。
  温家的子弟一向只相信:
  正义不在朝,不在野,只在人们百姓的心中。
  公理自在人心。
  他们要为天下下公平的事讨回公道,更要为自己家族争一分荣誉和公信。
  这是他们公同的信念。
  所以他们主持正义。
  他们快意思仇。
  惩恶赏善。
  甚至不择手段。
  乌云密布。
  蜂雨急涌。
  无情没有内功。
  无情行走不便。
  温氏兄妹打出来的不只是暗器,也是一种毒物。
  毒蜂迷雾,并非攻向无情,而是主攻天下第七,并罩向那八名公差和三剑一刀童及快腿老乌。
  这才可怕。
  无情没有办法。
  他化解不了这种普及面极大、杀伤力大广的攻袭。
  对一个没有内力基础而双腿残废的人而言,能自保已是极不得了的事了。
  可是无情并不认命。
  ——个像他这样的“残废”,不但能屹立在武林中,成名于江湖,还能在六扇门中几乎占了第一把交椅,非但不是“废人”,而且简直是“强人”,那么,这种天生就是不认命,不认输、不认栽的人!
  他所受的打击,一定比常人多。
  他承受的委屈,一定比别人大。
  他所作的挣扎,一定比任何人都凄厉。
  他也曾埋怨上苍,为何对他如许无情,要他经历如许比平常人更大更多的更重更无法忍受的压力。
  但当他历尽苦艰,终于建立了大成大就之后,他就无尤无怨,且愈发了解上天对他的思厚: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他就是在如此煎熬中给锻炼出来的。
  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他已无视于压力。
  压力愈大,他反弹愈高。
  他也不怕打击。
  打击愈重,他反击更强。
  他也无畏于攻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刀来剑刺,枪来棍砸,飞镖来弩矢去,要是暗器来他更一把“明器”就撤了过去——武林中的人,早已把他出手光明正大的“暗器”称之为“明器”。
  所以温渡人、温袭人的“残云”、“蜂雨”一使出来,他也决不客气,“风吹草动”
  立即发动。
  大家都晓得,无情是没有内功基础的,他又如何发出“风吹草动”来破解“残云蜂雨”?
  无情不是由他自己发出“风吹草动”。
  他发不出。
  但轿子能。
  他用轿子发出一股“大风”:
  他一按掣,轿位矫正,轿门大开,四股飚流合一,汇成一股罡风,“呼”地吹了过去,一下子,“乌云”,“蜂雨”,全给这一股“罡风”吹开了,也吹歪了。
  甚至“吹”回去了。
  ——吹“回”温氏兄妹那儿去了!
  这可不得了。
  这“残云”虽没什么了不得,但一旦罩住了人之后,只要吸上一两口,身立即形同一朵“残云”,残了、凋了。谢了、枯萎了……浑身无力;所以,这“老字号”的“残云”又名为“东风无力百花残”。
  温渡人、温袭人当然下想当街格杀老乌,无情这些人。
  他们也不愿跟刑部、六扇门的人结下深仇。
  所以他们放出“残云”,只要这些防碍他们“办事”的人“残”上一“残”,“残”
  一阵子,那就好了。
  他们自己当然也不想“残”。
  所以“残云”给这股怪风“送”了回来,他们无不大惊。
  但对“残云”只是“惊”,真正“失色”的是“蟀雨”。
  因为他们放出蜂雨是用来对付天下第七的。
  他们对付天下第七可不必客气。
  他们要杀死这个人。
  因为他们确凿调查过:这人所干的恶事,早已足够让他死上四百三十七次。
  所以他们下杀手。
  蜂雨有毒。
  剧毒。
  所以沾不得。
  可是而今“蜂雨”已一窝一涌一股脑儿的“飞”了回来,简直是交织一起。文错一团、交缠不己,他们已认不了谁是主人,谁才是敌人了!
  ——给这些蜂儿螫着,可不得了!
  温氏兄妹就是因为深晓个中利害,所以才更加知畏知惧。
  他们一时也措手不及,不及如何应对。
  幸好……
  幸好这世上有“幸好”这回事。
  幸好这时一双姣好的手伸了出来,一手持着口开了口的葫芦,一手则双指拎一根香。
  燃着了的香。
  这只手很白。
  燃香的姿态也很斯文。
  这香一燃着,所有跌跌撞撞的蜂只,立即又变得井然有秩,一只跟着一只,闻香而至。
  一下子,那只白手又成了黑手。
  因为蜂只全挂在那手上、袖上,一叠一叠的,像一袋黑蠕蠕的波萝蜜。
  他的另一口手有一只开了盖子的葫芦,葫芦口正“哗”地洒出一大蓬水。
  水晶莹而剔透,一大颗一大颗的,像珍珠。
  那些似珍珠般的水滴,正喷洒在那大堆“乌云”上,那叠“铅云”立即萎缩了。
  迅速缩小。
  缩小得极快,往内萎款,像雪球掉入热锅里一般,很快的,就压缩凝结为一块手掌大小,铅一样沉重的事物。
  然后就掉落下来。
  掉落时,碎成七八片。
  那人就用葫芦咀接住,一一“收”了进去。
  这人出现,只不过片刻,但他已在举手问收回了“毒云”也收服了“蜂雨”。
  然后他哈哈笑说,语态温文:
  “无情机关,天下无双;风吹草动,事在人为——今日这‘风吹草动’的机关可真教我辈大开了眼界。”
  之后他开心见诚的招呼道:
  “盛大捕头,您可好,在下有礼了。”
  无情皱了皱眉头。
  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人,看来温文尔雅,实则非但难缠难惹,而且还是强敌劲敌。
  这个人满脸笑容,可是满身都是毒,他在“老字号”温家辈份排行在武林中江湖上名声班辈之高,绝对不是温渡人、温袭人兄妹能及其背项。
  这人姓温,名文。
  无情怕的不是别人,就怕这人出手。
  而今,这人已出了头。
  露了面。
  这件事看来他己插定了手。
  无情长吸了一口气(他很珍惜这口清新的空气,因为他知道,万一老字号温家的高手真的动手后,只怕方圆三里内,都没有不染毒的空气了),道:“文兄,你也要救天下第七?”
  “不。”温文温文的道:“我是要杀他,不是要救他。”
  只听一声森寒至极,又隐伏了无尽悲怆、委屈、凄厉的冷哼。
  哼声自囚笼里发出。
  天下第七铁青着脸,铁一般冷横着语音道:“来吧,前仇宿怨,旧恨新仇,一并儿都来吧,我文雪岸人在这里,头在此处,命在这几,有种的就拿去!”
  温文睨了他一眼,这次终于在温文中掠过一阵狠色:“我是要替许天衣兄弟报仇,你造孽大多,怨不得我!”
  无情截道:“不行。我得押他回牢,自有刑法对付他。”
  温文冷笑的时候样子也不冷,反而有点小孩子气:“他一旦押到牢里。就形同放虎归山,多少罪大恶极、罪不可道的要犯积寇,都不是给狼狈为好的贪官污吏一声令下就无罪开释了吗?或假意押解到远地,中途私放了。要治他的罪,就该当场授首!”
  天下第七青筋闪颊,绿筋满额,狠声道:“大丈夫,要示要剐.悉听尊便!无情,你也不必假意来护,我的命是我的,不干你的事!”
  无情只淡谈地道:“可是,而今,你的命是我的;你是我押的犯,我保的命。”
  然后他望定天下第七,缓缓地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天下第七脑上青筋与汗珠交织遍布,只暗吼道:“有屁快放!”
  无情一字一句地道:“当年,你爹可以说是我杀的。他是死于我手里。我答允他,要告诉你这件事。而且,我还得给你一个公平,一个机会。”
  天下第七愕然道:“什么机会?”
  无情道:“一个让你动手报父仇的机会。
  天下第七格格地笑了起来。
  笑得很惨。
  他唇边还笑出了血丝。
  “你杀我爹,我一早已知道了。”他惨笑着说:“所以,我要杀尽天下衙差、捕役,夹报此血海深仇!”
  无情道:“你拿他们出气干啥!要报仇,你应该直接找我!”
  天下第七惨笑着,笑得连他鼻子都已歪到一边:
  “我还动不了你!我其实已快要有实力动得了你们四人了,可惜,还差那么一点,功亏一篑。假如今日我杀得了戚少商,那么,一切都可以解决了,相爷答允过:他给我高于你们的名位官职,那时,在公在私,我都可以动你了。”
  无情叹了一声,道:“一个人想要报仇,可真不容易。”
  温文接道:“是呀,所以,盛大捕头,请高抬贵手,网开一面,让我们如愿以偿,又让你能了这心腹之患吧。”
  无情还没答话,天下第七已恨恨的截道:“无情,你别假惺惺,也少来作态了,反正我今天落在你手里,你杀了老子不妨也把我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无情又叹了一声,这次,他不再插话。
  温文收起了葫芦。
  温袭人乖巧的走到温文身旁,打开了一个锦绣布袋。
  温文的手一抖,那些“毒蜂”全都簌簌落入口袋里,温袭人将袋口的红绳一扯,立即将袋口束紧,“蜂雨”尽收其中。
  温文撮唇一吹,吹熄了手中那支翠绿欲滴的焚香。
  他的手势很轻,很柔。
  姿态优雅好看,甚至还很有点女性的味道。
  他的手比三步不出闺门、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美丽女子的柔荑还美。
  老实说,捕头老乌已看得很不是味道,很不顺眼。
  他粗豪惯了。
  豪迈已成了他的习惯。
  他办事快,出手也快,看到这样的姿整、优雅的动作。简直视之为“娘娘腔”。
  他看得很不是习惯。
  所以他忍不住要骂:“呔!几那小崽,不管你何人,今日少来这几挡路拦街,否则一概当作罪犯同伙缉拿法办!”他说话很响。
  隆隆,恰似闷雷。
  老乌的人也很闷。
  正如他的出手一样,刚劲有力,但没有花式,一点也不好看。
  他处事亦如是,破案快速,擒凶奋勇,直捣黄龙,粉碎匪党,常用最直接的方法去肩最大的黑锅、背最重的责任,乃至挑最难惹的敌人。
  是以他寡言鲜语,办案为先,甚主在做事的前后不但少说话,也少与人接触、交待。
  因此他破案虽多,却升下上去。
  ——升上高官的往往是那些把后说得又多又很响亮,擅于交待各路“来龙去脉”,关系做得很面面俱圆的人。
  但他却得到“四大名捕”:诸如无情的重视。
  所以无情才在今日请他来押解天下第七回天牢。
  老乌还特别调度了八名衙差,八个他的亲信过来办这趟差事。
  他似对这任务特别感兴趣。
  他拿话一说,就低首疾行。
  他的人很精悍,皮肤也很黑,布衣蓝鞋,窄袖短打,这样看去,像整个人都是由一块玄铁携成的一条棍子。
  一条见恶人就捣过去的棍子。
  只不过,他一向喜欢低头。
  他短发如戟,仿佛也是一种武器;他对敌的时候,也浑身都像是一只刺猬。
  此际,地不但是向前行了过去,同时色似是低首“冲”了过去。
  他的前面是大街。
  黄裤大街。
  街心站了个人。
  这人斯斯文文,温温州和,当然就是温文。
  在他两旁、街边,分别有两个人,部长得雪玉可爱,讨人喜欢,一个正用口布囊收下了群蜂,正是温袭人;另一人正恭恭敬敬的,递给温文两件事物。
  ——两件“面积”相当不小的“事物”。
  老乌正低头疾行,准备撞向温文。
  温文仍好暇以整的站在街心,伸手接过那两件事物,对老乌的喝问似不以为忤,也不大放在心上。
  他只适时的而带点关心且语态温文的说了老乌一句话:
  “你喊话很响,但没有用,我手上的,比你响多了。”
  然后他又问下一句话。
  一句很奇怪的话。
  “你知道它有多响?”
  这句话使者乌大惑不解。
  他原本正垂着头身子成了直线直往前冲,他的“快马冲锋”,蕴力一旦发作开来,连“九万大山”的“十八大盗”以盾牌、铜牌、藤牌联合而成的“铜墙铁壁”大阵也曾给他一冲而破,童贯亲手调训的亲信恃卫组成的“天堑护帅大阵”,也一样抵不住老乌这低头直撞猛冲之力。
  老乌有这样的实力,却一直出不了头。
  童贯大将军曾眼见老乌的“冲锋之力”,一举冲倒了他的爱将们号称为“破不了”
  的阵法后,只有一句淡淡的评价:
  “这个人难怪只会低头冲锋了,原来是下识得转弯。”
  他还补加了一句,“这样走路,不摔死才怪。”
  所以老乌更得不到迁升。
  但老乌并不在意。
  仿佛,他当捕吏,为的是惩恶锄奸,而不是要得到嘉奖和升官。
  他一旦办事,无不尽力。
  一旦冲锋,就一往无前。
  可是温文那句话太诡怪,使得他禁不住抬头看了一看。
  一看,神情就更古怪。
  假如温文现在手上持的是兵器,老乌并不诧异。
  如果温文手上拿的是毒物,老乌也决不意外。
  可是温文现在乎上拿的,居然是:
  乐器!
  两面黄澄澄、油亮亮、把手系着血红布的铜铁,拿在温文手里,映着烈阳,亮晃晃,正要耀武扬威似的。
  ——怎会是钹?
  钹用来干啥?奏乐?召唤?还是用来吵死人?难道连钹也能放毒?
  老乌不解。
  却听无情急急的一声轻叱:“老乌,止步,快回来!”
  老乌当然不回。
  他怒叱向温文:“你,滚开!”
  温文抱歉的摇摇首。
  老乌恼火了,戟指着,吼道:“你不让,我就把你撞倒!”
  温文惋惜似的又摇了摇头。
  老乌再不多说,低下了头,矢发朝向,正要向温文处猛冲过去。
  忽听呼的一叽一人如白色大鸟,飞身已越过老乌的头顶,猛然端坐在街心,就盘膝端坐在老乌与温文之间。
  这一回,老乌是无法再往前冲了。
  因为他不想撞着无情。
  无情一旦盘坐在街心,显示了三件事:
  三件都是“危机”:
  一、无情已离开了他的“轿子”,也就是说,远离了他安全保障之地,而身陷险境。
  二、温文一出现,就逼使无情离开了他那口一按掣就能发放千奇百怪的暗器和功。
  (包括刚才那一股“风吹草低”的狂飚)之轿子,可见其分量之重,无情对他的出手何等重视。
  二、无情既离轿,拦在老乌身前,也就是摆明:这件事,这个人,他扛上了!
  老乌只好马上止步。
  他不再冲锋。
  也不冲动。
  他乌漆漆的眼珠子一溜:
  他另有打算。
  却听无情冷峻地道:“你真的要杀他?”
  温文痛惜地反问:“你真的要救他?”
  无情忽道:“筝来。”
  话未完,第已至。
  筝由铜剑童子叶告双手呈上,轻置于无情膝上,由银剑童何梵先行扯开卷裹着的锦缎。
  一刀童白可儿则递给无情一口四四方方的盒子,无情接过,显得非常小心。铁剑陈日月则紧紧守护在无情身后。
  温文脸上那温文的笑容忽然不见了。
  “好筝。”
  “好钱。”
  “其实你我无仇无怨,又何必相争?”
  “只要你不拔掉活生生的一条命,你我就决无相争之处。”
  “护恶人,得恶果。”
  “国法在,岂容私刑。”
  温文脸上,更露悲悯之色:“好,那我只好献丑,请君为我倾耳听了。”
  无情霍然色变,向一刀三剑童疾叱道:“掩耳、护心、散开、撤后!”
  一刀童白可儿、银剑何梵、铜剑叶告,铁剑陈日月,平时绝少看见无情公了竟如此紧张、惶急得一如一头正在怒应敌的弓背的猫。
  虽不致惊惶失措,但绝对如临大敌!
  然而温文并没有发放暗器。
  他只是扬钹、交错、发声而已!
  那只是钹。
  ——钹是乐器,既非武器,也不是暗器,更不是毒物。
  无情却表现出一种少见的警戒,他甚至向温文怒目叱道:
  “你只冲向我,勿伤害无辜!”
  温文一笑:“我晓得,当尽量。”
  他说话温文得就像在祝福、问好。
  然后他就是双手扬臂交错,两钹交击。
  无情已发出警示,所以在场的人,人人都在心里有了准备。
  大家都不约而同,捂耳的捂耳,护心的护心,散开退后,各有避锋的途径。
  大伙儿都怕钹响大大、大锐、太刺耳,生怕耳膜会受不住。
  但谁都没有料到:
  双钹一交。星火直冒。
  然而钹却无声。
  不响。
  寂静得如一场涅架。
  无声。
  没有声音。
  ——一点响声也无。
  大家都错以为自己给震聋了:否则,一双铜钹如此大力交击,怎会是无声的!
  怎会全场只有错愕,只剩下了震耳欲聋的寂静。
  如一场大寂大灭!
  温文交击双钹,互擦出漫天星火,大家也只觉眼前金蝇乱舞,神游目眩,然而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不是已给震聋了吧?
  ——有者,只怕也只是一种震耳欲聋的寂静吧?
  只不过,这大概是要用“心”去听,而不是用“耳”。
  世上,毕竟有许多声和色,不是用目力、耳力,就可以看见、听见的。
  但你却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
  这些人中,感觉到最是震愕、奇怪的,可能是老乌。
  乌干达的人一向很干练。
  很精悍。
  他因为经过不少阅历,因为职业需要,或者行走江湖上的必要,甚至是活命存身的必须,他学会了腹语和唇语。
  腹语是说。
  ——利用腹部的横胸膜震动发声,丹田运气,说话的时候,不必透过嘴唇,高手更可把声音活语传达给他要对方知道的人听到。
  唇语只听。
  ——人说话必用嘴发声,只要唇齿一动,高手就可以利用嘴形唇位辨别出对方说的是什么,是敌,纵距离甚远,或语音低微,一样可以判断其说话的内容。
  一个能在六扇门站立不倒多年的捕头,一定有些过人的本领,人称之为“绝活儿”,才能地位不坠,声名不裂。乌干达亦如是。
  他一见有人拦截,就知道事无善了:这些人明知无情大捕头亲自押送要犯,还敢在黄裤大街公然冒犯,自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何况来的居然是老字号温家的高手。
  前面出场的温袭人和温渡人,已是“老字号”温家中的“一对话宝,玉女金童”,这两人容貌俊俏,镶王镀金似的,看去年纪甚小,有时他们也故意扮着幼童、少年便于行事,但其实在武林中不但辈份很高,且以出手狠毒、手段狠辣、杀人于举手间而毒死人于笑谈间的棘手人物!
  但这两个人加起来,还比不上半个温文!
  温文外号“一毒即发,一笑祝好”,平时斯斯文文,温文儒雅,说话留人七分面子、出手留人三分活路,然而,却是“老字号”温家中的“天涯、海角”二大高手之一。
  他说话当然给人七分面子——因为他一旦动手,对方就一定没了活路。
  他当然会给人三分沽路:因为中了他的毒的人自己也会千方百计的求死、自尽,根本用不着他亲自动手杀戮!
  温文真正的全名是“温文人”,跟“温和人”(即是温和),在江湖上并称“天涯海角”,他们上一个班辈的老字号高手是“天残地缺”的温壬平、温子平二人,而下一个班辈的就是“金童玉女”温渡人、温袭人。
  乌干达一见温文(人)已至,心里已打了底,至少已有了两个最坏的打算。
  一个是只怕要拼命了。
  ——盛大捕头再利害,只怕也斗不过“老字号”温家的毒:毒可不是武功、也不是兵器,或者说,它是武功也是武器但却不只于武功和武器,无情的暗器再高明,只怕也制不住温家高手的无形无迹无知无觉防不胜防挡无可挡的“毒”。
  这次可是无情的“明器”斗老字号的“毒器”。
  另外一个打算,只在老乌心里。
  ——有些打算,就像“阴谋”,还是自知心里明白就好,不要他人知道。
  一个让他人早已洞悉的“阴谋”,是注定要失败的。
  有时候,“打算”也是一样。
  “打算”毕竟不是“计划”,计划可以公告天下,可以让人参与,一起努力并进。
  “打算”则是个人心里深处盘算。
  正如他一早已计算好:温文人一举双钹,他就运聚内力。准备力抗那震天价响的音浪冲击。
  可是,却没有。
  无声无息,像两块棉条还是两张绒市交叠了一下一般,一点响声也无。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本来己运聚内力,关闭耳力,而今暴方目力,一瞪而视,隐约乍见,那双钹在阳光下交击无声,们却在瞬刹间似炸起七千六百八十二道金光,比蛛丝还细,比针尖还利,比电击还快,比蜂雨还密集,急射向无情。
  原来双钹交击、非为发声,而是为了发毒:
  一种在交击中靠声音传达的“毒”!
  乌干达已雀然顿悟:
  但他却无法相救。
  因为这种放毒手法,他不但看没看见过,连听也没听说过。
  他破不了。
  也挡不了。
  毒力已发。
  ——毒力太毒,连“声音”也给掩盖了,或者说,给毒哑了。
  就像是人,亮到一个程度,可叫你目为之盲。
  也像是香、香到一个地步,你习惯了,就闻不到香了。
  臭亦如是。
  连生死都一样。
  ——生之终站其应是死,所以.死反而成了另一种开始,生只不过是一个过程而已。
  “双钹交击”,也就是“一毒即发”温文人的“发毒过程”。
  他的毒以乐器发出:
  这叫“声毒”。
  ——以声发毒。
  ——毒掩没了声。
  毒藉声而发。
  ——寻声杀敌,随声下毒!
  无情依然盘坐。
  三剑一刀童已疾退,剩下了他,在街心。
  何梵、叶告、陈日月、白可儿再忠心卫主也没用,无情令出如山,当他喝令他们撤退的时候,他们就只有撤走一途,违令只有误己误人。
  别的命令也一样。
  他们对无情绝对服从。
  ——不只是为了害怕、畏惧,也是出自于一种衷心尊重和崇敬。
  无情跃坐默然。
  尽管,四童担心得连心都快呕出来了,还是得退,不敢上前护主。
  他们知道无情自有分数。
  无情是不是真有“分数”:一种对付温文人或对抗“声毒”的方法?
  不知道。
  但无情有盒子。
  ——一个白可儿刚交到他手上的锦盒。
  无情突然打开了盒子。
  盒子原来不大,只差不多一本书的样子,但一打开来,却不断的也迅速的变大,就像一册串连着的竹简,一旦张展了开来,一层又一层,一页又一页,瞬间已长大得足以把无情遮掩起来。
  本来是一个盒子,现在变得像是一具屏风。——也许,不同的只是:屏风大抵是四扇折门,多至八扇不等,但这口盒子“倒出来”的至少有七八十页。
  页上都密密麻麻写着字。
  ——写的是什么内容,一时间,谁也看不清楚。
  但眼急而快的,还是看到了几行字,大概也只能够来得及意识到:
  这是经文!
  ——到底是什么经文,那就谁也来不及看清楚,纵看清楚的也不一定能看得懂了。
  经文已展了开来,并且护住了无情。
  无情就在那些书页内。
  书页是经文。
  这样说来,无情就像是人在盒中一样。
  那就够了。
  不管那经文的内容是什么,书页是用什么材料制造的,它却偏偏能完全掩护住了无情,使他免于“声毒”的侵害!
  惊雷无声。
  无声的惊雷。
  钱光乍亮。
  乍灭的钱针。
  美丽的事物大抵都是不久长的。
  璀璨也是。
  ——璀璨若长久,那就不理不璨了。
  也许,灿烂之所以为灿烂,就是因为它灿亮之后,很快就要腐了烂了。
  温文的“钱音声毒”就是这样。
  很灿亮,但不久长。
  一闪即灭。
  如流星,自长空,划过。
  他的音符之毒在街心如一个无声的爆炸,即炸即收,旋爆旋灭。
  一切平伏。
  无情无盖。
  他的手一抖,书,又收回到盒子里。
  盒子依然是一个平平凡凡的盒子。
  不大不小的一只盒子。
  就像是一本书。
  虽然只是一本书,却不一定是一本普通的书——有些书因为作者的才识过人,使它成了铄古震今、惊天动地、流芳百世、经典之作。
  是有这样的书。
  真有这样的人。
  这样的事。
  无情一收了书,书还原为盒,他就把盒子往身边一放,双手十指已搭上膝上的筝弦。
  他说:“好个无声之毒。”
  温文道:“却毒不倒你。”
  无情道:“我听了你的,我的也要请你赐正。”
  温文道:“你弹,我听。”
  他虽然这样说,可是,神色再也不轻松,不从容。
  不是他不想轻松、从容,而是轻松不起来,从容不下去了。
  如果说,刚才无情应对他“钱毒”的神态是如临大敌,而今:他面对无情的筝声却似是大军压境,生死关头,更是肃杀异常,半点松懈不得。
  无情的神情却变得若有所思。
  有所思。
  他思想的时候神态很俊,甚至有点悄,很有一般静若处子之美。
  那是婉约和冷峻的合并,一向深思熟虑得近乎深沉的地,这时候却似是一个正在恍概括梦的孩子,又似是一个正在仿佛思慕的少年。
  所思为何?
  何为所思?
  他正在寻思的时候,手指已拔动了筝弦。
  不徐。
  不疾。
  看似如此,但一个一个音符,却很快很疾,既准确又酣畅的“流”了出来。
  音乐“流”得很淋漓,但指法看似不怎么快。
  因为弹者自在。
  自得。
  这音乐听似并不怎么,但直击人心,又深得人心,令人听后心中有一股舒美,一种感动,足以把一切四个字堆砌的形容词句,都为之打破,撕碎,不但派不上用场,只令人觉得俗不可耐。
  这就是无情的筝。
  他的音乐。
  他心灵的流露。
  ——可是,他却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地弹筝?
  只是他十指纤秀有力,一弦一弦的拔了过去,很快的,也很自然的,甚至也很自负的,就已拔到了筝弦最外、最细、最高音处。
  那儿的三四条弦,特别幼细,在阳光映照下,也特别亮丽,像银针,像绿剑。
  音乐弹到那儿,突然间,大家都听不到声音了。
  万籁皆寂。
  杂声全隐。
  ——众弦俱寂,无情手中指下,成了唯一的高音。
  最高调的乐音竟是无声的!
  ——无声的高音!
  琴有弦。
  弦却无声。
  人有情。
  出手无情。
  本来这口筝正弹到高情处,却似突然忘了情;本来乐声正奏到浓情时,却忽然成了薄情。
  就像奏者指尖的一记失手。
  留了个大白。
  也如美妙舞者的一次失足。
  落了个大空。
  又似浪子的一次薄幸。
  伤了女人心。
  这筝乐一路“流”到水穷处,正不见雾不见水,却见柳暗花明,恍如一片幽香,细细碎碎,净净踪踪,袅袅绕绕,娇娇娆娆,终于成了千呼万唤的无声,迂回在身,纠缠在发,徘徊在衣,缠绵在心。
  那是千呼万唤。
  却无声。
  无息。
  温文人却大惊失色,为之屏息。
  他温文的笑容已转为一脸肃杀,突然撤手,拎出两面旗帜,往前往后,一向左向右,各自一甩。
  旗衣割风,发出尖锐的呼啸。
  然后温文发出一声断喝,各把旗子往青龙,白虎二方位一插,右手一翻,指缝亮出七八根银针,马上嗖嗖连声,飞弹而出。
  他发出了暗器。
  ——向他自己!
  他身上、肩上、乃至喉上、脸上的要穴,连着了七八枚针,他还不甘心,左手食中二指骈伸,一连在自己身上疾点了几处穴道。
  然后他才喘了一口气。
  长长的一口气。
  无情这时也停了手。
  不再弹下去。
  筝止。
  他仍端坐,双日平视温文。
  温文这才恢复了笑容。
  可是他现在的笑意,己带了三分尴尬,三分不安,和四分敬畏。
  “好筝,好指法,好明器。”他说,“好个‘相见争如不见,有情却似无情’的‘相见筝,无情针’手法!”
  无情道:“承让,兄台银针封穴,旌旗摊道,空前绝后,破绽绝灭!阁下只撤出两面龙虎旗,要是连杀手锏‘三面红旗’一齐发动,只怕我早已给你清除出街口了。”
  温文人苦笑道:“没有用。”
  无情目光如电,飞梭似的在街心两旁巡扫下一眼,扬了扬眉,道:“哦?”
  温文人惨笑道:“就算我把和老弟的‘一面王旗,两面龙虎旗,三面大红赤未旗’一齐示出来,只怕也不能把你请回轿子里去!”
  “和老弟”当然就是他的胞兄弟:温和人。
  他们两人在“老字号”里是“哼哈二将”,在洛阳温晚麾下也常焦不离孟。
  ——就像后一个班辈的“金童”温渡人和“玉女”温袭人一样。
  不过,这一次,温和人却似没有来。
  温文只独自一人。
  温和并没有跟他联手。
  无情肃然道:“文兄过谦了——若加上他们二位,只怕在下想回到轿子里也在所不能了!”
  话一说完,他就出手。
  他一出手,就是左三枚“活杀透骨钉”,右五支“暴雨梨花钉”!
  迄今为止,无情一直都没有主动出手。
  ——温渡人、温袭人攻击他的时候,他也没有主动出手。
  ——连温文人出手之前,他也没有抢先出手:他一直都只足在还击而已。
  可是这次不同。
  他抢着出手。
  ——难道,这次的敌人,还要比温文人,温渡人、温袭人加起来都更可怕?更可怕得多!?这才迫得他争取先机,先下手为强!?
  他在打“活杀透骨钉”!
  打的方位是黄裤大街左旁(亦即位于无情左侧)的一个摊子:
  那是个卖绍兴紫砂茶壶、茶杯的摊子。
  摊子后有一个人。
  老人。
  ——不,严格来说,他应该是个年青人,但从样子看去,却甚风霜、沧桑,举止神色,都像是一个老人。
  这老人居然没有在长街格斗时走避,反而出在茶具摊子后面,正在挥笔记事。
  他信笔疾书,写得那么用心、用神,一面写,一面还抬头看场中的一切变化,好像非常享受,也十分投入。
  无情的三枚透骨钉,正是打向这名“老人”!
  这“老人家”是谁?怎么能令无情主动出手,且一出手就如此不留余地?
  黄裤大街虽然是主要官道,两旁住的大多是大户人家,非富则贵,但凡是热闹之街巷,必百店林立,商贾云集,乃至小摊贩也特别多,这是闹市旺地的恃色。
  这儿也一样。
  既然街道之左有摊档,右边也不例外。
  无情的五支梨花钉,就是打向那“老人家”的对面(也就是无情的右侧)。
  对面的摊档:
  那是一家卖鸡蛋、鸭蛋、鹅蛋、乃至鹌鹑蛋的地方。
  总之,那家摊子什么蛋都卖:
  东主是一个年轻人。
  ——不,严格来说,这是一个样子长得非常年青、有活力。生气勃勃的“老人”。
  这青年也没因为这场大街上的毒器、明器之斗而离开,却跟对街老人一样,埋首疾写,以炭笔在纸上狂书。
  他们在这动乱街头,就像人在书斋一样,看一阵,写一阵,一点也不受怕担惊。
  无情那五口梨花钉,就是打向这看来“与世无争”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无情对拦路劫因的温文人尚且留有余地,但对这道旁小贩却不容情?
  杯子有什么用?
  答案恐怕非常简单。
  杯子,通常都是用来盛水、斟茶、甚至喝酒用的。
  蛋呢?
  答案更简单。
  如果蛋不是用来果腹的,那就是让它延续生命——那就像鸡生鸡蛋、鸭生鸭蛋、乌龟生的当然是王八蛋一样明显不过,也理所当然。
  不过世事无绝对,有时候,像现在,杯子和蛋,居然会有这样的用途!
  三口杯子,平平飞起,分别“叮叮叮”挡掉了三枚“活杀透骨钉”!
  另外五只鸡蛋,亦及时弹起,迎向五口“暴雨梨花钉”!
  钉子当然穿过了蛋,但准头已失,“夺夺夺夺夺”,一连五口,都打入了摊档的木架子上,直投入木头内。
  乍听起来,倒有点像落雹的声音,当然,一点也没有梨花的优美。
  却仿佛带了点梨花的幽香。
  场中的人都为这突然的变化而震愕。
  只听那“老人家”仿佛是喃喃自语的道:“好钉,好钉!”
  另外那名“年青人”却分外感触的说:“好险,好险!”
  无情对对方以三口杯子、五只鸡蛋就“破”去自己猝发暗器这一变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而且好像还早在意料之内。
  他也在感叹。
  他叹说的是:
  “好杯子,好鸡蛋!”他的语态充满了尊敬和奋亢:“寂天寞地,惊天动地,温氏双平,好打不平。”
  然后他向左右一抱拳,语恭态敬地道:“在下盛崖余,拜见二位前辈!”
  他执礼甚恭——一向冷傲的地,加上腿废不便,很少如此毕恭毕敬的礼下于人的。
  来的是谁?
  来者何人?
  ——他既然如此尊重这一老一少,又为何一出手便用暗器“招呼”这两人?
  他施礼之际,最错愕的是温文。
  他没想到无情竟已发现了那两人!
  ——这两人来了,却不见得会出手,而且身份向来都是隐蔽的、而今,却已给无情扯破了,掀开来了!
  恐怕已事无善了!
  是以,虽然在这些人里,最差愕莫已的是他,但最快反应过来也最快有了反应的,也是他!
  他飞身,极快,眼看是飞向街口,却候然迎转,掠在向道旁,乍看是掠柱街边,却蓦地直冲而起,转眼已急冲向无情,却快到无情左侧七尺半之远,骤然之间,又改扑向无情身后的轿子!
  说时迟,那时快,温文的转动修为只怕不在他施毒手法之下,霎时间,他已趁无情不备,冲至轿前!
  他已占据了轿子!
  他要绝无情的后路。
  ——因为他知道,他也风闻过:无情最可怕的,是不止一个无情,无情已够难对付,那“轿子”的机关又是另一个“无情”,更难应付。
  无情仿佛是有四个:一是无情本身,一是他制造的轿子,三是他手下的四名刀剑童子,还有一“个”当然是无情施放的暗器,——所以别因为无情天生残废而小觑了这个人。
  这个人口怕比江湖上一百个最难缠的人加起来都不好对付得多。
  他跟无情己动过手。
  他占不了上风,也占不了便宜。
  他只好先占领了他的轿子。
  他霍然掀开了轿帘,准备抢了进去。
  ——这是一件极犀利的“武器”,尽管他可能不晓得如何运用,但强占了总能绝了无情的“后援”。
  因为这“轿子”可能就是敌人最强大的武器!
  何况,“双平”已至,温文已无退路,一定要力争表现,打奇大敌!
  温文一把手揭开了轿帘。
  可是他并没有立即“闯”进去。
  他甚至没有后续的行动。
  因为他怔住了。
  完全愣住了。
  他睁大了眼,好像看见完全不能置信的“事物”。
  他呆立了一会。
  谁也看不到轿子里、轿帘后的是什么?有什么?只看到本来疾如鹰隼的温文,如今却凝在那里,呆如木鸡。
  然后他就做了一件事。
  放下了帘。
  也放弃了轿子。
  为什么?
  是什么事让他突然放弃了“抢轿”计划?
  是什么变化使他中断了“夺轿”行动?
  轿子里有什么?
  帘子后是什么?
  谁都想知道。
  可是谁都不知道。
  无情并没有立即去阻上温文抢轿的行动——虽然,那顶“轿子”的确是他的“大本营”。
  对他而言,那“轿子”也几乎是他的“家”:他一生里许多重要的时间都是在这顶轿子里度过,许多劲敌大仇也因这顶“轿子”而伏法,解决。
  ——谁愿意让“外人”闯进他自己子手建立的“家”!
  可是,他却没有立即出于阻止。
  除了他己发出暗器“惊动”了在两旁街道上的两大温氏高手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也更突发的原因是:
  场中还有一个变化——
  这变化无疑比温文人去偷袭更突然,也更意外!
  意外来自“自己人”:
  老乌!
  ——“侠腿旋风”乌干达!
  眼见无情以一己之力,对抗“老字号”至少中、青二代三大高手:温文人、温渡人、温袭人的攻击,老乌的反应却不是出手相帮,而是一个箭步,两个飞步,三个闪电回环步,己跃至囚车前。
  囚车内,正是天下第七。
  老乌吼了一声:“直娘贼,这么多人杀不了你,让老子宰了你省大伙力气!”
  一刀便往下扎去!
  老乌的刀,是薄背削锋短刃扎心刀!
  他出刀劲,出手悍,加上刀风快锋锐,这一刀下去,别说天下第七血肉之躯,就算是大道旁王侯府第“聚星园”门口的石狮子,也得给他一刀而断!
  他这一刀蓄势已久,蓄力已足!
  他这一刀,志在必杀!
  他这一刀,不但砍出了很劲,还杀出了恨意!
  ——看来,他竟比谁都更想取天下第七之命!
  这一招来得突然!
  谁都没想到保护囚犯的老乌却成了杀囚主将!
  这一刀突如其来:
  大敌当前,“老字号”温家高手云集杀囚,没想到衙差里却突然来了个要命的煞星!
  谁都都没想到,但并不等于无情也没想到。
  老乌那一声喊的第一个字,他已拔刀,到喊得第二十字时,他己飞掠,喊到第三个字儿,他已动手;到第四五字:“这么……”时,他已一刀刺了下去!
  没想到的是挡的一响,一片飞蝗石,已打在老乌的刀锋上。
  老乌的手一震。
  刀锋乍偏。
  老乌这时话才说到“杀不了你”四字,他一咬牙,举刀又刺!
  这时,却发生了一件惊人的事。
  这事比这里发生的任何事都意外,也都更惊人,以致大家把注意力全集中在这事情上,几子浑忘了温文飞身攻夺轿子的事!
  只听、一声、凄厉的、尖啸!
  “拉勒勒”一阵连响,囚车的木柱,全裂开、震飞!
  囚车里的人突然站了起来,“哇”地吐出一口血箭,就打在老乌脸上。
  老乌这时的话,才刚刚说完,由于他张开了口,以致有许多血泉,直接打入他的口中,他“呜咕”一声,捂脸提刀又刺!
  可是,这时,白影一晃,已捅在他和天下第七的身前。
  老乌怒吼:“滚开——!”探身扑去,准备跟天下第七拼命。
  白衣人一挥手,老乌只觉手腕关节一麻,接着匕首“叮”的一声。已脱手飞去。接着腿弯儿也是一麻,立即迟了五六步、方能稳得住步桩,再定眼望去,场中却已起了惊大劝地的变化!
  变化快。
  变化大。
  变化奇急,急得奇,奇而急,变得令人简直来不及去消化。
  用一片飞蝗石和三枚金钱打飞了老乌手上的匕首,并且打退了他的人,当然就是无情。他好像早已料定老乌也会插一手杀囚一般,早有准备。
  也就是说,无情又一次救了天下第七。
  然而,就在无情回首,叹了一声,正要向天下第七说话(关于他要说什么话,却还没说完,只说了):“你又何必——”
  ——你又何心……
  “你又何必”什么呢?
  不知道。
  至少在这一刻,谁也不知道无情接下去要说的是什么?
  再知晓时,已是下一刻,下一回的事了。
  只知道,无情在说这句话之前,神态很寂寞。
  一种惊天动地,视死如归似的寂寞哀凉,展现于他的眉宇神色间。
  他的话没说完,已说不下去了。
  因为天下第七七孔一并溅血,狂吼一声,左右手同时挥出:
  同时发出了“剑气”:
  势剑!
  ——当年,“天衣有缝”就是重创于这一记“势剑”之下?
  天下第七不是已给戚少商封住了穴道了吗?怎么他现在已完全恢复了攻击能力?
  无情不是一面再、再而三的维护天下第七吗?甚至还为了他开罪了不少高手!而今,天下第七一旦恢复了功力,第一个要击杀的竟然就是一直在营救他的无情——为什么?
  究竟他是一直穴道受制,而今才得以冲破,骤起发难,还是他早已暗自冲破穴道的封锁,只等无情迈前,才发出这夺命的一击?
  这到底是计,还是势?
  是形势所迫,还是一个早已安排好的陷阶毒计!?
  势剑一发,势不可挡。
  何况,无情跟天下第七距离甚近。
  而且,无情这回绝对是猝不及防,而天下第七确是猝起发难。
  况乎,无情本身没有功力,而他的暗器宜远攻不适近取,更且人不在轿子中,少了安全的保护网。
  天下第七这一击,无情已死定。
  这次是死定了。
  势剑如排山倒海,势不两立。
  势剑几乎全无破绽——如果不是天下第七的左手少了两只手指的话。
  天下第七的左手无名、尾指已断;那是与“天衣有缝”交手之役,为许天衣的“天机一线牵”所割断的。
  尽管如此,他的势剑还是气势如虹,剑气纵横。
  但却不是天衣无缝。
  毕竟,他可能因负伤在完,或受禁制的穴道血气未畅,又或因缺指之故,在发出这两记“势剑”之际,仍是有些缝隙和缺失的。
  这种“破绽”稍纵即逝。
  若换作他人,在“势剑”下只有挣扎、惶恐、求生不得的份儿,哪里还来得及找出他的缺口作反击?
  不过,他这次要对付的是无情。
  无情三番四次救了他,他却仍沉住气、养精蓄锐,对付的还是无情。
  为什么?
  ——是他喜欢恩将仇报,或是他要报杀父之仇?还是手了无情好向蔡京将功(诛杀无情)赎罪(暗杀戚少商不遂)?抑或是他认为在场中就只有无情就值得让他发出猝然一击?
  此际,无情中正拦身在他面前,逐走了老乌。
  此时.无情正与他说话,正说到:“你又何必——”的一个“必”字。
  “必”字一出,一道白光,已自无情唇间飞发出去,恰好在天下第七发动“势剑”
  之际,就在他那电驰星飞的断指“破缝”中打了进去。
  “嗤”的一声,白光没入天下第七右眼中,又“嗤”的一声。一道白影和着血光,自后脑穿飞出来!
  天下第七骤然呆住了。
  他的“势剑”再也发不下去了。
  他力道的根源己给切断,就像一支待发的箭矢突然断了弩弦一样,箭尚在,但已全无威力了。
  他愣在那里,仿佛决不敢置信。
  ——无情是怎么知道他已冲破了穴道的封制,蓄势待发的?
  ——那是什么暗器、什么暗器手法!?
  然后他一摇,再摇,一晃,再晃,然后摇摇晃晃,摇晃不已。终于以手捂目,凄呼一声,仰天倒下。
  场中的这些变化,都令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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