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跳舞游戏,创建的汉庭酒店房间有摄像头很漂亮,像真正的家一样,还有客厅,就是不记得在手机还是电脑上的跳舞游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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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9 《某家的女兒》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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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不到,夏雨已经在上班路上,她有些工夫要赶,昨晚做到十点,尚差一口气,今早回去收拾,中午便可交卷。男友郝风坚持送她,买了咖啡,在门口等,他轻轻说:「最爱闻到早上你身上药水肥皂香」,他们上车,他在她脸上轻吻一下,夏雨老是诧异,男子怎么也有那样柔软丰唇。车子驶入大路往银行区,经过旺市,忽然看到警车顶闪闪蓝光,制服人员指挥:「掉头,此路不通,请转西边路。」都会清晨,已有路人围观。只见好几名警察围住一个大型垃圾箱,穿生化衣物人员正在强烈照明灯下搜索。郝风已经把车子掉头。「慢着。」「什么事?」「我要下车看个究竟。」「小姐,你要赶着上班,刚才警察哥哥叫我走另一条路,你莫阻人办公。」但夏雨已推开车门,身不由主地下车,「郝风,你先走,中午与你吃饭。」她关上车门,一向不多事的她今晨异样。「喂,你小心。」围观途人渐多。夏雨走近,刚看到工作人员展开一张蓝色帆布,铺往地上一团黑焦物体上,只有一秒钟时间,夏雨已经察觉,那团焦炭,从前,曾经一度,拥有过生命,是一种狗?她犹疑,想再踏前一步,被警员阻止,「散开,散开,没你们的事,没有什么好看。」接着,黑箱车驶近。途人纷纷掩鼻退开。是一股强烈焦臭味,像是垃圾着火,又熄灭,刺鼻怨郁。这时,夏雨身边一个老汉轻轻说:「可怜,这是某家的女儿啊。」夏雨听到,吓出一额汗,「什么?」「是一个女子,被人杀死,丢进垃圾箱,点火焚燃,毁尸灭迹。」夏雨脚步都浮了,头皮发麻,过一会,才缓步走离现场。她站在街边,四肢僵硬,忽然听见车号,茫然抬头,原来是郝风,他还没有离去,他一直等她。她踉跄走过马路上车,再也忍不住,抓住塑料袋呕吐。「怎么了,看到什么?叫你不要多事。」这时,好几辆新闻车也赶到煞停,记者跳下车。郝风说:「快让我们离开是非之地。」夏雨一声不响,双手掩住胸口,面无人色回到办公室。她是第一个到,打开计算机,开始工作。像她那种超过三年工作经验老手,必要时会得调校到自动操作程序,机械化地完成工作。中午,新闻已经出来。这次,记者一枝笔与一张嘴再玲珑,也不敢说是垃圾箱发现一具艳尸,只说是女性烧焦尸身。郝风电话来了,「我知你食不下咽,买了白粥给你,在楼下等。」夏雨匆匆下楼,「谢谢。」郝风轻轻抱怨:「叫你不要看。」「确是我多事。」「竟如此凶残。」「不要再说了。」但同事们议论纷纷:「虽然大城市罪案率高,如此残暴谋杀,却也少见」,「哼,凶手呼之欲出,找她男朋友谈一谈」,「难以辨认身份,听说十只手指均已斩掉,一口牙齿也凿光」,「我的天!」大家都打一个寒噤。大班私人助理妮娜叹气,「为何那样怨毒?」广告部的翩达说:「这是一宗情杀案。」「你们都是阿嘉泰姬斯蒂不成,快快工作。」这是大姐圣泰。她助手马利亚说:「饭都吃不下。」夏雨到卫生间,又再呕吐。一抬头,看到熟悉的一块牌子,不知是前任哪个女同事挂起,揶揄性质甚强,黑漆底木板,金字雕刻:「慎交男朋友」五个楷书大字,这一刻,成警世恒言。夏雨面无人色,像小学生那般伏在桌上,鼻端仍有那股难以形容的焦臭味。捱到下班时分,大班出来称赞几句:「圣泰、夏雨,做得好。」夏雨提早下班,圣泰说:「可要我陪你?」「大风会来接我。」「我还以为你俩龃龉,整日没精打采。」「不,不,大姐,你有节目?我想参加。」「下周末,我们约好到近郊豪荣酒店住两晚,做按摩游泳吃健康菜,你也一起。」「一定一定。」「我们这等工作员,也得轻松一下,你说是不是?否则,会看上去比同龄结婚员老十年,多没意思。」郝风迎上,「圣泰大姐,你又比上次更漂亮。」圣泰高兴,「看你这张嘴。」「大姐,」郝风加几句:「小雨最不懂事,又丑又蠢,你多看着她一点。」圣泰笑着挥手,「走,走。」郝风拉着女友,笑着离去。夏雨忽然说:「巧言令色鲜矣仁。」「小姐,难道还把上司拉下打一顿不成?圣泰是明白人,她知道什么是玩笑。」夏雨看到座位上有张报纸,「噫,号外。」郝风连忙把报纸团皱扔到后座。小小环保混合车后座像垃圾箱。夏雨把报纸捡回抚平。「这样喜欢看,我们去找恐怖片,血淋淋时你向我投怀送抱。」夏雨这样说:「大风,我想静一静,早点休息,你把我送到家即可。」郝风怪叫:「我不出声就是,别罚我回家。」夏雨把报纸折好还给他,反正网上有得看。回到住宅,电梯里两个中年妇女也在谈这件事。──「听说那年轻女子在赌场工作」,「女子要注意品行啊」。夏雨忽然轻轻搭嘴:「是,她或许不是医科生,也不是富家千金,但那不表示她应该被丢到垃圾箱烧成焦炭,行为不当,罪不至死。」中年妇女对望一眼,匆匆出电梯。郝风瞪女友一眼,她今日是怎么了。夏雨低声说:「我族习惯:第一件事是怪女性,误事毁家亡国,全是女人的错。」一进屋子,夏雨疲倦得靠牢墙壁,「你请自便。」她走进睡房,宽衣解带预备浸浴。郝风已经拿着冰啤酒喝了一口,笑嘻嘻张望,「可以一起沐浴吗?」夏雨不去理他。「可以坐一旁观赏否?」夏雨示意她也要啤酒。郝风走过宽敞空洞客厅到只有一只大冰箱的厨房。第一次来真是讶异,屋内极少家具,三间房只用一间,堆满电子工具及书籍,其余,由得空着,走廊一部脚踏车,夏雨闲时用它在客厅打圈子当运动。后来就习惯了。老式公寓由父母留给她,不,不,他们尚在人世,只不过移民往加拿大。郝风把啤酒递给女友,她咕噜咕噜喝半瓶。她在读网上新闻。真了不起,才半天多一点,记者已经挖出这么多新闻:凌晨五时,市内第一班清洁工人开始工作,发觉十三街后巷大型垃圾箱起火,连忙通知警方及消防局,小火迅速扑灭,可是,都觉得气味有异,检查之下,大惊失色……法医赶到之际,天色未亮,打起强光,抬出物体,发觉是一具女性焦尸,头脸已经半融化,据形容,像一堆焦糊沥青,要辨明身份不易,凶手早有预谋,全体牙齿失去,手指纹也被毁灭。生前,谁要是哪个路人不小心推撞她一下,可能要捱骂,又理发师傅做坏她的头发,或许吃不消兜着走,可是,今日,她静默接受不公平命运。郝风像是看穿她想什么,轻轻说:「你放心,现在她落在可靠正义的人手上,警方、法医、司法部……一定锲而不舍,为她讨回公道。」夏雨取过大毛巾,自浴缸起来。郝风扶她一把,心中一丝绮念。女友身段出名漂亮,胜在什么都恰到好处,三围突出,却不俗不夸。他轻轻扶着她腰。夏雨用手搓揉他浓发,「我想早睡。」「终于逐客,我喝了啤酒,得在客厅睡一觉才驾驶。」夏雨点点头。她睡得不好,惊醒,上卫生间,如此三两次之多,索性起床梳洗,只觉鼻端仍有焦臭味,打开所有窗户,怨臭不去。她到厨房做早餐,经过客厅,发觉郝风紧紧裹睡袋内憩睡,昨夜他没走。夏雨喜欢闻他隔夜气息,伏到他身上,用脸摩他长出的胡髭。他醒了,「快,女人,快替我做烟肉蛋,我还得回家梳洗。」一边紧紧抱住。「这么麻烦,不如同居。」「不,」郝风抗议,「我永不在婚前同居。」口气如贞女。郝风喜裸睡,胸前毛毛,形成一个Y形,特别漂亮,郝风最大优点是长脑,在父亲投资公司任职,并且,也不大觉得自身英轩。夏雨帮他做早餐,烟肉双蛋,加一迭六吋高煎饼。郝风能吃,胃口好,体形迟早变冰箱那样大,她纵容他,女子瘦是清秀,男子则身上要厚厚有肉,才具安全感。两人一起出门,电梯中又遇到那对中年太太。这次两人瞪着他俩,心里像是说「难怪」。郝风忽然说:「两位早,我姓郝,这是我太太,我俩上月刚结婚。」中年妇赶快出电梯。夏雨说:「你毋须挽救我名誉。」郝风笑而不语。他回到办公室,听到男同事议论新闻。「听说是男友所为,犯得着吗,杀人填命,女友不妥,换一个也就是了,不予计较,全盘丢脑后,才是真男人。」「找得到凶手?」「一定找到,如此明显的情杀案,凶手呼之欲出。」看到郝风,「大风,你怎么说?」郝风打开早报,一边喝咖啡,一边说:「有人看得开,有人不。」「你呢,大风,我们之间,只得你有固定女友。」郝风不出声。有人识趣,「你说什么,人家女友贤慧美丽,出类拔萃。」这时郝风却回答:「这方面我十分小器,她要是多称赞或多看别的男子一眼,我都会不高兴。」「啊,啊。」诸同事散开。他也不喜女友穿黑色,她肤光如雪,平时大方素雅,一换上黑色小裙,忽然妖媚,以后,夏雨只挑深蓝或深灰,褐色也好。他也尊重她,未认识她时,他偶然也与猪朋狗友到男子会所看脱衣舞,他觉得刺激,喜欢把百元钞票一张张放台上,待舞女来拾,他不觉畸形,各取所需,以物易物,正是商业社会缩影。他尤其喜欢一个叫妹妹的乌黑兰舞女,金发碧眼的她会用各种不同姿势拾取钞票,郝风会把大钞混其中,叫她惊喜。都为夏雨放弃了。他深爱她,不能想象,她一旦变心,会有什么效果。那天,有大客户上来,那银发老太一见英俊的郝风便大有好感,让郝风一直站在身边。另一头,夏雨接到一件新鲜工作,一对有名气的男女演员分手,发表声明,那封陈情书错白字连篇、文理不通、毫无诚意、陈腔滥调、莫名其妙。「我的天。」马利亚说:「所以大姐让你从头写一遍。」「公共关系公司连这个都要做?」「这才是公共关系呀。」「为什么分手要宣告公众?」「这一男一女是公众人物。」「但结合、分手,均是私事。」「他们不想公众认为任何一方是坏人。」「公众才没那么空管闲事。」「拜托你夏小雨,运用你文才,写得好些,至少让公众看得懂。」「这篇奇怪文字,我好像见过。」「上次男方与他再前妻分手,也出过类此告示,什么两个灵魂同意航向宇宙之路遥不可及──」「他有灵魂?拜托。」「喂,不可贬低客户。」夏雨看着原稿发呆。这时,妮娜说:「号外,案件已经有眉目,本市警方雄才伟略,叫人拜服。」大家走近围读,「啊,虽然牙齿与指纹俱毁,但是法医却发现受害人曾经隆胸,每件植入物体上均印有号码记录,警方凭号码追寻到矫形医务所,找到该女子姓名地址。」郝风讲得对,现在有正义的专业人员为她伸张正义,取回公道。「警方欲会晤该女子同居男友王柯,王氏并不在寓所,但第一现场有挣扎迹象,浴室血渍斑斑,属女方所有,不排除疑凶经已潜逃。」夏雨忽然问:「女子的父母兄弟呢?」「报上没提起。」「她也曾经是牙牙学语,笑容逗父母欢喜的幼婴。」「那当然,每个人都做过幼儿。」「那时,她被抱大人怀中,也备受钟爱,后因环境变迁──」「没想到变成这样。」「看照片。」半身照片放得很大,是头条新闻卖点。只见浓妆艳抹,大眼高鼻尖脸,假鬈长发,正是时下最流行款式,有点像东洋漫画女角,她穿一件低胸吊带裙,半露胸脯,媚眼如丝,嘟着嘴唇,装一个诱惑相。「叫什么名字?」「叫洪日。」「啊,可见家长曾经对她有憧憬。」大姐圣泰走近,「喂,各位还在本公司任职否?」夏雨连忙动手改那通知大众有人要离婚告示。──各位亲友,我俩结婚三年,今日决定离婚,那一年,轰动全市的婚礼,新娘价值三十万婚纱、八卡拉完美白钻、花费三百万私人飞机接送宾客到大堡礁观礼……全部作废,所说誓言,亦当没发生过,请各位静待下一次历史重现。圣泰读过,既好气又好笑,「最惨是句句属实。」夏雨重新再写:「当年两心诚意,今日化作飞灰,爱念骤逝,忍痛分手……」圣泰摇头,「你还需悲痛些。」夏雨问:「我期待周末度假。」「快了,明天就是。」「我得知会郝风。」「啊,事事都得告诉他。」夏雨也懊恼,「针无两头利,有男友有得烦,买十块钱臭豆腐也得咨询,不然就是有欠尊重,不了解民意。」圣泰大笑。郝风得悉后诧异,「都在本市,算什么度假?要去去远些。」「不行,五个人一起告假,人事部必然不批。」「纯女班?」「你想参加?可是要脱光衣裳做按摩的唷。」郝风说:「为什么如今女性说话同男人般猥琐?」「因为女性工作同男子般辛苦。」「婚后你在家休息学斯文。」之后,他又打听女友什么时候去、哪个时候返、住酒店哪间房,嘱她带着电话,看牢牢。女子,他想天性泰半软弱虚荣,易遭引诱生腐。这一代受过高等教育,算是好些,然而,仍须男性努力守护。下班时分,翩达问:「妮娜呢,怎么不见人?」「也许老板叫她。」「陈情书写好没有?」夏雨递上。「又太平淡了,不够悲壮。」「天分及学识所限,只能这样。」「加一句『我不擅长把失意悲痛全放在脸上,请各位原谅』。」「我的天。」「回去休息,明早出发。」那晚,郝风好奇问:「一班女子在一起,说什么?」「哪间酒馆的酒保体格真英伟之类。」「夏小雨!」「为什么不呢,有一首歌这样说:『我们生为不幸的一群,we girls, just wanna have fun』。」「女人真奇怪。」她不怪他,做男人真开心得多,头脑简单,要求单一,又不必经生育之苦。半夜,郝风回家,夏雨改妥最后一稿,发电讯出去,给当事人过目。第二早,她换上运动衫裤,在楼下等车来接。对街有档早餐小贩,她过去询问:「卖什么?」「烧饼油条粢饭。」夏雨大喜,「每样五份。」大姐圣泰开着七座位车驶至,笑说:「天啊,我正想趁这周末饿肚减肥。」「为什么每个女人都觉得自己太胖?」叽叽喳喳说起来。夏雨留意到只有妮娜垂头不语。夏雨用手肘推她一下。妮娜说:「给老头子说了几句。」「这些年我们都练成犀牛皮,只除你。」抵达目的地,已彷佛逃出生天,夏雨看到奥林匹克尺码暖水泳池,连衣带人跳进,游了三个塘。服务员笑着递过浴巾,「几位小姐做全身按摩可好?」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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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连忙欢呼。一人一间精致按摩室,新鲜花香,躺得舒服。夏雨唷唷连声:「左肩……是是,低一些……近腰,啊……好不酸痛,先敲几下,」语气如老太太,惹笑,「肌肉都打结,廿四∕七一个姿势,佝偻在桌前,缩着肩,低着头,为五斗米折腰,」说到凄凉处,几鼻酸,「将来订一副S形棺木才装得下。」服务员连忙说:「夏小姐,快别那么说,听了伤心。」这时有人敲门。「谁?」「妮娜,可以进来吗?」「你要陪我?一起好了。」妮娜轻轻走进,掩上门,「我想你陪我坐蒸气间。」「我吃不消那股热气,你有话,在这里说。」服务员识趣,「我去替两位拿茶点。」夏雨问:「什么事,大家商议,三个臭皮匠,一个诸葛亮,别憋心中。」「我怕你们看不起我。」「谁敢,有我。」恐怕又与男友有关。「夏雨,你知道那件垃圾箱案子。」她眼睛先红起来。「啊,你也觉得物伤其类。」「夏雨,那女子叫洪日,她是我一个表姐。」夏雨一震,原来妮娜生前认识她见过她,那么近,妮娜所受创伤,又比闲人更深。「她的外婆,与我的外婆,是一对姐妹。」「那不算亲近。」「但我们过年过节时时见面,她热情慷慨,不请也自来,每个人都有礼物,领带丝巾、糖果干货,那时大家都不介意。」「还以为她没有亲人。」「如今鸡飞狗走,真的一个也无,父母兄弟姐妹均掩着鼻子回避,至今无人理会后事。」夏雨一双手忽然簌簌地抖,不知害怕,抑或气愤。「我实在不能置之不理,却又怕得厉害。」夏雨喉头干涸。「上一代亲友言语之间,还觉得洪日表姐咎由自取。」夏雨沉着声:「胡说!这种说法至不公平,谁会故意讨死!」这时服务员捧茶点进来,「你们在这里说话还是到园子?」夏雨说:「这里好,你不必理会我们。」她觉得口渴,喝下半杯冰冻长岛柠檬茶。「夏雨,自从知道事主是洪日表姐之后,我寝食难安。」「别怕,我陪你去办手续。」「怎么敢当,这是何等腌臜之事。」「女子为女子做一些事,也是应当的。」妮娜伏在夏雨肩膀痛哭。「你好似对她有特别深切感情。」「我从小崇拜她。」这里边有个故事。「她比我大五岁,大家还是黄毛丫头,她已经学明星歌星打扮,参加歌唱比赛、竞选香江小姐、申请模特儿工作,她没有得过任何名次,但永远有男生驾着红色小跑车接送,羡煞旁人。」这时,妮娜自手袋取出一本小照相簿,交给夏雨。好不可爱,现在不大见到照相簿了,影像,都存放电话或计算机。夏雨打开一看,「呀」一声,照片约十年八载前拍摄,那时,洪日还没矫形,十分清丽,比近照中的她自然漂亮,她真确走错了路。妮娜问:「你愿意听她的故事否?」度假,听故事,夏雨点点头。但这时,其余女同事来找她们。「快,更衣吃龙虾,我替各位报名学如怨如慕的阿根廷探戈,之后才小息,晚上出动沙滩晚会。」圣泰叹口气,「为什么我有种感觉比上班还劳碌?」夏雨说:「用过午餐我与妮娜想休息一会。」但对着新鲜烧烤的龙虾却提不起胃口。夏雨陪妮娜走到一旁,听妮娜讲故事。妮娜并非说故事能手,时间空间偶有纰漏,人物性格随她心情改变,但故事实质,叫人恻然。妮娜这个英文名字,还是由洪日表姐所取,她喜欢娇嗲的名字,私下,叫妮娜「米妮」,即小小。大家庭共有廿一个表姐妹,洪日最喜欢小小,已经说过了,小女孩崇拜表姐。洪日十六七岁就出落得大人一般,衣着化妆言谈,都像廿一二岁,中学毕业试成绩平平,家里也没有能力栽培她继续升学。当时,已经有一个年轻男子这样向她建议:「我将往美国升学,怕寂寞,你若陪我前往,我负责你的衣食住行学费。」洪日考虑三天,拒绝了他。为什么,小小问。她答:「在本市,四年间会有更佳发展与机会及自由,况且,我不爱读书,也不喜文弱的他。」她并不是一个头颅中空的女子。年轻,头发乌亮,皮子紧凑,双眼明媚,又是一个乏人撑腰保护的贫家女,男子都想在她身上捞些便宜,女人又讨厌男人在她身边如苍蝇似乱钻,不久,亲友间已存在这种说法:「别让女儿同洪日来往,会被带坏」,几十岁长辈闲话一个十多岁女孩,也不觉难为情。洪日找到一些低薪工作:工厂文员、时装店售货、餐厅侍应,收入不高,但她住在家里床位,付母亲些许家用,尚可维生。她不是不知道这并非长远之计,但她没有学历、经验,也没有本钱做小生意,只得凭勇气与力气钻营。这段日子,她带着小小到处吃喝逛。一定有人结账。小小只觉得她风光,不知她苦恼。每次她都给小小一袋穿过衣物:鸡心领口妹裙、吊带小上衣,好不娇美,小小忙不迭道谢。那天在茶座,还有两个男客;一个中年,另一个年轻人是洪日当时男朋友,听说在片场当摄影助理。那中年男客算是斯文,衣着低调大方,据说是演艺界经理人,倒是没有猥琐相,说话中肯,很有道理。他看清楚洪日,这样说:「演员这一行,最最吃苦。」小小诧异,怎么会,成日参加酒会做代言人摆姿势拍照,就算演戏,也不过做回自己,靠的明明白白是运气,不是本事。洪日大胆,问一句:「是否还不够漂亮?」中年人答:「很漂亮。」这时连小小都忍不住微笑,叫人家怎么回答呢。稍后洪日去补粉,中年人说:「要漂亮得令人侧目,哗地一声,才可以进娱乐圈。」「袁叔请给她一个半个演出机会。」「先参加香江小姐选举吧。」这时,袁叔忽然问:「这个小妹妹叫什么名字?」「我?呵,我叫小小。」小小天真模样叫袁叔微笑。「你还在读书吧?」「高中一。」「这是我的名片,你如有兴趣,我们在拍摄一套学生电影,一些小角色相当有趣,你父母若同意,可来客串。」小小怔住,看中她,唷,立即满面通红,连耳朵都烧起,「我快要考试。」袁叔倒是有兴致,「中学毕业,又打算做什么?」「升读商科。」「那是预备做白领。」小小连忙点头。这时洪日回来,袁叔也告辞。洪日看到桌上名片,立刻收起,「是给我的吧?」不久,看报纸,知道洪日表姐参加选美,照片拍得极美,小小都剪下贴好留念。这时,洪日带回大量一般女孩喜欢的时髦新鲜衣物送赠小小。她花边新闻很多,呼声极高,一心以为可以打入三甲,但终于只得到第五名。「不要紧,」洪日说:「我已接了好些广告。」「是袁叔做你经理人吗?」「你还记得这个古老人?不,是一家新公司。」这时洪日自家搬出小公寓独住。一个沐浴露广告,因为太过肉感,过不了检查关卡,反而叫洪日声名大噪,泄露出来照片,比广告力道强大百倍。这时,连小小都觉得洪日表姐可能会得走红。但是,要在芸芸数百名千名挺胸凸肚妙龄女中脱颖而出,需有更多杀招。家人问:「到底,那是一则怎么样的沐浴广告?」「我没看过。」「你还跟阿日来往吗?」「她有时做节目,叫我做助手,付我酬劳。」「呵,做跟班。」「过些时候她要往日本学唱歌及舞蹈,叫我一起。」「拜托你努力考最后两个试,还有,晚上十二点之前一定要回家,不准烟酒,明白否?」「全知道。」「若有违规,实时禁足。」「是是是。」「人家给你开了瓶,盛杯子里的饮料,千万不能碰,外头确有豺狼存在。」「知道。」日子过得很快,新一年香江小姐又选出冠亚季军,上一年诸美过时,不是宣布读书,就是结婚,洪日现况叫人着急。她换掉男友,不复再见那年轻摄影助理,这一个年纪稍大,身段魁梧,是健身院老板,臂上有纹身,小小有点怕他。洪日告诉小小,她也在健身院做教练。教什么?钢管舞,「网上有示范片段。」小小回家立刻观看,只见洪日表姐穿着紧身暴露舞衣,四肢与身体都缠在一枝钢管上,不住扭动打滚,自上至下滑动,你别说,也需要真功夫。小小看得目定口呆,表姐胸脯比往日大了三倍不止。洪日明显赚到钱,每个表姐妹都收到她的礼物,均是小巧时髦名牌饰物。她对小小特别亲爱,最新款平板计算机、排队才轮得到的多用途电话,「你上学有用,好好读书。」「洪日表姐你是我偶像。」「不不,好好读书。」洪日烟不离手,手指与牙齿都熏黄黄,像报纸放旧了那种颜色。小小看完不放心,「你要保重身体啊。」洪日伸长双臂笑,「当然,我有的,不过是这具躯壳。」然后,洪日告诉小小:「我要往拉斯韦加斯走一趟,那里机会多。」「离乡别井。」「看你,小小,口气像老太太,有钱赚的地方就是井。」「纹身人与你同去?」「我俩拍档。」「健身院呢?」「生意不大好,结业。」小小啊一声。「别忘记与我联络。」洪日表姐走了不久,一日,在街上某名牌店橱窗外,有人叫她:「小小小姐是吗?」小小抬头,啊,是熟人,她仍然记得这个叫袁叔的演艺经理人,他笑容和气,身体语言也好,站远远,双手插大衣口袋。小小笑,「袁先生你好,我是妮娜。」「中学毕业没有?」「不学无术,已是大学二年生。」「仍对客串一个角色没有兴趣?」「我长得不够突出。」「但是人人削尖面孔大眼珠高耸鼻子,你圆圆两腮圆圆眼睛特别抢眼。」妮娜只是赔笑。袁先生再一次给她名片。「你表姐好吗?」他还记得洪日。「她在拉斯韦加斯发展。」「嗯,改天一起喝茶。」妮娜朝他点头,摆摆手,走开。年轻的她吐吐舌头,街上老有这种人问女孩子可愿试镜,越斯文越叫人警惕。不久,另一个表姐医科毕业,妮娜的心思转移,啊,多么神气,往医院实习救人性命,真是世上最高贵工作,怪不得受人景仰。大人说:「你也可以尝试啊妮娜,家里必定支持你。」但妮娜始终不过是中人之姿,商科毕业,便到爱司公共关系工作,一直做到如今。故事说到这里,天色已暗,一抹橘红夕阳,衬紫色云层,美得叫人叹息。她俩在自助菜桌上挑些蔬果。马利亚走近,「酒保调得一手好鸡尾酒。」眨眨眼。夏雨看过去。沙滩柜台旁站着英俊调酒师,赤裸上身,胸肌好不漂亮,他只穿一条大花低腰短裤,脐下U形肌肉明显可见。马利亚问:「那条肌肉叫什么?真好看。」夏雨脱口而出:「阿波罗腰带。」「你怎么知道?」「那是要在健身室练得很辛苦才挣得的成果。」「你看他举高手摇鸡尾酒的姿势,那腋窝多动人。」泰微笑,「马利亚同我一样,看肉不看人。」夏雨轻轻说:「你会找一个文盲做男友?」「咄,学问我自己有。」翩达说:「那不行,说什么。」「聊天找你们。」妮娜把夏雨拉到一旁。这时太阳完全落山,天空变成浅蓝。「我累了,要休息,」夏雨说:「你别想太多。」「心里已舒服得多,谢谢你的耳朵。」换一张更舒适的床,但是并没有叫夏雨睡得更稳。郝风的电话追到,「真想你。」「有吗,那多好。」「奇怪,从前不会牵记女性朋友,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你不必向我招供。」「你可有对我念念?」「我难得放假。」「同一班女同事在一起不外叽叽喳喳,平时一天见八小时还不够吗?明午我来接你回家,我们还有一天可以在一起。」郝风讲得有些道理,夏雨笑,「我要休息了。」第二天清早,趁众人尚未起身,夏雨到早餐厅取一杯热茶,往沙滩漫步。许久没有这种闲逸感觉,百分百觉得灵魂与肉体和平共存。她看到一对年轻男女在树下拥抱憩睡,为幕天席地作出注解,也不怕受风寒,想必是昨夜醉酒,那女子长鬈潮湿头发像海草一般诱人。夏雨心内羡慕,但实在无胆效法,年纪与体力都不一样了。站着留恋风景,一直不愿离开。夏雨听见身后轻轻脚步声。她惊喜,没想到郝风来得这么早。她轻轻说:「很杀风景,气象报告说会下雨。」身后的声音这样回答:「下雨也有情趣。」不是郝风。夏雨尴尬得不得了,连忙转过身,看到一个陌生年轻人。那男子并不客气,上下打量她,「你是夏雨小姐吧?」夏雨点头,「哪一位?」「问得好,小人是周子文的秘书程乡,夏小姐你记得周子文吧?他聘请贵公司撰写一封启事,」他自口袋取出两页纸,「一天之前我方收到两封草稿,一封平淡,另一封诙谐,叫我方为难,不知哪张为实,故子文派我来问个究竟,是哪位大师傅把他悲情告示写得如此趣怪。」夏雨这才发觉她误把两封稿件一起电邮出去,不禁惭愧得无地自容,她呆呆站住不敢动弹,怕对方会忍不住对她动粗。对方得势不饶人,「这里真是度假好地方,夏小姐劳苦工作后非来轻松一下不可。」哗,句句刺人。夏雨实在羞愧,忽然做了一个奇异动作,这是她救命绝招,以前也只用过一次,她走近,忽然伸出手臂,挽着对方臂弯,紧紧箍住,不让他松脱,一边高声嚷:「重写,重写,罚我重做。」那程乡本来气到上眼核,自市区赶到郊区酒店,一路喃喃咒骂,打算大兴问罪之师。他向爱司公关公司打听到她房间号码,正大力敲门,服务员告诉他「夏小姐在沙滩」,嘿,她倒是乐优游!怒火冲冲赶到沙滩,看到一个瘦影,不知怎地竟没有冲上训斥,女子瘦削,看上去特别清秀,她穿着宽身便服,更加飘逸,这样标致的人,办事竟如此卤莽。她闻声转过头,呵雪白皮子一张素脸,置身演艺界的他不知已多久没看到无妆天然面孔,忧郁丹凤眼,丰满嘴唇,正是合他眼缘的五官,他的气消一半。真没用!他发了几句牢骚,可人儿忽然走近,手挽手,肩贴肩,他意外之余不胜惊喜,当然,这是一种手法,叫他不能发作,但他是男人,照单全收。夏雨拉这个程乡到早餐厅坐下,没声价道歉:「叫你早起跑这么远,罪过,请给我机会戴罪立功,我俩一起来做好这封离婚宣言,一定叫周子文先生满意。」程乡吁出一口气,一物降一物,他说:「也只好如此,稿件等着发出,报馆已留了位置,急。」夏雨连忙找来笔纸。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拼出草稿,夏雨着急时鼻尖会得冒汗,那程乡坐在她对面,呆呆的看,目光不舍得移转。夏雨任职公共关系,当然知道民以食为先,立刻吩咐侍者要两客加拿大烟肉及班尼双蛋,一边吃一边做,正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程乡是周氏秘书,熟悉他性格,很快水到渠成。夏雨赔笑,「程兄有你出马,成绩斐然。」如此清丽女子竟有这样伧俗江湖口吻,奇特对比,叫程乡发呆。「让我们到大堂把告示传往报馆。」程乡答:「我亲手拎回去。」「那么程兄,拜托你了,我们之间误会,希望可以一笔勾销。」夏雨一边唱着,一边鞠躬。程乡呆半晌,还能怎么样,打她吗?不可能。他说声再见,刚想转身离去,不料夏雨又做了一个奇特动作,她看到程乡嘴角沾着点蛋黄,附近桌子上有的是餐巾,她却不用,她抓起自己白衬衫一角,替程乡拭去。程乡像被天雷劈中,动弹不得。呵这女子还有多少法宝,这简直是迷魂香嘛。他低头,一声不响离去。这时,夏雨累得松口气,靠着椅背,说不出话。不料一切都看在圣泰与马利亚眼里。大姐圣泰赞叹:「牺牲一件白衬衫算得什么,这样,夏小雨又过了关。」「哗,那么聪明,三两下手势,就把那愣小子打发掉。」「那小子跟周子文行走江湖,没十年也有八载,亦算见多识广,这下子怎么忽然失魂?」「也许,夏小雨终于把她的文才奉献出来。」「下周那封佳华银行裁员通告,也着她写。」「咦,大姐,看,又有漂亮男生找夏雨。」「什么,才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噫,我也长得不错,我待人也忠诚,为什么没有男人追着我跑?」「唉,各有前因莫羡人。」但当事人夏小雨可不觉荣幸。一个刚走一个上来并不是什么好事。郝风显然看到一些,铁青着脸,浑身僵硬,站在一角,夏雨一时不肯定他看到多少,也不好走近。半晌,她勉强笑说:「你来了。」真是废话,当然他来了,不然,怎么见得到他。「那人是谁?」「一个客户。」「你有多少如此亲密的客户?」「郝大风,你说话客气点。」「你贴得他那么近干什么?」夏雨心定了一些,他没看到拭嘴那一幕。「到我房间说话。」「还什么房间,马上跟我走。」「我还有东西要收拾。」「托付你那些好姊姊不就行了。」「我与她们说几句。」「留言即可。」郝风一手拉住她就往外走。好好一个假期,还有尚未听完的故事,就叫这两个男生破坏。「解释!」夏雨把来龙去脉详细说一趟,她最讨厌解释,但是,与郝风在一起已经年余,她不想增添不必要芥蒂。「呵,周子文又要离婚,才新婚没多久嘛。」夏雨轻轻说:「大风,我知道有些人认为公关公司的工作无关重要,可有可无,比不得医生律师政府要员,可是这是我的工作,我敬业乐业,我尽力而为,发光发热,社会是一幅大拼图,缺了边边那几块也不成图画,所以,你不可对我的职业有偏见。」「可是,你们的客户那么多如此杂。」「不比阁下的投资公司更杂乱。」「小雨,我们结婚算了,你辞去工作,在家做贤内助。」「什么『算了』,似穷途末路,走投无路下策,我坚持女子婚后即使生儿育女仍可工作,我决不做伸手牌。」郝风听得发火,「那么幼儿呢,自生自灭不成?我家不会用保母,我们几兄弟皆由母亲养大,婴儿不会说话,岂可交到陌生人手中,太不负责任,待出事又呼天抢地,不不不,你那份工作不比育儿重要──」「郝大风,请你停车。」「你说什么?」「你不讲理,我没说要结婚,更没想过生孩子,放我下车!」这时郝风忽然出手,重重掴夏雨耳光,打人!这一记重重打在夏雨脸上,麻辣刺痛,接着,嘴角与鼻子都流出血来,夏雨呼吸困难,掩住胸口。郝风也呆住,在避车处停下车。夏雨一语不发。「对不起小雨,对不起。」呵,这种事越早发生越好,早些还来得及。这么巧有辆空出租车经过,她截住它回酒店。郝风呆立路边,一声不发。回到酒店,幸亏房间未退,夏雨连忙洗头沐浴。圣泰来看她,「怎么又回来了?」一看,吓大跳,夏雨半边脸肿起,五指红印清晰可见,视网膜受击,现出血印。圣泰气不可忍,连忙取出手机,拍摄夏雨伤势,咬牙切齿,「这小子,我要他不得好死。」倘若再大力些,把夏雨推撞到硬物,岂非闹出人命,接着如何,毁尸灭迹?想到这里,圣泰寒毛竖起,这不就是垃圾箱焦尸的命运。她把夏雨抱在怀里,「不怕,不怕,有我们在。」说着,自己先吓得流泪。接着,酒店医生上来诊视。「可要报警?」「我不小心在浴缸地下滑一跤。」医生只说:「你已成年,要自己当心,社会不能紧贴保护,你若失踪,警方要四十八小时后才予受理。」「明白。」医生说没有大碍,告辞离去。那天傍晚,由翩达护送夏雨回家。夏雨像回教女子那样绑着头巾,再加一副大墨镜。翩达什么都不说,一路上握着好友手。回到家,翩达看到郝风的车停在楼下。管理员上前说:「郝先生等了好些时候了。」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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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哪里?」「在夏小姐门口。」「下次不准他上去。」管理员意外,连忙说是,心中惋惜,好好一对,又要拆散,年轻男女真是任性。翩达说:「我上去同他说几句,他若接受,最好不过,若否,只得报警,你在车里不要走动。」夏雨点点头,头巾墨镜下看不到表情。翩达由管理员陪着走到楼上,看到郝风坐在门口,他也憔悴不堪,看到翩达,急问:「小雨呢?」「郝风,这不是时候,她在气头上,你别缠扰她,先回去,过些时候再说。」「我实在无意。」「无意才可怕,在你潜意识中,女人个子小,脑筋差,同小孩一样,必要时可用武力镇压,叫她害怕臣服,这并非一个好人做的事。」「我愿意道歉赔罪。」「你若真有悔意,请马上离开,若非夏雨联络你,请不要出现。」「我──」「请勿认为女子小题大做,垃圾箱里焦尸就是因为大意才死于非命,走吧。」郝风垂头丧气离去。翩达连忙接了夏雨回家。夏雨说:「真没想到回自己的家也要心惊胆战。」「你在家休息几天,我们轮流探访。」夏雨整晚头昏脑胀。可是这一巴掌掴醒了她:两个价值观完全不一样的人走在一起没有前途。半个世纪之前,女子直接从父母家走入夫家,二十五年前,女子先到社会工作一段日子,再挑选配偶,组织小家庭,到了夏雨这一代,最要紧是找一个心思相通,彼此欣赏的伴侣。郝风条件再好,却不是那个人,他们之间龃龉甚多,那意思是,他渐渐看不到她的优点,专门挑剔他眼中的缺点。第二早,夏雨的脸更肿,而且部分红块转为青紫,有点可怕。她决定上班。同事颇为意外,但看她精神不错,亦感安慰,立刻分配工作。「分手宣言今日刊登出来,各界反应不错」,「说字里行间隐约透露伤感无奈」,「做得好」。中午夏雨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喝热牛乳,唇角肿裂,张嘴有困难。妮娜进来,「找到凶手了。」「是谁?」「正是洪日此刻的未婚夫王柯,警方已在出入境记录查到他潜往濠澳,他有一个妹妹住该处。」「抓到人否?」「正逐家逐户亲友搜查。」「害人害己,祸延三代。」「警察像天兵天将,务必把他揪出。」夏雨嘴唇肿起,说话也含糊不清。夏雨希望妮娜把故事说下去,但她却说:「我约了人,下午再见。」夏雨只得伏在办公桌上休息。这时,有人找夏雨,接待处早获通报,闲杂人等不准放入内,「你先坐外边,她也许出外午膳。」接待员急急找到圣泰,「大姐,你出去看看。」圣泰读过如此真实新闻:女子要与丈夫离婚,那丈夫心怀不忿,持枪闯入她工作地点,开火,杀四人,伤四人,然后吞枪自杀。圣泰一看,原来是周子文的秘书程乡,所有事均由此子惹起,「你来做什么?」没好气。「子文称赞你们做得好,叫我送杯糕上来道谢,夏雨可在办公室?」圣泰忽然鼻酸,一五一十把事情告诉程乡。她展示手机里夏雨受伤的照片。程乡脸色铁青,握紧拳头,「他为什么不向我挑战?」「俗云柿子拣软的捏。」「这好算哪一门男友,男人要保护供给女性才是。」圣泰欷歔,「你有家教。」「人呢?」「刚才看到她伏在办公桌上,你轻声,莫吵醒她。」程乡轻轻走近房门,看到夏雨平躺乌黑头发,本来,华裔女子都有一把好发,后来,学着西方劣习,卷、烫、染、烘,弄得四不像,乌溜黑发几乎绝迹。接着,他吓一跳,只见夏雨闭着双目休息,但脸颊像摔坏水果,嘴唇歪在一边,他鼻子发酸。圣泰把一块杯糕放在夏雨桌上又走开,稍后再添一杯热牛乳。夏雨醒来,圣泰把一枝吸管放杯内交给她,「我们客户程乡先生来访。」夏雨抬起头,「请坐」,含糊不清。圣泰这样对程乡说:「看到没有,本公司职员待客不力,便得捱毒打,所以,你若怜香,请勿投诉。」程乡啼笑皆非。隔一会他说:「可见你们同事间感情很好。」「有什么事吗?」「子文说,下星期他四十五岁生辰,请你一起吃顿饭。」「啊,少女偶像也四十五岁了。」「一晃眼。」「我一直没有习惯那种哗哈哈让我们喝得像没有明天的聚会。」「偶而一次不妨。」「不好意思本公司工作绝对尽力但──」马利亚在门外听见,「我去,我做你代表,我去。」程乡笑着转头,「欢迎之至。」他又坐一会,讪讪地没有话,可是又像想说许多话,夏雨纳罕,这人老穿白衬衫卡其裤,一双牛津鞋,脸色健康红润,一看便知无不良嗜好,五官普通,但看着叫人舒服,没有特色中自有他的特色。但,何故吞吞吐吐?他也觉尴尬,站起来,「我告辞了。」「不送。」「希望在生日晚会见到你。」夏雨不置可否。他一出门,马利亚立刻进来,「我可否带表妹?」「你不如出售门券,五千一位,保证赚到翻倒。」「也许我会遇见我在寻觅的人。」「欢场无真爱,况且,世上并没有那个人。」马利亚说:「你太悲观了。」妮娜进来,一声不响扭开电视。新闻报告员正报告突发新闻:「疑凶王柯之妹向濠澳市警方举报,王氏愿意自首,警员赶到当地永明街一所酒店,发觉王氏已在房内自缢身亡……」夏雨发呆,啊畏罪自杀。「王氏父母坚决否认其子是凶手,他们说王氏是一个有为好青年,前途似锦,不知遭何人陷害。」记者接着访问小旅馆老板,那中年男子说:「很礼貌,相当正常,只有点憔悴,看不出是一名疑犯,付了三天房租。」关键在「看不出」三个字。荧幕再一次播出洪日生前婀娜多姿倩影,半瞇着妙目,手指搭颈上,像是在量度脉搏。这叫不忍卒睹。大家沉默。下班,夏雨想自己做晚餐,挑一块鲑鱼,洒些少盐,放微波炉三分钟便可以食用。又觉迟疑,不如买一碗猪肝粥吧。郝风说的那家──叫什么?这才知有固定男友好处。夏雨嗒然。她叫车子回家,在停车场张望一番,没有人,才安心走进电梯大堂,这才知道没有男友更好。有人叫她:「夏小姐你也住这里?」夏雨整个人吓得跳起。「对不起对不起。」管理员走近,「呵,夏小姐你认识程先生?他父母住二楼已经廿多年。」程乡笑,「呵,原来你是六楼夏家女儿,家母常说夏伯母移民前常做了蒸蛋糕送她。」夏雨也微笑。「但是,」程乡忽然疑惑,他在腰间比一比,「家母说夏小姐才这么高,皮子雪白,读小学六年级,你有妹妹?」夏雨微笑,「那就是我,妈妈只生我一个,只不过吃得多,长大了。」「就是你呀!」「程家妈妈还好吗?」「我摸了空,原来他们到妹妹家看挛生外孙去了。」「你不去?」程乡讪讪,「一屋是人,吵得很,两个毛毛虫一哭,妹妹也跟着哭,保母相互抱怨。」呵,叫外甥做毛毛虫。「世上没有比挛生儿更可爱的生物了。」「哈哈哈,不用半夜起身三次喂奶的人都那么说。」站大堂说那么久,程乡双手插口袋,悠悠然,没有离去之意。「我陪你吃点晚餐。」夏雨也不想推辞,那十岁念六年级小女孩长大了,烦恼多多,不再快乐,但饭总还得要吃。小茶餐厅逐间结业,这一家恐怕也命不长久。不知怎地,夏雨叫了一客免治牛肉饭,她记得十岁那年,第一次看餐牌,什么都不懂,只觉得免治二字有趣,谁知不过是碎肉饼子,好不失望。「加一个菠萝刨冰。」「这位小姐,现在没有这个了,要冰咖啡可好?」程乡忍不住笑。女孩子就这样,有人陪着说笑,胃口好些。程乡把手机里挛生外甥照片给夏雨看。夏雨吸气,啊,这么好看的婴儿!精灵大眼睛已有聚焦点,笑嘻嘻,一脸顽皮相,才三两个月大,胖得看不到脖子,肥肩肥臂,一身肉孜孜。「好玩可是?他们会做出各种惹大人怜爱样子,像哄脸『抱紧』,嘴巴卜卜响,好使大人仆心仆命服侍他们,你想想,育婴是多么肮脏辛苦工作,若不可爱,谁会甘心情愿廿四∕七死捱。」夏雨轻轻接下去:「然后长大了,会走路会说话,一把推开大人,有多忤逆便多忤逆,叫父母伤心。」「你呢?」「我未能跟随父母移民,我有愧于心。」这时茶餐厅高挂墙上的电视又在报告新闻:「案件真相可能永无答案,可知是涉案年轻的一男一女经已丧命。」茶客埋头吃他们的美味晚餐,已不多加注意,民以食为天嘛。接着,电视播放歌唱比赛节目,这件案件彷佛经已完结。别人家的女儿,别人的谋杀案,别人的事。但程乡忽然说:「我认识这个女子。」啊,夏雨点头。「她曾经到子文公司应征,每个月不知几千几百个年轻男女前来求职,要求机会,留下照片影像履历,本来已经淡忘,但因残暴谋杀案又唤起记忆,她甫见面口口声声叫我大哥,像是世交,身段极好,愿意无上限无底线演出,可是,子文公司比较古板,不适合她发展,不料──」一个女子,已不在世上,但在各种不同的人口里,听到她的生活片段、死的意向。夏雨猜度,这一段时间,洪日应该尚未出发往拉斯韦加斯探险。「你记得多少?」程乡感慨无比,「此刻连细节都想起来。」「你愿意把经过告诉我吗?」「你为何有兴趣知道?」「前车可鉴。」「不是每个人有那样可怕悲惨命运。」「最近美国有一个老教授,娶年轻华裔妻子,一日,杀死肢解那女子,把残骸一块块自车上扔到公路。」「我的天。」「又加国一个留学华裔女生,被男友杀死收匿行李箧扔到河里,事发前还帮警方四出寻找失踪女友,接着潜逃,至今还在通缉。」「一般的说法是,女子要注意言行。」「的确是至理名言,但穿得稍微暴露,或午夜后多喝两杯,不代表:『来强暴我,杀死我,一切是我该死。』」程乡歉意,「对不起我不是那意思。」「一百年前,美国妇女争取投票权,被扔到牢狱里,绝水绝食抗议,也有人觉得她们作死、虚荣、贪出风头,实则无投票权,根本无从自政客处得到合理法律权益。」程乡微笑看着她,这女子是妇卫分子,所以捱了男朋友打,看样子,她绝对不会原谅那卤莽男子,想到这里,程乡精神一振。毫不讳言,他喜欢这女子,这社会还到何处去找一个一聊便大半小时的女伴?夏雨伸一个懒腰。「我送你回去。」夏雨吁出一口气,「谢谢你。」「改天,我把我知道的告诉你。」第二天,夏雨陪妮娜去办手续。警员伴随她们一路指点,两个年轻女子的手不住颤抖,只觉得冷,互相贴近取暖。女警这样说:「希望你们只记得她生前巧笑倩兮。」妮娜泪如雨下,那即是见最后一眼也不可能。她俩离开那幢可怕的建筑物。夏雨低声说:「来日我也不要任何人瞻仰。」「你说什么!」「真的,有什么好看,要看趁早,现在趁年轻力壮美貌就该来看。」「我听着就伤心。」「我们逛街买冬季衣物,做人的窍巧是强颜欢笑。」一路逛去,夏雨强迫妮娜试穿,「这件好,冬季白,多潇洒,别不舍得。」立刻签信用卡送给妮娜。妮娜破涕为笑,「夏雨你是怎么了。」「妮娜你是个美人。」「哪里轮得到我。」「今日多好,我们吃自己,不如往日,爱穿得漂亮些亦叫贪慕虚荣。」「夏雨你彷佛正在气头上。」「我气在一朵花般女子,如此断送泥淖。」「已经一命偿一命。」「为什么?」「一时冲动,失却理智控制,无从解释,华人称这叫孽,前世的冤孽,今世泄放。」夏雨吁出一口气,「去喝啤酒。」妮娜看视她的脸,「痊愈了。」「眼珠上还有赭色斑点未褪。」「他还有上门道歉否?」「他是聪明人,恐怕从未想过要与任何人同归于尽,此刻疑点已经归他:打了人又无后果,他尚不知进退,就该死了。」「在一起也年余,就这样算数?」「不然还逐个钟头计数?」「在一起之际,他可有赠送礼物像房子跑车钻石?」「你的头。」「甜蜜时光也算。」夏雨不理她,「我回办公室,你呢?」「我回家休息。」回到公司,在会议室门口张望一下,只见翩达在见客:细腰套装裙子,衬出美好身段,三吋高婀娜细跟鞋,她脸上化妆细致,无瑕可击,一只手撑着腰,为她的伟论做势。真够辛苦的,女人赚钱不易。圣泰在一旁看到也赞赏:「神气可是?」「我不如她。」「你风格不同,没人敢小觑你:优雅松身阿玛尼素色西服,平跟芭蕾鞋,举手投足悠曼,又有真材实料,做起示范,无人能敌。」「哗,把我们说的那么好。」「马利亚代表我们去了周子文生日晚会,开心得不得了。」「那多好。」「她说看到许多歌星明星,大开眼界,从此可以抬着头做人。」「有这么厉害?」马利亚走近,「他们真人都没有照片好看,个子都不高,而且干瘦,精神疲乏。」「周子文本人呢?」「空着肚子喝了几杯就醉倒,整晚躺沙发,留了寿包给他,待醒转,我们都散了,每人给个千元红包,外头记者熬夜守候拍摄,相当艰苦。」「听上去周子文好似不十分开心。」「一个叫程乡的人替他打点一切,朋友中有两女烂醉,给人扛走,一个男子大发酒疯,一定要唱完十首歌才下台。」「增广见闻。」「生日要喝到昏睡,那真有伤心事。」「不知不觉年届半百,当然有所感触。」「宇宙有的是时间空间,」大家欷歔,「人类一定衰老。」夏雨忽然问:「那两个醉女被抬到何处?」「不知道。」「可有危险?」「都是熟人,看样子没事。」「夏雨,女子也有责任照顾好自身,醉如烂泥,衣冠不整,无人接送,这不等于制造机会给豺狼虎豹吗?」马利亚说:「真的不堪,整个人靠男子身上,推开又靠拢,裙裾扯上,露出内衣,鞋甩袜脱,有人还昏倒卫生间。」「可有传递药物?」「我没有留意。」圣泰说:「女性擅长糟蹋自己。」翩达开完会出来,第一件事脱掉高鞋,眉梢眼角,露出倦意。各人继续努力做功课。夏雨把银行董事长演词中的「小弟」、「兄台」通统删却,转为「我们」、「大家」、「本人」、「客户」,又把最无用三字「基本上」划去,做得十分舒畅。专注工作叫时间过得最快。回到家才换上运动衣,有电话找。「夏雨,我是程乡,记得吗?我们一家正吃小火锅,你过来一起如何?我们在二楼门口等你。」「我──」「总得吃东西呀,穿运动衣裤即可,屋里十多人,没人会注意。」他什么都知道。夏雨问:「有故事可听?」「一定。」在二楼门口已听到喧哗声,欢笑不停,争着说话,门一开,一个毛毛头先摇摇晃晃扑出,被保母一把抓回抱手中,呵,照片是早些时候拍摄,今日挛生儿已会走路。室内真是奇景,只见年轻两夫妻,想必是顽皮仔父母,站在凳子上吃食,两个小孩大叫大跳,要讨碗中食物,抓着他们脚不放,两名保母急把他们拉开,孩子妈恨恨说:「这一顿我一定要吃饱。」夏雨骇笑。祖父母忙进忙出把食物继续取出,又添酒添菜,根本不发觉屋里多一人或少一人。夏雨掩着胸口,想笑不敢笑。程乡取过面包,拉夏雨到露台坐下,关上玻璃门。「这里冷一点,不过安静。」「真羡慕这种天伦之乐。」「你一定在想,见过这户人家,谁还敢生儿育女。」「不,不。」一边否认一边笑。看到保母在客厅追着孩子们兜圈子跑。夏雨吃了两箸青菜煨面,这时,两个幼儿已发觉舅舅躲露台,贴到玻璃门上,嘭嘭嘭敲,胖胖面孔挤得变形,可爱可怜到不行。夏雨忍不住去开门,程乡大叫:「别,别。」来不及了,开了一条缝,两个毛毛便挤过来扑上。夏雨与程乡一人抱着一个。说也奇怪,也许已调皮得累了,也许因为怀抱舒服,本来一刻不停的孩子竟安静躺着,不一会,闭上双眼,竟睡着了。两张一模一样面孔,腮肉胖得无从去向,夏雨忍不住笑。保母道歉,接过去安排他们睡到床上。六个大人舒口气,坐下吃火锅。程乡这才把夏雨介绍给家人。「夏小姐,别客气,请坐,请坐。」「我这就送夏小姐回家。」「不好意思,兵荒马乱呀,呵呵呵。」开心得不得了。出了门,夏雨轻轻说:「真不公平。」「没吃饱?」「你看你们家,快乐洋溢。」程乡笑。「来,到冷清的舍下喝杯咖啡。」程乡受宠若惊,呵,小心,一定要守礼,才有下一次。「马利亚说,那晚看到的明星们都非常漂亮。」「是,他们天赋亮丽容貌,身段比例又漂亮,吸引目光。」「有两个女子醉了,人身安全吧?」「啊,都是子文助手,扶到保母车送回家休息。」「周子文有几个人服侍?」「连我在内,一共九个。」夏雨今早才阅报,知悉洪日一案迅速侦破,一共由一百二十七人共同努力,她也总算有众人关怀了。他俩一离开程宅,程家众人立刻放下碗筷,「怎么看,看清楚没有?」原来忙得不可开交,无暇注意客人全是伪装。「真正秀丽斯文,一脸书卷气,毫不介意幼儿可耻叫闹。」「吃得很少,将来大哥负担轻。」「啐,说正经话。」「满意之至,这样别致女孩在都会中不多。」「见过才放心。」「对自己儿子要有信心。」「他在那群艳女堆中打滚,反而产生抵抗力,万幸。」「你看好他俩?」「愿意上门来观赏这种场面,想必有三成把握。」「来,吃,吃。」那边,夏家的门一开,程乡一怔。同样间隔,空无一物,一些家具仍用白布遮着,有点诡异,程乡性格明敏,已知夏雨清癯,却不料到这种地步。夏雨做了咖啡,把布掀开一点,让程乡坐。室内静得可听到呼吸声。程乡不禁问:「不感寂寞吗?」夏雨轻轻答:「你可是在这里陪我。」程乡心一热,浑身舒泰,说不出话。夏雨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她说:「我先讲个故事:同事马利亚一夜做梦,回到娘家故居,傍晚,室内甚暗,于是顺手开灯,可是每盏灯都不着,她咕哝:『爸,灯泡坏了要即刻换,黑墨墨,似鬼域,像什么样子』,她爸坐一角,不出声,她猛然惊醒,想到父亲辞世已十多廿年,不是地府是什么,痛哭失声。」「唷。」「轮到你了。」程乡想一想,「洪日是苏州人,在上海长大,人聪敏,十岁到本市居住读书,粤语与英语琅琅上口,到子文娱乐机构毛遂自荐,隔几天上来,打趸,一定要见『可以说了算』的主管,同事搞笑,把我推过去,『除出周子文,就这个程大哥』。」真坑人,程乡被迫娱宾。这女子每次上来,必不空手,定有进贡,水果糕点少不了,故此,颇受同事欢迎,一到时间,便牵记:「星期三下午三时,美女还不来,肚子饿,想吃茶点」,她一到,便围上,让坐,聊几句,这洪日如是娱乐版记者,独家新闻可不少。她对程乡诚恳的说:「大哥,给一次机会。」程乡一边吃她带来的美味巧克力蛋糕一边说:「我们会替你留意,有机会通知你,你别老请吃请喝,老板知道员工贪小会不高兴。」「实不相瞒,程大哥,我与男友此刻都没有工作,有点窘迫,你人面广,听说赌场做双人表演很受欢迎,可否推荐?」「我们不做赌场节目。」一个同事走近,「程乡,拉斯韦加斯那边阿冲不是托我们找亚裔双人舞蹈表演?」「是有这件事。」洪日当场乐了,「是不是,是不是。」同事说:「洪小姐你过来,我给你谈细节,他们的条件有点苛刻,故此当地请不到理想表演人才……」洪日笑着过去。不知怎地,她高兴起来浑身都会颤动:头发晃来晃去,眉角抬上抬下,眼波不住流转,手臂摆动,肩膀左右移位,忙得人眼花撩乱。但是,她不难看,她有她的风姿,甜蜜笑容,雪白牙齿,亮丽浓妆,她以她所知道最佳面目示人,大家都觉得获到尊重。程乡见她一味点头,不禁走近。「那地方是龙潭虎穴,不去也罢。」「不,不,我可以应付。」「要求男女舞者半裸跳舞,与色情只差一线。」「你也可以说是艺术。」「这些章程,你可带回去详细研究,洪小姐,别提起我们公司,只说在道上得知消息,一切靠你自己。」「明白。」「我的警告,你要记住。」她拍拍高耸胸脯,「都放在这里。」程乡脸红。洪日匆匆离去向男友报告好消息。同事对程乡说:「放心,她有保镖跟着同行。」「那是怎样一个人?」「健身院教练,许多名媛由他私人教授,收入不错,洪日因他缘故,在该处授舞,但前些日子,该人涉嫌售类固醇药物,被开除出来。」「他不是股东吗?」「谁都这样说,你还是子文公司大哥呢。」「你很清楚洪日的事。」「她不是坏人,十分健谈坦率。」「为何不去马?」「唷,大哥,你看我配吗?我又无大块肌肉,也没成迭钞票,何必自寻烦恼?」停一停,「你呢,你为何没有行动?」程乡微笑,「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俩都有自知之明。」与洪日接洽的酒店,并不在拉斯韦加斯大道,只算二三轮地位,包来回飞机票及住宿三餐,每晚演出两场各三十分钟,算是辛苦,酬劳尚可。洪日告诉他,已立刻签约办行头,决定出发。她穿着特制舞衣上来给程乡过目。大衣一脱,里边是钉满水晶珠子的舞衣,每走一步,珠子闪烁,这倒罢了,真没想到世上有这么漂亮身段的女子:胸丰臀圆,纤腰只得一握,夸张好看得根本不像真人,「照片已经传去,对方十分满意」,她说。男同事挤在程大哥办公室门口,个个目定口呆。接着,洪日按动舞衣上机关,啪一声,水晶衣脱落,露出内里肉色纱衣,仅仅遮住三点,若隐若现。程乡大惊失色,他急急取过外套罩住洪日。来不及了,同事们的眼珠已经全部脱出落地。程乡咳嗽一声,「洪小姐!」洪日嘻嘻笑,套上外衣,拾起舞衣,「还可以吧?」他慌忙把她推出门,「今天工作忙得不可开交,没空招呼你,再见。」她笑着离去。程乡定定神,倒是替洪日放心,是,她可以应付,她对自身估计正确。女同事看过她的真相,叹口气,「我等都不好算女人。」接着,整整一个星期不见倩影。公司忙得跳脚:周子文有一批偷摄不雅照片流传出去,商议之下,决定提出诉讼。与民事律师开会至深夜。忽然有人说肚饿。程乡大怒,罕有地心浮气躁,骂过去:「把你煮熟吃掉。」那女同事饮泣。「好了好了,休息一会,叫小明先买些炒面炒饭。」这时,忽然门被推开,有人说:「送外卖。」众人一愣,也顾不得是否半夜有人搞错,连忙出去把外卖食物迎入。一打开,原来是小盅鸡鲍翅,香闻十里,点了数目,刚刚好,另外有金包银蛋炒饭及梨子橘子等水果。大家一哄而上,吃了再说。只有程乡心觉有异,走到门外一看,只见洪日不施脂粉站那里。「怎么好叫你破费。」「应该的,我明早起程,算是谢师宴。」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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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不敢当。」洪日看着他一会,「我走了。」程乡点点头。她婀娜离去。回到办公室,只见同事们一边吃,一边几乎落泪,肚子一饿,还有什么自尊可言。程乡查一查,原来洪日乘早上八点那程飞机。到达飞机场时六点,正好洪日推着行李进来。「程大哥,你怎么来了?」「同事们吃过鸡鲍翅,士气如虹,很快定出方案及策略。」洪日只是笑。大清早,她也黏着假睫毛,一闪一闪,像飞蛾翅膀。「祝你前程似锦。」「程大哥,你是好人。」她忽然趋前,在他脸上吻一下。程乡说不出话。那边有人叫她,她匆匆过去。程乡说到这里,低头叹息。听故事的夏雨「啊」地一声,「程某你确是好人。」「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之后,便是新闻里噩耗。」「我听说不到几个月她就返回本市,她跟那健身教练分了手。」「她履行三个月合约,听说演出相当成功,酒店方面打算续约,但那男子酗酒滥药,时时大闹大吵,管理阶层劝她换伙伴,男或女不拘,但她不肯丢下那男子,到酒吧调酒,过些时日,便回转本市。」「风尘女总叫身后贱男所害。」程乡苦笑,「这种事十分普通。」「为什么不把他甩掉?」「我无类此经验,我不知道,也许他俩同病相怜,或许缘分未尽,可能是真心。」「这个男人,就是凶手王柯?」「不,不,我们不知他姓名,但王柯是另外一个人。」「啊,如此复杂。」程乡说:「之后,她并没有再来探访我们,这时,子文大展鸿图,公司扩张,我也正式成为他的助手。」即是程大哥。「子文只信任我们这几个老臣子。」程乡彷佛不打算再把故事说下去。「我亲身经历的只有这么多,其余听到的传来的,不打算多说。」「你是好人。」「哪有你说得那么好。」「没有女朋友?」「子文什么都缠住我,哪里有私人时间。」「羡煞旁人。」「他两任妻子受不住冷落,下堂求去。」夏雨细细打量程乡,「你们两位,没有事吧?」程乡微笑,「并非说有就是不妥,但实际上没有。」夏雨也笑,「人太好了,叫我无礼。」「又是我的错。」夏雨忽然爱娇地说:「当然,世上但凡有什么不妥,通统都是男人不对。」「当然,当然,一切由男人承担。」夏雨淘气地拍手。程乡觉得他可以整夜坐着聊天,但毕竟还不算太熟,他起立告辞。夏雨送他到门口。那夜雨声呖呖,她再也睡不着。夜雨总叫独身女子彷徨,唐诗宋词上不少记载。有个词牌,叫雨霖铃,还有一个,叫终身误,都叫人欷歔。稍微有点睡意,夏雨听见有人同她说话。──「你关怀我,你想知道我的故事?」她惊醒,屋里只有她一人。她觉得住所太大。她起床披上浴衣与太平洋另一头的父母通电话。「咦!」老妈十分幽默,「什么风把小雨吹来。」老爸的声音在另一头传至,「一定是失恋,否则怎会想到父母。」夏雨啼笑皆非,只听到那边乐声悠扬,好不热闹。「你们有节目?」「今日下午学跳舞,请了师傅,教伦巴。」教什么,呵,他们已学会自得其乐。「稍后再谈。」「女儿你没有事吧?」「我非常好,你们请放心。」「今年会否前来探访?」「容后再说。」夏雨抱膝一直到天亮。郝风,他在做什么?与她难舍难分的他,此刻可有掂念她,抑或,早已把叫他尴尬的她丢在脑后,重头开始?人们老是责怪女性不够刚强:为什么不离开他,这种人也原谅他?哎呀,怎么又回去?自总统夫人到小家庭主妇,一直不能撇脱。夏雨吸口气,不,不是她。明一早上班,工作至中午。接待处找她,「夏小姐,有人送东西给你。」夏雨一看,是速递公司工作人员,她签收,捧着盒子进房。打开,心一沉,原来是她漏放在郝风家里一些零碎杂物像梳子化妆品之类,还有她送他的小礼物如手表领带。她想一想,蚝式金表丢了可惜,她扔到抽屉,其余的全部丢到大垃圾桶。夏雨一声不响,坐了一个下午。武侠小说里形容一个人受了内伤,就是这个意思。他怕她回头,先下手为强。做得如此决绝,这个人,夏雨看错他。幸亏她一向经济独立,有自己工作、寓所、朋友,生活上毋须作出太大改变。只是这一年多宝贵时间,就此糟蹋,丢到渠里。这一天,程乡也不好过。他有事瞒着夏雨。开头未觉不妥,逢人只说三分话嘛,没有必要什么都说到尽,可是渐渐内疚,还说对夏雨另眼相看,说到底,他净挂住保护自己。洪日回到本市之后,程乡又见过她一次。消息辗转相传,他听说她回来了,在维加斯赚的钱,很快用罄,那男舞伴与她分手后犯蓄意伤人罪,逮捕后判刑九个月,洪日声名狼藉,许多旧日朋友全部消失。这女子,过了一关又一关,爬过一山又一山,始终未能躺卧在青草地上,际遇甚差。女性遭遇不妥,一般说法是她不够聪明,或是自投罗网,特别是有点姿色的女性,社会很少赋予同情。「她在什么地方工作?」「一间叫水晶宫的酒吧。」程乡出门之前,把一迭大钞,紧紧卷起,用橡筋弹实,便于收藏,他找到水晶宫。这种地方,平时他才不会来。一进地库入口,便看到亮丽的洪日站在柜后抹玻璃杯,真是生招牌。她小心翼翼,聚精会神,一只只拭得铮亮,挂起,丝毫不觉这是无聊工作。程乡最欣赏这种态度。他略为放心,轻轻走近,洪日尚不察觉。她穿着雪白衬衫,黑色长裤,头发梳到脑后,胖了些,但洪日还是洪日,脸上粉光脂滑,黑眼圈,红唇湿润,十只手指修理得干干净净。丝毫不觉憔悴,程乡松口气。她看到他了,「程大哥!」他在高凳坐下,「都不见你来看我们。」「唷,你们搬了家换大地方,我哪有面目见江东父老,我给你调杯酒,百龄坛加冰可是?」洪日假睫毛搧两搧。「你气色很好。」「老了,怎么同从前比,大哥,你才越看越显眼。」客人渐多,她忙个不停,手挥目送,做什么像什么。「还有参加什么比赛节目否?」「我收山了。」程乡意味着她又找到后台。他自袋中取出那卷钞票放柜枱,「小费。」「这是干什么?」「有空再约。」程乡走出酒吧,洪日自后边追上。「大哥,」她把钱还他,「有需要就会找你。」「那你记住这句话。」这时有人自后门出来。洪日笑,「大哥,我给你介绍,这是我男朋友王柯,我俩打算不日结婚。」「啊。」程乡听了,替她高兴。他定睛看那个王柯。一个年轻大块头,笑嘻嘻,稚气未脱,比洪日少几岁,粗犷,足可保护她。「王柯是酒吧保镖。」她转头对他说:「程大哥是我恩人。」程乡汗颜,「快别这么说。」他知道这里没他的事,告辞离去。深夜,巷子,照例有醉汉滚在泥淖污水里呻吟,灵魂早已在十八层。是什么叫一个人沦落到那样?这才是程乡最后一次见洪日。然后,约一年之后,噩耗传出。一对苦命的年轻人竟同归于尽。那一边,夏雨收到「礼盒」的事很快传开。妮娜说:「听讲有只九成新十八K金蚝式手表,喂,打个六折卖给我。」「你送谁?」「咄,我自己戴,如今不知多流行boyfriend这个那个,还待他们送不成?这批人自己还戴着大力表。」夏雨自抽屉取出手表连证书盒子一并给她。「哗,我发达了。」圣泰一看,「夏雨你也太阔绰了一点。」「都是身外物。」「唉,这是真的,上星期我去探访独身姑婆,一直认为她相当精灵,直至我看到她床头几上一张纸条:『今日星期三,晚上八时有约,电费已经寄出,指环尚未找着』,原来她记性已大不如前,我为之恻然,夏雨,这便是我的将来。」「指环,什么指环?」「我不敢问,但我见过她有一枚五卡拉美钻,不知是否那只。」「唷。」「都是身外物。」「结婚是否好些,配偶会否照顾我们?」「嘿,由我们守护讨厌老男还差不多。」「挑一个年轻点的对象。」「他一早就逃亡,怎么会看顾衰弱老妇。」「噫,子女更不可靠,上一代也不应拖累他们。」「可是越想越悲哀。」「平常什么人进出你姑婆家?」「除了我,就是一个清洁女工。」「她心情如何?」「姑婆十分有涵养修养,无论如何不露出来。」「我与你还须修炼。」「你不同,夏雨,你可爱憨厚,男人喜欢你,那子文公司的程先生,明显对你有意。」「程某是好朋友一流人才,对于男伴,我有基本要求:单独相处时我希望可以狰狞地压到他身上不放;程某不是那种人。」圣泰还想探测下去,忽然听到大堂有人争吵。是妮娜的声音,她语气狠毒,把所有会讲的粗话完全骂出:「╳╳╳,╳╳╳,╳╳╳,滚出去,不做你生意,走,不然报警告你骚扰,倒了八辈子的楣,活鬼居然找上门来!」接着是摔东西声音。护卫员已经赶到,圣泰与夏雨跑出大堂,只见一些人拦住妮娜,几个人隔开一个年轻女子,两人是怎么起的冲突,不得而知。圣泰连忙按住脸青唇白的妮娜,「什么事,什么事?」那女子说:「我才道明来意身份,脸上就吃了两记巴掌,我一定要报警!」「妮娜,她是谁?」「我是客户,上门想找公关公司写一则启事。」妮娜大叫:「鬼,鬼,鬼,魑魅魍魉,妖言惑众,她是杀人凶手的家人,还要找人写启事推卸责任,居然找到我们这里!」电光石火之间,夏雨明白了。她拚死力把那年轻女子拉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这位小姐,我知道你是谁,你是王氏的妹妹。」「是,」那漂亮女子挺胸,「我是王柯亲人,那疯子又是谁?」「她叫妮娜,洪日是她表姐。」「啊。」对方也愣住。「世界小小小可是?」「真没想到,难怪,一道出来意就捱了巴掌。」夏雨连忙斟茶倒水,又给热毛巾敷脸。「整条街上都是公共关系公司,怎么会找到这里!」夏雨见她渐渐镇定,轻轻说:「只得我们这一间可靠。」女子放下一张名片,原来是艺术学院小提琴教师王荷。「王小姐,我向你致歉。」「算了,她心必如我般刺痛。」「王小姐,你宽宏大量,必有厚福。」她停一停,像是还有话要说,夏雨连忙再帮她斟满咖啡。这时圣泰敲门进来,再三致歉,「王小姐假使坚持知会派出所,我们无话可说,但如不,我们愿意为王小姐服务,不收取撰稿费用。」王荷落泪,「这是我父母的意思,我兄并未定罪,父母不信他是残暴变态凶手,想刊登启事,恳求亲友不要以有色眼镜看他。」夏雨与圣泰怔住。「我兄不是坏人,他在体育学院是足球健将,每年均替校方出赛争光,直到足踝受伤,只得放弃足球生涯,转到酒吧做护卫员,他对小动物都爱护有加,不止一次救返流浪猫狗,他……」说不下去,泣不成声,「我想念我兄,家母日夜哭泣。」圣泰忽感不适,她冲出房呕吐。凶徒,死者。事发之前,他们都有身份,王柯还是这女子的长兄。圣泰觉得无比凄惨。「妮娜呢?」「她放下午假,我们迫她回家休息。」「老板可知此事?」「老板在巴贝多斯度假,后日才返。」「可有劳动警方?」「照情形看,没有。」「很好,这件小事,没有发生过。」「明白。」圣泰吸口气,想回转夏雨办公室,想一想,人越少越好,就让夏雨独自处理好了。房间里边,王荷缓缓站起告辞。她轻轻说:「打扰你们。」凭这句话,夏雨知道王荷不是不讲理的人,「王小姐,可否与你外出喝杯咖啡,谈几句?」「还喝咖啡?」「那么,到公园呼吸新鲜空气。」王荷拒绝,「还有什么好讲。」「王小姐,恕我多嘴,本市居民每天闹哄哄过日子,都会分秒均有大事发生,市民十分善忘,何必再提醒他们?」王荷一怔,不由得跟着夏雨走。夏雨陪着她到街角休憩小公园坐下。「当然,局外人说的都是风凉话,痛楚只有家人才明白,所谓如同身受,并不成立,但是,当务之急,是冲淡老人恨怨,不如陪他们坐邮轮旅行散心,你说是不是?」「已经订妥船位到地中海。」夏雨说:「去得越远越好,我天天都想上船环游世界,三五个月不上岸。」王荷看着她,「那么,那宗启事该怎么办?」「你是想到别家公司办理吧?老实说,报馆并非每宗启事都予刊登,许多于理不合或法律上有问题的文字,报馆都会拒绝。」王荷垂头,「我何尝不知?」「你是明白人。」「谢谢你,夏小姐。」「哪里,你宽宏大量才真。」王荷忽然说:「要是我哥认识你这样的女友就好了。」夏雨听后不由得打一个冷颤。在王柯家人心目中,他永远不错。王荷与夏雨握手道别。过了整整一个星期,夏雨都不放心,怕那则启事会忽然出现,而且行文用字恶劣,又引起话题,没完没了,当事人的伤口一直流血流脓。但是没有。启事一直没有出现。大家都松口气。妮娜私底下向夏雨道谢。夏雨这样回答:「妮娜,你必须忘记此事向前走。」妮娜张开嘴又合拢,她也明白最好是什么都不讲的道理。夏雨这才松口气。接着,公司为一款新葡萄酒做推广。──「由著名酿酒师门德罗夫将70%雷司令冰酒与30%霞多丽冰酒混合,把两种酒的特有香味、口感、色泽与酸度微妙地融合为一体,色泽金芒,口感柔顺,余味香甜,业界称为冰酒之王。」的确美味,大家喝得微醉,脸颊红粉绯绯。忙完这则推广,夏雨又收到速递公司一只包裹。她立刻在心中咒骂:还有什么要还给我?把包裹丢到一边。中午,她没有出去午餐,闲着,想一想,把盒子取过看,发觉寄件人是王荷。怎么会是她?连忙打开,先看到一封信,呵,今日还有人写信,这王荷可算是一个斯文人。另外,是一枚计算机匙。先读信:「夏小姐,请拨冗观看王柯生前生活片段,你便会知道,这次事故,他亦是受害者,再谢,王荷。」呵,还是要替兄长申怨。夏雨定一定神,把手头工夫赶出,斟一杯冰酒,加入大块冰淇淋,酒厂老板若看到这种吃法可能会大骂山门。她开始观看片段。那是王柯自小到大的生活录像。刚出生,父母抱手中,毛毛头,与一般婴儿一个模样,头上没有双角,谁也不知他是魔鬼。一岁生日,双手抓满蛋糕,笑嘻嘻。两岁,三岁,都在迪斯尼乐园。四岁,身边多一个洋娃娃,那是她妹妹王荷。七岁,一起上学,过年过节,都有记录,两兄妹穿着合时新衣,环境不错,没有道理会发生以后悲剧。接着,王柯长大成为英俊少年,若干片段,是他踢英式足球的英姿:头发在空中飞扬,一脸汗,浑身阳光,壮健身段叫人羡慕。有一次赢球,年轻的他兴奋地剥去上衣,满场飞,少女在他身后尖叫。影像上有日期,那不过只是五年前的事。怎么会自山巅摔下。夏雨震惊,没想到凶徒也曾经是人家的儿子。接着,有两年时间,完全空白。只得一段自白。他脸容明显憔悴,只穿一件球衣,低沉声音说:「我的足球生涯结束,与华南红狮对赛,我用最强项的左拐腿,足球打旋飞转传到我脚边,我朝它踢去,剎那间听见『啪』一声,我跪倒地上,听到观众讶异惊叫站立,什么事?坐倒地上,才知道脚筋已断。」听到这里,夏雨不禁泪盈于睫。「医了整整两年,三大洲的名医都表示做一个普通人,走跑跳都可以,但必须放弃足球生涯。「自五岁起,我便与足球结伴,表现出色,领取奖学金,我所知的生命,就是足球,没有足球,还能活下去吗,我只有廿一岁。「校方知会,因不能出赛,奖学金中止,我决定退学。「妹妹天天恳求我重新振作。「父母说,天大地大,我一定会有前途。「我自己怎么想?我已不会思想。」看到这里,秘书叫夏雨开会。夏雨站起,脚步都浮了。是她多管闲事,咎由自取,卷入这宗案件,如今求仁得仁,真相重重压在她肩上。会议开始。「夏雨,子文公司想委托我们做正式发言人,你看如何。」夏雨一怔,「这是一把两边锋利的刀,好处是我们会得到额外宣传,坏处是娱乐记者不断探听消息,不胜其扰。」「说得对。」「公投表决。」「夏雨,你不必表态。」「为什么?」「因为子文公司指定由你担任发言。」一定是程乡。没想到他这样主动威霸,男人就是男人,睪丸酮发挥作用,一定要在女人面前逞强,那样做,他可以合理接近夏雨。那天,程乡在办公室大厦门口等她,下雨,他撑着把大黑伞,一见夏雨便迎上。那把伞十分别致,内里绘着一朵朵白云。夏雨却猛地想起从前郝风来接她的情形。郝风有一把印有美少女战士图像的小伞,分明是女童用品,伞小,他可以名正言顺挤到夏雨身边,他们都有机心。而她,不知是幸运抑或不幸,有这么多的男生持伞在雨中等她。其实,好男人一个已经足够。程乡无缘无故这样说:「荷兰艺术家史迈特在气象专家帮助下成功于室内制造小小一朵浮云,十分可爱魔幻,看上去像超现实画家马古列作品。」夏雨静静听着。他再说:「除却巫山不是云。」夏雨微笑。程乡这个人,长相老实,心思却比她想象中聪明缜密得多。「拜托,子文公司对外发言交给你了。」「同事们一起努力,无分彼此。」「明年,我们投资两套电影、五张唱片,子文退居幕后。」「多可惜,那些迷众会反对吗?」「他说中年男子还在台上奇装异服歌舞表演过不了自己那关,并表示他反对别人那样做,他本人可免则免,还有,五十岁的人还被人称子文哥有点汗颜。」「如今六七十岁还算兄姐,越活越年轻。」「自己开心无所谓。」「子文一直有点抑郁。」「有空上我家吃晚餐否?」夏雨想起大毛小毛,不禁微笑,真可爱,那四条腿胖得可耻,直上直下,没有膝头没有小腿没有足踝,走路腿不知弯曲,咚咚咚,似小小科学怪人。「叫他们来陪你可好?」「不敢当。」「快上学前班,届时学规矩,就没那么好玩了。」「什么?」很快会变成芸芸众生中一名。「时间可不等我们呵。」「喂,程某,你到底想说什么?别一味恐吓。」夏雨举手拍打他肩膀。他却吃吃笑,未捱过若干粉拳的男人好算男人吗?「神经病。」呵,还有,没让女孩骂过神经病的男人好算男人吗?程乡乐不可支。回到家,夏雨让他观看王柯生前录像片段,他停止笑。看到一半,忍不住到厨房取冰冻啤酒镇定神经。「你从何处得到这些?」夏雨将经过说一遍。她那样信任他,倒叫他欢喜。可是夏雨这样说:「本来不应给你知道,但是痛苦有人分享,比较好过些。」程乡啼笑皆非。「还有,看下去。」「不,不,太悲哀了。」但是,接着的录像,出乎意料之外愉快。王柯像是忘记受伤,也不再提足球二字。「我认识了一个爱我的美女,哈哈哈。」他穿泳裤,躺在沙滩椅上,像在巴哈马那种地方度假,手里握着一杯点缀着小纸伞的饮品,笑嘻嘻,「她叫洪日,呵呵呵。」末了。洪日出现在画面里,穿三点式泳衣,胸脯大得像足球,扭动身躯,作出诱人姿态,不时抛媚眼,撩动长发,这叫搔首弄姿。程乡发呆。两个人都变了,那个憨厚的年轻保镖手臂添上纹身,前额一绺头发染成金黄色,而洪日,比在水晶宫做酒保时更为妖媚。王柯还在说话:「我是世上最快活的人,哈哈哈。」笑声刺耳,因为真正开心的人很少这样大声叫「我快乐我快乐」。这时,洪日坐到王柯膝上,两人搂着接吻。纪录片结束。夏雨与程乡沉默良久。「你看出何处不妥没有?」「王柯努力重生,可是走错了路。」「你是责怪洪日?」「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他的笑声不足掩盖悲哀。」「但世上那么多失意的人,不见得都是杀人凶手。」「在罪犯心理学上说,一定有某件事,引发他的杀机。」「那会是什么?」「也许,一向与他亲近的妹妹知道。」「王荷一直坚持她兄长本性不坏。」「那真是一厢情愿。」「假使他不是受伤──」「那么多大学里无数球将泳将,不可能个个名成利就,整个生命就是奋斗生存,心平气和处理大小困难,才能抵垒老年,王柯是一个懦夫,累己累人。」「王荷听见,一定伤心。」「这件事叫人扼腕三叹。」程乡想说一说公司的事,被夏雨阻止。「有事到办公室讲,按时收费。」「哗,同律师楼一样。」「那自然。」他深夜告辞。「你喝不少,不宜驾驶,打地铺睡一觉才走。」他选择沙发。夏雨清晨醒觉,同自己说:「今日星期三,需上班,郝风已走,现在是程乡在这里」,叹口气,走到厨房倒杯水喝,顺便做早餐。程乡睡得很舒服,裸身举着双臂,脱下的衣服整齐排列在椅上。夏雨走近,意外,她看到程乡胸前汗毛,唷,好趣怪,一小圈圈打转,像一个人无聊时用笔在纸上涂鸦,可爱之极,满满整个胸膛。夏雨咧嘴笑,不知多想伸手搓揉。不可以,她退后一步,这叫非礼,后果不堪设想。这时,程乡也醒转,他连忙套上衬衫。「我该走了。」「喝杯咖啡。」「谢谢。」如今女子真正大方,竟这样自然。「什么香闻十里?」「龙虾粥。」「那我不客气了。」程乡七点半走,十点半又在夏雨办公室出现。难舍难分?他带来一大迭剪报,碰巧夏雨桌上也有同样文稿。「你都看过?」夏雨点头。「子文对于前妻忽然对记者大诉衷情,十分气恼。」「他有话要说?」「不,你一句我一句没完没了,多么可怕,任何有一颗脑细胞的人都不会那样做。」「你是指,那前妻无脑。」「夏雨!」「我能够为你提供何种服务?」「子文的意思是,由你劝她噤声。」夏雨沉默一会,才这样说:「任何人都有说话权利。」「你不是一向最反对多嘴?」「我不喜自白,不代表不准别人说长道短,人家说我什么,我不放在心上,一个女子,突遭婚变,多讲几句,也情有可原,或许,这是她向社会表态一种方式,我已与前头人决裂,新的追求者不必犹豫,我只负责子文公司公事,这种私事,旁人怎好插手。」程乡沉吟,夏雨句句有理。「请你忠告周子文,做男人要豁达宽容,假装没听见,过一阵记者腻了,自然不再报道。」「他想尽快解决。」「那么,要派名律师去问一下,她还欠缺些什么,补足为要。」「谁还敢结婚!」许多伯母,女儿到了廿七八岁未有对象,不知多焦急,其实,婚有什么好结,趁年轻,找个好伴,环游世界,跳舞唱歌,尝遍全球汽酒,晒得皮肤金棕,才是正经,等到三十岁,老了,才正经做事赚钱,把早年花费还给父母。原先,夏雨以为郝风就是那样好伴侣,谁知一年半载之后,他忽然约束女友,想结婚生子,态度恶劣急躁。「想什么?」夏雨答:「谁还敢结婚。」程乡给她看大毛小毛的近照,两人拥在一堆睡熟,浑身肉,像小猪猡。夏雨哈哈笑起来。程乡说:「我这就去与子文交代。」「跟那女子说,毋须任何人同情,也不会有人同情她。」程乡看着她,「夏雨,把世事看得如此透彻,你会快乐吗?」夏雨把一只手搁他肩上,「程先生,世上没有快乐这件事,不必憧憬了。」程乡黯然。这时,起码十多个记者的电话进来,问发言人对前任周太太的哭诉何反应。夏雨很客气回答:「周先生会得处理。」「周子文将怎样应付?」「照周先生一贯方式应对。」「那是什么?」「合理的方式。」「嗯,你说了等于没说。」「合理即文明,不伤害,尽量慷慨。」「是有关金钱吗,多少,亿,抑或万?」「这要看周先生如何处理了。」「你这样做公关,晚上睡得着吗?」「其余,无可奉告。」这样,闹了三五天,也就静下来。马利亚公布消息:「我将要嫁到纽约市曼哈顿。」大家怔住,「什么样的人?」「美籍华人,三代移民,他不谙中文。」「那倒好,一会中文,心绪复杂。」「多大年纪,干什么,曼哈顿那么大,住哪一区?」「他在Tribeca有间货仓改建公寓。」「嗯旧工业区,近唐人街,可天天吃新鲜菜。」「婚后还做事否?」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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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财务公司打工,我自然要工作,我打算补读两年功课,适应当地环境。」圣泰说:「遍插茱萸少一人。」「什么?」「你还年轻,一下子就习惯,取得护照也是好的。」妮娜笑,「旅游当心,恐怖分子最喜大叫:『持美国护照者通统站出来』。」「你这张乌鸦嘴。」「马利亚你要小心,旅游证件自己收着,苗头不对,即刻回来。」「这是什么话?」「老实说,我不相信你俩互相了解,这是你一生最大冒险,性命攸关。」「是华裔就还好啦。」大伙叽喳说个不停,整个下午没正经工作。程乡知道了,笑说:「买少见少,你这一群同事好不奇怪,叫妮娜、翩达、圣泰、马利亚。」「你觉得耳熟?那是一四九二年哥伦布探险舰队船只名称:Nina, Pinta与Santa Maria,妮娜是小名,本叫圣泰古莱拉,那时我们老板是西班牙裔,见女识员没洋名,便把英勇远洋帆船芳名赠予她们。」「你呢,你为什么没有英文名?」「夏雨好记。」「那西班牙老板有文化。」夏雨欷歔,「不久他患病,想回乡休养,把公司让给现在这位,他不大理事,工夫全交给我们,做得眼反白,头发黑。」程乡笑,「可是你们到底有下班时间,我那周老板,建议我搬进他大宅与他同住,吓得我。」「他真的很寂寞。」「六千平方呎大屋,只得一个人,佣人蹑脚走路,好几次我看见他一个人站露台看海与晚霞。」「啊像大亨小传故事里盖士比先生。」「有时叫友人来跳舞吃饭,一半,累了,又请各人离去,叫我站大门逐个送走道歉,他脾气越来越怪。」「中年危机,你应知道男子也有更年期。」「以你科学头脑分析,他可应与心理医生对话?」「不必啦,那么聪敏的人,他会看好自己。」「你这个幕后军师见解十分智慧。」那边,程家大毛小毛的母亲发问:「有否与那位夏小姐进一步发展?」为兄的这样答:「过马路时会拖一下手,尚未亲吻。」毛妈大吃一惊,「行动如蜗牛。」「我有点手足无措。」「可见是真的钟爱,夏小姐有一股清奇气质,我相当欣赏。」「她脾气不好。」「时常别扭?不像呀。」「她对某些理念十分固执,不易动摇。」「那迁就她呀,为什么要改变她?」「你说得是。」「拚力死追唷,爸妈等急了。」这时大毛小毛扑上舅舅身子拳打脚踢,程乡忙叫救命,一手提一腿,把他们倒吊起来还给保母。「你俩都喜欢孩子,有许多共同点。」「夏雨全身优点,如不爱我,又有何用?」他妹妹大吃一惊,「我不信她不爱你。」「她从不痴迷看着我双瞳。」「啐!这是哪一家的谬论?这是现实世界,我与你妹夫,自从大小毛出生,连看对方一眼都没时间,但这不表示我俩不相爱。」「你那是恩爱。」「你要什么,疯爱?」程乡不语,夏虫不可以语冰。「你看周子文的电影及周子文的情歌太多了。」「你并没见过子文,别下评论。」夏雨也没有。圣泰这样说:「客户认为没必要见面就不用见面。」「他不过想在好助手程乡以外添多一个意见。」「真人是否像影像那么漂亮?」「程乡说这几年憔悴了些。」圣泰说:「马利亚远嫁,我们得送礼。」「千万不要每人一套香艳睡衣,我们送现款。」「呵那太俗套。」「嘿,又不见你对我那么庸俗?大家合资买一张银行本票,又轻,又易携带,最佳傍身。」「什么数字?」「合共一万美元吧,不足由你我补上。」「我做发起人。」走进卫生间,那块牌子仍然高挂:「慎交男朋友」,夏雨实在不放心马利亚。唯一的安慰是,她知道程乡是个好人,大毛小毛是他的保人。大家凑分子,给马利亚送嫁。「吃不了苦就回来」,「老板说职位给你留着」,「那人若有不妥,一个电话我们会赶来」,「众姊妹给你撑腰」……送飞机在大堂,马利亚苦苦忍着眼泪。「那边苦寒,你千万穿够衣服」,「慢着,他会接你飞机吧」,「你可认得路」,女性真勇敢。圣泰在回程上说:「二次大战,有所谓战争新娘,许多年轻英国女子和平之后结识盟军大兵,结婚怀孕待办妥证件往美国团聚,也是如今长途跋涉,有些得到完美生活,有些不幸,根本找不到所谓丈夫,沦落异乡十分落魄,各有各命运,可写成一本书。」「没想到马利亚也做过埠新娘,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年前有若干生意人把妻儿丢北美,自身回亚洲工作,我听过这个故事:一日,有个年轻妻子不小心处理油锅,引起厨房小火,她急召救火员,打开大门,与孩子蹲在地上哭,洋人消防员极速赶至,扶着他们,用粤语说:『唔使惊,唔使惊』。」「真是黑色笑话。」「原来紧急救护人员都学会几句关键语,由此可知不少妇孺独自在外国挣扎,这题目简直可以写一篇社会科论文。」夏雨回家,沐浴后换上睡衣正要休息,偏偏在CNN台重看著名的彼得森谋杀案,节目女主持人前职是主控官,用极其阴森语气低声叙述案情:年轻漂亮且怀孕足月的妻子突告失踪,疑犯是英俊丈夫,因找不到遗体,无法起诉。终于,数月之后,海边冲上两具遗体,这时警方掌握充分证据,逮捕该男子。受害人母亲出庭作证,声音低微,但越来越高声,告诉庭内诸君,棺木内只有女儿骸骨,拥抱着胎儿,她外孙……全庭哭泣。夏雨毛骨悚然,连忙熄灯睡觉。半夜,她满身汗惊醒:马利亚!再也睡不着,周末,她索性早起到菜市场。挑了若干碧绿新鲜菜蔬及游水鱼虾蟹,精神略佳。经过街角,忽然看到一间小教堂。奇怪,教堂怎么会在这种嘈吵热闹之处?她站门口探视。呵是天主堂,一般人都认为天主堂宏伟华丽似圣彼得大教堂,至少也应位在高贵半山,唯我独尊。但这间小教堂也十分雅致,一群十一二岁男孩正练唱圣诗。他们天使般声音唱吟《圣母颂》:Ave Maria, gratia plena Maria, gratia plena Maria, gratia plena。头一句就像是信徒长长叹息与盼望,许多非教徒都说,一听到Ave Maria便泪盈于睫,像是满怀苦楚心事终于得到聆听对象,而今日世上,谁不是在捱苦日子?夏雨突觉悲痛,她对枯燥生活的失望,她感情上诸般不如意,她为着工作忍受的委屈,全部涌上心头,她站在小教堂门口流泪。一个神职人员看到她,示意她进内。夏雨却轻轻退出,她听到孩子们唱出:Et benedictus fructus ventris Ventris tui, Jesus Ave Maria。夏雨抹去泪水,回家做烹饪。没想到程乡在楼下等她。他买了鲜花水果。夏雨忽然高兴。回到厨房,她先做蟹壳蒸蛋,七手八脚,不是掉了锅盖就是忘记葱姜,却嘻嘻笑不着急,看在程乡眼中,不知多可爱。夏雨随口问:「周子文没缠住你?」「子文知我要缠住你。」夏雨微笑。她教程乡,把石榴大力摔到地下,丢松石榴子,才切开让子落下,那不必一粒粒剥。吃饱饱,半躺着聊天,整天没出去,也得愉快。程乡心想,小夫妻生活就该如此。夏雨想法完全不一样,她对自己说:没有意思进一步发展,就不要再浪费别人的时间了,这样一直吃吃喝喝聊天到什么时候呢,她仍然没有扑到他身上压住他的意愿。周一,上班,各人忙得手舞足蹈,所以这几年谁也胖不起来,一些光坐麻将枱的胖太太们会揶揄她们为漂亮饿死也不吃,却从来不公道讲一句:自力更生辛苦呵。翩达有点鬼祟,拉住夏雨。「干什么?」翩达说:「有话要讲。」像她那样标致的女子,不外两宗心事:为什么不升职,与为什么他不爱我。「公抑或私?」「私事。」难怪面有难色,她不想管闲事。「我未必帮到你。」「你今夜可否陪我到一个叫香格里拉的地方?」「请问那是个什么去处?」「艳舞酒吧。」夏雨纳罕,「你有什么毛病?」翩达声音越来越低:「我怀疑每个星期一,我男友都到该处观光。」「噫。」「他瞒着我,只说每周一晚去练壁球,我越看越不像,又在他袋里找到这个。」翩达出示一盒火柴,上面印着「香格里拉」,以及一个裸女的黑色剪影。夏雨看到不出声。翩达说:「我知道你要说『疑人勿用,用人勿疑』,以及,『追索那么多真相无益』,还有,『世上除却女人就是男人,速挑选另一个』……」夏雨耸肩,「你都说了,毋须愚见。」「但是我还是好奇。」「好奇杀死猫。」「亲眼看见会死心。」这时翩达用手拉着夏雨衫角,似恳求一粒糖的孩子。「只此一回。」翩达松口气,把男友资料交夏雨。信封里有年轻男子近照,沙士坚西装笔挺,略嫌窄身,一看就知道是汤福特作品,这男子爱时髦喜炫耀,一切走在尖端,他叫彼得。比起这名彼得,程乡可算是一颗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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