炫舞时代男生衣服搭配男生功德无量女生什么衣服

张贵彬作品选&&&作者:张贵彬
扫地工(短篇小说)
  春草,是一个不被人待见的女人。不要说在五百多号人的车间里,没有谁会拿正眼瞧她,就是家里人,也是男人不疼,公婆不爱。
  眼小,鼻塌,老妈妈嘴,更无“一白遮百丑”的白。按说,女人的一张脸长到这份儿上,若有个好身材还能弥补一下,她却偏偏一意孤行地把身子向小薄儿里长,单散,扑闪不开,就像蒸馒头,由于酵母后劲不足,发到一半便截住,最后出笼的是一锅粘窝窝。
  都说,春草长得不但对不起大家,连自己的名字都对不住哩!
  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她不会干活儿。作为一名纺织厂的修布工,要会修五十多种疵点。可她工作五年了,会修的疵点掰着十个手指头就能数过来。
  漏修是常事,不漏才不正常。有时,一个轮班的质量指标,被她漏得稀里哗啦。修布班的姊妹们,一看见轮班长大酸梨扯着高八度的嗓子喊春草,然后像押着犯人样走出车间,大家就知道,这个月的“二次分配”,一准儿在这位天使大姐的帮助下泡汤了。
  指标是拿钱的硬杠杠,关联着每个人的效益工资。上班不挣钱,大家来干吗了!
  在春草身上,大酸梨不是不做工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有过,疾风暴雨声色俱厉有过,爆粗口,扣工资,甚至下岗也有过。软的硬的,十八般武艺都亮过,就差杀人不过头点地了,可春草仍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仿佛十锥子都扎不出一滴血性来,愣是见不到一丝转好的活泛气儿。
  不是不想干好,天生不是修布的料儿。都这么认为。可她能干吗呢?把全车间的岗位打着灯笼捋一捋,也未必能找出一个适合她干的活儿。让她坐办公室?她没那学历。让她搞管理?她没那能力。让她拉布、打包干男工的活儿,她没那力气。
  长得就像个受气包。姊妹们稍不如意,就说“晦气”,旁敲侧击,指桑骂槐,那话小刀子样钻心,仿佛一辈子的不如意,都是春草造成的。这时,大家看春草,她正把脸埋在布里,就那样干巴巴地听着,无奈,也无助。
  像瘟神样嫌弃她。班中餐,姊妹们七个一群,八个一伙,聚在一起用餐,顺便相互尝尝各自的饭菜。唯独春草像个外来户,孤零零地躲在角落里。谁也不知她吃得啥。
  某天,大酸梨又叫走春草。这次大家感到蹊跷,她往常恨铁不成钢的冷脸子,好像化了冰的布帘子,带着如释重负的软和样。一边走,一边还牵起春草的手,咬着耳朵说什么。唰的一下,全轮班一百多双眼睛都从穿针引线的坯布上跳起来,贼溜溜地把她俩罩住,直到她们在车间主任李闯的门口,谜样地一闪。
  春草不修布了,专司扫地。
  修布班的姊妹们一片欢呼雀跃,大家的兴奋劲儿,就差敲鼓打锣放鞭炮。终于扔掉了这么个烫手山芋,谁不高兴呢?
  其实,对双方都是解脱,春草也是。一个修布女工就该天经地义地修布,可她却不能,一个不能修布的女工,这么多年,遭受的白眼,挨过的骂,饱经的羞辱,若摊开,足够把车间的地面铺三遍。
  仿佛一切,都阴雨连绵地翻过去了。
  早晨,阳光斜斜地铺进车间,犹如白坯布上裹了一层金粉。春草用笤帚向地面一扫,它们就精灵古怪地乱跳起来。春草渐渐迷上了扫地,它单纯,简洁,没有是非,更没有枝枝蔓蔓的瓜葛。
  满眼里,只有洁净的地面。一把扫帚,从犄角旮旯开始,穿过运输通道,又从车弄、放布垫板、落布车、修布桌和一群不情愿抬起的脚下穿过,直至她清扫的网,水样漫过车间的所有地面,在墙壁的一隅捞起一堆粉尘、花毛和不堪入目的生活垃圾。
  女人扎堆的地方,垃圾里什么都有,常有修布用的小剪刀、镊子、针、纱穗,还有纽扣、避孕药片、半拉火烧,还偶有硬币和面额不大的纸币,有时,还有成串的钥匙,甚至银光闪闪的耳钉。
  车间里,从此多了一张招领启事的牌子,姊妹们丢失的物件,经常会失而复得,可是她们却从不对春草说一声谢谢。
  春草不在意这些,她感激还来不及呢!倒不是感激这群姊妹,而是感激扫地这份差事。过去,由于产量低,漏修多,除去产量减的,质量扣的,到手的钱也就大家平均工资的一半。而现在,她拿大家工资的平均数,旱涝保丰收。
  更好的是上常白班。不像从前三班三运转,黑白颠倒,连着几个夜班下来,脸色熬得蜡黄,七分像人,三分像鬼。现在好了,不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还有双休日。掐着点儿上下班,能买菜,烧饭,接送孩子,拾掇房间,还可以让男人整夜整夜地搂着睡觉,他想要就要,由着他在自己并不丰腴的身子上快活,这样,他就会少吊脸子、发邪劲儿。
  不这样,一个逆来顺受的女人还能怎样?
  全车间,甚至全厂就这么个扫地的,像个新生事物。春草常想:一辈子就这样多好!一个人的世界里,没有灰尘,永远都是水净的地面;一把扫帚,日复一日,有劳碌和汗水,也有收获的自足和快乐。
  可不久,却发生了大变故。公司随着技改项目的完成,织机实现了百分之百无梭化。先进织机效率高,布面疵点少,修布作为织布的下家,再也不需要那样多的修布工。而织布扩张又大量需要人。
  有五分之二的人,就是修布车间的五百人中,要有二百人面临分流,转岗。这不亚于平地惊雷、晴天霹雳。
  到处是思想的动荡和混乱,每个人都不想被分流。从入厂就修布,过了年轻的好时候,现在半老徐娘,却让我们到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丢掉修布手艺武功全废,然后重打锣鼓另开张,从头学起,怎么想的?打死也不干!
  有人暗中扒关系托门路,直接的就扒车间主任李闯的门,扒不上门的,就朋友托朋友,间接扒窗户。还有更厉害的,亲戚托亲戚,关系走到市领导那里,然后拐弯抹角,再迂回到集团老总,直至最终走到李闯的门子上。
  李闯成了众矢之的。她无意中触动了一张隐形的社会网,铺天盖地,密不透风。一夜之间,她平添了那么多领导、亲戚和朋友!接不完的电话,除了“递话”,就是“说情”,把她躁得喘不过气来。
  撕不开拽不烂的国企啊!仅仅二百人的转岗分流,几乎就搅动了全市上下的神经,还整天吵吵着搞深度改革?做他娘的梦去吧!
  牢骚发过了,娘骂完了,这道坎儿还得接着过。最后,李闯把心一横,拿出当年红卫兵头头造反的架势:老娘这次六亲不认!就以全年产质量统计为准,后二百名转岗分流,公开透明,天王老子说都不行!
  公示栏上,很快就张贴出一张榜。一年的产质量统计历历在目,排名先后明明白白,转岗分流名单清清楚楚。姊妹们看了,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发牢骚、说怪话,有的破口大骂。走的,留的,心里都不是滋味。
  公司与车间达成统一意见:分流人员须十天内到新岗位报到,否则按下岗处理,过期不候!第一天仍有一百人赖着不走,第五天还有三十人不走,第七天还有三人不走,第十天,就没有一个人赖着不走了。
  榜上没有春草的名字,她佯装着扫地偷看了好几回。或许她被遗漏了,或许她本来就不在分流之列。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到肚里。就依旧扫地,只是比以前更卖力!
  车间办公室的楼梯、扶手,走廊、推拉窗,办公室的地面,这些原不归春草负责。现在,她也主动清洁。全办公室的人都能看见,春草风尘仆仆的瘦小身影,是如何把一大袋子锯沫摊在走廊的地板上,然后用脚尖搓着笤帚,蚂蚁啃骨头似的,把多年的积垢和油斑擦净,还原出最初的光洁和明亮。
  办公室的人都夸春草好,说车间主任会用人。李闯听了很受用,眯一眯眼,好像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事。
  春草也不是没有眼力劲儿,忙里偷闲,也帮着各办公室去打开水,开水要到楼上的水车里去接。有时,把开水打回来,就顺手给几个空杯子倒上。一次,团支书与临时帮忙的一名修机工正在写板报,并排放着俩杯子,春草只给团支书的杯子添了水,却没有理会修机工的杯子。仿佛一种伤害,修机工见人就说:今后谁再说春草愚我和谁急!她比谁都精,比谁都势利!
  修布车间的压力越来越大。随着前边织机的逐步开齐,下机量打着滚地增加。李闯意识到自己失策了,又想一想分流的那二百人,把肠子都悔青了。这不是自己日弄自己吗?当时,光想着顾全大局了,也没藏着掖着留个后手儿,现在轮到自己作难了!
  现场的待存布越积越多,这意味着当天消化不掉当天下机量。时间久了,整个车间的生产就有崩盘的危险。就像蓄水池,进水量大大超过了排水量,水位每日剧增,直至漫过了警戒线。
  李闯压下所有病假条,拿出非常时期的一股子狠劲儿。一方面发动修布工加班加点。一方面组织办公室人员,凡修过布的都去一线修布。连歇产假的修布工,只要不是正剖腹产坐月子,就召回来。
  断断续续地有人坐在办公室里哭眼抹泪,说身体吃不消了,软磨硬泡地请求休班,都被李闯顶回去了。
  又有三五成群的人,接二连三地找到办公室,一哭二闹三上吊,言辞凿凿一大堆,最终意思只一个:工资低。李闯说,你们这叫趁人之危,关键时候掉链子,想给我这个车间主任难看,要工资也不看时候!
  领头的说,主任呀,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不支持你工作,能白天黑夜地在车间里连轴转吗?赶上走货急,中班、夜班打通宵,一闷气就十多个小时啊!拼死拼活一个月,有时候工资还不如春草这么个扫地的!全车间谁不知道,她干吗吗不行,是主任你照顾她才扫了地,怎么着?我们这些受大累的比不上受照顾的?再说,春草的工资不是从我们身上扒下来的吗?
  李闯说,好,说得好,既然你们要比春草,那我就说个明白。我问一句,你们凭良心说,咱车间的现场与过去比咋样?
  大家不知主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贸然表态。李闯看大家不言语,就接着说:让我说,那是天上地上的区别。过去搞卫生,你们是各扫门前雪,可谁拿着当回事儿了?那花毛多的,跺一脚都能把脚脖子埋了,“门前雪”没见少,企管办的扣分单子倒像腊月的雪片子。一张单子就是一把钱呀,就这么眼睁睁地从工资总额里流走了。
  李闯越说声音越高:清洁里不仅有实惠,还有一个车间的脸面。公司老总引着市领导来视察,这就是全公司的脸;市领导引着省领导来视察,这就是全市的脸。省领导领着中央领导来视察,这就是全省的脸。娘们懂个啥?现场清洁我强调过多少遍,你们谁真正拿着当壶醋?
  她直眉瞪眼地看着每张脸,停了一下,咂摸一下说过的话,感觉挺提气。就接着说:自从春草扫上地,车间的干净我不说,连年的现场管理优秀单位我不说,让你们轻省了我不说,我要说的是现场扣分少了一大截,她每月为车间留住的钱,足够给自己开八次工资!你们每个人的“二次分配”里,都有春草“扫来”的钱!这事儿,我没给你们讲过,难不成车间里是点事儿,我还要满世界里吆喝去吗?别以为我是活菩萨,见谁照顾谁,车间不是慈善堂,都是凭本事吃饭!
  领头的还想梗梗着脖子辩几句,旁边的人直使眼色,暗地里还有拽袖子、碰腿的,都泄了气。工资没找成,反而碰了一鼻子灰,大家就怏怏地走了。
  春草依旧扫地,对此一无所知。
  李闯跟头骨碌地爬过几道坎儿,好事儿说来就来了。
  先是修布车间被评为现场管理样板车间,李闯表彰会上披红挂彩,手捧金杯,脸上多年的褶子都灿灿发光。
  会后,公司老总又专门留下李闯,说,本月中旬就在你车间召开现场会,为公司下一步的5S(国外流行的一种现场管理模式)认证造势。现场会规格高、规模大,邀请了市主要领导和众多兄弟单位,到时,一听你车间的经验介绍,二看你车间的现场管理。这是政治任务,务必高度重视,精心准备,给公司争光添彩儿。
  李闯听了直冒汗,既兴奋又害怕,心怦怦跳得欢实。自己干了十几年主任,还没接过这么大活儿!
  时间紧、任务重,说干就干!先开职工动员会提要求:我不管你们平时身边有多滥,那几天,你们布垛要摞成豆腐块,修布桌要调成一条线,着装齐整要统一,一站一立有精神,有问有答讲礼仪,别叽叽嘎嘎没个女人样!
  又联系基建部门,修门窗,换玻璃,粉刷墙壁,油漆地面,处处焕然一新,就差张灯结彩了。
  然后坚壁清野,车间里,附房里,办公室里,可有可无的物件一律清理掉,做到物品摆放有序,美观,清洁做到无死角。
  最忙的还是春草,她楼下楼下地做清洁,一会儿车间,一会儿附房,又是墙,又是玻璃,自己扛着几袋子锯沫,撒了搓,搓了扫,扫了再撒,撒了再扫,灰头土脸的,活脱脱的泥巴猴。
  李闯不放心,提前请公司老总来看。老总走了几趟,手指头在一处设备上抹了一下,没发现粉尘,走到楼梯扶手上,又抹了一手指头,没有发现灰尘,就说,清洁卫生很过硬,只是,有关设施还要注意外在美观!
  得到领导的基本肯定,李闯心放下一半。又赶紧对老总的意见做了落实。
  现场会说到就到了。
  这天早晨,李闯还絮絮叨叨地嘱咐春草,车间的垃圾桶要清空,各样垃圾务必分门别类。说完这些,她又到车间里走一遭,看看水镜地面,瞧瞧洁净机台,再瞅瞅整齐划一的修布区,顺带着给一名女工,拽了拽褶皱的胸前大襟。感觉人、机、物三者,拼凑得无懈可击。心里看着清爽,美气,对即将开始的报告也有了底气。
  报告是车间的团支书整合了集体智慧的结果。他搜肠刮肚,挑灯夜战,几易其稿,又找了专职政工人员润色,最后报经公司老总批准,才算定稿。李闯对着镜子练了几遍,做足了铺垫,直至状态调整到最佳。
  她不怵头作报告。自己也说,想当年红卫兵大串联,老娘我天安门前受过毛主席接见,知道什么叫人山人海吗?那样的大阵势都见过,还怕这么一小撮撮人?
  人越多越精神!面对台下的一大片人,李闯看清了前排就座的市领导和公司的头头脑脑们,瞬间就红卫兵还魂了!这报告做的,讲道理,举重若轻,深入浅出;举例子,生动鲜活,妙趣横生,现场互动性强。给人的整体印象是:现场管理标准高,执行力强,监督考核人性化,有着内秀外美的文化软实力。
  成功了!迎着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走下来,从公司老总脸上溢满的光彩,从市领导老远就伸过来的热手,她感觉到成功了!李闯想:就是立马死掉也值过!
  好事成双!更大的好事还等着李闯。一个月后,她被突击提拔为公司副总,分管企业文化、政工、安全保卫和企业管理,迫在眉睫的任务就是年底拿下5S管理认证。
  接到这一纸任命,就像做梦。自己心中多年来蠢蠢欲动的那个念想,就这么成真了。她把自己在修布车间的心路历程盘点一遍,没想到,在眼前浮现最多的身影和面孔,不是对面与自己明争暗斗的副主任郑丽,不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左膀右臂,不是职工中的“刁民”……,这些都不是,竟是扫地的春草!
  李闯高升了,副主任郑丽继任一把手,团支书写报告立了功,调任政工部宣传科长。
  该升的都升了,春草依旧扫地。不过很快她也有了好消息:李闯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在各车间增设了一名扫地的,人力资源部定编、定岗、备案,公司从此诞生了一个新工种,叫“扫地工”。春草不再被称为“扫地的”,而是名正言顺的“扫地工”了!
  又有人看着春草眼红,一见遮风挡雨的李闯走了,就拐弯抹角地托关系拱春草的岗位,钱点给郑丽一大把,明明白白地说要干春草的活儿。
  郑丽没接,不是她胆小,是此时她总想着李闯作报告时的光彩劲儿。说什么也不能把“现场管理样板车间”的牌子砸了!春草是块宝,自己还很年轻……
  春草一无所知,依旧扫地。也是,她除了扫地,还能干啥?还能知道个啥?!
惊吓(短篇小说)
  小马出事的消息,一上班就在办公室里传开了。
  李葛从楼下打热水上来,一手一只暖瓶,气还没喘匀和就说:“是昨天下午的事儿,‘马蛋儿’喝完酒从开发区回来,摩托车一下东风路的‘文革桥’就杵到中间隔离栏上,头正扎到隔离栏的水泥墩上,哎,白的红的一片……人看不得了!”
  方羽停下手里正被自己挥舞得披头散发的拖把,一脚湿、一脚干地看着李葛。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张脸,是小马那张玩世不恭、三句话就把人逗乐的脸。他想:“马蛋儿”这个活宝,这一次把玩笑开大了!
  这时,雨虹正抱着一摞申报表站在门口,她从99厂房赶过来找车间主任签字。显然,她已听说了这事儿,一脸的异样,是女人所熟知的非亲人遭遇不测时,惯有的那种惊悸和痛惜。
  三个人站在门口,被同一种情绪压着,你看我,我看你,沉默了好一会儿,觉着气氛有些压抑和难耐。
  雨虹说:“李葛,你马弟这一走,就再也没有人同你斗嘴了。”李葛正想逗她,便说:“我听说遭遇意外的人,还会时不时地回来,尤其喜欢生前常去的地方,主要是舍不下熟人。你99厂房的办公室也是‘马蛋’常去的地方,你俩又熟,这几天,你小心他回来找你!”
  “你就爱吓唬人!”雨虹一面回击他,一面抽身向主任办公室走,三步之外又丢下一句:“就是回来,也该先找上你,还轮不上我。”
  李葛没心没肺地笑了。方羽皱了皱眉,挥起拖把,继续拖地。
  出殡这天,办公室的人都去了。虽说,小马只是车间的一名修机工,但他入厂早,善交际,讲义气,人情随往,与大家有着割不断的情分。
  雨虹夹在李葛和方羽之间,三个人相跟着步入殡仪厅。她不敢看小马的头和脸,此前,她已无数次把一张熟悉的脸想象得惨不忍睹,一想,心就发颤。
  鞠完躬,她只是虚瞟了一下遗体的轮廓,感觉到一种悲怆。小马瘦小的身板仿佛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或是一张被碾过的纸,孤苦无依地躺在那里。一顶黑呢绒的帽子盖住脑袋和多半边脸,她想看又不敢看。一时想起往昔他那些零零碎碎的好处,就流下泪来。
  绕场走的时候,她还是想看一看那张脸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儿。这时,她正好绕到遗体的另一侧,这个角度和位置,让她看清了他残破的半边脸。霎时,她的身子战栗了一下,被袭身的惊恐钉住。嘴张了张,也不知自己是不是
“啊”了一声。要不是方羽在身后推她,她还怔怔地站在那里。
  办公室的人,不断有人说晚上梦见小马,梦里,他身子骨还是那样单薄,一张黄白的小脸依然挤眉弄眼的样子。最邪乎的是车间主任老柳,他平时最讨厌小马,没少在劳动纪律上“修理”他。他梦见小马躺在灵堂上,他领着车间的人去吊唁,鞠躬时,小马突然坐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柳主任你可来了!”就吓醒了,发现自己一身冷汗,居然也是坐在床上。
  其实,受刺激最大的还是雨虹,她几乎两顿饭没正经吃东西,一吃就想吐。生理上的反应还是小事,要命的是她几乎不敢去上班,一走进99厂房那片空寂的附房,头皮就发木。仿佛小马就躲在狭长的走廊尽头或楼梯拐角处,突然窜出来,大喊一声“虹姐”。
  事实上,小马生前也经常玩这样的恶作剧,形同游戏。修机工的工作本来就松散,活动范围又大,他没事就到她办公室里磨时间。雨虹一边摆弄那些统计数字,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听他扯闲篇,听到风趣可笑处,禁不住笑几声。一天难得有这样几声笑,整座附房二楼,每天除了定点有人上来领一次机物料,鲜有人来。
  如今,雨虹坐在办公室里,再也无法气定神闲。往常,伴着楼下“咣当”的一声门响,接着就会听见上楼的脚步声,如果再伴着几声口哨或自言自语的絮叨,那一准是小马来了。
  可是现在,一听到楼下的门响,她就高度紧张。如果门响过之后,紧接着上来人,她悬着的心会慢慢放下。如果门响过之后,好久不见人来,她的心就一直揪着,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仿佛看见只有半边脸的小马,正无声地穿过低矮逼仄的走廊,飘然推开办公室虚掩的门……
  这样的臆想如影随形,不断扩充发挥,以至于她上下楼,开门,锁门,步步惊心,整个人几乎要疯掉了。
  一天早上,老柳把方羽叫到办公室,七分商量三分命令,说:“给你个艰巨的任务,你给雨虹帮帮忙呗!过去陪她一段日子,她被小马这个兔羔子吓着了。”方羽问:“被吓着了,还有这事!那得多长时间?”老柳说:“半月二十天的,她过去这阵乎你就回来!反正你搞宣传,在哪边写稿子也是写。”方羽想了想,觉着于公于私,都应该过去陪陪雨虹,就爽快地答应了。出门时,老柳又追到门口,暧昧地说:“雨虹可是咱车间的一朵花,你俩才子佳人,可别整出什么事儿来,到时候,我让你回来,你自己拔不出腿来可别怨我!”方羽就笑了,说:“领导,你正经些好不好?”嘴上虽这样说,脸上却有了莫名的烧灼感。想一想雨虹的那模样,还真有了点春心荡漾的感觉。
“什么?去给雨虹做伴!”李葛小眼睛鬼魅地眨了眨,似乎把流到嘴角的口水咽了回去,一张糙脸上摊开的全是坏笑。“兄弟,你可要经受住考验呀!”
  公司把一个车间分割成许多块,一块有一块的年代,每块都是公司规模扩张中的印证。雨虹的办公室在99厂房的东山附房上,面朝东方,抬头可以看见公司老总们豪华的办公楼。在远些的东北方向上,锯齿状的58厂房波浪样连成一片,与西面鳞次栉比的“新生代”比,仿佛一群气喘吁吁的老人。
  一扇厚重的铁门墙一样把阳光和天空挡在身后,推开门上的一扇小门,在潮湿的附房一层,有卫生间和热水器。再往里走,就可以看到一扇出入车间的门,它把喧嚣的织机轰鸣声封在车间里。除了工人交接班的点,一楼有人说话的声音和渗进来的机器噪音,几乎一整天,楼上楼下都出奇地寂静。
  沿着局促的楼梯走上去,是一条低矮狭长的走廊,左侧一间一间的附房都锁着,除了仓库就是闲置的房间,只有雨虹独门独户的办公室里有灯光和人气儿。
  从人多嘴杂的58厂房转到雨虹一个人的小天地,方羽有些忐忑。在方羽看来,雨虹的办公室怎么看都像一间闺房,干净、素雅、整洁之外,墙壁上挂的,桌子上的摆设,细微到每一件物品,都透着一个女人精致的心思和别样的情趣。最吸引方羽的是那些花草:芦荟、佛手、吊兰、万寿菊,这些素常的花草,都被雨虹侍弄得茎叶水灵,光鲜逼人。
  虽说参加工作十几年了,与一个女同事独处一室,还是第一次。坐在雨虹的对面,看着她把一杯泡好的绿茶递过来,又一叠声地说着“麻烦你”,难为情的样子仿佛是犯了错误的小丫头,心情就像热水中铺开身子的茶叶,很自然地就穿过了彼此的那一层生分。
  两人又捎带着把小马唏嘘叹惋了一回。后来,都觉着这个话题应该绕开,就说到另外的话题上。第一天,他们好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不停地说话,一停下来,俩人都在沉默里感觉着不自在。
  雨虹说自己喜欢养吊兰,栽种的新芽当年就能抽箭,开星碎的白花,米粒样大小,花谢了,就是团团簇簇的新芽,新生孩子样被吊在摇篮里荡来荡去。她的吊兰总是越养越多,每年的新芽她都舍不得扔掉,“一条生命呢!”就添盆,培土,一盆一盆地繁殖成一个大家族,家里和车间里放不下,就送人。
  她指着几盆吊兰给方羽看:“这几盆是今年种的,叶嫩,茎细;那一盆是前年种的,根壮,叶子宽大;在辈分上,这几盆应该管那一盆叫奶奶。”俨然一个成熟老道的花匠。
  天很热了。她把长发拢作一缕,在头顶上灵巧地绕了绕,瞬间挽作一个美人髻,露出一段白皙颀长的脖子。然后用手背擦了擦脸颊上的汗,说:“这房子不养人,冬热夏闷,夏天最遭罪。”
  方羽觉着雨虹的这个发型比刚才耐看,很配她的脸型、肤色和气质,他想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话到嘴边又觉着不妥,就咽了回去。说实话,与其他女性相比,方羽欣赏雨虹的沉静、内秀,以及生活之外的那点小浪漫。
  天气确实热了,中午的太阳开始有了毒辣的感觉,厂区内的花池里,大朵大朵的月季花,红的,粉的,白的,都懒洋洋地打瞌睡。
  接下来的几天里,两人世界的氛围,既不炽热又不寡淡,在彼此的接受和包容中,又泾渭分明地恪守着分寸。
  她摆弄她的数字,他写着他的文字。有时,各自干着手里的活儿,也拉家长里短。
  方羽说:“我儿子上幼儿园时,不在幼儿园好好吃饭,经常生病。为了改变他,每次交托费,我都把一叠钱让儿子看一看,才递进收费口。然后教训他:孩子,你上幼儿园,咱不白上,是要交钱的,这些钱可以买多少小乌龟和变形金刚呀!你不正经吃饭,那咱就亏大了,记住,在幼儿园里一定要多吃饭,多喝水,把咱的钱吃回来,喝回来。”
  “效果咋样呢?”雨虹感兴趣地问。
  “自那之后,老师反映,孩子在吃饭上果然有了起色。更让人高兴的是,孩子连着两个月没生病。”
  雨虹说:“果然见效了,你还真有办法!”
  方羽停了停,接着说:“但有一天,孩子还是病了,先是天天带着感冒药上幼儿园,仍不管用,一天早起竟发烧到39度,孩子迷迷糊糊的。我说,儿子,咱今天说吗也不上幼儿园了!……你猜孩子说什么?”
  雨虹急切地问:“孩子说什么?”
  “孩子说:爸,还是去吧,要不,今天咱又吃亏了!”
  雨虹笑起来,是那种抑制但又抑制不住的笑,直至伏在桌子上,笑出了眼泪。
  笑够了,说:“孩子童言无忌的时候就是好玩。再大些,就不听话了。”她用唇沾了沾水杯,接着说,“有一次我家三口去公园散步,老公要牵我的手,我调侃他说,你的手皮糙肉厚的有什么牵头,哪比得上儿子的手嫩嫩的牵着有感觉。来,儿子,让我牵着你的手。”
  “你儿子有么反应?”方羽问。
  雨虹说:“儿子并不理会我伸出的手,倔倔地走到前边去了。从那一刻起,我发现,十岁的儿子,已不再属于我这个妈妈的怀抱。”
  房间里弥漫着话语温馨的气息,他们,都在彼此的讲述和倾听里感动着。方羽觉着,雨虹正在从那一场惊吓里慢慢走出来。
  与雨虹相识多年,从二十几岁到三十几岁,仿佛这么多年在一起说过的话都没有这几天多。坐在雨虹的侧面,看着她凸凹有致的侧影,岁月并没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烙痕,略施粉黛,眉眼盈盈处,自有一番风情。但她从不卖弄,找惹,就那样沉静得像一泓潭,不见波澜。
  方羽甚至体恤起雨虹:一个人工作在近乎失语的环境里,终日面对一堆枯燥的统计数字,是如何保持了内心的充盈和自在。毋庸置疑,这样的人,对自己充满了烟雨一样朦胧的吸引。
  方羽觉得,任何人都有倾诉的需求,这种需求是家人无法承载的。就像自己一边写着报道、报告或各类计划,还偷公家的时间,写诗,但却从不希求从家人那里得到理解,不是没想过,而是失望太多。这与爱不爱没有关系,只与精神的层面有关。
  同事们更别提,大家都活在物质的壳子里,有谁会关心诗和写诗的人,不说你“脑子进水”就算好的。
  同事中,能抱以理解的可谓寥若晨星,而雨虹却是能给予欣赏的一个。
  半月一期的公司报,雨虹总会及时拿到手上,并在副刊的某个位置上找到方羽的诗。若当着方羽的面,会轻轻说一声:“写的真好!”便袅袅娜娜地走了。她从不评论,也不私下里与方羽交流。有时,方羽没有空写诗,时间久了,雨虹就打过来电话:“方羽,你最近没有写诗吗?”
  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看着自己,仿佛一线光束铺在晦明变化的湖面上。他不知这样一线光束是否洞穿了自己隐秘的内心,且一览无余。这样一想,就有一丝莫名的张皇。
  早晨一开办公室的门,热气袭人。风扇自打开就没停过。雨虹向水泥地板上每天都要洒很多水,随后拖干,整理桌椅,摆放物品,浇花。这时,方羽就去楼下打热水,若回来发现雨虹还在拖地,便接她手中的拖把,一开始,雨虹还与他生分,后来,就顺从他。他拖完地再去一楼卫生间刷拖把,再上来,就看见雨虹背对着门,半蹲半立地侍弄她那一溜墙的花草。
  此时,雨虹由于两臂抬着,紧身的短T恤纵上去,与低腰的水纱裤之间,露出一截子酥白的腰,白花花的,刺得方羽睁不开眼,他想把眼睛移开,却费了很大劲也没做到。
  “雨虹的腰身真好!”方羽在那里想入非非。想过了,就惴惴不安,这种无意地偷窥,让他有一种堕落感。
  他发现与雨虹在一起,自己还有过去的脸红和心跳,青春里,似乎还有一些没有燃烧殆尽的余烬。
  他不知雨虹是不是对此有所察觉,看上去没有,她依旧忙在自己的忙碌里,忙过了,就同方羽说闲话。她几乎已经走出了惊吓的阴霾。一个男人的到来,似乎调和了办公室里失衡的阴阳,让一种活泛的气氛,把一种积埋的枯寂排解到远处。
  房间里有缭绕的香,是一种女人的气息与花草之香的糅合,这让方羽沉浸其中。心静下来,思绪走远。
  雨虹坐得太久了,就起身在狭小的房间了踱步,扭一扭腰,把双手交织在脑后,枕一枕酸痛的脖颈,便显出无遮无拦的胸。
  此时,方羽的目光极力地回避着,迅速投向窗外。这个夏季,雨水如此勤谨,万物充满饱满的情欲。花池里的马齿苋捧出一地彩锦,合欢树挑着一簇簇火焰,正燃烧得炽烈。
  他就那样呆呆地想一会儿,然后收回心思,继续写他的诗。他甚至喜欢上了这种环境,氛围,以及或多或少的感官刺激。
  他把每一首诗的抒写,看作是一次灵魂的蜕皮,每一次,都能收获精神上的新生。
  有时,雨虹就站在他身后,看他如何把汉字排成诗意的断行,然后,专注地体会内中的思想和情感。彼此离得这样近,她的气息,幽兰一样,让他难以自持。她倾伏过来的身体,炭火样炽热,若即若离。
  下班前的半个小时,是雨虹换衣服的时间。大热天,穿了一天的衣服,湿漉漉地粘在身上,她要换上干净的衣服回家。房间里不方便,在雨虹的暗示下,方羽知趣地躲到黑暗的走廊里。走廊里非常寂静,隔着虚掩的门,他能听见雨虹窸窸窣窣的脱衣声。
  此时,方羽激荡的脑海里,满是涌动着的波浪,浪花一波一波的,抚摸着肌肤样的沙滩。
  连着下了几场雨,似乎还没下透,浓稠的云层蒸笼样罩着,空气能拧出水来。一个下午,天突然就从西北黑上来,黑得吓人,接着狂风扬起沙尘,黄沙漫天。外面不断传来“哐当”声,这是来不及关闭的门窗玻璃被刮碎的声音。一个写着“欢迎领导莅临指导”的木牌,在厂区大道上被风推搡得脚不沾地。原先,沿着排水沟一字矗立的塔松们,正被飓风捉弄得呼天抢地。
  雨虹和方羽,把自己紧紧地关在房间里。十年一遇的大风,如此令人心惊。房间里已经很暗了,便早早把灯打开。他们还没有从肆虐的风暴里回过神来,白亮硕大的雨点子就砸下来。外面的事物,很快就淹没在窗子上漫延的水渍里,显得朦胧且无助。风还是没有停下来,风声、雨声交织在一起,把整个世界都搅进一片动荡混乱的汪洋里。
  后来风就式微了,只剩下单调、匀称且后劲十足的雨声,没有丝毫减弱的样子。看看时间已近下班,雨虹和方羽都有些不安。他们分别与家人通了电话。一种急于回家的心情暂时被持续的雨势压住,俩人一言半语地说着闲话,也不知各自想到了什么。
  突然,房间里的灯灭了,他俩都被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整个厂区包括南面的生活区都漆黑一片。下雨停电是常事,不知是厂区内的线路故障还是电业局的问题。他们彼此坐在自己的黑暗里,循着对方的声音,嘀咕着。此时,回家的急切又被盼望来电的急切替代了。
  这时,方羽感受到了雨虹的惶恐,甚至都能听出她声音的颤抖。他猜想,她一定又联想到了小马。那样一幕幕场景,在这样的夜晚回放,内心是如何惊悚。这样一想,自己的心不由得也揪起来,但一想到可怜的雨虹,想到来此的责任,反而镇静了许多。他不停地跟她说话,把话题引向明亮温馨的一面。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隔着窗外的雨声,铃声显得格外清亮,仿佛给他们都壮了胆气。黑暗中,他俩都急着去拿电话,却彼此摸到了对方的手,雨虹急促地叫了一声,触电样把手抽了回去,随后,又歉意地笑出了声。
  还是方羽接起了电话,是老柳打来的,一听出方羽的声音,就说:“你们都还没走呀?雨太大了!你去一楼看看,看看进出99厂房的大铁门是否关紧,防止雨水倒灌车间。”
  方羽一连声地答应着,接着就听见黑暗中推椅子起身的声音。他一边摸着黑走向门口,一边对着雨虹坐着的位置说:“雨虹,你在这里坐着,我下去看看就上来。”摸到门口走廊时,他想安慰她一句:“别害怕!”但又觉着不妥,话一出口,这样的夜晚,别说她,就怕自己也怕起来。
  他无暇顾及雨虹的反应,就沿着走廊的墙,一步步摸到下楼的楼梯,又摸着栏杆,高一脚浅一脚地摸到一楼。外面的雨还在下,雨水的腥气从门缝里钻进来,到处都湿漉漉的。他推开铁门上的小门,把头探出去,借着水光,看到厂区水位离车间通道的地势还有距离,一颗心放下了。
  但还是感觉不踏实,他又把门槛样的挡雨板挂上,在把防汛备用的几个沙土袋子顶上,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时,他听见雨虹在楼上凄厉地叫了一声,是受到极度惊吓时所发出的那种尖叫。他被这样的叫声震得毛骨悚然,以至于他在最初的几秒里感觉是幻觉。但雨虹接下来仿佛被人追赶似的哭喊声提醒了他,他不顾一切地向楼上冲去,一边跑一边喊着雨虹的名字,中间不幸跌了一跤,但他立时撑起来,一跃就到了二楼的走廊。
  他几乎还没看清什么,雨虹就哭喊着冲向他,巨大的冲击力差点把他撞倒,她的整个身体旋风般躲进他的怀抱。“有东西!走廊里有东西!”她惊恐万状地说着,身体在他的双臂里颤抖成一只受惊的小兔。
  他连声说“别怕,别怕”,既安慰她,也为自己壮胆。“你看到什么了?”说出这话的时候,他都听出了自己发颤的声音。
  但他们还是感到了两个人的力量,相同的境遇和身体的拥抱,让他们在对恐惧的共同承载和反击里,很快找到了复苏的力量和勇气。
  雨虹慢慢松开紧箍住方羽的双手,他们彼此搀扶着摸向走廊中间的办公室,虽说心惊肉跳,但好奇心和两个人合成的勇气还是战胜了一切。
  黑暗中,走廊尽头有两道幽蓝的光,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一只宠物狗般的大猫逃也似的冲过来,“喵”的一声,从他俩身旁的一侧窜到楼下去了。
  两个人都长长地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彼此的身体还纠缠在一起,赶紧如梦初醒地分开了。刚才在慌乱中都被吓掉了魂,也不知道谁的手摸了谁的什么地方。
  他们都为此感到难为情,幸亏还没来电,谁也看不见谁的脸。但在黑暗里,他们又似乎分明看清了对方的表情。
  那场暴风骤雨的夏夜之后,方羽开始魂不守舍。深夜的床上,他一闭上眼,雨虹酥白的腰、高耸的胸、丰盈的臀就在眼前晃动,连同她身上那份淡淡的幽兰之香也复活了。那个雨夜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一幕惊心动魄的短剧,一个个细节被无数次回放,剪裁,定格,放大,并在联展里令他心旌摇荡。
  办公室里,他再也无法坦然对视雨虹清澈的眼睛,他心生芥蒂,一种晦暗的欲念攫住他,让他难以自拔。下班前,在走廊里等雨虹换衣服,隔着虚掩的门,听里面的窸窣声和雨虹轻微的声息,更是难以忍受。他感到一种身心的分离,这么多年,从小积累起来的信念,一直被传统和道德把持的身体,几乎就要遁脱掉羁绊的牢笼,朝着放荡的感官盛宴扑去了。这令他饱经折磨,并痛苦万分。有一种惊吓,仿佛鬼魅,在他守身如玉的情操上打开了一个裂口,正迅速滑向一种底线的边沿儿。
  可喜的是,雨虹的精神状态从此出奇地好起来。那个夜晚,似乎让她完成了一场人生洗礼,并获取了胆气和力量,让内心变得愈加成熟和强大。她变得愈加容光焕发,妖娆,光彩照人。——她已经彻底走出了小马之死带给她的那场惊吓。
  有一天,老柳打来电话,关切地询问雨虹的身心。雨虹一边说着“感谢领导”的客气话,一边看着方羽,眼神透着复杂的情感,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很显然,老柳是在催他回58厂房。他朝她点了下头,毅然决然地做出一个回去的手势。
  电话又转到方羽手上,还是老柳:“方羽,明天你就回来吧!雨虹已经好了。正好下周公司还要搞5S管理验收,你这个大手笔还要派大用场呢!”
  放下电话,彼此沉默着,房间里显得空荡。仿佛二十几天的相处都浓缩在此时的沉默里。
  雨虹先说话了:“感谢你过来照顾我这么长时间,……以后常来看我!”话语中透着伤感,好像方羽不是去58厂房,而是奔赴万水千山的远方。
  方羽说“会的”,似乎酝酿了一下情绪,接着又说“你那样优秀,聪明,对你来说,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他的声音那样轻,好像是贴在雨虹的耳朵上说出来。雨虹突然眼里就有了泪光,但她把头很快扭到一边,不让方羽看到。
  坐在58厂房的办公室里,一连几天,方羽总是呆呆地出神,神情恍惚,连一个办公室的李葛都看出来了。李葛问:“兄弟,你怎么总是发呆?别不是雨虹病好了,小马又把你吓病了吧?”
  方羽落寞地笑了,说:“嗯,我确实被惊吓了一下,不过我很快就能走出来。”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意识徘徊在别处,眼睛看着窗外。
  这句话,他是说给李葛的,又像是说给自己和另一个人的。
& &宋词男女(组诗)
  &宋朝的兄弟
  经书里养大的骨头,一心要君子坦荡
  要乘风,顺水,才为世出
  要锦绣至达,居于庙堂之高,忠君,忧民,兼济天下
  宋朝的兄弟,你们的梦经不起一场权谋的操弄
  书生的骨头太硬,需要相忘于江湖之远
  经年之后,就穷得只剩下独善的身了
  更多时间,你们是在仕途文弱的发配里行走
  朝着边远,蛮荒,不毛之地
  西风瘦马,客舟听雨,草色一青一黄,即天涯断肠
  兄弟,你们也有一支潦倒的笔啊
  如我,可依的诗歌。无眠的孤馆,望断的高楼
  如我,可以唱和的意象,一阕一阕,填下飘蓬的一生
  兄弟,我也在俗世的酒楼歌肆里浅吟低唱,花月春风
  也对着人生的半壁山河,挑灯看剑,梦里撒豆成兵
  如你们,一离开故土,就流落他乡
  兄弟,相隔千年,也不过一部宋词典雅的厚度
  你们爱过的女人,听过的曲子,我会一如既往地喜欢
  你们零落的行迹,我会用余生的沧桑去丈量
  经书熏染的骨头,不孤,必有邻
  如我,如我们这些亲近的兄弟,围着烟雨流水的江南
  在婉约与豪纵之间,依照词的样子风传
  &宋朝的女子
  所有关于水的想象,云鬓花颜
  停在你们硕长的袖和云色裁剪的罗裙上
  被玉树样的风一抹
  就是门外的小桥流水,或眼波秋水的一泓深潭
  水做的骨肉,有酥雨好听的嗓音和好看的腰身
  适宜遍植水湄上潋滟的曲儿
  落拓的词一扶,笙歌的坊间一传再传
  即是脂粉奢华,走到风雨残章的两宋
  你们敷朱粉,试梅妆,临晚镜
  念及解得风情的那人,浮生飘蓬,天涯羁旅
  然后,屏风半掩里,垂下帘栊
  多少心事,暗随流水化作一缕袅娜的沉香
  你们,是词中朦胧暗想的有我之境
  一部风雅的古典,尚留有你们演艺的温热
  一抹儿女情长的水韵
  从伊人之梦,走进一纸墨迹的词,流长不朽
  你们若回眸,我定是千年守候的那滴湿润
  乘一阕词的轻舟,一荡
  就泊进你们五音六律的曲儿,和断肠句的江南
  如你们,总是多情,伤离别。如男人,恋着的风尘
  &在岳飞仰天长啸的雄放上
  你烈火焚心的熔炉,要招募天下之铁百炼成钢
  八千里路锻打,每下敲击,都是精忠贯日
  仰天,必是满目重拾的破碎
  被扶不起的偏安一绊,即气冲霄汉,英雄长啸
  你把一块词牌,填上家国存亡,河山万里
  雄放如中流击水,澎湃如一条血染的大江
  翻唱千年,为汉字输血,壮骨,喊魂
  直至,与生俱来的忧患,养出须臾不离的清醒
  你若举翼,必有垂天的翅羽,可乘风扶摇直上
  若远引,必有嘹唳的鸣叫,流响成弥天的音阶
  你让一种无法撼动的魂魄,高过山岳的巍峨
  然后寸寸疆土,追亡逐北,席卷千军
  一杆神矛,必出自山野,要用淳朴尚武的民风开刃
  要贴着大地的律动,感知万物的气息
  要蘸着沥泉之水,在兵儒流长的源远上潜隐
  直至天下兴亡,磨砺出惊世的锋芒和修为的韧度
  从跪拜的母乳,把山河种进血肉,让一种背负
  驮起忠孝,家国,浩然大义感召日月
  世上最壮美的纹身
  恰如锦绣山河,在一个人的脊梁上图腾,流芳
  &在李煜望断的江南上
  所有被你踩疼的楼,带着南方木质的呻吟
  从小楼东风,西楼无语,相随到高楼独上
  直至,身在危楼的危里。子夜
  一滴零落的花雨,即是一声杜鹃啼血的哀鸣
  春天,所有融泻的江水,波声幽咽
  纵然东流浩荡,也不及你望断江南的愁苦
  堂前归燕,寻到旧时的画梁
  你却,再也回不到三千里月明的家国
  北方,是一处走不出的梧桐深院
  幽囚着两行南国客思的清泪
  你把满目山河,空念成一把剔骨的银钩
  历经千年的锈蚀,仍透着一袭断肠的霜寒
  就让所有贪欢的梦,载上花月春风的江南
  不要凤楼龙阁,雕栏玉砌
  只要一方烟柳画桥的水云之乡
  遍植一帖一帖的词,让它们朝着铅华淡淡里长
  一只披着金粉的蝶,脱胎于花间词的斜阳暮草
  在天上人间的遭际里再次羽化
  风流才艺,褪去玉树琼花的美饰
  漫越多少世纪,你让半壁江南洇湿了整部宋词
  &在柳永风情的长调上
  一滴风流的墨,从黄金榜薄凉的丝绸上滑落
  那声俗世深处的破碎
  被斟在秦楼一杯温存的酒里
  执手相视处,即是一支旖旎近情的新腔
  把泉涌的小令,开掘为舒缓的小河淌水
  步入市井的雅,低下去,用方言俚语说话
  从此烟火人间,在柳边深巷的一眼井里
  活成一脉口口风传的清流
  让手心的词慢下来,总是多情,伤离别
  隔着万重烟水,念两处风情
  轻拢慢捻里,一曲笙歌扇影的长调,飞絮漫天
  纷沓如一世割不断的情缘
  命当忌风,你功名的霜风和幽欢佳会的风月
  都是迎风流泪的沙尘
  大风扬起,就满目烟波,纵然楚天千里清秋
  依是尘念无处栖身的落叶
  平生事,全用来做了一卷才子词人的注脚
  白衣单薄啊!如你吟过的残月
  多少暖,都来自烟花流泻的明灿
  如她们,红巾翠袖,把你收葬在万千宠爱的墓园
  &在秦观的天涯羁旅上
  最先弥漫的是那团读书人皓首穷经的白雾
  绕指千年,足以闻达。抑或积毁销骨
  让你把叫“仕”的花,凋零在一羽断雁鸣叫的西风上
  逢春,已是空折的残枝
  一只手指向的边远,是你终将抵达的渺茫。孤馆春寒
  只剩下江南蛮荒里那声寂寥的叹息
  依着一管秃笔,蘸着半条命的墨
  在一阕红袂飘曳的词上填出飞红万点的愁苦
  偌大的江南,也只是流水环绕的一座孤村
  适宜在拘囿的梦里安放温软的怀思
  一根酥手擎香的灯芯,朦胧暗想里
  仅有的一线微茫,依稀燃成还活着的一口气儿
  抛开尘封的经书,只剩下婉约入骨的性灵了
  一婉,即春深,芳草连天,花开遍野。再婉,即情动
  罗带同心,锦袖啼痕。直至整座江南
  连同水做的女子,都被含在一粒汉字灵秀的婉里
  足迹所至,即是流徒的边界。转身,已是生死百年
  多少生僻之地,依旧盘坐一场消黯的词里
  每次诵念,都是隔山隔水的抵达
  一曲悲音,终至长成幽古深处珠玉的那葩
  &在李清照疏影风流的婉约上
  多少春恨,于你手植的梅上惊破
  斜阳,半壁家国,都在疏枝横斜的枝子上偏安
  南渡的泪水,一路式微
  直至,把前生的北方安放在江南最断人肠的细软里
  从眉头到心头,全是云水渺渺的身世浮沉
  捡尽天下梅枝,熬成手心九曲回绕的那团婉约
  酥手轻拢,即愁人千里,人比黄花
  硕长的袖,阆苑里一展,随为冰清,玉洁,易安体
  宋的香火,缭绕在关河冷落和料峭春寒之间
  淡酒相依的女子,以梅为骨
  纱窗孤月笛里三弄,香与韵漂在流水的曲儿上
  自成婉约里那抹传唱千年的疏影风流
  那根灵犀的琴弦,牵着江南愁绪千缕的烟雨
  点点滴滴,捻成矮檐下玉碎的珠光
  吹箫人去,事事休
  霜露一摊,即是帘卷西风的四迭阳关,萧萧华发
  余生断章,都暗结在一部《金石录》的孤命里
  多像失散的器物,书画,亡故的亲人
  珠玉之音依旧,落墨满纸清气
  一种时间的硬度,高过了一个王朝易碎的偷生
  &在辛弃疾拍遍的栏杆上
  你用过的典,还在霜风渗染的纸上,墨迹未干
  归雁叫一声,即力透纸背
  一帖心雄万夫的狂草,必写在山河破碎的版图上
  壮怀走笔,横竖都是气冲斗牛,披肝沥胆
  你拍栏的声音会落地生根,长成松竹的样子
  它们遍植在汉字最具气节的骨质里
  依着半壁江南的危楼,会迎风流泪
  直至万箭穿心,让一种拍打咆哮成江河
  江南,是你走不出去的宿命,如你吞咽的风雨
  如你割不断的沙场
  一场风雨,即是一场蚀骨的寒凉
  铁马冰河,夜夜入梦,回首,已是人世蹉跎
  从一粒芽尖上引燃,春恨,转瞬即是一川烟草
  像你,饮恨的啼鸟、残酒、斜阳,荒芜的余生
  多少次挑灯看剑,老成流水落花
  一瓣飘零,即是一根羞于临镜的白发
  别登山临水。每登亭台,必指摘河山,气吞万里
  浩然长风漫卷神州。一把指向北方的剑
  伴着时间的锈蚀,锋芒内化于毫端
  一种破碎,疼,终至活在汉字锦绣千年的地理上
  &在苏轼大江东去的豪放上
  笔头千字,胸中万卷,俯仰之间
  即是月涌水流的一条大江
  险滩处,必有风雷撞击的回响,急湍,猛浪
  一波一波,把人生此岸拍打出激荡的涛声
  前世,是岷峨之巅的雪,定高蹈,炫舞九天
  逢春,便消融成一脉清流
  从此,烟雨平生,沿着仕途的波路明明灭灭
  纵然浊浪排空,你依旧倾荡磊落,冰清玉洁
  那轮圆月,被你出浴的汉字一洗,即是千年
  多少绮思浪漫,将一份辉光的温暖,亲切,宽和
  银子样倾泻。天涯此时,滟滟随波
  直至,一种美好,在水乳的月色里找不到边界
  若挥毫泼墨,必丰腴跌宕,天真浩瀚
  如你,此生或宏大壮阔,或低徊细作
  倚着胸襟才气,把俗世悲欢,薄凉,风雨如晦
  一笔一笔,写成寒食帖上旷达千古的潇洒
  你的豪放,是孤鸿,乘风万里的远引
  是悬泉飞瀑,一泻汪洋的酣畅
  是山鸣谷应,大漠长烟,天风海雨
  是不舍昼夜的大江雄魂里最撼心魄的惊涛拍岸
  &在陆游关河万里的孤梦上
  卧榻看山,横林待鹤,松柏修竹掩不住家国之哀
  你让整座孤村为残缺的河山招魂
  金戈铁马,夜阑入梦
  萧萧秋声里,满是羽箭雕弓,边城鼓角,烽火高台
  把一腔壮怀洒向大江南北,纵然半世飘然散作碎片
  片片,也要关山万里,江表豪气
  也要空念着满目山河,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
  枕戈待旦里,望穿重重烟水
  让一树梅守着行路难的断桥,寂寞似满头落雪
  花开一束,即是一处英雄失路的暗伤
  让虬枝苍劲,溯流,临风,蜷曲之间
  香与韵,随成江南弱风里那抹顿挫的铿锵
  一阙离合,被你填在世情那面薄凉的墙上
  侠骨柔情,化作簪钗拆分的悲音
  如你,山河破碎,零落成泥,必凄风,苦雨
  饮恨锥心。一滴泪,挂在半壁江南的腮上,莹润千年
  一面鉴湖,卧在山阴低处,潜行日月,吞吐星汉
  霜风惨烈,仍不改旧时的波影
  多少平戎策,在一湖镜泊深处暗流汹涌
  直至家国之重,溅成流水的汉字里刚柔兼济的波纹
& & 青田石雕(组诗)
  你总是先于今世,在时间幽眇的深处等我
  等我匠心的斧凿,在红尘的寻觅里
  从一次惊心的邂逅开始,燃亮彼此倾情的灯盏
  我要流水一样的情思,化作绕指的玲珑剔透
  在一方七彩石上,花开,遍野。让它
  跨上神思浮游的骏马,抵达梦境蓝远的边界
  我要剥出你岁月遮蔽的风华,容颜,酥肌
  声声刻刀的倾诉,踩着碎屑纷纭的香径
  让造化之手,一次次叩启天工开物的门扉
  你定会穿越天地的浩繁,用惊艳一瞥
  在我乱花迷离的幽谷里荡起金玉之声
  荡起飞瀑,湍流,和万象光影里的轻舟飞渡
  让花鸟虫鱼的繁奢,山川草木的丰荣
  让古朴的民风,传说,图腾,祥瑞
  都在我江河汹涌的吟哦上,渊源,流长
  我要用雕镂的日月,唤醒你亘古沉睡的性灵
  让你风尘积埋的光华,沿着美的极致行走
  直至你,活成我最不易朽腐的那部分
  一枚补天的遗石,从不抱怨命途的蹉跌
  从不避惧天上人间的埋没和遗忘
  怀抱绚烂的纹理和金玉的材质
  在时光淹留的低处,听任内心的丝弦响成大地的诵念
  多少尘世的繁华,已从淡然自持的身畔滑落
  多少菲薄的霜雪,已重重倾覆蒙尘的容颜
  多少无常的际遇,让我饱经烈火焚心的挤压、撕扯
  可我依然在天老地荒的封冻里,遍植柔梦的飞花
  从千锤万凿的受难开始,让我看清生命的轮廓
  伴着一次次割裂的疼痛,神工造化之手依势,因色
  让我渐趋感知身心度化的精微,美妙,通灵
  直至一只器物,承载起天地的敦厚和万物的生息
  旷古绝世的风华,必来自亿万年的蓄养
  数千年的雕镂,才有了我惊世骇俗的工巧、端雅
  我把一袭远涉重洋的芬芳披在身上
  被举世的风一吹,就是石雕上炫舞的青田
  &林如奎·《高粱》
  让节气的图腾从一方封门冻上醒来
  亿万年冰雪冷凝,亦会消融
  自尘世的低处捧出汹涌的暖意
  一腔稼穑情怀,只属于五彩石的沃土
  适宜种植五谷,野趣,四季农事
  种植金黄的风暴和土地的庆典
  雕刀上开花的艺,就是宽广的农具
  有驰骋的辽阔和耕播的细软
  有万物内化于心的容纳和倾吐
  此时,春华秋实的分量和十足的成色
  你让它都落在一丛高粱埋首的穗上
  用盈实的籽粒说出红红火火的好年月
  说出祈祷,富足的谦垂,感恩的美善
  说出痴心霜华和丰硕的惠赠
  说出一种情结枝繁叶茂的长势
  放在哪里,都是一方流动的长天阔土
  一卷富丽的画,一篇凝固的秋色赋
  一件从烟火民间登上庙堂之高的宝器
  &倪东方·《花好月圆》
  那轮皓月,从一条河的源头升起
  沐浴着冰清玉洁的汉字
  几千年玉壶光转,就是美轮美奂的婵娟
  心怀大美的人,必有万顷月华
  有终身仰望的明光和澄澈的奔赴
  有遍地弄舞的清影和水乳的梦境
  让皎皎月轮,载上天地邀约,圆满
  朝着尘世的琼楼玉宇飞升
  直至,挂在万类苍生栖身的花枝上
  花就红了,月就圆了。茎叶滴翠
  新绿爬满春山。百鸟欢歌
  蘸着流水,淌成花枝乱颤的小溪
  多少春心还含苞,娇羞,打坐
  口含馨香,满目清辉里花月静好
  一枝一叶,就走到了世间的至境
& & 我们(组诗)
  请原谅我总是走神,跑偏
  总是离题万里
  白日梦里忘记你们的存在
  请原谅我总把一片干净的时间
  一份痴心,偏执,自私
  寄生在你们流水线的黑白颠倒上
  请原谅我一旦离开飞扬的粉尘
  堆积的花毛和震彻耳鼓的轰鸣
  就忘记了现实沉重的一面
  你们始终在我轻飘的诗歌之外
  用一条车弄的长度
  从妙龄花季走到疾病缠身的秋
  你们始终在生活爬坡的路上
  经纬人生一路走低,直至
  化作千人纱万人布上的一滴微利
  粗陋的硬茧,从指尖泛到臂弯
  蚀骨的倦,穿过扭曲变形的脊椎
  把贫血的生活写到苍白的脸上
  可你们也曾纤指酥手,婷婷静美
  如我朦胧暗想的恋人
  如我倾心的草木,金石,山川
  我知,你们也曾钟情过这方天地
  就像你们爱着的手艺
  人生姿影,总能划出腾升的轨迹
  在太多伪饰和谎言之后
  我们都懂得了破碎
  现实,实在的只有一叠薪金了
  衰败,是一种慢性发作的毒
  我们喝着同样的苦水饮鸩止渴
  你们选择了麻木,我选择了沉默
  我总是退避,让一种隐形
  在你们的视线之外
  潜滋暗长
  在同一矮檐下偷生
  你们深埋的头有多低
  我就有多疼的灼伤
  谎花,总在赶往春天的路上
  招蜂,引蝶,招摇一时
  直至未修正果,先已死去
  假如历史可以典当
  昨日荣光,便是壮色的残酒
  再饮,已是空杯
  该走的都走了
  只有我们这些留下来的人
  还围着怀旧的炉火取暖
  你们讨取着蜡炬成灰的生活
  我却在冷落的边缘
  用灵魂之丝编织飞升的蝶衣
  谁能经受住时间的盗取
  一如我们蒸腾的青春
  曾经的清澈和心无旁骛的热爱
  当土地被一场场人祸掏空
  我们都以各自的方式
  安顿失重的身心
  这个季节,多少场雪业已夭折
  直至一粒希冀的微茫
  渐次长成受难的开始
  你们天生比我旺健
  硬实,不流于虚幻
  耐得住庸碌和悲辛的消磨
  我总揣着细软,敏感,多疑
  亦真亦幻里
  始终走不出弥天的忧患
  除了一身廉价的苦力
  烟熏火燎的肤色
  你们与我没什么不同
  就像我们血管里留守的鸟鸣、露珠、晨曦
  就像我们在城市的流水线上或脚手架下相认
  彼此一句话,一个眼神
  便都回到了炊烟、场院、庄稼地
  我比你们更早离开乡村
  从抓住一纸文凭的稻草开始
  在城市的炸裂里异己、蜕变
  直至街市泛滥成江河
  雾霾缝合起最后一线蓝天
  我们没什么不同
  无论是透支体力或是打包出售心智
  注定都要被命运驱离乡土
  当乡村的瓦屋在日渐轩敞里变空,变冷
  当城市的楼宇在狂飙的拔节里戛然凝滞,溃败
  踟蹰于城乡错乱的路口
  我们既找不着来路,也找不着去向
人文情怀(组诗)
  风华乌镇
  是谁的橹一点,就摇醒了这幅烟笼水绕的湿墨画
  最先醒来的,依是这条晨曦微醺的河啊
  这文质、自适、源远之水,在江南起起落落的梦里
  被咿呀软语的桨声一渡,就是流水千年的光影
  粉壁青瓦,水阁楼台,依旧抹着民国的那层油彩
  傍河,临流,照影,斜风细雨,伫立百年
  雾锁深处水萦回,一袭遁世的幽雅古朴
  喧嚣之外,平静成那份疏烟淡日的安闲
  沿着江南的一脉清流潜滋暗长,你要根深叶茂
  花开两枝,一枝是鱼米之乡的乌墩
  一枝是丝绸之府的青墩,被小桥流水人家,一勾
  遂浑然天成,成水乡古镇一枚刚出岫的璞玉
  水无需太深,能载起似水年华的春梦就好
  推开木格排门,向着天光水色诵读天下文章
  轻启花菱窗扇,一怀幽情绮思散作满河星辉
  直至,乡风水韵,成为内心潜流一生的底蕴
  让重脊高檐的水乡风物,在古旧的时间上枕水而眠
  逆着时代气息,朝着时光幽邃的色调陷落
  只让一脉流水活着,让它跃动的魂魄
  在进退取舍的原色上,出落成风华绝代的乌镇
  蓝印花布
  蓝天的蓝,白云的白,日日倚着小桥流水
  在枕水人家的梦里开花
  花开一树,就是风情万种的蓝印花布
  让黑白的静,汪着蓝白的动
  这水墨世界,被摇曳的蓝印花布一点
  才是婉约情动的水乡古镇
  才烟雨,愁怨,深巷丁香
  旗袍,短袄,百褶裙,这些草木熏染的衣袂
  都踩着民国的青石板,蓝草一样袅娜
  脉脉的斜阳一抹,遂为画中人物
  把一袭蓝印花布的江南穿在身上
  把梅兰竹菊的风姿穿成人生四季的样式
  沿着肌缕之亲,触摸时间深处那声古朴的召唤
  乌江镇霸王祠
  墨分五彩,那水晕墨章的一色,必取自乌江
  乌骓马的黑眸,依旧刚烈,桀骜,忠勇
  一江水,都是腾跳的姿影,和龙吟虎啸的嘶鸣
  都是风骚千古,激扬的波光潋滟
  仿佛千年萦回,白雾漫江
  在一幅江淮长卷上写意出淡墨轻岚的气韵
  天地悠远,长风浩荡,一群白鹭晨昏翔集
  粉壁,黛瓦,恰似时间的剪影
  此时,楚汉定格在黑白世界的马头墙上
  只让一座葱秀的凤凰山驮着草木余悲
  枕着江畔涛声、万亩松风,夜夜入怀
  风烟起处,就是旌旗蔽日的金戈铁马
  王者之风从不瞑目,你还有暗伏的百万兵甲
  一如漫山的刺杉树,不畏斧斤,叶藏千刃
  一如你顶天立地,临阵,交兵,叱咤风云
  你用十万吨钢铁,冶炼骨头里的钙质
  用舍我其随,站成男儿应有的身姿,直至
  逆着强暴的狂飙,修成“战神”和“力”的化身
  依旧是长亭,古道,八百里皖江第一镇
  依旧是香火袅袅,乌江街上岁岁年年的霸王庙会
  树雕,甜叶菊,霸王酥,一品玉带糕
  随手一帖羽毛画,依旧是传唱千年的生死契阔
  一口黄钟,一部铭文,一曲绝唱
  用三十一响钟磬音,震彻大江南北
  马鞍山太白楼
  一条江有多长,游荡的行迹就有多远
  此时,你停下倦归的脚步
  背依翠螺山,脚踏采石矶,天地俯仰之间
  一江水天风月,便被你揽在一座楼里
  时光悠渺,江松千年
  在江淮大地上濡染成一幅山水泼墨
  君自长江头,挟着岷峨的雄奇瑰丽、浪漫绮思
  在崇山万里的锦绣上飞流直下
  多少文采风流,凌云壮志,仙风侠骨
  多少宠辱,沉浮,落差,晦明变化
  都被你抛在身后,抛在烟云浮华的高峡之上
  只把一生的清白坦荡,归结为奔流到海的江阔水深
  此时此地,你仗剑远行的悠悠诗章
  正托着这座升腾的城市
  依山,拥江,环湖,人杰地灵,江表豪气
  一江两岸,一城两翼
  乘着谋局顺势的大风
  在皖江厚德载物的沃土上绽放成夺目的奇葩
  千帆过尽,一座楼目睹了民族的太多兴衰荣辱
  百舸争流,一座城市正以崛起的姿态
  轻轻掸落蒙尘的岁月
  翘檐,简瓦,画梁飞栋,诗中仙人,连同
  灯火百万家,都踩着一条江激越的涛音
  行走在把盛唐轮回到今世的梦想上
  紫砂壶
  黄金土的金贵,要深藏于丘陵的页岩之下
  天地灵气,需要亿万年的修渡,才能捧出泥中泥
  绕指的水柔和随物赋形的骨力
  最早的源头,是一只纹饰着骆驼墩的陶啊,它在
  吴越荆楚的古道上飘行,披着唐宋的清风皓月
  被烟火坊间的明代茶艺一捏,就是千姿曼妙的紫砂壶
  把天下的名山大川,花鸟虫鱼,丰功硕德
  把世间万物的精微、深厚、博大、浩繁
  都水墨在一壶一器,一品一饮的乾坤万象上
  连同一个人的娴雅神逸,淡泊超脱,连同
  儒的中庸、尚礼,道的自然、平朴
  佛的内敛、崇定,全都敷在一把壶的天地方圆上
  然后,用千度的焰火羽化成彩,用紫铜
  葵黄,海棠红,墨绿,青兰,用本初的自然原色
  用方中藏圆,圆曲刚劲,盛载起煮水千年的茶香
  如此,你就端坐在国粹的宫阙里,万般琳琅
  成天工造化。庄重泰然,一如陶中帝王。回首
  有七千年的源远底蕴;放眼,有心雄世界的十万里锦绣
  宜兴东坡书院
  若能停下,就别再走了。天地茫茫
  何处才是流离的尽头
  水乡,竹海,茶洲,洞天,这样的江南明秀
  若还不能挽住你的切切归思,那就
  远涉巴蜀,把故土连同名字都搬运成一座蜀山
  宇宙苍生,都流淌在你旷世放达的情怀里
  被命途的暗礁一绊,就是大江东去的气象万千
  纵然前路漫漫,晦暗迢长
  诗书文章,依旧是你四方接纳的“必有邻”
  没有放不下的负重,只有一方水土的厚德载物
  深情,厚谊,才是你绕不开的终老之唤
  此时,你把连绵倦意泡成一壶余生的安闲
  百味人生,洒作满院月华,书香
  槛外,依旧是水湄粉黛、盈盈脉脉的画溪
  依旧是泛舟而去,不改旧时波影的蠡河
  一把紫砂提梁,九片阳羡雪芽,半瓢玉女潭水
  品吟之间,即是江南一抹传唱千年的文质风流
  你手植的那株西府海棠还在,年年,老树,新芽
  春风一度,依旧是粉红淡淡的满庭花语
  把田舍,亲眷,细软,把人生百年都放在此地
  竹杖,芒鞋,结庐,种橘
  让时间的慢,融化在这片人杰蔚兴的山容水色里
  直至宜兴,成为不负东坡托付的宜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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