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兵 凯撒这个人是谁?

这个夏天你去不了
原谅我在叙述的一开始就是死亡。它黑色,忧郁,带有凶狠的气质。我无法排除面对它时浑身乏力很虚弱的感受。这并非是因为我害怕去死,而是我曾经目睹过一场真正的死亡。我看到过一个人的七魂六魄被迫消散的情景。甚至现在,它仍旧新鲜地历历在目。 辛庄的人们都不会忘记那年夏天的夜晚,叫做“威马逊”的台风从太平洋上气势汹汹地赶来。当时,平静的村庄只有软弱地摇来晃去。在黑色的田野里,长条的玉米叶子在相互碰撞中支离破碎,它们滴下了绿色的汁液。水杉树的枝条变成了一面面狂飞乱舞的旗帜。很快,狂风以席卷一切的姿势刮断了树木的枝条,吹倒了电线杆。连村头新砌的一间仓库也倒塌了半个墙头。连绵不断的电闪和雷鸣将村庄变成了忽明忽暗的地窖。风不再仅仅用它的身体,还用那野兽般低沉的声音,撞击着我们的房屋。凭借着闪电的强光,我们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对大自然诚惶诚恐的敬畏。那是一种心惊胆战的惨白。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天灾。结果,那一年的玉米蚕豆全都在幼儿期伤痕累累,永远也饱满不起来。那个夜晚宣告在秋天的丰收无望了,植物的脆弱让人们热情的劳动付之东流。可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孙美琴会在那个夜晚,永远消失。她比植物还要来得脆弱。
当陈小兵终于拍开我家的门,抖抖索索地求救时,他已经声音喑哑了。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喊了多久。他一下子扑进我父亲的怀里,慌乱地揪着父亲的衣服,身体就象秋风中摇摇欲坠的树叶,颤抖个不停。口中吐出的除了空气,只有急切的“啊——啊——”声。我从没听过这样绝望恐惧的声音。多年后,它仍会穿过岁月,在我的噩梦中响起。让我怀疑那个夜晚并没有真正过去,我会因为时间的凝固不前而深感沮丧。 当时的一切都已经晚了。我们好不容易从陈小兵挥动的手势中弄清他的意思,并且急速地向孙美琴走去。我们看到的孙美琴已经无法开口说话了。她的脸上沁出大滴大滴的冷汗。在烛火的映照下,显现出吓人的蜡黄色。孙美琴的目光就象拍碎的浪花,向四处弥散开来。一条唾沫从嘴角连绵不断地淌下。这个女人白天抢完了播种,还没来得及洗漱,直挺挺的斜躺在了一条板凳上,伸着一双裹着许多泥巴的赤脚。父亲让我站着别动,他去叫人。
我站在黑暗中。闪电不时把屋中的人影从黑暗中雪白地托出来。仿佛一艘沉没的古船被波涛汹涌的水面抛上抛下。陈小兵站在他母亲的身旁。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到他一起一伏的胸脯里面发着含含糊糊的响声,是一把大提琴滑到了最低音处。我第一次感受到时间是一种物质的存在。它就像是一条蠕动的虫子,拖着臃肿皱皮的身躯,从我的血管里缓缓缓缓地爬过,并且留下了一条粘乎乎的痕迹。我已经站在了时间之外,我离开了自己的意识,看到另一个自己迈开了脚步,走向那对母子。后来,我还握住了孙美琴的手。那一段距离中的感受对我而言是一片纯洁的白色。 那只手像是被打折了,干枯地搭拉在一旁。我不知道孙美琴那来这么大的劲,她一把拽紧了我,我的手指上一瞬间传来阴凉。那种尖利的,恶狠狠的,像是溺水一样的阴凉。恐惧一下子传遍了我的全身上下。我的喉咙绷紧了,没有一丝唾沫星子,干燥如同沙漠,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父亲叫了人过来后,我早已经浑身颤抖,语无伦次了。我不记得怎样从孙美琴的手中挣脱开的,整个人陷入了一堆白云中,飘飘荡荡开去了。后来病了两天三夜,手指上仍旧残留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凉。那几根手指仿佛跟随孙美琴一同死去了。
辛庄的孙美琴是一个开朗健康的女人。她脸色红润,笑声清脆响亮。至今为止,她在农忙时节,一人顶下一个壮汉,挥动锄头如同纱巾一般轻松的情景,仍深深地印在人们的脑海里。所以,直到第二天雨停风止的清晨,人们还没有意识到死亡的来临。甚至当拖拉机“砰砰”地驶进了村庄,大家还以为是耕田的人又来了呢。等到跑过去,看到的,却是孙美琴伸着裹满泥巴的一双赤脚,像是从土里挖出的树根一样。 没有哭声。人们被惊慌噎住了声音。仿佛躺在拖拉机车厢里的只是一个谎言而已。 陈小兵坐在他母亲的身旁,握着她的手。他挺着瘦瘦的脊梁,脸像是被霜冻住了。直到人们去搬运尸体的时候,他才挣扎着动了几下,接着便昏了过去。 医生说孙美琴脑子里的一根血管爆掉了,所有的血都从那个断口处乱流。孙美琴的脑袋里流满了血。孙美琴就死了。 现在我渐渐明白孙美琴当时为什么死死拽着我的手。一个将死的人生出这么大的力气是她还不想死,想用力留住自己。她正好在手旁抓住了我。可我留不住她的七魂六魄,只留住了她的阴凉,还在我的手指上阴魂不散。我一次次被这种顽固的停留弄得心惊肉跳。 孙美琴的死亡赋予了我某种神秘的使命。我想,也许是她真的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我只好同时替代了她活着,并且用眼睛观看着,现在又用双手来书写着,以告别她的不舍。
这个叫陈学平的男人是叙述到这儿才正式出现的。之前他一直呆在一个工地上。那个工地上搭满了脚手架,到处是水泥,钢筋和铁丝。陈学平每天有10多个小时穿梭在其中,将一捆捆钢筋从左边搬到右边,或者从右边搬到左边。这使他的肩膀久经沙场,结实可靠。叙述是从一个电话开始的。当时陈学平正在休息的间隙。这个男人习惯于将双手插在腰间,朝天空望去。这一天突然下起了雨,他们只好躲在一块跳板的下面。这样一来陈学平只能平视着前方了。接着他就看到一个人越走越近,并开始朝他喊:“喂!陈学平,你家里来电话了。喂,陈学平,你老婆死了。喂,你快回家吧。陈学平。”所以,陈学平连夜回到了辛庄。 当时,已有好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等在了路旁。陈学平一到,两只手臂就被紧紧挽住,有效地阻止了他可能出现的昏倒在地。陈学平的悲伤在几条胳膊中动弹几下,只能爆发出抢天哭地的声音。到了灵堂,他终于挣脱开了手臂,朝孙美琴扑去。这个男人捶胸顿足涕流满面滚倒在地。那已经不能算作是哭了。我们听到沉闷的吼叫声撕心裂肺地从地面上传来,令在场的人都无比辛酸甚至渭然泪下。可在这里我不想再叙述这种悲伤了。因为它与以后的陈学平有如此大的差距。更让人们觉得那仅仅是一场动情的表演而已。
就在孙美琴还未过“六七”的时候,陈学平就在为他以后的生活幸福开始担忧了。终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他无声地推开了一个媒婆的家门,支支吾吾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其中陈学平红着脸说得最多的是:“脚边少个人,太冷啦!” 不久我们就看到,每当黄昏来临时,陈学平都会戴整齐,骑上一辆自行车出门去。他动作迅速,飞快地蹬着脚踏,像是一匹瘸腿的小马,在路上颠来颠去的。有一次我站在路旁,居然听到他用口哨吹着歌曲,看到我的时候,他才惊慌的戛然而止。后来我们才知道,陈学平的幸福来自于一个叫作方柳柳的胖女人。 有一天黄昏,陈学平同往常一样出现在方柳柳的视线里。她看到熟悉的自行车出现在大路的尽头,并且艰难又顽强向她颠簸而来。方柳柳的心里涌上了一阵阵美妙的波纹。 陈学平终于到了跟前。他轻轻地敲了一下铃,猛地一刹车,脚踮地,停了车。然后他像一个少年一样甩了甩头发,把情意绵绵的目光投向了方柳柳。 他说:“你上来。” 方柳柳说:“你下来。” “你上来。” “下来。” “你不上来我打你。”“你不下来我不理你。”…… 这个时候,方柳柳忘记了自己刚才是站在河沿洗一堆衣服。她想跺一脚,表示一下自己动人的不满。于是她把自己跺到河里。水面先是凹进了一个深深的旋涡,然后大片的水波朝向四周冲开。几滴水珠一直溅到了陈学平的脸上。在他的眼前出现了巨大的涟漪,涟漪的中间方柳柳浑身湿透,手臂像野草一般东倒西歪。她的头发紧紧地粘在颈脖子里。衣服顿时拥挤不堪地贴在了皮肤上。在方柳柳奋力挣扎向水面的时候,那对饱满的胸脯忽上忽下,忽隐忽现并且摇摇欲坠。 陈学平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水。在水中,他奋不顾身地朝方柳柳游去,一把抱住了这个胡乱扑腾的女人。钢筋搬运工轻而易举的将圆滚滚的方柳柳扛上了肩膀。在凌空飞起的一瞬间,陈学平听到轻轻的“啊”的一声。方柳柳成了一把竖琴,奏响了第一个音符,横在一个厚实的肩膀上,令人激动的回到了家。当天晚上,陈学平成为了一名优秀的乐手。他将方柳柳身上的每一根琴弦纷纷奏响。时而晴空万里,时而狂风平地起,时而则是秋风秋雨连绵不断。
很快,陈学平的后座上就幸福地带回了一个女人。方柳柳理直气壮地将自己的脸贴在了他弓起的背上,又镇定自若的朝着围观的人群微微笑。这个后来成为陈学平“脚边人”的女人坦率地表达了自己的幸福。正如她后来所说:“那个时候,是被爱情冲昏了头。” 在孙美琴尸骨未寒的时候,陈学平一方面全身心的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幸福之旅,另一方面还想竭力表现出一些悲伤。这个男人大清早便坐在门前,面朝太阳响亮地哭泣。他的哭声里充满了干燥的嚎叫。我们听到他在喊:“我的命好苦啊——我的命好苦啊——”这一直持续到陈学平将方柳柳正式过门,才得以停止。 在陈学平身上我看到了令人心寒的遗忘。原来死亡就是一种消失。不但是肉体,精神和思想的消失,更重要的是在人们的记忆中慢慢成为了空白,就像这个人从没在这个世界上来过一样。孙美琴消失了。 对我而言,这个死亡之夜并没有过去。它像是暴雨前的乌云迅速占据着我的想象。我承担着它的重量和恐惧,同时也隐隐感到,有一天它会将我引到一个地方。它与我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
因此,我和陈小兵建立了一种奇妙的关系。我在他的脸上看不到悲伤。每天他都会站在路口平静地说起他的母亲。有一天他和我说起孙美琴最喜欢吃的糖糕。一种米粉做成的长方形的糕,上面涂了一些糖粉。 “先拿在手上。这么捏一下,捏一下。然后,用舌头舔一舔,再舔一舔。轻轻咬上一口。要用前面的牙齿一点一点地咬,慢慢的咬。啊!甜的,软的。” 陈小兵说得眉飞色舞,仿佛那块糕就在眼前一样。阳光穿过树缝的阴影斑斑驳驳地印在他的脸上。使得这张脸如同一面生锈的铜镜。最后他压低了嗓门,对我说:“现在,我就要回去和她一起吃了。”说完,陈小兵迈起天真的脚步,几乎是蹦蹦跳跳向前跑去。 过了好久我才明白过来,陈小兵居然遗忘了孙美琴已经死去的事实。
我在陈小兵的脸上看不到悲伤。孙美琴的死倒像是天空中突然消除阴霾,出现了万里晴空。陈小兵一贯的忧郁不见了。我看到他的脸像是一株向日葵生动地绽开着花瓣。他已经不会再在路边和我讲起他的母亲。每一次见到我,他总是用一种清脆的声音,喊上:“喂!”然后就转身匆匆地擦肩而过。 我惊讶地看着他和方柳柳亲密地出现在辛庄的小路上。陈小兵用他那甜甜的声音称呼方柳柳为“妈妈,妈妈。”他们手牵着手在蔬菜地里采摘扁豆。黄昏时分深入田野,共同将割来的一篮篮青草倒入羊棚。特别是有一天陈学平与方柳柳牵着陈小兵的手,在清晨的薄雾中,踩着草上的露珠,一直送他到学校,让人不禁怀疑,这才是真正的幸福一家。 陈小兵的快乐让我不安。这快乐来得太突然,太彻底,也太凶狠。让人觉得矫揉做作,觉得神秘。因此,在有一天放学后,我心事重重地拦住了陈小兵。我们来到学校附近的池塘边。那个池塘是我们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四周圈着挨挨挤挤的芦苇,栖息着水鸟和昆虫。到了夜晚就会发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声响,我们曾经就因为一种鸟的叫声而争论不休过。我们到的时候,夕阳正在芦苇的头顶上燃烧成一片绚丽的红霞,远远望去就像是在风中飘拂着的纱巾一样。 当我小心地说出我的忧虑时,陈小兵并没有马上回答。我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收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才一字一字地说:“我现在很好。”
时间在他的一字一顿中忽然停止了。水面上有两只蜻蜓无声地相互追逐着。它们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阳光将它们的翅膀染成了金黄金黄。那两个东西像是沉浸在水波中游动一般,翅膀几乎展平着动也不动,却飘来飘去的。陈小兵平静地看着水面,有一段时间仿佛已经着迷了。突然他捡起一块砖头狠狠地朝蜻蜓砸去。那对轻快的伴侣一惊而散,飞了一段,却又凑到了一起。 “我让你们飞!”说着,陈小兵又追着砸了第二块,第三块,直到蜻蜓彻底飞远,他才跟着狂奔而去。 望着陈小兵身上背满阳光,越走越远,我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我一个人站在池塘边上,第一次觉得自己成了一株鼓满晚风的芦苇,全身哗哗直响。我知道他的心里已经起了某种可怕的变化。那不再是单纯的忧郁的陈小兵了。 那一年的夏天早早地结束了。当人们习惯于看着方柳柳的身影走来走去的时候,秋意已经浓了。孙美琴就像这过早结束的夏天一样,在秋风中激不起一点的回忆。我知道,除了我和陈小兵仍旧对死亡耿耿于怀,仍旧处在忧郁之中,人们都毫无妨碍地过着与以往一样的生活。
九月的庄稼成熟了。辛庄开始了收割。这一天,人们看到陈学平手握镰刀,豪迈地走向稻田。紧跟在他身后的是戴着太阳帽的方柳柳。陈学平和方柳柳走到自己的责任田,将腰深深地弯了下去。他们站直的时候,一片稻子就伏倒在地。这个上午他们一起一伏,挥动着镰刀,将稻子剃了个光头。我看到方柳柳雪白的脸越来越红,像是一只饱满的苹果。她将两只手撑到膝盖上,然后像摇一棵树一样摇摆着身体。她还张开嘴巴,发出一长串轻轻薄薄的欢笑声。 这一景象引起了陈家老汉的回忆。据说,他最后一次见到陈学平手持镰刀,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他还是个身穿红色体恤的毛头小伙,混在大人一起积累一些工分。自从陈学平当上工地搬运工,成为工人阶级后,农民的活他是“从来不干!” 人们总是能在黄昏来临后,看到陈学平悠闲地抱着一只酒瓶去打酒。然后慢悠悠地抿上一口。当满身灰尘头发蓬乱的孙美琴回到家,迎接她的总是杯盘狼藉和连绵起伏的鼾响声。用陈学平的话说,这样的生活“一条腿伸进了棺材。” 现在,陈学平全心全意地开始了他全新的幸福生活。这当然归功于细声细气的方柳柳。陈学平回味无穷的对旁人说:“这女人与女人,之间有很大的区别啊!” 在这段幸福生活的叙述中始终没有出现陈小兵这个人物。因为他的存在,在陈学平的眼里就象一缕白烟。幸福让他处在一种美好的激动之中,忘记了一切。所以,当老师气急败坏地找上门来,陈学平的脸孔还是一片晴朗。
事情是这样的。在一个热闹非凡的课间,操场上突然传来一阵尖利的喊叫声。接着,我们看到一个胖乎乎的女生捂着自己的屁股,在原地蹦跳。她的姿势令人想起了一只弹性十足的皮球。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是声势浩大的。很快,老师就准确地抓住了陈小兵。 那一天,一只蝎子在草丛里爬,陈小兵就把它捏住了。它在手中愚蠢地蹬着脚,露出难看的肚皮。当那个女生低头捡一粒弹珠,并将自己硕大无比的屁股毫无保留朝向他时,陈小兵想也没想就伸出手放开了蝎子。后来陈小兵并没有否认自己的行为。他站在办公室的墙角。鼻尖顶着墙壁,坦白地讲述了自己抓蝎子放蝎子的过程。接着老师问他为什么要拿蝎子蜇人?我的朋友响亮地回答:“因为她的屁股大,凡是大屁股都该蜇。” 这个绰号“大屁股”的老师,平时都要穿长长的衣服,将那个过于突出的部分遮挡住。陈小兵的话却无情地揭开了她试图掩藏的自卑。老师的脸在一瞬间就变成了一只紫色的茄子,并且很快抖动了一下。她一把抓过陈小兵的领口,叫道:“你说什么?”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陈小兵却不慌不忙地又重复了一遍。
一天放学后,我拎着竹篮走在田野的小路上。陈小兵慢慢向我来。他朝我伸出了手,接过了我的篮子。不知为什么,我当时竟然开始嚎啕大哭起来。眼泪,鼻涕和声音从胸腔里脱缰而出,并且一泻千里。我一直哭得昏天地暗呼吸困难。陈小兵始终站在一旁看着我。微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夕阳在他的身上跳跃。当时,他的脸上慢慢出现一种很奇怪的表情。我是到了多年后才明白,那原来是叫做忧郁。不久我便知道,那天陈小兵出现在小路上是来向我告别的。也许他本来还想和我说些什么,可是,在我气势汹汹的哭泣声中,他保持了沉默。之后他就远远地站开了。当我微笑着向他走近时,他就背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不慌不忙的脚步,让我失去了向他追赶的理由。 就这样,我悲伤地看着一个朋友越来越远。除了无奈,还有轻微的刺痛。但我并不是一个孤独的孩子。优秀的成绩使我的周围总是有一群追随者。很快我就开始和另一些同学嬉笑追逐,互相勾着肩膀,在操场上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 陈小兵和我告别了。 等到我成年后,就为当时的行为感到后悔不已。出以一个少年敏感的自尊心,我觉得陈小兵的举动是对我的伤害。这伤害让我愤怒地转身离去。现在,我不禁为如此轻易地与一位少年好友告别而满面羞愧。
在辛庄,和我差不多大的只有陈小兵。我们还未来到这个世界上时,我的母亲和孙美琴就坐在太阳底下,想象着我们美好的未来。那是她们大着肚子时,唯一乐此不疲流连忘返的事情了。她们的想象丰富多彩,伴随着时不时爆发出的轻快笑声,成了母亲日后津津乐道的对象。虽然没有指腹为婚这样的事情,但我和陈小兵就象诗句里的青梅竹马,度过了一个个无忧无虑的夏天。我的伙伴总是跟在我的后面,去爬山坡,趟小河。夏天来临后,躲在树荫底下观察水纹,钓鱼摸虾。割青草的时候,他总是将碧绿鲜嫩的大米草塞进我的篮子里。 曾经有这样一个黄昏。我和陈小兵走进一片竹园。它坐落在辛庄的尽头,一条河的河沿。竹叶在我们的头顶上“沙沙”作响,我们还听到鸟雀扑腾着翅膀,鱼儿跳上水面。我们先是堆起了几块砖头,做成了一个土灶。在损坏的脸盆里放上几根刚刚拔出的竹笋,然后点燃火柴,开始等待美味的成熟。可是三月的春风吹来,火苗变成了一条条火舌。在我们惊慌失措的时候,将干枯的竹叶燃起了浓浓的黑烟。人们放下手中的农活,大呼小叫地奔来后。竹园主人的表情让我立即想到了一把冰凉的大刀,正要向我的脖子砍来。人们围住了我们。我还没来得及辩解,陈小兵就说:“是我,都是我的主意。” 他的话平静而坚定。
于是,人们提起了陈小兵的衣领,将他押向了正在歇假的陈学平。当时陈学平正对着夕阳,舒服地躺在躺椅上。看到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来,这个男人只是漫不经心地动了一下眼皮。当他看清跌跌撞撞走在最前头的是陈小兵时,却“嚯”地站起了身。未等人们开口就毫不犹豫地踢上了一脚,陈小兵就象一个草垛被抛向空中,接着,滚倒在地。 这个平时说话都有气无力的男人,在打人时爆发出了让人惊讶的力量。害怕和羞愧让我又一次转身离去。我没有见到导致陈小兵的左手以及胸骨骨折的过程。当人们心满意足地散去时,我扯着自己的头发,开始了对自己的痛恨。 这痛恨一直延续到现在。我猜想当年陈小兵会决定向我告别,是因为他实在受不了时时站在一个幸福优秀的朋友旁边。当我的母亲站在路旁等候我的时候,我总是像一只小鸟一样飞了过去。我总是从幸福的书包里拿出五颜六色的糖果。另外,我总是在老师的一只手搭着肩膀的情况下,倾听着对陈小兵对比式的教育。我的朋友在当时忍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和孤独,每天等我一起去上学放学。而我,竟然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这些必将使我一生都处在了不安与自责之中。
我终于发现陈小兵在放学后,是走入了张歪手的家。他落在队伍的后面,忽然转了一下弯,走上一条长满青草的小路。他的脚步看起来匆忙又慌乱。 张歪手是辛庄的一条光棍。一条手臂不寻常的细和弯曲。这就造成了他这一生无福用手去搂一个姑娘的命运。这个人与人们很少来往,很少说话。我们只看到他提着生锈的铁罐,在村子里转来转去寻找蚯蚓。傍晚时候,用自行车驮着捕鳝笼子来来往往。张歪手永远穿着那件看不出颜色的灰蒙蒙的衣服,身上散发着浓重的鱼腥味。 他的家在辛庄的最北沿,一是间光线暗淡的矮小房屋,门板已经破损了。有一次,我和陈小兵在放学以后接近了那间房子。当时的门是半掩着的。从门缝里,我们看到了张歪手蹲在一个墙角落里。无数条蚯蚓扭动着腰肢在地上涌来涌去。张歪手灰暗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微笑,然后,他居然将一条条蚯蚓抓在手中,揉了几下,又狠狠地摔下。每一条蚯蚓当场开肠破肚。腥臭味从门缝里滚滚而来,把我和陈小兵吓得魂飞魄散。现在,我看到陈小兵几乎是踮着脚飞快地走进这间屋子。 到后来,人们看到张歪手将手臂搭在陈小兵肩上,从屋子里不慌不忙地走出来。这两个不苟言笑的人旁若无人的走在一起,居然滔滔不绝,开怀大笑。 那个时候,陈小兵已经彻底地从我的童年生活中告别了。
这一天早晨,陈小兵同往常一样背着书包走向学校。九月的阳光在他的脚下拉开了瘦长的影子。在途中,陈小兵看到了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男孩无忧无虑的气质吸引了陈小兵,使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这个男孩赤着脚坐在河岸上,手上折了一枝秀美的芦苇。他一边晃着芦苇四下里张望,一边吹着口哨,脚随着节奏不紧不慢地摇来摇去。他有一双黑亮的大眼睛。这双眼睛几次朝向了陈小兵。忽然,男孩扔掉了手中的芦苇,他用尽力气(背都弓了起来)吹出了尖利的口哨声。路旁平静的玉米地猛地摇晃起来,并且从里面钻出了三个男孩和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这让陈小兵大吃一惊,回头一看,田主人挥着钉钯,气势汹汹追来了。男孩子们很快跳上了破车,他们的身手十分灵活,几个人挤在一辆车上,还能以较快的速度向前跑。那个男孩因为要从河岸上爬起来,动作稍慢了一些,以致他用力跳了三次才勉强坐上了后座。他的动作令陈小兵想起了马戏团里的小丑,因此,他脸上的表情在当时的阳光下变得生动起来。 陈小兵与那群男孩的第二次相遇是在菜场上。当时陈小兵提着篮子,挤在人群中,觉得自己就像是绑上了沙袋在水中游泳一样。那几个男孩站在一堆光彩照人的西红柿旁边。再次相遇令陈小兵十分喜悦。男孩子们互相交换了几句,便疏散了开来。接着,还是那个拿芦苇的男孩突然将自己摔倒在地上,哭声却在他的身体到达地面之前,就抵达了陈小兵的耳朵。男孩一面捂着自己的膝盖,一边指着边上一个中年男人叫道:“你干嘛绊人?你干嘛?” 人群很快涌了过来对准了那个委屈的男人。同时,陈小兵看到其他的男孩将手伸向了西红柿。他们的身手如此敏捷,使得西红柿堆狠狠地缺了一角。其中一个表情很严肃的男孩,陈小兵后来知道他是首领张同,出手更是惊人。他一抓就是六个。上衣的口袋因为过分拥挤,想必有几个已经破碎并溅出了红色的汁液,但他的手仍旧十分繁忙。这个时候,陈小兵沉着地走上前去。他递过了自己的篮子,并一声不响的加入了他们。 后来陈小兵与他们一同成功地撤退。他们拔起双腿在叫骂声中飞奔,将人群甩得远远的。在一间旧仓库里他们分享了这些战利品。因为激动,陈小兵只来得及快速地吞咽,直到张同拍拍他的肩膀,他才抬起满是鲜红汁水的嘴巴。张同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小兵。”
那以后陈小兵开始了逃学。一开始,他只是在班主任下完课后,才溜出教室。我在后窗口看着他贴着墙角从学校后门的洞口消失。他的衣服里鼓满了风,在学校外的树荫下像气球一样。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的桌肚里塞满了未做完的作业。后来,陈小兵对课堂彻底厌倦了。一个早晨,他没有出现在座位上。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到了第四个早晨,班主任才深感疑惑,决定进行家访。那次访问至今仍令我记忆犹新。 放学后,班主任要我陪同。他用手中的尺朝我指了指,眼睛并没有离开书本,他说:“你,跟我来。” 我只好跳上了他自行车的后座。来到了陈小兵家,陈学平正站在菜园子中,摆弄一排番茄。我们的班主任用他那过于清脆的男高音问:“陈小兵呢?”陈学平皱了皱眉头,说:“我还要问你,陈小兵呢?” 班主任一愣,说:“他为什么几天不上学?” “他几天不上学我还要问你呢?” 这样的话让一向滔滔不绝的班主任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只能说:“我怎么知道呢?” 陈学平将手中的一个坏番茄一扔,它立即在地上开出了鲜红的花:“陈小兵到那而去了!你们学校怎么管人?我儿子不见了,居然来找老子。真是笑话!”
陈学平的质问义正辞严,我们的班主任三下五下就败下阵来。他张口结舌,涨红了脸,不安地站起身,推起刚刚停下的自行车。他一声不吭地骑着自行车走了。只有上车的一瞬间,他的右腿抛起的不再是完美的弧线,这才泄露了他内心的慌乱。接着我听到一个软软的声音问:“谁呀?” 然后,我看到一个头上插满五颜六色发卷的女人,从房间里伸出了自己的脸庞。陈学平的脸立即从怒气冲冲变得情意绵绵。他几乎是扭着腰身,从田里走出来走入了卧室并迅速地关上了门。一个人的表情居然会在一瞬间发生这样大的变化,真是令人惊讶。这让我在回家的路上,不停地摸着自己的脸。 我的朋友在十三岁的时侯,就彻底辍学了。他跟那群男孩一样。额前留的头发遮挡住眼睛,双手插在裤袋子里,在大街上荡来荡去。他们走起路来慢慢吞吞的,还会冲着路上走过的姑娘吹响口哨或者大声尖叫。他们的声音就像摔碎的玻璃片一样。用我母亲的话说,这就是流氓。 但我始终不能承认陈小兵是一个流氓。我无法接受这个恶劣的词冠在我的朋友身上。我期待着有一天黄昏,陈小兵会同以前一样,微笑着走向我,并挽起我的手臂,走向田野。用他故作惊讶的声音说:“看那,这棵草多绿啊!” 直到一个真实的黄昏来临,我才破灭了这种想法。
我记得那一天的夕阳像鲜红的血一般,涂满了整个天空。我抬起头还望见了一群南飞的大雁。它们在空中分分合合的姿态深深地吸引着我。直到它们飞远,我才收回了目光。我看到了陈小兵。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他了。或者是因为很久才会让我觉得陌生吧。他的头发长长的,遮住了左半边脸。双手插在裤袋里,脖子里挂了一条亮晶晶的金属链子。这样的天气里,他居然只穿一件白色的衬衫。如此的不畏寒冷令我十分惊诧。 陈小兵的旁边站着另外几个男孩。他们一字排开,在他们的前面则站着一个已经吓呆的小女孩。小女孩的手里拿了一把威武的水枪,军绿颜色,上头还镶着金色的花纹。我听到陈小兵说:“小妹妹,把枪借给我们玩玩。” 小女孩睁着大大的眼睛,站着不动。直到陈小兵抓住她的手枪,并往外拉时,她才发出了惊叫。旁边的人紧跟着一跃而上,那个女孩像是一株芦苇轻而易举地倒在了地上,但她的手仍死死地抓住那把水枪。 “把她的手指掰开。”陈小兵说。 女孩的眼睛看到了我。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向我发出了求救。可我迈不动一个步子,有一样什么东西正侵入我的身体。 “掰不开,怎么办?”陈小兵的同伴说。 陈小兵想了想,说:“掰不开?用脚踢!” 于是,那个女孩的身体猛地弓了起来。巨大的疼痛迫使她终于松开手,捂住了自己的膝盖,“哇哇”大哭起来。陈小兵一下子就拿到了那把枪,他端起枪,进行瞄准。这时他看到了我。 我悲哀地看着我的朋友站在另一群人中间。他的脸上满不在乎的表情令我感到钻心的疼。看到陈小兵匆匆忙忙离去的背影,我忍不住泪流满面。我看到了比死亡还要可怕的东西,那就是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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