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6〗鹿鹅怎么找，是不是跟着那个可以踩死人的大脚_饥荒游戏吧_百度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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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6〗鹿鹅怎么找，是不是跟着那个可以踩死人的大脚
曾经见到过鹿鹅，但是没有巢，想再找一边，不知是不是跟着那个用铃铛召出来的大脚，顺便告诉我狼和大蚊子boss是不是也跟巨鹿一样的出现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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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存至快速回贴杜君立：本小说节选自20万字长篇黑色幽默小说《乱弹——红旗下的蛋》（第三章）。欲读全文，请浏览本人博客http://d3773./首页左侧栏目“归档”下的“2006年5月”。　　　　引子　　　　晓不得几时窗外开始滴起了雨星。　　山里的深夜静得只有天籁。细细的雨声里，偶尔夹杂着几声被夜雨惊醒的雀儿啁啾。　　夜越来越深沉，雨越下越急骤。　　根叔上毕茅庐回来说：“明日上不了山了，这雨至少还得3日下。”说着话，他已经哈欠连声。一厢上炕钻进被窝，他一厢嘀咕：“人老话多瞌睡少，俺这会儿可真是困了。”　　……　　正像根叔算的，这场雨果然下了3日3夜。除过偶尔辅导一下房东两个娃娃的暑假作业——他们竟然姓“百”，俺每日和根叔整理分拣切铡生药。比起爬高上低的野外挖药，这对俺而言无疑是枯燥乏味的。　　根叔却能一厢慢条斯理地做着活，一厢怡然自得地抽旱烟。他不像有些庄稼汉那样嘴巴吧嗒吧嗒抽得那么粗俗，而是默默的似抽似不抽，只见烟锅里烟丝明明灭灭，浮起袅袅青烟，好不斯文。而且他从来只抽半锅烟，白玉烟嘴被他叼一会就拿掉了，在鞋底轻轻叩几下烟锅，随手就苏秦背剑地插在脖子后，样子潇洒之极。　　　　最能表述根叔这种洒脱性格的，是一个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破甑不顾”的故事：　　一回根叔赶集买了一只猪娃，又买了一只面瓦缸（装面粉使），就将猪放进瓦缸，用卖瓦缸人送的笞绳把瓦缸一刹，往背上一搭就走。哪晓得走到渭河桥笞绳滑脱，瓦缸就跌了，猪娃吱哇一叫也颠了。妙的是根叔连头也不回，脚下也不慢，只是随手将笞绳一撂，跟啥都冇发生似的。路人瞧见就喊他：　　“你的瓦缸掉了！”　　根叔只管走。“俺晓得。”　　路人又喊：“你的瓦缸跌碎了！”　　根叔还是走。“俺听着了。”　　路人有些太监替皇上急：“你咋就不回头瞧瞧哩？”　　根叔还是那语调：“不瞧俺都晓得了，瞧有啥用。”　　“你的猪娃也颠了！”路人这回纳罕了。　　根叔继续走。“俺晓得。”　　路人认为不是碰上呆子就是碰上神仙了：“你咋就不撵去相？”　　“不用俺撵自有人去撵。”根叔还是不回头。　　路人不解。“猪娃你不要了？”　　根叔还是个头不回。“谁要都一样，反正猪娃总会有人养，养肥了总会有人喋它。”　　转眼又来了一场白雨，噼里啪啦的雨滴砸得行人狼奔豕突，只有根叔一人不紧不慢如闲庭散步。那人边跑边喊根叔：　　“下雨了你咋还不赶紧跑相？……”　　根叔道：“前头就不下雨了？”　　……　　路人一打听这个“异人”，才晓得遇上马嵬坡的草根了。　　　　草根是根叔的小名。据说他娘在地里剜野菜时生的他。他一落地就掉到塄边，被拣起来时嘴里衔着一株扒地草，因此得名。怕养不活，他打小又被送到南山的道观里寄名出家，到13岁才“跳墙还俗”赎了身。俺就曾经见过根叔贴身有一道黄绫符，上书“太乙司命桃延合康”。至于根叔的道号和官名，俺晓不得，也冇问过，他也冇说过。　　　　俺问根叔：既然有官名，咋还叫那么难听的乳名呐？根叔笑道：　　你瞧么，咱庄子茅坑里可怜的耗子，每日靠吃粪维生。对它而言，最幸福的事是吃一顿热屎，最危险的是被尿淹死。它那日月过得猥猥琐琐战战兢兢，饥一顿饱一顿，为一口吃货，既得小心被从天而降的大粪砸晕，更得提防着被来吃屎的狗逮住。反过来，你再瞅咱公家粮仓里的耗子，吃着堆积如山的精米新麦，顺便往粮食里屙点屎给人类吃，营养良好神采奕奕，个个心安理得巨硕如斗，别说猫不敢去逮，就是张人疯见了也怕得撒丫就颠哩。　　时也，运也，都是命也。有道是，一般是木头，有的做牌位，受香火享叩拜；有的做粪桶，吃屎喝尿。这人啊，活瞎了就冇人晓得你还有官名，猫娃狗娃好歹有个记号就行了；人活成人物了，就冇人叫你的乳名了。大人物甚至连官名都冇人敢叫，那叫名讳，只能叫张书记王主席李县长。女人嫁好了叫太太夫人，嫁瞎了就成了婆娘了……老话说，黄连治好病有罪，人参吃死人有功哩。　　　　民国年间北山里有一首花儿，叫《三哥哥》：　　　　芝麻油，白菜心　　要吃豆角嘛抽筋筋　　三日不见想死个人　　哎呀俺的三哥哥　　　　这《三哥哥》晓不得被咱们这搭男男女女唱了几百年。其实这也不过是一首老得要命、土得掉渣的酸曲。骑驴放羊时哼哼唱唱倒也不错，因而人们就常换新词：　　　　骑白马，挎洋枪　　三哥哥出门瞧姑娘　　姑娘坐在绣楼上　　茶饭不思想情郎　　　　不管咋改，三哥哥还是三哥哥。风水轮流转。共产党的军队一来，这首花儿仿佛突然怀上了龙胎。一个日能人为它又填了新词，一不小心就创出了化腐朽为神奇的惊世杰作：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他是人民大救星　　　　从此，《三哥哥》就进化成了“主旋律”。再到后来，所有的花儿都禁唱了，惟独这“三哥哥”全国人都在大唱特唱。　　　　五黄六月下大雪　　河湾里冻死个鳖　　不知这鳖有多大　　喋了三年六个月　　……　　一颗米粒煮一锅　　一支苞谷装一车　　稻黍秆上安电线　　坐着瓜皮渡黄河　　……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 11:32:2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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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楼 　　 　　 　　　　　　文章提交者：d3773 加帖在 原创小说 【凯迪网络】 http://www.kdnet.net　　　　1　　　　　　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当牛做马的总是老百姓。但到了“新社会”，共产党说是咱老百姓当家作主了，共产主义马上要实现。共产主义是啥哩？就是犁地不使牛，点灯不使油，吃香喝辣随你便，花钱不发愁。听起来嫽得太太哩！眼下庄稼人虽然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还是感受到新社会确实日新月异，新事物层出不穷。大家在潘家祠堂里见到了吹不灭的洋灯。俺家后面的半坡上竖起了木杆，大铁碗样的洋喇叭里唱起了挺中听的洋曲《拥军秧歌》、《秋收》，唱得最多的当然是“三哥哥”——《东方红》了。　　县文工团在每年三秋三夏时节经常支农下乡，在晒场上一厢扭着中看的秧歌一厢唱：　　　　太阳出来满山红　　毛主席救咱翻了身　　旧社会咱种地人是人下人　　受的欺压一层又一层　　打下粮食地主他拿走　　咱又受冻来又受饿　　还有谁来照应咱　　……　　　　土改之后，按公家规定的比例，各家各户都被定了阶级成份。除了中农、下中农、贫农和雇农，咱庄子评了3户地主8户富农，倒是有财家仅是个中农——属于可教育可团结对象。　　　　“斗地主”的时候，咱庄子的大地主小善人受不了被政府白白地没收田产房产，更受不了没黑没明地跪在算盘上批斗挨打，竟和婆娘一搭吞了大烟。小善人一殁，每年大年初一的潘家大祭祖也随之断了香火。　　几代承传的小善人本是潘家的族长，住着3进院的高墙深宅。疯猪他爹孬蛋就是小善人的佃户之一。　　在小善人家的私塾里上过学的后生疯猪本名叫“凤竹”。庄稼人粗俗没文化，结果那么文雅的好名字被大家叫成栩栩如生的“疯猪”。这回疯猪不仅把名字改成“潘向阳”，而且以实际行动向新政府证明他有一颗滚烫的红心。在“斗地主”运动中，他以奋不顾身无微不至的组织能力崭露头角，很快火线入了党。　　说起这疯猪——凤竹来，还得亏了儒人小善人。当年孬蛋夜里梦着凤凰落在小善人后院的竹子上，恰好疯猪他娘也快到炕上了，便请小善人解梦。小善人闻听大喜：“此乃舜帝念娥皇凤凰栖斑竹”，称这是“弄瓦之喜”。结果生下来却是一个秀秀气气带把的儿娃，但名字还是听从小善人叫了“凤竹”。小善人说：男生女相是福命，需取女名才灵验。孬蛋晚来得子怕有闪失，又舔尻子央小善人作了干亲。　　有财后来皮里阳秋地奉承孬蛋梦得嫽，“亏得没梦着公鸡落在芭蕉上……”　　　　　　2　　　　　　小善人叫潘鸿恩。“善人”的大号是在民国18年年馑施粥时才叫开的。当年老善人连遭粪场倒闭、绑票和丧孙等劫难，始才悟得人生三味，破财施粥行善。恶人做了一辈子，行将就木的老善人为他家赢得“善人”美誉，也算是亡羊补牢功德圆满罢。　　小善人那是咱庄子的大乡绅，跟他爹老善人不一样，知书达理为人谦和，还略通医道。只是不善经营，先人遗下的田产到他手里，卖得只余得百十亩。他有2子1女。长子在北平念书参加了共产党，反政府游行时被军警乱枪打死，连个尸骨都没寻着。“少不下广老不入川”。次子也逆父愿投笔从戎，下广东进了黄埔军校，几乎没回来过，内战结束时随国民党逃了台湾。幺女嫁了西府大儒方鸿中先生的幼子。老俩口晚景凄凉，为防匪患曾经雇过不少院丁，院丁却监守自盗恃强欺主。小善人破财遣散院丁后，接纳了几户上无片瓦下冇寸土的佃农住进他家，其中就有凤竹一家。次子离家后，小善人散尽家产积德行善，修桥补路开学堂办义学，无孙可弄就亲育桃李。疯猪就是由他“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启蒙的，当然顽劣的疯猪也没少挨他的戒尺。　　孬蛋殁得早，疯猪就给小善人当使唤。有一回，疯猪把小善人家的驴驹掀进涝池，然后大呼小叫把人都招了来。疯猪当着小善人的面跳进涝池救驴。从此后，小善人将“见义勇为舍身救驴”的疯猪视若己出甚是珍爱。　　小善人又一回看走眼，最终没想到被自己的“干儿”领头批斗。疯猪用戒尺敲掉小善人满嘴的牙不说，又挺有创意地将一大桶满盈盈的稀粪挂在他颈上，让贫下中农挨个往桶里撂石子。可怜小善人溅了一脸一身稀粪，直到承受不住愈来愈沉的粪桶，一头栽倒在桶里……　　　　毛主席说：满头乱发没法抓，编成辫子就好抓。为了“好抓”，就开始实行农业合作化，即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从互助组到合作社，咱庄子成了“国营农场”下的初级社、高级社，随后并小社进大社。刚“打土豪分田地”分到手的土地还没务上几料就又被收走了。庄稼汉都成了农业社的社员。社员按团、营、连、排、班建制。有财当了团长，年轻有为、能说会道的积极分子潘向阳——“疯猪”当了团政委。社员外出要报告，回家要请假，上班——即下地要吹号集合排队喊口号挈红旗，齐声合唱《生产歌》：　　　　军号一声响　　大家集合忙　　不到三分钟　　队伍排成行　　连长喊立正　　俺们挺胸膛　　生产像打仗　　铁锨就是枪　　挈起铁锨齐步走　　一二一　　上战场……　　　　伴随着积肥运动风起云涌，人民公社正式粉墨登场，高级社改作生产大队，咱们庄子就变成了“东方红大队”。老有财下野，疯猪同志千斤重担一肩挑，遂鸠占鹊巢地正式入伙了小善人人去楼空的百年豪宅。至此，疯猪很轻松地就完成了他人生的原始积累，挤身于一个新时代的成功人士之列。　　　　　　3　　　　　　“高级社”那年忙毕，一身绿皮戎装的狗剩退伍复员回来了。　　“狗剩”是乳名，他的官名叫积德。　　据说耶稣基督出生在马圈，可怜狗剩却是出生在茅厕里——他是有财婆娘上茅庐解手时生的。　　那时节人穷，即使有财家算是财东，也舍不得用五谷粮食喂狗，哪怕是稻黍荞麦这一类的粗粮剩饭。啥叫“狗改不了吃屎”，因为狗是吃屎长大的么。后来跟着主子鸡犬升天享上好光景，喋腻了山珍海味的狗还是忘不了吃屎，这叫忆苦思甜哩。　　再说有财家的大黄狗跟在麦花身后候着喋屎，不想狗剩就生了下来，把狗吓了一跳。不等麦花转过身，大黄狗叼起狗剩就颠了，脐带扯出多长来。好在麦花轻车熟路，一口咬断了脐带。不幸的是那日有财家里冇别人，麦花望狗莫及，只能跌坐在茅庐里拍着大腿哭号。　　也该着狗剩命大。那黄狗叼着狗剩，跑到潘家祠堂前的甘棠树底下放下狗剩，趴在地下将狗剩身上的胎衣舔了个干干净净，刚试着探着咬了狗剩一口，狗剩就哭出了人世间的头一声。狗剩一哭，反倒将大黄狗给吓跑了。后来狗剩被结巴尻子捡到，送回了有财家。有财请来张一目。敢情大黄狗只是伤了狗剩的尻子和大腿，左边的尻子上确实少了一块皮肉。张一目敷毕药说“冇大碍”。　　那大黄狗当日就被有财一镢头砸死了。其实狗胆贼小，怕人着哩，叼走狗剩也是饥昏了头的大黄狗一时荒唐之举罢了。　　麦花受这一惊，竟断了奶，只好挤羊奶喂狗剩。因为是狗喋剩下的，有财就给这晚生儿起了这个乳名。　　　　可能是觉得狗剩一出世就这么命苦，所以有财对小狗剩就格外溺爱骄纵，真是顶在头上怕吓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狗剩刚刚蹒跚学步，拎着他娘的拐棍就揲死了一只刚出壳的碎鸡娃。紧接着一发不可收，将有财家的春鸡娃揲了个横尸遍地一个冇留。有财瞧着非但不着气，反而赞不绝口：“打得好打得好！这才像俺的乖娃哩。”小狗剩尚不尽兴，哭着还要打。有财硬是打发婆娘从邻家借来一窝鸡娃，专供狗剩抡环耍家什。　　长大点的狗剩变得偷鸡摸狗游手好闲，小小年纪书没念几多，却把先生揲得恨不得叫狗剩为“先生”，动辄就往先生的锅里屙屎。不光自学成才学会抽大烟掀花花（赌博），狗剩艺高人胆大，还从有财的柜里偷钱偷东东跑当铺。有财发现后，就使笞绳将狗剩吊在房梁上往死里揲。有一回要不是麦花用上吊威逼有财，那狗剩真就死在有财的顶门杠下了。有财气得大骂婆娘：　　“悔当初冇把这孽瘴溺死在尿盆里……早晚瞧着这害祸把房拆了，把人杀了，你心里才怡然呐……”　　　　有财常逼着狗剩下地做活，每回跟押犯人一般，些微看不紧狗剩就颠了。好不容易将狗剩从热炕撵起来下了回地，还把有财珠贵的羊皮袄给遗了。　　寒露刚过，秋种已毕，田里要耙过保墒。鸡叫头遍，天还黑匝匝的，有财就挈着耙耧牵着驴，和狗剩一搭下地。有财走热了，就把皮袄脱下搭在驴背。跟在驴后面的狗剩一脚踏了个皮袄，就喊有财：“俺拾了个皮袄。”有财说：“搭在驴背上。”没走多远，狗剩又拾了个皮袄，喊他爹，有财叫搭在驴背上。一会儿狗剩又拾了个皮袄，有财骂：“日怪了！你这短寿死的不好好走路，拾恁多皮袄要开老衣店哩，还是谝传咧，——撇了！”到了地头，天也白了。有财问狗剩他的皮袄。狗剩说“冇见”。　　狗剩不爱下地，有财也没辙，就让他在家里照料牲口，给他娘麦花帮手。　　狗剩他娘织着布，估摸快晌午了，就在里屋喊狗剩：“你去瞧瞧日头到哪搭了？”狗剩出去答：“到桶跟前了。”他娘问：“桶在哪搭哩？”狗剩进来：“在黑狗跟前。”他娘麦花训狗剩：“扁担长的人了，三回当不了一回使——狗在哪搭哩？”狗剩出去又回来报告：“狗颠啦。”　　　　　　4　　　　　　受过革命大熔炉专业熏陶并入了党的狗剩回来后，竟然忘了咱们的乡土话。一口不伦不类的醋溜官话从他嘴里讲出来，像是狗学驴叫唤。狗剩一见有财，就把手放在额头给有财敬了一礼，不叫“大”却叫“杨有财同志”，气得有财当下就给了狗剩一烟锅：　　“崽娃客！你喋了两顿洋饭、拉了两坨洋屎——噢，就不是俺儿狗剩了？”　　狗剩一脸正色地抗议：　　“杨有财同志，请你记住，我叫杨援朝，是无比光荣的革命复员军人。我和你都是毛主席的儿子，看在你为毛主席养育了我一场的份上，我原谅你这一烟锅。尽管我的头部现在很痛苦，但只要你改掉这封建家长作风，我们还是革命同志嘛……”　　有财被狗剩这连中国话都不像的官话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抡起婆娘留下的拐棍就揲：　　“谁跟你同志相？俺入党的时候，你狗日的还把屎当甑糕喋哩……”　　老大老二老三一瞧全乱了套，赶紧拉着正义凛然的狗剩走了。　　　　因为狗剩回来了，当日几个先后将晌午饭造得甚为丰盛，而且一家男人一搭齐聚在堂屋八仙桌上用餐，打从麦花亡故后这还是头一回哩。有财坐在上首祖宗留下来的楸木太师椅里，狗剩按长幼次序坐在老三旁边。女人不上席，都在一厢伺候着。　　席还没开，这爷父俩又太极对八卦、锭尖对麦芒地抬起杠来。　　狗剩先是品头品足地赞扬这桌菜席极合乎营养科学，荤素粗细搭配相得益彰，接着说到他在外面喋的东东，特别是摇头晃脑地谝起他和首长一搭在一个叫做招待所的地方，喋过的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和喝过的茅台酒，是如何美妙得三月不晓肉味，以至于如今这桌菜席和他在外面见识过的一比，简直不值得下筷子。　　尽管有财把耳朵伸成了驴耳朵，挺努力地去听依然似懂非懂。但他很快亮清了狗剩的意思，盯着狗剩嘿嘿一阵冷笑：　　“吃得再好，不也一样都得在肚子里变成屎么？难道你喋了山珍海味人参燕窝，屙的屎就不是臭的？比俺喋苞谷搅团稻黍粑粑屙的屎能多壮二亩地？……”　　　　好不容易将团圆饭吃毕，有财照例是巡视一遍前后院，给牲口添过夜草，再将前后门都一一闩好。　　瞧见几个孙子们聚在天井中央的辘轳井台边，有财就大声叱骂起来。孙子散开后，他才瞅亮清，敢情是狗剩蹴在井台上，正口吐白沫，一只手还在鼓鼓捣捣。　　有财吓了一跳，哈腰凑过去瞧。　　狗剩从嘴里拔出一支小刷子，刚喝了一口水，旋即又吐了出来。　　有财算是瞧了个新鲜，但依旧云里雾里的，平生头一回虚心地向狗剩请教：　　“你这是在嘴里日弄啥哩？”　　狗剩立起身来，用袖子揩了把嘴，像刚打毕鸣的公鸡：　　“刷——牙！”　　这下可把有财给镇住了。他只听说过刷锅刷碗刷马桶，晓不得敢情这嘴里的牙也要刷。　　狗剩一瞧，这是对愚昧的有财进行革命教育的最佳时机，就诲人不倦循循善诱地告诉有财：“吃过饭一定要刷牙的，这才卫生。人家外面人都这样。”　　有财如拨云见日，眯着眼问狗剩：“那你今黑喋的啥相？”　　狗剩不解：“饭呀。”　　有财不徐不躁地说：　　“哦，俺还以为你喋的是屎哩！……你以为你把牙拿刷子刮一刮，穿得跟苞谷棒一般，你就是外面人了？你还不是照样得回来剜一辈子牛尻子么？哼，老虎不会刷牙照样当山大王哩！”　　众孙子在一厢听罢，都乐成了爆米花，差点没跌到井里去。　　狗剩算是彻底领教了有财刻薄尖酸冷嘲热讽的庭训，气哼哼地瞪了一眼有财：“放屁！”说毕，悻悻然拧身就走。　　有财却在狗剩身后乐了——总算狗剩这回一急，竟忘了用官话“放屁”。　　望着狗剩的背影，有财犹揶揄笑骂：　　“刚放毕屁不是还得再刷一遍么？”　　　　　　5　　　　　　家雀使狗剩脱颖而出竖子成名，成了咱庄子的大队长和副书记，外兼民兵连长。“枪杆子里出政权”，狗剩的实际权力超过了一把手书记疯猪。　　“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人民公社后，咱庄子才彻底将各户的大牲口收了上来，成立了饲养处。饲养处设在关帝庙，没几日“关公”就被驴踢牛顶垫了牲口圈。穷光腚牛尻子时来运转，被提拔当了“处长”，也就是饲养员。有财家的牲口本来就多，强制入社前，别人都杀牲口吃肉，他又不识时务地贪便宜买进了几头大牲口。有财是老党员，竟也骂了好几日，差点睡到饲养处去，以后每日他总要去瞧他那几头比儿子孙子都亲的“宝贝”。除过铁锨镢头一类的小农具，其他的马车碾子磨坊也和牲口一搭都成了“农业社”的生产资料。　　粮食实行统购统销按人头统一配给，这样做确实达到了饿死耗子的效果。即使这样，粮食依然不够吃。问谁要粮哩，美国人已经不给咱洋面了，咱还得勒紧裤腰带支援国际社会主义穷亲戚，更要养活几百万军队，去解放地球上3/4水深火热的人类哩。　　想来想去，晓不得哪个来得人想到了倒霉的家雀——谁叫那灰不溜湫的小东西在庄稼地里逮虫子时，总瞧着像是在偷吃庄稼哩。　　当了城里人的毛主席只说了一句“要消灭麻雀”，从此那些整日成群结队游荡在乡村田野的褐色小东西就在劫难逃了。　　　　回到广阔天地的狗剩每日兴得两眼放光，连清涕都顾不上揩。“消灭麻雀”运动刚传过来，狗剩就积极地行动了起来，拎着有财的老铳每日揲下半背篓烂兮兮的家雀。喝毕汤，他再用剪刀将家雀头一个个铰下来晾在南房坡。有财瞧得心惊肉跳，直骂自己“上辈子作了孽”。　　书记疯猪请狗剩去潘家祠堂参加党支部扩大会议。潘家祠堂如今成了大队部，潘家的祖宗牌位和家谱也不知了下落。党员狗剩在会上做了慷慨激昂的“消灭麻雀”经验报告。狗剩将这场运动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将家雀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家雀也是咱们的阶级敌人。　　甭瞧疯猪能把黄牛吹得在天上飞，在受过专业训练见过大世面的狗剩面前，却是哼哼遇上了大象。　　狗剩高尚的阶级觉悟和高深莫测的官话，激励得众党员和各队队长义愤填膺热血沸腾，纷纷递交要消灭多少多少阶级敌人的请战书决心书。会议的最后一致通过成立“东方红大队消灭麻雀人民指挥部”。报经公社批准，疯猪同志任总指挥，狗剩同志任副总指挥兼民兵连长，麻子张人疯任副民兵连长。　　　　　　6　　　　　　“新官上任三把火”。狗剩一把火就把咱庄子烧成了火焰山。　　全庄子的男女老少都被发动了起来，连小脚婆娘都上了阵。每日早上刚过四更天，狗剩就闻鸡起舞，敲响甘棠树上挂的民国年间失火来土匪才敲的大铁钟。一会儿，全庄子手持脸盆铁锅甚至簸箕的男人婆娘娃娃老汉就都到齐了。各队队长叫号点名已毕，由狗剩分派任务。如同狗尿苔长在了金銮殿，狗剩将从军队首长那搭学来的，和从戏台上姜太公那搭瞧来的本事，融为一体自成一家，再加上乡亲们能听亮清但说不了的洋气官话，倒颇有几分拿鸡毛作令箭的天蓬元帅下凡的风度。　　分派已毕，狗剩就在七八个一路敲着大锣山响的后生民兵的簇拥下，在村头地里巡察，尽得十面威风，比之有财当年似已不可同日而语。　　　　家雀在这场群众战争中，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　　这些不咋么漂亮的小家伙一群群在急骤的铜锣声里惊慌逃窜——正要落在枝头，下面又是砸破脸盆的巨响；刚逃到檐角，房顶又有人砸锅；吓破胆的家雀只能往低处飞，地上的人拍起了簸箕……筋疲力尽的家雀像石头一般，纷纷跌落在地上，奄奄待毙。　　一日下来，清点胜利成果，死去的家雀在地上密密麻麻铺了一层。大家按狗剩的要求将家雀推出午门斩首。首级在房顶晒干，请报社记者来拍照表功。身子集中填埋在村头一处粪凼里，为来年的庄稼沤了上好的家雀肥。　　随着这场“种族大清洗”的持续，在咱庄子已经逐渐瞧不见家雀的影子。以后的几日竟无斩获。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可怜燕子也受了株连，各家窑前檐口的燕窝被狗剩们戳下来，未出窝的黄口雏燕都被填了肥。老燕子漫天飞舞，凄楚的惨叫声吓得迷信的老婆们夜夜烧香赎罪。　　喝汤时分，疯猪在洋喇叭上宣布——由上级新任命的东方红大队大队长狗剩同志讲话：　　“……我们全体社员同志们在英明领袖毛主席领导下取得了这场生死存亡的革命战争的伟大胜利，总共消灭敌人45,307只，我方无一人伤亡……”　　最后，能文能武的狗剩朗诵了他发表在省报上的一首革命律诗：　　　　男女老少齐上阵　　社员群众是英雄　　领导干部智多星　　婆娘赛过穆桂英　　青年后生胜武松　　老婆老汉似黄忠　　阶级敌人无处逃　　我们把它消灭净　　　　这次运动后有一年多冇人再瞧见过家雀，只是更多的像螟蛉蚜虫飞蝗等这些千奇百怪的阶级敌人又重出江湖兴风作浪。那时节农药还是稀罕东西，这些阶级敌人更加狡猾猖獗难以消灭。看来革命的道路还挺长哩，要不阶级敌人咋会越消灭越多哩。　　全庄子大概只有一个人没去“消灭麻雀”，就是有财。有财如今连一般的党委会也称病不去。以他的资格和辈份疯猪们也冇话说。　　　　　　7　　　　　　1958年是俺们这一辈人没齿难忘的一年。救命恩人伟大领袖毛主席在这一年让大家5年超过英国，10年赶上美国，跑步进入的共产主义。啥是共产主义？疯猪说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而人家狗剩同志卖派得更亮清——共产主义就是“欢乐园”：　　　　人人进入欢乐园　　吃喝穿用不要钱　　大鱼大肉味道鲜　　顿顿都是臊子面　　洋房洋灯洋汽车　　绫罗绸缎穿不完　　人人都说天堂好　　天堂不如欢乐园　　　　为了早日进入共产主义，毛主席要大家“大跃进”。除过婆娘娃娃是自己的，其他都是属于共产主义大家庭的。其实和婆娘一搭生养娃娃也是党和毛主席赋予你的一项光荣而艰巨的革命任务——婆娘是你的革命伴侣，娃娃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正因为你啥都冇了，你才是根正苗红伟大的无产阶级哩。　　农民出身的毛主席说：手里没有一把米，把鸡都叫不来。我们处于被轻视的地位，就是钢铁不够。不仅资本主义国家瞧不起咱，社会主义国家也不给技术，憋一口气有好处。要大跃进，10年搞他1亿吨上天。　　狗剩写诗为证：　　　　大跃进，举双拳　　恨天无把地无环　　共产主义能实现　　哪怕血汗漂起船　　　　“东方红大队大炼钢铁人民指挥部”总指挥狗剩宣布：“从指挥部成立之日起，全大队一切工作重心都得围绕着炼钢铁这项艰巨的革命工作。”　　说是炼钢铁，其实连狗剩自己也闹不亮清咋么炼，如同一只狗晓不得今年是1958年。　　狗剩去问河南担。河南担曾铸过锅，给狗剩大讲了一通铁锅的铸造过程。狗剩听得泼烦：“你等于啥都冇说。”　　听说“右派”潘先生家里有一本关于炼钢的书，狗剩赶紧跑去借。瞧潘先生面有难色，狗剩亲自动手就翻箱倒柜起来。终于搜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狗剩如获至宝，可瞧来瞧去，就是没瞧出个钢是咋炼的。钢还没炼，狗剩一把火就先将书给“炼”了。　　天无绝人之路，亏得县“工农兵大学”与时俱进，办起了炼钢专业进修班。　　　　狗剩从“消灭麻雀”运动就显露出对数字的痴迷。7日的学习班结束后，身怀绝技的狗剩在“全县三级干部会议”上立下了军令状：咱们东方红大队卫星钢铁厂保证超额完成10吨优质钢、30吨优质生铁的革命任务！　　更轰动的是狗剩这回连姓都给了“毛”，“毛援朝”经报纸宣扬，一时名满天下。狗剩不愧是狗剩，能想出那么先进科学的“消灭麻雀”的办法来，炼钢铁自然也不在话下。　　狗剩要求全大队共修建40个土高炉：10个炼钢，30个炼铁，保证每日出10炉钢铁。人员分为40队，每队要求男人婆娘娃娃老汉搭配均匀。每队分为5组：一组负责供应废旧钢铁和分类，一组负责供应燃料，一组负责炼钢铁，婆娘娃娃为一组，负责烧火扇风箱。另外结巴尻子和呱子他们2个光棍饲养员再配备15个婆娘伙单独为一组，除过喂驴饮牲口，还得负责给全体“炼钢工人”造饭烧水。　　建高炉的耐火砖就地取材来源广泛。按狗剩的说法，最好的耐火材料是水瓮，其次是醋缸。各家的水瓮都被“捐”了出来，最后连饲养处储水的大瓮也没留下。大家在狗剩的指挥下砸烂大瓮，放在碾盘上、石磨上磨成“耐火水泥”。拆了几家房子取砖，还是不够砌高炉使的。狗剩像野狗一样在庄子里转了一圈，问题就迎刃而解——庄子口的石敢当和祠庙里的石碑遂玉石俱焚。　　日夜打夯拆房子砸碑，几日工夫真就砌起了40多座炮楼似的大炉子。　　　　　　8　　　　　　炉子是修毕了，但具体地弄起钢来，却让这些庄稼人麻了爪子。就是经过世面的狗剩，到如今也说不亮清钢和铁有啥不一样，就如同弄不清牙跟骨头有啥区别。　　但狗剩有革命浪漫主义精神，在全体社员大会上，他高屋建瓴地给大家鼓风吹气：　　“树是死的人是活的，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只要我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就一定能争取最大的胜利，共产主义马上就会来到！”　　众社员听得心服口服：人家刷过牙的人说话就是不一般，哪一句话听着咋都那么有道理！可惜他们晓不得这世上已经有了“真理”这个词。　　　　其实公共食堂和公共厕所早已经办起来了，但各户还是用藏下的粮食偷着在家里造饭。运筹帷幄的狗剩这回决定来个破釜沉舟、釜底抽薪。既然像掏耗子洞一般挨家清仓效果不佳，狗剩就命令将各户的大锅碎锅全部收缴上来砸烂，甚至连菜刀马勺秤锤也不放过。　　砸锅行动进行得果断而彻底，因为狗剩头一个将自己家里——总共大碎6口锅从土灶里给提走了。为这，有财打狗剩冇打上，还把婆娘留下的拐棍摔成了两段。河南担将陪伴了他半辈子的铁砧和铁锤也送了过来。　　全庄子的锅在晒场堆成了一座不大不小的锅山。兴奋的农业社社员们在这个壮观的场面前悲喜交加。随着狗剩一声令下，这些昨日还在喂人的锅在铁锤锄头下倾刻被砸得粉碎。　　据说人在得到一件东西或者破坏一件东西的时候会有快感。事实证明，破坏似乎更能使人产生更完美的满足感，比如砸锅，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激动不已的狗剩发表即席讲话，说这既解决了炼钢的原料问题，也砸烂了资本主义小锅饭。我们要大干快上破釜沉舟义无返顾奔向共产主义。　　　　如果用来炼钢，庄稼秸秆的火力肯定不中。国家尚且紧缺的战略物资煤炭也弄不到，只有用木头了。木头在南山里可能不稀罕，但在咱们这儿可是值了银子的东西。　　狗剩既然能砸有财的锅，就能劈了有财至今还没派上用场的两拃厚的上等楠木寿材。冇了寿材的有财被气得吐了血，在炕上躺了半年、骂了“数典忘祖、忤逆不孝的孽子”狗剩半年，死也不敢死了。　　除了寿材，各家的木桶、案板、纺车、斗、升、擀面杖和风箱等在共产主义将没了用场的木制东西全做了劈柴。狗剩一合计还是不够，急得要拆房了。幸亏最后想到了杀（伐）树，也不管如今这时节，枝繁叶茂的树木水分正大着哩，点都点不着，只能冒烟。　　狗剩一眼相中了潘家祠堂前的甘棠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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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楼 　　 　　 　　　　　　文章提交者：d3773 加帖在 原创小说 【凯迪网络】 http://www.kdnet.net　　　　9　　　　　　说起这甘棠树来可不简单，咱庄子里人都把这树叫娘娘树，正式名字叫杜（发tu音）树。据说是周文王的儿子召公栽了这棵树，至少活了3000多年了。如今甘棠树已长成碾盘粗，成了咱马嵬坡的标志。每年开春的二三月，满树银花，香气四溢，花开五瓣，状如梅花，又似樱花。　　庚子年洋毛子闹北京。逃难到马嵬坡的光绪对着“香冢”祭罢珍妃，还给甘棠娘娘焚了3柱香、题了个金匾。果然后来洋毛子就饶了他和老慈禧。　　宣统二年，久旱无雨，路上的尘土能埋住死人，法门寺的佛塔都冒起了青烟。突然来了一场充沛的大白雨。雨下了半晌，接着一个闪电，雨就住了。不幸甘棠树被雷击得着了火。火越烧越大，一直烧了3日3夜。人们感念甘棠娘娘为了百姓求雨惹怒天神，请来和尚道士念经作法超度。大家都以为被烧成木炭的甘棠死了，不想第2年甘棠又抽出了新枝。只是从此2年才开一回花。甘棠就更成了神树了。　　　　到了民国年间，甘棠已恢复了往日枝繁叶茂的景象。奇怪的是甘棠最近几年却久不开花，但到了夏里，她巨大的树冠还是将潘家祠堂遮得严严实实，阴凉足足有3亩大。每日喝汤的光景，野鹊斑斑鹭鹭都回了窝，甘棠树上就开场了18台大戏，几里外都听得着。年年七月十六是娘娘会，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跟会，给甘棠娘娘进香许愿。　　民国18年年馑时，几乎所有的树皮树叶都被喋光了，惟独这甘棠树冇人敢动。　　甘棠树下还有一通道光年间立的青石巨碑。阴面是两行“存以甘棠，去而益咏”的梅花大篆；阳面勒着六分体的《召伯甘棠辞》。咱庄子的老人即使都不识字，但都会唱《甘棠辞》：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　　　　狗剩命人去杀甘棠。上年纪的人都劝阻道：“天地有神草木有情，甘棠千年成精，可万万杀不得娘娘啊……”后生们也都乖觉地你推我让直往后扫。狗剩骂道：“谁要是阻拦就是反对总路线和共产主义，让民兵捆了先专政再说。”　　狗剩从人群中抢过一把斧子，手起刃落，甘棠树被剁下了一道口子。狗剩再剁下去，却见顺着口子淌出血来，连斧子把都染红了。不光是众乡亲，连狗剩也一时惊得脸上失色。原来甘棠树的汁液是红色的，如今正是叶茂多汁，一旦皮开，粘红的树汁汩汩涌出，极似鲜血迸流。狗剩不愧是久经考验的革命战士，一副赴汤蹈火奋不顾身的架势，只顾埋头苦干。砍罢多时，狗剩便把斧子硬塞给河南担。　　有狗剩亲自督阵，从早上就不停歇，河南担领着20多个后生换班抡斧子大锛扯大锯，还有两个人专门磨斧子发锯。日头压山的当儿，甘棠的“血”已经淌干了，四周洇的一片泥泞，“杀手”们也都个个“血肉”模糊，剁下的木屑拉了整整18大车。树顶受惊的各种雀儿飞来飞去、呼儿唤女，叫得声嘶力竭。　　全庄子的人都来了，老人们瞧着咂舌垂泪浩然哀叹：“造孽呀，小心娘娘的报应啊！”有民兵荷枪把着，竟也冇人敢上前阻拦。　　瞧瞧甘棠树心只剩下手腕恁粗了，大家喊着号子一搭拔拴在树杈上的缆绳。甘棠树竟屹然挺立纹丝不动。　　狗剩急了，命河南担领人上树去先剁掉树杈。结果人刚上去，这树就塌了下来。　　　　甘棠树立在那搭瞧着冇啥，可倒下来就不得了了。虽然有4根缆绳用力，但相对千年的甘棠不过是螳螂挡道而已。一声沉闷的地动山摇之后，如同泰山崩塌般的甘棠树将偌大的潘家祠堂大殿砸了个片瓦不存，连带着还有4户人家。　　正在解手的拴狗婆娘当时就被塌在公共茅庐里，肚子里还怀着7个月的娃娃哩。　　“覆巢之下无完卵”。树上原先挂的大铁钟，和树下的石碑也都碎成了片片。　　甘棠树拍起的滚滚烟尘笼罩住了整个庄子，和遮天蔽日的鸟雀胶和在一搭，久久不散。　　这是谁也没想到的。更想不到的，是寻不着树上的河南担他们4个人了。　　全庄子人都过来了，哭声喊声响成了大海。头一回人声盖过了鸟雀的噪聒。　　人们打着灯笼火把在甘棠树的森林里找寻了一夜。直到第二日的日头爬上了半坡，哭得如雨打梨花样的织女才最后一个寻着河南担——人已经凉了。　　　　那回咱庄子死了5人，伤了12人。棺材都被劈冇了，天热尸体又放不住，只好连夜晚割了5个薄皮桐木匣子，用锅灰抹黑，将死者草草入殓。炼钢的事因此被耽搁了好几日，也一直没见狗剩。　　集体出殡回来，社员们在大食堂吃晌午饭时，书记疯猪通知第二日在晒场给牺牲的革命烈士补开“追悼会”。　　　　　　10　　　　　　翌日晌午，追悼会在潘家祠堂的遗址上隆重召开。狗剩一脸肃穆坐在用苇席搭成的主席台上。主席台两边贴着白纸墨字的对联：　　　　为有牺牲多壮志　　敢叫日月换新天　　　　默哀完毕，狗剩神情并茂地致悼词，其实是宣读毛主席的黄钟大吕——《为人民服务》：　　　　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　　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晓不得哪搭飞来的老鸹立在席棚顶上。狗剩念一句，老鸹就“哇”一声，像是喝倒彩，又简直是夺主喧宾。狗剩夺过张人疯手里的步枪就是一枪。老鸹吓得给狗剩威严的脸上撇下一泡稀屎，便冇影了。　　张人疯端来水。狗剩将脸上头上的老鸹粪洗干净又继续。念着念着，狗剩竟然猫哭耗子地泣不成声。会场内顿时爷爷奶奶哭声四起。　　疯猪见此情景，就晓得奏安魂曲的时节到了，立马指挥几个老吹鼓手一搭吹起唢呐箫笙，扯动板胡高胡，适时地为追悼会添加了背景音乐——一曲洋气的《国际歌》变成国乐后极具中国特色。　　未成曲调先有情。狗剩满含热泪为大家领唱。几句下来，庄稼人就学不来了，合唱变成了狗剩的雄鸡一唱天下白：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要沸腾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作天下的主人　　　　从来没有什么大救星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自己　　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　　让思想冲破牢笼　　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　　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是谁创造了人类世界　　是我们劳动群众　　一切归劳动者所有　　那能容得寄生虫　　最可恨那些毒蛇猛兽　　吃尽了我们的血肉　　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　　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　　……　　　　虽然可怜春蛾娘像紫姑娘娘（厕神）一般惨死于茅厕，但也被列为“为了共产主义事业英勇牺牲的革命烈士”，享受到了新社会如此洋气的追悼会，倒也尽极哀荣。对此拴狗深感欣慰和荣幸。　　　　　　11　　　　　　追悼会的最后，狗剩隆重宣布：从即日起，东方红大队率先跨入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就是人人为俺、俺为人人的大同社会。大公无私是共产主义的基本道德，而家庭是自私的源泉，因此家庭是共产主义的大敌。消灭家庭这种资本主义生活方式成为艰巨的革命任务。　　全庄子的老少爷们在狗剩的教育下别妻离子，每个人根据性别、年龄和阶级成分等等分编成各种战斗连队：青壮年男人是主力师，姑娘婆娘叫三八红旗师，老汉老婆和娃娃统一编入敬老院和幼儿园……　　全庄子的房子和窑洞经过重新配置，一个炕上可以睡一个班的“战士”。革新的硕果是空余出好多房子来，正好用来养猪——哼哼的居住环境大为改观。　　集体的力量是伟大的，有纪律的集体是更伟大的。大家一搭下地战斗、一搭吃饭睡觉、一搭做梦放屁、一搭拉屎撒尿……一个能集体吃饭的民族是伟大的，一个能集体排泄的民族绝对是更伟大的！　　集体的生活是纯洁的，除过偶尔男战士和女战士集体联欢唱革命歌曲，大家从不低级趣味地“调戏妇女”。革命的友谊战无不胜！　　为了保证“革命接班人”的生产任务，特意准备公共窑洞若干，具有生育潜力的社员可以和他的革命伴侣在此共同战斗一宿。基于此项工作的严肃性和神圣性，每个育龄社员一月只许战斗一回。　　娃伙们在幼儿园集体接受革命仇恨教育。他们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好学生，是茁壮成长在阳光下的革命花朵。他们忠心热爱着伟大领袖毛主席，要求将一切都献给共产主义事业，时刻准备着要消灭一切反动派，去解放全地球上的人类。　　　　大炼钢铁运动作为共产主义的第一役，狗剩下令“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天下的主人”们化悲痛为力量，都在深刻地领悟“趁热打铁才能成功”的革命道理。　　风箱的吧嗒吧嗒声和湿木头燃起的黑烟将全庄子罩得说一句话费半斤唾沫，面对面瞧不见人。走不出5步去，人就迷了眼睛、迷了路，只得仰天长啸：“俺在这搭俺在这搭！”如果你不言传的话，就有可能被热火朝天闭着眼睛的“太上老君”们把你当作木头撂进“七星炼丹炉”，化成三昧真火。　　专门有人搭梯子爬到高炉上瞧火候，使铁棒来回搅动。当头一炉铁终于被烧化时，所有人都鼻涕眼泪流得满面黑牡丹，非哭非笑、表情丰富如同花脸敬德——当然这都是烟熏的。　　夜以继日的烟火和狗剩的墨宝笼罩着村庄，弥漫在地球的一小片土地上——狗剩说那是革命标语和革命大字报：“人人炼钢，吓死美帝；全民齐动手，钢水遍地流……”　　狗剩视察着这激动人心的场面，又诗兴大发：　　　　红红火，团团烟　　烟雾笼罩众神仙　　要问神仙在弄啥　　社员日夜把钢炼　　　　经过七七四十九日烟熏火燎的革命考验，这场焚琴烹鹤暴殄天物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运动最终以超额完成任务——狗剩又受到全省通报表扬而圆满结束。上缴的全都是牛粪般的铁渣和炉渣。　　不久，公社又建了更加雄伟的土高炉，各大队又派代表队参加大会战。东方红大队作为种子队参赛。妇女队长红英领着一帮大脚婆娘请缨而出——已修炼成火眼金睛的“三八突击队”使她们的“红旗炉”创造了“日产130万吨钢”的全省纪录，并被省委检查团授予“钢铁女战士”的殊荣。　　麻雀战役后，咱东方红大队戒骄戒躁再创佳绩。狗剩大义灭亲劈掉有财寿材的英雄壮举，和5名社员的大无畏牺牲精神也一时在全省被传为佳话。　　　　　　12　　　　　　以炼钢铁运动为契机，共产主义以公共食堂和公共茅坑的形式在咱们庄子实现了，至少东家喋肉西家喝汤被彻底消灭。要是能盘二亩大的炕，可能全大队人都滚到一个炕上去了。全庄子人喋着同一锅饭、屙着一样的屎、唱着同一首歌。要是有足够大的锅，那么咱们全中国人都能喋一样的饭、喝一样的汤哩——当然城市人除外。　　缴毕了“统购粮”、“爱国粮”，剩下全大队的口粮堆在了大队新建的大粮仓里，像是一溜大粪堆。　　幸存的潘家祠堂后窑成了大食堂。原先窑前的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济世长”被革命的新对子占领：　　　　鼓足干劲生产　　放开肚皮吃饭　　　　阳文横额“大德上贤”上贴着墨迹未干的“共产主义好”。　　要喂上千口人的嘴，一顿饭那得几多锅啊。普通造饭的最大号锅还不中，只得使“杀猪锅”，就是过年给放毕血的哼哼净毛用的敞口锅。饭铲使的是铁锨，饭勺使的是洗净的粪勺——共产主义的啥都不一般。　　最后，“大食堂”以“百鸡宴”的形式正式开灶了。祭灶大会又在潘家祠堂遗址上隆重开幕。　　疯猪书记要求广大社员把两只手当拤钹一般拍，说那叫做鼓掌。疯猪说：“进入共产主义的第一件事就是鼓掌！”一般的说，领导的任务就是在台上吹牛，群众的任务就是在下面鼓掌。社员们的巴掌都拍成脚底板了，狗剩才用他的官话正式开讲：“兔子们，今天的饭狗吃了，大家都是大王八！我拾个屎给你们舔舔！……”　　“兔子们”听得瞠目结舌。疯猪赶紧翻译：“同志们，今天的饭够吃了，大家都使大碗吧！我说个事给你们听听！……”　　狗剩说的事是毛主席的指示：人吃饭是有规律的，大口小口一年3石6，放开量叫他吃也吃不了。薛仁贵一天吃一斗总是少数。我们要有共产主义精神——人活着只搞饭吃，不是和狗搞点屎吃一样么？　　最后，狗剩用他最新创作的一首革命诗拉开了共产主义的幸福生活的序幕——　　　　全村吃饭到食堂　　花样多种味美香　　集体生活像过年　　顿顿杀猪又宰羊　　吃饱喝足学文化　　全党全民闹红专　　晚上音乐伴演唱　　革命歌声震山川　　　　果然共产主义美得像梦里的新媳妇。食堂里早晚是新媳妇奶头一般雪白的麦面馍，晌午饭是新媳妇舌头一般香死人的臊子面。喋得社员们挪着步子打着嗝去地里做活，骨酥筋软得连镢头都抡不起来。　　目睹此情此景，狗剩同志悲愤欲绝，无比沉痛地建议下一顿应该吃屎。　　屎虽然没吃上，但梦很快就饥醒了。　　过了没几日，馍馍里开始掺苞谷面稻黍面了。候到了新苞谷下来，麦子已经喋光喋尽，只能吃苞谷窝头和稻黍粑粑。晌午的臊子面冇了，日日都是苞谷面搅团，连油辣子也变成了干辣子面面。　　　　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粗粮细吃”的号召下，苞谷粑粑改名叫“面包”，稻黍粑粑改名叫“黑面包”；以前早饭是4个碎粑粑，晚饭是3个碎粑粑，如今响应朝三暮四的号召改成早上3个晚上4个。果然一样的数量一样的东西，“面包”就是比“粑粑”好吃；朝三暮四就是比朝四暮三更像成语。　　嘴好哄，可肚子不好哄——习惯了细粮的肠胃一吃粗粮就屁多。到了饭时，食堂里撕破裤裆的放屁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每日饭时也是思想改造会的时间。破帛打炮般的放屁声常常代替掌声打断狗剩同志的发言。在早先一段时间，狗剩还赞扬说，放屁越响亮，越说明咱共产主义吃得好、有底气——放屁声就是对共产主义的赞扬声。可如今面对这“赞不绝口”的热烈场面，狗剩却极为“阳谋”地将放屁定义为“阶级斗争新动向”——“这是个别南斯拉夫别动队在宣泄对共产主义的不满！”　　果然，那些消化不良的“南斯拉夫别动队”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大鸣大放、豪迈地“宣泄不满”了——只是呼吸环境依然形势严峻。　　弥漫在空气中的“不满”严重威胁着劳动人民的吃饭积极性——吃饭的人们捏着鼻子，瞧着碗里黄花花的搅团，难受得真跟吃屎一般。　　这还算好的，至少可以喋饱啊。　　　　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节约闹革命”的伟大号召指引下，一立冬就冇几顿干饭了。红芋还没出地，只能喝苞谷面稀糊汤了。社员们刚走到地头，被共产主义撑大的肚子里就跑了火车。硬撑着候到狗剩吹起铁哨子喊“撒工”的当儿，一个个都饿死鬼掏肠子似的，撇下锄头就往食堂里颠，跑得鞋都飞了，积极得赛过人死了抢“孝帽”。　　糊汤刚进了碗，人还没转身、碗还没暖热，就一口灌进了瘪肚子。排在后面的人等不得前面的人舀第二碗，就拥了上来。霎时秩序大乱：热糊汤扣了人一朵脑，粗瓷碗被挤破了，前面的人被掀进了大锅……　　狗剩派了张人疯领着基干民兵、持着明晃晃的刺刀枪维持秩序，瞧着像是民国38年共产党军队对付国民党俘虏。　　　　　　13　　　　　　冇几日，又出了麻瘩。咱庄子最大的两姓——杨姓跟潘姓又打了起来。　　　　说起来这潘杨恩怨由来已久了。按两姓的族谱记载，咱庄子的杨姓和潘姓并非杨令公和潘仁美的后裔，但仇恨却与那潘杨有关。这两大姓的关系时好时瞎，关系最僵的时候不光不许通婚，连三岁的碎娃伙间也是两姓互不说话、不敢在一搭耍。　　光绪年间潘家请来戏班唱乱弹，唱的是《金沙滩》。杨家人气杀钟馗——认为潘家咒杨家家破人亡，遂在潘家祠堂对面搭台唱《寇准背靴》。这场对台戏越唱火气越大，两派瞧戏的终于发生械斗。平日里的乡亲转眼成仇，甚至出了人命。知县断毕案，以后凡是涉及潘杨案的乱弹在咱庄子就成了禁戏。所以咱马嵬坡人想瞧《辕门斩子》、《四郎探母》一类的名剧就得到别的庄子去。杨家祭祖是每年冬至，潘家祭祖是大年初一，这也都是特意错开的。　　土改时，疯猪大义灭亲斗死自家姓的族长小善人，教育说贫下中农是一家，并取消了祭祖修家谱一类的封建迷信活动，两姓终于前所未有的和睦起来。如今连家都没有了，大家都是一个锅里搅稀稠，却没想到为吃饭又起了旧恨新仇：潘家的人认为杨家的掌勺给自家人舀的饭比给潘家的多；改为潘家的掌勺，杨家人又要摔碗。这掌勺就难当了。　　最后狗剩提议让饲养处处长尻子掌勺，才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尻子本姓牛，独户，且是光棍。虽说与夭折的憨狗他兄弟同名，但牛尻子是小姓人，与全庄子人均不沾亲带故。牛尻子自幼冇了爹娘，也冇一尺田地，靠四处打工孤苦伶仃长大，说话还是个结巴，庄子里不论大人娃娃谁见他都大三辈。嫑说娶媳妇，牛尻子能像叫花一般活到新社会，就已经是他八辈子的大造化了。　　共产党给牛尻子带来了天堂一般的浪漫日子。他每日兴得跟做梦似的，逢人就结结巴巴地卖派：“俺早盼共产主义，晚盼共产主义，要是能熬到共产主义，俺活半晌就知足了。”　　尻子虽是50多岁的老汉了，干起狗剩派的革命工作来比牲口都卖力，因此深得狗剩的赏识和重用。狗剩甚至亲赐给他一个“牛跟党”的官名，只可惜这么好的名字没叫开，就给白白糟蹋了。　　人活一辈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真冇想到牛尻子蔫了一辈子，到黄土簇脖子了，他竟运交华盖——有了把握全庄子所有牲口和人的嘴和尻子的这一日。　　　　结巴尻子果然千里挑一不孚众望。　　一勺上来舀得满满盈盈的，让来打饭的社员心中不由一阵窃喜。可紧接着尻子握饭勺的手就开始筛糠似地抖，越抖还越厉害，眼瞅着只余半勺底了。尻子赤着脸、伴着手抖的节拍，满是歉意地说：　　“赶、赶、赶紧接——着……”　　打饭的社员忙用碗去接勺里的糊汤——只剩下小半碗。好不容易打到饭的人只好怀着内疚自责（怪自己接得迟）的心情依依不舍地走开。　　结巴尻子这哆嗦手的毛病久了，大家早都晓得，即使不同情，至少也不会怨他。更况且他对姓潘的、姓杨的铁面无私一视同仁都一般哆嗦。　　　　有财自打吃“大食堂”就冇露过面，每日由儿媳们轮流将半碗从大食堂打来的饭端到敬老院的大炕上。　　　　　　14　　　　　　“民以食为天”。粮食问题成了钢铁之后新的大问题，归根到底只能问土地爷要粮。　　　　在收秋的时节，狗剩跟着县里的“参观学习团”出去取经。狗剩回来时正赶上秋种。　　在全体社员大会上，狗剩说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如今正发愁哩——粮食太多了，吃不完，又没地儿放……最后伟大领袖毛主席想出了法子：世界上的事情是不办就不办，一办就办很多！过去几千年都是亩产一二百斤，如今一下子就是几千上万。粮食多了怎么办呢？农业社员可以自己多吃嘛，一天吃5顿，劳动用半日，地可以少种些……　　接着狗剩又情绪激昂地介绍了人家“粮食生产卫星大队”的先进的粮食增产办法，称明年全大队的粮食产量要增加100倍，最高亩产达到58000斤，不仅将彻底解决“放屁”问题，日日过年，而且还将超额200万斤完成上级下达的爱国粮上缴任务，在全省放一个最大的卫星。　　言罢，诗人狗剩当场赋诗一首志怀：　　　　天不怕，地不怕　　碰上老虎打三架　　咱要亩产五万八　　不许土地来还价　　　　大家听得喜出望外欣喜若狂。浪漫的狗剩擂响了跃进战鼓，“放卫星计划”就随之雷厉风行紧锣密鼓地付诸实施。　　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土密肥保水管种工“八字宪法”精神，狗剩出笼的增产办法其实也挺简单，就是狗剩说的“增加单位土地面积的表面积，增加单位表面积的作物密植度，外加深翻深耕、深施厚施”。狗剩说，如果能充分利用太阳的光能，一亩打200万斤粮食也不在话下。　　社员们怀着日日过年的美好憧憬干得热火朝天，10几日的光景就彻底改变了土地的模样。深翻7尺，翻上来的都是生土——没关系，咱底肥足；每亩施底肥20万斤——粪肥不足，那咱就打炕拆房，回头再盖新的。　　田间地头，狗剩领着宣传队，唱着《深翻歌》鼓舞革命的深翻热情，手舞足蹈能笑死人：　　　　铁镢头呀二斤半　　一挖挖到龙王殿　　龙王见了直打颤　　又作揖，又许愿　　俺照办！俺照办　　　　放卫星运动发轫之初便是不同凡响大刀阔斧的积肥运动。　　那时节还没化肥这洋气东西。狗剩匠心独具率先发明了风靡一时“狗肉复合肥”。　　狗剩解释其科学原理：狗爱吃屎，吸收了粪的五谷精华和千年灵气；狗肉大补，但性热，会烧种籽。而普通粪尿属于“生肥”，肥力差，且细菌太多不卫生，经加热消毒后便可成为“上等熟肥”。二者相加，骏马配雕鞍，肥力强劲，效果澎湃。　　按照狗剩原理，社员们先将狗肉炖到半熟，再加牛粪驴粪，按1：200：100的比例混合加热，这就是最先进最科学的“狗肉复合肥”。　　后来，狗已捕光杀尽，遂以耕牛继之，就像官帽上的貂尾不够，以狗尾续之。共产主义首先就是机械化，牛作为落后的生产力标志将丧失其存在的理由。　　但对庄稼人来说，杀牛比弑父还难以接受。科学家狗剩发明了无比文明的“钉子杀牛法”。即在草料中拌上铁钉，先被饿了3日的老牛风卷残云喋毕草料，就卧在圈里凄厉地惨叫，眼泪在脚地淌成河……　　为制造狗剩的“狗肉复合肥”，不仅是所有的狗和牛几乎都被戕害殆尽，还将全庄子男女老少的味觉嗅觉、甚至过于发达的胃口全都给弄日塌了：一会煮肉，一会熬大粪，一会又混在一搭炖……真可谓蝇蝇与屎巴牛共舞；肉香与粪臭齐飞。　　持续的煎炒烹调使燃料告急，“香冢”旁的4株千年唐槐遂灰飞烟灭。唐明皇当年栽下4棵小槐树时，大概没想到他会为1000多年后共产主义事业做出如此重大的贡献哩。　　因为施肥量巨大，所有的大车全都使上了，奇怪的是车辕里套的一色全是人类。狗剩这样换算：5个劳力顶一头驴，10个劳力顶一头牛……后来社员拉牛车的精彩照片被印到报纸上。人家报纸夸咱东方红大队的社员劳动热情高、思想觉悟更高——舍不得套牲口拉车，因为牲口是伟大的共产主义财产。　　　　为增加表面积，原先平整的地上推起了一个个坟堆样的土包，远远瞧去像是屎巴牛拉的粪。播种时更是骇人，翻了50番的种籽撒到地里如同晒粮食。人还没过上年，引得不晓从哪搭冒出来的田鼠野兔先过上年，成群结队出没于碉堡群，饕餮共产主义的种籽。　　狗剩是这样计算的：每亩播种1000斤，每平方公分一颗种籽，每颗种子分蘖4株麦穗，每棵麦穗最多结80颗麦子，就可达到亩产50000斤，最高可达100000斤——说58000斤还是狗剩的保守估计哩。　　　　“养老院”的老汉们感喟：“伺弄了一辈子庄稼，也没见过这么种麦子的。”叹口气后，感觉自己已经不能与时俱进，真是不中用了。　　为了增加播种面积，村头埋着祖宗的坟地也都被耕种了。只是考虑到底下已经深施了人肉复合肥，深翻就免了。想来咱的老祖宗得感谢狗剩没把他们曝尸见日、拿骨头当柴烧哩。　　　　　　15　　　　　　头一场白霜下来时，麦苗将土地覆盖得如同捂了一炕大被子，绿油油一色。地里麦苗密密匝匝得连下脚的地方也寻不着。　　到了上冬肥时节，社员们发现大车根本进不了高高低低八卦阵似的麦地。狗剩一厢叫木工组日夜打造独轮手推车，一厢要求全体社员使扁担攀笼担粪上地。　　妇女队长红英同志领着一帮放了脚的女娃婆娘，肩挑扁担唱着“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组成“铁姑娘突击队”。结果“铁姑娘战斗队”成为那个冬天一道最为亮丽的风景。　　冬里农闲，狗剩指挥民兵爬上高大的贞节牌坊，没费吹灰之力久砸掉了原先上面乾隆老儿御书的“忠烈永芳”4字，重新写上的是血红如猪的“天下第一田”。贞节牌坊既然已经不“贞节”了，有一段时间大家干脆就叫它“狗剩牌坊”。　　　　过年时，社员们喋上了官家赏下来的“返销粮”，好歹重温了一回大食堂初期的美好时光，而且还在一块大白布上瞧了一场冇色的“洋戏”。好多人以为是皮影戏，颠到幕布后面找寻戏子——竟然没有。狗剩告诉大家，这不是皮影，这洋戏叫做“电影”。　　一打春，跟着柳条吐绿，麦子就起身了。喋牛肉、喝狗肉汤，再加上热气腾腾的牛粪驴粪，使受宠若惊的共产主义麦子思想觉悟贼高，一片片长得密密簇簇，绿得发黑。狗剩和社员们激动得像野猫似的，连春觉都睡不塌实。　　日夜不停地车水灌溉，夜里都听得着麦子拔节的声音。柳絮弥漫飘舞时，麦子很快就已经吐穗了。立在地头，只瞧见密不透风毛刺刺的麦芒，而瞅不着麦竿。　　狗剩叉腰漫步在横空出世的“天下第一田”，陶醉地眺望着层峦叠嶂的麦子，胸有成竹地估算着今年的收成——丰收似乎已成了案板上猪肉：　　　　清清渠水日夜流　　革命庄稼绿油油　　谁说粮食不丰收　　麦穗砸烂他的头　　　　命运总是喜欢给人以梦想，然后对梦想加以嘲弄。在一场春风浩荡的夜里，猪肉却馊在了案板上。——土地爷跟狗剩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在人们的美梦里，温暖拂面的东风吹了一宿。正在扬花的麦子连日被过于充足渠水泡在柔软的泥里，当头一株麦子在夜里迎风跌倒时，一场声势巨大的多米诺骨牌游戏在所难免了。这就是过度密植的结果。　　“倒伏”——这种庄稼人最不愿看到的情形，翌日惊现在瞠目结舌的狗剩和悲戚戚的社员面前。半人长的麦竿前仆后继地掩伏在生养它的土地上，还原出一座座“坟堆”的轮廓。　　光棍在四野里“光棍好苦——光棍好苦”叫得正欢。人们恨恨地骂“像是叫魂”。　　这一年的夏天，大家收获了足够3年烧炕使的柴火，但是却差点连当初下地的种子都没能收上来。啥是“播下龙种收蛤蚤”？这就是啊。　　　　　　16　　　　　　狗剩就是狗剩，尽管今年是个麸子和麦草丰收年，但卫星还是要放，而且要放得更高——这关系到革命事业的希望和将来。　　狗剩依旧“完成”了“卫星”任务。报纸上的狗剩立在“天下第一田”的狗剩牌坊下，骄傲地拿着一支3尺长的共产主义麦穗。旁边是狗剩新写的诗作：　　　　簸啊簸，扬啊扬　　扬出好麦交公粮　　好麦磨成上等面　　毛主席吃了身体壮　　身体壮啊身体壮　　眼望北京热泪淌　　祝您万岁万万岁　　万寿无疆寿无疆　　　　就这样，被社员们一颗颗挑瞎了眼才挑出来的爱国粮缴毕之后，留给这些种地者的全是麸子了。　　狗剩又一次鼓足干劲弄虚作假，力争全国第一，为个人取得无上光荣——狗剩作为“高产状元”出去给全省人传经去了。在狗剩们的推波助澜下，“狗肉复合肥”在全国得到了发扬光大，成为这场席卷神州的积肥运动丰硕成果。说是狗肉不上桌，这一年土地爷的供品却是少不了狗肉的，而且是狗肉炖大粪——大补的太太哩。　　半饥半饱盼望了一年的社员勉强撑到新麦下来，依然只能喝食堂里清汤寡水的麸子汤，和饲养处那些幸福得令人眼红的哼哼们的伙食几乎没有太大的差别——“人家哼哼只让咱们喂，连尾巴都不给咱尝哩。那是些专供城里人和苏联老大哥的势利家伙。也可能是嫌咱牙口不好，怕喋了拉稀。”　　至于那些哼哼们，在2年前甲状腺就和生殖器一起被摘除，屈身于棺材般窄狭的圈中，连身都转不过。狗剩的宏伟目标是制造出一头2000斤的猪卫星来，只可惜没有甲状腺和生殖器的哼哼们一点也不配合，始终总是几头第三世界的猪。　　　　苞谷吐缨扬天花了。狗剩发现社员们偷吃还只有月娃胎牙般的嫩苞谷棒子。从此，每回社员出工都由基干民兵持枪监视，解手也由民兵陪同保护。只有一怕不苦二怕不死三怕不臭的张人疯和他的战友们，才可以每日每人得到3个青苞谷棒，而普通社员则没有。　　秋庄稼应当算是丰收了，大家又是一场空欢喜。狗剩几乎上缴所有的新苞谷，留给社员的是如山的空苞谷芯，和不多的稻黍、番瓜。　　政治家狗剩自个搔痒自个笑地开导广大无产阶级：“是谁从黑暗的旧社会解放了我们？是大救星毛主席！那么我们应当怎么报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要缴更多的爱国粮，让他老人家吃饱喝饱好，为我们谋更大福利！”　　狗剩最后满含热泪无比悲壮地说：“那么我们又怎么才能缴更多的粮食呢？只有一条路——从我们自己的牙缝里往出抠粮。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最大限度地降低自己的生活标准。我们发扬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给自己最低标准，给别人最高标准，对吃饭执行最低标准，对干革命工作和完成革命任务执行最高标准。这不是黑暗的旧社会的低标准，而是共产主义的低标准……”　　如今社员们确实有点打心里害怕听刷过牙的人说话了。“低标准”这3个字从此成了人们心中一个噩梦般的词语。　　可惜狗剩这回没能做出诗来。　　　　充分发扬革命浪漫主义精神，狗剩自报“秋粮实现最高亩产1钱”。在全县头一个超额完成公粮上缴任务后，狗剩敲锣打鼓去公社里领回了一面大红锦旗、一块镶着镜框的奖状，还有2000斤麦种。　　麦种被狗剩拌了“1059”（剧毒农药），以防止耗子和社员在播种时偷嘴。这么点麦种既然达不到去年密植所需的下种量，狗剩又命社员将去年推起的土堆夷平。考虑到红芋的亩产比小麦高得多，狗剩扩大了红芋的种植面积，好让来年再放“红芋卫星”。　　整地播种断断续续花去了不少时间，因为常常被埋人所打断。　　每隔三两日，庄子里就有一个久病体弱的老年人百年。嫑说他们，就是青壮年劳力也饿得暴出的两眼里冒了绿光。　　好多奶娃婆娘饥得断了奶水，太碎尚不能吃饭的月娃含着母亲干涸的奶头，哭着哭着就夭折了。作娘的只能淌着泪，将这块掉下来的不是时候的“身上肉”用旧布裹了，悄悄放到庄子外的野地里。好在这时节张三（土狼）和老鸹被坚壁清野逼得工作效率贼高，总会连夜将瘦成麦杆样的死娃噬啄一光。按老说法，如果多日虫兽不食其体，那就大不吉利——连阎王都不收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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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楼 　　 　　 　　　　　　文章提交者：d3773 加帖在 原创小说 【凯迪网络】 http://www.kdnet.net　　　　17　　　　　　食堂里早就冇干的了，汤越来越稀，都能一眼瞧到锅底。　　听说有人偷挖红薯，甚至撅苜蓿和麦苗，狗剩就下令未经他容许，社员不得靠近庄稼地，连黑夜都有民兵在地里巡查。　　不多的番瓜连根带蔓早就变屎了。社员们将苞谷芯破开，取出里面的白芯，又把苞谷棒的胞衣用水洗出白浆，将二者混合熬成粥。狗剩给这东西安了一个魅力十足的名字——“高级淀粉”。　　候着大锅里狗剩的“高级淀粉”也快要告罄，狗剩这才下达了挖红芋的“喜讯”。　　　　红芋蔓清理掉，社员们“不需扬鞭自奋蹄”地抡起镢头刨红芋，一个个兴得如同从土里挖狗头金。　　挖出来的红芋和挖红芋的社员突然面临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结局：挖出来的红芋必须被挖红芋的人就地捣烂，再掩埋回生养它的土地。　　狗剩面对沉默的社员发布了他新近发明的大胆创意：明年的卫星咱们还放不放？当然要放！而且要放得更高！那么明年的底肥在哪里？就在地里——红芋就是咱们最好的底肥！爱国粮的标准是小麦，不是红芋。为了明年小麦的产量再创新高，我们只有牺牲红芋作小麦的底肥！　　最后狗剩郑重警告社员：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怕社员们偷吃“底肥”，民兵连被临时扩编，枪不够就赶做红缨枪，严密监督“底肥”的深施过程。就这样，可怜刚出土的红芋连身上的泥土还没晾干，就被砸得稀巴烂，重新填回地里，慢慢地腐烂，变成狗剩想要的“底肥”。　　狗剩又从公社领来2000斤麦种，在埋足了“底肥”的红芋地种麦，也不管如今已经过了霜降。狗剩面对报社记者斩钉截铁地说：“要打破老一套，农业要创新……”　　后来这二茬麦成了埋头麦，第二年开春才出了土。下镰一晚，又耽误了一料秋庄稼。这是小事，大事是这麦种瞎了咱村24口性命。　　下种的时候，饿急眼的人瞧着白生生的麦颗是啥感觉呀？都只想着偷！尽管民兵虎视眈眈，还是有不少人偷吃了麦种。大家明知麦种被下了毒，照样甘之若饴。惨的是有2家几乎绝了户，肯定是一家老小都吃了麦种。人死罪不死。死人被定为“盗窃罪”，大会小会天天批。共产主义不鞭尸，那就让家属轮流当罪犯。阶级斗争形势一时风声鹤唳。　　　　红芋没吃上，但红芋蔓总算吃上了，瞎好都比狗剩的“高级淀粉”强些。可惜僧多粥少，恁点红芋蔓只维持了20多日就冇了。尻子难为无“蔓”之炊，只能还回饲养处专业喂牲口。社员们都被停了伙。等到敬老院和幼儿园断炊，共产主义彻底破了产，各家老小又破镜重圆，自私自利的家庭得以复辟。　　为了节省气力，社员们已经极少出工了。但挺在炕上饥得也睡不着，就成群地游荡在地头、坡上和河滩，剜麦和平、灰条和荠荠等野菜。但有多少野菜够这么多人剜呀，最后连刺芥、扒地草，甚至草根都被挖尽吃光了。　　人饥得恨不能将自己的舌头当肉喋。饿急了，人也就没有啥不能入口了。　　碎娃伙们上树掏鸟窝，下河逮青蛙泥鳅黄鳝甚至蚯蚓，知了和蚂蚱也成了梦中的美味。耗子和家雀早被人捉尽吃光了。要是人有足够的力气，落得高的老鸹斑斑和窜得快的野兔怕也不会在这个空荡荡的野地里，还能活色生香了。还没落地的老桑叶榆叶被人捋了个精光。有时候，饥疯了的人们为了几树还青皮苦涩的核桃和柿子，或者一只没肉吃饿毙的斑斑老鸹差点打出了人命。　　　　　　18　　　　　　拴狗每日像野狗一般四处寻吃货，竟然在铁道上拾到了一块麦面洋馍。那可比一块金元宝还珠贵哩。不幸被张人疯瞧见，非要“没收缴公”。要是往常倒也可能，如今拴狗哪搭肯听，把洋馍揣进怀里就颠。张人疯尥起后腿在后头撵。要不是张人疯的枪法太潮，拴狗真就没吃上洋馍先吃上花生豆豆了。　　慌不择路的拴狗被擦耳的枪子逼入大队的公共茅庐，就将洋馍摁入一堆新鲜的屎里。张人疯追到已迟了，抡起枪托揲了拴狗几下，只得饮恨而去。瞧张人疯走远了，拴狗也顾不得满头血，赶紧将洋馍从屎里扒出来，拿回家给女娃春蛾吃。　　别瞧张人疯屎巴牛刷牙——讲卫生，等后来一只黄鼠狼溺死在大队的茅坑里，他从社员手里“没收”后照样当红烧肉喋哩。　　　　最艰难而漫长的冬天来了，到处光秃秃的没有一点生气。　　榆树是头一个被剥皮的，接着是桑树和苦死人的槐树。亏得头年炼钢铁没将全庄子的树都杀光，要不连树皮也吃不上哩。一场大雪后，白森森的树桠在寒风里哆哆嗦嗦如同望门纸。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头场雪下来了，人们瞧着漫天的大雪，只恨老天爷不能把雪变成雪白的洋面。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那两日，人死得埋都埋不及。没有了棺材的死人用炕席草草一卷就入了土，甚至为了节省席子一回卷两个。要不是有席子，埋人简直如同埋一只鸡。没有人还能有眼泪，或许是太虚弱的身体已经制造不出奢侈的眼泪。　　每日里，此起彼伏的出殡者吃力地拉着死人去坡上的坟地。迟滞寂默衣衫褴褛的队伍摇摇欲坠，宛如夜半爬出古墓的僵尸，没有哀伤，没有生气，没有表情……只有远远避着人的老鸹追寻着苇席里散发的尸气，垂涎三尺地立在赤身裸体的老树上，冲着人悲愤地大叫。　　或许这也是一种悲喜交加的境界——悲的是亲人死了，喜的是自己还活着；悲的是自己还在挨饿，喜的是亲人已经不再挨饿了。　　　　庄子里一些有钱人早就夜里偷跑到南山，用解放前积下的金银玛瑙换吃货。南山里山民住得过于零散，大食堂没能吃起来，各家还有些粮食。　　有财领着大娃用100块袁大头（银圆）换回了一头半大哼哼，路上用棍子揲死夜半挈回家。冇锅冇刀，就塞到炕眼里连烧带熏了3日，半生不熟地用镰刀割开，全家20多口人总算幸运地茹毛饮血了一阵子。头回吃时，哪晓得刚喋了一口，人就差点把肠子呕出来——吃糠吃得已经吃不了肉了。　　　　狗剩从“消灭麻雀”运动就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战斗在火热的第一线，吃住在大队部，几乎忘了“杨有财同志”。有财一家也似乎只把狗剩看作大队长。除了有财只要一听着狗剩的名字，就撅着胡子骂“天杀的”，像是冰炭难容不共戴天的冤家仇人。　　在这个人们相濡以沫艰难度日的时节，作为领导的狗剩并不是没有帮助群众。他没有假公济私地反哺有财，而是给更困难的织女孤儿寡母送温暖。这就极好地体现了人民公仆的高风亮节。　　　　　　19　　　　　　打从织女的亲大被驴换他干大轧死后，织女就感觉自己头顶的天塌陷了。　　从食堂领回来的半碗清汤几乎都给了驴换喝，驴换还是饥得直哭。常常是最后娘母俩哭成一团。　　要不是有驴换，织女真想跟了她大去。　　河南担殁了一年多，跟了河南担20多年的织女有时梦游似的会跟河南担搭起话来，听起来还一问一答的。边上的驴换这时就不停地拽织女的衣襟，直到织女痴滞的眼神回到驴换脸上，吓得驴换失魂似的大哭。　　织女无力地揽着驴换，轻声地唱《寒窑》，唱着唱着自己就落了泪——　　　　王府楼阁巧修盖　　寒窑高土低墙寒中烈　　王府漆门双理摆　　寒窑根连根枯木朽柴　　风吹雨打你咋挨　　大雪封门咋安排　　哭宝钏唤儿女手扶门外　　尘土飞迷双眼俺头难抬　　……　　　　大人饥了尚能克制，驴换像是饿死鬼托生的，啥时饥啥时哭，即使夜半饥醒了，也是攘着织女搞七拈三。织女恨不得从自己身上割了肉给驴换吃。技穷无奈的织女只好让驴换吃奶。虽然从干涸的奶头里啥也吃不出来，好歹总算是一种望梅止渴的精神满足。织女一厢唱，一厢光磨（哄）着驴换睡觉：　　　　乖乖娃，睡觉觉　　睡着才会吃馍馍　　馍馍哩？猫吃了　　猫娃哩？钻老鼠窟窿了　　老鼠窟窿哩？拿马草塞住了　　马驹哩？牵渭河饮去了　　渭河水哩？蚂蜂喝光了　　蚂蜂哩？上天了　　……　　　　早已摘奶（断奶）的驴换就在自己吃奶喋馍馍、撵着蚂蜂上天的美梦里，慢慢松开了她娘的奶头。　　　　狗剩撑着一柄洋帆布雨伞推开了织女家的大门，身后没有像狗腿一般形影不离的张人疯。　　织女吓了一跳：野鹊冇叫，老鸹冇叫，堂堂大队长咋会到她家呐？！　　如果当年中秋狗剩跟着有财来“进贡”算头一回，这是他第二回踏进这个大门。一切还是当年的老样子，只是少了些人气，显得莫名的凄凄清清。　　织女请狗剩坐在炕边。因为水瓮和锅都被砸了，各家都冇开水，织女只好从后窑瓦罐里舀了一碗井水放在炕沿上，浅浅地苦笑一下，又取出河南担留下的烟具盒，就乍挲着手，不晓得说些啥才好。狗剩从自己中山装的囊里摸出一匣“合作”牌洋烟，取出一根，拿在手里在炕沿上礅。　　“……你瞧俺都晓不得，你们大干部都兴吸洋烟哩……”织女满面愧恧地一厢说，一厢手忙脚乱地拿火镰打火。情急之下，只见火花乱冒，却咋么都引不着火棉，织女急得鼻子上都沁出了汗。 　　“嗤——”一声，狗剩在炕沿上划着了火，手指捏着一支洋火将烟卷点燃。　　织女怔了半晌，好像自己做错了啥似的。　　　　　　20　　　　驴换刚进屋，一瞧见有生人就吓得赶紧躲出去，只在门帘缝里露出一只眼睛，像是与人狭路相逢的耗子。　　狗剩瞟了驴换一眼。　　织女唤驴换：“快过来叫你叔相！”　　驴换一听就缩了回去。织女撵出去将驴换拽进屋。　　小驴换的肚子胀成了大皮球，闪着亮光，胳膊腿却瘦成麻杆。他用细胳膊揽着织女的大腿，留着茶壶盖头发的大朵脑无力地耷拉在织女的手臂里。驴换那烟杆细的右手腕上露出一只银镯子，那还是狗剩他娘当年送给织女这个“干女”的礼物。驴换用一双乌黑却无神的大眼睛一直盯着狗剩的洋烟看。任凭织女硬逼软劝，驴换就是不言传。 　　　　狗剩抽毕一支烟，将烟头随手撂在脚地，立起身，使他的解放鞋鞋底趾了趾。瞧了织女母子一眼，狗剩总算开了口：　　“我明天晚上再来看你。”　　狗剩说毕，转身拿伞掀起门帘。　　织女抱着驴换将狗剩送到房檐台，说了声：“你慢走，俺不送了。”　　狗剩头也没回，和他的洋伞一搭消失在老天爷拉稀似的秋雨里。　　　　狗剩走后，织女才在炕沿的背栏上发现了这只麦面洋馍。洋馍的外面裹着一层报纸。无疑是狗剩方才故意落下的。　　驴换已经快忘了麦面白馍是啥味道了，一见洋馍馍就像贪官瞧见金元宝一般扑了上去，一口差点将织女的指头咬掉。织女“哎哟啡”一松手，半个馍馍就进了驴换的小嘴。　　驴换腮帮子鼓着，憋得脸通红，可见是噎住了。织女夺过剩下的半个馍馍，赶紧拍驴换的后背。　　驴换腾出嘴来又寻馍。织女这下可真着气了，从炕上扯起笤帚就揲，边打边低声骂：　　“那不是咱的馍馍，你咋跟狗一般相，见啥屎都吃哩。”　　其实不用揲，驴换就已经哭得不要命了，像小狼狗似的奋不顾身，直往馍上窜。织女这才感觉她的力气已经制不住喋了半个馍馍的驴换，往后一倒扶住炕沿，闭着眼睛也不去管了。　　驴换两口就喋毕了剩下的馍馍，一下子将肠子里的饿死鬼给勾了上来，哭着嚷着还要吃方才那个馍。这下可将织女彻底气哭了：　　“方才的馍馍明明叫你喋了，你还要啥哩？你把你叔的洋馍馍喋了，咱拿啥给人家赔呐……你这没出息的崽娃！”　　越想越可怜，织女捂着被驴换咬出血的手，坐在炕沿上无助地号啕大哭，反反复复哭河南担，要她大这会儿就把她带走……　　　　翌日，天黑。　　饥得只比死人多一口气的社员们早早都挺在炕上一动不动，正在节省那么丁点足够翻一回身的气力。　　失去了狗吠鸡鸣的村庄，黑漆漆静寂寂的，像是一片被不肖的后人们遗忘的荒坟岗，又好像一只刚被拙劣的兽医骟过驴驹子。　　大河上下，顿失滔滔。渭河的水涨起来了，那是因为人们的眼泪流干了。　　　　狗剩像游魂一般来到织女家。　　织女点亮洋油灯，开门放进狗剩。　　狗剩不言不传又将一只洋馍放在了背栏上，在如豆的灯光下，斜楞着眼打量织女。　　与昨日判若两人的织女面无表情，木然地抱起熟睡中的小驴换去了后窑。　　狗剩坐在炕沿抽毕一支烟。织女一个人回来了。　　织女一言不发地退鞋上炕，吹熄了炕头干得只剩下灯捻的油灯……　　　　　　21　　　　　　全庄子人的相貌这一年换得贼快，真可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才一日不见的邻家走在对面，你都几乎不敢唤他的名字。　　除过狗剩和疯猪们千顷地一根苗地保持革命本色外，全庄子人都不外乎两般模样：要不骄傲得滚瓜溜圆像是快吹破了的猪尿脬；要不谦虚得弱不胜衣只剩下一张人皮。前者说明他喋了观音土；后者说明他没吃观音土。　　　　春蛾他爹拴狗头一个喋了观音土。　　拴狗在半坡一孔早年间躲土匪的破窑里发现了这“宝贝”，尝了一口，面面的甜甜的略有一点米香气，就弄了点拿回来给春蛾喋。　　这观音土虽然没营养，但能止饥，而且吃时口感还可以，只是进了肚子就成了水泥了，和胃液一混就开始发酵，肚子胀得如一面鼓。不久人就因为失水而浑身水肿，而且更要命的是屙不出来——人整日蹴在茅庐里憋得头冒青筋、尻子淌血还是拉不出来。　　可怜小春蛾一厢哭，一厢撅着尻子让她爹使筷子一点一点往出剜。如果想提高效率，还得同时往尻子里灌水。　　早已冇了用场的筷子竟咸鱼翻身被重新起用，只不过是由吃饭工具转换成屙屎工具罢了。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都是为人民服务哩。　　　　大家都晓得观音土能喋死人，但宁愿憋死也比当饿死鬼强啊。这才真正就叫“饮鸩止渴”哩。　　日头好的光景，南墙根的地上总是仰半着一群蹴都蹴不下来的“贪官污吏”：两眼无神，身无缚鸡之力，口无吹灯之气，身上随便哪处用手一摁如同豆腐渣，留下一个指头深的坑。　　这就是喋了观音土后的“浮肿”。　　公共食堂里已经锈得要漏底的大锅重新冒起烟。那些迅速“发福”的社员们，每日软绵绵一步一挪地去坡上挖观音土，然后回来在大锅里翻炒炕熟。喋毕这面香焦糊的“人间美味”，大伙再互相支援发扬共产主义道德，将观音土从彼此的尻子里掏出来。如此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后来，有人发明了往观音土里掺点棉絮吃。果然肿得轻不说，还比较有吃头，更具革命意义的比较好掏一点。结果那个冬里，还能出气的人们都睡了光炕，冇了棉袄。　　　　那些过分夸张的胖子被观音土憋死的时候，社员们已经冇人有气力去挖墓堂了。狗剩派了麻子张人疯和些微强一点的民兵组成运尸队，去抬跟一头大肚水牛一般的死人。　　除过有苜蓿补贴外，张人疯和他的战友每日苦练基本功，经常能用步枪打下一些老鹰或野兔啥的。在保卫祖国的同时，他们一直保持着全大队最好的革命热情和战斗力。即使如此，冇人比张人疯们更痛恨观音土。因为胀死的死人要比饿死的沉得多——差不多一半是石头哩。　　不过乐观一点说，胀死的人运气也不瞎。——亏得冇棺材了，否则，再大号的棺材也够戗装得下。遇上生猛的张人疯他们，说不定真给碎尸入殓了。　　　　　　22　　　　　　吃的艺术在这一年被勤劳勇敢的劳动人民被发挥到极至。喋过观音土，牛粪的食用价值头一回得到发掘。人们发现这时节除过领导，只有畜牲们的伙食标准永不生锈。牛肉只特供城里的高级首长，与牲口争食饲料也是反革命行为，那么咱劳动人民吃一点牲口拉出来的屎总还被容许吧？！于是牛粪一度成为贫下中农炙手可热的高级食品。社员们将打破头抢来的牛粪用水浸泡，分离出未被牛完全消化的燕麦和草籽……可惜头年为制造“狗剩复合肥”几乎将牛杀光了，因此这些淘金般得来的吃货实在不足塞牙缝的。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广大贫下中农正为喋不上牛粪难过，从城里又悄悄传来一种高级营养秘方。这种高新技术吃货叫做“小球藻”，通俗名字叫做“人造肉汤”。据说，小球藻的原料来源广泛，制作简易，而且营养极为丰富。刚开始只有国家领导高级首长才能享用；后来经过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恩准和我国科学家的自主技术革新，终于普及到了咱东方红大队。那一段时间，全庄子早晚都弥漫着尿臊味，人们见面的招呼从观音土时期的“吃了吗”变成小球藻时期的“喝了吗”——因为所谓的小球藻其实就煮熟的人尿。　　天才英明的皇帝总是笑话没粮吃的农民说：真笨！没粮吃可以吃肉嘛！——天才就是天才！没粮吃的时候确实应当吃肉，而且吃的是人肉！干吗费老劲喝啥那么腥臊的“人造肉汤”，直接喝人肉汤不好么？　　　　霜降刚过，一拨一拨的逃荒人从西面涌过来。一日下来，逃荒者总要给村里留下十具八具尸首。这对本来就任务繁重的“运尸队”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特别是遇上那些还没咽气的，好不容易撂进了村东头的“死人沟”，半晌工夫，“死人”又爬回村里……张人疯和他的运尸队对此很火大，不过也不全是。比如，他们可以优先合法地占有死者的遗产，只可惜这些遗产都不是啥值钱东西，大不了捡来一身补丁穿戴。　　当然也有例外，张人疯曾经从一个“死人”身上发现了一块硬馍，令他喜出望外。谁知刚伸手拿到馍，他就被一双手给攥住了——敢情死人灵醒了！张人疯颇有廉耻地干笑着松开手，瞧着这死老汉挣死八活地用一只鸡爪手从怀里掏出馍，颤微微凑近鼻子嗅了嗅，又小心翼翼地把馍放回囊中……直瞅得张人疯长长地咽了口唾沫。有了这块馍，张人疯抱定势在必得的架势看守着老汉。过了半晌，张人疯瞧老汉久无动静，遂三步两步近前。一探老汉呼吸，张人疯大喜。一招探囊取物，张人疯大功告成，老汉颓然倒地。　　　　“东方红大队”被叫成“吃人村”是后来的事。起先是运尸队的人乘夜里割死人肉吃，到后来几乎全村人都日弄这事，只是大家都装呱子，外人哪搭会晓得。　　据说，“吃人村”的典出有两个经典版本——　　其一是说，张人疯割了一个死人尻子上的肉，死人叫唤：“俺还中哩俺还中哩……”那“死人”一厢叫一厢爬起来，捂着半个尻子逃出村……　　其二是怪憨狗的婆娘。憨狗身强力壮，没想倒早早给饿死了。剩下婆娘和2个碎妮子也饥得奄奄一息。这女人一狠心，娘母仨就把死憨狗给吃了……这事被邻家报告了狗剩。民兵就把这婆娘抓了起来。憨狗已经只剩下半拉子。张人疯正准备第二日往公社押送，那女人半夜里上吊死了，死相吓人得不得了。留下那俩半大女娃无人经管，不几日也饿死了。　　“人肉真腥啊！”事隔几多年，咱村的老辈人一说起来，还几日咽不下饭哩。说起来啊，咱中国人素有吃人的传统，只不过要一边吃人一边高歌“仁义道德”。而且吃人也分等级，大人物吃活人，小人物只能吃死人。　　　　　　23　　　　　　从西边逃命来的叫化愈来愈多，跟捞河时节的渭河水一般。有些饿昏了头的人跑进咱“吃人村”里碰运气，每日挨家挨户地磕头要饭，但谁家还有吃货给人哩。　　一个浮肿无力的壮年人瞧着老善人的豪宅，使尽了下辈子的牛劲打门，想讨口吃货。老半晌门开，营养良好的疯猪一脸正气地传达上级精神：“滚！”那汉子大叫道：“狗日的，你来把俺吃了呀——”这一声大概透支了他最后那点气力，话音未落，汉子就倒地牺牲。　　冬至前后，一个甘省婆娘倒在了织女家门口，她那麻杆瘦的碎娃连哭带叫唤，招来了乡亲们。好心的织女给她喂了几口水，那女人才灵醒过来，淌着眼泪说：可怜可怜吧！救人一难，多活十年，谁能给她娃一口吃货，她今黑就歇在谁家……　　织女听得潸然泪下，劝道：“俺的姐啊，你还是再走个庄子吧，俺们这搭要是能要饭，早都要去了……”　　那甘省客哭坐在碌碡上，嘴里念念叨叨：她那庄子里的人都几乎饿死光了。青壮年男人些微还能扛一会，婆娘娃娃老人饿几日就毕了……饿得久了人动不得，男人便打发婆娘娃娃趁着还中赶紧逃命，哪搭黄土不埋人，哪搭树下没荫凉，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活一个算一个……都说秦川养人哩，没想西府也这样。唉，还是往东府吧——她听人说东府那边的大食堂还有肉喋哩……　　　　听得东面有吃货，果然有人动了心。那日，连夜晚咱庄子就有仨后生颠（逃跑）了。其中就有张一目的独生儿。　　狗剩一听这还了得，他们出去一传说，粮食卫星村的名声岂不瞎了，更严重的这不是给共产主义抹黑么，共产主义的人咋会饥得要饭哩？　　当日，全庄子就被麻子张人疯领着荷枪实弹的民兵严密封锁了，紧急情况甚至可以就地正法。这样做，说是为阻止愈来愈多逃荒的甘省客入村，主要还是严防死守，怕的是咱村的人出逃。“吃人村”的美名吓得多少饥民闻风丧胆——谁还敢进咱庄子哩。　　　　不出2日，逃跑的后生全都被民兵五花大绑地押回大队，又被吊在会议室的梁上。狗剩指挥民兵将这仨“叛徒内奸加逃兵”“往死里专政”。　　哭喊声到了半夜就停了。　　后来谁也没再见过这仨“叛徒”，就好像早上的露水一般，在日头底下冇了。　　　　　　24　　　　　　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终于发了慈悲。　　眼瞅着“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全庄子人都快埋光的腊八那日，“返销粮”终于赏下来了，解了剩下命大得至今还能够苟延残喘的人的倒悬。　　　　那真是一个令人终身难忘的腊八夜啊。　　一冬天里，一场接一场的大雪将马嵬坡妆扮成一个粉装玉砌的美丽新世界。　　大雪掩盖了所有的道路、河流、坟墓以及历史的面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在寂静无声的雪夜，只有嘹亮的《东方红》回荡在天地间。　　手捧腊八粥，每个人都欲哭无泪，欲语失声，抿一口，抽几声，嘴里嘶哑艰难地念叨：“毛主席……万岁……”　　　　粮食一入嘴——哪怕就一口——胖子就开始消肿，筷子也能立起了。对人来说，这狗日的粮食就是这么神奇的灵丹妙药！　　吃饭的嘴少了，这点“救命粮”不仅让大家过了个大难不死抚额庆幸的春节，而且每日只喝一顿稀糊汤，一直喝到了来年开春。　　命运有时就像这天上的云彩，你永远晓不得那块云彩有雨。老话说，狗也有上墙的那一日哩。平日里撒泡尿就能将一棵树“烧”死。在这样的年月里，那些剥了皮精溜溜的树木却到底比人命大，一开春竞相吐绿开花，竟然一棵都没死，运气好得令社员们吃醋眼热。地头河边有着喋不完的嫩草嫩芽。庄子里的香椿树多，一棵树能养活好几家人哩。　　这一年打春格外早。候到如雪的槐花和繁硕的榆钱招蜂惹蝶、燕子在檐下衔泥补窝的当儿，大家今年头一回体会到了喋饱放屁然后舒畅地拉屎的久违的幸福。　　在受活之余，一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社员们，这回从野兔松鼠那里学会了未雨绸缪——提前储存活着过毕“低标准”日子的干草。树叶嫩草花果刚长出来就被捋下来晾在了房坡……　　　　杜君立：本小说节选自20万字长篇黑色幽默小说《乱弹——红旗下的蛋》（第三章）。欲读全文，请浏览本人博客http://d3773./首页左侧栏目“归档”下的“2006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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