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梦里有稀泥和野鸡,李春波 谁能告诉我我(⊙o⊙)啥?意思?

绿日(节选) | 客家文学—客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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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日(节选)
又轮到学校放假,孩子们回到各自的蒙古包,我得有空闲,整理好教室,再从蒙古包里出来,依旧看见远处的天空和碧绿的草原一如既往地紧紧拥抱在一起,连接它们的缝隙处依旧严密得无以切割,来自亘古的光芒也依旧紧紧地围绕在它们身边,激动的泪水就再次湿了我的情感。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近在咫尺的天空就是我的父亲,是它给我支撑起明亮的屋宇,把安全赠给了我。草原就是我的母亲,是它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把温暖赠给了我。那些草们、羊们,自然就是我的孩子了。你看,草们正在风中向我招手,脸上堆满的,是幸福的微笑。羊们在前面的草地上吃草。它们听话,乖巧。你听见了吗?它们一边吃草,还时不时大声喊着妈妈。那就是在召唤我。
只是我的记忆之门常常被我的意识掀开。掀开的门前总是有一条大道直接把带我回到鄂西深山里,去翻动保存在那里的记忆碎片。只是无论我怎么翻拣,保存在那里的都是一些破砖和烂瓦。所以我的意识能做的事情,只能是踢踢这个砖头,翻翻那个瓦片,不可能有什么收获。不过作为人到中年的我很知足,因为我把世界缩小成一颗心,装在了我的身体里。我把真理也缩小成一个生命,装在了我的生命里。所以,我的记忆之门被打开之后,我也愿意沉浸在里面翻翻拣拣,因为那是生命的召唤。用过去的时光把我的心和意识再涂抹一遍,等于是给自已的生命再粉刷一层防锈漆。
我叫春妮,出生在鄂西一个叫火石包的地方。火石包同我的命运一样,也是投错了娘胎。一生下来就被扔到边远偏僻的高山。百十户人家的村子一副羞于见人的模样,房舍一个个都藏在山湾里、溪水旁、大树下、竹园里,或是山脚下,遮遮掩掩。这显然是大山办的坏事,是它们拱手把村子送上了海拔1600多米的高山地带。而那些大山不仅不知错,反而霸气十足,高昂起的头颅都伸进了蓝天,常常把天上的白云都撞得东倒西歪,让它们只能绕道走。高山气候又嫌贫爱富,雪上加霜,故意欺负乡莽子,不愿意把温暖送给它,一年之中竟然只有五个月的无霜期。这样就使得村子有多半时间被雾霾、风雪揉得灰头土脸,没精打采。再加上又严重的营养不良,土地不仅吃不饱饭,而且全是火石渣,农人在地里劳作就是跟石籽打群架。哪里有农人劳作,哪里就有石籽叽哩哇啦的骂声。就连天上的月亮都可以喊来干旱,卷起它所有的水份。不嫌弃这个地方的主粮就只有苞谷和洋芋。但它们的奉献并不能换来收获,苞谷是本地的小籽黄和大籽黄,它们春天乖乖地下地,使劲地长到秋天收获,也只长出个野鸡啄,最大的苞谷棒子也只有野鸡的脑袋那般大。洋芋叫马儿稞,它们个个乖巧,扎进土里默默地长,但收获时一露脸,最大的也只有鸡蛋大。不过适合高山生长的漆树、桦树、油松、苦桃树、铁桃树、锥栗树、亮叶桦、刺叶栎、红叶干姜等树们个个争气,它们不嫌母丑,无需任何播种,到处是它们绿昂昂的身影。尤其是漆树更是要争当老大,长得漫山遍野都是,而且它们产下的漆油和漆糠,让村里人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饥荒的年月,成了高山的守护神。
不过我们的村子很大。碰上阳光睁开眼睛的日子,抬头望去,漫山遍野都是大山的霸气,它们瞪大眼睛与天空斗着木脸,也没怎么把偌大的天空放在眼里,跑到空中的自信随处可见。倒是人烟自卑,极为稀少。户与户之间要么隔了一道山岭,要么隔了一道沟壑。所以我们的村子实际上就是一盘没有下完的棋,没有输赢,各自在岁月里唱着生活的歌。房屋多为茅草屋,熏黑的墙壁,尖尖的屋顶。盖在屋顶的茅草经过日晒雨淋之后,就闹着情绪,全是黑黢黢的,看上去,就是一个猥琐的老头在月光里吹着箫。
我们的家当然也是一个吹着箫的猥琐老头。它一年四季就趴在村子中段的一个山包上,无论是艳阳高照,还是刮风下雨,都苦着它的眉头。生活的歌沙哑、低沉而又哀伤。上帝把我捏成人,并通过我妈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在这个屋子里,时间是公元一九六二年。家里三口人,我爹,我妈和我。
但我的记忆却一直到六岁才睡醒。而且它还不是自然醒,是被两件离奇的事件捅开我身体里的秘密而醒来的。而且一睁开眼睛,我就发现,那个秘密巨大无比,竟然大过了天,大过了地,盖住了我的一生一世。不过后来我明白了,那个秘密是上帝送给我的一把钥匙,我就是用它打开了这个世界的锁,窥视到了这个世界的秘密。
两件离奇的事件在同一天以一种夸张而怪异的形式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叩醒了我沉睡的意识,打开了我的记忆之门,应该算一对孪生兄妹吧,它们显然是商量好让我早熟的。只是那一天的具体日期被我的记忆弄丢了,任我怎么翻找也找不到确实的日期放在哪个角落。不过大体时间我记得,是公元一九六八年五月的一天。
记得那天早晨,太阳一如往常,还是像从前一样缺乏家教,从东边山上一爬起来就热情满满,用金色的纤纤手指撑开了我的眼睛。醒来,就听见妈在那边灶屋里做早饭。锅铲和铁锅叽叽咕咕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一如念着咒语。妈是这个世界上生产怒火的煤炭炉,做什么事都是诅咒。爬起床,果然不错,从灶屋逃出的炊烟全是一群群惊慌失措的老鼠,正抱头从堂屋里逃出去,躲进阳光中去了。但早饭的清香却是一双看不见的双手,从烟雾中伸过来,叫醒我的胃。胃就在里面翻着跟头,要吃要喝。我打算抓住清香的绳索去灶屋看看早饭熟没熟,爹却在这个时候提着猪食桶进来了。爹是这个世界上的一只寸鼠,细胞里的胆小成路成行,脚步轻得生怕踩疼了阳光。他用空洞的眼神望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又向那边灶屋走去。接着,妈的声音就砸了出来:“吃饭。”
我说:“噢。”就进火垅洗脸,然后就朝灶屋走去。
坐到桌前,我自然知道桌上并没有摆着生活的清香,那不过是我的胃搞的浮夸。桌上摆着的就是一个独锅儿。锅儿里煮着清水白菜。炉子是柴火炉,很不情愿地呆在桌子中间。里面的红火屎倒是很热情,把锅儿里的清水白菜掀得不停地翻滚,不停地自言自语。饭是苞谷和漆糠拌成的漆糠饭,盛在碗里乌黑如墨。大家都在拌着苦难度春荒,我们不可能独享生活的清香。但这样的生活我不觉得苦,因为我知道,我的胃是个好吃的小狗,只要有吃食,它就不停地摆尾。所以一坐上桌子,我依旧吃得飞快。这样一放下碗,我就内急,扔下碗筷,双腿就生出翅膀,朝茅室里飞去。
也只是刚刚在茅室板上蹲下来,爹的声音就闯了进来:“春妮我们走了,你不要到处乱跑呀。”
爹的声音粗野,类似于一群野牲口,在我的意识里狂乱地奔跑,踢疼了我的神经,我也把声音重成石头扔出去:“是噢。”
接着,妈的声音又闯进来乱咬:“你要是到处乱跑,小心我削你的人呀。”
妈的话是恶狼,一下子就把我心里的火气扯出来了,我也用火气把我的声音烤成硬铁扔出去:“是的。”
接着,爹妈就没再做声,脚步声拍着皮球,叭叭叭地远去。接着就被寂静一口吞食。
每次都是这样,去队里劳动前,爹妈的嘴都要对我使一翻铁锤,棍棒,恨不得在我脑壳里摁一枚铁钉进去。不过我能读懂他们内心的书本。因为我就是山中的一株野草,或是一棵野树,叭唧叭唧地吸着日光长养时,野性就长进了我的骨头里,血肉里。它们随时都有可能敞放出来狂奔乱跳,给他们闯下大祸。所以他们去队里之前,在我脑壳里摁进一枚铁钉,或是拦一道栅栏是应该的。
解完溲出来,我就从圈里拉出羊,再次变成一只鸟,朝下面坡里飞去。因为这是爹妈安排给我的任务。而我的快乐则拴在那些游戏上,我得尽快把任务甩脱,在游戏上解下快乐,驱赶寂寞。所以我展翅飞奔时,心里的焦虑依然在蓬勃生长。而那只老母羊并不善解人意,我一飞奔,它凄凉的叫声就在我的身后淌成了河流。我家一共有五只羊。它们实际是一家两代。其中一只就是老母羊,另四只则是它的孩子。我手里拉的一只就是它们的母亲。老母羊已经走到了它的暮年,岁月已经在它长长的胡须、迷离的老眼、蹒跚的步态、凄凉的叫声上刻下了年轮。而多年哺育的辛苦,又把它的肚子拉成了布袋,奶子膨成了烘篓。但它的辛苦换回的,却是没有谁赡养它。它的后代要么被我们卖掉,变成了火柴、煤油、食盐、布料等日常用品,或是被我们宰杀,滑进了我们的胃里,变成了我们的营养。所以它头顶那一对弯角,看上去就是两个大问号,似乎是在问苍天,为什么把它变成母羊?但直到它的暮年,它还得继续哺育,颈项里还得被我们套上一个篾圈,篾圈上系上一根绳索,被我们牢牢地抓在手里。绳索其实并不粗壮,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桐麻绳,充其量算一根延长了的稻草,长不过一丈,但它就是逃不过我们的手掌心。我就是捏着那根绳子朝山下飞的。
母羊的叫声并不是对我的抱怨,而是一条慈爱的河流,它是在用慈爱召唤它的孩子。母羊一叫唤,身后四只羊娃的撒娇声就淌成四条小溪,一边咕噜咕噜流淌,一边前前后后地朝山坡下滚着,一如树蔸。声音里的焦虑也陡成高墙。刹那间,乡村里就竖起了它们的温馨,山野上就长满了它们幸福。阳光见了,就笑眯了眯,赶紧把它们的温馨与幸福一点点收藏起来。羊娃是今年春上生的,两只水羊,两只骚牯,已经长成四个大玩具。一样大小。都是后腿粗前腿短。雪白的羊毛把它们的纯洁从污浊的世界里分离出来,根根都勾出人的美好。而藏在它们身体里的快乐却多得能让它们长出一双翅膀,玩起了性就常常四足飞起,再把它们的快乐从那对摇晃的耳朵里漏出,惹得天空都发了呆。就这样,我们六条生命就把整个乡村掀得快要翻到天外。可我还是嫌慢了,内心的焦虑依旧在继续生长。因为游戏的天性也长成了我身体的一个器官,我是一刻也不想丢下。好在一到下坡,不管母羊的慈爱多么强大,都无法刹住巨大的惯性,它跟着我向下奔跑,那个布袋奶就跳起了舞蹈。这样飞到下面草坝里,我就将母羊拴到了一棵杨树上。
拴好,羊娃们就一个个来到了母羊的身边。它们的叫声也就开始收闸,只留下了涓涓细流。母羊用它的嘴头一一检查过它的孩子,发现它们并没有少掉一根毫毛,闸门就彻底关上,开始吃草,为预备充足的奶水积累更多的草料。系好绳索,我心里的焦急也开始爬上坡。可一抬头,却发现前面坡里有个人在打猪草。他背对着我,巨大的身影把前面的绿草都切去了一角。可仔细一看,却发现那人把背篓倒背着。那是个破旧的烂背篓,背篓中间的篾和滚口篾没有承受住岁月的磨难,烂掉,穿了口,正在阳光里声讨着岁月的无情。朝向天空的背篓底却堆满了滑稽和幽默。随即,它就一下子牵起了我内心里的笑,我嘎嘎笑起来,并冲着他的背影大声说:“唉,你怎么背个倒背篓呀?”
听见声音,那人转过身,随即一声巨响在我心里爆炸,我的魂就炸飞了。因为转过来的那东西并不是人,而是鬼。他没长下巴,牙齿白生生地暴露出来,把恐惧、邪恶一下子就端到了我的面前。刹那间,我的意识瞬间被恐惧抽空,巨大的声音响成炸雷:“鬼鬼鬼,鬼啊。妈啊,救命呀。”泪水立刻涨成洪流,奔涌而出,接着又把我的恐惧喂得更大。求生的本能则牵住我的小腿,催着我没命地朝家里飞跑。可我还是嫌慢了,总觉得那鬼就在身后赶来,随时都可以将我提成他手里的一只小鸡,并将我一口一口吃掉。呼吸也越来越不争气,我大口大口喘息,还是觉得气管小了,承受不了我的排气量,似乎快要窒息。村庄、游戏、房屋等等一切都全被恐惧收走,已不在这个世界。
这样好不容易飞跑回家,我的身体就被整成了一只粑柿子。瘦弱的小腿变成两根弹簧,把身体里窜出的恐惧弹起八丈高,并带动身子一起筛糠。往阶沿上一趴就成为一团稀泥,再也站不起来。而身上的力气则全部死绝,怎么也醒不过来。求生的本能继续敲着我的大脑,提醒我得尽快赶到爹妈做事的地里去,让他们给我提供一双保护的翅膀。即使是跑到那边山垴上的小香家也行,至少她的婆婆在家,也可以给我提供一双庇护的翅膀。可是我的身子却成了癞皮狗,怎么也爬不起来了。泪水依旧在咆哮,恐惧也依旧在我的声音里成长,我的眼睛也成了两根绳索,死死锁住下面的那个倒坡,看那个鬼是不是跟着赶了上来。倒是阳光、空气、天空冷血,丝毫不为我的恐惧和哭声所动,依旧无所事事呆着。
这样坐了一会儿,时间就把我的恐惧提出一部分放到了空气中,并塞进了一些力气和意识。而意识一醒来,下面坡里的羊们则又成了我的牵挂,我不知道那鬼会不会把我的羊吃了。如果鬼把我们的羊吃了,爹妈肯定不会饶过我,会把我揍成肉饼。因为它们是我们家里最大的一笔财产,日常生活就系在这笔财产的桩上。但余留的恐惧还是没有撑起我的胆量,我不敢站起来去坎上看下面的羊。倒是我的哭声慢慢收水,小了下来。
这样又坐一会儿,时间就变得仁慈了,因为那鬼没有再爬上来,时间的手就把我寻找保护翅膀的想法抓出去消散进了空中。心里的恐惧也被它的鞭子赶跑了绝大部分,胆量就被它一口口喂养大了。这样,我就提着我渐渐长大的胆子小心地走到前面的坎边,朝山坡下望去,我想看看我的羊还在不在。可是我的眼光梳过山坡的每一根树木和野草,却发现那里并没有什么鬼。刚才看见鬼的地方,树木和野草们依旧在阳光里披着绿衣,在风里长得笑笑嘻嘻。我的羊们也毫发无损。母羊正在专心经营它的母爱,那嘴正把绿草割进它的嘴里。羊娃们则背着它们的快乐,正在它们妈妈身边跳来跳去。接着,我的意识就彻底醒了,睁大眼在我心里打着问号:怎么就遇上了鬼呢?是不是我的眼睛花了?看走了眼?或许根本就没有鬼?但我的意识不是教室,没谁站起来回答问题,这样,游戏的快乐就又在我心里渐渐复活。我便转身朝屋旁的墙角走去,开始做假饭。
做假饭就是我的快乐化身。我总是在这个游戏里丢掉我自已,又丢掉身外世界,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它霸占,身心就都交给了快乐。这个游戏之所以霸占我的身心,或许它就是未来生活的预演吧。因为生活的苦难总是把吃饭问题推到最前排,在我们面前横成一座山,我们怎么也绕不过去。我的潜意识里是不是就把这个问题放到了最深的储藏室里?并在游戏里开始排练呢?
来到屋旁,我先在一个土瓷碗里装上土垡面,这就是我意识里的假饭。它们在我的脑海里是一碗大白米饭,白白胖胖的身子,淘气,可爱。腾腾热气把白米饭的清香送到了我的每一个细胞里,跟着血液流浪。再在旁边挖一个土坑,寻来一些青草放在土坑里,那便是我的假菜。它们在我的脑海里是香喷喷的腊肉。那诱人的香味已经伸出大手,把我的每一条馋虫都抓出来,捅穿了我的食欲。我禁不住咽下无数口口水。然后又寻来两根木棒做的筷子,摆在瓷碗旁边。这样,我的一件杰作就宣告完成,丰盛的晚餐在我面前摆成秋收的田野。
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尘,快乐和满意就抬着幸福在我的筋骨间乱窜,我便抬头向远方望去。接着,我就看见蓝天也对我点了一下头,并眨了一下眼。显然,我的一举一动都被它看在眼里,或许它也满意吧。再接着,我就看见一支马队从天边的缝隙处生出,朝我奔跑过来。但因为隔得远,我看不太真切,只是一幅朦朦胧胧的水彩画。蓝天已没再眨眼,它就那么呆着,一副无辜的样子。但这幅水彩画却是一把钩子,一下子就钩出了我心里的好奇。我盯着它们看着,渐渐地,马队就离我近了。打头的是个络腮胡子,年龄在四十岁上下。脸如同一个棕树蔸,多余的肉厌恶地向两边逃去,似乎是想逃脱另行生长。胡子则是一把把钢刺,野蛮就顺着胡子的边沿从他的嘴上和两腮生长出来,在空中成团打滚。他的个头其实并不大,也不过就是个中等身材。他胯下那匹枣红的马正用奔跑的速度把它的美丽从天空中倾泻下来,并一直砸到我的脚前。膘肥体壮的身体,顺溜的毛皮,虎虎生风的铁蹄表明它正享受它年轻的时光。
但接着我就看清了,原来男人身后的马鞍上横放着一个女人。那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年龄估计在20岁上下。穿一身缎绸衣服,但因为离得远,看不清楚上面的图案,只能看见一种高贵的气质从质地极好的布料里飘扬出来,点活了天空的眼睛。看得出,这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女人。她的手脚被捆了,随着马蹄的跳动,已俨然是一条麻袋在上面颤动。她的漂亮就从马背上震落下来,一汩汩流到我的眼前。只是女子的面部朝下,我看不清她的脸,长长的秀发组成一道瀑布,掩盖了她的痛苦和尊严。
接着,这个女人就敲开了我意识的侧门。不用猜,这肯定是一伙无恶不作的土匪。要么是女人的美丽扯出了他们的残忍,要么是他们家的财富撑大了他们的胆量,要么是仇恨的火焰煮熟了他们的暴动。他们不仅烧杀抢掠了她的家,还把她捆回去喂养他的欲望。
再接着,我就看见男人后面还跟着一支马队。但大胡子的身子遮住那些人的脸,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人,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只能看见一排马腿的栅栏把他们的恶毒踢得原形毕露。那些人显然就是那个大胡子的手下了。就是这排马腿,一下子彻底踢开了我意识的大门。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这不可能是人间该有的景象。随即,好奇也在我心里排成栅栏:马队怎么会跑到天上去呢?它们踢的明明是虚空,蓝天完全成了一个呆子,就一眨不眨地呆在它们的身后。是不是我的眼睛看花了?这个问题刚一出现,我的意识的手指就把这个问题点了一下,赶紧眨一下眼,指望能看得更清楚一些。没想眼睛在关上和开启的瞬间,马队就成了放进水中的盐,渐渐消失了。那里有的还是蓝天正在承认自已的缺点和错误,一脸呆相。接着,我的好奇就快马奔腾起来:怎么会是这样呢?难道马队也跑到童话里去了?
好奇心在奔腾的同时,我的意识也在指挥着我的眼睛搜索。这样我的眼睛就变成了一把梳子,从天空一寸寸往下梳。接着梳到的,就是惺在那里的群山。它们还是以前的那个样子,似乎在闹着情绪。板着一张脸,一副极力想逃脱苦难命运的样子。树们则在山山岭岭上怨声载道,在风里大声争吵。倒是几只乌鸦莫名地兴奋,呱呱地叫着飞进了那边山里。并没有看见什么马队。我的视线继续朝下梳,梳到的依旧不是什么马队,而是对面山包上一只正在叫春的火斑鸠。它把“哥哥姐姐,挑担水桶”的唱词,连同它的渴望与烦躁,泼在枝叶和天空中。另外就是我身边的知了们,正用喊叫珍惜它们短暂的时光,浪潮淹没了乡村。
这时,我的意识彻底醒了,巨大的恐惧立刻就淹没了我,随即又将恐惧呼喊而出:“妈啊,救命呀。”
声音飞出来的同时,我的腿子也接到命令,便插上翅膀,不要命地朝小香家飞奔而去。
在我后来几十年的时光里,我的意识一直很勤奋,只要有空闲,它就常常把这两件离奇的事件拿出来复习,温故而知新。但结果却告诉我,这并不是什么离奇事件,更不是什么鬼,应该是意识幻化出来的鬼怪。因为我们鄂西是一片适应生长巫鬼传说的土壤,随便插上一根扦子就可以长出鬼怪故事。大人们每每拢堆,他们就用离奇的鬼怪故事把多余的时光打发出门。或许是那些故事置入了我意识的某一个抽屉里,六岁那天被我打开,放了出来吧。
当然我也知道,我们肉眼能看见的世界旁边,确实还存在一个更大的世界。那个世界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母亲,我们这个世界就是它生长出来,并掌控在它手里的。但那个世界我们不可能看到,更不会用鬼怪的形式显灵。但六岁的时候,我可没那么多知识,我就认定我真的碰上鬼了,得尽快去小香家寻找庇护的场所。
我的屋旁有两条路一直给我们指引着方向。一条是从荒顶上竖劈下来的直路,指向宽阔的世界,通过它可以走到外婆家,走到其他村庄。它实际是峡谷的出口。另一条横路则指向生活,那是去其他农户家的路。往西走便是小香家。它是离我们家最近的一户人家。但这个近也是好几里山路,中间的一条沟壑,一个山包横亘在我们两家之间。要去她家,也得先下到沟底,再爬上那个山包才能到。
内心的恐惧是个大力士,一下子就把我的翅膀全部张开,我飞下沟底,又展翅朝山包上飞去。只是我的泪水再没有哺乳恐惧了。声音也关在我的喉咙里,再没有继续电闪雷鸣。倒是意识全部切成碎片,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求生上。
这样爬上山包,那段路程就吸干了我的所有力气,我再次累成了粑柿饼。呼吸开始发怒。只是我再不敢坐下来。倒是时间又把我的胆量喂大了一些,因为在这段时间里,我再没有听见什么怪异的声音,也没有看见什么怪异的物件。而站在山包上的花栗树、油筋条树、马桑苔等等树们又都那么勇敢,没哪棵树恐惧,我的胆量就更大了些,便扭过身朝自家望去,看看那里到底有没有鬼。眼睛筛过所有的地方,发现家还是那个吹着箫的猥琐老头。墨黑的屋尖指着天空诉说不幸,暗灰的墙土在阳光里昏昏欲睡,房屋四周的树木和庄稼似乎在做着美梦。一切的一切都是原来的那个样子,并没有什么鬼。就连空气里都是用水淘过的,一尘不染。再抬头看看天空,蓝天还是在眨着眼,暗送秋波。而且先前的乌鸦也没有再出现,那只叫春的火斑鸠也哑巴了,惟有知了们还在珍贵时光,继续聒叫着。这样,世界的平静就把我的心里也摸平静了。倒是疑惑还在探头探脑,那个马队呢?跑哪儿去了?这样,我就不再飞翔,而是揣着疑惑一步步朝小香家走去。
小香和我同年出生,是我的茅室缸。香起来的时候,我们就是亲姐妹,好得可以把心肝互换。而臭的时候,我们就是杀死的仇人。一旦仇恨起来,仇恨就威力无比,直把我们的眼睛和脸揉得通红。如果仇恨还没有彻底发胀,我们就拿起我们的语言开打,在互骂中把仇恨砸向对方。如果仇恨大成一架山架在心里,我们就把仇恨抓到手上,或是放到棒棍上,扭打一起把仇恨倾轧到对方身上。弱的一方,自然承受不了仇恨的重量,就打开泪水的闸门,通过泪水释放,再通过声音把委屈告诉天空。若觉得这样还不解恨,就报告大人寻求保护。但没想到,我们的仇恨在大人们眼里却是开心果,他们不仅不保护我们,反而笑得把果子挂一满脸,然后说:“你们呀,就是狗子离不得茅室缸。”只是我们的仇恨从来不生根,转过屁股就被风吹丢。管不了多大时辰,我们就又是亲姐妹。共同感兴趣的游戏就又把我们的心捆到一起。忘情时,我们就笑成一朵花,把快乐在脸上开放出来。
同我一样,小香也是独生女,惟一的区别是她比我多一堆幸福。因为她有个心疼她,专门给她赠送幸福的奶奶。这样,她就比我们家多一口人,分别是她的爹妈、奶奶和她自己。她爹叫大毛,因为她爹比我爹小三个月,我就叫她爹为大毛叔叔。大毛叔叔是一根瘦弱的烟袋杆,在山路上走着,或是在地里劳作,常常能把天空的怜悯提出来。但他的精明却在他的瘦脸上开出了花。他常常在他的笑里,把精明从眼睛里漏出来。她妈叫丽英,我叫她丽英婶。她是用漂亮、干练、精明、世故等等做的混和体,复杂而多变的情绪常常从她的身体里冒出来,让人摸不着头脑。她的奶奶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六十多岁。并不太苍老的脸上,除了躲藏着阳光的味道之外,还挂着慈祥与歹毒等多变的颜色。硬朗的身子骨下则藏着不为人知的欲望。只是被裹过的小脚上,常常摇晃的是纯粹的脆弱。可能是她的名字里有一个香字,大家都叫她阿香婆,我也跟着大家这么叫。她不出工,就专门在家里把幸福揉成团,送给他们一家。其中小香得到的最多。她常常把她打扮成一个水洗过的芋头。手洗成两节藕,脸洗成被切开的冬瓜。干净的衣服上爬满阳光。头上的两只小辫子扎成两只蝴蝶,红头绳在跳跃里开成映山红,惹得阳光都眼红一片。而她奶奶觉得这样似乎还不够,常常在歇下来的时候,把她搂在温暖的怀里,用下巴轻轻地摩挲她的脸或是头发,把温暖和幸福一汩汩地往小香身体里灌。这个亲昵的动作,就是一个火炉,常常把我的眼睛烤红,直想哭。脑子里也常常打开一扇门,意识对着门里张望,问自已,我为什么就没有奶奶呢?我要是有个奶奶那该多好。可是小香却不认识幸福,她不知道她在幸福之中。每当她奶奶这么摩挲她的时候,她的不耐烦就在她的脸上和身体上生长出来,并从她怀里逃出去。我没有照过镜子,不知道我们俩的漂亮谁能打个胜仗。但见到她的时候,我的自卑却常常翻墙而出,觉得自已就是失败的一方,她的漂亮总是占了上风,并且一一摆在眼前,数得清。那圆圆的脸蛋就是水灵灵的苹果,皮肤是上了釉的瓷器,眼睛一年四季都是熟透的葡萄,眉毛能让枊叶自卑,嘴唇能让樱桃脸红,似乎所有的一切都用尺寸丈量过,然后特制的。但这一切并不能把我的自卑全部引出,能掏出所有自卑的,则是那淌在眼里的纯洁和教养,还有挂在上翘嘴角上的调皮,以及从她身体里冒出来的温顺、听话和聪明。所以她就成我的茅室缸了。
站在我身旁的两排花栗树很安全地歇在地里,它们又通过地面把安全送到我的心里,这样,我的恐惧就被它们慢慢地挤出体外,安宁越来越多。穿过茂密的花栗树林,小香的屋就被我的眼睛一把抱住了。接着,小香也闯进了我的眼睛里。她就坐在他们大门的门墩上,穿着她妈的那件衣裳。但接着,从意识里跑出来的惊讶就将我彻底粉碎了。因为她正勾着头研究她的私处。尽管这个姿势叙述出来的意思只能是好奇,但它在我心里对应的却是下流。这可能缘于我意识的抽屉里,被大人们放进了这方面的思想吧。女娃就应该文明,怎么能看不该看的地方呢?包括自已的也不行。这就是下流。这样,小香的举动就成了一吨炸药,一下子把她过去的完美形象炸得片甲不留了。我就呆在他们门前的小路上,身子被惊讶擒住,意识粉身碎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阿香婆的声音就从屋里窜了出来:“小香儿。”
阿香婆的声音一出来,就变成一根针,一下子就把我的意识缝合起来,我便撒开脚丫子往家里跑去。
缝合起来的意识完好如初,而且还在往抽屉里塞进去更多的决心:再不和小香玩了,原来她是个下流坯子。
爬回家,那段小路就把我身体里的力气全部吸干了,汗水被它捅得下成了暴雨,嗓子眼仅有的水份也被它全部抽干,似乎一把火就可以全部烧光。但一看见死皮赖脸的老屋,呆在心里的恐惧又再次睁开眼。我望了一眼大门,发现大门竟然忘了关上,洞开的屋子里撤走了早晨的阳光,只有那张大桌子和几把破椅子在空气里木着一张脸。
我们的家一共是三间屋。中间是堂屋。堂屋的正面墙上挂着毛主席的画像。他老人家一年四季微笑着看着我们的幸福生活,就是从来不说一句话。屋子的中间放着的一张马蹄腿的大方桌,一年四季泰然地坐在那里不动,从来不说一句话。但它并不是用来吃饭的,只是用来显摆、休息,放放茶杯什么的。它的四周有四把断了背的椅子巴结着它。另外就是大门一进门的旮旯里,躲藏着一些农具、晒席和一些木料。西边那间屋子的命运不佳,从中间用土墙破开,分成了两间。外面那间是灶屋。里面那间是爹妈的卧屋。灶屋里关着我们寒酸的生活。靠窗的位置有一个双灶苦着一张脸。破窗户里挤进来的光线都洗不净它的苦。灶上的两口锅一口锅用来做饭,一口锅用来煮猪食,都是一副极不情愿的表情。因为它们之间没有太大的区别,区别仅仅是我们吃的比猪吃的多一些苞谷面而已。灶后那口可以装两担水的瓦缸,倒是一年四季一脸的滋润。因为它从来不缺水。水就是从小香与我们家之间的那条溪沟里挑来的。瓦缸的旁边站着两只水桶和一口碗柜,都是一副尽职尽责的样子,但它们一年四季里,多数时间里是空的。碗柜里最多也就放着油盐、碗筷和我们吃剩的糠饭和现菜,从来没见它奢侈过一回。屋子的中间放着的那张小桌子则是一脸的讥讽。因为它和堂屋里的那张大桌子,是爹制的惟一两件值钱的家当,我爹常常拿它炫耀,说它们是苦桃树的面子,可以管上几代人。桌面子就从来没有换过讽刺的表情。爹妈的卧屋里大多数时间也是关着寒酸,有时也关着他们见不得人的勾当和争吵。靠近墙边有一张简易的架子床,一年又一年躺在那里同床异梦。床上的铺盖是用白毛月布做的包单,细碎花布做的被面,一年四季都患风湿骨病,潮湿、钝重,还混合着爹妈的脚气和体气,表明一切都没什么好说的。床的对面,有一口老式的柜子年年岁岁都在那里日弄着老眼,因为它们里面基本上空空如也,除了灰尘和老鼠屎外,就是一些破烂的布头、剪刀、偶尔放些小菜种子什么的。那口箱子则常年卖弄深沉,因为它上了锁,钥匙被妈捏在手里。其实那里面锁着的,也就是妈仅存的一点虚荣,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无非就是一些零花钱、一些细碎的布料、鞋样儿和他们的结婚证什么的,即使强盗见了也会流场泪。
东边那间屋也没有逃过从中间一破两开的命运,外面的一间是火垅,里面的一间是我的卧屋。但那两间屋子却在我心里涂抹了阳光。火垅屋里常常关着的是温暖。尽管它很简陋,前面的灰坑常常一脸灰白,后面从地里刨来的生土也是一脸的昏黄。而且火垅框是用栗木做的,中间又被大火夺去了一块,受了伤。常常呆在火垅屋的也仅仅只有几把破木椅、歪在灰坑里的烤茶罐和窗台上的六只浅口茶杯。并且烤茶罐经常是灰头土脸,六只茶杯中有两只的杯把儿被打断了,但当火垅里的大火升起来的时候,火的温暖却可以抱紧我。我的卧屋当然是所有屋子中最寒酸的,除了一张架子床外,只有一把椅子,但它却关着我的梦,我的笑、我的心思和渴望。除了这三间屋子外,就是正屋的东边有个偏棚。我们的茅室、猪圈、羊圈和鸡圈都放在那儿。猪圈里喂有两头猪,一黑一白,大约在三十来斤的样子。它们一天到晚在圈里拱来拱去,也没帮我们拱来幸福生活。鸡是四只,一公三母。它们整天叫唤,也没喊来新的一页。
又站一会儿,时间就把我的恐惧带走了一部分。我便携带我剩余的恐惧,小心地进屋,然后又扫了一眼我这边的卧屋。发现它还是听话地呆在那儿,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我便跑进灶屋,从缸里舀一瓢水猛灌下去浇灭嗓子里的火。火一浇灭,我才发现,原来我的脑子里已堆放了太多的思绪,它们在里面相互斗殴,谁也找不到出路。心里的焦急也是曲里拐弯地乱窜,谁也找不到出口。我想我必须坐下来,说服我的思绪,让其中最重要的一根冒出来,便于我决定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办。我便把水瓢放进缸里,抹掉嘴丫子上剩余的水,就到堂屋的一把断背椅上坐下,望着前面那个一脸呆相的山峰开始整理,说服我的思绪。哦,对了,今天我碰到太多的事了。先是看见一个没有下巴的鬼。再是看见天上出现一只抢了漂亮女人的马队。本来我想去小香家寻找保护的,却发现小香不是原来的小香了。
终于,我从成堆的思维里抽出了一根线头:当务之急还是看看我有没有危险,那帮土匪和那个叫化子鬼还会不会对我构成威胁。
这根线头一抽出,决定也随即长出新芽,我便站起来,走到稻场里仰头朝天空看去。天空还是乖巧地呆在那里,只有几朵白云无所事事地在那里游玩,并没有什么马队。再横扫山峰、树林和庄稼,同样的,它们被大地说服了,也乖巧地呆在那里,也没有什么马队。这样,我的担心就跑出一半消散进了空中,便又走到那道坎边朝下面的山坡看去。山坡下也没有见到什么叫化子鬼,树们和草们正抱着阳光的奶头茁壮成长,倒是羊们累了,趴在那棵枊树下把亲情抱成了团。这一下,我心里的担心就全部跑空,另一根线头又探头探脑地爬出来敲击我的脑袋:小香怎么就成了流氓呢?但是天空没有回答我,大地没有回答我,依旧是她曾经的完美全部打破,一片一片地刮着我的心,伤感开始在我心里迈着八字步,孤独也来凑热闹,敲着我的神经,我觉得我一下子就成了孤儿,被抛到世界之外去了。因为小香是最要好的伙伴儿,这个茅室缸一打破,我去哪儿臭?又去哪儿香呢?
伤感和孤独也抽走了我的力气,我怏怏疲疲朝屋里走。这样走回屋,好奇心就在我心里伸出手来讨要结果了:小香能看为什么我就不能看呢?我自己的身体难道我就不能当家作主吗?这个理由很强大,一下子就说服了我,冲动就在心里浪花翻滚。这样我就快步跑进屋,栓死大门研究自已。没想一研究,更大的恐惧一下子就挖去了我生命的根。因为我发现,我与小香不同,既不是女孩也不是男孩。这么说,难道我是个怪物吗?
哇地一声,我就把我的恐惧抖落出来,然后打开大门朝外跑去。因为这种来自身体的恐惧比先前看见鬼更加强大,它是三座山,压倒了一切。也长着獠牙,吞食了一切。我必须去地里找到我妈问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出门,我连门也懒得关了,抹着泪就朝上面的小路上爬去。可是爬着爬着,我的意识又爬清醒了,因为我并不知道爹妈在哪块地里做事。生产队实在太大,我不过就是只蚂蚁,哪有那本事找到他们。这样,我只好又返回来,坐到屋旁那块圆光光的黄光石上等着他们回来。而我的意识则继续用强大的力量敲着我的脑袋:不管我妈对我有多凶,我都得问问清楚,他们为什么把我生成这样?这是我身体的巨大秘密,比天还大三倍。我有权知道,必须明白。
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命运就拿起钢钎大锤给我修了另一条道路,我的人生将被引向不可知的未来。
时间这个癞皮狗就是一块橡胶做的,你把它当堆废物,它反而走得很快。你把它当回事,它却癞着不走,而且越扯越长。坐在石头上望着前面的小路,望得小路都走了起来,却就是不见爹妈回来。太阳也是个癞皮狗,除了傻愣愣地面红耳赤外,没别的本事。我心里的焦虑都骑马过了天山,它却还是呆在那里红着一张脸,也不知道它到底激动什么。这样,一边望着前面的小路,一边翻来覆去地检查自已的记忆,看看到底哪儿出了问题。
这一检查,我就发现,我的记忆原来只是一瓶黑墨水,漆黑一团,根本就没有出路。我不知道我以前做过什么,也不知道我怎么就长了这么大。我所知道的,就是我是一块铁,所有的一切都吸在爹妈的身上。大人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尽管这之前,他们用他们的厌恶把我画地为牢,拿着拳头和鞭子教育我,但我还是在他们划定的那个牢里打着转转,还是按照他们的拳头和鞭子指引的方向大步前进。原因就在于我希望做个好孩子,把他们对我的喜欢讨要出来。所以大人们安排我一个人在家照屋,我就成了守在家里的一块铁石,哪儿也不去。其实我们家穷得可以用篾穿上提在手里,守在家里等于守着空气。我心里想去地里想疯了,因为那里还有阳阳、董松等小伙伴。尽管他们没有小香文静,但他们有魔法,可以把快乐做成更大的蛋糕,我可以分到更大的快乐。但我还是做了个好孩子,把去地里的想法强行地按住,不让它冒出来侵犯我。
而且我还发现,爹妈原来是把我当猪一样养着的。因为我在我们村里所有的孩子中,是穿得最差的。我妈根本就无心打扮我,她就用他们穿旧的旧衣旧裤包裹着我。我身上穿的一套行装就是用他们穿旧的衣服改做的。布料是质地最差的毛月布,再加上又让他们在岁月里磨伤了布料的筋骨。而我妈却用这样的布料给我做了很大的上衣和很长的裤子,看样子是给我成长的身体预留出的空隙,这样,它们套在我身上,就和套在树桩上一样,袖子长出一大截,裤脚也得挽上一圈。所以伙伴儿们每每看见我时,就笑话我穿的是法衣。直把我的自尊心笑成一股烟,飘散到空中消散掉。在妈的眼里,我大概就是一截树桩吧。
这样的布料当然不可能争气,穿不了多少时日,它们根本不按我妈的意志行事,这儿那儿就穿出无数数不清的破洞,破成了一把糠筛夼在我的身上。破洞一出现,我妈的美好愿望就自然出现破洞了。她就把她的凶狠拿出来堆在脸上,再用最恶毒的话鞭打我,并警告我再不爱惜衣裳,就让我打赤膊条胯算了。每每见她这样凶我,我的委屈就多得无处堆放,有时从泪水里挤出一些,心里还得堵成实心。因为我实在是把我的衣裳看成了我的生命,既不敢像别的野孩子一样跑成一匹脱缰的野马,也不敢随随便便就在地上乱坐,即使是玩得忘乎所以了也没在地上打过滚。尽管我不敢说我就站如松,坐如钟,但我时时刻刻都知道,我的衣服太珍贵了,得珍惜。尽管如此,只要我轻轻地坐下去,总是能听到衣服开裂的喊叫声。它们不分青红皂白地随便裂口子,我确实拿它们没办法。所以多数时间里,我就穿着破成了糠筛的衣服玩耍。
衣服如此,脚上的鞋子也不可能出息。因为那鞋也是我妈用破布做的。闲下来的时候,我妈就找来不能改做衣裳的破布,再找来一块磋石板,然后撸了袖子,将地里挖回的魔芋磨成粥状,再放锅里煮熟,再用一把棕刷刷到破布上,一层一层地做加法,然后放太阳下晒干,制成布壳。她就用那布壳给我做布鞋。但这样的破布壳完全是虚胖子,别看它拿在手里梆梆硬,甩动还嘭嘭响,但它们根本经不起折腾。穿不了多少时日,不是大拇指从鞋里跑了出来单独玩耍,就是脚后跟跑出来丢人现眼。
尽管如此,我的心却从来没有破过洞,我总是把我的小手洗得比白萝卜还白。别人的嘴也常常是我的镜子,因为队里的大婶、大嫂们常常摸着我的头夸我,说我长得比花还漂亮。那眼里的神情,恨不得把我拿起来戴在她们的头上,或是胸前,把她们也打扮得比花还漂亮。
可是我就不明白,为什么爹妈从来没喜欢过我呢?尤其是我妈,基本上算魔鬼托的生,一开口就诅咒我是讨债鬼。难道与我身体的秘密有关吗?
这个线头一抽出,我觉得我似乎找到了某种原因。心里的决心也就再次长得高大,不管怎样,今天我就得把这事问清楚。
决心一长大,我就又看了看时间,终于,太阳挪动了它的屁股,爬到中天,开始向西偏去了身子。可是那条小路依旧是铁石心肠,上面就是没有出现爹妈的影子。这么说,他们今天肯定又不会回家吃饭了。因为火石包的山场大,逢上种远田的时候,他们就在别人家吃了。碰上这样的时候,我就得自己在家里盘冷饭,盛一碗冷苞谷饭泡上冷水糊弄我的胃。但今天塞进心里的大事赶跑了饥饿,我没有吃饭的兴致,就坐着继续轰赶时间。
这样坐着,我的意识又伸出手,把妈在心里拿出来翻来覆去地检查,看看是不是她那里出了问题。
我妈叫田玉梅。二十六岁。长相顶多算山里的一棵狗柿子树,说漂亮不漂亮,说丑也不丑。中等身材。单薄的身子上长的那张三角形的脸,最善于表达的情感就是愤怒。羊眼里极少有慈爱和善良出现。稀疏的眉毛,厚实的嘴唇,笑起来全部露出的牙床,再加上过低的发际线,惟一能证明的只能是她的愚蠢。倒是她的鼻梁高高在上,把她的霸气、欲望和野心都暴露在空气里。
她是双墓垴人。双墓垴在我们火石包对面,需要翻几座山,走半天路才能到。和我们火石包一样,也是投错了娘胎的一个村子,村里养得最多的就是石头和贫穷。她在那个村子里出生和长大,我实在想不出她哪来那么多铁石心肠和欲望,惟一能解释通的,或许是石头喂出了她的铁石心肠,贫穷养大了她的欲望吧。
他们一共是两姐弟。她是老大,下面还有个弟弟,我叫他舅舅。他们的爹,也就是我的外公还在我出生的时候就被急症抢去了生命。他们的妈,也就是我的外婆还健在,住在她娘家那栋破旧的草屋里怀揣着对我的疼爱。年龄大约和阿香婆差不多。我妈是怎么嫁到火石包来与我爹成的亲,我就不知道了。我所知道的,则是我妈是个混合型的人,她既是这个世界上最笨的笨熊,又是最凶狠的恶狼。她那颗脑袋或许就是葫芦做的,里面空空如也,对人对事没有自己的主见,只凭自已的感受支配。而她的脾性则又是一张娃娃的脸,变化多端。不顺意的时候,她就是愤怒的母狮。顺她的意,她则是发情的母狗。所以她心里惟一放着的就是她自已,最喜欢的就是别人对她的奉承。若是有人赞扬她几句,她能立刻兴奋得不知自己为何物,脸瞬间潮红成猴屁股,张狂的笑能噼哩啪啦甩一满地,颈脖处暴露的青筋把她的浅薄一股股抖露出来。
当然我妈的愤怒一般也只栽在我爹和我身上。别人那里不可能有她栽种的土壤。但她却有本事把在别人那里受的气,又如数转嫁到我和我爹身上,她自已可以空中过日子。
对我,她找到的最能泄愤的口头禅就是死秧子。而一旦愤怒爬上她的顶门心,她的恶毒就从她的眼里、脸上和手上生长出来,眼里举着两把寒光闪闪的刀,脸上堆着万吨怒火,手上则是摸上什么就往我身上放。若是什么也摸不着,就抡起手掌打。她最熟练的事情就是打我,那胳膊抡起来时,划出的优美弧线能赛过蝴蝶的翅膀。而且她的霸道比石头还密,任何缝隙没有。若是我觉得委屈,解释几句,或是争辩一下,遭来的则是更加严厉的打。倘若在队里受了气,我显然就是她的出气筒了。她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叫一声春妮,然后找一条可以出气的理由,不容分说地抡起胳膊练习臂力。打我的时候,她当然不会给我讲任何道理,那嘴就是她出气的管道,一边打一边嗯嗯地出着心中的恶气,直到把所有的力都摁进了我的身体里,她才可能罢手。
对我爹,我妈当然不敢打,但她却把她的咆哮在我爹身上练得滚瓜烂熟了。他们似乎很少心平气和地说话,说话已经被咆哮代替。咆哮的时候,她的羊眼能立刻修改成豹子眼,瞪得溜溜圆,里面射出的凶光磨得比刀口还锋利。
而在外人面前,她却始终是发情的母狗,也不知她到底在对谁摆尾。在人堆里,她放肆的笑声可以推倒几座山,隔几里路都能听见。而且声音又是破竹篙,嘎嘎的,能将鸟儿杀绝。尤其是在那些臭男人面前,她的放肆更是烈火熊熊,可以毁林开荒。而那嘴比粪坑还臭,什么下流话都说得出来。若是撩得那些臭男人动起手来,在她的奶子上,或者屁股上捏了一把,我妈尽管做出一副愠怒的表情,要么是追着那个男人追赶一番,要么是骂他几句,但一看她那潮红得邪乎的脸,就知道她心里已经醉死了。
这就是我妈。一头只知道酣吃酣睡,自我快乐的猪。所以我对我妈的感情,复杂得抽不出一根清晰的线头。我希望将我瘦弱的身子靠在她身上吸出母爱来,但吸出的却是恶毒。有时我也想在心里种上深仇大恨,但我的心田却挖不出一种可供栽种的窝子。谁叫她是我妈呢。
但今天不管怎么样,我都得问她,她就是老虎,我也得喂她一口。
太阳烤着我的耐心,但我的耐心却越烤越成熟,决心越晒越坚硬。这样,当大山一口把太阳吞下去,并且又喊来黄昏的时候,爹妈就终于从那片板栗树林中慢慢走了出来。
我妈走在前,一天的劳动终于吸尽了她过剩的精力,只剩下疲惫在她身子上晃动。肩上扛着的那把扁锄也是有气无力的摇晃着。头上包着的沙撮袱子也没再像先前那般张扬了。那件天蓝色的卡叽布衣服则陷进了阴影中,一副怕见人的模样。倒是走在身后的爹显得精力过剩,他背着满满的一背篓猪草。猪草冒了尖,中间插了根木棒起着稳定作用,看上去似乎是他多长出的一条尾巴,一走一翘一翘地把他的活力抖落到了晚风之中。爹嘴里正在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话,但因为隔得远,晚风也没能把他的声音清晰地送过来。只能明显地看见他那个锅盖头在阴影里一铲一铲地铲着空气。深蓝色的毛月衣也把他整个人都拖进了阴影之中。
一看见他们,他们的身影就提着一把救命稻草在我心里搓成了绳索,我的惊恐随即从嘴里呼啸而出:“妈。”就顺着那根救命绳索朝他们飞奔而去。泪水的闸门也随即掀开,卷起我的惊恐、委屈、疑惑泛滥成灾。
我的惊慌还是把他们都钉到了地上。妈傻成一根树桩,眼里先是飞过惊讶:“怎么啦?”
但因为有爹在身边,身体私处的巨大秘密成了堵在我喉咙里的石头,我无法回答妈的话。
没有得到我的回答,妈的眼里就尽快换上了埋怨,脸上的幕布也随即换成厌恶:“慌里慌张的,就像打慌的野猫子。到底是甚事唦?”
妈的埋怨和厌恶也把我钉在了地上。望着她那在厌恶里扭曲的脸,我心里的焦虑又开始烧灼我的意识。我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办。
这时,爹问我:“屋里来了生人?”
爹的话里有些许的湿润。但他在昏黄里立成一个土堆碍我的眼,我心里又滋生了一些不快,便摇摇头说:“没有。”
爹接着又问:“饿了?”
我的意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出口,点了一下头,觉得不对,又摇摇头。
大概是见我没事,妈就为她的训斥找到了充足的理由,声音就开始动粗:“那你为什么这般好哭?哪有那么多尿好嚎的?”说过就上来拉我一把,把我往屋里拉,并问我,“羊子牵回来没有?”
妈的声音粗得连黄昏都闪了一下。那边树上弹琴的一只知了赶紧噤了声。而且她用力很大,我成了她牵着的小羊羔,身子趔趄,就差成了她手里提着的一只可怜虫。不过见到他们后,我的心里还是挤进了一些踏实,它和内心的惊恐、疑惑站成了一排。所以我就跟着他们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回答妈:“还没有。”
妈的声音依旧动着粗:“快去拉回来。看看天已经黑了,还要现剁猪草喂猪哩。”说过就放了手。
看了一眼黄昏下的山峰,发现对面的山峰们日渐苍老,很显然,黄昏撑不了多久就会被黑夜吞没,所以我也只得先把追问她的念头收藏起来,朝下面的坡里走去。
一走到坎边,几乎是哗地划过一道闪电,意识里又再次涌进来恐惧。早晨遇见鬼的情景又重新在脑子里上演。那白生生的牙齿清晰可辨。恐惧就焊住了我的脚步,不敢再上前了。但站在山坡上,并没有发现那里还有背倒背篓的鬼。那些树们和草们也在黄昏里眯起了眼睛。而看见我的身影,羊们也开始撒娇,咩咩的叫声把黄昏下的草坡和树林都摸了个遍。而晚风又捡起它们的声音送到了那边的山岭上,那里的一群知了们的琴弦就弹得更是起劲。这些声音给了我力量,我便乍起胆子走下山坡,去解羊绳。
可是来到杨树前,却发现我严重失职了,将趱羊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母羊似乎是发泄它心里的不满,把羊绳围着杨树、枯桩和野草缠了一圈又一圈,缠成了死疙瘩。而母羊看见我,叫唤的声音更是起劲。声音里除了撒娇之外,还有委屈和不满。倒是那些小羊娃们依旧守护着它们的快乐,无忧无虑在围着它们的母亲上下前后地跳跃着,似乎在玩一种捉迷藏的游戏。
看着这些羊娃儿把它们的快乐活蹦乱跳地蹦跳出来,一下子就捅穿了我泪缐。我的泪就携带着我的委屈与不满奔涌出来。心里则开始埋怨我妈:我还不如一只羊娃儿哩,它们一天到晚可以围在妈妈身边活泼地跳跃,开开心心地吃草、喝水、撒娇。而我不仅不能围在我妈身边,反而被他们孤零零地扔在屋里,哪儿也不能去。不仅如此,她还是活阎王,动不动就训我,打我。这还是我的妈吗?
埋怨引发我的伤心,伤心又带动更多的泪水,我的眼睛都淹没在泪水之中了。眼前的羊绳变得更加模糊。但我知道,不管我怎么埋怨,也不管我流多少泪水,我都得加紧解开羊绳。因为我妈从来只认结果,根本不会问我的想法,更不会在意我的眼泪。
可是我的失职变成了惩罚,羊绳缠得太死,任凭我怎么解都解不开了。抬头看看天,发现夜幕已经张牙舞爪地朝我扑了过来。它们很快就会没收山里的一切,把世界收归到它们的口袋之中。我心里的焦急就开始拥挤,手上更是忙乱。
就在这时,妈的声音又从上面劈下了炸雷:“春妮,你怎么搞的?牵个羊要老半天呀?死秧子。你磨命呀你?”
妈的声音一炸,肯定就是催命。因为这是我遭毒打的预留动作。抬头朝山坡上望去,就见妈早已在山坡上站成了凶神,昏黄把她的影子写得更大,晚风又不分青红皂白把她的威风吹鼓成青蛙,凛冽的寒气就从上面杀了下来。我的委屈也立刻野性繁殖,一边哭着一边大声给她解释:“羊绳缠成了死疙瘩,解不开。”
但我的解释比对牛弹琴还没用,她不可能听我的解释,就又接着把她的愤怒和恶毒从上面甩下:“这个死秧子张事罔场。几顿饭白通了?看见天黑了就早点牵嘛。”
接着,她就在山坡上奔跑成一匹恶狼,恶狠狠地朝我逼近,嘴里则依旧向我砸着她的愤怒和诅咒:“死懒刮懒。你到我们家来讨债呀你。”
还没到我身边,我的身体已经提前接到命令,开始躲闪、疼痛起来。果然,一跑到我身边,她就抡起手在我头上狠狠地刮了几栗暴。
两声暴暴的响声一下子就把疼痛打制成了一根针,从我的头皮猛地向心脏扎去,我就疼得哇哇大哭起来。昏黄也在我的哭喊里,越来越黑下了脸。
但妈是不可能心软的。这个恶毒的女人继续把她的厌恶、愤怒、恶毒放在眼睛里瞪出来,大声训我:“说不能说教不能教,你是大家闺秀呀?想当大家闺秀你投错了胎哩。我只你恁大的时候做事哪要大人催,都知道寻事做了。像你这样懒得直差烧死蛇吃,我看你长大了吃屎还要掺沙哩。”
瞪过我一眼,她就去解羊绳。
但望着她,我心里的疑惑开始苏醒,决心也赶紧复活了,胆子就立刻长大,便摸了一把泪大声质问她:“你对我这么凶,是不是嫌我不是女儿?”
我的质问一下子就制住了她解羊绳的手,她扭回头,依旧瞪着大眼问我:“你说什么?”
她的羊眼里除了恶毒外,还有疑惑,但我再没有胆怯,长大的胆子又把我的决心喂得更大,就继续大声问:“为什么我与小香不一样?”
这句话一下子就把妈的手从羊绳那儿扯开了,她的脸在昏黄里模糊一团,但声音依旧硬成石头:“你说什么?”
我说:“为什么我与小香的不一样?”
妈的疑惑就更加清晰了:“什么不一样?”
我说:“解溲的地方。是不是你没把我生好?为什么我解溲总觉得屙不快?”
但这话刚刚一说完,妈的疑惑就又陷进她的羊眼深处消失了,接着换上的又是单纯的愤怒:“谁叫你问这些话的?一个女孩子问这些话丑不丑?”
妈的愤怒坚硬又恶毒,但她没有砸消我的决心,这件关系到我身体的大事我必须弄清楚,就继续问:“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妈骂了一句:“瘟神。”就再次把手举起来要打我,“谁叫你用这种口气和大人说话的?”
我的胆量也成了坚硬的石头,面对她举起的黑手,我的胆怯再也不冒头了,而是把我的决心继续放在睁大的眼睛直直地送给她,小小的身子也挺出去,做出一副任她打死的英雄状:“你得告诉我,我要知道。”
我的胆量和英雄状还是让妈收回了她举起的手,嘴里的愤怒也收回去:“你先回去。回去帮你爹扒猪草,我牵羊回来就做饭。”
这可能是我妈第一次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同我说话了。但那温柔的语气一消散进晚风里,我就更是觉得问题更大了。它们正在昏黄里发芽,向无边无际生长开去,试图淹没我,吞没我。所以我依旧没动,在她面前立成泥桩。心里也期待她的正面回答。哪怕是谎言也行,至少可以打死我心里的疑惑,收拾去心里的恐惧。
见我没动,妈的温柔就暴露出虚假原形,又把愤怒和恶毒重新换上,大声催我:“听见没有?”
妈的口气比铁还硬,我就知道今天是不可能讨到答案了,只好转身,背着黄昏和疑惑慢腾腾地往家里走去。
爬上坎,黑夜就收去了昏黄,山峰和大地都被黑夜所霸占。我的眼睛也被它遮住,再无用处。只能在心里找到熟悉的路,走回家。
一走到稻场里,陷在黑暗里的家就把我的意识捅清醒了。我发现它正在黑暗里嘲笑我,讽刺我。原来,家是那样阴冷、黑暗,它一直伸出一只大手在拒绝我,我不过是生活在这个家里的外人,是被爹妈讨厌、憎恨和放弃掉的孩子,是地上的一棵野草。现在我才明白,曾经有过的快乐一钱不值,连个零头都不是。意识一清醒,就抽去了我所有的主心骨,我也不愿意再走进这个冷血而黑暗的地狱,就在阶沿上坐了下来。
一坐下,才知道爹正在摸黑剁猪草。嚓嚓的声音撕破黑夜,连同他的无能一起从屋里挤出来,就变成一只手掏出了我对他的怨气和憎恨。
我爹叫大桥,是一个猥琐而又无能的狗熊。尽管从外形看,他还是个人样儿。中等身材,1米70左右的身高,再配一张消瘦而又轮廓分明的脸,脸上装配着一双双眼皮的眼睛、眉毛浓密的八字眉、鼻梁端正的鼻子和一张不大的嘴,又经过阳光把皮肤舔成古铜色,把他往哪个人群里一扔,也确实还是个人形。至少配上我妈还剩余一大半。但那眼睛里却藏不了他的猥琐、自卑、无能和软弱。无论什么时候,他的猥琐、自卑、无能和软弱都通过他的眼睛,漏得到处都是。家里、地里、坡里、人群里,凡他所到之处,都是一片猥琐、自卑、无能和软弱的汪洋。
我知道,这一切都源自他的自信被我妈用她的霸道扼杀了。他没有办法用自信撑起一个男人应有的脊梁,男人的血性、坚强、主见等等都在他心里气绝身亡了。在我们家里,他不过就是老鼠,妈就是猫。无论是面对妈的吩咐,还是面对妈的咆哮,他能做的就是一团稀泥,全部糊到妈那壁墙上,服服帖帖地按照她的意志打着的转转。妈是绝对的老虎,彻底吃下了他的发言权,一切由她说了算。所以在我们家里,我爹不过是个只需要付出劳力不需要出嘴的帮工,一个只认饭吃的店客。那颗脑袋就是个空谷壳,仅仅只是用来吃饭,无需想任何事情。
在家里如此,在外面就更上了一层楼。似乎被妈扼杀的自信都连根拔除了,在人多聚众的场合,他最多就是在旮旯里扫灰尘的扫帚,那嘴似乎被打上了铁箍,几乎不插一句嘴。顶多别人说到好笑处,他跟着笑笑,以表达他还是个活物。
面对这样一个爹,我的疑惑比野草都旺盛,我不明白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怎么就把阳刚之气全部丢光了?只剩下了一堆行尸和走肉?我爹一共是两兄弟。他是老二。他的上面有一个哥哥,叫解放,我叫他大爹。大爹的家离我们家也不远,大约几里地的样子。往东走过一道山岭,二个湾,几块树木和田,过二户人家的那栋被岁月的炊烟摸得黑成火柴头的茅草屋就是。那栋破败的草屋实际上是我们的老家。因为我的爷爷奶奶就是在那栋屋里生育的他们。只是我爹结婚时,不可能让他们兄弟俩挤在那栋破败的草屋里,才在这边的山岭上另做了这栋新茅屋,将我爹分过来单立了门户。我没有出世之前,我的爷爷奶奶就死了。据说他们一共生育了五胎。大爹是老大,我爹实际上是老五。也就是说,在大爹和我爹之间还隔着三个孩子,因而大爹比我爹要年长十多岁。可是他们却不像一母所生的两兄弟,大爹年长,却是生龙活虎,敢作敢当,叱咤风云,因而他一直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而我爹却猥琐、软弱、无骨,永远挺不直胸膛,永远无主见。所以可以肯定,爹之所以成为这样,与家族一点关系没有。那么,如果说他的虎气、阳刚、自信全是被妈扼杀了,他到底有什么短处被妈捏得那么死?竟然可以把一个男人的阳刚、自信全部割尽?这应该不是一般的理由吧。难道与我身体的巨大秘密有关吗?
不过我爹也还有是脾气的。只是他的脾气是拿他自已开刀,如果是受了我妈的气,或是在外面受了别人的气,他就把那气拿起来狠狠地砸向自已,所用的方式,就是把自已的嘴缝合得更紧,让气在他的心里烂成粪,化成灰,最后在时间里慢慢消失掉。所以他生气的时候,一般是半天,或者是几天不说一句话。生气的时候,他把那脸装成木板,把眉头拴成一个枣疙瘩,一天到晚就举着那块木板,带着那个枣疙瘩,在稀薄的日子里走来走去。如果那气实在太大,最多也是将气转移到那些家具或是农具身上,狠狠地把农具往地上一扔,嘴里咕噜几句话,接下来就哑了口,再也不说话。就这样,他就用闷火烤着自已,慢慢地就烧掉了所有的楂楂草草,越烤越蔫。
同时我爹也是有自尊心的。只是他的自尊常常被他抹在嘴上,在人不多的时候,对别人夸他会做事,或是家里添置了什么像样的东西,以此来显示他也是个有能耐的男人。但他嘴上抹的并不是蜂蜜,别人并不当回事。
即使这样,爹在我心里还是占去了最大的空间,原因在于他爱我。在他特别高兴的时候,他的嘴上确实就抹了蜂蜜,因为他叫我不再叫春妮,而叫我为妮子,听了我的心就常常甜得在里面舔舌头。倘若遇到高兴的事,他常常用他有力的大手把我举过他的头顶,让我在他的面前荡着秋千,把他的快乐也分享一大半到我的笑声里。碰上看电影,或是晚上队里开会等聚会的场合,他则让我骑在他的肩上,把我扛到电影放映点或是会场里去。每每这个时候,我就觉得我爹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所以当我遇到难题或是心里有了委屈,我一般找我爹而不找我妈。但我知道,今天这事不行,我问不出口。
坐了一会儿,妈就牵着羊回来,用嘁嘁嚓嚓的脚步声闯破了黑夜。只是黑暗抱着她,我看不清她和羊们的身影。羊们在黑夜里也把声音的门关上了,没再咩咩地叫唤,只有脚步声把它们的焦急踢了出来。它们显然是渴望尽快进圈,被安全抱住。但妈的脚步声却把我心里的气又踢出来更多,埋怨又在开始上下翻滚:她为什么就不告诉我?为什么对我这么狠?难道我真的是个怪物吗?
这时,妈走到门口,把粗壮的声音劈进了黑夜里:“你就不知道点灯呀?”
很显然,妈是在吵爹。但爹没有做声,只用嚓嚓的剁草声回答了她。很快,她的声音就被剁进猪草里去了。接着,她和羊们就一一从我面前走过。但黑夜保护着我,妈并没有发现。羊们或许发现了,但我没看见它们向我打招呼。接着就听见妈吱地一声打开圈门,将羊关进了圈。
门的吱呀声,也打开了我的意识大门:怎么才能从妈嘴里把真相挖出来呢?但黑夜没给我指明方向,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撬开她的嘴。
接着,妈就快速地从那边过来。但我完全被我的意识俘虏了,不知道她会有那么快,我还没来得及躲闪,她的腿就踢到了我的身上。
接着就是她的吼叫冲天而起:“你坐在这里做什么?差一点把我绊滚了。”
她踢在我的臀部,也差一点把我踢翻。疼痛随即就拔腿朝我的我的心窝子奔去。但我依旧没有动,也没有做声。倒是我心里装着的满满一罐想法全被她打泼了。她大概是从我的沉默里看到了我心里的火气,就上来拉起我往屋里走:“你惺在这里搞什么?进屋帮妈架火去。”
但她的话依旧还是生硬的铁。再加上她紧紧地抓着我,我也挣脱不开,只好跟着她往屋里走。爹就在堂屋的一角剁着猪草,嚓嚓的声音顽强地把他推成了像局外人,对妈的话和我的反常举动充耳不闻。
进到灶屋,妈先是放开我,然后摸索着找到火柴划燃,点亮了搁在灶头的煤油灯。灯光跳跃着笑了,简陋的灶屋又再次把它那张木脸摆在我的眼前,望都没望我们一眼。但我妈却望我一眼了。我没有望她,但能感觉她的目光变成了锥子,正把我的脸一寸寸锥过。大概是见我脸肿着,知道我生气了,就问我:“你为什么肿起个脸?你和小香比了?”说过,也没容我回答,就坐到灶门口的椅子上,准备抈柴架火了。
望了她一眼,发现她就是个泥堆,那张瘦脸上生长的尽是自以为是的权威。但今天不同了,不管这是一张怎样权威的脸,我都不再害怕,因为我现在需要真相。只是我无法回答她这么直接的话,依旧立在她眼前,沉默成一块石头。
妈依旧不依不饶,那眼里的询问弯成了镰刀,继续割着我:“是你看了她?还是她看了你?”
我的嘴还是紧紧地闭着。因为我知道,一旦说出了我看见的一切,我的话就会成为一把铁锹,会把小香埋到地里去,她从此就再难翻身了。即使是我妈也不行,她那个破竹篙只要出去一敲,就会把小香敲碎。但我的沉默还是再次牵起了她的眼光,她终于抬起头望了我一眼,只是那眼里堆满的全是无所谓,话也比轻风还轻:“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皱起个眉头做什么呢?”说过就顺手拿了一把楂草点燃灶里的火。
灶膛的火嗬嗬笑着把她的脸摸红,她就又抬起头吩咐我:“快去给你爹支灯去。让你爹把猪喂了,就过来吃饭。”
这一次,她的眼里撤走了无所谓,换上的是斩钉截铁,我只好按照她的吩咐,拿了灶台上的煤油灯朝堂屋里走去。
爹也是个泥桩,他剁完了猪草,已从那边圈里摸黑提来了猪食盆,正在往盆里捧猪草。我拿着灯过来,他根本就没任何表示。倒是惺在黑暗里的桌子、椅子睁开了眼。望着他那颗在灯光里不停晃动的头,我心里的怨恨也开始发芽。我不知道他怎么就那么无用。可是不管我的怨恨怎么发芽、弯曲,我都不可能从他嘴里掏出真相。捧完了猪草,他还是没有感觉我的存在,提着盆就朝那边圈里走。我便拿着灯紧紧地跟上去。
提进圈,猪们的哼哼声就叫醒了我的饥饿,醒来的胃就不耐烦地敲着我的神经,我这才想起我已经两顿没吃饭了。那就等吃完饭再说吧。因为我知道,我也不过是被他们喂着的一头猪,一棵无人理睬的草。在强权的大石头下面压着,翻不了身。他们不可能轻易地把真相告诉我。
这时,就听见啪地一声响,接着爹的吵声也参与到猪们夺食的声音里:“就你占强。”
说过,转身就朝屋里走,也依旧没感觉我的存在。回到灶屋,刚才在圈里堵上的气也哼哼地从嘴里冒了出来:“那个白子总是占强,几嘴头子就把黑子打到了一边。”
很显然,爹这话是对妈说的。几乎只等我们转过身的功夫,妈就做好了饭。灶屋里也被她重新点上了一盏煤油灯。它就惺在灶台上望着妈。妈则一边添饭一边回答爹的话:“我早就说要分圈,你总是不听。”
爹这才注意到我,从我手里拿过煤油灯搁到桌上,然后又扑地一口吹灭,说,“是得分圈。这个白子可能嘴头子痒,总是拱墙脚石,几时烦了把它卖掉算了。”
妈将添好的饭递给我和我爹。她的脸还是一把烂菜,在灯光下乌黑着。我接了饭坐到桌前,妈的火气也就横射了过来:“你说个屁。没粮食催肥,卖掉怎么划算?”
妈是吵的爹,我没心思听,拿了筷子才知道锅儿里就煮着早晨吃现的菜。火炉的火屎还没把锅儿的菜掀开。但饥饿抓住我,我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嘴忙碌的时候,脑子里也在忙碌,我的身体里到底藏着什么巨大的秘密呢?
这时,妈在对面坐下来,继续喷着火气:“今天是你跑到小香家?还是她跑到我们家来了?”
妈的火是喷向我的。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羊眼里全是寒光闪闪的杀气,只好回答:“是我到她家去的。”
妈眼里的疑问又变成镰刀:“你们脱裤子了?”
这话一下子就割疼了我的自尊。醒来的泪水也跑步涌出,我赶紧咬住筷子把哭声压了回去。但我没能压住眼泪,它们还是带着我受伤的自尊涌了下来。
接着,妈的恶腔就炸满屋子:“你哭什么呀?有话对大人说又不拐。”
声音在屋里滚动,就差掀翻了桌子,我知道她的权威已经发了疯,如果我再不说实话,遭来的就只能是挨打。就只好据实回答,说我看见了鬼,第一次是在下面坡里见到一个背着倒背篓,没有长下巴的鬼。第二次是看见天上出现一支抢了别人女人的马队。
我的话显然携带着万吨重的力量,一下子就制住了他们吃饭的嘴。筷子停在空中傻着。眼睛在惊恐里点着了导火索,只差一下子就爆炸。脸则完全被惊恐收拾,呆成了死蛇。
我接着说:“所以看见那支马队后我只好往小香家里跑。”
妈伸过手来摸了一下我的额头,强行打断我的话:“你是不是病了?”但她脸上和眼睛里的惊恐还是堆得很厚。
我说:“我没病。”
倒是爹很快就从刚才的惊恐里抽身出来:“这世上哪有鬼呢。你可能是幻觉。”
我不认识什么幻觉不幻觉的。但经过了两次恐惧的排练,我认识了恐惧,心里已经没装它们。现在塞得满满的还是我的身体上的秘密,就没有做声。
妈又问我:“你就跑到小香家和她看了?”她的脸上和眼睛里也快速地撤走了惊恐。
“没有。我看见小香坐在门墩上看她解溲的地方。”
这话又再次让妈捡起了惊恐,她把眼睛直成两根钢钎,朝我戳过来:“你也看了?”
“没有。我是隔蛮远看见的。”
听了我的话,妈将提着的心放下来,接着就教育我:“今后再不准看人家。”
我只得点点头说:“嗯。”
妈就没再问了,开始认真吃饭。筷子在她手里忙得跑上跑下。爹又成了局外人,他似乎没有听我们说话,筷子跑得更欢。屋子里被他们吃饭弄出的声音塞得连缝都没有,桌子上的灯光也把他们巨大的背影投到墙上,就是没有我的位置。但我心里的恐惧却还在继续生长,疑惑敲着我的神经,不找出秘密,我的心和神经不能安睡。所以我看看妈,又看看爹,便捡起先前的决定和勇气,问妈:“妈你说为什么我的就与小香的不一样呢?”
话刚刚一说完,妈手里的筷子就找到了我的脑袋,狠狠地把她的怒火和仇恨砸到我的头上,嘴里也发出一声出了气的嗯呀声:“谁叫你问这样的话的?先都给你说了,这是孬话。”
接着,她眼里喷出的怒火就烫伤了我的心。头上的疼痛也变成锥子朝我心里刺去,一下子就锥出了我的委屈和眼泪。我哭着把怒火扔过去:“你就是巴不得我早死。”
妈眼里和嘴里的愤怒更大:“你这个死秧子,要是真早死了我心里还快活呢。”说过又说,“哭?还哭?快赶紧吃了给我洗了早些睡。”
她的话就封住了我的嘴。因为这话已经是预备,如果我接下来多说一句,遭来的肯定是更严厉的毒打。
吃过饭,我还是乖乖地按照妈的吩咐,洗了澡就去我的卧室,钻进铺盖里睡下。可是今夜的睡意并不照顾我,躺在床上,我的意识依旧被巨大的恐惧和不可知的未来捆得紧紧的。捆紧我的是钢丝绳,把我的呼吸都扎细了。而今夜的月亮也是势利眼,哪怕出来用一丝针线粗的光亮照进我的心里,或许我的心能大口地舒几口气。但它就是不给我机会,只让黑暗彻底覆盖着我,我似乎连翻身都车不动了。但我的意识却还是在敲敲这根窗户齿,撬撬那个门缝,指望着想办法挣脱钢丝绳突围出来。不过我知道,妈对我这么狠毒,连希望我早死的心都有,想从她那里打听到事情的真相,显然是不可能了。她那张嘴,即使是用钢钎大锤也不可能撬开。而爹对我的痛苦又麻木成个死人,找他等于零。
可是,我从哪里撬开一块砖头,或是撬开一个门缝找到答案呢?
我在心里梳理着思路,最终也只梳出了两个对我稍好些的人。一个是菊英姐。她是大爹的女儿。另一个就是我的外婆。可是菊英姐还是个大姑娘,她不可能知道具体情况。外婆可能知道,但她又离得远,我不可能专为这事去找她打听。本来我还可以问大妈的,但我在大妈眼里也不过是个虫尕子,她肯定不会告诉我真相。
这时,屋外传来的响声就把我的思路割断了。那是爹妈洗澡时,盆里的水发出的嘀嘀咕咕的吵闹声。爹妈显然在洗澡了。爹洗澡一般凭着天空作证,端了一盆水到稻场,把洗澡搞得比过喜事都排场。弄出叭唧叭唧的水响比他的自尊夸张多了。而妈则把她的身子收藏在门背后,动作也很轻,水的嘀嘀咕咕的絮语声就和见不得人的勾当差不多。
水的吵闹停止,接下来就听见了关门声。先是大门发出的无奈叹息和门栓被扣上时的抱怨,接着是卧屋门掩盖时的慌张。但这些声音却在我的大脑里开辟出了一条道路,我便赶紧爬起来,跑到他们卧屋门前,将耳朵贴在门缝上偷听他们说话。因为我知道在他们睡着前的那段时间里,一定会说到我的事情。
果然不出所料,我将耳朵贴上去,就听见爹问妈:“春妮今天是什么事?”
妈说:“你说我们怎么向她解释?她知道她身上的残疾了。”
妈的声音并不大,但残疾两个字却是万吨炸药,一下子就把我爆飞了。意识里乱石横飞。身子在黑夜里炸裂。这么说问题是出在我的身上而不是出在小香身上?小香才是正常女孩而我不是?我是个被扔出了这个世界的残废。
这时爹又问:“她知道了?”
妈说:“刚才吃饭的时候你没听见?”
爹说:“恁大点儿她能懂什么。”
“她老是追问我她为什么与小香不一样。你说叫我怎么回答?”
“亏你还是当妈的,你吵她几句不就行了吗?恁么小你怎么给她解释?”
接下来的声音就死了。只有妈的呻吟在叫春。爹在喘息。床架子在喊叫。枕头在叹息。黑夜在躲闪。他们肯定在翻耕土地。
我想离开,想喊叫,想发疯。但一切都没用,一切都被残疾两个字毁了。骨头被残疾抽出去喂了狗,我的一堆肉只能无力地在门墩前趴下去。
这样过了好大一会儿,就又听爹说:“叫你给我再怀一个,你总是怀不上。我想个儿子都快想疯了。”
“你的种不行,我还给你生?下的这个瘟神都快把我折腾死了。”
接下来,所有的声音全部死掉,夜也没有了呼吸。好在时间可怜我,慢慢地给我塞进来一些力气,我便爬起来回到卧屋重新躺下。但一躺下去,我就躺进了伤心的海洋里,接着伤心的泪水就淹没了我。曾经渴望的父爱和母爱,也随着伤心的海洋卷进深海窒息死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就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他们为什么把我生成了残疾?生成了残疾却把错误全部钉在我的身上,把我当成废物、瘟神、讨债鬼。而且还渴望生个儿子,把我彻底替换掉,扔进废物堆里,或是巴不得我早死掉。
但在伤心的海洋里,我还是打捞起了几根清晰的思维。这些清晰的思维上拴着我的疑惑,我好手好脚的,怎么就残疾了呢?同时清晰的思维也给我指明了一个方向,就是我明天必须去问问阿香婆。因为我记得妈曾经说过,我是阿香婆接的生。那么阿香婆肯定是知道内情的。找她问明白,或许一切都清楚了。我要知道,他们怎么就把我弄成残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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