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007匪徒在线攻击整坐水城

这是一篇中国非虚构文学不能绕过的佳作,题材取自贵州五兄弟千里追凶的真实事件。同题材作品还有近期的电影《人山人海》。
作者 /曹寇插画 /aleksandra waliszewska
一、动身杀人
日,午饭后,水城县董地乡穆家寨水营组村民大多进入了午睡之中。在被汗水腌渍浸泡得无比肿大的梦境里,人们视线模糊,不明真相。赶路经过的人停在树荫下,擦了把汗水,四下观看,然后得出一个诡异的结论:如果说那些四仰八叉且此起彼伏的肚皮表明这个仅有二十来户的村寨是由活人组织的,那么陆凤仁则与幽灵或鬼魂无异。他是唯一没有午睡的人,坐卧不宁,且神色飘渺。
一年来,食物填满胃部只能让陆凤仁越发地感到虚无。之前,他在牢里,一般吃不太饱。在一些夜里,他经常被饥饿弄醒,然后非常明确地告诉自己:我饿了,想吃东西,现在没有,但是将来出去了就会有的。这点明确的认识让他感到踏实。可惜,一年下来,牢里的感受荡然无存。
这个美好的感受是如何一点一滴消失的?陆凤仁觉得非常难懂。
此时此刻,屋外强烈的日光将大山照射得通体透明。山林摇曳,或者静止。一只肥硕的老母鸡踱进门槛,看了眼这位目光空洞的年轻人,可能是没看到它所希望看到的东西,所以撅起屁股拉了泡屎,然后收敛肛门和羽毛,扭两扭,走了。陆凤仁盯着母鸡继而鸡屎看了许久,可能想到:如果天气冷了,除了母鸡及其屎,自己还可以看到袅袅热气。
他站起身戴上太阳帽、穿上西装做出要出门的样子时,并没有想过自己出门后应该去哪儿。所以动作不免显得散乱,门锁的铁丝因此刮破了他的西装。这是一件白色的休闲西装,是陆凤仁的心爱之物,他穿着它照相,也使用它追求过姑娘。不过,因为使用频率过高,现在它已肮脏破旧,被门锁刮破也属于它命理之中的事。出乎意料的是,刮破的是口袋,一张蜷缩如蚕蛹的纸币跌落在它的脚边。捡起,抹平,面值十元,它的完整也叫人惊叹。
最近这些日子,陆凤仁一直认为自己身无分文。身无分文对于一个28岁的男性青年来说,是不对的。但是钱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所以他只能问老母要。老母已是七老八十,但仍在耕种年龄。此外,哥哥姐姐不时也会孝敬老母若干。不过,几次三番之后,老母不得不告诉自己这位最小的儿子,钱,是没有了,命,也就小半条了。后者当然不会相信她的一派胡言,于是,邻里只能对这对母子的长期争吵摇头不已。不久前,在外打工的三哥回来,陆凤仁闻讯赶去,希望三哥能给自己点钱花。当然,是借,日后必还。但三哥手脑俱摇。不借就不借吧,却说没有。对兄长的愤怒正是在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以及类似的低级谎言中与日俱增的,陆凤仁当即操起杀猪刀就砍了过去。所幸三哥灵活,逃走了。跑吧,陆凤仁想,你们有种就跑吧,有种就别回来了。他坐在家中发呆,也许就是在等三哥怀揣钱财回来。
还行,自己居然还有十块钱!陆凤仁并非事后人们所传言的那样因为铁丝刮破了衣服而心情沮丧,然后这一细节描述成他行凶杀人的一个心理元素,事实是他当时感到少许愉悦。然后他将那把杀猪刀揣进后腰,用白色西装的后摆遮盖好,就出门上了山。
现在我们知道,这把杀猪刀在三个多小时后捅进了代家老六代天云的体内,并且在后者脖颈、后脑和面孔等多处留下斫痕,也就是说,它偏离了杀猪的主题,进化成了一柄证据确凿、臭名昭著的杀人凶器。不过,话说回来,陆凤仁出门带上它时,他和它是没有预料到这一层的。换言之,它只是基于防身的潜在的杀人工具,而非专司其职。在水城,人们出稍远一点儿的门,都要带刀。代天云被陆凤仁残忍杀害后,代氏弟兄在跨越八个省200多个市县、耗时一年有余的追凶路上,也一直佩戴着类似刀具。比如老五代成军,一般佩戴的是一把长约三十公分的剔骨刀。此物有皮制刀鞘,可以悬挂在裤带上。代成军说,遇到凶险,就会拔刀相见,不见血,起码也要慑住人。
也就是说,陆凤仁腰插杀猪刀出门,这趟门不会很近。
陡箐乡和董地乡毗邻。不过,在水城,毗邻两字在实际意义上理解起来就是几座大山。到处都是大山。人们把原来的峭壁和平坡改造为梯田进行耕作,后来,人们还在这些看起来越来越穷的山里发现了矿藏。梯田和各种矿场遍布陆凤仁攀爬的路线。在山上,陆凤仁俯视在当地堪称繁华的陡箐街,也仅仅是一条在山谷僵死不腐的昆虫而已。
当然,之前的路人和陆凤仁所走的路线完全不同。路人只知道找路走,那些乱石崩云的山道自千百年前开凿以来一直还在使用,逶迤曲折、颠簸不已,但指向明确,按图索骥,陡箐街就在山道的尽头。陆凤仁对这些乏善可陈的山道感到厌倦,好在他熟悉这些崇山峻岭,有近路可走。就算没有路也无所谓,他走过的,就是他的路,而且不着痕迹,要着,也无非屎尿罢了。后来,代氏弟兄的追捕屡屡落空,也与陆凤仁翻山越岭的能力有关。凶案发生后第21天,日,代氏弟兄在穆家寨围捕陆凤仁。当时,陆凤仁正在帮村里人搬运水泥,老四和老五跟着他进进出出,弟兄二人担心民风彪悍(二十余户,近十年来枪毙三人,多人蹲监)的穆家寨人会帮助陆凤仁,如果那样的话,老六代天云西去未远,他们弟兄二人可能也要追随而去。二人正在犹豫不定如何实施抓捕,这时候再看陆凤仁,人已杳无踪影,放眼望去,惟有大山巍巍,暮霭垂垂。
在山里,陆凤仁难免还要遇到了那些黑羊。贵州山区的黑羊可能是世界上最美的羊。它们身材匀称,全身漆黑,惟有眼睑两圈白色。如此油亮的皮毛使它们看起来高贵而神异,尤其是在荒山野岭间与之相遇。凛然一惊,或恐惧不已。路人常被这些拐弯处陡然现身的黑羊吓了一跳,如遇神灵,不知祸福,然后有匍匐跪拜的冲动。确实如此,这些黑羊在丧事中扮演重要角色,人们总是对着人和羊的尸体三跪九叩。不过,在路人看来如此神异之物,也仅是水城人的盘中餐而已,然后就是剥下它们光洁的皮毛抵御高寒阴湿的冬季。即便在丧事上,它们的血被浇灌在坟墓四周的新土之上,色泽暗淡,腥臭无比。此举画地为牢,美其名曰:给死人买地。
有一只黑羊曾经停下吃草,注视着那个穿白色西装的人。它没有像别的黑羊那样见有人来一哄而散,而是久久伫立,两圈白色的眼睑紧紧盯着陆凤仁不放。甚至是瞪。一只天性胆小怯懦、用处是剥皮吃肉的黑羊居然瞪起人来了?人们显然只能把路人的这段杜撰之词付之一笑,但路人却坚持己见,他说,黑羊就是水城的山神,乃灵异之物,千百年来,它们用灵与肉护佑水城山民,且能预知未来。基于此,日那只黑羊才会瞪陆凤仁,因为它已经未卜先知地看到了一场血腥的凶杀,并为此感到愤怒和悲哀。
二、长发青年
陡箐乡海拔较低,陆凤仁从山上下到街面上时,立即感到酷热难耐。他觉得自己应该脱掉西装,但梗在腰后的杀猪刀使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陡箐人至今还在咂摸日的炎热。这种炎热在他们的印象里,绝无仅有,因此,当日有人被杀也属天人合一。不过,另一种解释是,2007年整个夏天都很热,这和所有的夏天也一样,只是8月8日有人被杀,所以大家对这个日子里其他相关的一切都刻骨铭心,继而夸张、放大。这就好比一年后的同月同日,在鸟巢看过奥运开幕式的人回来后也强调过包括温度之类的细节,而非单单是节目表演和焰火。
街上的人没有陆凤仁想象中的那么多,他们也大多叫午睡搬到了床上。那些坚守店铺坐在柜台后的人,也靠着椅背或别的什么打起了盹。这种睡眠姿势使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英俊和美丽。他们张开的嘴,让陆凤仁可以直视其龋齿和牙垢。只有讨厌午睡的孩子还在有蹦有跳。周治松摩托店就是由他十来岁的女儿在看守。
陆凤仁在进周治松摩托店前,因为酷热,曾就这么恍若梦游般地杵在相对冷清的陡箐街上,他暴露在烈日当中,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非常黑非常完整的影子,轮廓相当清晰,绝无一丝毛边。这个像浓墨描绘的影子让人觉得不如没有影子踏实。陆凤仁只听见脑子里嗡嗡炸响,然后一片空白。
周治松被女儿推醒,说是有人到他的店里要买摩托。他的住处和店铺仅十几米,所以很快就进了店。他看到一个穿白色西装、戴太阳帽的长发青年正在他的十几辆摩托车队列里东张西望,偶尔还伸手在车座上拍打几下,嘭嘭嘭,因为车座都是皮革和海绵,声音较沉闷。
周治松后来告诉别人,当他进去时,来人并没有抬头,而是用余光瞟了自己一眼。多年的生意使周治松学会了察言观色。
"多少钱?"陆凤仁指着一辆车问,仍然不看周治松,此外,他也没再将目光聚集在他所打听的那辆车上,而是游移不定,在其他车辆上漫无边际地逡巡,有如不足三十平米的店内是一片反射刺眼阳光的海洋。即便如此,周治松还是报以价格。前者就像没听到或毫不关心那样不对价格做任何评价和异议,然后指着另一辆车重复刚才的问题。
如此三番。
相中即买,一锤定音,虽则爽快,但究非国情,更非水城特色;货比三家,了解行情,往往更能体现购买诚意。经验告诉周治松,来人并无诚意。买车的人,最起码会蹲下身看看发动机功能型号什么的。选中合适的,就算当日不买,也会预先掂量一番。
陆凤仁始终没有弯腰,更莫说蹲。请他坐也不坐,而是就这么在车与车之间来回晃荡,久未离去。事后周治松才醒悟到,这是前者背后插刀的原因。
周治松的警觉由此产生,他攥着那把让给陆凤仁坐的椅子的椅背,一直没有松手。当然,他当时所能想象到的危险并非来人会干出杀人的勾当(外面的太阳是那么亮),而是担心遭到猝不及防的抢劫。在这条长度不满一公里的陡箐街上,多年以来,抢劫和盗窃有如平日里的买卖那样日常。就在不久前的一天夜里,街上两辆面包车和一辆摩托在天亮以前不翼而飞。街面上平行排列的这些店铺,被撬锁而入更是常事。光天化日搞一搞顺手牵羊的手脚,也时有发生。
除了卖摩托,周治松在店铺一侧还兼卖烟酒杂货。
"你能拿他们怎么办呢,他们跑得很快,撵不上。"即便周治松的摩托店与乡政府仅一路之隔,即便往上走两百米就是乡派出所,周治松还是被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拿走不少东西。
在周治松看来,眼前的陆凤仁与"他们"别无二致:低廉而花哨的穿着,或黄或绿的长发,吊儿郎当的步履,鬼鬼祟祟的神色……值得一提的是,水城人对部分男青年的头发长度的看法与城市和所谓发达地区有异。换言之,水城部分青年的所谓长发,在城里非常普遍,也就是那种长及脖颈的发型。对,发型而已,时尚而已,与我们通常所说的长发——比如所谓"搞艺术的"——还相距甚远。不过,在海拔近2000米的高原上,在这个牛羊直接将粪便排泄在锅灶一侧的穷山沟里,头发的长度很能说明问题。
这个问题不仅水城,也遍布中国所有贫穷落后的村庄:贫穷一般使人的欲望只停留在饮食和性交层面,但随着城镇化建设,随着时代资讯的无孔不入,年轻人不能不赶时髦。也可以说,赶时髦、搞叛逆是年轻人的天性,它表达的是一种上进之心,体现了年轻人不甘宿命、锐意改变的愿望。然而,所有的时代只有少部分人有合适的机会可以脱胎换骨然后衣锦返乡,多数青年最后也必然屈从命运的安排,恢复灰头土脸、破衣烂衫的外观,这一度被誉为"朴素",道德说法叫"不忘本"。我们还知道,后者,也就是那个多数里,又总有一部分"不安分"的仍然难以从命,既然世界没有给他们创造机会,那么他们只能铤而走险。
单说这水城的长发青年。因在历史上贵州山区是下放地、流亡地,所以很贫瘠很暴力,所以没有所谓的"文化传统"。这里没什么文化,水城的孩子们一点儿也不爱学习,不像江浙地区尽出国家栋梁之才。有鉴于此,当地政府在悬崖峭壁、田间地头刷满了各种鼓励孩子读书的标语口号,而且这种鼓励往往是以羞辱和恫吓为主,比如:"子女不读书,不如养头猪",比如"不让孩子读书是违法行为"等等。为了提高山民文化素质,当地教育部门不仅减免了农民子弟在九年义务阶段的一切费用,路人还听说,这里的孩子去上一天学就能拿三五块钱的补贴,煞是叫人羡慕。此外,教师的职能除了教书还兼漫山遍野地去抓学生,死磨硬泡,软硬兼施,什么都上了,目的就是希望说服学生及其家长:"去上学吧……上学好啊……将来考大学啊……进城当干部啊……出人头地啊……"师道尊严何以至此?乃是课堂学生的多少与教师的工资待遇挂钩所致。即便如此,大量的流生率或辍学率还是让许多教师受到了经济惩罚。
有耐心念完小学的并不很多。出生于1980年的陆凤仁只读到小学二年级。如此"80后",在水城规模可观。这点教育背景后来被同样教育背景的代氏弟兄所洞悉。自打凶案发生后第21天的抓捕行动失败后,他们在陆凤仁家里夺回了六弟被抢去的摩托,找到了那件沾满血迹的白色西装,杀猪刀也惊现于陆凤仁的屋内。由此,陆凤仁即被代氏弟兄锁定为杀害他们六弟的真凶,同时也被水城县刑侦大队列为犯罪嫌疑人。协查通报贴满了水城,并经代家人之手分发到无数人手中。代氏弟兄进而想到,陆凤仁在逃亡路上,没有文凭,也不能使用身份证,只能去那些不需要证件的地方卖苦力过活,从而锁定了追捕方式和路线——去那些又小又黑的砖窑和矿场找即可。所以,日,代家老三代成富终于在广西柳州砂潭的一家砖厂发现了陆凤仁。
时隔一年,陆凤仁仍然戴着周治松所看到的那顶太阳帽,区别在于,他那件沾血的白色西装已被抄走,作为凶杀证据封存在水城刑侦大队,所以他穿的是短袖T恤;另外,头发也剪了。不过,"长发青年"的风范未有更改——长度虽短,颜色变了。
陆凤仁一头黄发让苦追一年的代成富激动不已。
他上前搭讪:"在这儿干活要证件吗?"
陆凤仁闻听家乡口音,不免热情回答:"不要,但挣钱很少,一个月只有六七百。"
"钱太少,我不干了。"代成富说完转身离去,然后火速赶回水城,连夜召集人马,第二天再赴砖厂,一举擒获陆凤仁于睡梦之中。
日杀代天云之前的陆凤仁还是个纯正的长发青年。他那会儿不想打工,对做苦力的日子感到厌恶,所以一并厌恶自己的三哥。他更无法忍受在梯田里耕种的日子,因此他对年过七旬仍在田里刨拱不已的老母也无法忍受。在没有找到一个让他不感厌倦并乐此不疲的美差之前,他惟有长发飘飘、晃荡街头。
三、伟大的摩托
为了缓和气氛、消解危险和试探对方,周治松佯装热情,主动和陆凤仁说话。
"你哪儿的呀,弟兄?"
"滥坝。"后者回答倒是简洁。这符合陆凤仁一贯的风格。此人不爱说话,说起话来也三言两语。
不过,这是假话。滥坝比陡箐还要低,也就是比陡箐还要热。穿外套出门,在这个季节,只能是穆家寨那样高地村寨的人。周治松在向人谈到这点的时候不免得意,他还补充道,凡是来过他店里的人,他都能记得,而且通过交谈和观察知道对方的大致底细。具体到日午后时分出现的陆凤仁,没有购买诚意被他看出来了,是高地的人也被他看出来了,汗水在太阳帽下顺着长发流淌的样子也被他看在眼里……陆凤仁离开他的店铺后,当天傍晚,当周治松听到在吊水岩那里有人被害了,就立即想到"肯定是这个屌人干的"。
他对陆凤仁的评价是:此人身高一米七不到,神色阴郁,举止怪异,满嘴谎话。谎话还有更离谱的。在周治松的热情烘烤下,陆凤仁只好信口雌黄地乱说一通。他说他是替六枝的一个亲戚来看的,而六枝那个亲戚之前已经来过周治松的店里三四趟了。
在水城,在六枝,甚至可以说在整个云贵高原,摩托的买卖、维修,包括偷抢,是一条巨大的产业链。过去,人们靠手脚并用的攀爬和驴驮马拉来解决进出问题,艰辛和险恶有如越越群山令人望而生畏。是摩托给他们带来了现代化。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的山地并不适合人类居住。数千年前,这里没有汉人;更早,也没有苗人。上古时期,黄帝和蚩尤那场惊心动魄地中原大战改变了民族疆域,决定了文明进程,同时也给这片在《山海经》中隶属于猛兽和神灵的土地带来了炊烟。苗人,或曰蚩尤的部族,他们曾经也一度生活在肥沃平坦的黄河流域,但战败使他们丧失了择地而栖的权利,为了逃离战场,躲避杀戮,蚩尤的子孙南迁至此。之后,历代的战乱和政治迫害,又将那些贱民、囚犯、迁客骚人、家破人亡背井离乡之徒摆放到这里,使其在高寒贫瘠的荒山野岭间自生自灭。不过,他们活了下来,并繁衍了一代又一代。他们用吊脚楼和石屋防范毒蛇和猛兽,用辣子抵御严寒。因为攀爬,他们的双手没有获得彻底的解放,四肢并用方能确保不坠落深渊,物件和婴儿则捆绑在背后。这里的孩子缺少拥抱,父母与牛马无异,骑驭脊背之上,剧烈的颠簸使他们自幼深知,这个世界是动荡不安的。工业时代的到来使这些不在帝王视线之内的荒山野岭具备了价值,林木和矿藏使人口激增。好在这与国家的人口增长速度保持了一致,并不突兀。
关于摩托车。虽然时至今日手脚并用、驴驮马拉仍不失为有效办法,但为了与时俱进提高速度,铁路和公路已被延长至云霄深处。不过,这不可能遍及每一个隐匿山林暗处的村寨,当初为了更好躲避杀戮的隐匿性和安全感,如今演变为了无人问津的偏僻。对于分散在各个村寨的人来说,进出仍然问题重重。也就是说,人们赶赴集镇、进出大山依旧需要在先民们开凿的山道上艰苦爬行然后柳暗花明什么的。这些羊肠曲径在悬崖峭壁上方逶迤不已,常在巨石山洪身后惊现。汽车无法进入,即便能够进入,频发的坠崖事故也让人很不愉快。可是,这是21世纪初年啊,难道一点进步也没有?何以解忧,惟有摩托!
对于水城人来说,摩托车可能才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明。它轻盈、灵活,还不失强劲的马力,对于路面状况也从不挑剔。因此,摩托有如匪徒的刀枪一般重要,既代表身份,也是谋生器具,尤其对于年轻人来说。一个水城青年,无论头发长短,他没有通过念书到大山之外"出息"了,也不愿意长期滞留他乡异地打工过活,他只想待在家乡,经营生产,娶妻生子,那么,没有摩托是万万不行的。没有摩托,不仅进出困难,你叫他们如何和邻村的姑娘按时约会?你叫那些长发青年如何在抢劫杀人之后迅速逃离现场?陆凤仁杀害代天云后就是骑上后者的摩托逃离现场的。关于杀人动机,说陆凤仁就是想将代天云的摩托据为己有也没什么不可以。
其实陆凤仁不久前有一辆自己的摩托。在2007年初出狱后他曾通过几个月的诚实劳动攒钱买过辆二手的。他当时的计划是当一名摩的司机,和代天云以及很多男人一样。不过,在水城当一名摩的司机并非有一辆摩托就完了,还需要花另外一大笔钱去派出所之类的部门办理牌照、驾照和营运证等等。但这笔钱他没有,借也借不到。借不到是因为亲戚朋友并不相信他能还。在中国,没有种族歧视,但人群歧视是很普遍的。上海人看不起其他城市人,京城人看不起外省人,城里人看不起农民工,健全人看不起残疾人,医生看不起病人,没坐过牢的看不起坐过牢的人……就是这样。因为无钱办证,陆凤仁的摩托随时有被水城警察罚款和没收的可能。也就是说,买了摩托居然连骑的权力都没有,而放在家中与一堆废铜烂铁又有何异?据说陆凤仁为了发泄怒气,将这辆新买的摩托砸了一通,然后低价转卖给了他人。这样一来,他只有前文所述的那样,无所事事地坐在家中看一只母鸡拉屎。当然,他可以去做工,而且不用外出跑远,就在水城。大山里矿藏丰富,国家开采后,废弃的矿场被村寨转包给了小工头,工头们正急需人手。但前文也提到,陆凤仁厌倦了这一切。
如果有摩托,迅速逃离作案现场,2000年陆凤仁也许不会被抓住,也就不会被判刑,不会直到2007年初才回来,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不过,这其实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当年他拦住了一辆运煤大卡车,喝令司机下来,然后将后者的钱物洗劫一空。司机对此当然很反对,所以陆凤仁捅了他几刀。多么可惜,那时他太年轻,出手太柔软,没有将那司机捅死,后来被指认了出来,这才被抓到牢里去的。牢狱七年,他悔恨的就是没有将司机捅死,此外就是悔恨自己跑得太慢,而跑得太慢就怪没有摩托。
现在的问题是,七年过去,整个云贵高原到处都是摩托,到处都在卖摩托、修摩托和抢摩托,如此蔚为壮观的景象却与陆凤仁毫无关系。他确实很难接受这一点。
周治松说他谎话连篇也是这个道理,六枝是水城邻县,那里的摩托车行业一样繁荣,陆凤仁的亲戚舍近求远,跑他这儿数趟只为看摩托,简直是病得不轻。周治松认清了这个说谎者的心理,此人很想拥有一辆摩托,但身无分文——当然,这不准确,此人兜里还有十块钱。
陆凤仁久久不曾离开,后来周治松的老婆背着他们的儿子出现在了门口,他这才一言不发地离开。代家老五代成军说,陆凤仁本来是准备杀掉周治松然后抢一辆摩托的,但周治松老婆孩子的及时出现救了他一命。孩子是儿子,还在襁褓,咿咿呀呀的,陆凤仁心软了下来。周治松对代成军的说法未置可否,他说他站在门口目送陆凤仁离开,只见后者沿着街面向南走去。这是一条柏油路,顺着走的话,会环山向西,然后就是猴儿关了。陆凤仁走得很慢,一路晃荡着去的。按周治松判定的速度,到猴儿关大概需要半个小时。
四、猴儿关
一个地方被誉为"关",说明它是重要路口,是前往一些地方的必经要道。猴儿关是一个"人"字形路口,一条腿可通往老三代成富所住的老鹰山,此为柏油路,为交通枢纽;另一条腿可通往山下数十座村寨,代家的老屋就在其中一个叫石头村的寨子里,这些寨子里的人进出大山必须要经过猴儿关。十多年前,老三搬到老鹰山前后,老四和老五也陆续离开了老家。老五代成军就是搬到了猴儿关。他说,当年红军长征就从他的门前经过,然后转战云南、青海,继而北上。崖壁上"猴儿关"三个字也为当年某个红军将领所题。
代成军在猴儿关开了个摩托车修理部,兼买卖摩托及其配件,此外他还有辆轻卡,偶尔帮人拉拉货。同样都从石头村搬出来了,三哥代成富觉得五弟选的地方最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兵家必争之地,而今人来车往,生意不绝,可谓占尽风水,堪称福地。
不过,猴儿关即便如此重要,但地方并不大,迄今也只有代成军和另外一户苗人家庭,此外就是关口下的那个小卖部。这里白天人来人往非常热闹,摩的司机成群集中在小卖部门前等待拉客,天一黑,因为就两户人家,这里就相当冷清可怕了。山高月小,常有恶性案件在附近发生。2007年五月的某个晚上,一个住在下面村寨的苗族妇女经猴儿关回家,然后被人杀死在巨石背后。现场惨不忍睹,歹徒不仅在其头上身上砍有多刀,还刺破小腹,致使肠子流了一地。
只有胆大和无知的人才敢在夜里独自经过代成军家门前。
代成军夫妇到晚就关闭大铁门,然后把地下室把那只大黑狗(这里的狗都是黑色的)放到院子里来。就算这样,在老六代天云刚刚被杀之初,如果代成军外出查找凶手没有回来,他老婆还是感到害怕得要命。代成军在家也怕。不仅是怕凶手本人及其亲友上门报复,也怕新鲜的死亡所带来的凶气。有鉴于此,代成富贡献出了收藏多年的古刀,让五弟放置家中镇邪避祸。
这把古刀确为一件美轮美奂的凶器。有鞘,有红缨,有花纹,至今明亮可鉴、锋利无比。长约八十公分,刀柄可两手握,点、劈、挑、刺,都很顺手。古刀的历史和由来也常为代成富所津津乐道。这把朴刀原是水城当年显赫一时的土匪头子王三排的心爱之物,此人如果活着,年逾一百三十岁。当然,他早就死了,因为罪大恶极,被英勇剿匪的解放军击毙了。之后,该刀被其小姨太藏匿了起来。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小姨太死后,又经过几番转折,才流落到代成富手中。不知多少头颅滚落在这把刀下,不知多少人血将之浸润。以大凶制小凶,以大邪压小邪,就是这个意思。
当然,这是刚开始那会儿。随着六弟之死变得陈旧,其魂魄和邪气大概也一道远去,加之凶手已经一年的苦苦追寻现已被捕并移交刑警大队关进了看守所,代成军夫妇的恐惧减轻了许多。不过,他们因此认识到猴儿关以至整个水城的险恶,不敢将自己二女一男放在家中就近入学,而是送到了六盘水市区寄宿学习。子女周末回家,代成军也是揣上刀,开车亲自去接。他们希望子女能够通过读书不再回来。这也是其他一些水城父母的想法,但有此财力和见识的人并不多。
总之,代成军夫妇现在心里要踏实了许多。有时半夜,夫妇已经入睡,院外还有人叫门。他就披上衣服开门。多数是下面村寨里的乡亲,不敢走,希望他开摩托送一程,他也便去了,然后孤身返回。也有的是或红或绿的长发青年,车坏了,要代成军修,他也便帮他们修。他一点儿也不怕了。按老三代成富的说法,他们弟兄本来在水城就以团结有力、爱打抱不平著称,从来没有受到过外人欺负。陆凤仁敢杀六弟代天云,完全是因为他孤陋寡闻,对陡箐代家太不了解。现如今,代氏弟兄万里追凶的故事在水城可谓妇孺皆知,无不感佩,所以即便有半夜出来找机会(偷抢)的长发青年来找老五修摩托,谅他们也不敢胡来。
日中午,代天云一直在五哥代成军的修理铺,看他修车,顺便想学学。五哥话不多,但心细手巧,摩托车修理这门手艺完全是他自学成才。代氏弟兄,都没小学毕业,从理论上来说,学会摩托修理是很不容易的。老五的自学方法是买几辆报废的摩托回来拆了装装了拆。1998年,代成军携妻儿从石头村搬到猴儿关时,只有80块钱的家当。他先是用这80块钱在配件店里买少量的小器材,开始在猴儿关帮人修车。因手艺好,为人讲诚信,配件店老板后来愿意将配件赊给代成军。自此生意开始做了起来,越做越好,然后盖起了二层小楼,置起了院落,还买了辆解放牌轻卡。修理摩托为主,帮人拉货为次,偶尔客串一下摩的司机,如前所述将那些不敢走夜路回家的乡亲安全送到家。
老六对五哥非常佩服。相比之下,他本人除了种田,就是农闲出来当摩的司机。能力有限,日子远远不如五哥。也不如其他哥哥,这是代天云苦恼的地方。总是哥哥们帮衬着他,自己何时才能好点呢?
因为生意好,也就是忙,这一天老五代成军家的午饭开得很迟,下午两点他们才吃。兄嫂当然给老六也加了一副碗筷,但后者摇头摆手,表示自己不饿。也是,天热,吃不下。为了不影响兄嫂吃饭,他跨上自己的摩托,发动,出院门,奔关口下那个小卖部而来。
此时,小卖部前已经汇聚了不少摩托,都和代天云一样,但这时候日头太辣,除了盘山公路上有些运煤运砂的蓝色大卡车,鲜见行人。那些蓝色大卡车因为超重,因为烈日,动作迟缓,十分痛苦的样子。总之,这是个了无生趣的午后。摩的司机们都挤在小卖部屋檐小那么一小块阴凉处摆闲话,小卖部的店主杨残疾也趴在柜台上跟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也不知他是睡着了,还是说梦话。
杨残疾也就中年人吧,但看起来有五六十岁的模样,这跟他的残疾有关。若干年前,他在山里摔了下去,把脊梁骨摔断了。自此半身不遂,只能用两手爬行,什么也干不了。他在猴儿关开这么个小店也算是自食其力,毕竟司机和路人没烟抽了可以在他这儿买上一包,饼干、面包和矿泉水也有点。当然,小本生意,所有货物加起来也不超过500块钱。针对频发的偷抢案件,针对代天云被杀这个事情,他叹口气,然后表明自己毫不担心。"随便,抢也行,杀也行,我无所谓。"杨残疾这么说的时候都会笑,露出水城人普遍因为饮用水含某种矿物质而导致的参差不齐、又黑又黄的牙齿。
杨残疾的小卖部确实太小了,可能连只五脏俱全的麻雀都算不上。货物少,房子也小,体积顶多和普通人家的茅厕相当。所以那一小块阴凉地也很小,容不下许多人。日,代天云从一百米开外的五哥家出来到了这里后,已经没有多余的阴凉地给他了。这使他看起来就像被大伙儿故意排斥在外,孤家寡人地暴露在烈日当中。这时候,他看到在崖壁"猴儿关"那三个大字下站着一个人,穿白色西装、戴太阳帽。他们彼此对视了一下。然后其他摩的司机也都看到了,杨残疾应该也看到了。那个人冲他们招手,但因为代天云一个人站在外面,所以看起来像对代天云招手。
一个要坐车的人。代天云一加油门,去了。
五、都要这么干
代天云自此就算在认识他的人的眼中已经死掉了。因为当人们再次看到他时,他已是个死人,而且是个支离破碎、腐烂肿大的死人。
当天午饭过后,代成军丢下碗就继续修车。修着修着,他居然打起了瞌睡。干活都能干睡着?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他没上楼到床上去睡,而是爬进停在院子里那辆轻卡的驾驶室里睡了一觉。没有做梦。醒来后,有个人走进他的院子请他帮忙叫个摩的。他说,小卖部那里多得是,你自己叫就是。来人说,都走了,一辆也没有。代成军也便到院门口向小卖部那儿张望了一眼,奇怪,确实没有。因为自己走不开,于是他就掏出手机打六弟的电话。关机。这也正常,大山里很多地方都没信号,比如石头村的老家就经常没信号。也就是说,在代成军看来,老六可能正在拉客,也可能没客可拉,已经回石头村了。事实是,代成军正躺在吊水岩路边的溪沟里死了,血水混入溪水,正呈一条细线向低处涓涓流去——这条沟就叫"洗线沟"。
代天云一夜未归也没有引起老母和妻儿的注意。次数不多,但一夜未归的情况还是发生过的。比如朋友家里办事,请去吃酒,之后打打牌一玩就玩个通宵也很正常。在水城,人人都抱怨酒席太多。结婚、生子、过寿、生病、死人、搬家、盖房、考学……都要摆酒席请客。被邀者当然不能空手而往,份子钱无论多少,总是要上一点的。从理论上来说,这些送出去的钱最终也会因为同样的理由回到自己的腰包,但大家还是感到疲惫。这种额外并且不可小觑的经济压力让所有人都难受,但谁也想不出一个解决办法。
第二天天亮后,老母和代天云老婆才开始着急。大概上午九点左右,弟媳爬到高处,找到一个有手机信号的风向给五哥代成军打电话。至此,代成军才隐约感到六弟可能出了事。与此同时,小卖部那里人头攒动,七嘴八舌地在谈论吊水岩那里有人被害了。代成军听此消息,心中一阵绞痛。直觉告诉他,那个在沟里躺了一夜的尸体可能就是六弟代天云。
不过,到了现场,面对自己的六弟,他的悲伤被愤怒替代了。刑侦队和法医在未经亲属在场的情况下已做过了尸体解剖,开肠剖肚,器官外露,天又热,尸体开始肿大腐烂。代成军简直不愿意看一眼躺在沟边的六弟。在事后和警方的交涉中,代成军引用相关法律条文,指责警方不应该在无亲属在场并签字的情形下就解剖尸体。警方回复是,不知尸体为何人。代成军更加愤怒了,弟弟的身份证、驾驶证都在衣兜里,难道这些证件还不能证明身份吗?为什么不据此在第一时间通报死者家属呢?
所谓"第一时间"还要回到案发当天。一个在对面山坡上放牛的少女看到了杀人经过,她在媒体上被称为"小艳"。小艳其实也没有看得非常清楚,因为她不怎么敢看。费了好大的劲,她才克服腿软跑去告诉别人。这种腿软的感觉在小艳的梦中曾出现过一两次,怎么跑也跑不动,一急,醒了。
当天下午五点左右,平箐村的村干部在小艳的指引下来到现场,然后报案。刑侦队称他们接到报案后,当晚九点多也赶到了(距报案已过四个多小时)。但因为天黑,他们未作处理,走了。这个说法让代氏弟兄怀疑,就是说,警察有可能都没去。但刑侦队说他们来过了,那就算他们来过吧。愤怒也便更进一步:来了看一眼,什么也没干就走了,那么,刑侦队当晚九点是来山沟沟里看月亮的吗?
水城警方一直没有回答这些问题。在之后记者的采访中,我们注意到水城警方始终强调他们的破案率很高,达90%;水城治安也在全国居中上游水平。然后话锋一转,诉起苦来,表示办案经费太少。最后,还没忘幽默一下,称:"穷山恶水出刁民"。
日,代氏弟兄一行五人开着代成富的面包车在柳州抓获凶手陆凤仁后,媒体报道了代氏弟兄的壮举,一时多家报纸和网站纷纷转载。除了贵州和六盘水当地的媒体,大多使用"五兄弟不满警方反应迟钝,万里追踪抓住凶手"之类的辞令为题,很醒目很诱人。也就是说,它们都强调一个因果关系:因为警方迟钝,所以五弟兄才自己上路追凶。此外,还有一个动人的细节,就是五弟兄跪在因为痛失幺子不吃不喝的老母面前发誓:不抓到凶手绝不罢休。
在这些报道中,还提到凶手归案后来自警方的一个论调。这一论调是由原水城县刑侦大队大队长田儒华提出的,他说,五弟兄自己抓凶手的行为是违法的。这从理论上来说倒也没错。在宣判之前,陆凤仁只是一名犯罪嫌疑人,如果不是执法人员将之捕获,那么他就有权享有与普通人平等的人身自由,作为普通公民,代氏弟兄无权抓捕,在押解陆凤仁回水城的路上更无权限制他的自由,也就是说这是一起明目张胆的非法拘禁事件。
代家弟兄对此论调已出离愤怒,堪称豁达。代成军说,我们是合情合理不合法,刑侦大队是合法而不讲情理。如果一定因为"非法拘禁罪"而遭到收监关押,他们弟兄不会说个不字。代成富则不免夸张地说,枪毙也无所谓,公道自在人心。云云。
那段时间,代氏弟兄置身镁光灯聚焦之处,被誉为至纯至孝的英雄好汉,有此"豁达"很可理解。其时,他们借媒体曝光的东风,表现也十分亢奋,他们拜托来访的记者写了大量的申诉资料,列举了近年在水城发生的多起抢劫、强奸和杀人案件均未告破的事实。在这些申诉资料中,21世纪的水城县看来还是当年的匪区,剿匪行动并未在六十年前结束,仍然刻不容缓。代成富进而提出,弟兄和众亲友在这一年多的追凶路上的花销,政府和警方应给予一个"说法"……
代家弟兄的言行也激励了水城百姓,人们不再袖手麻木,开始议论纷纷,痛忆桩桩至今未能告破的血案的同时,也列陈水城警方的斑斑劣迹。
在百姓口中,水城警方很少办案,他们最多的公务行为就是在公路上开罚单。一旦发生命案,除非是有权有势人家的,否则他们不会认真对待。没权没势的人要想叫他们办案,则需要找到相关警员请吃送礼,至于有无结果,谁也不敢保证。他们还津津乐道一则某警官的趣闻轶事:话说某日几位警察到某户人家吃喝,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醉眼朦胧之中,这户人家的女儿也便貌若天仙,某警官上前轻浮,遭到反抗,并被众人拉扯,警官大怒,拔枪就朝人群射击,所幸枪法不准,或醉的缘故,没有伤亡。但这事影响太坏,说出去很难听,其后,肇事警官向这户人家花了笔钱才将事情摆平。
最后,水城百姓的结论是,指望警方赐予大家必要的安全感看来是一厢情愿了,代家弟兄给我们树立了榜样,以后谁家遇到类似倒霉事,那么也都这么办。
这显然是极其危险的。这会使水城堕落为无政府状态,从而威胁现有政府的合法性。
最终,舆论的力量使田儒华的论调成为攻击目标,亦不再为警方所取。2008年12月,六盘水警方发布新闻,对媒体表示了衷心感谢,承认了水城警方办案不力的事实。自此警方绝口不提代氏弟兄违法一说,田儒华本人据说也被降职。至于代氏弟兄,已从追凶路上返回家园,誓言已经实现,生活还要继续,渐渐地他们对这事也便没了多少激情,亦不复多言。人们看到的是,代氏弟兄与常来走访的警察交道多了,也便仿佛好友一般,端茶倒水,递烟让座,很是热闹。警察们催促代氏弟兄,赶紧把材料搞好,省公安厅要给你们颁发"见义勇为奖"呢。憨憨的代成军则害羞起来,说:"我们没什么文化啊。"
此时此刻,死者代天云因家中无钱,至今悬棺在山腰没能下葬;凶手陆凤仁则戴着冰冷的镣铐,坐在阴寒的牢房里等待审判。在日下午,他们曾一前一后坐在一辆摩托车上从猴儿关向平箐开去,途经吊水岩。因为颠簸,陆凤仁需要扶住代天云的肩膀,彼此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体温,这使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对多年的弟兄。
"弟兄"——而非"兄弟"——是水城男子对对方的称谓,有如京腔"哥们儿"所指,但较之后者意味深远,带点匪气,带点江湖气,也更真诚更亲切。这或许和水城人对家庭和宗族尤为重视的传统有关。确实如此,在过去的几千年里,为了躲避官方追杀、对抗匪徒洗劫,宗亲和邻里需要团结起来,武装起来。客家人在闽粤地区筑有天圆地方固若金汤的土楼,贵州人只能结寨而居,使劲生育。他们惟有通过家族的人口优势来保护自己,子嗣众多才能有效避免受到外人欺压,才能在不可避免的火拼和杀戮中提高香火延续的几率。
因此,这里的妇女大多身材矮小,但却拥有强大的生殖能力。陆凤仁和代天云一样,在家也是老幺。陆家弟兄姐妹共七人,不过因为远嫁和外出打工,成员分散各地,整个家族支离破碎,毫无力量。2008年9月,陆凤仁再次被捕入狱后,他绝望的老母涕泗横流,只得锁上家门,去女儿家讨碗饭吃以度风烛残年,让之后想在这位老妪嘴里扣点猛料的媒体记者屡屡扑空。人去屋朽,董地乡穆家寨水营组的陆家老宅风雨飘摇、蓬蒿满地。
代氏一门截然不同。代为戴姓的一个分支,于明朝从江西迁徙至此,纳雍、阳长等地均有代氏族群。代老爷子年轻的时候精力非常人可比,他决定独立单干,遂扛上一只土铳枪来到陡箐。至于都干过些什么,代家弟兄不便明言,只道解放后老爷子成了四类分子中的坏分子。老爷子活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才去世,即便晚年,在石头村也是威严的长者。虽然身高不过一米五,但乡亲晚辈对他都很敬畏。在代老爷子八十多年的漫长一生中,共娶过三任妻子,育有十个儿女,其中男丁六人。大哥和二哥分别为前两任妻子所留骨血,其余子女均是现年73岁的李氏所生。李氏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位绝食的老母亲。这位老太太性格刚硬,喋喋不休,自称"还能活二十年"。
代氏六弟兄,长子年近古稀,被害的小儿子代天云死时才三十整岁,弟兄年龄差距近四十岁。虽然他们各自成家只有代天云还住在老屋里,但他们有机地分布在水城的各个角落,联系频繁,组织成了一张大网,势力不可小觑。
现如今,六弟兄也都子女成群。1990年,老三、老四和老五,三弟兄同年结婚,老六结婚当然更迟。六弟兄中,孩子最少的是老三,只有两个儿子。注意这个年份,计划生育政策并不是吃素的,这些"刁民"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社会贡献粮食和空气的消耗机器。不过,提请注意的是,计划生育政策面对超生的惩罚措施是具体的,代家弟兄和水城其他人(比如周治松)一样,并没有和政策对抗,他们认罚认交,但还是要生。这其实就相当于他们用800至2000不等(年月不同,罚款有异)的人民币向政府购买一个以上的子女。不过,有个例外情况,就是老六代天云因为第一胎所生的儿子有面部残疾,国家允许他生第二胎,巧的是,第二胎是个双胞胎,不过是两个女儿。可以想象到的是,如果代天云不死,他生第三胎的可能性很大,因为一个健康的儿子对水城人家来说是非常必要的。
难道真的是越穷越生越生越穷?水城人的说法不是这样,一个摩的司机狠狠宰了那个路人一顿(爬了个山头就要100块),路人也不很生气,跟他攀谈了起来。
路人问:"你多大?"
司机答:"二十六。"
"结婚没?"
"几个孩子?"
"没罚款?"
"罚死了。"
"那还生?"
"操,不生?不生行吗,一个像代天云一样被人捅死了,一个掉山崖底下摔死了,只生一个还不够死的呢,你想叫我断子绝孙吗?嗯!"
代天云的死,使三个孩子成了孤儿,使妻子成为了寡妇。况且这个寡妇身体每况日下,贫血和囊肿使她饱受病痛,三个孩子嗷嗷待哺的样子让亲戚邻里委实心痛。但大家也都有一大群嗷嗷待哺的玩意儿,论帮助也帮不上什么。下葬要花的那笔钱,寡妇当然没有,所以代天云及其棺木至今还在家门前那座山上。
日,代氏弟兄一行将陆凤仁从广西柳州押解回水城,直接送往派出所。但派出所大门紧闭,没人出来接应,不知是干警们倾巢出动去抓捕坏人了,还是有不可避免的酒席牌局困住了他们。没有办法,代氏弟兄只好将陆凤仁带回石头村老家。之前他们发过誓,要把凶手带给母亲和弟媳侄儿们看看。
整个石头村都炸开了,邻近村寨的人也放下锄头纷纷赶来。五花大绑的陆凤仁被勒令跪在代家老宅的院门口,代家老母哭着下令:"打死",众亲友也便纷纷上前要动手打杀。代成军和代成富苦口相劝,他们说,路上他们都没有打过他,打没有用,千刀万剐也换不回六弟。如此才阻止激愤的人群。这时候,死者代天云的儿女挪动小胳膊小腿蹒跚走至陆凤仁跟前,这些孩子用手中的小树枝对杀死他们爸爸的坏人进行了一番敲敲打打。代天云那个面部残疾的儿子已经七岁,他想起父亲和老师对自己犯错误时的办法,伸手揪了陆凤仁好一会儿耳朵。
陆凤仁当时也主动要求:"你们打死我算了。"面对孤儿寡母,他悔恨交加,表示了衷心的愧意。同时,他也伤感不已,他想到在一年前砸自己那辆摩托之前,他曾有过一段短暂的爱情故事,最终是女方嫌弃他而结束。作为水城男人,不出意外的话,他的一生就此玩完,可怜自己至今未婚,没能留下个一男半女。自己死后,老母或许会在清明冬至偷偷摸摸给他烧点草纸,老母死后,谁还记着他呢,他将在黑暗寒冷的地府永远这么孤苦和贫穷。
陆凤仁对代氏弟兄毫无恨意,反而只有羡慕和感激。日,被押解到石头村时正是午饭时间,代家弟兄和押解他从广西回贵州的路上一样,给了他一碗饭。不过,他这天一点儿食欲也没有,完全吃不下。当晚,将自己移交给刑侦队的时候,代家老五还给了警察四十块钱,委托警察给自己买双鞋穿。代家弟兄没有让代家亲友将自己打死,自己才可以至今扔在监牢里呼吸寒冷的空气,虽然这些空气发臭,但毕竟还是空气。
此外,陆凤仁还对代氏弟兄十分佩服。媒体来报道代氏弟兄的壮举,顺带着也都采访了他。他对媒体反复强调"两个想不到"。一,想不到日来穆家寨围捕自己的人是代家弟兄所率领的人马,当时他以为是警察呢,也以为自己插翅难逃了呢;二,想不到都过去一年多了,自己都跑到广西柳州砂潭镇大明砖厂这个谁也不会留意的地方了,居然还是被代家弟兄找到了。如果早知道代家弟兄是这样的人,陆凤仁说,我才不会杀他们家老六呢。
七、水城好汉
说起代家弟兄,水城人都竖拇指。除了万里追凶这一壮举,之前也向以行侠仗义著称。在中国农村,所谓天高皇帝远,法治本来以祠堂代理,其后姓氏杂居,则需要村寨里德高望重或拥有实力的强人来主持公道。强人政治的初级形态大致如此。在水城,既然警察赶赴现场需要四个多小时,看来很多急性事件仍然需要强人出头解决。代家弟兄无疑正是石头村这样的人物。
因大哥二哥与诸位弟妹年龄差距太大,且已在外成家立业,其实只有老三、老四、老五和老六四个同腹弟兄自幼生活在父母膝下。相比之下,老六年纪又过小,老爷子老来得子欢喜得很,此不必说,哥哥们也是对小弟爱护有加。年龄相近的是老三、老四和老五。这三个弟兄才是代家弟兄的骨干人物。他们受父亲影响,自幼喜欢拳脚棍棒。虽然身高都继承了父亲在一米五六之间徘徊,但也无不身手矫健,能致强敌于三五回合中倒下。
不过,三弟兄的性格和在搏斗中表现也各有特色。
老四。早年暴戾、凶猛,个子也最矮,所以出手最快,一言不合上去就干。年少气盛之时,别人家的鸡狗游蹿至代家门前,他也很不高兴,顺手就操起石块砸去,屡屡击中,鸡狗当场毙命。后来他也开过一阵摩的,因石头村那一带的路是他个人出资修建,所以不许其他同行入境,垄断了那一条路的摩的生意。现在开农用车拉货挣钱,无有歇时,疲劳但收入颇丰。可能是艰辛所致,人到中年后,老四脾气大变。除了挣钱,一幅与世无争的神态。日,老五锁定凶手就是穆家寨水营组的陆凤仁,次日老四与老五赶到,陆凤仁正在帮村里人搬运水泥。二人也随之进出数趟,但迟迟没有动手。其原因就是老四不断提醒老五,该村不断向监狱和刑场贡献罪犯,可知皆非善类,轻易动手,恐遭村人围攻,届时我弟兄二人性命难保。这个说法非常理性,老五听后也便没敢动手,最后老三带领一大拨人扛着明晃晃的家伙在山坡上像军队那样涌现,把陆凤仁给活活吓跑了。
因为此事,老五一只生老三的气。二人在其后一年多的追凶路上,基本断绝了弟兄之情。直到2008年夏天,二人才和好如初,然后一起在秋天赶赴柳州抓捕陆凤仁。老五代成军这人,前面有过介绍,话少心细,性格稳重,做事靠谱。拳脚上也独创一派,他不跟人争执,也不变脸色,反而笑盈盈地靠近对方,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操起武器将对方打懵。因为有修理铺要弄,在一年多的追凶路上,老五只负责省内,而且是开摩托车跑,所谓"万里追凶"的"万里"就是老五摩托车码表上的数字。当初,正是他在下雨天通过车轮印找到了穆家寨水营组。代天云的摩托车一般都是老五修,车的后轮是老五送的。轮胎什么花纹,老五心里很清楚。日,他在阴雨天气顺着那道记忆犹新的车辙来到了穆家寨,然后在陆凤仁家看到了六弟的车。他也报了警,但警察始终没有出现,加上老四的说法,一向做事果断的他也错失了抓住凶手的良机,然后才是整整一年的苦苦追寻。这之间,他几乎跑遍了贵州大山里所有的煤矿、铁矿、铜矿、锡矿、金矿、砖厂、砂场和种植园。带上干粮和刀自不必说,还要带上汽油、内胎和修车工具,防止摩托半路出故障。饮涧吞雪,风餐露宿,下雨或天黑,就找个山洞凑合凑合。其中甘苦因其不擅表达,鲜为外人知。总之,"万里"就是这么来的。
现在说说老三代成富。日那次穆家寨抓捕失败后,在众人的指责下,老三愧疚极了,心里负担很重,暗暗发誓一定要亲手捉住陆凤仁,后来在广西柳州抓捕陆凤仁,代成富确实是第一个冲进窝棚并使用三拳两脚将对方降住的。其实,穆家寨抓捕,他的计划也很不错,可谓文武俱备。具体是:他和带去的人埋伏在穆家寨的路口,然后派两个人进寨子,佯称买羊,到陆凤仁家里。其中一人还要佯装着一瘸一拐的样子,然后告诉陆凤仁,脚在山道上扭了,能不能开车送一送,给一百块钱就是,不愁陆凤仁不拉。穆家寨通往外界只有一条路,就是老三带人埋伏的地方,届时一拥而上,陆凤仁哪里可逃!遗憾的是,这个计划未及实施,山坡上挥舞刀枪的老三等人就被陆凤仁发现了,使该计划沦为打草惊蛇的愚蠢之举。
老三确实是个爱动脑子的人,日在柳州砂潭镇大明砖厂和陆凤仁的那段精彩对白也能体现这一点。在之后的明察暗访中,老三乔装改扮,一会儿是牛羊贩子,一会儿是乞丐,有时还是搞旅游开发的,以这些身份走村过寨,可以使可能藏匿在此的陆凤仁及其亲戚放松警惕。
贵州寻遍之后,有过跑长途和在外地打工经验的老三开始遍寻中国。先后到过云南、广西、山东、河南、四川和浙江,过州穿府,达两百个市县乡镇。一路上,他都靠给那些矿场打工来找寻凶手。这些矿场多为证件不齐全的地方,所以招收证件不齐全的陆凤仁去干苦力是再合适不过了。当然,他所去的都是有贵州人的地方。这些贵州人不少都是在家乡犯案的人,跟陆凤仁差不多。他们白天干活,晚上偷抢,发工资之日就下山招妓,解决性生活,倒也过上了"山中无甲子"的逍遥日子。一般情况下,老三在这些地方干的时间都不长,见没希望,就去了别处。但进入一些矿场后他发现,这里不是他想干不想干的问题了。老板或工头有打手,有狼狗,想走没门。在云南个旧一个锡矿,四十个打手日夜轮班,防止工人们逃跑。代成富发现,如果跑,仅有后山,但从来没有人从后山逃跑,因为后山之后是无穷无尽的后山,饿死累死吓死被咬死,太多死了。代成富也是糊涂胆子大,就从后山跑了,香蕉野果充饥,天晴看日月星辰断定方向,雨天看风的方向。在云贵,每下雨,都刮北风。起码代成富是这么认为的,而且凭借这点走了三天三夜还真走出了大山。
在云南开远,代成富还有一段奇遇,在那儿一个锡矿里,他居然遇到了自己的三母舅。三母舅失踪数年,家人都以为他死了,像代天云那样被人捅死在山里,只是没有被小艳看到而已,只是化为白骨而已。三母舅居然还活着,这怎么说也是一件喜讯,即便三母舅被矿里的打手打断了六根肋骨和一条腿。如果不是代成富,三母舅是不会回到家中的,而且经过交涉,矿主还给了几千块钱呢。
一言难尽,千万言同样难尽。
代成富告诉人们,他打算把这段经历写成一本书。我们知道,"游记"和"历险记"在文学史上一直拥有大量的读者,在西班牙文学里,"流浪汉小说"更是气象不俗,伟大的《堂吉诃德》也可以算作其中之一。代成富虽然和其他弟兄一样,文化程度不高,不过确实颇有文人情趣。代成富的儿子们都不太爱学习,但他们的作文本却被他们的父亲密密麻麻写上了不少文章。
代成富兴趣广泛。年轻时和弟弟们一样爱打架,他还爱穿着打扮,爱看电影,爱跳舞,爱唱歌,爱收藏(借给老五家镇邪的那把古刀是收藏品之一),爱车。他可能是代氏弟兄中最有情趣、最有阅历见识的人,也是代家普通话说得最好的人。他早年跑过长途、在山东等地打过工。其后承包过铁矿,但因事故死了人,没办下去。2008年他还养了百八十头猪,结果猪价大跌,也亏得很惨。人到中年,代成富哀叹命运,大感沦落。
不过,回归到本文,就这起万里追凶的传奇来看,老五负责贵州,老三遍寻中国,这一心照不宣的分工是极其合理的。
与英雄好汉的哥哥们相比,死者代天云显得默默无闻。提起代家老六,人们总说,他是一个老实人。因为自幼受宠,代天云无需像哥哥们那样大起大伏。他和同龄人的区别是,没有出过门,没有帮人打过工,也没有挣到过很多钱。哥哥们搬走了,当初多人居住的院落全部给了他,地亩也任由他耕种。上奉老母,下抚幼稚。农闲时分,妻子管理瓜果蔬菜,自己开开摩的挣点零花。虽不富裕,但很安逸。因为年轻,如此平滑的日子可以说一眼看不到头,早着呢。
然而,猝不及防的事情发生了,他死了。当初的安逸和清贫现在成为家庭溃败的主因。妻子的贫血和囊肿使她不仅无力耕种抚育他们的三个孩子,也意味着她不能通过再嫁改善生活,他的妻儿只能一贫如洗下去,以至于自己至今不能入土为安。当然,入土之后,他的心(假设还有的话)仍然要因为妻儿的可怜前景而悬在山崖之上。
做个假设,如果代天云没死,如果代家弟兄万里追凶的壮举必然要发生,可以想见,立功心切冀此一改性情的代天云肯定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
在被杀前半个月的光景,一天晚上,他们的卧室出现了一条蛇。一条火红的练蛇。妻儿惊恐万状,代天云于是将这条蛇打死在屋内,然后扔了出去。半个月后,即日,代天云被杀死,整岁三十,属蛇。
三哥代成富否定二者的神秘关联,不相信这个说法,并斥之为"封建迷信"。他信的是,他们的老宅风水极佳,只能旺家,不可能杀人。多年以来,许多陌生人领着风水先生来到他们老宅门前,然后只见风水先生捻须颔首,表示,代家老宅,乃子孙万福之地,得之者昌,失之者亡。因此,曾有人跑来跟代家弟兄商谈,表示愿意花高价买下他们的房子,但这都遭到了代氏弟兄的拒绝。为了不驳来人的面子,他们托辞老母和六弟夫妇还在住,且有三个侄儿侄女,人口并不少。
也就是这个关于宅基风水的事情让代成富在老六被杀之初曾将这些对他们老宅打主意的人列为怀疑对象。在代成富看来,那些觊觎他们老宅的人一定认为,只要害了代天云,家里没了顶梁柱,就能够将这块宅基弄到手。当然,这个最后被排除了。被排除的还有两个杀猪匠(根据六弟身上杀猪刀的斫痕而来),一个在当天下午四点左右——也就是代天云被害之前——给死者打过电话,经常有杀猪匠找代天云帮忙拉猪肉。另一个杀猪匠跟代天云本是好友,代天云还借过钱给他,不过后来还钱的时候,代天云发现其中有一张假币,二人由此反目为仇。
还有另外一些案发最初的怀疑对象,因为现在已被证明毫无价值,所以不再赘述。值得一提的是,件件都很诡异。事实大致确实如此,在一个人刚刚死去的时候,生者的思维和行动也往往显得离奇而幽暗。
刚开始,一点儿线索也没有,代家人惶惶不可终日,除了猴儿关的代成军夫妇,石头村的孤儿寡母也恐惧不已。他们用砖头将窗户砌了起来,每晚都有一个活着的儿子到老宅里守夜值班。这时,他们找到二哥的母舅,一位在家的道士,此人平素为人做道场,超度亡灵,据说可以施行法术让亲属看到凶案发生的经过及凶手的面目。具体做法是将一碗水端放在桌子上,另用一只空碗蒙住亲属的眼睛,于是道士念咒施法,已经发生的案情也便如录像一般在空碗内部播放了一遍。不过此事最终不了了之,原因是道士不肯,担心由此泄露了凶手而遭到报复。代家人许以万金,母舅仍然闭目不语,表示恕难从命。
当然,道士不愿做的原因也可以这么去想,假如亲属在碗中看到了一切,肯定会因为已知事情的结果而试图更改,换言之,在陆凤仁向小卖部前的代天云招手之际,亲属就会纵身进入碗中,然后拦在代天云的车头,阻止悲剧的发生。这样一来,时空就会错乱,当下的一切很可能都会化为乌有——起码是另外一个模样。作为敬业的神灵代理人,母舅拒绝不可谓不明智。
许以万金,这个诱惑力不胫而走,有个自称有慧眼的人跑来主动请缨,他说,只要带着他在水城转一圈,就能发现凶手居住的村寨,因为这时村寨上方会因为凶手的恶行而升腾出一股邪恶的紫色烟雾。代家人闻听大喜,开上摩托车带着他逛了起来。说来也奇,车还没开多远,下起了大雨。所以大家只好悻悻而归。再大的烟雾也禁不起这么大的雨浇啊。
上述当然都是一些巫术,这些巫术在云贵大山里流传了数千年。是不是蚩尤的发明也未可知。总之,它们神秘幽暗,一如贵州村寨的猪圈。这里的猪圈都在房子下面的地下室里,暗无天日,也弄不清养了几头,听声音,十头八头总是有的。对于路人而言,打开地下室门后,从下面爬上来的可能是猪,也可能是《山海经》中描述的那些奇形怪状的上古野兽,另外一种可能就是爬出来一个人。经过山寨的路人常常会被提醒和警告,切勿孤身深入,那些人会因为看中你的旅游鞋就把你剥光,然后用柴刀切碎丢进猪圈里。
在追凶路上,在山林里过夜的老三代成富就曾遇到过此类危险,他们确实举着柴刀追了他好几里路。好在他逃脱了。
无论真假,我们可以把这些理解为善意的提醒和警告,同时,我们不能忽视一点,那就是,在贵州,或者在人类世界,一个人杀另一个人,未必需要什么深仇大恨,也无需巨大的利益驱使,有时只图一双旅游鞋,有时什么也不为。
现在我们回到日下午。
代天云问,去哪儿?陆凤仁想了想说,平箐。这是陆凤仁临时想到的地名,平箐不是很远,就在猴儿关和陡箐街之间的一座山上。他们谈好的车费是15块。
上山后是一段曲折的水泥路,景色很美,非常幽静。在吊水岩,在一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路段,陆凤仁说要撒尿,叫停。代天云也便停下,让陆凤仁下车。与此同时,代天云只感到后腰一凉,回头才发现乘客捅了自己一刀。他愣了片刻,便反应过来,一面高声叫骂,一面还支起了自己的摩托。
然后他扑向陆凤仁,二人扭打了起来。因在路边,二人滚落进了水泥路左侧的洗线沟,继续扭打。陆凤仁此时感到厌倦透了,觉得应该早点结束。于是他持刀又劈砍了几次,对方再无还手之力。
因为砍斫,他对代天云的面貌没什么印象。不过后者口袋处凸显的手机轮廓至今还映在他的脑子里。他将它掏了出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路上才取出手机卡扔掉)。然后爬回路面,推上摩托就打算离开。这时候,他听到有一个细长的声音在喊:"把我的东西还给我,把我的东西还给我。"由于这个声音与刚才的谈价和叫骂区别很大,所以陆凤仁吓了一跳,以为有第三者介入了。回头一看,沟里的代天云还没死,他蠕蠕爬动之中发出了这种声音。陆凤仁只好把车停住,然后跳下去补上几刀。
代天云的摩托被人骑走了,大山重重,他回不去了;手机也叫别人拿走了,他和这个世界也便失去了联系。所以,他死了。
小艳带着村支书赶来后,报了案,又走了。此时已是晚饭时分,猴儿关处代成军的苗人邻居开始了饭前的祈祷,参与者是祖母、父母和两个漂亮的女儿。19世纪以来,从越南入境的西方传教士把基督带到了苗人中间。这个苗人家庭多年以来一直信奉着上帝,只见他们在胸前虔诚地划了十字,用迄今还不能用文字书写的苗语说:"感谢上帝赐予我们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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