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nf属性提升收益表并不是多么出众,提升只在3%左右,优点是几百万就能买来

  岳建一:《忏悔:不甘泯灭者的最后突围》
  忏悔,是心壁上淅淅沥沥不竭的殷红,是拒绝每一次生还走向更深刻的死亡。忏悔之于我们个体,是生命精神的真醒。忏悔之于我们民族,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忏悔仅仅属于良知未泯者,不属于现代专制世界制造浩劫的一切罪魁!
  文革浩劫的实质,是对中华民族进行精神、文化、道德乃至伦理上的种族灭绝。
  我们一代人不仅是浩劫至深的受害者,也是最主要、最主动、最疯狂的参与者。我们曾经“灵魂暴发革命”到换髓换骨,直至非人非兽,荒诞莫辨;直至丧失常识、常情、常理和常伦;直至善于迷信、凶残、丑陋、卑怯、无耻到一切文字不曾有过记载的境地;直至不再是精神、文化、道德意义上的中国人种,更非世界公民,罕有例外者。至今,我们讳莫如深,自己依然是自己血泪体验的冷漠看客,从无集体地自省自赎。
  虽说忏悔一语始于佛教,衍化至今,已在诸多宗教及至东、西方文化中具有日渐趋同的涵义。忏悔,无论出自宗教有神信仰的超验语境,抑或来自泛神、无神的良知语境,或多或少、亦质亦量地有了自省、自疚、自责、自爱、自赎的精神品性。忏悔,既是神性、神律关系,又是人性、自律关系,已经属于超越智慧的灵魂自觉,属于不随躯体消失而消失的高贵自珍,更属于人类精神不朽进化中最具救赎、新生、责任、良知、尊严意义的深远自期。其实,忏悔之精义,中国“内圣”文化精粹中古已有之,无论形上形下,不仅息息相通,且别具博蕴,从“一日三省吾身”,“观过斯知仁矣”,“释然悟,翻然悔”,“改过以自赎”,“见利思辱,见恶思垢,嗜欲思耻”,“过而不悛,亡之本也”,到“恶莫大于无耻”……无不一道一也。虽然东、西方语系、语意各异,忏悔对象有别,但蕴于其中的精神生命、精神升华日渐相向、相融。无疑,忏悔意识一旦成为个体与集体的常识甚至常识力量,一再陷于精神绝境的中华民族之精神重建,必将迎来最空前、最历史、最不可抗拒的机会。
  忏悔,仅仅属于良知未泯者,不属于现代专制世界制造浩劫的一切罪魁。他们不会忏悔,更从无有过此类记录。将其永远钉在耻辱柱上,世世代代进行历史审判,似是天与因果。——敢问谁能逃之夭夭?!
  世界历史便是世界审判,敢问中国焉能例外?
  忏悔,一如雷电,痛彻地跃入自身的黑暗。忏悔,皈依唯是属于自己生命的真醒。忏悔,需要穿越坚硬的黑暗和刀锋般的痛楚。忏悔,是心壁上淅淅沥沥不竭的殷红。忏悔,是拒绝每一次生还走向更深刻的死亡。忏悔,无论私秘抑或公开,都是对天地有正气的信赖,都会使生命拥有真实的灵魂,使灵魂拥有高贵的命运。忏悔之于我们个体,是生命精神的真醒。忏悔之于我们民族,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忏悔,是将自己抵押给永诀耻辱的未来。忏悔,将予以这片东方古大陆精神复苏史诗般的归宿和梦想。忏悔,从一句真话做起,从一次操守做起,从一方沉默做起,从自我启蒙做起,从索还最卑微的尊严做起,从精神绝境最无奈的挣扎做起。
  忏悔,足以证实我们民族的最后底色。
  忏悔,不甘泯灭者最悲壮的最后突围。
  日北京
楼主发言:45次 发图: | 更多
  /article/2494.html  岳建一:为了忘却的纪念  大多数时候,岳建一是安静的。如果你不向他提及“知青”两个字,你就永远不会知道,在他的心里,究竟埋藏着怎样的风暴。  国庆节前,在石河子,他终于有一点暴露。那是在一个小规模的知青研讨会上,发言时,他独自一人端坐在主席台上,双手交握于面前,神情肃穆,眼镜虽然没有摘去,但脸部肌肉却是抽紧状的,分明笼罩着一层凄哀之色,话语里面夹杂了浓重的痛感和惨烈……  会议快要结束了,有人忽然提议全体向他致敬。掌声起来,岳建一早已经把自己埋在了听众里面,从头到脚恢复了他的安静。这种场景,完全算得上是一个意外收获,因为极力主张知青一代进行自我剖白和忏悔,他曾经被人从讲台上轰下来。这一次,虽然也有针锋相对的知青准备找他“单挑”,但是运气不错,事前因故被人拽走了。  岳建一不仅提倡忏悔,他还寻求将这些个体剖白通过文字再现的方式记录下来。这次聚会的另一个收获,是他打捞到了两个答应为他写书的知青作者。  “他想为中国知青历史留下一点文字材料,基本上属于抢救性质的,他是有目的、有计划、有规模地将此事付诸实施。”岳建一的同事、中国工人出版社总编室主任刘延庆说,“知青运动是很复杂的历史现象,无论后人对知青的评价多么矛盾,这段历史绝对不该被遗忘。当事人和后人,都可以从这段历史中看到很多东西。”  岳建一是原中国工人出版社的编辑,以编辑知青作品在出版界享有名望。他一直潜行在中国社会底层搜罗知青个体记忆,以便通过发掘出版每个亲历者的零碎遭遇,串起一个非虚构性的民间叙事链条。  “追求真实的特质,追求记忆的品性、灵性、血性和个性,追求记忆的自尊、自主、自立和自强,拒绝表述记忆的僵化、矫饰、轻浅和圆通。”岳建一说,“40年以来,只有知青,只有集体丧失记忆,罕有真正的知青文学,因为作者们普遍不能直面真实的历史、真实的自我、真实的灵魂及灵魂处境。”  渐渐远去的那1700万知青,如同一场飞沙走石,在瞬息的狂风大作之后,散落一地,归于宿命中的沉寂。一沙一世界,赶在完全风化之前,岳建一以一个秉笔“史官”的身影踏入那片废墟之境,采集每一粒尚有余温的沙子,试图将他们排列成风云初涌时的状貌。为此,他奔忙了24年,几经辗转,至今还在原地打转。  备忘者  和人讲历史、谈忏悔,被轰下台来的不止是岳建一一个人,这直接触发他出版一系列知青纪实作品的决定,好像是在拗劲一样。于是在2000年后,他正式出版了《中国知青民间备忘文本》丛书,这成为他在编辑生涯中留下的最主要遗产之一。  这项出版计划最初在工人出版社内部遭到激烈反对。按照内部管理制度,重大选题必须经由全社中层以上干部集体开会讨论。当时在国内知青类图书并不被看好。更何况他要出的不是一两本,而是3个批次,一个批次就是6本,需要出版社进行先期投入,这严重突破了人们的心理底线,眼看单位已经穷得快揭不开锅了。  “当时我认为这绝对卖不出去,持坚决否定的意见,与他完全是高度对立,争得都快伤感情了。”刘延庆说,“我是怕他失败。”  不得已,岳建一立下了军令状,如果第一批书出来不见效益,第二批计划就此取消;如果赔钱了,可以从他出过的挣钱的书里扣除相应利润作为补偿。折中下来,选题终于得以通过。  岳建一这就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几本书同时操作,一本书按惯例三校就够了,他要七校。书稿遍地。有时候十天半月可以不回家,就睡在办公桌上。早上起来刷牙,没有牙膏,又舍不得花时间上街买,先是拿洗洁精刷牙,粘粘乎乎的全是泡沫,漱口还得费上老半天功夫,后来就改用牙刷蹭点儿肥皂,干脆利落,还挺高兴,觉得不买牙膏也挺好。  “这家伙关起门儿来,不知道他干什么,然后几天后好像是从地窝子里钻出来的,脸色苍白,蓬头垢面,一看就是长时间没洗脸的那种人。”刘延庆说,“认准一个目标,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就像鲁迅讲的,纠缠如毒蛇,执著如怨鬼啊。这不是职业的需要,而是一种生命的需要,倒退30年,也不一定人人能做到。”  这种强耐受力,有赖知青经历打下的底子。1969年在北大荒当知青,凌晨3点下地,夜间8点收工,早中晚三顿都在茫无边际的田间吃,80多斤的身体,要扛180斤的麻袋、装卸230斤的煤,一干就是半个冬季。相比之下,坐在办公室里编几本书,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我能够做这套书,应该感谢苦难,那么累,能够挺下来,没有一个好的身体是不可能的。”岳建一说,“(在苦难中坚持)慢慢就变成了一种生命状态,并不艰难。”  编辑这套民间文库,岳建一定下规矩,只找“草根”,不找名家。他觉得只有最底层的作者,那种民间记忆才更本真。这也就加大了编辑工作量。因为很多作者并不具备写作能力,能写的,也几无技巧与艺术性可言。  “他有句话,说表扬出天才。对我就是这样,先说你的文章怎么有价值,然后说你应该有社会责任感,说这是历史,应该把这段历史记下来。”张华说,“他也没有什么具体要求,包容你的不同想法,就写吧,像个引路人似的。”  张华原来在国家工商总局工作,去内蒙古插过队。退休后专注于吃喝玩乐,间或写过一点小文字,不料被岳建一相中,就是一阵穷追猛打,在电话里整整做了她两小时思想工作,鼓励她据实写一个长篇出来。张华搞商标出身,没搞过创作,回答说干不了。岳建一就端出悲天悯人的一套说辞,把她说得怦然心动。  “他居然就敢向我约稿,他不找我我肯定不会写,遇到他之后,我是有意识地写的,最主要是他把视野往下看,你不能说民间作者有多大水平,怎么高明,就是这些草根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同,比较原生态。”  动手能力不够,挑剔眼光还是有的。张华他们曾“非常郑重和认真”地找岳建一谈过,要求他提高作品的质量和层次,觉得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太原始了,不是文学作品。但他们从岳建一那里得到的反馈也很沉重,“他说他知道编的这些书水平不高,但这些东西能留下来就不错了,不能向知青作者提太高的要求,他们能写下来就行了,时间有可能稍纵即逝。”  不找名家,就是自讨苦吃。1987年,岳建一出版了轰动一时的《血色黄昏》,有一天,一个女知青闯入他的办公室,批评《血色黄昏》里涉及她的一些情况并不真实,并问他,“我要是写一本真实的,你给不给我出版?”岳建一回答她,“你只要写得好,我就一定给你出。”  10年后,岳建一计划编辑知青民间文库,意外地收到一箱子手稿。10年前的君子约定再次浮现,已经到了履约的时候。但这只是一摞有价值却未成型的资料,为作者下岗后贫病交加、分文无着依然坚持写作的举动所感,岳建一逐字逐句提出了修改意见,几经倒腾,虽然越改越好,距出版要求仍然遥远,他就推开作者,自己连编带改起来。  “他付出的劳动几乎与作者同等,篇篇见红,密如蛛网,下的功夫非常大,”岳建一的一个朋友说,“这个人非常天真,你的经历特别惨,他非常同情你,你拿了一堆稿子,尽管文本不是特别好,他一定帮你把这个事儿做成,可以抛开一切。”  【1】
  泪与笑  为了让自己编辑的民间文库更具有史料价值和保存意义,每个周末,岳建一都要跑到潘家园的“鬼市”里淘一些老照片、旧书、画报,拿回去做插图,以提升文本立体感和饱满度。大致花了2万多块钱,全部自掏腰包,权当锦上添花,白送给作者们了。  有那么一回,在一个光头光膀子的卖家那里找插图,光头问他干什么用。岳建一就把自己的需要说了。光头对他说,“你是好人,我们家也有知青,你能不能下星期天到我们家来一趟?我们家里这种书特别多,由你挑。”  约定的时间,岳建一真去了一趟。那人事先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几捆,摞起来将近一米厚,不是书,是一张一张的插图,而且全是彩图。凡是他估计是岳建一需要和喜欢的,毫不吝惜,逐一从数百本完好的书里扯下来。  光头住在北四环外的一个平房区里,在家里,两口子做了一桌好菜招待他。走的时候,看岳建一提不动,光头又用三轮车驮着把他送到了公交车站,对他说,“岳老师,我只能帮你做这些事,你要是不够,你还来!”  那以后,只要不忙,岳建一就去找他。聊天之中,知道光头喜欢攒酒瓶子,他心里不由窃喜,因为有亲戚在饭店工作,就帮着留意。若干年后,当他终于从尘杂中脱身,闲了下来,带着酒瓶子去找光头,发现他家那一片已经拆平了。不下10几次地,他又跑到潘家园,也没有再找见他。  “不在了,挺怀念的。”岳建一叹息,泪水霎时夺眶而出,陷入长久的沉默。往事历历,云烟一般。60岁的年纪,对于一段不期而遇又不期而散的短暂交集,记忆陡然出现断裂,令他悔恨无限,“太忙了,也怪我,舍不得多花时间去看他。”  马不停蹄地编完文库的第一批作品,北京的图书订货会开幕了。他去站柜台,从第一天站到最后一天,每天又从开门站到关门,生怕一离开就错过订户。8天时间,只吃了3顿饭。这一次,他无论如何是输不起的。  几十个提前得到消息的知青,带着家人、学生、战友,开着车去帮他包书,散发宣传单,展厅的柱子上、餐厅里、饮水处、卫生间、过道上,到处都是他们的招贴画,弄得一个订货会好像是专为他岳建一开办似的。  “知道哪一天开订货会,我们自个儿就去,也挺高兴的。”岳建一的作者李南说,“都是自己的事儿,都是知青的事儿。”  按照出版界的经验,一本图书的销量只要超过6000册,就能盈利。群策群力下,知青文库各卷首版就订出了1万多册。一听到这个数据,岳建一赶快回到办公室,把门关起来,有人敲门,不开;有电话进来,不接。  “这是他的主要作为之一,历尽千辛万苦,只有他坚持下来,最后做成系列了,这是出版界有目共睹的。”当初极力反对出这个文库的刘延庆,面对出乎意料的成功也感到很高兴,“他的这些书,留下了非常多的历史记忆。所谓历史记忆,有一种是心灵和情感的,这是无形的,是非常可贵的。”  民间文库的成就,虽然有点突如其来,但这不是第一次。相似的情形,在1987年《血色黄昏》推出时就曾有过。正是因为受这本书的激活,岳建一才会有后面的所有坚持。  1986年夏天,岳建一听人提到老鬼写的一本书,情节极具震撼性,就根据打听得来的一个“401”门牌号跑到万寿路去海里捞人,从早上8点开始“扫楼”,直到下午4点,终于找到老鬼。  “有点儿意外,因为已经碰得灰头土脸了。”老鬼说,岳建一的出现并没有让他产生希望,虽然高兴,但也“觉得够呛”。  为了出这部书,老鬼花了8年时间奔波,找了10几家出版社,即使是他母亲杨沫出面施援,也没有促成。出版社的意见较为一致,认为这部手稿没有任何文学含量。  岳建一拿到那部纸都磨烂了的书稿,愈看愈震惊。  因为事前与领导已有约定,初审报告递上去,一路绿灯,一、二审加起来没有超过一周,就把人家拖了8年的事情给办了。作品甫一面世,可谓风靡一时,在工人出版社重印了8次。原来置之不理或未置可否的一些出版社,见此势头,也跟着来凑热闹,相继推出。正是这块粗糙的“石头”,轻而易举就为岳建一敲开了面前那扇知青图书出版的大门。  书印出来后,岳建一和老鬼相约在长安街上见面,岳建一用自行车驮上20来本样书过去,昏黄的路灯下,老鬼来了,恍如掉入梦境,捧着成书左翻翻右翻翻,一个劲儿地喃喃呓语,“真出版了呀?真出版了呀?你闻,这油墨多香啊!”  这一幕,让岳建一陷入思考。  “如果没有《血色黄昏》,老鬼的经历将随时间而去,成为一种生命的苍白。老鬼只是千万知青之一,更多的知青,有多少类似的故事和经历?我们需要的不是这样一片绿叶,而是一整座森林。”  【2】
  累微尘  不过很快,岳建一的编辑生涯就被打断了。1980年代末尾,工人出版社内部分房,不需要房子且办事比较公允的岳建一被推为分房委员。因为拒不合作,岳建一陷入困境。遭到短暂废黜,报一个选题就枪毙一个。  “他是可以做楷模,不可以做栋梁。天性‘抗上’,在有些人眼里是一根刺儿。但有谁像他那样牛似的干活啊?还是老编辑,人缘好、威信高。”刘延庆说,岳建一经常是隔着会议桌逐个点评领导,说他们如何如何,“是很认真的教训,不是一般的教训,说你们懂出版么,尽职了么?某某你来主持工作6年了,怎么还是这么外行,大家为你交学费要交多久啊!”  社内搁了浅,只好另辟蹊径。名声在外,别的出版社也邀请他主编图书,很多知青作品就放在社外出版,但并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图和期许实施,别人也要考虑各方面因素的平衡。很多想法因此无从体现和释出。  张华说,“一个人能有几个10年啊?是被耽误了。”  所以时过境迁,一旦被解冻出来,他开始分秒必争,就像身后有一条鞭子在驱动着他。  “知青图书对我来说,意味着是我价值追求的一部分,意味着我既是一个知青,又是一个职业编辑,我能够对知青这个群体有一种身份上的回答。”岳建一说,“上千万知青,他们是一枚一枚活化石。我自期,尽尘土之微,累微尘以崇其峻。”  为此,岳建一将搜寻嗅觉开动到极限,到处去挖他的作者和题材。有一次听说岳建一在编知青作品,李南就顺口提了一句,自己也有一个题材。岂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快截稿了,岳建一一个电话打过去要稿子。李南只好抽出十多天工夫赶出一篇,等于是个急就章。交稿之后,去见岳建一,劈头盖脸就被一通教训,“你必须再写,你必须写出你的全部真实感受。”这么一逼,尘封往事一时之间悉数涌上心头,李南当场就哭了。  “现在好多知青退下来了,开始写回忆,岳建一的做法扩散以后,慢慢会形成一种共识,慢慢认识那段历史,写那段历史,这个风气实际上已经兴起来了。”李南说,“岳建一就是这样一条表达通道,一条有目的的通道,他已经从宏大的叙事里头走出来,进入个人化表述,从不同角度,一点点儿深入下去,很细小那种,但搜集起来,放到一块儿,感觉就不一样了。”  民间文库一、二批迅速推出后,出版社内部对此有过探讨,是不是跳出上山下乡的窠臼,从不同角度去梳理那段历史,而不只局限于从个人角度讲述。但这种讨论还没有来得及付诸文本,岳建一就提前退休了。  第一批文库横空出世,盲目乐观的发行部误判形势 ,加印了不少册数,结果出现滞销,好事办成了坏事。第二批出来后,各种矛盾又纠集到一处,久而久之,领导终于忍无可忍,由不高兴转而发作了。  “你被边缘化,当然主要责任不在你,但有时候你有点主动地被边缘化了,虽说知青这事儿很重要,你一个编辑是不是除了知青就什么也不能出?非要清一色出这个?”张华说,“他本来想得非常庞大的,组稿计划。”  张华手里现在还保留着一部未发书稿,里面拉拉杂杂记录了很多知青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主人公大部分是岳建一提供并让她去采写的,二三审都已通过,因为岳的离开,结果流产了。  “他这个人,确实是可以为工作忘却很多事情,有点不计后果,不考虑会不会被人穿小鞋。”刘延庆说,“他实际上代表了出版界的一种文化精神,这种精神现在已经不多见了。可以这么说,他是昙花一现。”  离开岗位之前,岳建一犟脾气上来,还和领导耗了一段儿,后来通盘考虑,觉得前景渺茫,只好作罢。失去了职业依托,虽然还可以重走老路,与别的出版机构合作,然而直到现在,还是一事无成,有些计划总是一拖再拖,没法兑现。  “有人问我对自己有什么评价,我说我对自己的最高评价,充其量是一个良知没有烂透的人。”  早些年,当他父亲临终之际,给过最后嘱托,希望他这一生可以正直地活着。那时候,他是信心满满,答应一定做到。之后才发现,若按这个要求慢慢去做,自己将寸步难行,将变得很孤独。  “随着年龄的增大,阅历的加深,特别是这个世界的价值体系随时都在发生变化,我经常想起他的这个要求,这具有空前难度。每一天,我都知道我父亲对我提出的这个要求太难了,我只能说我对自己有这种期待。”  【完】
    http://www.21ccom.net/articles/rwcq/article_8.html  岳建一:老鬼其人与《血色黄昏》  1982年初夏,老鬼斜倚北大南门,挎一鼓鼓囊囊旧布书包,左顾右盼。  烈日灼人,蝉鸣如雨,老鬼终于等到张曼菱同学(其著《中国布衣》、《人文书法》,分别于年由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上前拦住,诚恳而稍显笨拙地嗫嚅着,请她阅读自己的长篇作品手稿副本《八年》(即《血色黄昏》)。副本首页,枯枝老杈般署有钢笔字迹“老鬼”。老鬼真名马波,文革期间响应号召,割破手指,滴血成书,自刻公章,以童贞般信念,长途跋涉到内蒙古锡盟草原插队,不期竟是投身东方最古老黑暗的文明荒野,投身冠以最神圣名义的灵魂屠场,投身言出祸随、虐杀四伏的阶级斗争暴风雪,无罪而罪,惨遭关押批斗,受尽人间罕见的刑讯与凌辱,直至劳改八年,放逐荒原,以狼为伴。至此,老鬼孤独、迷惘、兽化,思维破裂,语言功能退化。他曾像狗一样,伏身脏桶贪婪地渴饮污水,曾终日以虱虫为伴戏耍。他浑身脏臭,蓬头苦胆,破衣褴褛,狰狞如鬼,因而得到“老鬼”绰号。老鬼自忖,既然像鬼一样活着,莫如真的做鬼,可是,一定要将真相写出来给人看,是青春的抗议,也是呈给初恋心上人和亲朋志友的诚实独白。他曾经悄悄弄到炸药,准备写成之后,找一块像样的地方炸掉自己。自1975年动笔以来,已经数移其稿。张曼菱哪里知道,因为埋头写作,老鬼是怎样地以血以泪,有时将鸡蛋煮得焦糊而不知,甚至将一锅炖肉熬成黑炭毫无察觉,寒来暑往,时不与我,以超越生命的执拗,一写便是七年;张曼菱尤不知晓,老鬼视该作为人生绝笔而背水一战!多少个日子,老鬼就是这样挎着鼓鼓囊囊旧布书包,内装手稿,怀着殷殷期待,东奔西走,辗转于一家又一家出版社。所到之处,大多编辑称该作文学性差,仅是一堆素材,太过粗糙。还有编辑鄙称其立意浅薄,写的不过是知青折腾的事。老鬼勃然大怒道:“你这是奶油小生之见!” 该作手稿正本,时下搁置在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室副主任许岱案头,是由苦于不能采用的《十月》杂志著名编辑田增翔推荐而去的。许岱虽然有心出版,时逢批判白桦的《苦恋》,风雨无端,余寒又起,只得等待时日。一等便是数年!此刻,老鬼与其说渴望才华横溢而又识见不凡的张曼菱同学鉴识,莫如说是在茫茫尘海寻找知遇,凄然寻找一再绝望中的希望。其时,张曼菱与老鬼同在中文系就读,不过,一是文学专业,一是新闻专业;一个以《有一个美丽的地方》等中篇小说饮誉京华,更有“文科论文第一”赫赫成就,一个至今发表作品无望。张曼菱尽管与老鬼素不相识,却当即爽快应允。  不读则已,一阅了得!整整三天,张曼菱深陷其中,极受震撼,竟致掩卷大哭,失声失态,情难自禁,曾经淋漓写道:  ……三天阅读,在热梦之中,又尝到了流泪的痛快。至此时阅毕,到水房洗一把凉水,窗外绿树入目,才意识到这是在1982年夏,美丽的北大。说不清,是在怀念苦难,怀念青春?这是近年来我所见到的最生活、最痛苦、最倔强的灵魂,这是别一种艺术,别一种价值……  尽管张曼菱与老鬼同为知青,但是,不有沧桑经历,何以如此意达神会!可以说,这是《血色黄昏》历尽磨难、濒临绝境中的真情首肯;可以说,张曼菱乃是《血色黄昏》第一真正知音!老鬼从小便是落后生,受过处分,当此称颂,自是大出意外,大受鼓舞,个中万千感慨、感动、感激,经年难忘。好一张曼菱,义气大矣哉,此后四处推荐,八方宣传,甚至热忱介绍到巴金女儿李小林处。李小林时为《收获》杂志编辑,虽未采用,却是认真致函老鬼,委婉说明,语意恳切。  【1】
  是年秋季,该作手稿一似孤蓬漂泊,行远方知渺茫,曲曲折折,终于辗转到西北一家大型杂志副主编老郑案头。老郑,这位拥有传奇经历、精神担当和大美文字者,后来岁月里,被我崇敬为“我们民族最优秀的心灵”;其著述尤是浑融、沉厚、嶙峋、冷峻,具有岩画般质感和浩荡入溟阔的深远;其编辑洞见能力了得,阅罢该作当即叫好,并且预支老鬼稿酬2000元,拟出增刊,并致老鬼长信一封,详陈修改意见,评价该作已是中国知青文学之最,希望细心笔削,以达尽境;末了,老郑谐谑一番,大意是倘若修改,大作比我写得好,若不修改,不及我也!虽是苦心激语,然惜爱之挚之切,溢于纸间。不料,风生于地,冬霆再至,该作未能出版。  但令一顾重,不吝百事轻,27年过去,老鬼珍藏此信若金至今。  老鬼感激老郑,不曾谋面,未及刊发作品,便慨然预支2000元稿酬,何等义气!因了西单民主墙事情,尤因接受本校外国学生访谈知青经历,老鬼受到学校批评,父母斥责更重,竟致断绝关系。于是,35岁方才结婚的老鬼,由于埋头改稿,没有任何经济收入,更无父母寸金支持,全靠妻子曾利利以护士月薪数十元微薄收入供养。此时2000元,该是何等雪里送炭,济危解困,老鬼真是铭心刻骨!尤其镌刻于心者,便是曾利利深明大义,无怨无悔,全心全意全力支持老鬼写作。其实,结婚之前,他俩相知相恋,也是因了《血色黄昏》。起初,媒人牵线时,曾利利听说老鬼乃是作家杨沫儿子,觉得不过是个公子哥儿罢了,无意见面。不得已见了,眼前的“公子哥儿”竟是如此不修边幅,身着的旧衣破裤缀有补丁,脚未穿袜,斜挎的军用书包已经洗得发白,朴素得近似寒酸,顿生好感;尤其读了《血色黄昏》,九曲回肠,为其执拗的诚实大受感动,为其曾经的绝境、绝痛和绝恋震撼,更为之心碎,以一个女人的全部真诚、柔情、疼怜和精神的宽阔,爱上老鬼,终结连理,其后,更以纤柔孱弱的肩膀,担当起无尽的艰辛和困窘,直至时运无常,世事迁易,直至大灾大难临家而不惊,义无反顾,守正不阿……我曾致信大洋彼岸漂泊的老鬼:这是一个伟大的妻子,可歌可泣,你千万好好珍惜!此是后话。曾利利母亲与老鬼母亲截然不同,老鬼母亲反对写作《血色黄昏》,曾利利母亲深明义理,不辞高龄和辛劳,亲带老鬼找过当时颇有影响的作家陈登科,寻求支持。陈登科读后,叹赏不已,写信給中国青年出版社的许岱,希望尽早出版。因为陈登科美言较多,老鬼受之汗颜,终究未将该信交出。此前此后,老鬼辗转投稿计有中国文联出版公司、作家出版社、百花出版社、海洋出版社、中国青年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十月》、《收获》、《花城》、《清明》、《小说界》……十四家出版单位,皆被拒绝。无奈之中,老鬼托人寄至香港几家出版公司,依然退稿。数年奔劳空皮骨,荒寒何处有人家,曾经沧海的老鬼哀莫大于心死,孤痛难言,于是,苦学英语,准备远赴重洋,到海外出版界寻觅知遇。  【2】
  时光倏忽,意与年去,我读到《血色黄昏》时,已是1987年夏。  是年,我社新来一位领导——南云瑞,平易近人而又有几分书卷气,很快与大家打成一片。食堂就餐时,谈笑风生中,他当众讲了几个故事,颇是感人,尤其说到男主人公失恋后痛不欲生,悄悄拾起恋人吐出的瓜子皮珍藏……听得我一惊,毕竟已有多年编辑生涯,深知不有痛彻入骨体验,焉有如此痛彻入骨细节,便问这个故事出自何处。南云瑞说,《八年》里面写的啊,作者是杨沫儿子,化名老鬼,真名叫马……什么……我又问,您读过全文吗?南云瑞说,当然读过,在中青社时读的。我说,好看吗?南云瑞说,好看啊!一气能够读完。我说,您觉得这部书稿好吗?南云瑞沉吟片刻,认真而严肃点头道,好,不错!我说,您说的这部《八年》书稿现在哪里啊?南云瑞说,时间长了,现在说不准。我注视着这位新领导的眼睛,说:如果我找到这部书稿,您终审敢通过吗?您说好的呀!那时,南云瑞虽是初来咋到,然彼此相处甚好,其思想观念开放,审稿尤具胆识,至今,我依然怀念那段黄金时光。坦率地说,中国工人出版恢复建制后的最辉煌岁月,融有他的辛劳、汗水和作为终审的真知卓识。他也看着我的眼睛,说:敢啊,怎么不敢!我笑道,俺们可是军中无戏言啊!南云瑞说,好就是好,什么戏言不戏言。我说,我找这部稿子去啦,到时候您可别通不过啊,咱们可是君子一言……南云瑞也笑道,好,驷马难追!  于是,一连几天,我四处出击,到处寻找老鬼下落。  几经周折,终于打探到老鬼姐姐名叫徐然,与之取得联系,得到老鬼住址。  只是,徐然仅能告知老鬼住在万寿路一带某楼401房间,何栋何单元未能言清。太是难为我了,万寿路一带有楼上百座啊!那时的楼房罕有电梯,意味着要攀上每楼每单元四层,叩问每一401房间。于是,酷暑一天,我从上午不到9点开始,一一攀登,一一敲门,中午未及吃饭,汗如雨下地一直找到下午4点多……当我闯进老鬼家时,已是大汗淋漓,衣衫湿透。我自报大名,直陈来意。老鬼愕然看我,不言,笑笑,因了笑肌僵硬,颇显刚介。他仅穿背心和大裤衩,双肩浑厚,突兀的肌腱和暴起的青筋清晰可见。握过手后,他猛然拉开冰箱,递来汽水,又打开电扇。呼呼风声中,我们聊了起来。他端坐床上,说到动情处,竟也话如流水,除此之外,每每表达,确是吃力,仿佛捆缚刑场逼供。他的相貌确像几分“老鬼”,头发粗硬,面黑,见老,表情凶狠,目光沉郁,一双藏在镜片下的眼睛似有某种不安的暗火闪动,每逢开怀大笑,面纹尤是僵硬,令人陡生冲动,很想上前帮忙。当他听说我在北大荒插过队,双眸骤然灼亮,情不自禁地“嘿嘿”笑道:  “太好了……我们是同代人,你读了《八年》肯定能理解,肯定……”  告别时刻,直觉明晰,这个家伙外表生猛、刚介,内里良善、大义认真,藏有一碰便会淅沥流血的挚诚、柔软而又需要格外呵护的孤寂心灵。  相将以道,相贵以义,我知道我们早晚会成为兄弟般的挚友!  根据老鬼提供的线索,我当晚便给他的大学同学王小平拨通电话,希望将《八年》转交给我。此时,《八年》已经辗转至王小平案头,送审没有通过。王小平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能干女编辑,与我相识,更是我夫人好友,自是热情答应。翌日,我遵嘱来到王小平的编辑室,见《八年》端放办公桌中央,留有纸条,上写:岳建一收。  【3】
  我是怎样读完这部45万字作品的,已难言清,只记得被震撼得昏天黑地。  实录一段我当年的编后文字,可临其境:  面对该作庄严而残忍的真实,我起敬肃然。  置身其中,常常忘记是在编稿,慨叹、忧愤、惊悸……那古已有之的人类最美好感情,竟像拖死猪一样,被拽到人造太阳下,扒得精赤条条,历尽唾、踢、踩、耍。当读到69名知青在火中烧成黑炭,我唏嘘出声了。这个面部麻木、思维变得破裂的主人公与苦恋七年却不能相爱的“女神”告别时,偷偷珍藏起她吐的一把瓜子皮,欲哭泪已干。读到这里,我泪如雨下,万般感受仿佛一直渗透到筋肉里。这是我见过的最生命、最悲烈、最痛彻、最酷峻、最倔强的灵魂,也是迄今为止,我在文学作品中所见到的最惊心动魄的单相思——以整个生命为代价,有一种面对世界末日般的绝望。我不能不读,可又不能不读!  这是真正的灵魂孤本,浮雕般力度,切割般锋利,化石般品质。  在如此巨大真实面前,文学的许多技巧、装饰、小把戏的玩弄,都显得那么苍白和微不足道。无疑,这些将成为一种独特美学品格和文学现象存在下去。  为了让曾经是孩子的我们和我们的孩子,在未来世界也要记住这使整个人类耻辱的年月,我感到,我对该作出版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否则,不如吆喝大碗茶。  二审王玉璋,时任文学室主任,阅后坦言:这部书稿太有价值了,出版后可能会惹一场风波,可是不出版,将是我们作为中国公民的失职,文以载道,能担当就担当吧。  撰写此篇文章之前,已悉王玉璋病逝噩耗,憾无一面,不胜哀惜,曾树玉骨硬,执正又何人,风岸多嶙峋,伤哉性情真。此时此刻,建一深深鞠躬,以寄托伤怀,以长悼先生英灵。  终审南云瑞,发稿前说道:出版这部作品会有风险,大不了是丢官,丢就丢,没什么了不起!此是明知时忌讳,偏怀履艰心呵!我曾将此言堪为金石之声写进该书编后记,二校时被南云瑞婉言说明后删去。我深切知晓,如此风险之作,倘若遭遇不测,二审,尤其终审,责任更是重大。不有敬业精神、良知情怀和面向历史、社会的使命意识,何以为众多出版单位所不能为!我感念那段共事岁月,不是同守一节,肝胆相向,该作焉能问世!尽管以后相处期间时有争议,龃龉不断,然大家工作忘我,氛围极是民主,坦率言之,中国工人出版社当此最为骄傲之黄金时期,前有胡甫臣、何家栋怀高识远,大公图治,从善如流,自强精勤;后有周奇、南云瑞践智践行,倾尽心力。其时,上下群策群力,致使好书如云,遂卓然自拔于出版业界诸峰,领一时之峻。借此机会,我向周奇、南云瑞二位老领导认真致歉,那时,太不知见异尤先责己,太不明念人之过必亡人之功,尤是亡人之善之劳之个中甘苦之曾经的殷殷知遇之情,且误会、苛求你们甚多,故曾有不浅伤害,并离远经年,每每想来,心内隐隐作痛,今诚心公开诉诸文字,是为自省,是为自责,希望你们能够读到,并道声珍重。  终于,该书运作到最后阶段,我不满《八年》书名,觉得太过平常。  老鬼认为,自己苦难八年,《八年》又八年不能出版,名实相符。  我说,依了你的要求,我可是全书除去笔误,不动一字呵,自当编辑以来,我还没有这样做过呢,你呀,可不可以也依一下我的要求,改个书名,《八年》实在不行!老鬼慨然应允,遂与我一同苦思冥想数日,并四处征集书名。一天,老鬼打来电话,告知他的姐姐徐然想出一个书名,叫“血色的黄昏”,声音里透着欣喜和得意。我不禁嚷道:好,非常之好!到底是你姐姐呀,贴切,苍凉,凄美……不过,将“的”字去掉吧,干净一点,就叫“血色黄昏”。那边,老鬼一连迭声:好,好……“的”去得好,就叫《血色黄昏》!  一经确定书名,我便直奔中国文联出版公司,找到美术编辑蒋明,约请设计封面。那时没有电脑,全凭手工。蒋明绘画、设计俱佳,极是精心,不仅构图现代,且意得神会,气韵生动,直到今天,依然感觉这一装帧设计了得。记得取回那天,我满意极了,谢了又谢。  【4】
  终于,《血色黄昏》印出来了。我拨通老鬼电话,告诉这一大好消息,约他到公安部门口会面,我要给他送去20册样书。那边的老鬼激动得竟有些语无伦次,一再追问:  “真的吗……真的印出来了吗?可是真的啊!建一,你没骗我吧……真的吗……”  这边的我一时哽住,握住话筒,不觉泪下如雨,只说:“不见不散啊!”  长安街上,已是华灯亮起,老鬼骑着自行车匆匆而来。我先到的,从自行车后架上取下一捆《血色黄昏》给他。老鬼气喘咻咻,兴奋得像个孩童,两眼灼亮,急不可耐地翻看,依然语无伦次:嘿嘿,刚……刚印出来的吧……油墨味儿挺香的呢……建一,你闻……你闻……嘿,我的书真的印出来了,想不到这么厚呢……封面上画的那个男的是谁?是我吗……利利见了不定多高兴呢,我一回家就给她看……嘿,嘿嘿……  我不由一阵心酸,竟背转身去,不忍看他如此快活的样子。  告别后,老鬼骑车不远又转了回来,下车支起车身,紧紧地与我拥抱,说:  “建一,够仗义,谢谢你,不光是我,也代表利利,谢谢你!“  是日,1987年,夏。  很快,《血色黄昏》引起巨大震动,不仅大陆读者抢购如潮,香港、台湾、北美各地也骤然刮起“老鬼旋风”。从海外《纽约时报》,到国内《人民日报》,数百家媒体争相报道,各种评论铺天盖地。我社一连七次印刷,达40余万册,各种盗版更是随处可见,依然供不应求。全国各地许多书店,一再贴出布告:《血色黄昏》已无库存!一天,老鬼在翠微路一家书店签名售书,我去看望,竟见门外曲曲折折排起六百余人长队,蜿蜒远去,场面极为壮观感人。许多人请老鬼签字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后来,人们整齐而有节奏地久久呼喊:“老鬼,快点!老鬼,快点……”当日,该店签字售书一千余册,直至库尽。  1989年,胡耀邦去世前夕,委托两位教授道:请一定替我找到老鬼,告诉他,我看《血色黄昏》了,写得很好!请代我问他好,谢谢他!原来,1967年初,红卫兵在北京展览馆召开批斗三胡(胡耀邦、胡克实、胡启立)大会,老鬼身着军装,与一位红卫兵各揪耀邦一侧脖领,各攫一条胳膊,在数千人狂呼乱吼中押向批斗台……《血色黄昏》实录了这一沉重回忆。老鬼深痛忏悔,千方百计将《血色黄昏》送达耀邦,以表歉意。耀邦博大的胸襟深深感动了老鬼。是年,4月20日上午,老鬼伫立耀邦灵前,割破当年攫住耀邦的那条胳膊,放血一碗,书写祭辞,并戴孝一月。20年后的耀邦祭日,老鬼不远千里,赶赴江西富华山耀邦陵碑沉痛祭奠。  其实,整整20年间,老鬼出国回国,离婚结婚,挫伤疗伤,锐痛钝痛,以及与《血色黄昏》相关的太多故事,更是苍茫、浑沌、跌宕了得。  终有时日,我将据实书之,此乃民间历史。  我们全部的尊严、耻辱、德行,皆与民间历史联系在一起。   【全文完】
  以生命的名义
德方  最高指示  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画图。  岳建一:   你像个孩子似的用手比划成“手枪”瞄准我说:“我就是要逼你写出你的全部感受!”  刹那间,白毛风尖利悲凉的呼啸竟像充满了你的办公室,那阴暗寒冷的小屋又显现在眼前。我的泪夺眶而出。  也许你以为这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所以认为我会坦然细腻地讲述这个胖儿给自己接生的故事,可你不知道,它实际上就是我生活的组成。那天发生的事情,只有我和胖儿知道,我们本是行同陌路的两个人,却被一个私生子连到了一块儿,使一件原与我毫不相干的事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挥之不去。  胖儿的感受、想法,没人知道。她用沉默封存了往事,一直到她再也不用张口。她的沉默——在我们相处的那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让我领受得够够的——正如不久前一位朋友所说:那种面无表情下的封闭、封锁,那种日日无言的相对、审视,代表了怎样严密的防卫、时时刻刻的戒备?需要怎样严酷的环境才能逐步形成?难以想象。  当我们所有的沉痛和悲伤都只能用沉默和无为显示的时候,生命就必然在精神层面提出生存的索求。在阳光、空气、水和食物……之外,精神的生存需要着另外的空间。由肉体与精神构成的生命不能永不统一,不能总是缺失着自己的一部分或大部分。在疯狂地撕裂与扭曲中,我们开始追求生命的完整,开始寻求人性的善良。  只是由于你选择了“中国知青情恋报告”这个大题目,我才能在《以活着的名义》中讲述了胖儿的事情,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使人看到,这不仅仅是个人的悲剧。但我没想到,你却还要揭开伤疤,面对溃疡的伤口,让我写出我的全部感受。这样的回忆往事,永远使人撕心裂肺!  我想到了纳粹的集中营、毒气室。毒气室造成成千上万人肉体上的死亡。几十年过去了,人们还在说、还在写、还在展示、还在提醒: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  而我们的经历,回忆起来时,多像透过毒气室的观察孔在观看,观看我们自己在精神毒气的窒息中无望地挣扎——它比肉体的死亡更残忍。  我不知道能否完成你提出的这个“活体解剖”的任务。我将尽力。  60年代末,说是为了屯垦戍边,曾经在中蒙边境组建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  1976年冬天,照例很早便放了假,返城和探亲的人们一走,各连队的人就所剩无几了。即便是这样,煤依然眼看着一天天少下去。大雪早已封了路。听人讲,师部招待所的床桌椅凳都被来往的兵团战士劈了烧了。有什么可说的,零下四十多度,又没有煤,不生火就意味着冻死。  这段时间,成批的兵团战士离开了,插队的知青被抽调上来,补充团部所在地连队的空缺,我也到了团部。  同屋的兵团战士小茹办病退走了,那一排宿舍,大大小小五六间土坯房,只剩下我一人。选了一间居中的小屋,把煤从各屋收集起来,也不过两麻袋,存在后墙的小储藏室里,好像存住了温暖。  这排宿舍,是兵团战士们刚来时(1969年?1970年?)自己脱坯盖的,几年来少维修,墙上挂的灰皮已经脱落了不少,残余的悬在那里,狂风大作时就细声呻吟并瑟瑟发抖。我猜,这排宿舍可能是他们盖的第一座建筑,因为它的布局完全是内地式的,没建防止大风直入房间的走廊,也没安双层的玻璃窗。现在,单层的窗玻璃上,冰花已经结得快三指厚了。炉边水缸里的水也已经冻透。炉子是用半截汽油桶做的,不是不好烧,而是没的烧。  在网上找到的类似照片:  .cn/s/blog_4ad873d50100e6aw.html  
  在我们那儿,冬天,房子基本上只起挡风的作用,一没火,屋里的温度很快就会降到和外边一样。而我的小屋,室内与室外相比,只有风力大小而不是温度高低的差别。  门外,是连队修理车间前的大片空地,很难见到人影。风悄悄地赶着雪,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房后屋脚就已堆积起渐渐齐到房檐的高高的雪坡。  离门口六七步远,冻得硬硬的一个小垃圾堆,是我每天倒脏水和炉渣的地方。水是不能乱泼的,否则门前就成了溜冰场,但是要在严寒中走得更远点儿,又实在太不情愿。  那时,我白天在外面串门,晚上回来点火、化冰,烧一点儿热水,洗洗自己、暖暖屋子。然后用极快的速度钻进被窝,飞速地摩擦全身,把自己身上擦出点儿热气,否则,到天亮时脚还是冷冰冰的。直到如今,想起那段日子,还不由得紧咬牙关,心生寒意。  尽管这样,我仍不愿与这个连队其他的人挤到一起。  我有我的仍在北边牧业连队里的朋友们,每当他们到来时,在炉子里烧起早就捡好备用的旧轮胎、破蓄电瓶壳……各种虽有异味但能发热的东西,屋里便变成了一处温暖的小天地,可以让我们窝在里边说东道西了。  胖儿,连队的会计,平时见面连招呼都不打的,这会儿仅仅凭着一句说明性的话——“连里说让大家住紧一些,省点儿煤”——就闯进了我的宿舍。这真令我很不高兴。我与胖儿原来牧业队的一些知青是朋友,知道胖儿在她们被审查的时候曾看管过她们,并苛刻地对待她们,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所以,她的入住就是干扰,我的宿舍不再是我和朋友们自由聚会的天地。  我和胖儿的格格不入彼此心照不宣。小茹病退的手续刚到,胖儿就来预定床位。那晚,我坐在床上,正嗒嗒地敲着捡来的那架被称为“打字机”的破手风琴教小茹唱《红河谷》。小茹被这首优美的外国民歌迷住了,见胖儿说完正事,马上盛情邀请她跟我们一块儿唱歌,胖儿却一下拉下脸,不屑地说:“我从来不唱这种歌。”小茹愣在了那儿。我觉得胖儿欺人太甚,就在一边说:“噢,我忘了,你只会唱《东方红》。”  胖儿搬来大约半个月了。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地住在一起,倒也安然无事。  一天,我和小伟、阿明在他们暖和的宿舍里不知不觉聊到夜里3点多。踏着咔咔作响的积雪从基建连返回时,没有风,天上的星星亮得特别透彻,而月亮却裹着一团浓浓的晕。一看就知道,又要变天了。刚才被小伟灌了几口酒,脸颊发起烫来,成了我焐手的暖炉。哈气忙着在上下睫毛上结着冰珠,眼睛眨慢了它们就会冻在一起。几只狗远远地叫着,四野显得更空荡、更寂静。  推开门,黑暗中,在门轴吱嘎的响声里,我听见胖儿像一直没睡似的清晰地问:“怎么这么晚?”  “聊天。”我随口答着,惊奇着她这从来没有过的关心。  很快我就睡着了,但不久,却被隐隐的哭声惊醒。那是一种被拼命压抑后终于冲出胸腔的窒息的哭声,如果没有我的存在,那该是怎样的长号啊!  “你怎么了?”被哭声搅扰得实在无法入睡,尽管同样的问话刚才没有得到回应,我仍再次支起身子问她。半天,她抽了一口气,终于回答了我,虽然带着哭腔,话却冷冷的、沉沉的,就像冻结的黑暗:“没什么……鼻子不通气。”  那明摆着的谎言带着一股寒气钻进耳朵,我钻回被窝儿,重新将自己紧紧裹严。唉,又在自找没趣,我自嘲着。  难道她该哭的理由还少吗?  就在她搬来的那天晚上,我回屋时,看见刚刚洗完澡的她,正坐在几乎摆在屋子中间的椅子上,抻直身子半闭眼睛在吁吐长气。她恣情惬意地享受着洗浴后的满足、轻松、慵懒,就像很久没痛快地洗过澡了。我疑惑地看着她那被棉毛衫紧紧绷着并怪异地凸起的“胖”肚子,不由得心里一沉,她怀孕了?没过几天,这个猜测就得到了证实,我听到了家属们的议论,说胖儿快生了。从此,胖儿在我心里成了极虚伪的人。如果说《红河谷》是黄歌,我们唱唱就是罪过,那她未婚先孕,算什么颜色的行为呢?  所以,第二天凌晨,又被她的抽泣和喘息声惊醒时,我连动都没动,并且下定决心,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儿,决不再自找没趣。从她牙缝间溜出的长叹几乎立刻就被屋外呜咽着的风声掩没了。修理车间没有玻璃的门窗在大风中砰砰乱撞。  第二天,日,胖儿在那天早晨生下了她的孩子。  【2】
  你们东北兵团那边也很冷吧?不知道你们那里会冷到什么程度。听比我早来的知青讲,我们这儿最冷的那年到过零下五十多度。我曾很仔细地追问他确切的度数,因为我想告诉北京的朋友们。他说,那是老牧主家一个很高级的温度表,最低刻度是零下五十度,没有确切度数的原因是温度表冻炸了。  我们后墙的小储藏室挂满霜花,就像现在该除霜的冰柜。屋里的东西样样冰手,在不戴手套的时候,我常常用袖口当垫儿用,所以我棉袄的袖口碎成了条儿。  屋子很小,我和胖儿的床成直角靠着最里边的墙,床头对着床头。我们的头几乎挨在了一起。我睡眠极轻。凡在牧区放牧下过夜的知青,睡觉时都极为警觉,也算是职业习惯吧。就是这样,在这么近的距离,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一直到婴儿哭起来,我才发现:胖儿已经给自己接了生。  起初,蒙眬中我听到一只瑟缩在寒冷中的小猫在哀哀地叫,它柔弱地凄切地哀求着,像在乞求着一点儿温暖。半睡中的我很奇怪,哪儿来的这么小的小猫呢?不可能啊,整个团部都没有一只猫呀……接着,心中一抖,孩子,小孩子的哭声!我吓醒了,在婴儿细微断续的哭声中一下子翻身坐起来,同时听见剪子咔嚓响了一声。这是剪断脐带的声音,宣告着接生主要程序的结束。昏暗中,剪子的锐响冷静、干脆、果断,一如胖儿以往旁若无人般的冷漠。  胖儿就坐在我的眼前。看着她只穿着单衣的后背,我愣住了。一瞬间,我感到贴身的衬衣一下子变得冰凉。我跳下床,捅开炉子,扔下冻得粘手的通条,返身看着胖儿:“要我帮忙吗?”  胖儿没理我。她手托赤裸的婴儿坐在铺满报纸的床上,头都没动一下儿。  寒气嘶嘶地朝骨头里渗着,我赶紧穿衣叠被,不管胖儿的态度怎么样,我总得有所准备。  我们屋,把火捅开半个小时后,才能有点儿热气。胖儿只穿着单衣坐在报纸上,该有多久了?……屋外白毛风的呜咽似乎比以往更凄厉。结着厚厚冰花的窗户透进光来,天亮起来了。  等我穿完衣服再看胖儿的时候,胖儿还托着婴儿坐在那儿,就像冻住了,姿势都没变。昏暗中,胖儿身下有滩黑乎乎黏腻腻的血迹,而婴儿颤抖着身子,似乎哭不出声了。我有点儿害怕,那婴儿好像快要冻死了。在这么冷的屋子里,身上带着血和羊水,该是多么冰凉……  我朝胖儿的床上看去,空荡荡的床上还放着一把剪子。就是平常用的普通的黑剪子。  你问我那剪子是否消过毒。如果冷冻也可算作消毒方式的话,我们屋及屋里的一切都消过毒了。  我又往我的床上看过去,看见了放在最上面的枕巾。枕巾不干净,我不由得痛心地说:“连包她的东西也没有……”我以为,只能用那块脏枕巾应急了。  胖儿打断我的话:“还包什么,扔了算了!”严寒中那声音竟一如以往,凛然、冰冷、平稳、平淡,没有语气和重音,我一下儿就傻了。  她顺手从身边拿起一张没沾上血的报纸,三下两下地把那小小的婴儿包了起来。报纸发着脆响包在孩子的身体上,似乎那只是一件物品。然后,她从坐着的报纸下面抽出一条小棉被,在报纸外面再包了一层,随手把孩子放在了墙和枕头之间。  这条两尺见方的、她早就盖在脚下的“压脚被”,曾因其太小而引起女生宿舍所有人的注意和嘲讽,却没人想到是为孩子准备的。  胖儿的举动将我定在地上,动弹不得。  【3】
  在牧业连队的时候,每到4月中,接羔期就开始了。相对而言,那时的春寒胜过北京的严冬。出牧时,老天常常突然变脸,风雪交加席卷而来。如果没带装小羔的毡口袋,我们就把刚生的身上沾满黏液的小羔揣在怀里给它保温,从没有人怕过脏。胖儿缝了小被子,为孩子的出生做了准备,可这会儿却又这样,她怎么了?  一位生过孩子的中年妇女说:“孩子的皮肤多娇嫩啊,用新布包都觉得硬,用报纸?那么黑乎乎的,那么脏……”  是啊,报纸是黑乎乎的,那么脏,但是,还有寒冷呢!寒冷使报纸更脆硬。  胖儿为什么不把孩子直接包在小棉被里?  满床厚厚的报纸,随着胖儿的每个动作咔嚓咔嚓地响着,因胎盘的脱落而再次涌出的血都没有浸透它们。等胖儿把所有的报纸卷成一团儿扔到床底下,露出干干净净的床单,一点点儿生孩子的迹象都没有留下时,留给我的便只剩下了沉默。  面对一个活孩子保持沉默。  对她猝然的出生保持沉默,对她面临的死亡保持沉默。  作为一个目击者,这样的沉默就是对杀婴的默许,也就是——很长时间使我内疚而又害怕承认的——杀婴的帮凶。  有人向我形容,女人生孩子就像过鬼门关。像胖儿这样生孩子,不仅是她,孩子和我都被逼到了鬼门关。  怎么会这样?!  我不能说我对胖儿生孩子一点儿精神准备都没有。我知道她怀孕了,也知道她快生了,否则怎能猜出那柔细的声音是婴儿的哭啼。  我看出了胖儿的遮掩。虽然没有明显的表露,但也做了相应的准备。我想过,生孩子最大的危险是难产、大出血。卫生队的医生我都认识,找到他们并不难。我知道胖儿的血型,也认识几个与她血型相同的人,只要需要,可以随时找到他们。  我从没给人接过生,但我给羊接过生,几年的接羔经验积累下来,或许也能顶半个人医?不知道胖儿搬来时是不是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我想过,对胖儿的帮助可能要从她阵痛时的叫喊开始,或许她的叫喊能够打破我们之间的封闭?  我一直以为事到临头时,胖儿就会是个敢生敢养的人。她是个那么有主见的人,一向给人非常敢做敢当的印象,所以,从没认为胖儿的怀孕会与我有什么关系,也没当成什么大事。我只是想,谁还没个难处,该帮时帮一把就是了,大不了开批判会时陪陪绑,还能怎么样了?  我没料到她一声不吭地生下了孩子,更没料到她要把孩子扔掉。所有的事情都超出了预料,比我的设想得坏得多的现实摆在面前,我吓坏了。  那天,白毛风刮得昏天暗地。在窗外不断传来的催促声中,胖儿打开塑料床单,把孩子罩住,就穿戴好去上班了。她步履艰难地往前挪动着。我默默地站在门口,目送着她,一直到她在风雪中显得很模糊的身影拐过了房角。那风声像哭泣。  一位好朋友在看了上篇稿子后,等不及天亮就打电话骂我,质问我为什么不帮胖儿找个理由不去上班,为什么至今仍认为她自作自受,并极愤怒地指责我冷酷、冷血……  可是,胖儿那么坚韧地咽下了每一次阵痛时的呻吟、咬住了每一声撕裂身体时的惨叫,那么刻意地用报纸遮掩了一切生孩子的痕迹,那么苦心地隐瞒着怀孕及生孩子的事实,那她又怎么能不去上班呢?  我想,胖儿穿着单衣坐在严寒里,是因为我们都只有一身棉装,如果棉袄被血沾污,她就无法照常外出。而胖儿忍了常人不能忍的痛苦,做了常人不能做的事情,不就是为了能显得与往常一样吗?  正因为事实上什么都不一样了,所以在胖儿上班后,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若无其事地与这孩子共处一室。压抑?窒息?恐惧?绝望?……我不知如何才能说明当时的感受:明明天已经亮了,屋里却显得更黑;平时我的门外冷冷清清,这天却总有人走来走去;孩子的哭声几乎听不到了,咳嗽声却异常清晰;几次走近床边想看看孩子,却伸不出揭开床单的手;拿起一本书看着,却发现自己在发呆;怕有人推门而入把门插上,却又怕更引人注意……我在屋里不知所措地转着,心在咚咚地打鼓,脑子里一片空白,而耳朵和头发却立着。直到觉得没法再呆在这间屋子里时,我逃跑了。我把炉子封上,把门锁上,走了。而孩子,被包在报纸里,躺在墙和枕头之间,在冻得硬邦邦的塑料床单下面咳嗽。  【4】
  但是,就这样不吭声地等着这个婴儿死去吗?  我站在锁上的房门前,让风卷着雪沙打在脸上,尽量使自己清醒起来。看着不远处的家属区,我决定去找同从牧业队调上来的珠子。  珠子正在为她的第二个孩子做衣服。屋里处处显现出对即将出生的婴儿的关心和等待,与我们屋子的阴冷形成强烈的对照。我不敢细看珠子向我展示的“婴儿系列用品”,在这种温馨的环境中,只觉得自己更无法思考了。  或许作为一个母亲,珠子会帮助我?我决定“选择性地不沉默”,在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完全沉默的时候,向珠子讲了刚刚发生的事。我们坐在炕沿上面面相觑,半天,她用我问她的话问我:“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我只好又从她家逃走了。  后来,我到了小伟那儿。小伟想了一会儿,说,看来我们只能做一件事了,就是不把这事儿说出去。小伟劝我等到9点以后再回去,那时团部熄了灯,四周更黑了,要给胖儿留出扔孩子的时间。  我们没有办法帮助孩子了。我们没有任何经验,不能找到大人和孩子双保全的办法,就选择了保存前者。  我从没想到,这种选择所造成的谴责会延续这么久,变成了我的心病,变成了我必须偿还的心债!  一位朋友尖锐地说:“你们不能直接动手杀死孩子,就把孩子放在严寒里,是死是活由她去。假装自己没有责任,逃避良心对自己的谴责。你们实际上是有良心的人,却拿良心赌一把!”  朋友们的评论使我向自己内心深处注视。  假手寒冷来做我不能直接去做的事情,自欺地认为能因此而逃避良心的审判,为什么?因为良心碍事?因为那是个不要良心的年代?那么,良心又是什么?是那天地间总是冷冷看着我的眼睛吗?每当回首往事的时候,它在这事儿上从没原谅过我。  我从小所受的社会教育、学校教育使我一直以为,对于我们这些要为共产主义事业贡献一切的一代人,“牺牲”就是我的宿命。习惯了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的教导,习惯了越小的个体越要承担越大的牺牲的现实,所以,我就以为这个不该出世的、不会说话的孩子是没有权利的——那时,我不知道,就在1776年,整整的两百年前,《美国独立宣言》已使 “天赋人权,不可侵犯”的呼声震撼天地,而我更不知道,人权到底是些什么。那个时候的我,只知道“人权是资产阶级骗人的鬼话”,而美国是资产阶级的代表,是无产阶级的头号敌人。  正因为在现实的环境中,有力者获利处处可见,使我那时一直认为“权力”和“权利”意义相同,所以在成人的失误中,就以为用孩子无辜的生命保护成人的利益也是合情合理的。  可是,我为什么没有问一问自己:我们总说弱肉强食是动物世界的特征,那么,人的世界强在哪里?强者本该承担更多的责任,但为什么强者的失误却要由弱者来承担恶果?  那天晚上,熄灯以后,我怀着听天由命的念头向宿舍走去。天黑黑的,风还在刮着。高原的严寒包围着我,我的心中一片茫然……  推开门的时候,我被镇住了,这间冰窖小屋居然使人有了暖洋洋的感觉。只见炉子里火光熊熊,好像一冬天的煤都在里边烧着。原先扔在储藏室角落里的那些灰头土脸的自制的煤油灯,这会儿全被擦得明晃晃的,在桌子上、窗台上和钉在墙上的小玻璃条架上闪闪发光。我离开时还阴惨惨的小屋,此刻竟有了豪华奢侈金碧辉煌的气势。就在这间变得灯火灼灼春意融融的小屋里,胖儿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贴在胸上的孩子,在闪烁跳跃的灯火映衬下,像一尊塑像。听到我进门,胖儿缓缓地抬起眼睛,温暖地微笑着,用我从没听过的柔软的声音说:“你回来了?”我没法说话,背靠在门上,腿有点儿发软。  【5】
  看着那只在胖儿胸前晃动着的小手,我知道孩子还活着。胖儿决定把孩子留下了?往后该怎么办?……一连串的问题闪过,却没有一个有答案。我徒劳地想着。背后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了我一跳,我紧紧地顶住门,直到胖儿迅速地把孩子放回了墙角,才转身开门。  胖儿用与以往相同的平静与进门的咪咪夫妇寒暄,咪咪脸上并没有往日阳光般的微笑,却隐含着一种沉思。不知他们为什么来到这装满秘密的小屋,因此寒暄过后的冷场使人心惊肉跳。  许久,孩子的咳嗽打破了尴尬。  “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咪咪问胖儿的口气,显然是一直在等着这点儿动静。  “女孩儿。”胖儿随着回答,坦然地把孩子抱起来,低下头看着。  “你准备怎么办?”  “反正也没奶,过几天还不就死了。”  这是胖儿一天里第二次提到“死”。我感到寒冷回到了屋里,满屋的灯光也不再明亮。我看不见胖儿的脸,但她的声音已经变得又冷又硬。我以为,晚上的炉火灯光表达了迎接新生命的决心,却不料它们与早上的寒冷黑暗意义相同。我又错了。  还是冷场。最后,咪咪说:“你看这样好吗,我们先把孩子抱走,你好好休息,我们明天过来再谈。”  咪咪的丈夫抖开他夹来的小被子,把一声不响的孩子裹严,抱走了。  好多好多年后,直到“西风压倒东风”时,我才知道,这时正是平安夜……  第二天,我到咪咪家询问,才知道我离开珠子家之后,坐立不安的珠子也“选择性地不沉默”,她找了另外一个家属讨主意。  你肯定想不到,就在几天前,我再次与珠子谈起胖儿时,她又补充了几段往事。  珠子说,她和那个家属当时就决定去看看孩子。她们去时,胖儿正在洗脸,床上铺着干干净净的白床单,根本没有孩子。她们直言不讳地向胖儿要孩子。刚开头,胖儿不承认,后来实在没办法了,才从床底下摸出一团儿塑料布、烂报纸,打开后见到了还活着的孩子——她确实准备找机会把孩子扔了,只是还没来得及。  “怎么能这样呢?这是条小生命啊!是活孩子啊!”珠子回忆着对我说,“我们对她讲,你这样是犯罪啊!”  “幸亏有你们!”我欣慰地说,“那时我昏了头,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了。没有你们,那孩子就完了。”  “你哪儿能有主意,”珠子宽厚地对我说,“那时也不知道你跑到哪儿去了。后来想,就是把孩子送人,也得先找个奶妈呀,就想到了咪咪。咪咪和胖儿原来在一个队里,而且咪咪的孩子还小,咪咪的奶也够。”  就这样,几个人商量的结果是:天黑以后,咪咪夫妇去看看情况,如果孩子果然没扔,就先由咪咪照料一下,然后大家都帮着打听,只要有人想领养孩子,就送出去。  送人?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把孩子送人,必须要承认孩子的出生。对一个连孩子的出生都要隐瞒的母亲,不会想到把孩子送人。而对一心只想帮助隐瞒的我,更不会想到这个办法。  只有送人,才能使母亲与孩子干干净净地划清界限:只有失去孩子,才能使母亲获得人身的解脱;只有永离生母沦为孤儿,才能使孩子获得清白的历史,获得生存的权利。  曾经以为刚出生的婴儿最清白,在那个年代才知道是错的,因为个人的出身是查到前三代的。既然有“自来红” 的革命者,当然也有“自来白” 的反革命。那时有多少人想求个孤儿的身份而不可得啊:他们宣布着与自己的父母断绝关系,所求的不就是孤儿的这点儿悲凉的清白吗?  一条小生命就这样保存了下来。  【6】
  咪咪与胖儿的谈话是我没想到的。咪咪让胖儿主动写份检查,使事情公开了,然后再面对现实: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还在乎别人的态度吗?  胖儿仍是没有一点儿表情地听咪咪讲着,什么也没说,然后趴在床边儿,写起了她的“检查”。  经过一位朋友的提示,我才明白,为什么珠子和咪咪一开始就不想隐瞒这件事。因为她们都生过孩子,都知道,就算真把孩子扔了,这事儿也瞒不住。而且,她们更知道,刚生完孩子的人应该得到认真的照顾。  受政治压倒一切的影响,我从小就习惯了把政治生命放在首位的思维模式。但正如许多挨过整的人一样,我不希望为“黑五类”的队伍增添人丁,所以,我想帮胖儿隐瞒。可我没有看到,大自然的惩罚会落到一切不尊重它规律的人的头上:即使我们真的能把一切隐瞒得天衣无缝,胖儿的身体能承受“正常工作”吗?对她来说,正常工作就等于摧残。  我为沉默终于被打破感到轻松,也为秘密平和地被揭开感到庆幸。当沉默将人引入绝地时,还能沉默下去,就不是一般的人所能承受的了。所幸我的不沉默没有引来灾祸。  而我最初选择了沉默,是因为我以为沉默也是解脱之道。后来才明白,沉默是思想、感情宣泄前的一道闸门。正因为沉默常常不是正常状态,甚至往往是预警现象,所以才有人爱说: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胖儿呢?我不知道她是否也感到了轻松。或许几个月里灵肉的折磨已使她疲惫不堪,这样倒也是种解脱?或许她早已麻木,无所谓公开不公开?或许尽管她仍不愿公开,但因已经走漏了风声,想不公开也不行了?  胖儿在她力所能及的极有限的条件下,经过严谨地安排,完成了她大部分的计划:在当过赤脚医生的基础上,她跟着医生玉莲进行接生实习;在缜密的操作下,她给自己的接生完成得干净利落;在周密的布置中,她使自己产后能马上抹去一切痕迹。但是,如果她能找到一间空屋子,如果她能使我不吭声……她真能把一切处理得人不知鬼不觉吗?  我没有告诉胖儿家属们对她的议论。在这件事儿发生之前,我从不知道,那些妇女们有着怎样入骨三分的观察力。我不知道,在她们闲来无事时,都交流些什么见闻,只是觉得似乎什么也瞒不过她们的眼睛。如果我早点儿让胖儿知道了这事儿,她还用费心费力地瞒着吗?报纸只能抹掉一些痕迹,事情早已被在人们看在眼里,不能挖出来了。  胖儿瞒住了所有能帮助她的人,就以为瞒住了一切的人。她不知道,她只能瞒住她自己。在那些洞若观火的旁观者中间,也有等着看热闹的人。  这次,一位朋友听别人说我在写胖儿的事,马上打电话给我,他说 :“就在头一天我还见到她,就在你们宿舍里。我还说她,说你怎么搞的,怎么连擞火都弯不下腰了?她还说她胖呢!第二天,她就生了孩子。”  我惊问:“第二天?……你怎么知道的?”  “她不是查账去了吗,起来的时候,椅子上都是血,就赶快让她回去休息了。当时,我就在那儿。”  我一下想起第三天,指导员在炊事班问我情况时花瓶儿插的话:“其实,好多人都看出来了。那天,庞胡子就说胖儿出事了,今儿上午对完账坐在那儿半天没起来。我傻乎乎地还追着问呢……当时屋里的人全笑我,我哪儿能想到是这种事!”  那可是冬天,穿的可是棉裤啊!  【7】
  第三天,指导员从师部开完会回来了。听珠子说了我才知道:那天,指导员一进家门,一群男生就把他团团围住,说,指导员,你可得问出那男的是谁。她给我们开工资时从来连头都不抬的。我们得知道是谁那么有本事,能让她有了孩子。问不出来,我们就说那孩子是你的。——你可要小心了!  指导员把我叫去了解这件已闹开了的事儿,我把胖儿的“检查”交给了他。在“检查”中,胖儿写着,家里正给她办回京手续,一结婚,按政策就不再算是知青,也就回不去了。  看完“检查”,指导员半天不出声。最后,他长叹了口气,感慨万分地说了一句:“三十岁了,还没个家,没个孩子……”  后来,指导员告诉那些男生说,孩子的父亲已在回城后死于唐山地震。  其实,孩子的父亲活着,倒不是什么头头脑脑的人物,而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兵团战士。他比胖儿小好几岁,两人曾在一个毛选学习小组共同学习。听人说,胖儿是想结婚的,但那男的家里不同意。  我非常奇怪胖儿为什么会找个那么小的兵团战士。有人告诉我,几年前,有个北京知青想与胖儿交朋友,胖儿说“你去学学王国福”——那是当时树立的“拉革命车不松套,一直拉到共产主义”的“小车不倒只管推”的典型,是只重革命事业不重个人生活的英雄人物。这件事惹了众怒:不同意就不同意好了,犯得上说这种话吗?从此没人再去找她。  是啊,革命革到只重事业时,还成家干什么?  第四天,咪咪把孩子送回来了。胖儿下了点儿奶,可以自己喂孩子了。孩子极安静,除了饿了、拉了、尿了,没有一点儿哭声。  这是什么样的胎教?从这么小就知道不该生出来,从这么小就知道应该保持沉默!  有人在纷纷的议论中说:“孩子哪能一下儿就生出来,会不会头天就开始了?也不知道她难受了多长时间,咋忍的?”  我想到了那天夜里,那窒息的哭声。  当我们只能靠粗糙的心去体验生活的时候,是幸运,还是不幸?  第六天,胖儿接到了家信,通知胖儿办手续回京接班。  我把这事儿告诉了咪咪。因一时找不到要领养孩子的人,咪咪让胖儿做个思想准备:也许她得把孩子抱回北京去。  胖儿喂孩子也喂了几天了。我听家属们讲,亲身喂过孩子的母亲与没喂过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她们对我说:“奶过孩子以后,再与孩子分开,就像从身上硬生生扯下一块肉来。”  胖儿一言未发,头也不抬,只看着孩子。  这个孩子实在有着极顽强的生命力,居然挺过了那样的严寒。我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达娜”,是蒙语“结实”的意思。含有希望,含有祝愿,也含有内疚。  第十八天的下午,随着门外的刹车声,咪咪推门进来,告诉我们,领养孩子的人接孩子来了。尽管咪咪曾说过“要让我跟我的孩子分开,我肯定受不了”,但她还得帮着胖儿把达娜送出去。  分别的时刻就这样突然降临,像达娜的出生一样,让人猝不及防。  我已经习惯了达娜静悄悄的存在,习惯了默默的看着她。她会那么善解人意地用那大大的黑黑的眼睛忧郁地注视着你,这么小就已经会用眼睛说话。后来,我曾在许多孩子的眼中发现过达娜的眼神,有那种眼神的孩子心中都含着辛酸。  虽然胖儿面无表情地看着接孩子的夫妻俩欢天喜地地抱着达娜,什么话也没说,咪咪仍然把达娜要了过来,让胖儿给她喂最后一次奶。  我背对着胖儿站在窗前,静静地听着达娜吧哒吧哒地吸吮着胖儿的奶水。似乎同样不忍再看的咪咪也走过来,和我并肩站着。  达娜肯定还是像以往那样知足地闭着她的黑眼睛,把一只小手搭在胖儿的乳房上……  达娜的每一口吮吸是不是都在胖儿的心上划开了一道伤口?达娜的每一下轻轻的触摸是不是都在那伤口上撒了一把盐?那伤口会不会永远不能愈合?那盐会不会永远浸沤?死别用句号把一切结束,而生离的后面延续着无穷无尽的问号。生命可能承受这重?……  小车好像怕胖儿追出来似的飞快地跑掉了,胖儿其实并没有出门。她站在窗前,默默看着那条把达娜带走的路。那路铺满着雪,惨白惨白的在阳光下晶莹闪烁。她的脸上毫无表情。  夜里,胖儿的啜泣让我心惊。她并没有大声嚎啕,嚎啕会使人感到倾吐的力度,但胖儿的抽泣让人肝肠寸断。她在真正旁若无人地哭泣,不再是压抑的、掩饰的。她沉浸在自己悲痛的世界里,身外的一切已与她无关。我在她的泪水中漂流。人的一生一世中会有多少泪能这样地流淌?我不知道……  再也没有“达娜”了,她的养父母给她起了别的名字。  【8】
  终归已是1976年底,“大规模的急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摧枯拉朽的阶段已经过去。胖儿总算平安地过了关。  上篇稿子出书后,我托人带给小伟看。在书的扉页上写着:以此纪念我们以心相扶的岁月。  几天后,小伟、阿明和我再次相聚。  西下的阳光从对面商场的玻璃墙上反射进小伟的宿舍。在渐渐变暗的房间里,一向乱扔东西的小伟急急忙忙腾出桌子椅子,细心的阿明把带来的下酒菜一样样摊开摆好,我把茶水小心地倒在自己的玻璃酒盅里,这样,不带茶叶的茶水就很像啤酒了。三人举杯,碰杯,一饮而尽。  回忆起上一次三人喝酒正在胖儿出事的前一天,小伟斟了一盅酒,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你要不要知道胖儿最后的事?”  见我们惊讶地看着他,就说,他在胖儿临终前几天去看望过她。  “胖儿的一个朋友找到了我,”小伟讲给我们听,“她说胖儿已经绝食好几天了,希望我与胖儿聊聊,让她重新吃饭。”  ……  就在这次见面的时候,小伟向我讲了胖儿最后的事情。你可能想不到,刚刚写完上面的那段话,我就写不下去了。   我攥着拳头坐在桌旁看着眼前的纸,听着座钟滴答滴答响着,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阴惨昏暗的早晨,那如泣如诉的风声……   为了使紧缩的心和手指松开来,我必须打断自己的思路。   我曾以为,回到北京,胖儿的苦难也就走到了尽头。但没料到,不知什么人向胖儿的丈夫讲述了那段胖儿以为被深埋了的往事。胖儿余下的生命,便在冷言恶语中碾轧。这是我连想也不敢想下去的悲哀,它让我的心紧缩起来。   小伟告诉我们的时候,我已经不能安安静静地坐在他对面听了。那个早已只是一个名字的胖儿在我心中活了过来,一片无名的悲凉掩向心头。我在屋里转着,胸口憋得像要炸开,可眼泪还在往心里倒灌。为什么要触碰那血淋淋的鲜活的而且注定不能愈合的伤口?为什么生活会变成无望的煎熬?从那样阴森凄冷的地狱中带来的惨痛,是什么原因使它仍然弥散?!……   我原以为胖儿因生达娜身患绝症,这已足够令人叹息,却不料悲剧竟因同样的原因被复制——沉默、隐瞒,不能面对的真实!   小伟说:   “胖儿见到我时双目无光,她无力而疑惑地问我怎么会来看她。我说,是你的朋友们请我来的,因为她们认为只有我能把话说开。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孩子的事儿大家早就知道了。正因为你以为她们还不知道,你还想瞒,还怕她们知道,她们只好请我来向你说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她们找我来,是为了劝你恢复吃饭。你身边还有一个孩子呢,他需要你呀。”  小伟告诉我们,他从胖儿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渊般的凄凉,但也流露出对死的不甘愿。他说他可以感到胖儿绝食是因为活着实在太痛苦——胖儿依然与过去一样,她不惧怕肉体的痛苦,只是不知如何摆脱精神的摧残。在看不到光明的心中,这该多么凄惨。   小伟说,只有提到达娜时,胖儿的眼里才能微微有些亮光。胖儿请小伟帮助找寻达娜,她想见见这个孩子。达娜应该二十岁了。   小伟说,他拒绝了胖儿:“不要打破孩子的平静了。”  我不必再写小伟列举的种种理由,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我只知道,胖儿从那天,日,从那辆小车带走达娜起,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她再也没有见过达娜,那个曾把小手搭在她的乳房上,不着急不着慌地吸吮着她的奶水的孩子。  我不能忘记那条铺满雪的带走达娜的路,也不能忘记那天晚上胖儿的啜泣……  小伟说,他与胖儿说完话的第二天,胖儿恢复了进食。又过了两天,胖儿去世了。  听说,去世前,胖儿拒绝了所有的探视,也拒绝了最后的告别。  有个姑娘看到这里,瞪着困惑的眼睛问我:“为什么不让她们母女见面?”  我反问她:“你也是知青的后代,如果你发现这里写的达娜就是你,你能承受吗?”  她定住眼神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在我们小时候曾上演过一出话剧,其中有一句著名的台词:“以革命的名义想想过去,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后来我才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挑起“真实”这个重担的。所以,我们往往愿意忘记过去。  【9】
  胖儿去世后一个星期,她的朋友们到她家表示慰问。不料胖儿的丈夫早把胖儿的相片从墙上清除一净,把房子粉刷一新,他已迫不及待地着手“向前看”了。  有人说胖儿不该绝食,因为她还有一个孩子,绝食不合逻辑。而一个身边有孩子的母亲竟会自杀,要按逻辑分析,这生活又该是怎样的无法忍受?我不能再想……  至今为止,每当提到胖儿的事情,我只能说出一个“惨”字。它惨在我们心灵上的扭曲,扭曲得让人不堪回首。  而你会不会看到,在整个事情发生过程中,我的理智,甚至是下意识的选择中所包含的理智都让人感到冷冰冰的?这使一些人接受不了。其实,这也是使我自己都接受不了的,所以,我才会提笔,才会接受你的要求,在自己身上动“手术”。  正因为有那段“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的经历,我的感受就要从更深的地方挖掘。  1973年夏天,平凡曾在我们放羊的小河边说:“在把光明都写在了报纸上给人看的时候,是不是就把黑暗写在人心里去了呢?”  不少人问我,胖儿为什么会主动搬进你的宿舍?  我也曾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是因为她怀孕了,而且她怀的是私生子?  这种怀孕,用当时很浓厚的封建意识看,是伤风败俗、下流堕落。兵团战士小叶在胖儿生了孩子以后对我说:“……在我们家乡,像胖儿这样肯定是没人理的,家里人也不理的,觉得丢人……”  在当时,就是因为这种封建意识,使不少知青因恋爱、怀孕而被自己的同类所排斥,认为他们“给知青丢人”。他们成了不可接触的贱民,从此沉沦下去。  而用“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标准衡量,这样则是极端腐化的资产阶级糜烂的生活方式、是道德败坏的性解放……随着怀孕而来的,是一顶已高高悬在头顶的“坏分子”的帽子。如果此事败露,胖儿被党组织重点培养多年的身份、一贯的正人君子的形象就将荡然无存,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前景近在眼前。  是因为她要掩盖?  煤荒严重的团部空房虽多,已不可能找到享有配给煤的单身宿舍——尽管那些煤非常有限,得像“忙时吃干,闲时吃稀”那样分配,但总不至让人冻死——胖儿只能与人合住。谁都知道,人多眼杂,瞒一个人总比瞒三四个人容易。现在小茹的病退造成了空位,为脱离众目睽睽的处境提供了条件,早在盘算和期待的胖儿怎么肯错过这个机会?与我的四处漏风的土坯小屋相比,她住的是“温暖舒适”的砖瓦房。在那间屋里,住着唐山、保定、呼市的兵团战士,都比胖儿小好多岁。那是炊事班的女生宿舍,为了省煤,天天在那儿炒菜做饭。与我的冷清僻静的小屋相比,那里可谓人烟稠密热闹非凡了。  她为什么要掩盖?  那时,谁能料到,十几年后,计划生育的基本国策会使人工流产简便易行,而有情人未婚同居,也可算是正常的家庭组建形式?在那个年代里,未婚生子意味着当父母的马上会被列入“坏分子”的行列,成为“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队伍中的一员。而政治生命沾上的污点,使人跳进黄河洗不清。掌权者们,通过没完没了地填写个人履历表来不断地向人们提示着“历史清白”的重要。表格上的政治面目、家庭出身、个人成分等栏目翻着白眼等着你,像等在陷阱里的困兽,随时准备扑向新的牺牲。对于被列为“黑五类”
及其子女的人们,就这样在自己政治生命的死亡判决书上签着字,一次又一次……  现在的人们喜欢调侃,但以后的年轻人还会知道什么是“黑五类”吗?还会知道在那场“大革命”中,由人而不是由粮食组成的“黑五类”们,每天遭受的飓风般的革命洗礼如何“毁人不倦”吗? 所以,正如很多人拒绝“样板戏”一样,我对超市食品架上的“黑五类”十分反感。这种轻佻调侃与黑色幽默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层次。“黑五类”的称呼在它诞生的年代带给许多人的摧折、屈辱,正如南京大屠杀一样,是不能当笑话讲与听的。  胖儿不愿丢人现眼,更不愿成为“黑五类”的一员,就要掩盖自己的怀孕。  她为什么不打胎?  打胎就要去医院。  在那个对全民族“全面专政”的时期,医院、学校、舞台……都是无产阶级对阶级敌人进行专政的场所。革命的大好形式在不断深入展开,“阶级斗争”需要更多的新的敌人暴露出来,尤其是那些“无形的”敌人。为了使无形的敌人无处藏身,每个“革命群众”都要百倍警惕:又要找到阶级敌人,又不能让别人抓到自己头上。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就这样在“群众运动”,也就是运动群众的锻炼中百炼成钢:为了自保,就要谨小慎微沉默是金;为了“进步”,就要整人告密心硬如铁。  医院里也是如此。打胎必须有单位开的证明。没有单位证明,医生不给手术,有的医生、医院还会通知怀孕人的单位,使“坏分子”逃不出恢恢天网。  正门的关闭迫使人们转向后门。或者开份假证明,或者求助于医生,或医生的熟人。而长年在外的知青,碰上这种事儿,如不能求助于亲朋好友,就一筹莫展了。  【10】
  难道她没有亲朋好友?  这事儿第一要瞒的必然是父母及亲属,除非再也瞒不下去。而“朋友”,在那个年代,往往正是出卖你的人。  似乎她没找过任何人。或许因她曾苛刻地对待过一些人,所以她不敢相信别人?或许因她曾用那些极左的口号要求过别人,所以更害怕同样的标准?  她为什么选择了我的宿舍?  我知道胖儿认为我“风流”,有人告诉过我。“风流”在当时是不检点的同义词,与“坏分子”似乎只隔层窗户纸,而我猜不出她的根据。我有一本精装的丹纳写的《艺术哲学》,上面有一些裸体画,但她这个北京著名女中高三的学生能不知道那些都是名画?我有朋友们抄写寄来的不少外国民歌,即便就是唱些“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又怎么了?我跟男生们的交往多,的确如此,从小我就爱和男孩们一起疯玩儿,上房爬树,网蜻蜓扣蛐蛐,根本就不知道还有“男女授受不亲”一说。而今,我的女友们不是嫁了就是走了,难道我就只能向隅而泣?如果胖儿因我的“风流”搬到这屋,是要引我为“同类”,取同流合污之意?但在界定“风流”的标准上,我们显然不同。  我的出身不好,而且“不求上进”,不求上进就不会拿人当垫脚石,因此在功名利禄上,对人就不会构成威胁。如果怕被告密,或许我这里很安全?但这样,她是否就选择了一个“异类”而否定了自己?  或许,她根本就无法选择?在两害相衡取其轻的原则下,她只能搬进我的宿舍?  也许,我的猜测完全错误。我知道有这种可能。我们同在那个年代走过,我们犯过相似的错误,我们曾有太多的共同的教条作为标准,当我们从惟独没有人性标准的年代返回头来,才明白,在人性寻找回归善良之路的时候,自认是善良的我们,必要破灭许多幻想。我与胖儿的区别,仅仅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差距。  我为什么没向任何人谈起过胖儿的怀孕?  1975年秋天,我和小祥在牧业队参加打草。因为任务很重,团里调来了一些外连队的兵团战士帮忙。在这伙儿兵团战士中,有一个帮厨的女生,怀着明显的身孕却得不到一点儿照顾,她无声无息地生活在充满鄙视的眼神中间。不久,我和小祥发现,哪怕无意中对她有稍许关照,都会从她那似乎是木然的眼里流露出感谢,这种无言的感谢令人心碎!听说她因怀孕而被批判过多次,写过许多检查。同样的劳动,对她则含着惩罚与示众的意味。同样的蓝天白云下,她没有其他兵团战士那样的青春的欢笑。  胖儿的怀孕、生子一旦败露,她将怎么面对她周围的人们?我不知道。  而如果因我透露了胖儿的怀孕而使她受到批判、处分,我就会被我所看重的朋友们看不起。他们会认为我“不是人”、“不干人事儿”、“卖人”……会认为我只求解脱自己而不顾他人死活。我将无颜面对我周围的人们。  在那时,哪怕是平常最招人讨厌的人,一旦挨整,不管表面煽惑得多热闹,总会有相当数量的人默默不语冷眼相看。一个在对方不能还嘴的时候,“拉大旗,作虎皮,包着自己”去批判别人的人,不管他的批判稿如何引经据典头头是道,可在这些沉默着的人们眼里,这个人已经没有了人品。  沉默的内涵是很广泛的。  【11】
  有位二十左右的男孩子看了这封信稿后,失神地在屋子里绕着圈儿,几次停下来站在我面前,又几次转开去。最后终于黯然地看着我:“你当时为什么不救孩子?”  我愣住了。虽然觉得有满肚子的话,但面对这个如此年轻的孩子,却又张口结舌不知从何说起。为什么?为什么!我嘴里重复着这句问话,眼泪溢满眼眶……  是的,我当时想都没想过我可以把孩子抱过来,我可以把孩子包起来。那么,除了胖儿的原因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我为什么马上接受了胖儿的决定?我为什么能够接受这样的决定?  我知道,如果胖儿在别人屋里生了孩子,我会幸灾乐祸,我也知道,如果在雪地里见到一个弃婴,我会把他抱回家。我并不认为私生子及其母亲有罪,但为什么一个私生子在我的屋里出生,就把我逼到了犯罪的边缘?  我怎么了?  我怎么会这么冷酷、残忍地做这种事?  如果替孩子选择生存,孩子的出生就不能隐瞒,需要马上报告领导,这是当时的规范行为。按这种规范行事,我不会冒任何政治风险,也不会承担杀婴帮凶的内心谴责,还会“干净”得让很多人无话可说。但在内心呢?在我明知道这是个政治风云瞬息万变的年代,在我明知道胖儿和孩子很可能因此而被列入“黑五类”的时候,我该如何选择?如果因我而使她们陷入生不如死的困境,我将如何自处?我是替孩子选择吗?不,实际上我是在为自己选择,选择如何做人。  也曾有朋友对我说过,要是我,我才不管胖儿同意不同意呐,上去就把孩子包起来,哪能让孩子这么冻着!从她的话语里透出了对我的谴责。那是一记重拳,狠狠地打在心上。后来,隔了很久以后,在我终于能够触碰这个问题时,我了解到她父母受冲击时,已是文革期间。那天,我们才发现,有过家庭温暖金色童年的人和没有这种经历的人,面对人生的选择时会有怎样巨大的差距。  我的出身不好,从八九岁起,就开始在这个骨子里透出酷冷的世界生活。我那时觉得:与其这样年年月月被提醒着,忏悔那莫名其妙的“父辈的原罪”;时时刻刻被监督着,划着那不知如何才能划清的“与家庭的界限”,还不如满门抄斩、灭尽九族呢!死了倒干脆!  就像现在很多人支持“安乐死”一样,当生存将由无数的噩梦缀成时,按“长痛不如短痛”的原则,我默认了胖儿为孩子选择的路是最好的。那是个连自杀都不自由的年代,自杀者会因其“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而株连亲友,使他们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人不能那样狭隘,那样自私,在用死去寻求自身的解脱时,却使亲人陷于困境。——假如可以自由选择生死的话,我也会为自己选择死路的。我一直认为,好死胜于赖活着。  孩子的存在就是使她的妈妈成为“坏分子”的人证,而她的“私生子”的身份也会被某些高尚者广为传播,使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人还分层分等。她还得戴着“坏分子子女”的帽子,在“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队伍中排队,甚至在上学的时候,也要在一定的百分比之内去碰运气。而这种碰运气的前提是:她必须对她妈妈冷酷到“像秋风扫落叶”一样。  而我,一个连结婚都不敢想的人,自己是“黑五类”子女,再带上个“黑五类”子女,这孩子的命运将会如何?我知道私生子是没罪的,正如我知道自己没罪一样。可我知道有什么用?我又是什么?总说出身是没法选择的,但是,我们从出生就顶着的“罪”字,是谁写上去的?  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精神的生存,而不是肉体的存在。如果心灵时时处在政治旋风的裹胁之中,怎么能不伤痕累累?在那样的泥潭中摸爬滚打,在自己都常常想到死的时候,在自己都救不了自己的时候,怎么救孩子?  而在连一个孩子都救不了的时候,怎么救得了全世界?  你还记得吗,那时总有人在提醒我们:无产阶级只有解放了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那是一个什么位置?而我,是该被消灭的,还是该被解放的?  【12】
  或许看到这里时你会认为我其实还是善良的?不希望任何人受伤害,也不希望伤害任何人,甚至看到这伤害无法避开时,仍然希望把这伤害减到最小?然而,能让善良显得这样冷酷的世界,应该如何面对它?!  上篇稿子写完后,我曾因与胖儿相处时间太短而怀疑自己的判断。远远近近地询问了一些朋友,小华在电话里说:“她(胖儿)就是你写的那样,不阴不阳的。不过,我没想到她把孩子送人后还会哭,看到她这会儿才有点儿人味儿,我都忍不住掉了泪……”  我也曾对胖儿的冷漠及她那张不变的脸惊奇,直到有位母亲说“我觉得,胖儿死的心都有”时,才发现,自以为已经对胖儿非常关照的我,是多么麻木,多么不谙世事。  因为出身问题,使我不喜欢别人打听我的事,也使我不爱主动询问别人的事情。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日本电影《望乡》,阿崎婆为什么不问那女学者的来历?心中没有隐痛的人是很难理解的。所以,尽管胖儿选择了与我同住,但在思想上我们并不交往。我们就像站在一堵玻璃墙的两边儿,咫尺天涯。  我总以为她早做好了一切准备,胸有成竹。可实际上,她是不是在无奈中沉浮,自己也不知道会漂向何方?她是不是找不到依托,只好用冷硬的外表支撑软弱的内心?我不知道。  我的直觉感到,}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有人疼才显得多么出众 的文章

更多推荐

版权声明:文章内容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点击这里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删除。

点击添加站长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