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干氏复合转野是什么问题

  2006年初到2013年底,《nun的呕心沥血》里关于无名书的部分,已经在网络云消烟灭。  2015年,重新选择天涯社区,寄存这华语文学。一来为便利文学爱好者阅读,文学研究者查阅;二来,一次又一次的焚书、重建,真是令人不堪其累。我也实在不想让国人的意识再想象出一个“无名教主”,把无名书的文字、资料让人一览无遗,恰恰只是想让人知道:原来,如此而已!  在天涯社区,把无名书的所有内容分为三个帖子:一个是早期的著作,选自《露西亚之恋》《龙窟》《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火烧的都门》;一个帖子是:六本无名书:《野兽.野兽.野兽》(亦名《印蒂》)《海艳》《金色的蛇夜》《死的岩层》《开花在星云以外》《创世纪大菩提》;一个是1960年以后无名氏在杭州潜在创作的诗歌、书信、小说,以及1983年去台湾后为副刊写的一些散文。另外,发一个《无名氏年谱简编》,让大家大致了解作家的生平。  2015年,天涯社区,无名书系列:  《海边的故事》《日耳曼的忧郁》《露西亚之恋》《红魔》《龙窟》《北极风情画》《塔里的女人》散文集《火烧的都门》(亦名《薤露》)《天真》《情简》《水之恋》《尼庵蝴蝶》《葛岭梦痕》《一封未寄的情书》《忆“塔底的女人”》《月亮小札》《塔外的女人》《情诗一束》  《野兽.野兽.野兽》(亦名《印蒂》)《海艳》《金色的蛇夜》《死的岩层》《开花在星云以外》《创世纪大菩提》  《无名氏年谱简编》《1950年——1976年家书选集》(亦名《无名氏生死下落》)《豹笼大师》《无名氏散文选集》《无名氏狱中诗抄》《花的恐怖》(亦名《圣诞红》)《契阔》《一根铅丝火钩》《一型》《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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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名书第一部——《野兽.野兽.野兽》  野兽.野兽.野兽  作者:无名氏  nun注:2005年,nun呕心沥血推广华语文学时,身边找不到无名书第一部《野兽.野兽.野兽》的初版本,便扫描了1995年花城出版社出版的版本;后来,nun又找到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的初版本,便又对照初版本重新修订校对了一遍。故nun奉献给文友的基本上是初版本的面貌,但是再版本的一些小修订nun也没有全部去掉,就成了如下的面貌:)  楔子  一  啊!好一片奇!好一片幻!好一片诡!好一片艳!这无量数的奇迹!这五彩缤纷的波诡!这摇漾多姿的斑斓!这是些什么?这是些什么?这是些什么呀?这样的魔魅!这样的棼杂!这样的奔驰!这是些什么?这是些什么?这是些什么呀?啊!乐曲!乐曲!乐曲!一朵又一朵的乐曲!一组又一组的乐曲!啊!音乐!音乐!美死人的音乐!迷死人的音乐!可也糟蹋死人的音乐!无涯无涘的奏鸣!无限的响!无极的鸣!无穷的音!音!音!音!音!音!音!音!……一片片乐曲飞过去,飞过去,飞过去。燃烧开始了。火灾开始了。四千万万万团太阳在燃烧,宇宙永远是一场大火灾。 火灾避难空间一片辉煌星斗。星明媚炫亮,葳蕤繁茂,数目等于大雨天北京城落下的雨点,一颗中等星也比地球大一百万倍。星色烨炜,星气氤氲,星群寂寞。星云在狂逃,一秒钟七千哩,要冲出去,冲出宇宙。冲出寂寞的宇宙。逃呀!冲呀!一股热气从太阳里喷出来了,一些碎块黏起来了。这大黏块滚动了。啊!好一个大球。美丽的球!可爱的球!球上有花有树,蝴蝶翩飞,云雀啭唱。一批批馋嘴猴子上树摘果子了。突然天昏地暗,一阵地壳变动,喜马拉雅山忽而高耸了,平原分成两半了。风刮到山北 ,把地面水吸尽了。嘉树凋枯,猴子们悲哀的跳下树了。但前面两脚攀缘惯了,摘惯果子了,它们在地上坐惯了,再不能爬了,只好悲哀的直立了。啊!悲哀的直立。伟大的直立。这是勇敢的象征?这是面临现实的起点。啊!来了!来了!海垤尔堡人来了!披尔德唐人来了!罗台西亚人来了!震旦人来了!可怕的严寒统治一切。他们冷极了,冻得发抖。他们必须和野兽打,他们必须杀死敌人,吃它们的肉,穿它们的皮,寝它们的皮。这样,他们温暖了,能活了。他们是必须温暖的,他们是必须活的。温暖是一切。是的,温暖!温暖!温暖!啊!第一朵火升起来了。人自己能创造温暖了,人自己能造光造亮了,火再不是天上专利品了。一些冬季的傍晚,有火的夜晚,他们躺在火边,一片旺热烘围着金棕色胴体。他们头枕斧形石锛,一手拿弯凿形的石刻刀,吃着刀齿虎、毛犀,和麝牛肉,喝狼血、狮子骨髓、豹子脑汁,搭一些无花果浆。火沉醉了他们。火光里,他们中的一个突然坐起来,望火沉思,静静静静的沉思。这是一张严肃而有点痛苦的脸。这样一张奇怪面孔,他们当中从没有出现过。他的同伴们全抖颤起来了……一片片乐曲飞过去,飞过去,飞过去。一千二百万人的血,三十年的泪,五百万吨的金字塔巍竖起来了。那条“尼罗河老蛇”出洞了。那个埃及女皇从一卷滚着的织金锦毡内跳出来了。凯撒大将被蛇缠住了。安东尼大将被蛇缠住了。安东尼在她脚下滚着喊着:“你美死我了!你坑死我了!你舒服死我了!啊!我不要黄金铺地的罗马!我不要象牙如山的阿述!我不要满天飞金绿辉煌鹦鹉的尼尼微!我不要白大理石神庙璀璨放光的雅典!我不要高庐,不要迦太基,不要巴勒斯坦,不要天堂,不要天主,不要金刚石,不要珍珠翡翠。我只要你那白花花红滟滟暖烘烘毒熌熌要淹死人的肉,在那天旋地转肉漩涡里,旋转着一片剔空透明照彻千古的智慧!” 安东尼喊着喊着,死在她怀里了。渥太维来了 ,蛇尾又摇摆了。但她太疲倦了,她终于让她同类——一条小毒蛇,螫死了①(注:古埃及女皇克里奥帕屈拉,姿容绝世,才慧过人,为争皇位,求救于罗马大将凯撒,时年十九,藉献埃及锦毡,藏于其中。凯撒展开锦毡,发现一美丽少女,为其艳冶所夺,逐助复国。二人狂恋达数年。凯撒死后,安东尼大将继长罗马,视克如女神,在埃及乐不思蜀,留连忘返,风流韵事,传遍尼罗河畔,终被渥大维所叛,自杀于埃及,安东尼卒后,克以小毒蛇自杀而死。)。金字塔下司芬克斯石像望着这一切微笑。笑着笑着,笑容顿敛了,那个科西嘉的黑蛮子带千军万马冲来了。那黑蛮子剑头遥指金字塔,在马上狂喊:“兵士们!四千年历史看着你们!冲啊!冲啊!往阿拉伯冲!往印度冲!往东方冲!冲呀!冲呀!冲呀!” 这个黑蛮子变成凡尔赛皇宫的主人了。全欧洲颤栗了。黑蛮子忽然又变成圣亥勒那岛上光膀子的无业游民了。这个游民每天最得意的事,是躺在河边,拿起一块块鹅卵石,投到水里,投完一块,他一阵大笑。当凡尔赛宫主人躺在水边投石子时,全欧洲疯狂的举行胜利舞会。梅特涅狂欢,沉醉于维也纳黑啤酒里。不知何时起,梅特涅先生陡然从沉醉中惊醒了,他像胡子失火似地跳起来,嚷着:“不行,不行。一个新妖怪在欧洲出现了。那个犹太大胡子又在台上对工人大叫‘剩余价值’了。”梅特涅决定与这新妖怪搏斗。但上帝拍拍梅特涅的肩膀:“先生,你太老了。你可以休息了。”梅特涅被上帝找去做伴了。但千千万万大大小小梅特涅像雨后蘑菇似地长出来。他们要打杀这妖怪。妖怪却冲入克里姆林宫了。啊!可怜!可怜!瞧那个伯爵夫人!她在哈尔滨咖啡馆门口拉中国男人了。不成!不成!妖怪还得冲!连金字塔四周人士都在嚷“ 剩余价值”了。他们不仅嚷,并且吼道:“英国高帽绅士滚出去!滚出去!” ……啊,金字塔!你永恒的金字塔!奇奥普斯大帝在你膝盖上睡过懒觉,亚力山大兜你四周溜过马,凯撒借你身边幽会谈情话,拿破仑戴白色高帽穿白色大袍骑大骆驼在你面前扮土耳其人,邱吉尔在你脚下抽大雪茄,你为什么这样沉默,不说一句话?你曾昂首东望:望见秦始皇跪在骊宫内求不老长生药,望见咸阳一把火烧了三个月,望见曹操精屁股啷当在赤壁哈哈大笑,望见成吉思汗冲出万里长城,冲到俄罗斯,望见朱元璋脱掉和尚袈裟,望见溥仪沐浴斋戒熏香剃掉辫子,望见曹琨躲在天津得胜楼吃荷包蛋,望见近卫文麿半夜举起毒药杯,望见……啊!你望见一切!你为什么始终沉默,不出一声?啊!你开口了,终于说话了。“ 劈拍”一声,一块风化的岩石碎裂,滚到地上了。——这是一个风恬云静的日子。尼罗河边,一个白袍老者正在钓鱼。竿子一抽,他呵呵大笑起来:“好大一条肥鲤鱼!”一片片乐曲飞过去,飞过去,飞过去。啊,这是一具描金花金叶的自鸣钟,这是一只古旧的德国钟。它背十字架似地贴立在壁上,散发中古教堂的沉重气味。它永远叹息,叹息,叹息。可它也有它的戏法。听,一声滴达:在这同一秒内,玫瑰花前两副红唇胶住了,病床上脑膜炎患者咽了气,工会里发动三十万人罢工的代表们高举起手,游泳池边“扑通”一声,一个人跳下水,法庭上法官开始对一个绑匪宣读死刑判决书,年轻情人双手抖颤,拆开女友答复他求婚的信,舞场里的小喇叭在鸣响,森林里决斗的枪“砰”然一声,议会里,一个黑胡子在发脾气,“硼”的一声,一只熊落入埃斯基摩猎人的陷阱里,……。啊,在同一声“滴达”里 ,为什么喷泉似地,全世界各角落喷出千万种泡沫?千万个镜头?千万张画面?为什么这千万朵泡沫,不是千万颗珍珠,由一根银线贯穿,又整齐?又安静?又能随时收在口袋内?为什么园囿中遍开五颜六色的花?有的爱在早上怒放苞萼,有的爱在晚上普散芳香,有的血红得像红海落日,有的苍白得像西班牙女尼,有的爱随太阳转头,有的爱躲在阴暗角落,有的遍山遍野漫开,有的千年只开一次,有的像琉璃灯,有的似蝴蝶?……啊,这是一个德国自鸣钟,那是一只美国闹钟,抽屉里一只瑞士表,手腕上一只朗琴,身上一只奥米加。这是一个沉重的滴达,那是一个沙沙的滴达,他身上的滴达是晶亮的,他手腕上的滴达快断了气。……啊,你所爱的那个壁上自鸣钟病了,病了,气息微弱了。“ 啊,它停了!滴达没有了。” ……一片片乐曲飞过去,飞过去,飞过去。 桥下水在流。这是一个好太阳日子,天真美,一个女工来洗衣服。多煞风景呀,大好流水洗尿布!洗吧,洗吧,我不怕!我永远干净!桥下水在流。一个孩子在水边跳着,唱着:他唱“ 咪咪小白猫”;又唱:“啊!流水,流水,你往哪里流?你为什么老流不累?流不老?流吧!流吧!把我流到你所流的地方去吧!” 桥下水在流。这个年轻绅士打扮得好英俊标致。他斜倚栏杆。他看水。他的脸孔红红的。他的眸子带梦的颜色,他浑身发出梦味。他猛然转头了,他突然笑了,一个少女金凤蝴蝶似的向他扑过来了。桥下水在流。今天桥下多寂寞。行人真少。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啊!桥那边大饭店里,华格纳《结婚进行曲》正在鸣奏,他们都去看热闹了。桥下水在流。是秋天了。多冷的雨!多乌的夜!多凄迷的秋味!桥那边一个行人来了。他脸上刻划皱纹。他孤独的踽踽走着。他的眼睛忧郁得像墓窟。他彷徨于桥上。他的长长寂寂的影子拖在昏黄灯光里。桥下水在流。一个老头子枯坐水边,默默不语,凝视水中倒映的白须白发。流水心里好笑:“咳,老头子 ,你为什么冷冷望我?你以为我不认识你吗?八十年前,我给你洗过尿布。我又听你唱过‘咪咪小白猫’,我看过你梦样的眼睛,我听过你的华格纳进行曲,我见过你彷徨的影子,我……”
  无名书第一部——《野兽.野兽.野兽》  流水不再说了。那边教堂响起萧邦丧曲了。老头子忽然没有了。啊!太阳起来了,希望也起来了;太阳落下去了,希望也落下去了。多少草帽被人戴起来!多少次水獭帽被人戴起来!那个桥呢?水呢?“流”呢?桥与流水都没有了。只剩下两个考古学家在一片沙漠里吵嘴。一个说:“不行,不行。那边大风沙起来了。我们快躲到骆驼下面吧!” 啊,这片风沙好大,我们真替这两位可爱的考古家担心。 ……一阕阕乐曲飞过去,飞过去,飞过去。蔷薇花红了,啊,孟德尔松。大地要溶化了,啊,贝多芬。树叶子变成黄蝴蝶了,啊,萧邦。炉火呢喃了,啊,巴哈。雪静静落了,啊,巴哈。不朽的对位法,啊,巴哈。伟大的“意大利音乐会曲”,啊,巴哈。乐曲在奔,在驰,在飞舞;从宗教的飞到浪漫的,从古典的飞到现代的,从莫扎特飞到唐尼采,从海顿飞到狄勃西。啊,狄勃西!狄勃西。复活了古希腊音阶的狄勃西。淡雅如幽兰的音色。神秘如梦的旋律。变化如波浪的和声。肉感的三夜曲!三夜曲涂抹波特莱尔的色彩。马拉梅的色彩。肉感的色彩!啊,色彩!色彩!色彩!萧邦的色彩是女人的,黄昏的,他最兴奋的舞曲也染着忧郁的色泽。他用鹅管蘸着黄昏与夕阳写下华尔兹,写下玛佐加。他的民族火焰写下波兰舞曲,整个波兰大草原在他音符里抖颤着,哭泣着。啊,夜曲来了,幽幽袅袅的,飘飘袅袅的,甜甜凄凄的,令人不能忍受的哀丽,令人不能忍受的芳香。天才在旋律中五光十色熠耀,灵感随暗美的小溪流而流,流过月夜小森林,挟着幻觉的落叶,披拂着发鬈似的青色水藻。啊,流吧!流吧!流不尽的眼泪。流不尽的青春。流不尽的悔恨。精致的悔恨。天鹅绒式的悔恨与哀愁。……乐曲飞舞,飞舞着,一支组曲过去了,一阕即兴曲过去了,一片米奴哀过去了,一只歌谣曲过去了,一个朔拿大过去了。啊,朔拿大,朔拿大,朔拿大,朔拿大像一只白鸽子飞出来了,飞出来了。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啊,朔拿大!朔拿大!“热情朔拿大!”“月光朔拿大!”“D 大调朔拿大!”“C 大调朔拿大!”;千百种磁力激流着。千万朵音乐花架招展着。有耳朵的,听啊!听啊!一切一切都是乐曲啊!一切一切都是最微妙的音乐啊!修曼的蝴蝶曲。李斯特的匈牙利幻想曲。贝多芬的 G 调旋转曲。舒伯特的 G 调即兴曲。鲁宾斯坦的 C 调练习曲。勃拉姆斯的 E 长调幻想曲。再来一个圣松的玛佐加。再来一个拉罕诺莫夫的序曲。再来一支史特劳斯。再来一阕即兴曲。耳朵变成珊瑚了,听见大海呼吸了,到处充满海味了。音乐照亮黑暗了。音乐照亮灵魂了。音乐剥掉太阳红光了。音乐抹掉天空蓝色了。龙涎香在流。埃维尼亚在流。风信子是催眠的。情感变成巴库油田了。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宇宙。没有永恒。没有刹那。没有过渡。没有眼泪。没有悲哀。没有欢笑。上帝来了。魔鬼来了。敌人来了。钟声响了。一只孔雀。一片天鹅翅膀。一团火……大神……奥林匹斯山……解放……啊,原来是你:生命!  二  一种膨胀球体式的无穷无尽的扩展。  这一扩展没有颜色,没有姿态,没有开始,没有终结,没有东南西北,没有上下前后。不能想象它的声音和静默。不能想象它的形态和虚无。说它是一种“膨胀球体式”, 只是一种无可奈何 的淡描,一种最熹微幽糊的“仿佛”。它应该是一种面积,却是面积的抽象化、空灵化;它是一种不以空间为内容的面积,不以实体为对象的“占据”。这“扩展”只是一种最勉强不过的“性”,只可想象不可捉摸感触的“态”。说它是一种“扩展”,这只是“说”,它真实的涵意几乎百分之九十九与这一“说”无关,我们只能藉这一“说”强抓住百分之一的真实。换言之,我们藉“扩展”这个字开一扇人工窗子,凭窗好眺望窗外风景。实际上,这种人工窗子却最狭窄不过,靠上窗沿,我们几乎常看不清外面景物。因此,我们说“扩展”,我们的了解也只限于此二字的窗门。(任何文字,它本身对于所代表的物象总是窗门,一半敞开,诱惑你望;一半关上,又不许你望。)就这一意义说:再严格点,我们不妨进一步说,这一扩展是一种介于空间与绝对虚无之间的神秘存在物。它比空间稍稍轻一点,却又比绝对虚无略重一点。  就在这种神秘的扩展的“海”中,不知何时起,有几千万万团火焰旋转着,每一团火比亚洲大三百万倍以上。但在这伟大的“海”中,每一团火焰渺小得只像太平洋上一只胡蜂,孤独伶仃的飞旋着。这些火焰的唯一特点只是旋转,旋转,旋转,旋转,旋转,旋转 ,……。不知何时起,从这几万万团火中,偶然飞迸出一缕雪茄形的气态丝。接着,丝中一段断了,它独自旋转不已,飞翔不已,飞到一个不可想象的辽远部分,神秘的“扩展”中的一部分,它烟消火灭,变成一又冷又硬的果子。像轴轮,这果子自旋,前进,围绕着它最初的根源——那团火焰。旋转中,果子的表皮层上,渐渐出现形象和实体:河流、海洋、冰川、泥沙、蒙古板岩、页岩、水成岩、石墨、……旋转中,它的表皮层上,渐渐显出放射虫、三叶虫、海蝎、大凤尾草、大苔藓、圆锥形树、无显花植物,……。旋转中,渐渐又呈现蜥蜴、火蛇、飞油虫、一尺多长翅膀的蜻蜓、不能织网的蜘蛛,……。旋转中,渐渐又裸展雷龙、弯曲龙、梁龙、无翼水鸟、无法兽、猴豕、恐角兽、麒麟驼、四牙象、刀齿虎,……。旋转中,终于出现直立猿——人。  就这样,人产生了。像阿拉伯不死凤鸟,人的母亲是火焰,因为人的母亲的母亲也是——火焰。  可是,人的母亲的母亲是谁呢?那伟大的永不熄灭的火焰,是怎样被孕育的呢?人的母亲的母亲是——虚无。那伟大的太阳被虚无孕育。  不知何时起,不知何地起,在一种不可想象的原因和状态中 ,从那无极无限的虚无,竟蓦然燃烧起一团伟大的火焰:太阳!  火焰的母亲既是虚无,人的母亲的母亲又是火焰,人的最终母亲也该是虚无:无始无终无极无限的虚无。从虚无中,突然燃烧起火焰,火焰一团飞迸的碎片、又忽然冷冻、冷冻中又突然出现人,因此,人是从虚无中爬出来的。  虚无变火,火变冰,冰变人。人爬出虚无,先藏在火里,旋藏于冰,最后由冰内爬出来,开始扮演各种角色,从阿米巴演到蜥蜴、杯形龙,又扮到三觭龙、巨齿羊,又演到象、猴,最后才演一个最伟大的角色——人。  魔术中,印度魔术最神奇眩目:撒种盆内,一分钟开花,两分钟结果,三分钟变成一棵树,茶壶内飞出白鸽子,人眼睛里涌钱币,水里喷火。……从虚无变到人,这一切的 “变”是不是也类似印度魔术?  在观众眼中,台上魔术现得光怪陆离、神异费解,但魔术师自己肚内雪亮。从虚无变为火、冰、细菌、人,假如只是一串魔术式的安排,这安排在人是无限眩惑懵懂,但在安排它们的魔术师本身,肚子里却雪亮。  究竟有没有一个安排生命万象的最终魔术师呢?假如有,他究竟具有怎样一种伟大的形体?伟大的声音?伟大的动态?这种伟大,我们究竟该藉多少万万个伟大诗人,才能想象得尽?描绘得尽?假如没有,这一套魔术式的安排,是否仍会有秩序无终结的继续搬演下去?而在人以外,是否还有一些比人伟大千万倍的观众 ?  目前,这最终魔术师,我们只能称它虚无。一切生命全由虚无中涌出。可是,这虚无究竟又是什么?一切火焰光华和生命万象的母亲是虚无。但虚无的母亲呢?空气不是虚无,因为它有反应: 空间不是虚无,因为它无形而有性。绝对真空的虚无无反应 ,无形,无色,无态,也无性。无有,也无无。假如虚无只是无有 ,而非无无,换言之,就是有无。有无的虚无是虚有,非绝对真空的虚无。如果这个虚无本非绝对真空,那么,这个无也只是有的一种类性,在这种有和无之外,可能没有他们的母体,也可能有母体。如若虚无有母体,她是在有和无的类性以内?还是在类性以外?它是联系于时空范畴以内,还是超然时空?一种绝对真空的、无任何“有”也无任何“无”的、无时间性也无空间性的存在,究竟有没有?抑这种存在只能存在于我们观念和想象中?究竟万象以后的虚无以及一切虚无的母体是一种实质存在?还是观念存在?它们究竟是一种实体安排?还是一种想象安排?  在“智慧”的海边,人从未了解过海,正像一只小贝壳从未了解过它。越离人最近,越是人成天成夜感受的、实用的,人越未了解过。人自以为是的那点了解,多分是一种夸大和虚伪。人整年整月谈论时间、探究它,研谈探究了四五千年,到现在还没有摸到时间一根汗毛,看到时间一根毫发。时间不是钟表,不是指针,不是月圆和月缺,不是日出和日落,不是青春和衰老,这一切的形象和变化只是时间魔术的表现,魔术表现并不就是魔术师自己,正像变戏法者叫空箱变白鹅,但空箱和白鹅不能代表变戏法者。我们感受到无穷绵延和变化,但我们却无法了解这绵延体。我们成天活在时间里,整天谈它、说它、利用它,甚至写到它,但我们却一辈子从没有见到嗅到或摸到它的真形真影。我们只具有一片绵延意识,但这意识是人的精神结晶,神经的产物,这结晶与产物都不能代表时间。时间既不是观念,是一片物质体么?这物质体是什么样子呢?有什么气味呢?时间难道也像一条腊肠一样,可以包裹起来么?近代科学大师说时空不只是一种主观的知觉方式,也是物质世界的真实特性,并以一九一九年的一次日蚀证明。但一种存在丝毫不能感觉却又有特性,那么,这是一种怎样存在呢?特性是否能与可感觉体分开呢?有没有一种不可感觉的存在物(迹近虚无)能产生特性呢?是不是有一种可知而不可感的存在物呢?
  无名书第一部——《野兽.野兽.野兽》  假如鬼代表一种不可知不可感的存在物,那么,四五千年来,人不仅与鬼为邻,并且也成天到晚和鬼打交道、办交涉。人活在鬼所划定的圈子里,走在鬼所铺砌的轨道上,吃鬼所造出来的一切,穿鬼所编织的一切,谈鬼所拟定的题目。从每一粒沙子到风雨太阳、无处不蕴藏鬼。鬼支配了一切,但人却从不感到!  鬼虽然是一种抽象存在,虚无玄渺,不可捉摸,但对人究竟还算是一种较有形象较可想象的荒唐存在。宇宙中真正抽象存在,不像鬼荒唐无稽,却比鬼还要虚无玄渺,抽象无形,不可想象。这种大抽象大虚无勉强要描画,可以说是一片最漫无涯涘、最迷茫流动、却又毫无具体个别痕迹的海,或者说:一片海洋式的没有强烈明暗的苍茫。就在这样苍茫的无边幻海上,偶然出现一条桥的形象——时间。在时间浮桥上,有时偶然也出现一点蠕动体,但不久一阵狂风冲过,桥毁物灭,所有蠕动生命全给海浪卷没。这些生命,毫无声色的灭亡了。在不知道多少万万次的搭桥中,有一次,这浮桥搭得稍稍久一点,并且,桥上蠕动的生命也现得异样点,他们凭桥栏看朦胧海景,观赏得特别长久。观看时,他们有一个和过去其他蠕动生命不同的特征是:他们看着看着,会嚎啕痛哭、会轻轻流泪、会幽幽啜泣、会大笑、苦笑、微笑。除了哭、笑,他们也会在桥上吵闹、打架、杀戮、拥抱、互吻。他们把历次哭笑、吵打、杀戮和抱吻,用一种符号记录下来,此之谓“历史”。这历史的第一页第一个字是“人……”。就这样,他们就 在哭笑、杀戮和抱吻中,渐渐忘记桥下大海,以及海上曾卷刮过无数万万万次的暴风。  于是,一种叫做“人”的动物,站在时间浮桥上看朦胧海景 ,终于产生一点想象而抒情的“海景记”之类。在“海景记”上,他们常常有这样的错觉和错误记载,说:“在时间大海上,历史搭着浮桥,人站在桥上看朦胧海景,……”  三  一千九百二十年,初夏左右,在 N 大城的 S 师范学校,发生一则类似石子投湖的小小事件:一个学生,在该校和它的附小前后读过十二年,临毕业前一月,突然失踪了。  在目前这个时代,当代英雄们为了满足狩猎欲,已惯于用不动声色的冷静态度,拿千千万万人头当足球来踢,相形之下,一个平凡学生的平凡失踪,自然够不上说是一种“事件”,但二十多年前,在少数师范学生的幼稚心灵里,平日,一直背惯了“文凭为学生第二生命”之类的格言,对于一个读过十二年的同学临届毕业而忽然离校,多多少少,总不免产生一点小小惊讶。一个美洲阿拉斯加的掘金者,化费十年,才发现一座金矿,正当发掘,又陡然无故抛弃,在他同伴心里,也会引起同样惊讶的。  这个失踪者叫印蒂,平素品学兼优,沉重稳健,很博师长和同学的好感。他的失踪,显然不是因为神经病、疯狂、堕落,或犯罪。也不可能是被绑架。他家道虽然丰裕,但也还不够被绑的资格。他走了,悄悄走了,事先未向任何师长和同学打招呼,事后也未留下一封解释信。好在此学校素来不太严格,学生来踪去迹,当局从不负责任。家长把子弟送来,似乎也从不要求后者严格负责。印蒂失踪后,他的家长也没有再来深究,训导主任认为是一种退学经家庭默认的,因而也懒得再往下追查。就这样,像大森林中偶落一片树叶,这个年轻学生被一阵神秘风轻轻卷走了,无一点痕迹。他的同班,大部分正忙着准备毕业考试,并不太注意此事。少数和他要好的同学,最初几天,不断谈论他,怀着无限好奇,惋惜,但日子一久,他在他们记忆中的脸轮廓,也就渐淡下去,由模糊而消灭了。这以后,他们偶然提起他,像提及一种太古时代羊齿植物如苏铁羊齿之类,觉得异常辽远和迷茫。  在这一小小“事件”传布前三天,一个雨天黄昏 ,“事件”主角正坐在房内,独自收拾行李。  这年轻人年约十八九岁,闪射着一双深邃而强烈的大眼睛,兼具鹰隼和白鹤的情态,淡淡的潇洒中蕴藏着沉猛的感情,深思而又富于相当冲动性。他有一副傲岸而端正的鼻梁,一张严肃而常紧闭的嘴,二者为他常曝晒在阳光中的淡褐面颊添加不少威仪,而掩盖了他的零乱短发所产生的散漫。他身材较常人稍高,生得一副宽肩膀,发达而饱满的胸膛,肌肉结实而紧凑,一望即知是一个勤于运动的人。他给人第一眼的印象是平实稳健,但如向里层深钻,会透过平实稳健,感到一股磁力,一种野兽式的原始粗犷。好像许多琴放置一起,你凑耳听,在无声的静止中,将会听出,其中一只竟发出有点异样的颤音,被一片神秘微风吹起来的。一双老于湖海的眼睛能立刻认出:这不仅是琴,还是一块高热度的熔铜,它原有的型态没有了,此刻一面受炉火烧炼,一面在找各种模子,试着想浇铸出一个型态,但一时却找不到固定模样,因此,这一大堆灼热的液体正在流动、挣扎、冲滚——表面看来,却又是冷冷静静的一片,仿佛一点热气都没有。  他的行李很简单,只有两件:一个黄油布行李卷,一只黑牛皮箱。他所带的只是一点必不可少的衣服和用具,此外都送回家里。他抛弃过去心爱的一些物品维娜斯石膏浮雕、无锡泥菩萨、珂罗版的文艺复兴宗教画、华山风景照片、英国法兰绒马裤、绣花拖鞋,——旧日许多习惯与精神担负,似乎随着也被“抛弃”一边。他这一次的出走,其实也是一种“抛弃”,他现在正开始一种“抛弃”的年龄。  收拾停当,看看腕表,他决定再停留三十分钟,对这个相伴两年的朋友:“他的房间”,作一次最后瞭望。  他家离校不很近。中学开始,他是寄宿生。但三四年寄宿生涯后,他渴望单独的房间。在宿舍生活中,他觉得“自己”有点像公共俱乐部的乒乓球,谁都可以走过来,随便搓揉抓弄一番,且任意拍打。只有一个单间,才能避免乒乓球的命运。前年起,他毅然就学校附近独租了一间小房子。  他睇望着,渐渐的,无限深情由心底涌起。他不禁喃喃自语:“今晚,这房间为什么这样富有魅力?”  一点不错,两年来,这个简单小房舍,第一次逗他产生一种不简单的激动。  印蒂联想起另外一件往事。几年前,一位落魄亲戚寄居他家,客人染有许多恶癖,他的态度一向冷淡。可是,某天下午,当他辞行,说要到辽远西康去工作,此后怕永不能回来了,印蒂却以一双深情的眼睛,注视他好几十秒钟。  他默望着,想着,不知何时起,黄昏逸去,明暗交织的暮色画布上,涂抹一层更厚重的颜色。黑暗渐渐剥蚀一切。他端坐着,一动不动,那片深沉情绪卷没他。他心里觉得乱哄哄的。  一阵脚步声轻盈的摇过来。一朵金红火焰猛然打着闪,浮凸于他面前。他整个人被暴露在金红光色里。他又看见那张鹅蛋脸。那双天真又霸道又迷魅的黑眼睛,在用一种半成熟意味的神气凝视他,咀味他。——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高高女孩子婷立门口,穿一袭镶绿边的豆紫色旗袍,手里擎着一支白烛。  “ 印先生,您当真要走吗?”  “ 是的,我马上就离开这里。”他无可奈何的答着,微微有点激动。  她低头摸弄绿色衣裥,沉下声音,天真的问:  “为什么要走呢?”  答语有点支吾:“并不为什么。”过了一会:“我想暂时离开这里一些时候。”  “还回来吗?” 声音更低了。  “不一定。……”  一阵感情涌起来。他再说不下去了。烛光毕竟来了,她也出现了,这三十分钟时间总算获得答案,她应该释然了。为了掩护自己的玄秘心态,他突然鼓勇气站起来,又谦虚又决断的道:  “谢谢你的烛光。我想我应该出去雇车子了。”  女孩子不再说什么,退后一步,斜倚房门,用一种神秘的眼色斜瞄着那捆好的行李。  他默默从她身边走过去,打开后门,走到街上。  七分钟后,当两个洋车夫走进来时,她仍斜靠房门,但手里的烛光却有点抖颤。她望着车夫把行李与箱子搬出去,望着印蒂戴起那顶棕色便帽,望着他第二次从身边走过,望着他停在门边。  “ 郭小姐,再见,希望你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忘记,我们曾经做过好邻居。”  “再见……再见…… ”声音很低微。   烛光抖得更厉害了。  他不敢再瞧她。一种巨大力量逼他想尽快离开。力量的源泉之一,就是她那双有点模糊潮湿的眼睛。  咬咬牙齿,他突然转过身子,投入夜雨中。  不久,隐隐的,他听见一阵关门声。他喘了口气:所有属于这个房间的一切插曲,和这个女孩子的回忆,以及他整个黑暗的过去,似乎都被“关”到另一个世界。  三天后,印蒂的父亲,印修静先生,接到下面一封短信:  “父亲: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放弃六年来的学业,离开这座大城了。  “好几个月以来,我的精神就感到一种神秘威胁。它日益滋长 ,使我无法再继续目前生活。长久考虑后,我决定变换一种生活方式,离开这里,到另外地带去。  “我所感受的威胁是什么?我无法详细描画。我所能说的是:我现在的精神状态非常严重。我整个灵魂只有一个要求:‘必须去找,找,找!走遍地角天涯去找!——找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是什么?我不清楚。正因不知道,我才必须去找。我只盲目的感觉,这是生命中最可贵的‘东西’,甚至比生命本身还重要的‘东西’。  “父亲,请原谅我的盲目,必要时,请代向学校解释,并请安慰母亲。  “ 入世以来,这是我第一个‘旅’,一个仓皇的‘旅’。经过这个仓皇的‘旅’,我希望有一个平静而圆全的‘归来’。”
  无名书第一部——《野兽.野兽.野兽》  第一章  一  大昏眩歪扭一切。  大雷雨狂啸着,怒嚎着,飘舞着,奔突着,野兽般从天上俯冲扑下,从地底汹然勃发,从东西南北剽悍旋涌,从四面八方漭沆激射,魈魅似的,魔魇似的,凶狞而阴险,蛮犷而跋扈。它吼着,号着,滚着,仿佛要撕碎整个宇宙,要毁灭全部地球。闪电邪恶的飞走如狂,银的光,白的光,蜡像的光,僵尸的光,大瀑布般地喷吐着,鲸鱼般地喷吐着,飞箭形的、联珠形的、穹幕形的、球形的、虎豹条纹形的,花花色色,倏亮倏灭,蛊诱眩惑,威凌恫吓。像平地涌起几十丈海啸,飙雷轰然崩炸,暴怒的咆哮,交织着大气疏密纵波,缠裹着死腾腾的苍白电光,愤愤然擂击山谷和云层,霹雳爆塌声猛烈摇撼大地、森林、原野、河流、城市,……  暴风枭吼着,疯嗥着,狂人似地扑斗雷雨,谋杀式的凶闯它、撞打它。叛逆它的凌虐与谋杀,雨柱子像千万条灰色巨蟒,倏然扭舞,黑淹淹的疾滚,斜斜曲曲的雷奔且厮杀,姿态熛怒,形势雄险;它撕咬风的巨臂,吞噬风的胸膛,殴击风的整个彪体,古罗马斗兽似地,与它缠扭成一片。吼风吼雨,喧豸不已、拧扯不已、格斗不已,充满了凶焰,充满了毒液,穿插着妖娆的电鳗,伴奏着冬冬冬冬的雷战鼓。风暴雨暴,雷暴电暴,吼声浩浩滔天,光色鬼魅蛮艳。全宇宙情调被渲染得像维苏威火山岩与环形山的模型摄影,阴惨而狰野。所有存在像麻疯样狞丑, 幽灵样恐怖,瘟疫样到处传染恐怖。可怖的大毁灭色彩渗透云霄,漫透黑夜,浸透山岳、江海、街市、村庄、道路、石块。……  飑线雷雨无休止怒声嗃嗷,狰然狂驰,仿佛一头锁锢在荒漠里的彪巨海怪,它冲出西部囚笼,向东部海洋冲去。所有它被囚锢的愤怒,都凝成风雷雨电,形成风的吼声,雷的喊声雨的嗥声。它们狂啸着:“冲啊!冲啊!冲往海洋!冲往海洋!我要海洋!我要拥抱海洋!我要回到海洋!……” 它们狂潮样在这副热带大陆上冲着、驰着、骋着,砸死所有和谐的气流气团,捣翻一切透光的高积云与卷层云,强力电化高空构造,专横的压榨全部大气层直线运动量,强热膨大气体叫它爆炸,整个空间立刻陷入天旋地转,一片革命混乱,疯狂与仇恨嬲挟一切。天穹如天文望远镜所捕捉的月球断面,惨厉而嘶丑,又似倒挂一汪无边黑夜戈壁沙漠,死的沙漠,靉霴的沙漠。这死黑沙漠上,滚动阴惨惨白森森电浪,像大海逆流在横汇倒注,湍射泽泻,又若琥珀色野兽群,在奔逐、劫掠,……  风绞雨。雨杀风。风雨拧雷电。雷电撕天穹。一切全漩涡成一片,绞杀了和平,海蚀了理性,似有意要把这大城抛入暴风雨的烈焰,像投一块木柴。在大城所有空间,雨无极无限的飞转跳掷,大簇大簇的、大根大根的,像那谋弑邓肯王的马克白大将眼里疯驰的大森林,千千万万棵树在旋舞、輵奔,又如一场残酷的地毯式大轰炸,密密札札滴水无缝的轰击大地层。霶霈的雨。阿哗的雨。疯嚎的雨。野蛮的雨。酒神 Bacchu 式的狂醉的雨!雨!雨!雨!雨!这是狂雨之夜!狂风之夜!狂雷之夜!狂电之夜!魔鬼的狂夜!歇斯底里的狂夜!狂夜!狂夜! 狂夜!狂夜!……  印蒂蓬散头发,兀立窗前,凝望窗外雷雨。窗子早被他敞开,回廊外的狂风不断冲卷进来,向他攻打,挟着细碎的雨点子。在大风绞扭中,他长长头发缠颤得像一条条蛇,两颊不断被风掴击 ,脸庞沾满碎雨滴,但他并不理一理,或抹一抹。他整个人似在高高游泳跳台上作一吹花式跳水,笔直投入大雷雨的深沉漩涡中,灵魂也跟着深深沉下去,沉醉而有点麻痹。好像疯人拥抱火焰,他全部思想紧紧拥抱这片大雷雨。后者不仅在他身外旋滚,也在他血液里翻滚。他的每一个呼吸似已变成雷雨的中心旋律。他把它当做一个热烈而艳丽的妇人,注意咀嚼她的颜色与声音,尽情玩味她的肉体与心灵,冷静得如一根石柱子,残忍得像山蝎子。——这大雷雨具有一副灿烂雄壮的肉体。比肉体更诱惑的,是她那喷火山似的灵魂。  一切声音似乎都死了,只有两个字活蹦活跳的狂吼着:“生命!”窗外,成千成万,从黑暗天空冲扑下来的,仿佛不是暴风雨,而是成千成万有思想有骨血的生命。是生命在喊,在蹦,在跳。是生命在愤怒,在爆炸,在冲击!是生命在呼号,在狂驰 ,在急舞!……。全部大雷雨只是这两字的注解,正像全部圣经是它们的注解。  “五年了。我又回到这里,我的家,我的巢。……五年了,又还是这样的风暴和雷雨。……” 他喃喃着,声音很低微,几乎连自己也听不见。  他沉思,回忆,搜索。一点也不错,五年前,正是上面那两个字,雷雨似的向他呼喊,把他引诱出学校、家庭、朋友群,投入一个陌生地域。不同是,当日受诱时,并未看清它的脸孔,只是听它的神秘召唤,仿佛野兽听到同类召喊。他那时唯一的欲念是:“冲出黑暗洞窟!投到旷野喊声里!”他当真这样做了,毫无理由的告别了“过去”,叛逆本然环境,把自己抛入新的急流里,从不考虑,它究竟会把它带到哪里?经过五年来的急流泅泳,此刻他终算认清当初的“召唤体”。他不再是盲目野兽,而变成一个有理性的动物。顺着理性的指示,他发现那“召唤体”不再是一团混乱与黑暗,而是一种有组织有光亮的实在。这“实在”此刻就在远远南方。在南方,有大海洋急流在等他。他必须从五年来小河流里跳进那大海洋急流中。在那片大流中,“生命”正像窗外雷雨样表现着,呼喊着,他无法抵抗呼喊和召唤——他整个人似乎就是专为被召唤而存在的。  其实,这一类召唤,并非自他开始。几千年来,早已有千万人接受过它。  一千九百年前,在黄滚滚的约旦河畔,在粗犷的山岩下,在带有死海咸味的大风里,一个以色列先知听到苍天声音,听到“召唤”,挟着无穷恐怖,逃奔到荒漠里。在风雨与孤独中,在日夜苦行与禁食中,在与心灵的撒旦的搏斗中,他披头散发,愤愤惶惶,探寻这一召唤,形容像骷髅般嶙峋癯瘦,颜色似死尸苍白。经过非人的大饥饿大寂寞与大憔悴后,这拿撒勒木匠,终于在旷野捕住这一“召唤”,拥抱了生命与真理。——这是耶稣的悲壮幕景。更远一点,一个深沉午夜,那印度王子听到召唤,在大黑暗中看见大火光,在大欢笑中听见大哭泣,在大豪华筵席上看见大死亡,在大绮丽歌舞中看见大地狱,他遭魔似地如醉如狂,骑白马逃出宫门。从此以后,他既破败又褴褛,伤兽似的,披发赤脚,匍匐颠踬于尼连禅河侧,日夜追求这一“召唤”。他茕独、他苦行、他挣扎、他坚忍。有时,他不惜日食一麻一米,甚至七天吃一麻一米,在大痛苦里得到大沉醉。经过一千九百多天的苦行,他终于在毕波罗树下寻到这一“召唤”,悟得生命无上智慧。——这是释迦的血泪幕景。……这些巨大灵魂的辉煌经历,从来就没有欺骗过他。它们像江河海洋,浩浩滔滔辂滚于宇宙间,也滚转于他感情深处 ,给他毫不撒谎的鼓舞与同情。他目前所追踪的路线,一千多年前,那些大师早画好了。  “五年了,依旧是召唤。依旧是雷雨。召唤与雷雨。生命终究是怎样一种伟大存在。恐怖!迷人!惊奇!神圣!——一切正像窗外的风、雷、雨、电,……啊,生命!生命!”  他这样想着,眼睛不禁微微流出感激的泪水。渐渐的,他忘记自己,忘记过去,忘记一切,整个人沉入雷雨声里。  不知有多久了,忽然,一个音籁在他身边响起来。他听见老仆么虎的声音。  “少爷,老爷请你过去说话。”  他含糊的应着,眼睛仍凝望窗外大雷雨。  二  印蒂回家好几天了。这几天,像一只古旧然而舒服的大沙发 ,家轻松的搂抱住他,叫他享受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一些与他五年来生活一直隔绝的东西。这点“东西”,五年来,他本打算摆脱得一干二净,但真到与它们接触了,依然感到安慰,愉快。“没有办法,这实在是人的根性弱点;但也正是这种弱点,才诱惑人活下去。”他想。  他这次回来,只打算消磨一个极短时间,不久就启程赴南边去。从辽远北地到遥远的南国,家正是一个枢纽点,他顺便归省阔别五年的双亲。他把自己譬喻做一艘海船,正由一场小风暴往大风暴驶去。当它才离开小风暴后,不妨暂在港湾休息一会,然后再冲出去。家正是他的港湾,他得暂时硫泊,有意无意的、消受它的和平与安静。怀着这点秘密,返家后几天,和父母说话时 ,他一直不愿提及四五年来的漂泊情形,以及目前自己内心的真实情绪。他很明白,他最不能忍受的是虚伪。要不,就只字不提,要提,就得连根带抵,和盘托出一切。可是,他更明白,几年来的经历,与目前真实情绪,都与“家”的情调不和谐。如果他真是毫不掩饰的滔滔流泻出来,他四周的安谧气氛就会弥漫火药味。他不愿如此。更不愿与父母有所争辩。他非常了解父亲的一贯思想,他绝不能对这种思想举手,但同时,为了对长辈的尊敬也不愿伤害它。  今晚,这大雷雨之夜,不知由于什么感触,父亲突然怀着最大的固执,最深的好奇,要他谈谈这几年情形。
  无名书第一部——《野兽.野兽.野兽》  “蒂,我早就想问你了,但你一直不愿说,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今晚,无论如何,你得和我谈谈。你可以毫不顾忌的说出一切。即使你的意见我不同意,我也不会责备你。我所最不明白的是:当初你为什么一定要出走?即使你有什么新计划,毕业以后,难道不能实现吗?——试想想,你在学校熬了快六年,仅仅只有一个月就毕业了。”  印蒂望望父亲严肃的脸,沉思一下,慢慢道:  “当初我为什么出走?这里并没有什么理由,只是一点必要 ,也可说是一点盲动。  “在这个盲动爆发以前,我一直像机械似生活着。我也有欲望,有反应,有不满,但一切只是类似齿轮与链条的动作;它们自己并不是主体。于是,那样一天突然来了,我突然发觉,过去所有生活,全无自我意识。我只是环境牵线下的一具十足木偶。从今天起,那沉睡在黑暗心灵中的‘我’,第一次睁开眼睛,从漫长噩梦中醒来。这个‘我’第一次决定开始要做它的躯壳的主人,而把原先所有各式各样的主人赶走。一点不错,这以前,我有许多主人。这以后,他们只凝成一个主人:‘我’!  “‘我’醒来了,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外界的黑暗和丑恶,正像一个第一次能运用视觉的婴儿。对于它柔嫩的生命,这黑暗和丑恶实在是一种粗糙的压迫。因此,他便大声催促我:‘你得逃走,赶快逃走。逃出这黑暗与丑恶的包围。’我听从它的声音,毅然出走了。”  “你当时所看见的黑暗与丑恶是什么呢?” 父亲问。   印蒂略略踌躇一会,镇定的道:  “第一个黑暗和丑恶就是学校。我发觉它只是一种枷锁,除给我不必要的沉重与囚锢外,再没有别的意义。在枷锁阴影下,我必得变成一具器械,专为适应每天那些铃声、钟声、升旗、早操而反应的器械。那些起床铃、上课铃、自修铃、熄灯铃,那些布告、守则、训话、条规,像兽笼的一些栅栏,锁禁我那头心灵的兽。我必得在这些栅栏的冷酷阴影下,过一种单细胞式的纯粹‘反应’生活。我不知道这些铁栏杆有什么意义。我更不知道我为什么非在这些铁栅栏里作‘反应’表演不可。教师们的面孔,大都像从坟墓里发掘出来的汉砖秦瓦,又古又严又冷,他们似乎不是教师,而是注射牛痘苗或打盐水针的医生,唯一的吩咐是:‘把臂膀伸出来,不要动,不要响!’训育主任与训育员们都像监狱石墙,又高又冷又凶,在这个万事万物都准许理解的世界上,他们仿佛是唯一不许理解的存在。……我的心渴求一点火、热、亮,但我四周却是北极冰山,以及那片漫漫黑夜。我的心需要自由,但所得的却是捆绑及绳索。……此外,在社会里,我觉得一切社会活动只是假面跳舞会,人所见只是面具,所摸到的是面具,所获得的是面具,所要求的,也是面具。在社会中,和学校一样,也有一种起床铃、上课铃、自修铃、熄灯铃;也有布告、守则、训话、条规;人们同样也得作单细胞式的‘反应’表演。不同是,这种表演要复杂得多,也深刻得多。人们既以面具为生活中心,‘真实’与‘诚意’这类名词,必然只剩下一个面具,再没有血肉。于是,我不得不发觉,自己是生活在僵尸性的面具丛中,没有了解,没有同情,没有援助。人类千万年进化的结果,先由原始动物进化为人,再由人进化成面具人,后者相当于尼采的超人,是文化黄金时代的最高表现。这是一个伟大的面具时代。可是,我不能 忍受这一切,我只有逃走。”  “你当时出走,仅仅因为这一点抽象原因?另外是不是还受到一点实际刺激呢?”父亲有点怀疑的问。  印蒂微笑道:  “另外的实际刺激有一点点,但并非促成我远走的主因。那时,我对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发生好感,但我无法表现自己情感。她虽然早熟,和我很要好,却不可能全部了解我的情感。而当时环境也不许可我们制造恋爱事件。”  “对一个十六七岁女孩子用感情,有点像在水门汀上栽花。”父亲微微苦笑。  “是的,这是水门汀上栽花。但我当时既不埋怨水门汀,也不埋怨花,也不埋怨自己,却埋怨四周的环境和人。好像她们和他们负有叫水门汀开花的责任。这时我开始读马克思。这个犹太大胡子告诉我,在某种泥土上,开某种花;假如人希望开别种花,必须先改造泥土。这个道理启示我:假如社会环境彻底改造了,也有那么一个时代,水门汀上会开花。……我梦想着北方,我认为北方是新时代的苗圃。”  “到北方以后,你的黑暗感和丑恶感有没有冲淡呢?”  “这冲淡只是一个短时期的事。稍久以后,我开始多少有点感觉,具有类似人这种两脚动物的地方,厕所气味或许是免不了的;而凡有太阳的地方,黑夜或许是免不了的。我说‘或许’,而不说‘必然’;因为,对于这类事的分析,我目前只能站在‘或许’阶段;从‘或许’到‘必然’,这当中还有一段长路要走。或许,根本就不能达到‘必然’,也难说。”  “你在北方做些什么呢?” 父亲开始提起他最关怀的事。他最大的兴趣似乎集中在这上面。  “为了生活,什么都做。……”印蒂停了一下,竭力搜索记忆,渐渐的他沉入“过去”阴影里。  “在生活里,我那时所拜的老师,是斯宾诺莎,我只赚最低生活所必需的钱。我拿我的生命一小部分去兑换这点实物,而拿大部分去兑换一些远较抽象的东西。不同的是:斯宾诺莎是一条蜷伏在洞窟里的蛇,我却常在洞外游荡。  “我做过新闻记者,当过家庭教师,作过文书、校对、店员;到良乡贩过栗子,到德州贩过西瓜,……当每一种工作只需要我小部分生命时,就拾起来;需要我大部分生命时,就扔掉。我愿意拜生活做老师,但我更崇拜书本子。  “那时我买不起书,大部分时间消磨在图书馆里,我把它当做我唯一的灵魂的巢。有的新书,图书馆没有,我便租了看。有几次,在一个小书店里,我从早上七点坐到晚上八点,没有吃一点东西,出门时,伙计们眼睛瞪得比核桃还大。在北平住了五年,我没有逛过西山,没有玩过颐和园、万寿山,没有到过三大殿、什刹海、天坛、万牲园、北海,我整个人严肃得像块岩石。”  他一面说,一面沉思。因为,在这些谈话里,他不打算泄漏一个重要秘密,就是:从他流浪生活的第三年开始,他已接触共产党的外围组织,和党组织,并为它们做了些工作。  “刚才你不是说过,在北方,你也呼吸到黑暗和丑恶,你怎么能忍受呢?”  “黑暗和丑陋再不能伤害我的感情,因为,后者已经有了城堡,这就是:生活目的。”  “什么是你的生活目的?”  “探究生命,找寻生命。——这个思想,在我出走时就已有了轮廓。我觉得我一直生活在生命的黑暗中,我必须找寻它的不黑暗的一面,探寻它的最高的谜!……”  “你以为你现在已找到了么?”  “我找到了。”  “找到什么?”  “信仰。对生命的信仰。”  “什么是你的生命信仰?”  “这信仰是:生命只是一种改造。改造这个人类。改造这个世界。改造这个国家。改造这个社会。改造。不断的改造。永久的改造。世界需要改造。中国需要改造。时代需要改造。”  “那么,你是一个现状反对派了?——”  说到这里,父亲暂时顿了顿。谈话以来,他一直发问,听取印蒂解答,极少插入自己意见。但是,此刻,他觉得有发表意见的必要了。他微微讽刺的抬起眼睛,望望儿子,极扼要而坚决的道:  “我看这个世界就很好,不需要什么改造了。人类本来活得很自在,你这一点‘改造’,或许倒给他们添了麻烦。” 他微微笑起来;“二十几岁的人,都把国家、社会当皮球,以为可以随自己意思去捏,去踢,事实上,这是一个错误的幻想,不久就会像气泡一样破灭。你这点’生命信仰’实在有问题。它如果发展下去,除了把你变成一个激烈的革命者以外,不会有别的收获。一个激烈革命者对于生命,不一定真有正确的了解和判断。”  父亲的话,像一柄铜锤,在它击打下,印蒂内心的钟声终于轰鸣,他勉强忍耐着道:  “爸,我不愿和您辩。但是,您刚才容许我自由说出一切,不责备我,那么,我现在当然可以自由说出我的信仰。不管您会怎样严厉的批评我,但信仰总是信仰。”  “说说你的改造理想吧!” 父亲考问似地望着儿子,开始点起一斗淡巴菰,安静的吸起来。烟纹在他四周缭绕。  印蒂用一种庄严的语调,激动的道:  “改造理想么?非常简单。也可说,我的信仰很简单。”停了停,开始滔滔的大声道:“ 在这个时代的幕景上,一切颜色都很暗淡,只有一种颜色鲜明,它叫做‘血腥’,我们眼所见的,都是血腥的图画;耳所听的,都是血腥的声音。到处全是血腥!血腥!血腥!血腥!……目前的统治阶层,除了荒淫、腐败与无耻外,再没有别的政绩。千千万万人,除了拿自己的痛苦和血汗、奉给统治者作荒淫腐败无耻的资本以外,再没有别的出路,血在静夜里流。泪在欢呼的酒杯里涌起来。骷髅在华筵上跳舞。爱人的被人杀。杀人的被人爱。没有希望。没有光明。没有是非!……这样的现状。我们还不应该改造吗?那些吸人血的制度,不该连根拔掉吗?那些不准人民发声的獠怪们,不该送上绞刑台吗?……”  父亲听了,微微笑道:“蒂,你现在倒变成一个激烈的革命家了。”  对父亲的讽刺态度。印蒂有点不耐。他不再说下去,快快的走到窗边,重新让自己沉浸于粗犷的雷雨声中。  渐渐的,他原谅父亲了,因为,后者并不知道他内心深藏一个极大秘密。也正由于这个秘密,和五年前相比,他是判若两人了。不久,他听见母亲的唤声,是催他去早点睡觉的。她怕他这几天旅途辛苦,累坏身子。
  无名书第一部——《野兽.野兽.野兽》  三  印修静先生早期留日,与许多同学一样,当海船才带他回国时,他发愿改造这个又旧又烂的国家。可是,日长月久,他渐感自己许愿是多余的。没有他和许多同学的伟大心愿,人民依旧活得蛮好。几千年来,社会一直沿古老轨道旋转,早已习惯它的老旧,想改旧换新,正应着一句俗语:“八十岁学吹鼓手,老悖时了!”  在一些潮湿而拥挤的小街上,有一些小茶馆。馆门前是污水沟,门后是垃圾堆。馆内到处是破败的蛛网,煤烟的污渍,邋遢的油垢,空气里充满了又酸又臭的霉味,整个茶馆好像刚从粪缸里捞起来;外面沸腾的小街上,人像西瓜皮上苍蝇,黑压压的蠕动着、嚷叫着,从远处不时卷来一阵阵尘沙,灰滔滔的缠裹着人头人脚。可是,就在这种龌龊的茶馆内,依旧麇聚各式各样的客人。他们有说有笑喝那微微发酸的茶 ,品鉴门后的垃圾堆,门前的污水沟,以及那些发散鱼腥气的行人。有些茶客简直从早坐到晚,一直守着那碗多少笼罩尘沙粪臭味的茶,仿佛掌玺官守一份传国玉玺一样。印修静先生每从这一类茶馆经过,便说不出的郁闷。他知道,这幅小茶馆风景线,像周鼎汉碑一样,属于名贵国粹之类,至少也有一千年的历史了。尽管在海洋那一边,有人忙着计划向向月球和火星上飞,在海洋这一边,不少人依旧拿大部分时间守着那碗并不香醇的茶。 “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蝮虻,也不是毒瓦斯,而是习惯。非洲蛮人从
惯用两片圆木片支撑上下唇,并特别敲掉前齿去容纳它们,长大以后,每个人的嘴唇撑得像鸭嘴一样,又长又圆,认为这是一种美。你假如告诉他们,这样做最丑恶、他们把你当不共戴天的死仇。”他也同时联想到:这个国家和社会也许正像这爿小茶馆,虽然有少数人提议填平臭水沟,搬走垃圾堆,把潮湿的小街翻修一下——但这微弱的声音挡不住庞大的愤怒而讽刺的吆喝声。“也难怪,一个古怪病人害了一千多年病,怎能把所有希望放在一两种特效针药上呢?” 他想着,不禁苦笑了。  一种血液的急流,也就这样渐渐变成静流,流得很慢很慢,……  与同学们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像他们一样,去参加坐小茶馆,或客串狗抢骨头一类的喜剧,他只本分的在一个专科学校教书。他学的是生物,不仅藉以糊口,也可用来应付若干现实阴影。  印修静先生内心的孤独,渗透他的脸孔。从他脸上每条皱纹里,都透露出一种无比的坚忍与孤独,仿佛是石器时代的人,命定要在野兽毒蛇的重围中挣扎。他面目清癯,皮肤淡黄,两眼阴郁沉思,惯爱怔怔下垂,好像一种长期生在没有太阳地带的植物。他的嘴唇厚而严谨,唇角那两撇曲线纹,带讽刺苦味,泄露他的敏锐的智慧。他整个脸轮廓,只有达到颊下三柳长髯时,才稍稍显得明朗点,它们使他的脸型飘洒而冲谦。他身材瘦长,动作沉静,仪态温逊。假如他穿一件黑色长袍,即使不加其他装扮,人也容易联想起一个古代云游道士。他的生活,其实也和道士差不多。他很少社交,除了教书,几乎就没有别的活动。他唯一的兴趣是搜集标本,——分类整理,珍藏起来。另外,他还爱饲养猫狗以及家禽。认为,一个家庭没有这些,就不免空虚,甚至缺少人间味。  和儿子谈话的第三日下午,天气清朗,一切像菱花镜,印修静先生蹲在院子里喂小鸡。他怀着儿童的天真心理,不断撒谷粒,目赏小禽们争啄。这些雏鸡羽毛未丰,色彩暗淡,又干又瘪又瘦,都好像整日吐血的第三期肺结核患者。然而,就在这些稚弱躯体里,却跳蹦着马达式的活泼生命。它们跑着、跳着、吃着、噪着,争先恐后抢食谷粒,好像一些猎狗抢着撕扯一只兔子。凝望它们争食的凶辣神气,一个最和平的人也会激动起来。他不断撒谷,雏鸡们便围着他团团转,一面啄,一面昂起短脖子,喊喊喳喳,对他吵闹。久而久之,渐渐的,雏鸡们目眩耳迷,把这瘦长的人与谷粒混成一体,以为他就是谷粒,谷粒就是他,因此,地上谷粒啄完 ,它们就围攻他的鞋、袜、裤子。啄了一通,效果毫无,它们才半信半疑叫噪着,知难而退。他旁观小鸡们的愚騃和负义,不禁微笑了,仿佛看见婴儿在啃铅笔或橡皮。 “对于小鸡们,整个世界只有一个意义,啄食。”他这样想时,突然发现一只小昆虫在地上蹦跳,还没有跳多久,一群小鸡们就围攻。看样子,它似乎已陷入重围,不易逃出。他决定拯救它,便向前移动两步,敏捷的捉住 它。他才一挥动手臂,雏鸡们都被骇跑了。  他开始观察这只小昆虫。它与蟋蟀差不多大,背部微褐,腹部淡白,翅显浅绿色。他端详着,沉思着,想辨别它的名称和性质,一时却没有什么结论。  二十分钟后,当印蒂到院落里散步时,印修静的沉思已有结果了。  “蒂!你来看一只有趣的昆虫。”他愉快的说,敏捷的站起来,两只手指轻捏那虫子。接着,他又吩咐儿子:“你先去拿一只玻璃罩子。”  印蒂去父亲书室里,取来一只透亮的玻璃罩。印修静先生把昆虫轻轻拍到罩内,在罩口覆好玻璃盖子,然后再把它倒翻过来,放在手掌心。那虫子原已几乎捏得半死,在罩内休息了一会,又蹦跳起来,且“齐齐齐”鸣叫着。  印修静先生凝望着那只昆虫,带着沉思意味,对印蒂道:  “这是一种有趣的昆虫:它叫瘠螽,属于鸣虫类。你听它刚才叫声:‘齐、齐、齐、齐,……’当一个牧马人追一只逃马时,也就这样喊着。所以,瘠螽又叫追马虫。”停了停;“你到看这昆虫小,性情可非常暴烈,它不仅能捕捉苍蝇,并且还能捉飞蝗。假如把两只瘠螽放在一起,它们立刻就会互相残食。”  说到这里,印修静先生把玻璃罩擎得更高点,送往印蒂眼前:“蒂,你注意它的眼睛。在所有复眼昆虫中,瘠螽的复眼最明显。你瞧。它的小眼现在是淡淡黄金色,只在中央有一个小小黑点,因为现在是白昼。等等,傍晚,这眼睛就变成茶色。夜里,就是黑色,像涂了漆。这实在是一种有趣现象。”  印修静先生一行说,一行微笑,一行沉思,仿佛从这小昆虫想起另外一些事情。  金铜色阳光熠煠在院落内,像一串串金刚石。残夏的余热。经过大雷雨的洗刷,洋溢一派未春初夏的缱绻与温柔。潮湿的香味从地上升起来,空气里依稀饱溢凉飒的水态。天空像大理石似的洁净,染色似的透蓝。整个世界似乎也裸露一明净的蓝色情调。夏蝉在槐树叶丛中慵慵鸣奏,流泻出一片沉醉的气息,……  印蒂眼望那只瘠螽,心里其实想另外的事。但为了不叫父亲扫兴,他只好随声附和道:  “唔,唔,是的,这虫子的眼睛实在有趣,有趣,……真有趣。”  天知道,他连瘠螽眼睛是方的圆的都未看清楚。占据他脑海的,只是另外一些事。他刚刚读完一本描绘十月革命的书,他现在的情绪与面前的小昆虫眼睛实在是南北极。  印修静先生似乎也感到儿子声调不自然。他带着点教训意味,肯定而坚决的道:  “蒂,你对昆虫学似乎不大感兴趣,其实,这是一种很有意义的学问。你以后应该对自然生态多注意一点,这对你是有好处的。”  父亲先前的许多话,印蒂都没有听清楚。这一次的说教,却使他从情绪的梦境中整个醒来。他沉思一下,微带激动道:  “爸,请千万原谅我直率,当千百万人大声喊着要面包时,当千百万人大声喊着要解脱身上镣铐时,你以为一个人应该对一只小虫子眼睛的变化感觉浓厚兴趣么?”  儿子的讽讪口吻,使印修静先生微感怫然,但他仍保持平静,带着一种对付天真孩童的无穷忍耐,微笑道:  “印蒂,你现在怎么也染上一种很时髦的习气,开口动不动就是‘千百万人’,就是‘人民’、‘面包’?——站在你身边的,是你父亲,不是听你演讲的街头群众。”  印蒂按捺着感情,温和而诚恳的道:  “爸,假如我说话莽撞,请原谅我吧!我没有想到‘时髦’不‘时髦’,这一切都是我心灵的声音,我从不想虚伪做作。”  印修静先生依旧微笑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灵声音’么?你满脑子满肚皮装了些什么东西,我都清清楚楚,像今天的天空云彩一样清楚。”他抬头瞥视天穹,接着又低头沉吟,慢慢道:“你以为我给你看这只小昆虫,纯粹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  “除了满足好奇心,还有什么意义吗?”印蒂有点诧异的望着父亲。  印修静先生连连摇头,凝视玻璃罩内的瘠螽:它还在蹦跳,不时“齐齐齐”振鸣。有好一晌,他才决心发挥他的大套意见。这种意见,他平常很少和人谈。但为了说服儿子,他只好打破历年来的“言戒”。这是他的座右铭之一:“尽可能不对人发表自己意见。意见从来就没有力量。人们,包括那些第一流的绝顶聪慧的天才,从不活在意见里,只活在迷信里。”  他的眼睛离开玻璃罩,转到辽阔的远方,怔怔看了一会,迷茫而肯定的道:  “人过去是生物,现在是生物,将来也是生物。是生物,就是自然的一部分。人只有在精密观察自然时,才能了解人在自然宇宙中的地位和发展。我给你看这只瘠螽的眼睛,你不能从它找到一点启示么?”  “我毫无启示。”印蒂微微抱歉的说,他已由激动转成平静:“您以为的‘启示’是什么呢?”
  无名书第一部——《野兽.野兽.野兽》  印修静先生严肃的静静道:  “人的思想意识,正像这瘠螽的眼睛一样。瘠螽的眼睛,随外来光线明暗而变化,人的思想意识,也随外在的内在的光线而变化。外在的是客观的物及其情调,内在的是主观心灵及其情调。你现在满脑子满心所装的,正是五年前你所厌恶的一些机械的‘反应’。你反应且适应这个时代的大情调和你自己的年龄小情调,正像瘠螽眼睛一样。你的思想颜色按期会规律的变迁。你此刻的思想,用不着我辩驳,将来会自动变色的。”  “变又算什么呢?一切总要变的。”  “是的,一切总要变,但不断变的结果,有一天,就会捕捉住一种比较不变的事物。你现在所抓住的,只是浮动的、变化的,你还不能突入那较深沉较不变较永恒的存在精素。假如你常常深沉的观察大自然,就能拥抱那较恒的真理和智慧。因此,你成该把你目前的心理状态,看作瘠螽眼睛的一种白昼的颜色,你将来还要产生黄昏的颜色,这以后还要有夜间的颜色。”  听了父亲的话,印蒂微有所悟,但他内心的热烈情感,目前还不容许他接受这些精微思想,因此他含含糊糊道:  “爸,我承认您的思想很微妙、很美丽,但是,我目前不欢喜想得太深、太难!……”  印修静先生不再说下去,他把玻璃罩置在地上。从身上取出烟袋和烟斗,他划了根火柴,轻松的抽着烟,喷吐出棉絮形的烟雾。他一边吸,一边向前慢慢走去,印蒂也身不由己的跟着他。他们散步于大槐树下。太阳光透过圆圆叶丛,把细碎的金色光点子抛洒在他们发上、肩上、身上。青色烟丝不断从印修静先生四周袅溢出来,又渐渐熔化在金铜色阳光里。他一壁吸烟,一壁沉思,似乎有点激动。几年来,他从未这样激动过。他一直像一只甲虫,静静爬行,静静生活,很少向别人发表内心的思想和情感。但今天,在儿子面前,他却第一次滔滔呈显自己心灵。他决心把这“呈显”,做得更彻底点。  在烟雾缭绕中,印修静先生一壁吸烟,一壁沉思道:  “人常常是一种很粗糙的动物,不大愿意使自己心灵透明一点。……有许多事,在我们看来,是相同的,其实差别极大。拿我们的头发说,任何一根头发,都可作为一个人的特别标志,正像手指上的螺纹一样。在全人类中,头发的构造,绝无两人相同。在显微镜下,发的粗细,外层鳞甲数量,内层中空管大小,以及发的表面形状等等,可以判定一个人头发的特征。现在,刑律家就利用这种头发科学破获罪案,一根头发可以造成极大的波澜。这个科学可以给我们一点教训,不要轻易用同一个观点,来看许多极复杂的事物。”  “照您的意见,一个人应该采用什么观点呢?”  “观点只是偶然的结晶。在各种不同的偶然中,有各种不同的结晶。”  “按照您这种真理,一个人不是没有固定的观点吗?”  “真正求真理的人,本不可只执着一点。观点也像瘠螽眼睛,常在变化中。”  “假如您所谓真理,是如此的话,那么,这个真理恐怕不是今天时代所需要的。”印蒂肯定而微微情绪化的说。  印修静先生忽然停住步子,从嘴里拔出深棕色烟斗,仰脸瞭望灿烂的天空云海,用烟斗轻松的指着这片灿烂存在道:  “在大自然的永恒运转中,你这个‘时代需要’算什么东西呢?希腊文化时代的‘时代需要’,印度阿育王时代的‘时代需要’,罗马帝国时代的‘时代需要’,十字军东征时‘时代需要’,法国大革命时的‘时代需要’,今天还能剩些什么呢?除了一座老旧的雅典城,一条静静的恒河,一些残缺的罗马废墟,一个千疮百孔的基督教,一些只能当作水陆道场装潢摆设的‘自由、平等、博爱’口号,此外还能剩些什么呢?……大自然估量生命,是以十万年百万年为单位,不是以一年十年为单位。在地球史前时代,每一个大冰期,总要死掉千千万万的人与兽。假如大自然高兴,它可以毁掉一个地球,两个地球,甚至十个百个地球。你这些芝麻大一点的‘时代需要’算什么呢?‘时代’也好,不‘时代’也好 ,‘需要’也好,不‘需要’也好,在大自然眼里,正像瘠螽眼里的变化一样渺小可怜。把所有人类历史上的革命火焰加起来?放在大自然的永恒神秘黑暗里,也抵不上一只萤火光那样亮,而迟早,这点萤火也要给黑暗吞没。我们的所有努力、挣扎,只不过为了或迟或早投入那永恒黑暗的毁灭里而已。  “你现在不了解我,但我却非常了解你。因为你思想上的瘠螽眼睛现在是金黄色,正受着太阳的强烈影响,我的却是漆黑色,因为是在夜里。但是,我也经历过白昼的金黄色,和黄昏的茶色。然而你却从不能了解茶色与黑色的滋味。可是,不管一切白昼太阳怎样亮,黄昏和黑夜总要到来的。……”  印修静先生不再说下去。他认为说到这里,已经很够了。他找了张小竹椅子,坐在槐树下面,敲掉烟灰,重新装上一斗烟,燃着了,安静的吸着。他默默喷吐大朵大朵的烟篆,默默望着描画于天空的云海,说不出的,眼色渐渐阴郁起来。  印蒂仍在槐树下散步,默思父亲刚才这段话,多少感到它的分量,也下意识的直觉:对付这段思想,他不能轻轻用几个字,一笔抹煞,就算了事。他必须找出更强项的智慧。但他一时却找不到,他只好望着槐树阴影发闷。可是,不久,这闷郁就过去了。他开始又想起那本描写十月革命的书。它是他目前必需面对的现实。他立刻走到房里,仿佛寻求唯一的倚靠和投宿处,带着旅人的不安情绪。  四  假如印修静先生的画像是生物学的、纯自然的,上面渲染复杂的草木虫鱼和流转星云,那么,印太太的画像就很简单,一帧纯粹女人的绘图。在这幅女人图像上,既没有前一张画上的一些哲学线条,也没有它的冷静水成岩石与标本,它所有的只是一卷人间风土、包影、情调。然而,也正因为是一幅纯女人肖像,它免不了有教堂的抒情气息或梵宇色素。她选择了教堂。唯一不同的是:她缺少教堂的深层阴影。阴沉教堂里,窗牖常严严扃闭,她的窗子却常常敞开。  印太太郑蕴如女士,出身世代书香门第,自幼呼吸由卷帙里溢出来的古典芳香与智慧。稍长,在一个教会女中读书,对那女性味的基督教发生迷恋,终于怀着无限勇气,跪下来受洗。毕业不久,她做了印修静先生的太太。这场婚姻,照她看来,至少是上帝赐予的一种恩惠。这位生物学教授虽然常年爱与一些活蝴蝶和死标本做朋友,但对于妻子,却有着无穷忍耐与温顺。他虽然不像她那样,常进教堂,但对基督教也有一份秘密的欣赏。这以后,印蒂来了。这孩子又女性、又扎实、又机灵、又倔强,仿佛照她想象的男性图画设计而成。一个好女人有好家庭、 好父母、好丈夫、好儿子,心里就不可能容纳任何阴影存在。因此,在她的画像上,既有教堂内流自黑暗的圣歌,也有教堂外的蓝天与阳光。  她身材中等,相貌清秀,脸孔白俊,嘴唇雅致,虽然四十开外,却毫不显苍老。她有一双禽鸟型的眸子,它们的朴实情味,使她的神态在诚恳与高洁中,流溢出植物似的幽静气氛。这派气氛正说明她灵魂中的植物色彩。她惯爱抬起眼睛,瞭望远方,似乎在找什么。这一“瞭望”习惯,自印蒂出远门后,更强化了。从儿子默默跑到北方起,五年来,她的生活似乎分成两橛。一橛是过去,一橛是现在。过去,她对生活有明亮的信仰,自己心灵也很饱满;现在,她觉得生活里有暗云,心灵里有了点漏洞,一只残酷的小虫子正开始在洞口爬来爬去。  对于这个世界,女人永远是一种浸润体。当珍珠晦暗失色时,只要养在蜂蜜里长久温润,就可以恢复鲜丽的光彩。当世界黯淡无光时,只要经女人柔情长久浸润,也可以恢复烨烨光华。在所有女人浸润里,母性是浸润的“膨胀系数”。在这类浸润下,人会像阳光下的海藻,沉醉于强烈暖流中,听任那温软的波浪冲过来卷过去。对于印蒂,他虽然远在风沙北地,依旧感到这一波浪的冲卷,远远来自南方的冲卷。尽管他屡次写信,半真半假的告诉她,他工作顺利,经济状况良好,她仍按季循节托人带东西给他。她记得:儿子最喜欢银灰色和米色,她带给他的绒线衫是米色的,皮袍子是银灰色面子。她记得,儿子欢喜运动,爱穿一种高加索式的无领短内衣,她一连缝制半打,在每一件衣缘上绣四个红色英文字母:T.M.D.B. ——“给我亲爱的孩子”。她记得,他从小欢喜吃杨梅酱与咸板鸭,每年她总要熬一些,买一些,托人捎给他。她记得,他最欢喜哈代小说,有一次,她偶从旧书摊经过,发现两本英文小说,书皮上有托玛斯哈代的名字,她连忙买了给他寄去。她记得:儿子的生日是每年阴历十二月初八,与释迦牟尼的诞辰同日,每年这一天时,她总寄给他一件礼物。他二十岁生日时,收到她给他新缝制的一套银灰色法兰绒西服。她记得:儿子最欢喜旅行和山川风景,每逢有外国教士教友送她国外风景画片,她总收拾起来,一叠叠寄给他。有一年圣诞节,最倒霉的一个圣诞节,他穷得在啃烧饼,却收到她一张数目很大的汇票。她告诉他:这笔钱是她父亲平常零星送给她,她攒聚下来的。她知道他每月“收入宽裕”,但“一个人口袋里多装点钱总不是坏事”,她愿意他当作她的圣诞礼物。收到这笔钱,他整哭了半个钟头。这时候,正当他在冬季风雪里挣扎,感觉社会正像冬季风雪一样凛冽寡情,母亲的慈手却从几千里外伸过来。……
  无名书第一部——《野兽.野兽.野兽》  在她个体生命史上,印蒂回来后这几天,似乎镌刻了些特别字句。长久契阔后,儿子突然又站在面前喊“妈”,真仿佛一轮大月亮突然从天上落在面前,又奇迹又新鲜。她在儿子身边微笑,背着他却又偷偷流泪。她对儿子望了又望,相了又相,好像总望不厌。五年的空白,她似乎要在几天内填得满满。端相又端相,结论是:儿子长得更高更魁梧了,她非常高兴,唯一不满的是,他面孔没有从前胖了,又黑又瘦。她重复喃喃:“他瘦了!……”这几个字,不用说,是由不少眼泪作旁边作注解的。  为了好好调养儿子,从他回来的第二天起。她就为他订了一磅牛奶,分早晚两次煮。这是她的摄生意见:早起睡前喝一杯奶,最补人。每晚,一到九点钟,她就强迫他休息,亲手为他叠好被褥理好枕头,看着他喝下一大杯奶,睡下去,才画画十字,熄了灯,轻轻垫着脚走开。  平日,她不常下厨房,膳事多由女佣赵妈主持。现在,她每天亲临炊事间,拣他过去的胃口,给他做菜。吃饭时,他面前总排得满满的。这还不算,她又一筷子一筷子拣到他碗里,堆得高高的,焦虑的望着他吃。见他吃得起劲,这才放心。有一次,印蒂禁不住笑着道:“妈,您怎么老把我当客人待?”她微笑道:“谁要你一跑开就是五年呢?”停了停,温柔中透着坚决道:“蒂,不许你多说话,先把碗里的菜吃干净。”印修静先生先是在一边默默吃饭,不发表意见,这一会,终于忍不住微笑了。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咳,蒂,还是做儿子好,做爸就没有这样好运气,你瞧,这多少年了,你母亲从没有对我这么殷勤过。”听了他的话,她只微笑,微微红着脸瞪他。  每天早晨,她总要问儿子:“蒂,你今天想吃什么菜呢?你最喜欢什么菜?告诉妈!” 有一次,他笑着道:“妈,只要是您做的菜,我都欢喜。”她问:“为什么?”他答:“因为我吃的并不是妈调理的菜,而是妈调理的对儿子的那份感情!”她听了,一壁微笑,一壁眼睛却潮湿了。  前天,从丈夫处得知儿子在北边的真实情形,以及五年来受苦的轮廓,她偷偷哭了一场,……  回家以后,这几乎已成为一种习惯:只要不看书、不工作、不做别的事,印蒂总抱着那只大黄猫,悄悄踱到母亲房内,享受一些静静的时辰,一些静静闲流在梦里的时辰。在这些时辰里,他尽情呼吸母亲的芬芳、母亲的情调。也许他已意识到,今后将有一段长时期,他不可能再躺在母亲氛围中了。(谁知道,或许永远不可能?)所以,现在他不愿再漏掉可能的时间。他爱半躺在靠窗口那张大藤圈椅里,一面晒午后太阳,一面抚摸猫的温柔绒毛,一面看母亲做针黹活计。抬起头,对面壁上是一幅五彩耶稣抱小羊图。转过脸,窗外是一大簇红滟滟莲花摇漾于荷缸内。这时候。他像大风雪时躺在壁炉旺旺火边,心头无限安详温暖。这个“家”此刻对他如果还有什么特殊光彩,这光彩中心的中心,就是她那双慈蔼的眼睛,她那和平的呼吸,和她那安静的动作。  和父亲辩论瘠螽眼睛的第二天,一个凉爽的下午,印蒂斜倚在藤圈椅里,宁谧的抚摸那只大黄猫,它蜷伏在他怀里,平匀的呼吸着。他一面抚摸,一面察看猫的眼眼,他知道,猫眼也是复眼,一天变几次颜色。  母亲坐在一只大摇椅里,为他缝一只蓝色的绒布睡帽。她说他头发太乱了,晚上应该戴一顶睡帽,好叫它平贴。  她边缝,边不时看他,见他在观看猫眼,无意中问道:“蒂,你昨天和爸辩论什么虫子的眼睛,是不是?”  印蒂微笑着点点头,含糊的哼了一声。  她改变声调,口气带着点坚持口气,劝诫道:  “蒂,你这次回来,我看你变多了。你变得相当很倔强,很执拗,专爱跟别人抬杠。爸比你大一倍年纪,他的见识自然比你强,你该听他的话才成。”  印蒂微微皱皱眉,轻轻拍着猫脊背道:  “爸是自然科学家。他的意见较偏重自然一点。我们现在究竟活在人间,不是活在未开化的赤道非洲啊!” 顿了顿,“爸的思想很深刻,我承认。”  母亲放下针线,望望他,颇不以为然的道:  “蒂,你现在讲话口气,总很偏激。一个年轻人应该和平点、持重点,才好。”  “为什么一定要‘和平持重’呢?”  “只有和平持重,才可以和别人处得很好。”  他轻轻笑起来:  “我现在不一定想和人处得很好。”  她忍不住举起责备的眼光,扫了他一下,训诫道:  “一个人怎么能不希望和别人处得好?”  “处得好有什么用呢?”  她继续缝制那顶睡帽,一面缝,一面道:  “傻孩子,和别人处得好,怎么会没用?人人都能像兄弟一样和平相处,才能享受上帝的爱,才能进天堂,才能永远得救。……”  印蒂抱起猫,微歪着头,用猫脊绒毛轻轻在颊边磨擦,笑着道:  “妈是基督徒,我不和您辩了。不管妈怎么说,上帝创造世界那碗菜,尽管您们放多少作料,炒得怎样可口,我却咽不下。在这一方面,我宁可吃爸用生物学给我炒的。”  她放下睡帽,严肃的谴责道:  “蒂,不许你乱说什么上帝炒菜!哦,上帝—— ”她虔诚的划了个十字:“上帝也能随便胡说的?”  过了一会,她叹了口气,庄严的道:  “孩子,你年纪还轻,哪里懂得世上的艰辛?过几年,等你磨练多了,跟斗翻多了,在遭受苦痛的打击之后,在最悲惨的状态中,你就会懂得宗教,懂得怜悯,懂得怜悯别人,怜悯自己。你会发觉自己极渺小,而在你身外,另处还有一个极伟大极神秘的力量。在茫茫黑暗的痛苦中,当你发觉这外界超人力量的神圣崇高时,你就会不由而然匍匐下去,变成一个诚笃的基教徒。”  “这力量是什么呢?”  “这力量就是上帝。”她的声音很坚决。  “哦!”印蒂不再开口,他低头沉思。对于母亲描画的这一段,假如他稍微有点诚意,他实在不敢随便抹煞。在他过去经验中,他确实遇过母亲所形容的这种情景——一种极神秘而伟大的情景。可是,他目前的理智认识,还不容许给这种情景以更有力的肯定。同时,他此刻心绪也和它凿枘不入。因此,他终于掩饰自己的回忆,站起来,带着一种结束论争的轻松态度,笑着道:  “妈,我们不抬杠了。我认输了。我现在剥橘子给您吃,算是您胜利,好不好?” 他把猫放在地上,打开玻璃橱,取出两个花旗橘子。  她望了他一下,也笑了,接着,慈祥而安定的道:“我现在不想吃什么,你剥了自己吃吧!”  他不答应,剥了一只橘子,强项的硬把橘瓣送到她嘴里。她强不过,吃了两瓣,随即推开他道:  “好了,好了,……越来越像孩子了,……”  印蒂笑着,回到藤圈椅里,重新把猫抱到怀里。他一面吃橘子,一面幽默的道:  “不管儿子一把胡子怎样长,怎样白,在妈面前,永远是流鼻涕的小孩子。”  她听了,笑起来。接着她沉思。沉思了好一会,她蔼然问道:  “蒂,你这几年在外面,也想过妈吗?”  他轻松的道:“怎么不想!您把天上的神当上帝,我却把妈当作心坎里的上帝,假如世界上真有上帝的话。”  她皱了眉:“你又胡说了。不许胡说。”停了停,温柔的道:“你真常想妈吗?”  他肯定的道:“真!——特别是生病的时候。”  她微微愠然,却笑着道:“坏东西!这是功利主义。”  他否认:“不,这是一种心理作用。您刚才说,人在痛苦危难时,容易想起上帝,因为那时他是弱者,他需要助力。平常我不是不常想您,而是不敢多想,想多了,我坚强的心就软化了,我很可能会失掉搏斗的勇气。生病时,实际上我已是弱者,没法不想您,我也愿放纵我的想象。”  说到这里,他把橘子皮扔到窗外,把残余的橘瓣放到附近茶几上,用一种带感情的声调道:  “妈,这真是怪事。分别几年,这次回来,每当我喊‘妈’这个字时,心里总说不出甜蜜、舒服,好像在春天花园阳光里睡午觉一样。初回来那两天,我一喊‘妈’心就有点抖颤,我似乎第一次感到妈的眼睛在看我,妈的手在摸我,妈的血在我身上流。我第一次感到,这个世界上,我究竟有一块可以避免任何损害的岛屿,一片从我头发到脚跟都会受到保护的岛屿,四时八节都温暖晴朗的岛屿——崇高的母亲的岛屿……啊,妈,我愿意再重复一遍,假如这世界真有上帝,这上帝就是母亲。从前我不懂这些,现在我懂了。”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又天真又感情的唤道,“啊!妈!妈!妈!妈!妈!……”他的眼睛潮湿了。  她不开口,仍旧缝制睡帽,脸上微笑着,泪水却满满的越过眼睫毛。  半点钟后,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交给印蒂,对他道:  “这是你小表妹给你的信,我刚才忘记交给你了。”
  无名书第一部——《野兽.野兽.野兽》  五  “蒂表哥:在这里给你写信的,是一个曾在你怀里吃过糖的女孩子。十二三年前,你常到你姨妈那里玩,天知道由于什么鬼灵感,你忽然心血来潮,竟对她的小女孩发生兴趣,那黄毛丫头当时还不大会说话,你把她当自己妹妹, 抱她、哄她、逗她耍。你常对你姨妈说:‘萦有一双叫人想做梦的眼睛。’你就为了这双古怪眼睛,常和她玩,给她糖吃,以后,又教她学舌:你姓瞿,叫瞿萦,北京人,两岁 ,……早上“咯咯咯”的叫公鸡……那个下“圆嘟嘟”的叫母鸡……“汪汪汪”的叫狗 ,……“咪咪咪”的叫猫……,她一年年长大了,你就带她到后园里摘花,把苜蓿花、蔷薇花、月季花,郁金香,……编成花环,戴到她头上。你带她到阳光里跳舞,跳你心血来潮编的什么‘太阳舞’,这种舞到最后,两个人照例总像小狗被踩住尾巴似地,一跳三尺高,然后又像身上失火似地,满草地乱滚。你带她到溪水边洗脚,一面拿凉水浇她光脚板,一面给她讲溪水的故事。说从前有一个美丽的公主,在溪水边浣纱,后来被国王抢走了。你说到紧张处,那毛丫头真像就要被国王抢走似地,自命不凡,缩到你怀里,她已经把自己封做‘美丽的公主’了。……在月夜里,你就讲月亮的故事,说一个人在月亮上面,可以跳上两丈高的楼房。……晒太阳时,就说太阳的故事,说天上有成千成万太阳,太阳里有一滴火掉下来,我们全城就要化为一片焦土。……直到她六岁,她们搬到北方了,你这才和她分开。  我们已经八九年不见了,那个有一双叫人想做梦的眸子的女孩子,现在已经在中学里念‘礼义廉耻’和三角形三内角等于二直角了。四五年前,我们又由北边搬到南方杭州,曾去 N 城你家做客,大姨妈说你离开南边了。最近,才听说你回来。我妈很想念你。她说: 印蒂像猫样的可爱,屋子里有了他,就有了温暖和阳光。大家都欢迎你的好脾气。这是真的,在那些拼命向你要糖吃的日子里,你从未拒绝过我。有时候,我用小拳头捶你,你也从未皱过眉,我每一想起你,就联想起我的保姆。她是那样善良 ,即使当面把砒霜和着硝镪水调给我吃,我也会当作果子露,信赖的一饮而尽。  我们现在所住的地方,离西湖很近,这是名满国际的美丽湖水。我们还可以乘汽车到海边看海,但海并不漂亮,因为它常与一条江打架,——它们厮缠在一起。假如不说我们生活里有海,而说,我们生活里有流水,那就不算夸张了。由于流水,我想起流水似的童年,以及你逗我玩的那些日子。在那些日子里,我真好像过着渗透蜜汁的生活呵!真奇怪,现在这蜜汁却一天天淡、淡、淡,……  你什么时候来找我们呢?我母亲要我写信给你,请你来看我们。你以前最欢喜吃酸酸的杨梅酱和香香的奶油小酥饼,她还记得你这个嗜好。她说,已经做了两大罐杨梅酱,并准备一些奶油小酥饼,在等你。她全心欢迎你。我们全家都向你张开臂膀。  来吧,来看看我们吧——假如你还不讨厌我们的话。”  印蒂看完信,不禁吃了一惊,带着诧异的声调,对母亲道:  “萦表妹怎么这样聪敏?她今年最多不过十四五岁?”  “唔,十四五岁,她今年秋天就念高一呢……听她母亲说,今年全班毕业学生,数她考第一名!读初一初二时,她老考第一名。真是一个绝顶聪敏的丫头,却又绝顶标致。可有一样,就是专爱逞能,欢喜卖弄!” 母亲叹息着说。  印蒂摇摇头,不禁表敬意道:  “了不起!了不起!想不到这个小丫头会这样了不起!” 停了停,他陷入回忆中,慢慢道:“是的,她从小就聪敏玲珑,眼睛和面孔都美,一个十足小美人。”  “要不,你那时怎么那样欢喜她?把她疼得什么似地。你不记得,她们搬到北方时,你还偷偷掉眼泪哪!疯疯魔魔的!”母亲微笑着打趣他。  他似乎没有听清她的话,只是重复喃喃道:  “想不到她有这样惊人的进步。想不到……”  母亲并不顾及他所想的,兀自说下去:  “萦丫头太活泼了,太聪明了,太早熟了,不是福相。算命的算过,将来她要遭大魔劫,怕不容易冲得过。她母亲老为她发愁。……”  他现在听清楚她的话了,同意的附和她:  “是的,过分聪敏对一个人也是危险。”  他想起十九世纪末叶一个著名的俄国少女,白茜葛特塞妃。十二岁,她就开始写流芳后世的日记与书简,并且和男子恋爱,匍匐在她脚下的情人有皇帝和大公爵,有大艺术家和大天才。二十四岁她被肺病推出世界。——过度亮眼的星子从没有长期闪烁过。  他默默拿起信,又读了一遍。他不断微笑,说不出的感到温馨。“过去”像一座又阴暗又巨大的古老邸第,他不知不觉逛进去。在它陈旧的庭院里,在极黯淡的色调中,却意外地发现大朵大朵的玫瑰花。在忧郁阴晦的雾围中,它们的光泽分外显得凄艳,香味也特别迷人。他不禁沉迷于这比古旧的彩色与芬芳中。  记忆像一条百花绦带,五颜六色的爚耀在脑海里。   此刻其实已不大能理解当时的感情了。可是在那时,十年前,他对那小女孩确实发生过好感,因为她太活泼,大聪敏,太天真,太漂亮。他怀着一种昵爱美丽小动物的心情去找她。她在他感情上的地位,和小波斯猫或小卷毛金狮子狗这类兽物排在一起。而当人扮演这些小角色时,究竟又比原始动物可人得多。他宁愿常找她玩,而不常找大人,因为,只有和她在一起,他才能放纵自己全部感情和想象,仿佛生活在童话里。他喜欢她,最初原因只是如此。以后,由于他的不断娇宠,她也出奇的回报他,热爱他。除了母亲,她几乎讨厌家里家外任何人,就只欢喜他一个。她淘气的别扭小脸孔,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才常开太阳,衷心明朗愉快。这小心灵的专情,实在感动了他。于是,去找她,渐渐变成一种习惯,一种功课,一种无上的娱乐。她小脸上的笑涡,似乎抵得上一座蔷薇花园。  后来,她们搬到北方了,她整整哭闹了一天。他也在家里偷偷落了不少泪。他接受姨母建议,没有去送行。  现在,事后回想从前的事,真像夏季黄昏山间飘了条淡蓝雾带,无限的迷茫,无限的渺忽。  当他这样沉浸在回忆中时,母亲的声音终于惊醒他:  “蒂,你打算到杭州看看姨父姨妈吗?”  他下意识的摇摇头:“我现在不想去,天气还有点热。”  母亲也同意:“秋凉我们一块儿去。我也有好几年没去看她们了。姨妈也惦念我们得很。”  “唔。”  他迷茫的应着,不禁想起另外的事,他回家十几天了,也该走了。船在港湾休息得是时候了,必须仍向大海驶去。可是,那幅新的海景究竟又是什么形象呢?他有点茫然。茫然中,他看看手上那封信,再想想刚才所发生的一点情绪,他不禁自觉很可笑,实在可笑。  这天晚上,他写了回信给小表妹。信极简短。他用一种纯粹礼貌的态度,谢谢她和姨母的关怀和厚意,但因为一些繁琐事务,他很抱歉,一时不能去拜访她们。她所提起的过去回忆,使他极为愉快。他希望她日子过得很幸福。  他似乎并不是向一个小女孩写信,而是以一个外交官身分,向另外一个外交官写信。  写完信,他忍不住讽刺的笑起来。  六  决定动身的前一天,傍晚,印蒂坐在后花园棕榈树下沉思。   暮色苍茫的卷动着、潜移着、混杂浮摆的暗蓝色雾霭。从四面林丛内,从晚风摇抖中,弥溢起老树和小灌木的强烈气息。针叶松的酸涩味是撩人的、尖锐的,白杨的气味是清越的,荆棘树的气息是芬芳的,一些野生植物莒麻艾蒿有着蛊惑性的古怪气味。似一些铅弹直射下来,几只青黑色蒿雀投入林丛,疲倦的轻噪着。长长的车前与金钱草群里,唧铃子开始咿嘤歌唱,金钟儿也扑翅振鸣 ,“磴棱磴棱”的,纺织娘则播弄银铃嗓子。空中飞满红蜻蜓,很容易就捉住一只,但没有人伤害它们。(相传伤害红蜻蜓的人,眼睛会发红而失明。)蝙蝠在暮色中素描黑色的环形弧线,敏捷的来回翔舞,仿佛是一些玲珑精灵。园中气流线是谐和的、平静的 ,初秋的清凉彩色、已开始涂抹末夏的调色板。远处隐隐飘来教堂钟声,与暮色一样苍茫的钟声。……这一切使印蒂整个情绪平静下来。一种无形的、神秘的,他个体生命中的暮色苍茫部分,使他沉下去。他所有思想似乎静止了。  从远远的暮色苍茫中,从隐隐约约的树丛中,一只黑花狗突然蹦跳过来,它像侦缉队员一样,一面跳,一面不断用鼻子到处嗅嗅,嗅树,嗅嗅花,嗅嗅草,嗅嗅地。它跳着嗅着,从后面飘起一阵咳呛声。不久,一个臃肿的人形跟着摇晃出来。是一个矮矮宽宽的老人。他已六十开外,端的一副结实身干,老檞树似的。他在全部脸孔像个树雕品,在一块褐黑色的苍老树皮上,雕着横一条竖一条的开裂皱纹,纹条中央,闪耀一双冷冷小眼睛,燧石样坚强,上面覆茸着丛密的银白眉毛。在这块树皮四周,挂继子似地 ,镶了一蓬白花花的兜腮胡子。他穿一身黑色短衫,腰里是百衲搭链,脚上是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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