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漂泊无痕的地上看着格分的世界之窗无痕浏览千言万语下寂静有快些破开躯壳自由

【戚顾架空】《冬季》第七章《涅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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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顾架空】《冬季》第七章《涅槃》(上)
全文链接:冬说,让我们的故事,就这样悲伤地结束吧。或许,至此,已是最真实的结局。但是,我们仍可编织一个不再悲伤的梦境。如果是梦,就永远不要醒罢。追求真实的朋友们,请不要就此离开。因为期盼结局的圆满,本就是人性的一种真实。我们都是善良的人。只有我们得到了美好的结局,才能昭示世人:善有善报。才能让世人都能付出人性的善。才能将这善的圣泉传承下去,源远流长。悲剧固然深刻,却难免太过沉重。留一点美好的希望给明天吧。让我们有信心,有勇气,有希望地迎接崭新的明天。涅槃的终章,献给普天下每一位善良的人。一切已经幸福的,请继续幸福。一切尚未幸福的,请开始幸福。我们都要幸福。记得一定要幸福。第七章 &
涅槃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让死了的太阳在宇宙中复生!让死了的光明在坟墓中更生!让死了的凤凰在烈火中永生!太阳不死,光明不死,凤凰不死一切的善良一切的炽诚一切的美好在经历了种种寒冷与黑暗后善得极致,诚得酣畅,美得淋漓在太阳下,在光明里,在焰火中永生!永生!!永生!!!——启章东方有神鸟,名曰凤凰。满五百岁后,集香木自焚,复从火中更生,艳美异常,不再死。是谓涅槃。冬说,让我们回到离别的那一夜罢。“顾惜朝,你给我回来!!!回——来——”戚少商的泪,混着血,溅落皑皑白雪之上,点点殷红。雷卷身着黑色貂裘,手托烟杆,缓缓踱到他身旁。戚少商并未发觉。他忽然狠狠一抹眼泪,提起逆水寒就朝关口方向奔去。“少商!你去哪里?!”雷卷厉声喝道。戚少商一惊驻足,转过身来,怔忡望着雷卷。“我去找他。”他颤声说。月光下,这个年轻人站在雪原上,像一匹迷失的狼。迷茫,孤独,悲凉。胸膛压抑地一起一伏,满腔的悲愤热血似乎都要喷薄出来。“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你又何处去寻?”雷卷吸了一口烟,喷云吐雾中,他平静道:“只怕当你寻到时,他已经沦为一堆白骨……”“卷哥!不要再说了!”戚少商如遭炮烙般痛苦叫道。他何尝不清楚结局会是这样?可他不愿去想!当我找到化为一堆枯骨的你,当我看见昔日我拥抱过无数次的躯体只剩黯淡无光的骸骨,那一刻,我会是什么感受?!天哪,那将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痛不欲生?!那一幕,我真的害怕……可这一切不都是我的罪孽吗。你为我而死,化为白骨,连尸骨都曝露在外无安息之处,不都是我造成的吗。我有什么资格畏惧?我有什么脸面害怕?如果我还配做一个人,我就该找到你。至少,我能葬你入土,为你立碑。让你不再受雨打风吹之苦,得到安息;让世界记住世上曾有过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至于埋葬你时我所承受的那份疼痛,就算作我害了你而应得的惩罚罢。“卷哥,无论他是生是死,我都要去。”戚少商一字一顿道。尸首也罢,白骨也好,只要是你,我就一定要找到。一直找,找到我死。因为,今生唯一辜负了的,是你。对你,我难以割舍这份情,更无法放下这份义。“再过不到一个月,就是除夕了。”雷卷皱眉道:“他定然不愿在除夕夜横尸街头,而是找个隐蔽处躲了起来,你又如何能找到?”戚少商本已回过头欲向前走,听了此言,又微回首,道——“上穷碧落,下黄泉。”那么坚定。那么毅然。那么无悔。他握起逆水寒,大踏步地向前迈去。夜风吹动了他的衣袂,和头发。苍茫雪野上,映着挺拔的金影与飘逸的长发。片片晶莹的雪花,点缀在发间。“少商!我来是想告诉你,诸葛神侯炼有一颗名为涅槃的灵药,可解百毒,起死回生!”远远地,雷卷喊道。如遭天打雷劈,戚少商全身猛颤一下,瞪大了双眼震惊地回头看着雷卷。雷卷却幽幽叹息,道:“诸葛神侯曾是天魔副教主,天魔内部一切毒他均会解,所以苦修二十年炼成这颗解百毒的灵药。它自然也可解碧惑。只是......”雷卷闷头吸了一大口烟,为难道:“二十年修炼着实不易,涅槃已成为六扇门的镇山之宝。况且你和顾惜朝杀了他的儿子九幽,于情于理,他都不太可能……”雷卷说不下去了,只是吸烟。他本就不想告诉戚少商。因为这无疑是不可能成功的,说出来只能徒增烦恼。但当他看到戚少商眼中的痛楚与执著时,他竟心软了,心疼了。他竟怀着一点怜悯,和对未来的一丝渺茫的希望,将这让人狂喜又让人绝望的事实说了出来。究竟是不忍心。究竟是对人性抱有一点点希望。戚少商忽就笑了,豪气冲天。雷卷默默目送他向关口奔跑而去。金色的背影,一跃一跃,像只在雪原中追猎的豹子。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你想过会被拒绝吗?想过。你有把握成功吗?没有。那么你真的还要去吗?去。无论电闪雷鸣。无论风狂雨骤。始终恪守的,是善。始终信仰的,是义。“求见诸葛大人。”“戚兄还是请回罢。家师拒不见你。”“不见诸葛大人,戚少商不走!”“戚大哥,我们师父虽说既往不咎,但你也不能得寸进尺啊。”“戚少商诚求涅槃灵药!”“戚大侠,涅槃乃我六扇门至宝,怎能轻易赠予他人?”“只求涅槃!”“九现神龙,你当真该有些自知之明,你与家师毕竟沾半点血仇,家师至今仍浸丧子之痛,怎会给你这苦修数十载的灵药?”不待多言,戚少商用真力震开挡在门前的四大名捕,提剑一跃,闯进了六扇门。“布阵!”身后是一声清冷断喝。尚未回首,戚少商已被四人重新包围。蓝衣、黑衣、白衣、紫衣,均闪现丝丝电光,透出剑拔弩张的杀气。无情转动轮椅,面朝戚少商。斜发蔽目,冰蓝莹簪折射寒光。他双手扣在轮椅的机关上,冷冷道——“家师有令,若戚少商胆敢闯入六扇门半步,杀无赦。”戚少商缓缓拔剑出鞘,青光映在眉间。“一起上罢。”一声龙吟,宣告了杀戮的开始。金影、蓝影、黑影、白影、紫影,交互错落。剑,菱,拳,掌。纷乱的金属碰撞与拳掌相击声。四大名捕阵法缜密,无可破解。戚少商下定背水一战的决心,只管猛攻。血点很快溅落在雪上。冷血的兵刃是剑,相比之下对戚少商的威胁最大。戚少商知道不能杀他,于是虚晃一招,待他正欲去挡时,戚少商速出一剑划在他手上,血立刻涌了出来。“当”的一声,冷血右手失力,剑掉在地上。追命见状一惊,当即本能地狠力向戚少商一击而去。戚少商不料追命突然出狠招,距离又太近,只得一剑横挥过去。剑势毕竟比拳掌来得凛厉,顷刻之间划过追命左臂,白衣上顿时洇出殷红。“追命!”见追命受伤,铁手又惊又怒,右手铁掌上蓝电飞窜,一拳扫向戚少商——铁划银钩!力道太重,戚少商虽用逆水寒顶住,却也吐出口血来。但与此同时,身后一声轻响,他疾举剑在身后一挡,而那暗器像活物一样,只稍被撞偏了些,却仍射中他右肩,并穿透了过去。无情的蓝羽箭。血将箭上蓝色染成紫色。让戚少商悲愤的是,如果他刚才没有挡那一剑,那么那支箭本应该从他心脏穿过。那一箭,无情没有留任何回旋余地。戚少商转头,只见无情一脸阴冷。于是知道,这一战不再是较量,而是拼命。他眼中渐渐有了真正的杀气。“挡我者,死!”戚少商吼着,挥起逆水寒,带出冲天青光!更残酷的战斗落下帷幕。戚少商右肩重伤,右臂无力,挥剑很艰难。追命和冷血还好,并不对他下杀手,但无情与铁手,招招致命,似乎要将他置于死地。他剧烈地喘息,拼命地砍,劈,刺。记不清身体多少次被蓝羽箭穿透,也记不清胸上背上受了多少次铁拳狠击。他只知道身上很多地方都在流血,流得很多,令他麻木,令他站立不稳。厅前忽然传来一个沧桑的声音——“是谁敢在此放肆?”话音未落,四大名捕立即住手,退立两旁,行礼道:“师父。”戚少商忽一停战,气血翻涌无处可泻,胸膛一痛,又呕出血来。像一头受伤的豹子。“师父,戚少商硬闯进来,徒儿无能,没有拦住。”无情垂直恭敬道。老者鄙夷地看着挺在血泊中的戚少商。不待戚少商开言,诸葛神侯便捋须冷笑道:“年轻人,你可真厉害啊,我这四个徒儿联手都杀不死你。你那么能撑么?”戚少商听出这话带着敌意。尚未领悟到老者这一问的意思,诸葛神侯却忽然冷下脸来,厉声道:“我六扇门乃朝廷重地,岂能容闲杂人等在此撒野?!”又向左右令道:“来人!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拖到厅外,重责一百军棍!”此言一出,五个年轻人都愣住了。直到两个手持军棍的侍从来到戚少商身后,将他向厅外拖,他才反应过来似的,猛得挣开,一转身横剑对着那两人。大厅中间的交椅上,传来老者居高临下的声音:“怎么?不想挨?我知道你想要涅槃救顾惜朝,所以才来见我。你若不顺我意,把我惹恼了,恐怕就没有希望拿到涅槃了。”戚少商转过头来看着悠然呷茶的老者。他胸膛压抑地起伏,像火山爆发前的耸动。他立在厅中,脊背笔直,如一支搭在弦上的箭,弓已拉满,即将飞射而出!而他又静止在这一触即发的状态,满腔的愤懑怒火仿佛在胸间翻滚沸腾,却苦苦遏住了喷涌的热望!戚少商闭上眼睛,作最后的权衡。眼前,浮现出昔日顾惜朝的音容笑貌。初见时的青涩懵懂,战场上的英勇无畏,征途上的付出与牺牲,决战时的大义凛然,还有最终离去时凄凉……于是戚少商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来,大步径直走到厅外。丢下剑,一俯身伏在了雪地上。两个执刑手跟着走到了厅外。“师父,别啊……”追命按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慌张道:“戚大哥本来就受了伤,一百军棍会要了他的命……”诸葛神侯斜睨了追命一眼,道:“你被他刺成这个样子,还为他求情?他死了是他命短,但我六扇门的规矩不能坏。”这番冷酷的话令追命哑口无言。无情黯然垂直。铁手、冷血也沉默了。在他们心中,诸葛神侯一向是个和蔼可亲的长者,从不发火,从不动怒。他对这四个弟子已算严格了,但最多不过是在他们幼年习武时敲打过他们两下。至于对别人,他便更是和善。他们很难把眼前这个冷笑着的老者和他们曾经的师父联系在一起。是丧子之痛太深了吧,深得令他性情大变。老者呷着清茶,目光定在厅外那个年轻人身上。军棍重重落下,抡在戚少商背上,一声声闷响极为沉重。毕竟是军中刑具,这军棍比普通棍杖重了百倍,二十杖内便可见血。戚少商方才与无情等人一番恶斗,伤痕累累,如今又受这重刑,周身伤口尽数裂开,旧伤之上又添新伤,三十杖后便体无完肤。背上满满的血盈着,一杖下来便溅起一滩血点。那军棍末端,都已染上鲜红。戚少商只管死死攥拳咬紧牙关,咽下冲到喉咙的痛叫,饱满的汗珠布满额头,大颗大颗砸在雪地上。铁手等人平日在军中见惯杖刑,深知受刑者的痛苦。三十杖过后,哪有不求饶叫喊的。眼见戚少商挨过了五十杖竟还是一声不响,知他拼了命隐忍,不免钦佩之余带点相惜。而又想到戚少商是为了顾惜朝而甘受此苦,追命等人又不禁为之感动。戚少商开始吐血。每杖下来,五脏六腑都是一阵剧痛,血直往口中涌,想咽都咽不下。他胸膛紧贴在雪上,经受着刺骨的冰寒,而背上皮开肉绽热辣如火炎。这两种极端的痛让他感觉身体快炸开了。偏偏两个执刑手还颇带羞辱意味地高声计数着——“七十三!七十四!七十五……”或许他们并不是出于任何羞辱,而只是行刑的需要。但这高声的吆喝在戚少商听来,是一种极深刻的耻辱。这耻辱带给他的精神上的痛楚,决不亚于棍杖带给他的肉体上的痛楚。他的眼前泛起殷红的瘴气,意识也随之飘忽。漫天红幕的视野中,是那个青衫的少年。于是他傻傻地笑了。啊,惜朝。我正在为救你而努力着,我拼了命地努力着……是不是,我现在每挨一杖,就离你又进了一步?惜朝,你在鱼池子的七年里,是不是日日都经受这般苦楚?如此的疼痛,你又是怎样一点点熬过七年来的?惜朝,我知道我此刻的痛只不过是你所经受过的万分之一。我终于知道这七年来你有多痛苦,多无助,多绝望。我终于明白初见你时你为什么说:生已无欢,死又何惧。惜朝,你等我,等我拿到涅槃,等我去救你。一切就要好了。就要,好了……背上一下下的疼痛似乎渺远了,血溅声、皮肉绽开声、军棍落下声、记数声,似乎也从远方传来。戚少商觉得自己快死了。呼吸越来越艰辛,心跳越来越微弱,意识越来越空白。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只有眼前那个青衫少年的幻像。少年似笑非笑地回眸,颠倒众生。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戚少商一遍遍地告诫自己:我要活着,去救他……我不能放下我的责任……他需要我……正当他苦苦纠结的弥留之际,第一百杖结束了。他奄奄一息地努力喘着。他身旁的一圈雪地,是艳红的。溅落在白雪之上的血,点点片片如梅花。几多艳丽,几多凄迷。他的双手和臂膀在剧烈地痉挛,使出所有力量支撑着地面想要站起,但无力的手臂却支撑不住身体。支起,又跌下。跌下,再支起。一个短暂的动作,却似努力了百年。惜朝,等我……仿佛灵魂注入了什么不死的神力,戚少商终于不再倒下,血淋淋的躯体颤巍巍地从雪地站起。像从黑夜中挣扎而出的血色朝阳。一步步地,他再一次向厅内走去。他踉跄得厉害,每走一步,眼中的痛楚便又深一分。鲜红的血,从他衣襟边缘、从他长发发梢、从他的指尖啪嗒啪嗒地滴下,溅在厅上,形成一道直直的血路。而他右手握剑,脊梁笔挺地站在厅中,却又似充盈了韧性与张力。诸葛神侯眼中闪过刹那间的欣赏。“你竟还敢跨进这道门槛。”老者放下茶,奚落似的说。或许是出于对长辈的尊敬,也或许是因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戚少商终于露出卑谦恭敬的神色,垂下双目,恳求道——“诚求涅槃。”诸葛神侯不温不火地笑一声,起身踱到戚少商身前,玩味地打量他一番,悠然道——“年轻人,不要痴人说梦啊。”戚少商猛然抬头,惊异不可置信的目光冻结在老者脸上。原本谦卑的表情,变得僵硬。还有一丝迷茫。那种年轻人独有的迷茫神情。诸葛神侯便快意地笑了,低低道:“你居然以为受了一百军棍我就会把涅槃给你?你不觉得自己傻得可爱吗?你戚少商年少有为,在江湖上是人人景仰的侠士,但在我这里,你算个什么东西?就算你我曾经毫无瓜葛,我都不会给你涅槃,更何况你和顾惜朝联手杀了幽儿?我不杀你报仇,已算仁至义尽,可你却妄想我把灵丹涅槃拱手相赠,你这不是痴人说梦又是什么?”一个字一个字,冷冷的毫无温度。而那低柔的语调,满满的是嘲讽、羞辱、鄙薄、傲慢,深深的落井下石的得意。原来伤痛真的可以让一个人的心灵扭曲。这一番伤人的言辞听下来,连无情等人都在心中为戚少商感到耻辱与不公。而戚少商却没有什么屈辱或悲愤的神色,只是怔怔看着面前的老者,脸上渐渐笼上一层薄霜。他像恍然明了什么,寒声道:“我早该知道,会是这样。”戚少商低下头,垂发遮住了眼睛,看不见表情。有那么一段时间,所有人都定格在一刻,静默着。他是要走了吧。四大名捕无奈地想。已经被拒绝到了这般狼狈境地,还能有什么办法啊。“铮”的一声龙吟,青光乍现——逆!水!寒!折射血光的逆水寒剑,赫然抵在了诸葛神侯颈间!“戚少商!你做什么?!”无情厉声喝道。四大名捕均拉开攻势。“别过来!”戚少商抵住了诸葛神侯,向这四人威胁道。依老者武功,完全可以一掌震开戚少商。苦于削金断玉的逆水寒正触在颈上,稍一闪失便性命不保,因此不能轻举妄动。“戚大哥,有话好说,涅槃的事可从长计议,你先放开我师父!”追命急切道。他本就偏向戚少商,又见的确是自己师父逼急了戚少商,便第一个站出来妥协。四大名捕里唯一还有点热血的,也只有一个追命了。不等戚少商开口,诸葛神侯却冷笑道:“追命,让戚少商杀我便是。杀了我,他也必死无疑。”“戚少商一介草民,命贱,不比诸葛大人金贵。”戚少商低沉道:“时局已尽在大人掌握之中,我无能为力。唯一能拼的,只有这条命。今日,我便用命下注,赌大人一颗涅槃。”亡命之徒是无畏的。当一个人连命都可以不要时,他就真的是无懈可击了。老者望着这个喋血的年轻人义无反顾的脸。忽然隐去了原先的冷笑,而变得有些不解,缓缓问道——“戚少商,你为了一个鱼池子的妖孽,作出这样多牺牲,值么。”金衣男子霎时如被烈火灼伤,猛颤一下,双目充血。“他不是妖孽!!!”戚少商疯了似地狂叫道:“顾惜朝不是妖孽!他不是!为什么他为国家付出了那么多,你们还叫他妖孽?!你们知不知道别人骂他妖孽的时候他有多痛苦?!被掳到鱼池子是他的错吗?被鱼池子调教七年是他乐意的吗?为什么只要是鱼池子的人都要被这样辱骂?!鱼池子里难道就没有一个好人吗?!”“那么神威镖局与毁诺城的灭门血案又作何解释?”老者不退不避,直指要害。戚少商忽然就笑了,无尽悲凉。“那不都是被九幽逼的吗。九幽给他施碧惑,让他去杀人,如果他完不成任务他就会毒发身亡。他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懂什么仁义道德?九幽是他的主子,他便只知道乖乖听话去杀人!他还以为九幽让他杀的是坏人!他还以为自己杀那些人是在替天行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九幽!而不是他的错!不是他的错!”戚少商情绪激动地辩驳着,握剑的手在发颤。剑刃几乎要嵌入诸葛神侯颈中。“戚兄,你冷静点!”铁手见状,慌道。“你叫我怎么冷静?!”戚少商气血翻涌,喊道:“顾惜朝快死了!还有半个多月他就死了!在天下太平了后的第一个新年,他却要死了!你们知不知道他有多遗憾?有多难过?有多恐惧?他现在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游荡,除夕那一天,当他看到万家灯火的街巷,当他看到家家户户亲人团聚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当他看到满天绚丽的烟花,那时,他会是个什么感受?!”泪水,不可遏制地夺眶而出,从戚少商脸上滑落,滴在逆水寒上,溅出清越的声响。惜朝,你知道每每想到这样的画面时,我的心有多疼吗?我总会梦到,你一个人落寞地走在灯火通明的街上,抱着双肩,看上去那么冷。或是梦到,你趴在别人的窗台,羡慕地看着那一家人的幸福,然后悄悄地流泪。当我想冲上去抱住你的时候,梦便醒了。我始终都给不了你温暖,给不了你幸福。戚少商的泪,仿佛洗礼在每个人心上。大厅静悄悄的。“他是那么善良。”戚少商自顾说下去:“他当初跟着九幽,懵懵懂懂地犯了一些错,杀了不该杀的人。可自从他认清九幽以后,他就悔悟了。他彻底背叛了九幽,甚至放弃了碧惑解药,甘愿一死。他为正道提供了鱼池子的机密,使战争中正道的损伤不至过于惨重。他在与辽军的战役中死守关口,身中乱箭仍坚持战斗,险些丧命。在连云寨被灭后,他陪我,一路顶风冒雪饥寒交迫地徒步走出八百里茫茫雪原。他带你们六扇门的四方军去边关,将偷袭的辽军一举击溃,从此宋辽议和,国泰民安。他又和我一起毁了鱼池子,断了大宋的后患。他就这样一直付出着,为我付出,为大宋付出,为所有人付出,却从来没为自己考虑过。他的种种付出难道还赎不了罪吗?难道还不能被宽恕吗?”这些细节,都是不为人知的。天下人皆知戚少商灭了鱼池子,救了大宋,却无人只戚少商背后还有一个一直默默付出的孩子。没有他,或许宋辽之争至今仍在继续。一个时代只允许一个人名垂青史。所以,那个人,是戚少商,而不是顾惜朝。尽管顾惜朝付出的,是生命。四大名捕与失忆的顾惜朝接触过几日,实在想不到他瘦弱的双肩竟扛下了这样多沉重的责任。“他从七岁就进了鱼池子,从那以后一直在受苦,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他挨饿,被毒打,没日没夜地被迫练习阴功,被自己身体里的寒气冻伤,冷得无法入睡,还经常受别人的侮辱凌虐……他极少对我提起鱼池子里的苦楚,我所知的这些也是源于他只言片语,想必他所经受的,比这残酷得多……”戚少商眼中又笼上雾气,心酸道:“在八百里雪原上,他曾憧憬地对我说,等打败了辽军,天下太平了的时候,一切就都好起来了。我知道,他盼那一天已盼得太久了,因为从那以后他终于能过上好的生活了。他一直希望能有个家,有个能慰藉他的栖所。我向他承诺:此番劫难过后,就带他回连云寨,像对亲弟弟一样对他,让他把寨子当成他的家,从此无忧无虑地生活……可我却阴差阳错地夺走了世上唯一的碧惑解药!我害得他连太平盛世的第一个春天都活不到了!”诸葛神侯将心头柔软压下,故作冷漠道:“那是他命该如此,你又何必强求。”“可是我辜负了他!是我对不起他!是我害了他!”戚少商双目盈泪,吼完这三句后,愣愣地看着老者。剑锋划空,戚少商忽的撇剑,狠狠一掷,逆水寒插立在地上,引起一阵震动鸣响。众人正诧怪他为何突然收剑,戚少商却垂首一撩衣摆,双膝一屈,直直跪在了老者面前。江湖礼节均有分寸。单膝下跪,已是极大屈尊妥协,更何况双膝。这一跪好比臣跪君、子跪父,无疑是莫大的屈服。“戚少商深知诸葛大人难以释怀九幽一事,毕竟血浓于水,骨肉情深。也深知涅槃耗费大人二十年心血,乃是至宝,不可外传。戚少商此番前来,本已强人所难,实不该再胁迫强求。”说到此,戚少商深深吸气,咬紧牙,仰首直视诸葛神侯,道:“但顾惜朝因我而受害,我若置之不理,便是不仁不义,再无颜面做人。顾惜朝年仅十四,虽造过孽,但罪不至死。求诸葛大人慈悲,赐予涅槃灵药,救他性命。大人若有交换条件,戚少商一定遵办,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一番言辞有力有据,有礼有节。炽诚恳切,掷地有声。这年轻人双膝跪地,上身却仍挺得笔直,毫无乞怜之态,更无谄谀之色。跪姿不但不显屈辱,反而透出悲壮的大义凛然。诸葛神侯审视戚少商执着的眼睛。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四大名捕见戚少商所为,均是肃然起敬。为救一个与自己非亲非故的孩子,竟能如此付出。究竟是多么重情重义的一个人,才能做到这般不离不弃。何等仁爱,又何等悲悯。如普度众生的神灵。顾惜朝,你爱了一个值得爱的人。老者目光渐渐融冰,变得温和。他感受到这年轻人不可抗拒的力量和坚定的意念,执著炽诚得像一团烈火。诸葛神侯在正道邪教均混了数十载,阅人无数,而所见过的如此重情义之人,却为数不多。又见戚少商如此大费周折为顾惜朝求药,便知顾惜朝也定是不凡,值得戚少商两肋插刀。但一想起爱子惨死,老者终放不下这为父的伤痛。于是狠下心肠漠然道:“你跪死在这里罢。”言毕,一拂衣袖就向外走去。戚少商顿觉月昧星沉,天昏地暗。铺天盖地的绝望压得他说不出一字。“师父!”诸葛神侯转身,只见追命站了出来,一袭白衣飘逸如仙。“您不救顾惜朝,我就不做西方总捕了。”说着,追命解下腰间西方总捕的令牌,放到桌上,然后陪戚少商一同跪在了地上。十分孩子气的要胁。却是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作了赌注。不做西方总捕意味着公开与师门决裂,意味着被逐出师门。“你!”老者怒瞪着追命,愤怒得骂不出一句话来。追命只是跪着仰望老者,眉宇间尽是无怨无悔。说他年少轻狂也罢,说他大逆不道也好,他认了,只恳求老者能放下恩怨,公正地对待活着的每一个人。正僵持对峙,铁手忽然掏出自己的北方总捕令牌,放到桌上,与追命并肩跪了下去,沉声道:“求师父开恩。”尔后冷血把南方总捕令牌放在桌上两令牌旁边,直接跪地,没有言语。四大名捕中,已有三人明确表明立场。厅内静得诡谧。戚少商心中既有感动又有辛酸,恳切向那三人道:“三位如此相助,戚少商感激不尽。”追命静笑道:“小顾是好人,值得我如此。”铁手温言道:“顾惜朝立功无数,实在不该年少夭折。而且戚兄的重情重义也令在下佩服。”冷血昔日与顾惜朝情谊不深,故朗然道:“不为别的,只为戚兄身上一个‘义’字。”“反了!”诸葛神侯火冒三丈,暴怒斥道:“统统反了!”他又转向无情,高声命令道:“无情,把他们三个的令牌拿走!从今以后四方军由你一人统率!”他不信自己治不了这三个年轻人!不做总捕就不做啊!想走就走啊!只要留无情一个人就够了!六扇门少了他们三个难道会塌了不成?于是无情转动轮椅行到桌前。看了看桌上三块令牌,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三个师弟和戚少商。他眼睛里的感情,没有人能读懂。难道注定是本性无情吗。他蓦然一摇轮椅,转身面对他的师父。冰蓝色的流苏,在空中轻轻扬起。东方总捕的金色令牌,不知何时,他已握在了手中。“师父。无情这次,要让您失望了。”伴着清冷如弦的声音,“叮当”一声清响,令牌从他修长苍白的指间滑下,落在桌上那三块令牌的旁边。东西南北四方总捕令牌,寂然待在桌上,示威般呈现在诸葛神侯眼前。最后一道堤岸,也溃散了。老者万万没有料到,自己最信任的弟子,竟也背叛了他。戚少商等人也均是愕然。他们一向认为无情绝对忠于诸葛神侯,却没想到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竟倒戈。这对他的师父来说,无疑是最不敬的羞辱。当着戚少商这个外人的面,令他师父如此难堪,是对师尊极大的不敬。无情始终垂着首,仍旧是透着谦卑恭敬的气息。诸葛神侯盯着无情。老者面色十分难看,全身发着颤。所有人都知道,老者这次是真的要发火了。空气沉寂得压抑,令人窒息。像火山喷发前的沉寂。“啪!!!”这一声似乎抽打在每个人心上,令每个人战栗,继而是一阵难以言说的歉疚疼痛。诸葛神侯掌掴了无情。轮椅上的男子侧着头,额前斜发笼住了他的眼睛和他的脸。殷红的血,从他唇角缓缓淌出,流过下颔,打在冰蓝色的衣襟上,洇出几滴紫红。“大师兄……”追命心如刀绞,喃喃唤着。铁手、冷血深知无情性格清傲倔强,这样当众被师父责打,对他来说无异于酷刑。又想到无情实是代他们三人受过,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惭愧,想说些什么,却终无言。戚少商此时越发敬重无情。原先对他的成见,已化为乌有。诸葛神侯百感交集注视无情。他方才火气太盛,那一掌下了狠力,如今火气渐消,见无情流血,不禁隐隐有些许心疼。无情是他第一个弟子,也是他这些年最宠信的爱徒。无情身残且身体虚弱单薄,他本就怜惜;加之无情始终忠心耿耿从不违抗师命,更深得他欣赏喜爱。十几年来如父子般和睦的关系,今日却决裂道这步境地,怎能不令他又怨又悔?老者的态度,平和了下来。他颤声道:“无情,你给为师一个背叛的理由。”无情抬手,默默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他仰起头,平静地望着他的师父,寂然道——“这场浩劫中,死去的人,已经太多了。死者不会再复生,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让生者平安地活下去。这世上活着的人当中,现在只有那一个孩子还在痛苦中煎熬。他付出善举给予了世界,可世界回报他的却是不幸。如果他死,就意味着善无善报,那么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愿意付出善念。这无疑于造孽。以恶待善,最终只能得到恶。”“可他杀死的,是幽儿。”诸葛神侯噙泪道。“师父。”无情的眼睛,深邃如浩瀚星空。他慢慢说——“恪守仇恨,您慰藉的只是自己的灵魂;放下仇恨,您唤醒的却是世人的良知。”宽恕与仁慈的力量,远远超过仇恨。复仇可以暂时地了结恩怨,而宽恕却可以换来永恒的和平。人性的至善,是仁爱,是慈悲,是宽恕。诸葛神侯怔怔地看了看无情,又低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戚少商、铁手、追命和冷血。老者的眼睛,有一些释然的潮湿。啊,年轻的人们,原来你们都已悟到了善的真谛。连你们都有此觉悟,我为人师表,又怎能墨守着那腐朽千年的教条?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旧事物真的是要被新事物所取代了。这个世界,也该容许些自由而叛逆的新生命了。老者仰天长叹。而这叹息,却并不十分沉重。“无情,去密室把涅槃取来罢。”此言一出,五个年轻人均是无比惊喜地抬头,怔忡望着老者。无情久久清寞的脸上终于露出温暖的微笑,垂首应喏道:“是。师父。”流苏轻扬,无情摇动轮椅行去,冰蓝色的背影透出柔和的光芒。恍然大悟似的,戚少商心潮起伏道:“多谢前辈!”言毕,叩首到地,郑重向老者磕下头去。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只得怀着满腔感激与敬重深深叩首。惜朝,我终于成功了!终于,成功了!铁手、追命、冷血也心头振奋,虔诚下拜,齐声道:“多谢师父。”“好了。”诸葛神侯眉宇间的温和,与先前的冷酷相比判若两人。他和蔼道:“你们都起来罢。”“是。”四个年轻人恭敬应着,站起身来。老者走到戚少商身前,抬手缓缓拍了拍他的肩膀。“年少有为,义薄云天。不愧是江湖上有口皆碑的九现神龙,戚少商。”戚少商谦逊道:“前辈过奖了。”“你是当之无愧。”诸葛神侯叹道:“今日你的所作所为,的确是给了老夫不少教益啊。”说话间,轮声溅近,无情已取涅槃回来。蓝衣男子手上托一赤色金盒。金盒玲珑,四壁上均是红色透金,极像火焰的色彩。盒顶上色彩更加浓郁,金红如烈火。烈火纹中,隐隐勾勒出一个朱雀似的图腾——那便是浴火重生的凤凰。“师父。”无情双手向老者呈上金盒。“神鸟凤凰,满五百岁后遇劫,集香木自焚,从烈火中涅槃复生,炼就不死之身。”诸葛神侯接过金盒,打开盒盖,递向戚少商。静静卧在盒中锦帛内的,是一颗赤色的弹药。它的颜色,比盒上金红的纹饰还要浓烈耀眼。非但如此,这丹药自身竟也焕发着金与红的光芒。它仿佛就是一团小小的火焰,在发光,在散热,在炽烈地燃烧。“这便是涅槃。今日,我将它赠与你了。”诸葛神侯说着,合上盒盖,将金盒递到戚少商面前。看着那金盒,就像看到了生的希望。戚少商思绪万千,双手接手,颤声道:“前辈今日救命之恩,戚少商无以回报,他日待救回顾惜朝后,戚少商必携顾惜朝登门拜谢。”“你们都好好活着,多行善事,无愧我所赠涅槃,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老者温言说着,忽又微锁眉头,道:“只是……这涅槃药性极大,顾惜朝中的碧惑也是极具毒性,这两者阴阳相克,作用时难免产生烈火焚身般的痛楚。顾惜朝中毒又久又深,身体虚弱不堪,禁得住那般剧痛么?”“我会倾尽全力用功力为他止疼!我会鼓励他坚持下去!我会一直帮他,帮他度过那阵疼痛,好好地活下去!”戚少商的情绪克制不住地慷慨激昂。“好。你如此心诚,我就告诉你一种为他止疼的方法。”诸葛神侯捋须道:“碧惑完全融在他血里,与涅槃会剧烈相克。你划开他手腕,让他流出一些毒血,再划开你和他的心口,把你心头的血注到他心头为他补血,稀释了他血中的毒,他的痛感就会有所减轻。”“晚辈一定遵办。”戚少商允诺道。“我知道你将他看作亲生弟弟,他受苦你定会心疼。但这次,不到万不得以时,你不可贸然为他补血。你与他心头相触时,碧惑毒液极易流入你体内。而且万一血流太疾,控制不住,你们二人都会有生命危险。还是三思而后行啊。”老者语重心长道。“谢前辈关照。”戚少商点头答谢道。“好了,去找他罢。善有善报,你会救回他的。”诸葛神侯回首吩咐道:“无情,你们送戚少商罢。”“是。”四大名捕齐声应喏。出了大门,已是漫天飞雪。匾上“六扇门”三个金字在积雪覆盖下仍散发温暖金光。“就此留步罢。”戚少商转身面向四大名捕,恳切道:“今日多谢四位相助。我代惜朝谢过你们。”言毕,向四人深鞠一躬。雪花落在他身上,似欲将他饰成一座晶莹的丰碑。“应该的应该的……”追命有些顽皮地连声说。“是啊,戚兄,我们师兄弟也是凭着良心行事。”铁手应和道。“还有仁义。”冷血不紧不慢地接口道。“戚大侠的重情重义,也令无情获益匪浅。”无情温言道。戚少商注视无情,目光柔和亲切,真诚道:“我真该好好谢你。若不是你及时相助说服了诸葛前辈,恐怕我再难求得涅槃。昔日我以为你人如其名,今日一见,才顿觉你也是极重情义,极明事理,心怀天下苍生,并非无情之人。”蓝衣男子闻言浅笑道:“戚兄错爱了。无情本就无情,只是因为今日见了戚兄你的所作所为,被你的情深意重所感化,所以才助你。”四目相对,惺惺相惜。雪花曼舞。一切尽在无言中。静默片刻,无情含笑道:“事不宜迟,戚兄快回连云寨准备去寻顾惜朝罢。”戚少商点头,行礼道:“诸位,就此别过。珍重。”无情、铁手、冷血均点头示意,回道:“戚兄珍重。”“戚大哥一路顺风呦。”追命玩笑着孩子气地向他摆摆手。戚少商报之以微笑,和煦如三月春风。他将盛放涅槃的金盒放入衣袋中,转身走去了。金色背影上染些血迹,但那脊梁还是傲岸地挺立在风雪中。像一只凯旋归去的豹子,虽然在追猎时受了伤,但雄风霸气丝毫不减,赢得满载而归。那凛然得令人敬畏的金衣背影渐行渐远,在众人眼中逐渐模糊成一点。最后,连那一点也消失在苍茫雪地尽头了。追命恋恋不舍地眺望远方,然后又低头小声问无情:“大师兄,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你说戚大哥能找到小顾吗?”“他会的。”无情不假思索微笑答道。“这么确定?”追命疑惑道。“对。”无情悠悠摇轮椅向回行去,恬静道:“因为,戚少商找他,用的不是眼睛,而是心。”用心?铁手无意识地拿出怀里那枚龙形的玉佩,恍惚看着这龙玉,蓦然有一点明白:原来,真爱是用心的。青珑,如果当初我能对你多用一点心,是不是就不会酿成那场悲剧?似乎察觉到铁手的沉思,无情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还是珍惜眼前人吧。冰蓝色的天空,飘洒着点点的雪花。而薄薄的云间,却透射出淡淡的阳光。道是无晴却有晴。道是无情却有情。烛火在烈风中摇曳,在大帐中渲上一层柔和的红彩。男子已脱下金衣,赤着上身。红衣女子正用棉团蘸着药酒在他伤痕累累的裸背上涂抹。戚少商自顾咬牙隐忍,一声不吭。痛极时背上肌肉不由自主收缩来缓解疼痛。他背上肌肉一缩,阮红袍的心也跟着一缩。尚未涂完一半,阮红袍的泪就下来了。她连忙用衣袖抹去泪水,克制呜咽,怕戚少商察觉。但这样一来,那泪更加源源不断了。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一贯坚强乐观的自己此刻竟会如此脆弱。或许是见戚少商满背创伤感到心疼?或许是想到戚少商即将踏上征程而恋恋不舍?或许是想到顾惜朝独自一人在外漂泊而痛心?或许是怕戚少商找不到顾惜朝而恐惧?经历了这场冬季里的空前浩劫,阮红袍越发珍惜一切。她怕顾惜朝死去,也怕戚少商救顾惜朝时死去。她怕戚少商这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也怕戚少商找不到顾惜朝独自回来。她多么希望这两个人都能好好活着,活着回来。刚刚涂完所有伤口,阮红袍放下药酒,看着戚少商满额头密密的汗珠,她就忽然忍不住了,哭出声来。戚少商有些惊讶地望着她,随即明白她是禁不住这离别之苦,难抑相思之情。而他又不得不离她而去,于是安慰地拥她入怀,勉强微笑道:“小红袍,你何时变得这般多愁善感?” 阮红袍不理会,只是伏在他肩头啜泣。她真想求他不要走。可她又怎能这样自私?她还清楚地记得,鱼池子里,顾惜朝被施以种种酷刑,被泼盐水,被鲜于仇污辱,被送上绞架……像姐姐一样,她同情,她悲悯,所以,她不能阻止戚少商去拯救那个孩子啊!可她怕戚少商像诸葛神侯担心的那样,为救顾惜朝而死!还怕戚少商找不到顾惜朝而悲痛欲绝!她那女孩子特有的缠绵情思紧紧束缚了她,令她情不自禁潸然泪下!“红袍……对不起。”戚少商垂首,抚着阮红袍香秀的长发,低声道:“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我必须去。顾惜朝只有十四岁,在这场劫难中,他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付出了太多,甚至生命。当初寨子被灭时,是他留下来陪我走出八百里雪原。他陪伴我,为我流血,为我牺牲。他就像逆水的风,送我逆流而上,让我的心感到温暖,得到希望①。”他柔和的声音,轻轻拨弄着阮红袍伤感的心弦,令她泪如雨下。戚少商硬着心肠逼迫自己说下去:“红袍,我是为别人而活的,正如别人为我而活一样。别人给我的善,我就要把这善传递下去,让世人都能够走正道,得到公平①。”“我懂……”阮红袍泣不成声道:“我懂了……”戚少商捧起她的脸,迫使她看着他的眼睛,郑重而深情地说:“红袍,如果我真的不再回来了,你就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吧。”“不!我等你!我等你一辈子!等到我死!”阮红袍惶然哭喊,埋头在他怀里,断断续续道:“大当家……红袍这辈子只做你的女人……”听她此言,戚少商眼眶忽就湿润了。他勉强挤出个灿烂笑容,托起阮红袍的头,用手指拭去她的泪,宠溺道:“傻丫头,我开玩笑吓你呐,你当什么真?我肯定会回来,回来以后……娶你。”最后两个字,很轻,很低,很柔。阮红袍惊讶地仰头望 ,一张俏脸上几行清泪楚楚可怜。红唇半启,似欲勾起人无限遐思。戚少商轻笑一声,一侧头,恰到好处地吻上了她那双诱人的唇。女子惊诧地张大眼睛,看到他闭目专注,才渐渐颊上飞红,羞涩地闭目迎合。从这离别时辗转纠缠的深吻中品出的爱情,美的意境中朦胧着一层淡淡的凄。如果这非诀别,就让这一吻成为纪念。如果这是诀别,就让这一吻成为祭奠。尽余欢。哪怕下一刻天崩地裂,月昧星沉,这一刻,也先穷尽最后的欢愉。至少,不会徒留悲叹。未来不可知。我只能把握现在,尽我所能,给你幸福。“红袍,跟了我,你不后悔么?”“我跟了一个这么有情有义的大侠,有什么可后悔的?”戚少商明媚一笑,搂住阮红袍,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柔声道:“红袍,还记得我送给你的那对风铃吗?”“嗯。”阮红袍眨一下眼睛。“呐,你还是把它挂在帐子里。”戚少商呓语:“我救了顾惜朝,准备回来时,就托风伯带信儿给你,把风铃吹响。铃一响,你就知道,我要回来了。”“好。”阮红袍破涕为笑。“这半个月,寨里的事务,就托付给你们八大寨主了。”戚少商起身,一甩金裘披在身上。阮红袍随他一同走出帐外,来到马前。夜幕已经漆黑,只剩地上积雪发着黯淡的光。“天这样黑……”阮红袍小声道:“明早再走不好吗?”“救人如救火呐。”戚少商向她一笑,有些憔悴。女子默默点了点头,双手握住她的手,坚信道:“大当家,你一定能找到小顾!一定能救他!一定能带他一起平平安安地回来!”“好!”戚少商紧紧反握住她白皙纤细的双手,点头鼓舞道:“一定能!”“我一有空就去看风铃。”阮红袍天真地说:“我和兄弟们一起等你和小顾回来。”空前的使命感令戚少商觉得自己任重道远。他深深吸口气,坚定点头。女子幽幽叹息道:“走吧。”戚少商飞身上马,又不舍地转头,踌躇看着阮红袍的眼睛。仿佛察觉到他这回眸间的不祥,她总感到不放心,怕他最终失约,于是内心忐忑而表面微笑地补了一句:“快去快回啊,带小顾回来过年,我包饺子等着你们呐。”这句话朴实无华,带着三分孩子气,却透出了她最忧心的牵挂惦念。我们大家都好好活着,迎接新的一年,好吗?戚少商听出她这话中的情谊,心头一暖,笑应道:“好嘞!”阮红袍也笑了,向他挥手告别。他扬鞭启程,骏马跃起前踢,长鸣一声,向雪原飞腾而去。他在马上回首,向她挥手作别,动作里透着说不尽的豪迈洒脱。马蹄声声远去,带走的,是谁的思念?远了,远了。只剩漫天飞扬的寒芒雪尘。火红衣装的女子,静静立在雪地中。夜风吹拂她火红色的衣袍,翻飞舒卷,跃动如雪中之火。缦立遥望。几多希望,又几多惆怅。上天,请让一切都好起来吧。金色的两只风铃,静默着。艳红的飘带柔软地垂着。何时才能听到梦幻的风铃声?何时才能看到红带迎风飘舞?铃儿啊,快唱起歌来吧。(注:①摘自电视剧《逆水寒》结尾部分,语出自戚少商)正策马狂奔,黑色夜空下,前方渐渐看到一个骑在马上的瘦高身影,手持烟杆,静待在路中间。“卷哥?!”戚少商一惊,勒马停步。骏马嘶鸣,停了下来。雷卷横烟杆吸烟,一缕缕烟雾在夜幕下如轻纱。“少商。”雷卷的声线始终那么沧桑,他缓缓道:“我来只问你三句话。”“卷哥请讲。”戚少商微微诧异应道。“第一,你真的愿意放弃地位、荣誉、利益,甚至爱情,去寻找那个对你来说无足轻重的人么。”雷卷问道。“卷哥,他对我来说很重要……”戚少商试图辩驳。“只回答我,愿意,或是不愿意。”雷卷道。戚少商顿了顿,坚定注视雷卷的眼睛,答:“我愿意。”雷卷深深吸了一口烟,喷云吐雾道:“第二,你知不知道如果你用涅槃为他解碧惑时一但稍有闪失,你会怎么样?”戚少商低头,黯然道:“会死。”“他是待死之身,而你却完全可以好好活下去。”雷卷锁眉,沉声问道:“你用自己鲜活的生命,去救一个垂危的生命,值么。”“值。”戚少商干脆利落地答着,抬头直视雷卷,正色道:“卷哥,你有所不知。这个冬季里,我和他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我们之间的情,早已深过手足亲情。我爱他,他也爱我,这就够了。他肯为我付出生命,我也愿为他牺牲。”雷卷停止了吸烟,平静道:“最后一个问题。天下刚刚太平,国家很多方面都需要杰出人才重振。难道你要为了个人私情,而放弃作为大侠的种种责任吗?”一语犀利,问得戚少商怔忡。雷卷也不吸烟,庄严等待戚少商的答案。“我救他回来后,就承担对国家的责任。”戚少商艰难道。“可如果你死了呢?!”雷卷不退不避,直击要害,威严喝问。戚少商怒火被一下激起,大声道:“放弃国家是不忠之举,放弃他是不义之举,忠与义,戚少商总归不能两全!权衡再三,才决定弃忠取义!”“为什么?”雷卷追问。“国家重建,豪杰侠士一心报国,纷纷响应,多一个少一个有何差别?可寻常巷陌中奄奄一息的少年的凄凉无助,又会有谁问津?”戚少商苦涩一笑道——“国家失去了我,至少还拥有千千万万其他的勇士。而他失去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生命只有一次。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重来。生命是世上最珍贵、最可爱、最神圣的奇迹。所以,在建设国家和拯救生命之间,我选择拯救生命。建设国家,只是锦上添花。拯救生命,却是雪中送炭。我不后悔。雷卷叹了一口气,却是十分轻松。他的声音,温和起来,夹着欣慰的笑——“少商,你确实越来越像一个真正义薄云天的大侠了。”戚少商愕然地看着雷卷,对他态度的转变感到不知所措。“我来就是考验一下你的意志。果然,你没有令我失望。”雷卷满意笑着,驭马让开了道路,温言道:“你一片炽诚,上苍看在眼里,定不会辜负你的善意。顾惜朝虽犯过恶行,但也做了许多善事,功过早已相抵,上天会念及他年少,给他重来的机会。你们都会得到善报的。”“多谢卷哥吉言。”戚少商舒心一笑,谢道。“事不宜迟,去吧。”雷卷淡笑道:“一路顺风。”“寨中的事务,要劳烦卷哥了。红袍那边……还请卷哥费心。”戚少商道。“大家都会好好的。”雷卷点头道:“等你们回来。”“一定回来。”戚少商振奋说着,抱拳行礼道:“卷哥,告辞了。”骏马又一声长嘶,向遥远天边风驰电掣而去,扬起漫天雪绒。雷卷勒马遥望。淡淡离愁悄然弥散心头。他静静地吸了一口烟,却也无味。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一定要回来。只有你幸福了,我才会幸福。只有你们幸福了,我们才会幸福。只有我们都幸福了,这世界才会幸福。寻找,是一件令人绝望又给人希望的事情。每一瞬间都在这一刻的绝望和对下一刻的憧憬中苦苦煎熬。上穷碧落,下黄泉。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何处去寻?戚少商匆匆地寻觅着。每一天,他都沉浸在两件事中:一是询问行人,二是策马赶路。逢人便问:“请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少年,青衣,卷发,十四五岁的样子?”这个问题每天都要重复很多很多次,他不知不觉背得很熟,能脱口而出。一开始的几天,许多行人都说见过,并为他指了方向。于是他欣喜若狂地驭马前进,日夜兼程。走到没有人烟的旷野时,夜里戚少商就露宿荒郊。随意找个野亭避雪,解下裘装盖在身上便可睡一夜。但通常他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欣喜的期待和柔软的思念令他心潮起伏,思绪难平。每当这时,他便倚亭而坐,看那亭外广袤旷野上积得厚厚的皑皑白雪,还有墨色夜空下星星点点如流萤的飒飒雪花。朦胧的美。惜朝,等我。戚少商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拿出盛有涅槃的金盒。掀起盒盖,涅槃灵丹焕发的热烈红光便跃入眼帘,像雪中的一团火焰,给予寒冷的人以温暖。他无意识地微笑,虔诚地双手捧着金红的涅槃,就像捧起一个鲜活的生命。复活。重生。涅槃。那是生命的火焰。生命的希望。满怀着信心,戚少商再度启程了。白昼,黑夜,再白昼。偌大的世界中,一个金色的背影,在永不言弃地追寻着。风往哪里吹吹到海角天涯之边究竟为了谁为谁在留恋云往哪里飞飞过千山万水之巅茫茫人海中何处是停歇刀光剑影人心看似终点又回到起点寻寻觅觅人间在你怀里我沉睡到永远命运的手推我向前我随你而摇随你而飞爱恨纠结难分难解又何苦再缠绵等待了你誓言了我既然要追寻又何必后悔天上一天地下万年究竟是残念失去一切 却只有你一直在我身边赢回一切 却再也无法共婵娟①时间的沙漏流转。一天,两天,三天……而线索,却变得越来越少。询问路人时,越来越多的回答,是:不知道、没见过、不清楚。当所有的行人的回答都变成不知道时,戚少商恍然发现,还有三天,就是除夕了。一瞬间,天地似乎都在旋转,令他茫茫然而惶惶然,也不禁汗涔涔而泪潸潸了。戚少商呆呆站在人潮涌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欲哭无泪。众里寻他千百度。山重水复疑无路。他忽然感到疲惫。他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步子,走进一家客栈。房间里生着炉火,温温的环境越发令人百无聊赖。戚少商静坐在床前,双目无神,一坐就是几个时辰。时间从他静默凝然的双眼前过去。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冥想些什么。眼前浮现了昔日自己和顾惜朝刚刚走完八百里雪原征途时住入客栈那一晚的情景。那一晚,他们共进晚餐,一同沐浴,一起喝酒、开玩笑,那么快乐。为什么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匆匆呢?那一夜客栈中感受到的种种幸福,仿佛就在昨夜;而此时此刻,却天各一方,再见无缘。多少离恨昨夜梦回中。画梁呢喃双燕惊残梦②。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可为什么美好的时光却一去不复返呢③?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去来的中间,又怎样的匆匆呢。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③。拿什么来证明,我们曾是那样用力地在一起过呢。一波又一波懵懂而又迷茫的疑问汇成一个个不解的心结。戚少商甩了甩隐隐作痛的头,走到窗前,拉开窗扉远望,想让自己清醒一点。窗外的人间,是那样繁华热闹。连天空都显出新年将至的喜气。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数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更强烈,空气里散漫了幽微的火药香④。三天后,就是除夕了。这样想着,戚少商忽然哽咽了。他迅速关上窗户,背倚着窗,喘息。前路渺茫。他身心疲惫,心力交瘁。最可怕的是,他已感到绝望了。戚少商取出涅槃,紧紧将他拥抱在怀中,就像拥抱那个少年。“惜朝,你在哪里……”他低低呓语,双眼模糊。是自责?是后悔?是心疼?是愧疚?你怎么就不能再等等我。为什么要走得这么匆匆。全国的人现在都幸福了。可你呢?你只有孤独,只有寒冷啊。次日清晨,戚少商策马向赫赫有名的相国寺赶去。传言寺中佛祖均可显灵,助人心想事成。而且寺中高僧也心如明镜,参透红尘,可为人指点迷津。戚少商如今已陷入无望之中,故来相国寺求教。或许,佛祖会慈悲地抬手,指引一条救赎之路罢。太平盛世,又值新春佳节来临之际,寺内人群络绎不绝,果品香火不断,热闹非凡。在一片香火缭绕与数不胜数的起伏膜拜声中,戚少商凝重而落寞的神情与四周环境是那样格格不入。周围人来人往的喧哗鼎沸,他似乎听不到,也看不到。他向着主厅的佛像走去,步伐沉重而稳健,怀着朝圣的虔诚,一步一步,仰首问心无愧地向前走。买了几柱香火,戚少商恭敬地将香插入香炉,然后倒退三步,一撩衣摆,向佛像跪了下来。他双掌合十,仰头注视佛像。佛祖身周金环笼罩,万道金光。神态端庄祥和,似喜非喜,似忧非忧。那双半睁半闭的圣目,却饱含神韵,透出慈悲,普度众生。仁爱。悲悯。宽恕。皆在佛祖淡淡神情蕴含之中。戚少商痴痴凝望,似觉佛祖已知他心意。他心头一暖,蓦然间得了许多慰藉。他闭上双眼,虔诚祈祷。四周跪拜祷告的人们,都大声求出心愿企盼佛祖成全,而戚少商自始至终都是闭目垂首,无声祈祷。真心的祈祷不是说给旁人听的,而只是向神灵倾诉。于是一旁的人们都不知道,这个忧郁的年轻人在求乞些什么。戚少商心如止水,渐入空境。他反思,他忏悔,他祷告。他在心中默念着千言万语,佛祖似乎就在他身前谛听。大慈大悲。求佛祖赐一条生路。大慈大悲。求佛祖赐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戚少商睁开眼来,恍惚觉得佛祖金像嘴角泛出一抹善笑。于是他胸间温暖,认为心诚则灵,佛祖已答允了他。他感激地深深叩首。拜完三拜,戚少商起身,向门走回去。“施主请留步。”身后缓缓传来一个苍老温和的声音。戚少商神志一直处在恍惚之中,听了这一句才有如梦初醒之感。转身望去,只见面前是一慈眉善目老僧,连忙行礼道:“大师有何赐教?”“老衲方才一直注意到施主。”老僧温言道:“施主气色欠佳,面露悲色。祈福时一言未发,但神情真挚虔诚,极为动情。若是有什么难解的心结,老衲或许可为施主分一担忧愁。”戚少商闻言,轻叹一声,礼貌答道:“大师慧眼,在下确有苦楚忧愁。舍弟年少,方满十四,半月前不慎失散,杳无音讯,家人心急如焚,遣在下外出四处寻找,却毫无下落。眼见年关将至,本该合家团圆,奈何出了这等祸端。在下惦念舍弟安危,又无线索,只得来贵寺祈求佛祖保其平安,尽快寻到。”老僧点头聆听,待戚少商叙述完,捋须道:“施主所言,不尽完备罢。施主既有难言之隐,老衲也不便深究。不过单依施主之言,老衲仍可为施主献上一策去寻令弟。”戚少商喜出望外道:“大师请讲!”老僧和蔼道:“施主,鸟恋旧林,鱼思故渊,胡马依北风,狐死首必丘。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呐⑤。”“根?”戚少商若有所思品着老僧的禅言,参悟不了,困惑道:“在下愚钝,不知舍弟所谓之根在何处,还请大师明示。”老僧淡淡笑了。慈目烁烁,看着这年轻人迷惘的眼睛,意味深长道:“令弟之根,与施主之根同在一处。”同在一处?戚少商惘然。不知怎的,他心中一痛。空白的脑海似乎想唤起什么遥远的记忆,却终究退去。老僧慈祥道:“愿施主早日能悟。”戚少商深知不能再莽撞追问,于是压下心头疑云,恭敬向老僧行礼道:“多谢大师点拨。”回到客栈时,夜幕已经悄然落下。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上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感到更加沉寂④。明天,就是除夕了。戚少商在喝酒。并非抱坛狂饮,而是用酒杯喝,一杯接着一杯,机械地重复。他知道饮酒会误事,也知道明天是除夕,是顾惜朝的死期。但胸腔压抑了太久太重的伤痛,饱满膨胀,却无法排遣。唯一的方法,只有用酒来浇。殊不知,举杯销愁,愁更愁。“惜朝,陪我喝一杯……”他混沌地说着,将那酒杯一倾,酒浆泼洒在面前的地上。这是祭奠亡故之人的敬酒法。因为时至今日,戚少商已绝望了。他受不了这沉郁的死寂,终于一把提起酒壶,往口中直灌下去。辛辣的酒液冲进喉咙,太疾,太烈,呛得连眼泪都出来了。一饮而尽,戚少商扔下了酒壶,用手背去抹嘴边的酒,却发现自己满脸潮湿。他不知,那是酒,还是别的什么。只是为何,嘴角残酒渗入口中,竟品出咸涩的滋味。我们的根,同在一处?那是哪里?究竟是哪里?你的根在哪里?我的根又在哪里?我的根,是连云寨?是霹雳堂?可你明明离开了这两个地方!除了这两个地方,还有哪里会是我的根?我悟不了,我悟不了!戚少商奔到窗前,猛力打开窗子,向摇远的天边眺望。漫天飞舞。一片荒芜。满眼风雪和泪水都化作尘埃⑥。顾惜朝,你到底在哪里啊——我在远方,可你却在比远方更遥远的地方!我在远方迷途怅惘山海苍茫触景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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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远方思念已成狂泪湿白衣裳我在远方花落心残生亦何欢死亦难安 &
我在远方伤心倚栏杆等到人断肠我在远方忆起过往心薄裘寒泪眼凝霜 &
我在远方最是情难忘忍不住惆怅我在远方惜君如常天上人间同沐月光 &
我在远方魂与梦为伴千里共婵娟⑦你在远方。你在,远方……(注:①选自任贤齐《风云决》 &
& ②选自《若相惜》 &
& ③改编自朱自清《匆匆》 &
& ④摘自鲁迅《祝福》 &
& ⑤摘自柯灵《乡土情结》 &
& ⑥选自王冰洋《飞舞》 &
& ⑦选自梁祝《远方》)雪,漫天的大雪,整个世界都是苍白色的。白茫茫的天,白皑皑的地,无力地苍白着,像死人的骨头,死人的脸。天地在慢慢旋转,戚少商也茫茫然跟着旋转。这是哪里……隐隐知道这似乎是一座小山丘,模糊看到不远处是一个小木屋,篱笆敞开着,院外有几棵纤细的积雪枯树,像是梅树。可这个画面,为什么感到似曾相识呢?真怪。戚少商浑浑噩噩向小木屋走去。脚下轻飘飘软绵绵的,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是积雪太厚的缘故。几步之遥,却似乎走了百年。那么长,那么遥不可及。他虚弱地扶着篱笆,向院内看去。院子正中的雪,是红色的。一个身穿青衫的男孩子,微卷的发丝披散着,闭着眼睛静静躺在那片红雪上。戚少商俯下身来,轻轻把少年抱进怀里。少年的身体没有一丝温度,好冰。少年的双唇,和肌肤一样,苍白得像那雪花。蝶翼般的长长睫毛内敛低垂,双目安详地闭着,眉宇间透着恬静,像在作一个怡然的美梦。红色的雪花,点缀在他眼角、唇边、颊上、颈上、双手,还有胸口上,熔化了,化成流淌着的殷红的液体。他躺着的地方,也是一滩殷红。“惜朝?惜朝?”戚少商微笑,柔和地拍打少年的脸颊,轻声呼唤。少年不醒,也不应。仍然是那个淡淡的神情。他没有绾月牙簪,长绵的卷发流水一般披拂垂地,半遮脸庞,少了平日里的孤傲,多了一丝罕有的纯真。戚少商怜爱地抚摸他冰凉的脸。他脸上殷红的液体沾在了戚少商手掌上,有些粘稠。“惜朝,醒醒啊。告诉我,这些红色的雪花是怎么来的?”戚少商抓起一把红色的雪,鲜红的液体从雪团中滴滴嗒嗒淌个不停。这样柔声问着的时候,戚少商无意间松了一下抱着少年的手臂,少年身体一瞬间失去了支撑,软软地仰天倒去。“惜朝!”戚少商一惊,连忙重新抱住他。这一次,戚少商只搂住了他的腰,于是少年没有依偎在戚少商怀中,而是从腰开始整个上身向后仰着,像个傀儡娃娃。他下颔向后仰去了。颈部线条饱满柔和,绷成一条优美的弧线。“惜朝?”戚少商的手开始发颤了,慌忙抱紧他,摩挲他的卷发。少年乖顺地由他摆弄,不醒来,不说话,不反抗,像是没了灵魂,只剩肉体。戚少商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恢复了欣喜,在少年耳边说:“惜朝,我拿到涅槃了,现在就救你!”他激动地战栗,放下少年,去摸衣袋里的金盒。他打开盒盖,涅槃显露出来,像一团小小的火焰。他双手颤抖地捧着涅槃,注视它焕发的金红光芒,心中的喜悦翻涌着希望的波涛。“惜朝,看啊,这就是涅槃。服下它,你就能……”戚少商的声音,戛然而止。极为突兀。一刹那空气静得令人窒息。因为,那一刻,他转过头来,看到了——红色的雪地上,赫然是,一堆,白骨。狰狞可怖的骷髅头骨。一根根历历可数的肋骨。尚未发育成熟的肩胛骨与盆骨。一块块精致的脊柱小骨。修长的腿骨。纤细的指骨。完整的一具少年人尸骨。躺在戚少商面前。“砰”的一声,金盒从戚少商手中滑落,摔在雪地上。火红的涅槃滚落出来,沾着雪滚到一旁老树根下。戚少商涣散的瞳孔上,仿佛绽出一道又一道充盈血丝的裂纹。像冻结的冰面下,迅速蜿蜒出一道撕裂的冰路。原来,你死了。原来,那殷红的液体,是你的血。那漫天红艳的雪花,都是你的鲜血染红的。原来,纵使我千辛万苦求得了灵药,也注定救不回你。在我取出涅槃那须臾间,已过了百年。你累了,倦了,乏了,等不及了。可你为什么就不愿再等一等啊?!为什么啊?!“惜朝——”他哭出声来,扑到尸骨旁,想抱住那骸骨。但是,在他的手指刚碰到骸骨的那一瞬,整具尸骨都风化得碎成粉末。朔风一吹,骨粉飞扬,与雪花融为一体,了无踪迹。就像不曾来到过这世上,不曾留下游丝一样的痕迹。“惜朝!惜朝!惜朝!”空旷的山谷中,回荡的,只是戚少商撕心裂肺的哭喊。为什么还差一点就成功的时候你却放手了?!为什么事到如今你才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告诉我你已经不在了?!为什么我失去一切时只有你陪伴在我身边,而我赢回一切时,却再也无法与你共婵娟?!骸骨化为了粉尘,连拥抱一下残留的肉体都已不再可能。一无所有地来,一无所有地去。什么都没留下,什么都没带走。拿什么作证,这世上曾有过一抹如梦如烟的青影。拿什么作证,这世上曾有过一份刻骨铭心的感情。就这样匆匆的,你走了。留我独自一人,遗恨终生。戚少商跪在雪地上,仰望天空。灰色的天空的画卷上,是那个青衫卷发的少年的容颜。回眸浅笑,颠倒众生。“惜朝……回来吧……”戚少商向天空伸出手去。风吹起,带起漫天雪绒。偌大的天地中,一片鲜红的花瓣在飘散。云聚拢,天空的画卷,慢慢收拢。少年的脸,模糊了,朦胧了,褪去了。金色的阳光,洒在大地上。融冰的春水,潺潺流动。天空,真的下起了红色的雪花。血红的。殷红的。火红的。十片。百片。千片……是傲雪的早梅,报春的花瓣。春天,终于来了。可是,你却再也不会回来了。艳美芬芳的梅花瓣飘落在戚少商肩头。在春回大地的这一刻,他放声大哭起来。“惜——朝——回——来——”“小夕!回来!小夕!小夕!”戚少商梦中哭醒,惶然喊着,一惊坐起。依旧是客栈中的房间。床边燃着火炉。朝阳透进窗扉。只是……一场噩梦?令戚少商错愕的,不是自己哭得狼狈的样子,也不是这场噩梦。而是——自己醒来的那一刻,叫的居然不是“惜朝”,而是“小夕”!对,是小夕!他分明听见自己的声音,哭喊着小夕的名字!怎么会?他明明梦见顾惜朝死去,而他却悲痛欲绝地呼唤小夕!戚少商头脑中一片混乱。好像有什么石破天惊的事情即将水落石出,可那最后一道屏障,却总无法破解。他忽然想起九幽。九幽买走了小夕,而顾惜朝也是九幽门下。这两个孩子年龄相同,容貌相似,甚至连头发都一样卷曲。除了性格截然不同外,其他外在几乎完全一致。世上真的有这样的巧合吗?戚少商耳边回响起昨日老僧的话:“令弟之根,与施主之根同在一处。”尚未悟出这箴言中的玄机,戚少商混乱的思绪又鬼使神差地回到了昨夜的噩梦中。他努力回想着:小山丘、小木屋、篱笆、梅树……这所有零星破碎的画面重组在一起,如炸雷一般劈向戚少商,令他呆当在地,如同石化。那画面……那分明是……那分明是东京的那座荒山啊!那是七年前我和小夕相依为命的地方!那是,我的根!戚少商头脑中似乎“轰”的一声炸开了。错综复杂的意识,乱作一团,嗡嗡作响!我的根与你的根同在一处!我的根与小夕的根又同在一处!顾惜朝,你是谁?!你究竟是谁?!戚少商狠狠捶打一下将要痛裂的头,跌撞着出了客栈,飞身上马,向天边策马狂奔而去。他的目标,很明确——东京!今天,是除夕。大街小巷的店铺几乎都已关门,人们都已办好年货,待在家中为除夕夜的庆典作准备。以致平日里热闹非凡的东京大街上,今天显出了罕见的冷清。戚少商目睹这肃杀的街景,不免黯然神伤。还有人记得么?昔日东京温暖的胡同,熟悉的叫卖,淳朴的吆喝,灰黄色充满香甜气味的小巷子,早上集市热气腾腾的包子,红得发亮的糖葫芦,手艺人娴熟捏出的面人儿,卖艺少年们朝气蓬勃的笑颜……①默叹一声,戚少商驭马前进了。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在盛世的这个除夕,东京将是怎样一派繁华?今年除夕,所有孩子都能得到幸福了吧。再也不会有一个落魄的小乞丐了吧。七年了啊。东京,我回来了。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②。依旧是那些陈旧的胡同、沧桑的楼阁、狭小的巷口。一切,似乎都像没有经历七年岁月的洗礼。只是,一样的胡同边,一样的楼阁下,一样的巷口旁,三三两两的小摊店铺,却再也不是七年前的字号。那些记忆中抹不去的店名,在七年荡涤中,被冲刷得一干二净。物是人非。被荒草淹没了吧。被潮声覆盖了吧。被朔风吹走了吧。那些温暖而纯真的过往在岁月的沙漏中被时光抛向虚无①。光阴荏苒。白驹过隙。流年匆匆。重归故乡的亲切与感动,压在戚少商原本悲痛的心上,变得更加沉重阴郁。走着走着,他忽然勒马停步,定定地怔住。我……我为什么要来东京?东京只属于我和小夕,无关顾惜朝!我明明知道顾惜朝不是小夕,为什么还自欺欺人地来东京寻找?以前我每每提起小夕,顾惜朝都会很反感。今天,是顾惜朝的死期,我却来东京缅怀小夕,这岂不是……岂不是……于是戚少商恍然感到十分自责,觉得自己真的是很过分,辜负了顾惜朝。自己怎么能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去怀念另一个孩子?戚少商沮丧地垂首,缓缓地调转马头,眷恋不舍地回望一眼金红晨曦中的东京城,无奈叹息,向刚才的来路走回去了。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柔软的手,从东京城深处伸出来,情意绵绵地握住他的心脏,将他苦苦挽留。他的心被这只温柔的手抚得温暖而酸楚,不由自主地又勒马驻足,向回遥望。朝阳下的东京,显得苍老而落寞。它似乎在含泪呼唤——回来吧,孩子,回来吧。久别了七个年头的故乡,你就这样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么?在外漂泊了七年的孩子,回来吧。这里才是你的家。这里,才是你的根啊。戚少商在城外回望故乡,不知不觉,热泪盈眶。他的心在说:对不起,故乡。我终究是放不下对那个孩子的责任。东京静默在雪中,不再说话,只噙泪深情凝望他。东京散发的气息,欲言又止,像想告诉他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却又哽在喉间。你会后悔……冥冥中东京泣不成声。戚少商惘然。阳光洒在他身上,在雪地投下斜影。我……会后悔?今天是顾惜朝生命的最后一天,我却毫无他的线索。离开东京,我又能去哪里寻?天地偌大,人海茫茫,何处去寻?罢了,我便将最后一线希望,寄托给东京吧。戚少商重又进入东京城。此时正值清晨,街上摊铺极少。近旁只有一个卖馄饨的小铺,一位老妪在一片水汽间忙碌着。戚少商终日惦念顾惜朝,以致好几天水米未进也不觉得饥饿。而冬日里又干又冷的空气却令他有些口渴。于是他下马走向小铺,想讨点水喝。“老奶奶,我要一碗汤。”戚少商礼貌道。老妪顿了一下,放下活计颤巍巍转过身来。苍老的面容上有一丝诧异。戚少商见她如此也有点诧异,以为她没听清,于是又礼貌重复一遍:“只要一碗汤。”老妪自上而下打量这个年轻人一番,忽然慈祥地笑了,絮絮地说:“你怎么和那个小家伙一样?”戚少商一头雾水,困惑地望着老妪,不知所措。“昨天来了个男孩子,身上没钱,只要清汤,我见他挺可怜,就请了他一碗馄饨。”老妪讲述着,笑得很慈爱。戚少商勉强陪笑,心想这老人家或许是有点糊涂,扯出这么无关紧要的事来。然而老妪却来了兴致,眉飞色舞道:“那小家伙长得可俊了!小脸跟白玉一样,大眼睛,高鼻梁,头发又黑又长,还有些卷呢!”卷……卷发?戚少商的心猛跳一下,有些失态地干哑问道:“他看上去多大?他的衣裳是什么颜色?”“多大?……十四五岁吧。”老妪回想道:“衣服像竹子的色,又青又绿……”“他往哪里去了?!”戚少商近乎疯狂地问道。老妪见他双目充血,神色可怖,不知他是善是恶,怕他去做恶事,戒备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戚少商自知失态,稍稍冷静下来,强抑激动,道:“我是那个孩子的兄长,前几日与他失散,现在苦苦寻找。求您告诉我,他去了哪里?”于是老妪体谅他心急如焚,忙道:“他沿着这条大街一直向北,朝着那座荒山去了。”戚少商胸间热血沸腾,向老妪深鞠一躬,颤声道:“多谢!”言毕,一翻身跃上马背,快马加鞭,向荒山一路狂奔而去。戚少商混乱了!完全,混乱了!头脑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根本不能把这一切支离破碎的信息拼成一个完整的结论!抑或是不敢拼出那个结论!因为那个结论,会令他疯了!真的会疯了!顾惜朝是谁?小夕是谁?不!不!不!他们不是同一个人!他们不会是同一个人!混乱的意识支配着戚少商的躯壳,策马狂奔,快一点,再快一点!上天,请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等等我!午后的东京开始活跃起来。毕竟是旧年的最后一天了,人们从家中出来,贴上春联与福字,挂上大红灯笼,到晚上便可点亮了。除夕是一年中数一数二隆重的日子,辞旧迎新,迎接福神,致敬尽礼,拜求来年的好运气。不仅要筹备年夜饭,还要准备牲醴祭品供待神灵。男女老幼,都热闹着忙得不可开交。天色愈阴暗了,下午下起雪来。雪花如梅瓣,飘舞回转,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息,将东京乱成一团糟③。夕阳缓缓地隐进了漆黑的天幕,正是华灯初上时。灯下,是川流不息的车队和喧嚣的人海。大街小巷上均已是满满的人群。戚少商骑着马已是寸步难行,于是毅然下马,弃马而去。他疯了似的在人海中横冲直撞,向着东京最北面的那座荒芜的山丘狂奔。上天,求求你,再等我一会,别带他走!别带他走!华灯初上,星星点点的灯光汇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万家灯火,红艳而耀眼,大红的灯笼,在各家门前高高挂起,迎风飘荡。爆竹声联绵不断,合成满天响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整个世界。夜空绽放盛世烟花,姹紫嫣红,明艳飒沓。再等一等,请再等一等啊!人潮鼎沸的欢呼声湮灭了他撕心裂肺的呐喊。戚少商拼了命地奔跑。覆着厚厚冰雪的荒山,在模糊的视线中,影影绰绰地,清晰起来。久违了七年的轮廓,一点,又一点,一步,又一步,浮现眼前。踏上山脚的那一刻,他重重跌倒了。透支的体力已不再允许他再多走一步。他站不起来。他趴在山脚下,吃力地仰头,望向山顶。那是埋葬着七年欢笑与泪水的地方。等我,等我回来,等我来救你……你不要死……(注:①选自遇见《小城》 &
& ②摘自《诗经•采薇》 &
& ③选自鲁迅《祝福》)朦胧中,从山顶,仿佛传来了,隐隐约约的笛声。低回悲凉。婉转悠长。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熟悉的旋律,像一位久别重逢的故友。沧海明月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①。若即若离的笛音,缠绵哀感,一咏三叹,泣出一支幽幽离曲。这是……这分明是……《冬祭》?!一瞬间,戚少商像注入了空前的神力,挣扎着站起,向山顶冲去!跌撞的躯体,错乱的步伐,简直如魔附体!他奔跑,像被放归山林的野兽一样嚎叫!锋利的松针结成冰刺,在他脸上、手上刮出长长的血痕,他顾不上抹一把脸上的血,只管向笛声传来的方向冲!混乱,彻彻底底的混乱!那是属于他和小夕的《冬祭》!可为什么此时此刻,有人在吹这支不为人知的曲子?!为什么笛声悲怆凄迷,饱含真情?!为什么这笛音不约而同地满载了仿若七年的伤痛?!你是谁?!你究竟是谁?!崩溃了,疯狂了,歇斯底里了!着了那笛声的魔,戚少商循着笛音迅猛地向山顶奔来!我想见到谁?是小夕是顾惜朝是小夕是顾惜朝是小夕还是顾惜朝?!是小夕?!还是顾惜朝?!统统不是!是你!是我癫狂深爱魂牵梦绕了七年的那个你!摒弃了一切冗杂繁琐的代号和称谓,只是你!我爱的那个你!我爱你!我自始至终爱的都是你!笛声,近了,近了。积上白雪的梅树,内敛地含苞,似乎一夜之间便可绽放。矮矮的篱笆,敞开着。小小的木屋,静默在风雪中。像极了那梦境。只是,此刻,没有飘散殷红的雪花。戚少商空白地伫立在篱笆前,剧烈喘息。双肩耸动,双眼潮湿。月的清辉散在莹雪之上,使雪花变得更柔和。在漫山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抹碧玉的幻彩,茕茕孑立于皑皑白雪之上。横一支短笛,晚风拂得卷曲发丝凌乱飞舞。曲终。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幽幽叹息,深远落寞。“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那抹青色低低吟出此句。继而似是自嘲地苦涩一笑,向木屋内走去。举步的瞬息,似乎被什么所牵绊,犹豫了一下。迟疑地,他缓缓回眸。流年冻结。冻结在这蓦然回首的瞬间。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啪嗒”一声轻响,碧绿的竹笛从少年苍白的手中滑落,掉在雪从中,溅飞片片晶莹。像嵌入水晶的一块碧玉。好大的雪。模糊了我的眼睛,让我看不清你的容颜。金影。青影。相对而立。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繁华声遁入空门折煞了世人梦偏冷辗转一生情债又几本如你默认生死枯等枯等一圈又一圈年轮浮图塔断了几层断了谁的魂痛直奔一盏残灯倾塌的山门容我再等历史转身等酒香醇等你弹一曲古琴雪纷纷旧故里草木深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斑驳的城门盘踞着老树根石板上回荡的是再等雪纷纷旧故里草木深我听闻你仍守着孤城城郊牧笛声落在那座野村缘份落地生根是我们伽蓝寺听雨声盼永恒②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我的根,同在一处。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梦中的你死去,我却哭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梦境里,我看到似曾相识的荒山、木屋、篱笆、梅花。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无需再解释。你是你。你是顾惜朝。你是小夕。我早就该想到。月光下。篱笆外。梅花前。两个人就那样纯粹地伫立着,隔了十步之遥,却似隔了千山万水。静静立着,似乎一立就是千年。山下的人世间,欢腾鼎沸,爆竹声声,烟花烂漫。今天,是除夕了。戚少商一步步向顾惜朝走去。顾惜朝似乎想向后退,抬了一下脚,却终究收了回来,僵硬地等着。戚少商站定在顾惜朝面前。夜色弥漫,看不清对方的脸。只看见对方的眼睛,明亮而闪烁。还能感受到对方压抑的呼吸,与心跳。千言万语,从何叙起?七年了啊。“你骗了我。”戚少商说。顾惜朝仰头望着他,眼中波光颤了一下,盈了满眶。“……对不起。”他喑哑回答。戚少商千疮百孔的心一下子又痛起来。原本以为,一向能言善辩的顾惜朝会反驳,会抗衡,可万万没想到,他的回答,竟是“对不起”!他从不说这三个妥协的字!他从不说这三个懦弱的字!他以前宁愿死也不认错!难道,真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戚少商悲痛欲绝,却笑了起来,笑声如鬼泣。“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我只要你骗我的理由。”戚少商寒声道。顾惜朝眨了一下眼睛,眼中雾气消散了些。目光,恢复了昔日倔强的清高。“我乐意。”他不驯地说。他不羁地昂首,似乎这样能恪守尊严。但他又在瑟瑟发抖,单薄的身子在烈风中飘摇如叶——他已虚弱到极点了。我为什么骗你?因为我恨你!恨你七年前就那样走了。头也不回!我要让你永远找不到小夕,一辈子愧疚,一辈子后悔!为什么现在,在我就要死了的时候,你却还要这样义正辞严地责问我?我已经道过谦了,你还想怎么样?!这几天我在山上,发了狂地想你,可为什么真见到你了,却是这般沉郁境地?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我连死都不得安宁?!我不想再看到你!你走!你走!死亡前最后的疯狂似乎都集中在了此刻,顾惜朝的身体颤得厉害,起伏的胸膛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戚少商也何尝不是心如刀绞。每当你出现在我梦中时,我都那么珍惜地紧紧拥住你,怕那只是个梦。梦里,我发疯似的吻你,倾尽所有去温暖你,流泪呼唤你的名字。可是,为什么,当你真正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却吝啬了怀抱?至今日,纵有万语,只零落,三两言。奈何一字一伤,泪千行。我们终究是没打开那扇心门。戚少商知道,死亡的恐惧已经快把顾惜朝逼疯,又见他浑身颤抖,双唇惨白,憔悴枯槁,便起了怜悯之心。稍稍将语气调温和些,问:“我可以拥抱你吗?”顾惜朝猛得推开他,冷冷道:“不。”戚少商僵在当地,顾惜朝已擦肩而过,径直向山下走去。这一去,便当真是诀别。“小夕!!!”戚少商喊。顾惜朝顿住脚步,但没有回头。戚少商哽咽道——“如果七年前,我不卖掉你,和你在一起过平凡的日子,是不是,结局会比现在好很多?”“当然好得多!”顾惜朝忽然转回身来,悲愤喊道:“我甘愿和你在一起碌碌无为地过一生!可你不甘愿!我阻了你的锦绣前程啊,戚大侠!”“我那时并不是只为自己私利!我当时年少无知,以为九幽是好人,以为你跟了他就能衣食无忧!而你跟着我就只能饥寒交迫!”戚少商颤声道:“我真想不到,把你卖给他竟会把你害到这般境地!我知道,鱼池子里的七年,你过得很苦。”“苦?那是单凭一个苦字就能形容得了的吗?”顾惜朝狂笑道:“从进鱼池子第一天开始,我就受着无穷无尽的调教和虐待!皮鞭、竹板、藤条、棍子,哪一种我没挨过上百次?练阴功练得全身寒气刺骨,还被整夜整夜面壁罚跪,手脚全都冻裂!鲜于仇天天强迫我与他交合,我反抗时砍掉了他的手,九幽就把我拖到大厅,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上刑,用带刺的夹棍夹我的手!那种当众受辱的羞耻比酷刑本身痛苦百倍!一点尊严都不剩!他们还教我杀人,几乎每天都要练习杀人,我当时十一岁,手上沾满鲜血时,我吐过多少次?作过多少个恐怖的噩梦?你不知道!这些你统统不知道!”顾惜朝说着说着,再也克制不住,委屈地哭泣起来。他用衣袖狠狠抹眼泪,每抹一下,青色衣袖都会洇湿一片,变成深绿色。他忽然被人一拽,站立不稳,撞入了一个坚定炽热的怀抱。这是他们两个人都期待了太久的一刻。梦里,就是这样紧紧地相拥。只是,梦里,他们都在幸福地笑。而此刻,他们却都在流泪。“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戚少商搂住他,在他耳边反反复复地呓语,泪水沾湿了他的卷发,沿着他发丝滑落,寒风过处,凝为冰凌。“七年前的那个春寒雪夜,我跪在你面前求你不要卖掉我,你居然无动于衷,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你真够狠……”顾惜朝在他怀中呜咽道:“结果在鱼池子呆了七年以后,我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失去了一切的美好,变成了人人唾弃的妖孽……我不承认自己是小夕,因为我不配那个干净的名字了……”“不,小夕,你很干净,你不是妖孽!”戚少商安慰道:“这七年间,你没变坏,你只是长大了,成熟了而已。”他的声音那么温柔,令顾惜朝泫然泪下,埋头在他怀中无声落泪。什么都不必再说了。牵挂了七年的情思,太深,太重,太浓,一切的言语在这份缠绵悱恻的感情前都变得那么苍白无力。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艰难困苦。一路走来,相濡以沫,相呴以湿,不离不弃,相依为命。付出过太多,也收获了太多。不该再有怨恨了。他们都深深明白对方的苦衷。一切犯过的错,归根结底,都是因为爱。那些爱过于沉重了,以致酿成了一场又一场的悲剧。无言是对的。除了拥抱,还能做什么呢。戚少商的手揽在顾惜朝肩上,无意识地抚摸。这个少年的肩不宽,瘦削单薄,还没有完全发育。可这双稚嫩的肩膀,承受过太多苦难,扛起过太多责任。而再深重的苦难,再沉重的责任,都不曾将这双肩膀压垮。怀着作为兄长的欣慰与疼惜,戚少商拍拍顾惜朝的肩膀,含泪笑道:“小夕,这些年,你真的长大了。”七年前的你,是那么弱小的一个孩童。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如今的你,刚强,坚韧,独立,骄傲,你懂得正义、善良、光明、炽诚,你英勇杀敌,尽忠爱国,不畏牺牲。你促成了胜利,拯救了芸芸众生。天下的太平,是你用鲜血换来的。是十四岁的你啊。是可爱的你啊。鱼池子里暗无天日的七年,非但没有把你摧残成一个嗜血的恶魔,反而将你磨炼成一个刚强勇敢的战神。你究竟是坚守了怎样一种令人敬畏的信念,才把那些残忍的折磨化为了前进的动力啊!七年的血汗没有白流,因为,它帮助你成长起来了。顾惜朝低头抹一下泪水,十分苦涩道:“可是今晚,我就要死了。”戚少商如梦初醒,方才想到这最重要的事。他掩不住兴奋,尽管脸上泪痕还隐约可见,但他还是激动地笑道:“惜朝,你不会死了!”说着,他拉起顾惜朝的手,向小木屋里急急奔去。山下的爆竹声更响亮了,烟花也更明艳了。天地间的神灵似乎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地在空中蹒跚,准备给世上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③。推开小屋的门。“吱呀”一声门响,七年前的记忆便潮水般漫来,令戚少商再一次热泪盈眶。惜朝,当你那一天推开这门时,是不是也,潸然泪下。七年了啊。两只板凳,还是散散地随意放在木桌一旁。桌上摆着两副碗筷,没有收。墙壁上仍是那一年的年画、福字与饰品。火炉依旧靠在床边。床上,被褥没有叠;床头,依然是两个枕头。一切,都像没有承受七年的寂寞。随意而温馨的陈设,就像主人只外出了一个下午。就像七年间日日有欢声笑语,夜夜有脉脉温情。这忠实的小屋,在荒芜的山间,看一岁一枯荣,春花秋月,夏霖冬雪,一等便等了七个春夏秋冬。夏日的雷霆不曾将它劈裂,冬季的狂风也不曾将它掀倒。因为它在等,等它的两位主人,回家。它已静默地等待了太久,太久。戚少商百感交集,怔怔立在屋中。良久,他忽然回首对顾惜朝说——“小夕,我们回家了。”顾惜朝满眶热泪烧得激烈,却拼命勾出一抹明媚的笑,点头喑哑应着:“对,我们,回家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同时握紧了对方的手。暖流从相握的手掌蔓延到心脏。他们深深地看着对方。什么都不说,只有带泪的微笑。我们,回家了。尽管它是这样一个破陋的小小的木屋,比不上宽敞的大帐,比不上华贵的府邸,但是,我们爱它。因为,它是我们的家。七年前,我们还都不懂事。我们就那样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它,没有回头看它,哪怕一眼。殊不知,它一直在等我们回来,一等便是七年。七年的凄风苦雨,是何等的寂寞?它默默地等着,无怨无悔地等着,因为它知道,终究会有一天——当岁月褪去了一切浮华的光彩。当每一粒透明的尘埃停止喧嚣。我们累了,倦了,乏了。多年的漂泊流浪,令我们身心疲惫。唯一能给予我们干涸心灵一点甘泉安慰的,只有家了。我们回来了。它一点也没有责备我们当年绝情的离去,它在冬雪中,在万家灯火的除夕夜,笑着,哭着,迎接归来的我们。除夕之夜,我们团圆了。我们回家了。戚少商点燃红烛。一根又一根,一团团抖动着的小小的焰,将小屋照得灯火通明。他从前襟里,慢慢拿出了,那个金红色的盒子。他珍视的神态,就像捧着一条崭新的生命。“你用碧惑的解药救了我,我便求得这灵药来救你。”戚少商向顾惜朝道:“这是六扇门诸葛前辈炼制的涅槃,可解世间一切奇毒,起死回生。”“诸葛神侯?”顾惜朝一震,惊异道:“我们联手杀了他儿子九幽,他怎么可能把这样贵重的东西给你来救我?”戚少商无所适从地看着烛光下顾惜朝张得大大的眼睛。“你……是怎么做到的?”顾惜朝的声音有些飘。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个问题,只是他看着戚少商时,心忽然有一点疼。戚少商忽就灿烂地笑起来,挠着头。有点迂,有点傻,有点可爱,像极了七年前年少的样子。他打趣似地答道——“软磨硬泡呗。”简简单单,一笔带过。几个听上去诙谐的字,不动声色地掩盖了种种坎坷艰辛,一切都像游戏一样轻松。至于他怎样与四大名捕一番殊死恶斗,怎样险些丧命于军棍之下,怎样受到百般刁难羞辱,怎样抛弃尊严跪地乞求,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痛,他独自承受就够了,不必再让顾惜朝知道。你只要知道我爱你就足矣了,至于我为了爱你而付出了多少,你不必知道。或许是他刻意的伪装太露骨了,顾惜朝狐疑地看着他。戚少商被顾惜朝瞧得心虚,避开他目光,又道:“四大名捕与你相处过几日,对你有好感,所以帮我说服了诸葛先生。尤其是无情,他最后力挽狂澜,平息了诸葛先生的愤怒,彻底说服了他师父。他们四人为救你帮了很大的忙,日后我会带你去登门拜谢。”顾惜朝懵懵懂懂地点头。戚少商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低头瞥见盛放涅槃的金盒,便又欣喜起来,连连道:“快,惜朝,快服下它,一切就都好了!”他拿药盒放在桌上,坐到桌边的椅子上,激动地去解药盒盖上的暗扣。突然,戚少商的手剧烈一抖,顿住了。顾惜朝诧异地看着他。他低着头,顾惜朝看不见他的脸。戚少商猛得抬起头来。顾惜朝险些惊叫出声来。(注:①引自李商隐《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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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改编自周杰伦《烟花易冷》 &
& ③选自鲁迅《祝福》)说不出这一幕有什么恐怖,但这个画图在顾惜朝看来却真的恐怖。戚少商的眼睛,很可怕。空洞深邃,嵌在灰白的脸上,着实像一具骷髅的头骨,嵌着漆黑的眼洞。那双可怖的眼睛盯住顾惜朝的脸,一言不发。红色的烛光渲在屋中,迎风摇曳,妖异诡秘。这一幕,来得太突兀。顾惜朝不明白为什么前一刻戚少商还笑着低下头去解药盒上的暗扣,这一刻却突然脸色煞白地抬头凝视。黑色的夜。一片死寂。顾惜朝僵硬地站在距戚少商五步之遥的地方,连呼吸似乎都不敢出声。他清晰地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他感觉到手心渗出冷汗。戚少商蓦然开口了——“惜朝,你是不是还活着?”阴风过处,戚少商的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萦绕在顾惜朝身周,令他毛骨悚然,浑身战栗。顾惜朝不敢回答,因为他听不懂戚少商的话。他只感到害怕,非常害怕。他感觉自己和戚少商之间,仿佛隔了一道生死门,一边在阳间,另一边,在……阴间。“你说话啊!”戚少商沙哑地吼。顾惜朝心惊地看见,两汪饱满晶莹的泪水充盈了他的双眼,很亮,还在微微颤动荡漾。这个男人的表情,绝望得让人心寒。就像他正在和一个鬼魂说话。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顾惜朝受不了了,三步并两步踉跄地跑过去,一把抱住他,拼命忍泪道:“大当家,你怎么了?我活着,我活着啊!”戚少商目光涣散游离,魂不守舍地看着顾惜朝,喃喃地说:“昨天夜里,我作了一个梦。我梦见你躺在这个小屋前的雪地上,满身是血。你闭着眼睛,我怎么喊你你都不应。于是我拿出了这个药盒,准备用涅槃救你。我放下你,转身,激动地打开了药盒,双手捧起了涅槃。我那时是多么高兴啊。我一心想着,你服下涅槃,就好了。然后,我就转回身来看你……可我看到的,是一堆白骨!”戚少商的声音颤得厉害,言辞又阴森可怖,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顾惜朝,令顾惜朝的心猛跳一下,悚然不已。“就在我低头打开药盒的那一瞬间,你化为了白骨。我当时……我当时……我真形容不出那是个什么感觉……”戚少商剧烈喘息着。那惨白的枯死的骨头,一根根,一块块,是你啊。当我看见我抚过无数次的你的脸,只剩狰狞的骷髅,当我看见我牵过无数次的你的手,只剩一段段的骨节,当我看见昔日你修长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只剩散发幽光的一根根白骨,我的心就快炸开了,痛得令我恨不得一刀捅进自己的胸膛,一了百了!“我懂。”顾惜朝抱着他的脖子,轻声重复:“我懂……”戚少商捉住他,很近很近地借着烛光端详他的眉目,恍惚问道:“惜朝,你真的还活着吗?现在的一幕是不是又是我的梦境?”顾惜朝不回答,迷蒙地看了戚少商一眼,接着一把抓起戚少商的左手,一低头狠狠咬了一口。没料到他会如此用力,戚少商手上乍痛,压抑地叫了一声。血流了出来。沾在顾惜朝唇上,原本苍白的嘴唇此刻红得刺目。顾惜朝抬眼看戚少商,有些欣慰地说:“不是作梦了。”拉着戚少商的手,顾惜朝双唇触上他手上的伤口,用舌尖轻轻舔舐,为他止血。继而,意犹未尽地浅浅吻了一下那伤口,淡笑念着:“不再是梦了……”“惜朝,梦里的那一幕,我不堪回味。我真的怕,我打开药盒后,一抬头,你却不在了……”戚少商揽住他的腰,对他说:“我打开药盒时,你就一直对我说话,好吗?让我知道,你还在。好吗?“我……说些什么?”顾惜朝迟疑问道。“说你活着。”戚少商不假思索答道。这真的是他最想听到的。顾惜朝闻言,却忽地哽住了。只觉得这几个字仿若千斤沉重,无力说出。戚少商正低下头去解盒上的暗扣,隔了片刻却仍不见顾惜朝说话,不由得一阵心慌。抬头看去,只见顾惜朝站在他面前,一双噙泪的大眼痴痴看着他。戚少商见状,心头一股无名火窜起,一扬手就打了过去,怒喝道:“说啊!”此时顾惜朝站着,戚少商坐着,于是这一掌便结结实实打在顾惜朝腰上,隔了衣裳都感到腰间一片火辣辣的痛楚。依这力道看来,戚少商是真的很在意。那个噩梦的阴影,他挥之不去。他真的怕顾惜朝死。他真的怕当他再抬头时面前又只剩一具骷髅。或许是因为这一掌打得太疼,或许是因为无故受重责而感到委屈,也或许是因为被戚少商的用情之深所感动,顾惜朝的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溅落在戚少商手上,碎成盏盏晶莹。戚少商也何尝不动情。深深看着他,目光疼惜又无奈,掺些责备,却也含了泪。有些懊悔刚才那一掌用力太狠,便将顾惜朝又拉近几分,安慰似的轻拍他的腰侧,温声道:“说啊。”这个男人的眼睛,是那么热切而深情。顾惜朝略低下头,不着痕迹地用手背拭了一下眼角,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我……活着……”三个字说完,几乎又要哽住。“好,好。”戚少商欣慰笑了,低头继续解药盒上剩下的暗扣。他的双手颤抖得十分厉害,几个暗扣他似乎解了百年。“我活着,我活着……”时光仿佛静止了,顾惜朝觉得自己说了上千遍,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一字一伤,泪千行。沉淀了七年的感情,如今恪守着这最低限度的乞求——活着。能给人以无限希望,只有活着。终于,药盒打开了。静静卧在盒中锦帛内的,是那颗金红的灵丹。它焕发着金与红的光芒,浓烈耀眼,将小屋内的一切照亮。它像是一团小小的火焰,在发光,在放热,在炽热地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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