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梦我打朱雀然后不存档 打死20多次都是贴吧君爆出的贴吧一样的东西 我是佣兵打的 第二天打会不

阿乙作品集7&&【那晚十点】
&“娇子·未来大家top20” 第19集
&&阿乙作品集7
& 那晚十点(中篇小说)
& & & 《人民文学》
2010年第10期
■阿 乙
阿乙,一九七六年生,江西瑞昌人,先后做过警察、秘书、报刊编辑,现在网易任编辑,出版有小说集《灰故事》、《鸟看到我了》。
&这个火车站是荒谬的所在。如果不是产权不明,地产商一定会拆了它,现在,野草从货运操场长到候车室,招惹来大量的老鼠和黄鼬,我们除非着急拉屎,否则不去那里。
一九九七年它建成时,烈日下悬浮着红氢气球,两侧电线杆拉满彩纸,我们红乌镇有一万人穿戴整齐,一大早来等,等得衣衫湿透。“出口气了。”有人这么说,大家点头把这话传了下去。也有人跳下月台,将耳朵贴在光新的铁轨上听,说:“该不会不来吧?”
“除非是国家把这铁路拆了,火车都死光了。”一位老工人应道。大家被这掷地有声的声音稳住,讨论起武汉、广州等大城市来,好似红乌已和它们平起平坐,今晚爬上火车,明早也能看到天安门升旗了,不知道北京的早晨冷不冷。
下午五点,火车张灯结彩着驶来。也许是没见过这么多前呼后拥的人,它猛踩刹车,齿轮和铁轨摩擦过度,溅出火花。我们振臂欢呼,以为火车就要停下,不料它长啸一声,奋蹄跑了,车底排放出的大量白汽,喷了我们一脸。
后来我们知道,几乎在红乌站建好的同时,铁道部下达了全国大提速的文件。所谓提速,其一要理解为火车本身提速,其二要理解为有些小站必须牺牲。我们坐在人工湖畔,看着从不停靠此地的火车从对面铁路坝驰过,心酸地念顺口溜:
红乌镇啊红乌镇,
白天停水晚上停电;
火车一夜过六趟,
睡觉不方便。
我们想这是动物园的观光车,那么多外地人坐在里边,一遍遍参观笼子里的我们,总会生出一点优越感。我们房子这么矮,路面这么破,什么像样的历史都没有。
我们想它出点事。一九九七年冬它果然在二十里外的茶铺脱轨,不少红乌人去捡碎片,据说摔得稀巴烂。然后我们和它的关系麻木了,就像习惯一个亲人打呼噜,我们习惯它在深夜轰隆隆驶过。但就是这逐渐被遗忘的东西,三年后像故事里的伏笔猛然一抖,抖出一桩大事来。这件事割痛了所有红乌人。
那天傍晚七点半,火车快要驶过红乌镇时,车窗里吐出一只妖怪来,随意得像吐一粒枣核。那里的铁路坝由山石和水泥加固,一般人摔出,以颅击石,当场即可报销,可妖怪着地时却伸出前爪疾走,像麻雀一样振翅飞起,又翩然飘落于远处的田埂。
他悲哀地看着这陌生的地方,抽掉了一根烟,然后走近我们。
此前一天,青龙巷的算命先生发癫,交代大家隔夜不要出门。人们见他的手拍紫了,对街上著名的善良姑娘金琴花说:“小金你劝劝吧。”金琴花走来心疼地说:“别拍了,好伯,拍坏了。”瞎子却是捉紧她的手臂说:“亲娘啊,明夜莫出去。”
“嗯,我不出去,我相信你。”金琴花说。人们爆出哄笑。
妖怪到来的这天是二OOO年十月八日,政府称之为“十·八事件”,我们红乌镇人活久了,不习惯记日子,因此称它为“那晚十点的事”。这诡异的事只发生了十二分钟,晚上十点开始,十点十二分结束,十点前,红乌镇狂风大作,落叶纷飞,天空裹着黑云,不时有闪电刺出;十点十二分后,天空大开,闻讯而出的人们捏着没用的伞,恍如坠身白昼。
在这十二分钟内,只有六个本地人像是约好了,从六条巷子鱼贯入建设中路,迎接上帝派来的妖怪。
有段时间了,超市老板赵法才每晚七点半提着酒瓶走到朱雀巷的石头边,坐到十点,去超市关门。偶尔有人问,还在想狐仙吗?他凄惶一笑。
他心里有个阴险的秘密,就像是搬运工将最后几件货物乱抛乱丢,小学生将最后几个生字乱写乱画,他要将剩下的生命在这里胡乱消耗掉。他拉开闸,让烈酒燃烧内脏,湿气像毒针一样钻进脊椎,他发明了这个笨拙的自杀办法,在四十二岁时驼背,咳喘,白发苍苍。
这样的年纪也曾让他产生拥有一匹白马的想法,他想骑上白云般的白马,离开红乌镇,去做一个自由自在的鳏夫。但在一个头发挑染了一撮黄的小年轻骑着光洋摩托疾驰过后,这个想法就消散了。他叫住年轻人,遥遥地问:“这车是谁让你骑的?”年轻人亮出车钥匙上挂着的玉佛,赵法才便明白了。他看到对方盯过来的眼神就像一匹幼兽恶狠狠地盯着垂垂老矣的野牛,便知老人应该去敬老院生活的道理,他不能僭越。
赵法才的自弃开端于红乌镇一次闻名的捉奸事件。那件事发生后,赵法才的老婆把满是橘皮的脸扑上颗粒状的粉底,照着嘴唇画了一个肥满、鲜红的O,端来八样荤菜。
“喝一瓶吧,”她说,“喝一瓶吧,我去给你开。”她拿出啤酒,用起子开好,“要不找杯子给你倒上。”赵法才摇摇头,找到瓶盖将还在冒气的它细致地盖住,然后慢慢咀嚼每一片食物,他抬头时看见泪水已将她的粉底冲散,便说:“瓦妹,别多想了。”
“你也不想想,她像正经人吗?每个月只拿五百块工资,哪里有钱买摩托车,买手机,哪里有钱交话费,她用的化妆品都是羽西的,有几个人用得起?”
“别说了。”
“你要是还惦记着,就去找她,把我们娘儿几个扔了吧。”
“别说了。”
他中止了晚餐,起身去超市,在路上他买了一瓶白酒,找到一块石头,坐下,开始了那个宏大而默然的自残计划。
在很远的时候,赵法才曾是名从容的砌匠,细致地调好一桶泥,用砌刀将泥均匀地抹到砖头的四个边沿,将另一块砖对准贴上去,这样一块块往上贴,贴到房主没钱了,就封顶。但在女人以每两年一个的速度生下两女一男后,诗意的生活结束了,他的房屋被工作队扒光了,裤腿像是有三只饿狗扯着,他再也不能骑在屋顶上吹口琴,欣赏自己漫山遍野的作品了。
他扔掉最后的烟头,做生意去了。
他曾买来半仓库的铁观音,以为能改变红乌人的饮茶习惯,但最终还是将它们一套套送给工商、税务以及每个为我所用的人,悲怆地送了三年;他也曾翻《辞海》来给店铺起名,但在最后盘下这间超市时,他想都没想就叫“好再来”,既然长途公路边几十家店铺都叫“好再来”,那就说明它经过了市场检验。
他学会对偷喝汽酒的儿子咆哮:“你喝一瓶,我们从老远运来的一百瓶就瞎做了,白做了,什么利润也没有了,你知道吗?”那是因为有天他做了很多事,干渴得要死,喝f-瓶啤酒,女人歪斜的身影从黑暗中移过来,女人说:“喝吧,都喝光了。”
他像是刚杀了人,十分负罪。
女人瘸掉是因为从三轮车上掉下来。当时她喊停车,可正爬坡的三轮车发出更猛烈的突突声,眼见掉在柏油路的一匹布就要不见了,她跳了下去。出院后她流了许多眼泪,但在手伸进铁盒时,悲伤止住了。钱盒里躺着很多钱,她像慈爱的祖母轻抚它们。她没有意识到这些粗暴的孩子这些年来弄坏了她的腿、手指、门牙以及乳房,她和赵法才变成了它谦卑的仆人,以至于忘记自己曾是乡下最白的一对男女。有一晚行房,她在阴部抹点雪花膏,像死鱼一样摊开,重口味的嘴还在说着讨账的事,赵法才偏过头干完了,从此没再干。
很多红乌镇人都这样,不再行房,不再吹琴,有一天死了,留下房子和存折。但赵法才在中年的末梢却出了点变故,那天技监局办公室主任打电话介绍远房亲戚来做收银员,他出门接,望见一幅在挂历里才会有的风景:一个高挑、白皙的年轻女子斜坐在光洋摩托上,一手捏着钥匙环上的玉佛,一手拢着耳边的发丝,对着他若有若无地笑。他躲过这行云流水的目光,像是被猛砍一刀,逃回超市。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世界上还有爱情这回事。
半个月后,他去打货,临行前见她跑来请假,便柔软地问:“什么事?”她脸红了,“那个事。”他理所当然地应允了。车辆开走时,他偷偷回头,发现她也回头撒下一瞥。那是属于你的眼神啊,赵法才,他酥酥地想。
在省城的旅社,他躺在床上无望地思念,BP机忽然响了,反拨过去,便听到那个魂牵梦绕的声音像当日技监局办公室主任一样在命令他,“向后转,向前走,走出门口。”他跌跌撞撞拉开门,看见她穿着第一天穿着的绛紫色T恤,捏着手机站在那里。“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她没有说话,抱紧了他,胸脯像幼兽一样起伏。他在这踏实的感触里暗自流泪,好似旱地洒下大雨,然后那东西被清晰地抓住了。此后她成为他永恒的思念。他在无数个夜晚思念这柔软修长的双腿、微微隆起的小腹、如新月般翘起的乳房以及叼住他耳垂的狂野舌头。他说:“渺儿啊,我的手就像船儿滑过你的腰肢,我一路滑下去,在这里停了。”
他表现得完全不像一个生意人,他像洪水一样演说了半个晚卜,以至当他走进卫生间时,内心空荡得像一只筛子。卫生间里有油黑的盥洗池、漏水的便池、黑锈铁丝上别人留下的干硬毛巾以及他松弛的身躯。他摊开手站在镜子前,觉得极不真实。凭什么呢,你比人家大整整十八岁。他感到脑后有刀锋掠过,有时深夜一人携款走过朱雀巷,他也会有这种感觉。
回来后,他轻按了下埋在床垫下的腰包,在熟睡的她旁睡了。
后来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你,你不打我就可以,我怕男人打我。虽然当时她是真诚看着他的,但这个模糊的答案还是让他纠结。他需要在每件事情上画上等号,一元等于矿泉水,三元等于方便面,每件事必须清清楚楚。因此他替她想了一个结沦,那就是她喜欢他的店铺和存折。我们红乌镇人就是这样,当一件事过于不可思议,人们就会套用《知音》上的故事来解释。
因为他无法撇开老婆,她表露出烦躁,这更坚定了他的看法。他像是碰见一个生意场上的对手,小心谨慎,量人为出,和她周旋着。他想色字头上一把刀,自己终归不是傻蛋,有时就是碰见她的手抚摸顾客的胳膊(就像看见她在人家身下呻吟),他也能稳住自己,那就让别人神魂颠倒,倾家荡产去吧。
这样的来往最终停息干夏末的一个夜晚。那夜他拉上卷帘门,到办公室行军床睡觉,却见她已卷着毛毯睡着了——她一定是躲在某个地方,偷偷留在这里的。因此他吸了一口口水,挤挨上去,扳过来时,却望见她泪流满面,像是泼了一盆水。
“我明天就不来上班了,以后也不来了。”她说。
“好好的怎么要走?”
“我决定了。”
也许是为了再度进入这美妙的肉身,他进行了大量劝说,她却总是摇头,他心里咯噔一下,算是明白了,她在下最后通牒。因此他松开手,觉得世界从来没有这样可恶过。然后她说:“我们不说这些了。”
他们像两块石头生硬地躺着,呆呆看天花板的黑,夜晚像河流,又深又远。忽而,玻璃窗哐当一声,掉下一块来,他惊坐起来,一道光芒射进他的眼洞,他慌忙扯毛毯盖她,那光芒却抢先一步照清那里。她像是夜晚稻田里被照得目瞪口呆的青蛙。
“谁?”他恶狠狠地问。
“你哥,赵法文。”
赵法才说“没事,我哥”,踩着侥幸的步伐走出去,走到一半软了,直到卷帘门被擂得山响,才颤巍巍地过去开门。卷帘门哗啦啦拉开时,他讨好地说:“哥,这么晚你要拿什么货呀?”迎接他的是一记耳光。赵法文、赵法武、赵法全三个乡下男汉和一个瘸掉的妇女像工作队轰隆隆开进了办公室。
“说,怎么回事?”瓦妹大喊。
渺儿没有回答。
赵法才哀喊道:“没怎么回事。”
“没轮到你说。”
过了一会儿,渺儿说:“我和他好了。”渺儿说得庄重、威严,是当事实一样宣布的,因此赵法才能想象她当时是直视着瓦妹的。瓦妹扑在了地上,“出这样的丑事,我没法活了。”大哥赵法文打了渺儿一记耳光,赵法文说:“你不用看我,我不怕你。今天我们就赏你一个结论。赵法才你过来,你自己说,你是谁的男人?”
赵法才像罪人一样走进光亮的办公室,不置可否。赵法文说:“你要说错了,我现在就打死你。”赵法才便指了下地上的妻子,后者喊:“谁是你的女人,谁愿意做你的女人?”
“你是,”赵法才又指了下,“你是。”
“我是,那好,你现在过去打她一巴掌。”瓦妹站了起来。
赵法才把三个哥哥的脸色逐一看了,躲闪着渺儿的目光,走上前拍了下她的脸。瓦妹喊:“舍不得吧,舍不得吧。”他便重重抽了渺儿一巴掌,撇下手时,他看见她头颅高昂,嘴角流血,像烈士般不可凌辱,然后转身走掉了。走之前,她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冷漠而平静,仿佛早已相隔万里。他追出来,她已像鬼魂涉阶而没。
那天后,赵法才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眼神直勾勾,不要吃不要喝,抚摸钱就像抚摸枯叶,让人感觉一生为之奋斗直至虚无。人们说应该给他叫叫魂。
二OOO年十月八日这夜,是赵法才坐在朱雀巷这块湿石的第三十九天。天空像是一片怒海,压制着底下的苍生万物,不一会儿闪电连轴刺下,甚至照清纷飞落叶的茎脉,他狞笑着站起身,展开双臂,像年少的失恋者那样准备接受一场死亡式的大雨,可它们持久不来。
十点了,他才怅憾地走掉。
他转出朱雀巷,来到建设中路,路东有一家超市,光芒照射在门前的台阶上,像映出了一个黄格子,在那光芒里闪出最后一个顾客,是个衣着肮脏、身躯紧缩的中年人,他正像一个可笑的侠客夺路疾行。这时,超市的收银员跑出来喊:“姐夫,他没付钱。”赵法才停下脚步,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在意识到对方不是本地人后,他傲慢地说:“听见了没有,人家让你付钱。”
事后红乌镇很多人反应过来,他们并不认识金琴花,其意外就好似发现了一个潜藏多年的敌特。因此他们充分发挥想象力,设想她是上海籍劳改犯与本地妇女的私生女,是敬老院已故鳏夫的养女,或者是外迁者遗留的后裔,他们为此发生要命的争吵。
我们公安局曾张贴协查通报,但那个能带给她来历和归宿的亲戚最终没有出现。在巡警大队有份她的讯问笔录,发现她交代的住址是红乌镇青龙巷三号,但那只是租住地,房东和她连合同都没签。她不住在那里后,它悄悄倒塌了,人们撑着伞走在泥泞的街面,抬头看见院子里的枣树淹没在一堆巨大的尘土中。
我们熟知这个院子,院子的铁门由一把永固锁锁着,墙上扎满碎瓷片,院内立着一棵不再结果的枣树和一间红砖房,房门倒是常没关好,因此每天下午都会有一些没长毛的孩子挤到铁门前,看她穿着红纱内裤走进厅堂,对镜化妆。
太阳落山时,她打开院门,走上青龙巷。青龙巷与冷清的朱雀巷不同,此时总是挤满下班的、收摊的和要回乡下的人,因此大家都能看见她打着缀满桃花的白伞,挎着巴掌大的皮包,摇着巴黎交际花才摇的小巧扇子,在唇部保持一个微笑的姿势,像皇后那样目不斜视、步态优雅地走过去。也许这时漂浮在她脑海的是煤气灯、椰子树、可乐瓶子以及圣奥斯汀教堂那样遥远的东西,但我们红乌镇人留意到的却是她火鸡一般明目的丑陋。
她梳着庞大的发髻,使本已宽阔的脸看起来更大;苍白的脸扑满浓粉,也许是扑狠了,又补些青,这样青里有白,白中泛青,竞像死了些时日的尸身;她还在宽大的唇线中央细描了豌豆那么大一块红;她穿衣服,裙子虽然宽大,却暴露出麻酱色丝袜裹紧的两条巨腿,而上身则特别不合时宜地罩上浓绿的紧身衣,这东西将平淡无奇的胸脯勒没后,在肚脐上仓促一收,露出一层沃似一层一共是三层的肚子来。人们微醉的目光最后往往落在这里,就好像有一片热乎乎的海怎么沉也沉不下去。
她总是在乞丐面前驻足,取出两毛、五毛、一块,分发给他们。那些驻守在青龙巷的乞丐早已摸清她的脾气,一直等着,就是别的巷子的乞丐也嗅到风声,赶在这时杀奔过来,因此最后她总是捂住皮包,像忙碌的母亲那样嗔怪着,“没有了,没有了。”老婶子小声问:“你为什么给他们钱啊?”她说:“你们不懂的。”
关于她的善,还有一件事可佐证。一九九九年夏时青龙巷侧沟发现一具疯子的尸体,奇臭无比,街坊、法医、居委会连番视察过后,将负担留给民政所,但后者恰好集体出游,因此有干部出来主持,着邻里就近埋了,这件事不掏钱就没人干,那挂职干部不知能否报销,犹豫不决,最后是金琴花义捐了二百元。
金琴花很少与人打招呼,巡警大队内勤罗丹例外。每当后者骑着木兰经过时,她总是让到一边,嗲嗲地打招呼:“丹姐下班了啊?”罗丹是个皮肤、身材、长相处处合适的女子,却整日素面朝天,将自己裹紧在一身威严的制服里,有时候她不理,有时候则报以真诚至极的一笑,“是啊,下班了。”就好像金琴花是她的一个妯娌。
每当此时,金琴花的脸都像喝醉了,红一下。
然后金琴花走到巷口了,那里的馄饨摊有一个她惯坐的位置,吃完她就折返回去。她这一来一去是我们红乌镇人习知的节日,要是她没来,我们就知道她来例假了。她蠕动着回去,总会有些中老年男子心领神会地跟上,他们像躁动的精子,气急败坏地互相提防着,最终又像一脉相连的兄弟,妥善处理好彼此的先后顺序。最先游进院的精子总能听到低呼,“快点啊。”他应一声“嗯”,故意很慢地溜进那间房、那张雕花大床以及她故乡一般的身体。
金琴花所从事的就是这样一个对别人来说难以启齿的职业。
以前我们在理解这个曾做过售货员、洗头妹的小姐时,总觉得她体内有一种深刻的惰性,这种惰性带给她贫穷和肥胖,也带给她心安。我们总是想这个世界存在一种人,当有人将饼子挂在他脖子上,他也懒得伸头吃一口,他什么都不愿改变。但后来我们发现自己错了,我们在那张做了很多场交易的床垫下翻出大量的纸花和纸鸟,拆开那精心折好的东西,便能看见用各色彩笔写的名人名言,有纪伯伦、泰戈尔的,也有席慕容、林清玄的,他们总是把世界描绘得非常美好。
又或许连这些美好也没想,她就是像未开化的人那样觉得这事情好玩。当男人紧张地脱掉衣服,将身躯压上来时,她发出搔痒式的咯咯笑,男人嘘一声,她便更加控制不住地笑下去。她总是这样欢快地和大家度过夜晚。
那个将她带入此行的美发店姐妹曾教诲她,要摇,你是做生意不是做爱,因此要摇,男人一摇就出来了。她摇了一次,发现男人果然溃败在床,便嘻嘻笑起来。这时男人不知该自嘲还是该愤怒,总之心情不太好,她看状况不对,便去抱他,“叔,我以后再不摇了。”
“摇都摇出来了。”
“那我等下补你一次。”
“说什么都没用,摇都摇出来了。”
“那我不要你钱,我退给你。叔,你不要不高兴,你不高兴我也不高兴了。”
她的生意因此旺得像一株结满谷子不堪重负的稻子,就等我们公安局来收割了。那天来动手的是财源紧的巡警大队,他们意识到还有这样一只肥羊后,以闪电的速度扑了过来。
那天她没有上街。她遵从算命先生的教诲,给自己做了一碗鸡蛋面,接着又端来木盆,将衣服倒进去,鼓捣出一大堆白色泡沫来。她就是这样听话,瞎子说夜晚别出来,她却是连白天也不出来。待到天黑,她打开铁锁,将它挂在院门上,然后回屋收拾床铺。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程序,进来的男人会锁好它。她就这样平安地躺在那张既是柜台又是港湾的床上,打起盹来,不久有个叫狗劲的男人进来抚摸她的肚腹,她疲沓地笑了下,用两只手的拇指、食指夹住内裤的边沿,将它往下扯。
她和狗劲并不知道,平素那些守在墙外的嫖客此时已像聚集在枝头的乌鸦扑啦啦地飞了,四名巡警和一名警校实习生马蹄包垫,悄然围住院落。那名实习生自告奋勇,率先攀爬上围墙,却是在就要摸到枣树枝条时脚底一滑,将锁骨摔断了。他一声不吭地躺在那里,直到四位巡警跟着翻进来,像旋风一样刮进没关的房门,才哼唷起来。他们将这对正穿裤子的男女抓了个现行——抓嫖就是这样,是个技术活儿,早一分钟,晚一分钟,人们就会衣着整齐,就有理由说他们是谈心,因此为了保存这宝贵的现场证据,他们拿起照相机,啪啪啪,连闪光十几道,将他们的阴部以及如遭雷劈的表情拍了下来。
狗劲没经历过这场面,但他无师自通,出来时双手交叉,举过头顶,将眼睛、鼻子和嘴巴遮起来,但火眼金睛的人们还是轻易认出了他。十几分钟后他老婆就气势汹汹去了公安局,后来当她交罚款领人时,嘴唇不停打哆嗦。她对着自己的男人低吼:“家里又不是没有。”
而金琴花被押出来时,四处张望,认出一张脸就歉疚地笑一下,好像是要说你们回吧,没多大事的。进公安局大院后,她被领到灯火通明的指挥室,一个人站在墙边,此时她还在好奇地研究墙上挂着的规章制度,研究完了就低头剥指甲。忽而电话响了,值班民警气急败坏地走过去,对着里边喊:“还笑,笑你妈逼。”几分钟后,电话又响了,民警气得青筋暴突,“死孩子,报假警是要坐牢的你知道吗?你这个死全家的。”
金琴花说:“哥,我什么时候回家啊?”
“处理好了就回家。”
他说得金琴花有些怕。可等到有人将她带到巡警大队办公室时,她就不怕了,因为罗丹坐在办公桌对面。她讨好地叫了一声“丹姐”,发现罗丹偏过头,便落寞了一下,可她是知道这些分寸的。接着主审的男民警吸了一口痰,嗯了一声,开始问话,他问得极为细致:谈好多少钱?什么时候开始的?谁先脱裤子?你穿什么颜色内裤?谁先动手的?戴没戴避孕套?是女在上还是男在上?一共做了多少分钟?你有没有叫?
她开始不知应该怎样答好,答一句就看一下对方,很快又通过对方鼓励的眼神知道路数了,便像是说着别人的事情一样说开了。有时说得自己不好意思了,就低头继续剥指甲。
民警说:“狗劲说可能有十分钟,也可能有二十分钟,可你说他一进去就射了,你们到底谁说的准啊?”
“我说的准。”
民警因此大笑,金琴花便也含羞地笑起来。这时罗丹站起来舒展了下身体,两只脚先后蹬了蹬高跟鞋,像是要出门,金琴花讨好地看过去,却一下看见她倒竖柳眉。罗丹吼道:“谁让你坐着的?跪下!”
金琴花猝不及防,迷迷糊糊站起来,又听到断喝:“我让你跪下呢。”她便给吓破了胆,哭丧着脸,围着座椅转圈,可是那鞋钉已像伞尖四处刺下来,“我让你跑,我让你跑。”那鞋猛然踩在椅子上时,金琴花转不了圈了,跪下,仰头求饶:“丹姐,对不起,丹姐。”
“谁是你的丹姐!”
罗丹一脚踩向金琴花洞开的腰腹,那鞋钉像是踩进脂肪,踩进肠子,踩进盆骨,像是踩进了很深的泥潭,许久才弹回来。金琴花望了眼苍白肚脐上迅速扩大的一颗红点,扑倒于地,接着她意识到发髻被扯散了,一个人扯着她的头发正左右摇着。她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我们妇女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就是从那刻起,有个支撑着金琴花的东西折断了。这种折断带来极度的恐惧,以至当她走出公安局所在的玄武巷时还在放声大哭。她应该穿过建设中路往西走,走向斜对面的青龙巷,走回自己的家,可她却浑然不知地朝东走。她就这样在闪电中披头散发,手足无措,走一步停一步,像一个走失了、找不到妈妈的孩子那样脸朝着天抽鼻子,完完全全地哭泣着。
我们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有这么大的悲伤。
六年前,狼狗坚硬的内心出现了第一块霉斑。他像很多在黑社会混的人那样装作不在乎,但是这东西还是势如破竹地长大了。制造这个恐惧的,既不是警察、法官,也不是黑道同仁,只是一个小屁孩。
那是个极其光明的中午,狼狗在揍他时,一次次看见拳头的影子。“你不要打了,你快把人家打死了。”狼狗阴着眼瞅了下说话的人,站直身,对准小孩的肉躯狂踩,就好像要将他踩成一摊,踩成一张。小孩一动不动了,他停下来,转身将那辆闯祸的自行车高高举起来,扔向水泥墙,然后才对肘部被擦破的女人说:“没事吧?”
他拉着女人走掉时,身后传来山崩地裂的哭泣声,他想要哭一个小时吧,哭完就背着歪斜的自行车回家了。可是那小孩追上来了。他摊开手拦着,鼻孔冒着血泡,“你就把我打死吧。”
“你今天就把我打死吧。”
“看看,找死来了,”狼狗无限怜悯地看着小孩,“你还能怎样啊?”
“你不把我打死,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打死。”小孩偏过头去。狼狗像是脚板心被羊舌舔了,欢快地笑起来,然而他很快清楚地意识到,那目光并非投降,而是盯在了女人隆起的肚子上。“你也有孩子.和老婆的。”小孩走掉了。
对方若是个成年人,狼狗就不计代价将他弄死,但对方只是小孩。我总不能把小孩也弄死吧,他宽慰着自己。然而在一次噩梦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其实是害怕对方的,是的,害怕。这个孩子长着沉重的单眼皮,浮着巨大的眼白,眼睛抬起时射出一道凶残的光,这光芒不单针对别人,也针对他自己,显示出鱼死网破的决心。
他多么像十几岁时的自己啊。
那时狼狗书包里塞着一块涂满血迹的青砖,孤身闯进各种陷阱,从不退缩。他既像狗一样下作,又像狼一样报复心强,总是这样出示底牌:你要不弄死我,我就天天上你家寻仇,关门了就点火烧房子,打不过就找你女人父母下手。我保证报复永比你多一次。
红乌镇的人不但怕自己死,也怕别人死,有时怕别人死甚过怕自己死,因此亡命之徒狼狗从十几岁开始无往而不利,二十岁没到就收走红乌镇隐秘世界所有的地盘、权柄。人们恨不能生啖其肉。
可克星毕竟还是来了。
那个叫欧阳小风的小孩每天用语文课本夹着一把菜刀,仇深似海地走过街道,起初他犟着头避开狼狗,后来就直视着走过去。狼狗已经听说他在油泵厂闹出了点事,阴毛还没长全,就把厂里一个球踢得不错的汉子给打哭了。狼狗想过找机会灭他,但这个时候去灭,就表明自己太孱弱了。
就这样,在狼狗眼皮底下,欧阳小风像雨后春笋,长成了一个人物。在自诩羽翼丰满后,先下手为强,将狼狗掌管的文化馆舞厅砸了个稀巴烂。其实出事前,狼狗就已知端倪,可他赖在家里细心做饭,还让菜刀划破了手指。那些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手下气愤地赶来时,他稳重地说:“你们放心,这件事一定会得到妥善处理的。”
手下聒噪了,他吼道:“你们有完没完,你们打得过还用得着我出面吗?”然后他拨了关老爷的电话。关老爷是没有年龄的人,历朝历代都做师爷,剩了一把威望,他同意安排狼狗和欧阳到他家吃饭。这是狼狗第一次和人讲理,以后就只能和人讲理了。
那夜狼狗早到了几分钟,谦恭地坐在沙发边沿上,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听到防盗门被敲响时,他点着了一根香烟,手指略有颤动。“狗哥来r。”欧阳小风接过关老爷的茶水,挤着笑招呼,一屁股坐在对面沙发上。他在接连完成这儿个动作时,眼睛是盯着狼狗的,就像拿着一把乌黑的枪指着狼狗。
狼狗顶上去了。他不能低头,不能歪头,也不能光研究那身著名的金盾中山装,他只能像对方盯着他的瞳孔一样,盯着对方的瞳孔,就像用一把剑迎接一把剑,用一颗子弹迎接一颗子弹。他们就这样像是吹着小号,撑大眼睛。
没有比这更造孽的事了。狼狗的身体发出咔咔的响动,一个声音在循循善诱,去看看吊灯吧,去研究下茶杯吧,快垂下你的眼皮吧,就快支持不住了。可是一撤就是极大的耻辱。他知道这点,但那个叫生理的东西还是背叛他了,因为酸胀不堪,一颗硕大的泪滴从眼窝里猝不及防地滚出来。
欧阳小风浮出一个巨大的笑,跷起二郎腿,将烟灰轻弹于烟缸,而狼狗只能倒在沙发上,看空白一团的天花板,闻着有拖把味道的空气,他想这就是失败的味道啊,平平静静。吃饭时,欧阳热忱通天,跟关老爷像父子一样寒暄,又对他不停地说下不为例,但这样的语言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做了。狼狗装作宽宏大量地拍拍对方肩膀,教了几句做人道理,黯然离去。
几天后,手下和兄弟跑光了。狼狗像是从火灾里捡回性命的人,用坦荡掩饰酸楚,开始在街道做一个遗老。有一阵子他像死亡一样消失了,许久才冒回到夜宵摊,喝啤酒,抽三五,无耻地讲往昔江湖的笑话,不一会儿哈欠连连,流下可笑的鼻涕来。故交们都知道这些天他迷醉到海洛因里去了。
对局外人来说这是不可思议的事,但是狼狗自己清楚。为什么那些过去的老大在他面前退却得那么快,为什么他们丢失了街道还对他呵呵笑。为什么?因为他们觉得他傻,就像他现在觉得欧阳傻。黑社会这饭不能吃一生的,任何一刀多砍下一厘米,他就狗屁不值地躺到太平间了。
在往后的岁月里,狼狗因为一次不幸的探病,彻底变成贪生怕死的人。历史上他曾多次跑到医院探人,所见不是头缠白纱,就是臂缝新针,自有一股韭菜割了再长的豪迈,可这回探的,无论头发、皮肤还是牙腔,都呈现出一种可怕的干净来,那是死神来过的痕迹。
病人抚摸着瘫痪的右手,说:“就是洗个澡的事情。你也要注意,医院里也有很多像你这种年纪得了这病。”狼狗就是在这一刻看到生命悲哀结局的,一个斯文的、生活极有规律的小学老师都得了脑中风,那么他的弟弟,一个滥饮无度的混混,又有什么理由逃得过去呢?
狼狗陷入疑神疑鬼的漩涡。他虔诚地去找医生,想这些白大褂多少得告诉他一点真相,可他们总是拿捏着“不排除”、“有可能”这样的话,近平调戏他。狼狗拍桌子喊:“我他妈的不要什么中药,我要结论,我要拍片。”拍片后,医生说:“我说了没事吧。”狼狗一度像犯人遇赦,大喜,可是几天后他又跑来查心脏问题,他痛苦不堪地说:“那里头总好像有一根牙签,跳着跳着跳不下去了。”医生做了检查后,烦不胜烦,找保安将这位昔日老大赶走了。
狼狗只能孤独地回家。
那是一栋三层的商品房,每层都放着积满灰尘的家具,没有一丝人气。他温柔的女人按照黑帮片的套路,三年前带着孩子改嫁他乡了,那时他粗暴地说“你走吧走吧”,现在却像老去的母牛那样思念着对方。他找到她的电话,准备号啕大哭,却听到她说:“有什么事?”因此他只能说:“没事。”
“到底有事吗?”
“没有。”
“没有,我挂了啊。”
“等等,等等,你能不能等我一下,别挂电话,让我去洗个澡。”
“为什么?”
“我怕洗澡时我死了。”
“为什么?”
“我哥洗澡时脑溢血了,我怕我也会。我五分钟后回来和你说话,就说明我平安。”
这个澡是狼狗一个月来洗得最宽心的,小腿虽然还在抽筋,但他已能勇敢地将水柱冲向头颅。他想自己要是倒下了,这个亲人就会焦灼地拨打120,将他拯救出来。
他惬意地擦拭着身体走进客厅,拿起电话,听到了嘟、嘟、嘟的声音。他在这永远的孤独中泪流满面。那么好,狼狗,你死前没有人抓住你的手,抚摸你的额头,你死后也没有人来敲门,打电话,破门而入。那么,也许只有等到几个月后,等你身上爬满蛆虫,脑袋只剩空荡荡的眼窝和紧密的牙齿了,才会有人想起来收费,你的臭味才会惊动红乌镇。可是,现在收电费的都是你不交他就给你停电,不会来催。操你妈啊,操你妈。狼狗号啕大哭,将话筒一下下砸向茶几。
狼狗成为了红乌黑社会史上第一个出来锻炼身体的人。在小城,当众锻炼身体是件十分羞耻的事情,但他并不在乎,他目视前方,挺胸抬腿,执著而用力地奔跑在夜晚的街道。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挡这样一个活着的奴隶了,即使=OOO年十月八日这夜狂风大作,落叶飘飞,一场大雨分明就要来了。
穿着短裤的狼狗稳定地吐纳,一路矫健地跑出青龙巷,跑进建设中路。在闪电刺下时,他听到一声呼唤,看清了前头骇人的一幕:一个醉汉正惊惧地跨过一个女子,那女子肥沃、巨大,像只河马趴在地上,双腿抽搐着。他因此退后了两步,可这时他再度听清了那凄厉的呼唤:“狼狗!狼狗快来!”
这是红乌人第一次这么需要地呼唤狼狗。这声呼唤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位老大,而作为一位老大,他怎么能像老鼠一样跑掉呢?因此他几乎是难以逃脱地朝前走。
开始有风了,白虎巷摊上的人都走了,艾国柱也想走,却还是缩着身子坐住了。对面的何水清在向公安局司机小刘隆重介绍手中的白烟,后者接过两根走掉后,何水清转过身来说:“我就是你的果啊。”
以前,何水清是眼睛长在头顶的人,每周一戴着墨镜,开着吉普,尘烟滚滚地去乡下上班,在那里用热水泡脚,一心等周末开车回红乌镇。如此几年,忽然在去年留下五四枪及存折,和当地一位女老师失踪了。人们以为世间最惨莫过于何妻,她在意识到这罕见的背叛后带领牌友杀到女老师家中,将后者父母双双骂哭,人们又说这造下了孽。
三个月后,蓬头垢面的何水清和女老师回到红乌镇,人们看见他们在汽车站外分手,何水清还擦拭了她的泪痕,却不知她去哪里了。数日后,钓鱼人在护城河绿堤发现一具女尸,气体将紫黑色的腹部撑得像只地球仪,上衣的几只扣子都撑飞了,苍蝇正嗡嗡地来回飞舞。
死者家属捡走农药瓶,抬尸到公检法三家示威,要求验尸为他杀,这件事到纪委那里被断为“民愤极大”,何水清因此被罢免派出所长、副科级。死者家属不服,扯横幅继续上访,终是将何水清的编制也拿下了。这样的罢免也许算不得什么,要命的是熟人们的眼神,明面看来是关切的,里头却深藏着耻笑,因此当李局长问他要不要到治安大队帮忙时,他拒绝了,改去门户紧闭的档案室。
何水清说:“我是带着奔赴圣地的热情上路的,一直坐到火车能开到的地方才下车。在那里,城楼像想象的那样,放射着金针,而车辆接连奔行,发出哗哗的声音,我拥抱着沫沫,庆幸我们度尽劫难,苦尽甘来。可是接下来的每件事都在告诉我:红乌容不下我们,这座城市也不会。
“一般的电影到最后才会释放出光明,而电影也就此戛然而止。它不往下讲,是因为它觉得幸福是显而易见的,不用赘述,可是我现在却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当我们翻过苦难的大山,看到山的另一面其实还是苦难。我现在明白那么多出去的红乌人为什么都灰溜溜地回来了,因为上帝从未许诺,只要你离开了,就可以得到。相反,他一早就将我们圈限在红乌,让我们翻身不得。你看看守所的老犯人,放出去了还是想办法闹点事,好再抓回来,为的就是在臭烘烘的地方活下去。
“我回来了。火车开过红乌时,我已经预知将要受到的嘲笑,就像振翅的鸡飞上天,落地后难免要被别的鸡啄伤,而且我也看到沫沫脸上的死气,就像我来这里前在求知巷看到的于老师,脸面煞白,眼神直勾,没有光,可这些都不能超越我在城市地下通道所感受的绝望。我跪伏在那里,看一双双鞋经过,它们无论怎么饿怎么冷,都会安然走回家,而我却连一床温暖的被褥都没有。因为饥饿,我和沫沫的关系变得异常冰冷。
“在没乞讨前,我曾经在马路边等一个下午,为的是把路人等光,好到垃圾桶取半块面包,终于吃到时,我热泪盈眶,有一片屑儿掉下去,我快捷地蹲下去拈起它,塞到嘴里。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我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中年人,他给了我六块五毛钱。我干别的什么都赚不来六块五毛钱,但当我将手伸进垃圾桶时,它来了。因此我一下清楚了自己在城市里的命运。我在红乌时怀才不遇,总想出走,就像你这样,但我现在知道,只有这个地方适合我。”
何水清这个曾在《人民文学》发表过诗歌的城镇作家现身说法,让艾国柱颇难对付,而他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说客。自打几年前流露出走的意思来,艾国柱就意识到红乌镇布下了一张严密的网。姐姐总是像打货一样,打回来一批又一批姑娘,不是说长得好就是说工资高,为的是赶紧找一个温柔的笼子,将野兽困住。而那些熟人则毫不客气地说,你放着这么好的工作不要,不是轻视人吗?
外边的城市则像何水清说的那样,曾两次拒绝他。城市总是一个样子,长着青硬的楼宇,行走着戴眼镜的知识分子,像一个傲慢的姑娘,将来者审判为一个显而易见的乡下佬。在第一个城市,他因不会使用电梯而羞惭,而第二个城市的面试间则端坐着十几个严肃的人,将他像一只小老鼠筛来筛去,以致让他的身体产生触电般的震颤。当他铩羽而归时,父亲控制不住笑起来,那既是耻笑,也是庆幸。这笑容很快传染给所有家人,他们将被窝掖得深深的、厚厚的,像掖一个深渊。
现在,他还是要出去。
他本来并不这样。在他还小时,父亲用起名的方式规划了他的一生,他也一直努力走在这条从政的路上:师专毕业后考公务员,到司法局混事,因为材料写得好被借调到县委办,后来又正式调入县委办。人们看着他时就像看着一个王储,眼神里带有亲密,他也习惯在这样的注视下春风得意地走。可是启示还是在一个夏夜出现了,那夜之后,所有粘在他身上的荣耀都碎成粉末。
那夜,他走到人工湖边,准备收割一个叫王娟的姑娘,他喜欢她衣领下微露的乳房,以及从那白嫩处渗出的令人呼吸紧促的细密汗珠。可是等到这个只是在医药公司卖药的姑娘走来时,他却看见她脸上细微的倦怠。她像枚剪影坐于石凳,注视着空寞的对岸,随意说着什么,他一句也听不进,他全身的力量都用在右手指了,它像蚂蚁那样在一尺之间缓慢移动。终于趁着一个看似无意的机会,他将手指触碰上她的手指,然后像是没有呼吸了地等待,要是过了几秒钟她的手还在,那就将它捏住,可她恰在此时将手抽走,压到大腿下。
他说了些话来弥补尴尬,然后无话,两人沉默地看着泛着微光的人工湖,直至水波荡漾,地皮震动,对岸传来越来越强烈的轰隆声。
不一会儿,火车驶过湖对面的铁路坝。车灯照映在湖里,就像一只缓慢游弋的红鲤鱼,看起来要游很久,可当你再次看时,它已消失在巨大的暗青色里,就像从来没来过一样。她叹息一声“深圳啊”,走了,泪水挂在娇小的面庞上。
他开始不顺心起来。他中了这个因母亲生病从外地归来的女孩的蛊,变得像竹林七贤一样放荡,在一下不能出门时,接二连三地恋爱。起初他还相信这是一件极讲缘分的事,里边自有奇妙的哲理,比如世界有二十五亿男子,也有二十五亿女子,为何独是我们聚在一起;比如我考公务员少几分,就得去乡下教书了,就无法在红乌镇和你天天碰面了。如此种种,都是偶然,都是命运。可是在一次相亲途中,他突然醒悟过来,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当时他撞见政府办的小李,问:“你去干什么?”
“去实小看一个老师。”
“是吗?听说她皮肤很白。”
“鬼话,脸上长了痦子的。”
他什么好奇心都没有了。这所谓的主宰不过是小城里的几个媒婆,只要出现一个从乡下调上来的女子,她们就会组织所有合适的单身汉去参观。当你坐上一趟飞越太平洋的飞机时,你的邻座可能来自澳洲,也可能来自南美,你可能知道偶遇的含义,但当你坐上的只是一辆红乌镇的人力三轮车,那你便只能看见熟人点头,他们“小艾、小艾”地叫唤着,像无耻的姨爹。
一次打牌的经历加速了艾国柱的出走日程。那天他、副主任、主任以及调研员按东南西北四向端坐,鏖战一夜后,副主任提出换位子,重掷骰子,四人恰好按照顺时针方向往下轮了一位,艾国柱就是在这时看见极度无聊的生人:二十岁的科员变成三十来岁的副主任,三十来岁的副主任变成四十来岁的主任,四十来岁的主任变成五十来岁的调研员,头发越来越稀,皱纹越来越多,人越来越猥琐,一根中华烟熄灭了,还会点起烟头来抽。
因为虚与委蛇太久,战罢,艾国柱在卫生间呕吐起来。
二OOO年十月八日这个夜晚.艾国柱本来想和何水清分享一个痛苦的梦,但当他看见后者张开鲜红的牙腔,极度贪婪地吃着卤制品时,他放弃了。在梦里,他扑腾着手脚,偶然脱离了地面,他为此兴奋,一上午都在玩这个游戏,可是等疲惫了时,却猛然看见地底下跟着一只眼露凶光的巨鼠。他为此逃远了,可等到他着落于一棵树时,又惊愕地看见它奋蹄追来,那竖起的皮毛正散发着激情的光芒。在到达树根后,它弓满身子,朝上一跃,竟差点将他捞下来。老鼠可是不会飞翔,但它明显已经统治大地和水域,让他永不能着陆。在梦的最后,四肢因为扑腾过度而僵硬,他绝望地看了眼空荡荡的天,垂直地掉下来。
他不能给这个梦以合理的解释,只是感觉到一阵恶心。而现在那个吃出巨大声响的何水清也让他感到恶心,他想说明四点:你失败不代表我失败;即使所有人失败,也不代表我失败;即使我已失败过两次,也不代表会失败第三次;即使第三次失败了,那也比现在强,我不能在临死前追悔莫及。
可他没说,他只是给何水清倒酒。明天一早他就坐中巴离开红乌了,这是最重要的,那时爷爷也许要背着被褥扯住他,威胁要带着年迈的他走,那才是最麻烦的事情。
何水清的白烟抽完了,艾国柱拿出芙蓉王,他摆了摆手,“我只抽混合型的,”这是何水清从外地带回的唯一财产,“在那里男女老少都抽白烟,我开始抽不惯,后来抽了,就觉得痰少,不恶。”
“何所长,我帮你去买吧。”
艾国柱知道对方是这个意思。这样也好,烟买回来了,自己也好开口说走了,何水清叮嘱了一句,“一般小卖部买不到,你到超市看看。”
连包白烟都买不到,这鸟地方,他想。他走出白虎巷,穿过建设中路,朝东往超市走去了。风灌了几下他的眼睛,他加紧脚步,看见一团黑影像蚂蟥一样巴在垃圾桶上,大口喷着口臭。他想,就是变成这个样子,那个叫上海的地方他还是要去,去了就不回来了。
于学毅一直没有走出初恋。
在同学程艺鹤判定这是恶心的暗恋后,他疯掉了。这个疯是经过司法鉴定的,法庭因此没有判刑,他在精神病院待了一年,回到红乌镇,每夜去求知巷花坛边上坐着。因为这点,本来没装路灯的巷子显得异常恐怖。
程艺鹤事后一定很后悔,他如果老早将李梅在厦门结婚的消息和盘托出,也就不会遇刺,可他把它当成金贵的东西,坐而抬价。他先是让于学毅叫哥,接着又叫爹,人家都叫了,他却冷笑,“我就想不通,你有什么好想的?”
“我也不知道。”
“你蠢到极点了。”
“不要说了。”
于学毅愤然喊了一句。程艺鹤猝不及防,面色羞惭,过了会儿,为了扫除这让人恼火的尴尬,他踩着凳子,敲打桌子说:“你妈逼的,是你要我告诉你的。”
“那你告诉啊。”
“我告诉你于学毅,老子今天想告诉你就告诉你,不想告诉你就不告诉。”
“不告诉算了。”
程艺鹤愈发没面子。他吐了口痰,这痰的主要部分吐到地上,星星点点溅向于学毅的手臂,于学毅擦了擦。程艺鹤索性去拍他的脸,见没有反应,又加重拍了一下,于学毅像茫然的孩子,端坐在那里。侮辱一直持续到程艺鹤意兴阑珊才结束,程本来要走掉,却偏偏加上一句。就是这句让于学毅笔直地站起来,将空酒瓶敲碎于石桌,一瓶子扎向程艺鹤隆起的腹部。前后只用了不到两秒钟。程艺鹤眼球睁大,感觉有五只铁爪抓紧肠子,接着血从五个洞眼汩汩而出。这个侏儒因此痛苦地摇起头来。
其实在此前,于学毅就有点脑子不清醒。
有段时间红乌镇传出存在一只猿猴的消息,说是身长一米七,长着松针式的黑毛,两只眼睛在黑夜里有如手电炯炯有神,有板有眼。有人较真,一路问是谁散布的,问到源头,是二中生物老师于学毅。
于给出了一段谵妄的解释:
圣地,对他来说则是求知巷十六号的一栋绿色小楼。很多漆块晒得发裂,掉了下来,碎成粉末,水管一下雨就渗漏,就像有人从楼顶往下尿尿。穿着花短裤的老头捉着报纸下楼上厕所,和提着尿桶的穿着睡衣的肥胖妇女相逢,他们的身体中间钻过挂着清鼻涕的脏孩子,到处是恶俗带来的喧闹和破败。但是在她走出来后,一切像洒上光芒,变得神圣。
她就是于学毅的神。
每回走在通往它的路上,他都自感罪孽深重。筛糠,战栗,寄希望于她抚摸他的头颅,又绝望地意识到那里只会有一场严厉的审判。他的躯体刻印着她目光的鞭痕,她披头散发,一言不发,无情地鞭打。
他在毕业分回红乌几个月后再度朝绿色小楼走了。这几个月总是有个声音催促他,因此他终于喝了酒,带着要强奸人的热情大踏步前行,可胆量还是在走近时消耗殆尽了。他感觉所有的路人都知道他的目的,他是去泡妞啊,嘿嘿,他是去泡妞。他拖着双腿上了楼,在那里歪过头,听任右手食指和中指弓起来,笨拙地啄三十四房的门。他盼望里边无人,可还是听到了闷罐似的声音:“谁呀?”
“你是谁啊?”
干学毅的声音像是怪物发出的。他想从这刻起,他任人宰割的局面就决定了。门开后,他低头走进去,授权自己坐在沙发边沿,一心等待那令人胆寒的驱赶,可等来的却是一声叹息。这叹息味道极臭,因此他惊愕地抬起头来,一只鼻孔粗黑、嘴唇鼓如白桃的猿猴正坐在对面,轻抚松弛的乳房,用巨瞳死死盯住他。
因为这个动物的存在,他轻松了许多。可是很久了,梅梅也没走出来,倒是母猿将双手交叠于胸前,说:“不要抱什么希望了。”在于学毅退缩时,它拿起小镜子,像抿口红一样抿了几下嘴唇,说:“我不能爱你。”
于学毅讲得眼泪都笑出来了。几天后,他又冷静地造谣,说李梅在广东做了小姐,傍晚起床后穿着睡衣,叼着牙刷,端着尿盆,到街边厕所洗漱。她在睡衣上罩了件外衣,为的是得了脏病,背部和胳膊开满映山红一样的狼疮。有人看见了回来告诉他。
他说最后一次见到真人是在建设中路。当时阳光热烈,妖孽无处遁形,他看见那个化成灰也认得的人迎面走来,恐惧地跑掉了——这个被日夜修改润色的女神,却原来只是个髋部粗大、身躯干瘦、脸部水肿的妇女,却原来只是这样啊!他跑的时候,路两边的房屋接踵倒塌,及至停下,它们还在向前倒着,世界毁灭了。
他在讲这些时,神态就像老人回忆不复再来的青春,有一些耻笑,有一些酸楚,我们以为再没有什么能伤害他了,可是在程艺鹤多余了一句话后,他还是崩溃了。我们只能这样理解,同样的话,如果是由他于学毅自己说,可能会带来完全不同的结果,也许他会和大家一起笑话自己。这就是自嘲和嘲笑的区别。
程艺鹤嘲弄地说:“她烦你,一直烦,烦死了。”程艺鹤说的时候就像身后站着全世界的人,全世界的人一起说:“她烦你,一直烦,烦死了。”
于学毅站起身,敲碎啤酒瓶,一瓶扎向对方隆起的腹部。血光闪过后,他又从程艺鹤痛苦的表情里破译出一句真心话,这就是事实,这就是,你杀我也没用。因此他松开手,惶恐地哭起来。人们将他架起来抬到城关派出所,他还是躲避在哭泣当中,民警抽了他两个嘴巴,他才止住哭。他像人群里的鼠那样蹿起来。
他顺利地进入另一个世界。
精神病院放他出来,是因为他可怜的母亲交不起饯了,这个年纪很大的寡妇将他接回来,给他做饭,穿衣,掖被子,一有闲就去打听那个梅梅。她找啊寻啊寻到了求知巷,却只看见一处废墟,野草还没长出来,蟾蜍们正在绿色漆块上一下一下地跳。她回来说:“儿啊,别念了,你的梅梅早就走了,找不见了,走到北极走到非洲了。”
他听说那里被拆了后,有了胆识,从此夜夜去坐。他拣了废墟边上一处花坛,右膝顶着右肘,右掌撑着下巴,像朱雀巷的赵法才那样坐着,一坐到深夜。来来往往的人有些害怕,但在派出所将他送回家后,他又跑了回来。
民警将他架起来时,他双脚腾跳,大吵大闹。
二OOO年十月八日是他难得清醒的一天。这天早上他将稀饭舔得千干净净,然后讲了一件事,母亲听完,碗掉下来,人跌坐于地。他说,他从睡梦中浑然不知地醒来,透过开着的卧室的门,望见一件白色长袍的下摆在夜风里轻微摆动,是一个男人坐在那里,他双手抱膝,慈悲地注视着他,像是在等待什么。
“他是在等我死亡,”于学毅扶起母亲,“我以为我早上就死在床上了,可现在还活着。”
这天夜里,端坐在花坛的他看见天空不停铺盖黑云,预想到有一场大雨,站起身走了,走前还散了个军礼。他原以为沿路一个人也碰不到,却在转到建设中路后看见意外的喧闹,一群人正在鼓噪着追一个人。
那个人跌跌撞撞跑到他面前时,恰好闪电刺下,因此两人都向后回避了一下。于学毅呼吸紧促,想到一个问题:这个人会不会杀了自己?这是不是最后的时光?有时当中巴车开过一侧悬崖,他也会这么想,他想死之前就是这样,树枝还在摇曳,说话声还在,一切看起来不真实。
他张望了一眼夜色中的街道,说:“你杀了我吧。”
于学毅原本的计划是走进墨黑一团的人工湖,六年来,它已吞没了三十条人命。六年前,当他意气风发地走向文化馆舞厅时,人工湖还只是一片垃圾场,一辆黄色的挖土车高高举起手臂,开始了它的第一次挖掘。六年前,他走进了舞厅,正在举办的高中同学聚会接近尾声,他坐下来,矜持地嗑瓜子。
舞厅里只剩一道蓝光在旋转。它总会停在一张苍白的女性的脸上。这是一张三年没有说三句话的脸,正在复读,没什么。可就在灯光熄灭前,这张脸显现出了河流般的哀伤。
他奉上帝之召,穿过作鸟兽散的人群,对她说:“我送你回家吧。”
她轻轻摇头,和女友走了,他不知道这是一条拒绝之河的源头,他想时间开始了。
傻子小瞿的辉煌始于一年前的暑日。
那天马路上跑来一个悲伤的父亲,脖子上围着理发用的白袍,脸扭成一团,跑了十几步便被自己绊倒了,像麻袋那样重重扑到地面上。所有的人站在那里,揪心地看着,只有小瞿选择纵身跳进泛着白光的湖面。
在那声音和光线都很含糊的世界,他像巨大的泥鳅摇头摆尾,搜寻良久.才将一名落水儿童拖出水面。准备上岸时,人们焦急地喊“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因此他又游进去了。
他一共拖上来三个小孩。他躺在地上说“别挡着”,人们便闪开了,他又说“烟”,于是便有了烟,他抽上几口,咳起来,咳出眼泪了,电视台的话筒正好伸过来,女记者问:“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就是想,我能救起好多人,好多好多。”他声音越来越小,昏迷过去。
这是红乌镇电视台第一次拍到这么鲜活的镜头,片子一路送到中央电视台,在黄金时间播放,这个食品公司员工的生活因此发生巨大的改变。他在家里挂上锦旗和镜框(镜框里嵌着感谢信、剪报、合影以及记者的名片),每天像领导那样端着茶杯,等桑塔纳来接,这样的报告会座谈会有时去一天,有时去几天,每次回来,他都打呼哨,让明理巷的孩子跑来瓜分两裤兜的西瓜子和蜜橘。
兰慧是这件事的最大成果,她和父母断绝关系,嫁了过来。人们看到这样的好女子配给这样的二百五,心想,她一定很穷,或者有隐疾。可是真要说她有什么缺陷,也就是头上有几根白发。人们撺掇小瞿,去呀,去问你老婆为什么喜欢你。小瞿特意跑到幼儿园问:“兰慧,说,你是不是贪图我什么?”
兰慧轻轻摇头。
“那你爱不爱我?”
“当然爱。”
“我怕你不爱我了。”
“不会的。”
兰慧拉着小瞿走回去,小瞿不时对路人说,嘿嘿,她是爱我的。人们难受死了。
过了些时日,小瞿烦躁起来。因为那些接送的小车再没驶来。他弄乱打好摩丝的发型,眼窝积满委屈的泪水,兰慧可怜不过,拉他的手,他像是找到出气口,粗暴地甩开它。他说:“你看,你来了,它们就不来了。”
他故意不吃兰慧做的饭,背上没有子弹的气枪走到街头,对着路灯念念有词地打。有时点射,有时扫射,有时卧射,有时装成自己被击中了哇呀呀叫着,就这样射了几天,被联防队找到了。联防队缴不下枪,就连枪带人一起拖到派出所了。
这件事的解决还是靠兰慧。她去超市买了有各种叫声的玩具枪,对着小瞿放,不能奏效,便抱着镜框去派出所,在那里死皮赖脸说了两小时,交了四百元保证金,写了一份保证书,才算把枪领回来了。可小瞿说这不是那把枪,哭闹了一夜。
兰慧应该偷偷流泪,然后挑一天出走,永不归来。可是我们看到的却总是她带着小瞿去买菜,试衣服,温存得就像是小瞿的母亲。也许爱情这东西就是这样,它存在于爱的人那里,仅仅存在于爱的人那里,无法为外人道。
这样相对平安的生活终于有了遭遇危险的一天。那天,巷U走进一个吹着口琴、背着书包的身影,人们警觉地搬凳回屋了,交代孩子不要随便出门。若干年前,当这个叫雷孟德的人还是一个少年时,就像牧羊人一样将女孩引诱到罪恶的稻田,几乎将她撕裂了。愤怒的人们将他送到公安局,他晃着手铐,吊儿郎当地说:“你们等着啊。”
那天,小瞿坐在门口,苦等心硬如铁的小轿车。那个身影停在他面前时,他擦眼睛研究了半天,不明所以。直到对方摘下墨镜,露出狗一样水汪汪的眼睛,他才反应过来,冲上去搂住对方,发出幼兽的嚎叫声。
“走开,不要这么肉麻。”雷孟德说,可小瞿还是亲热地说:“哥,你那一头长发呢?”
“坐牢坐没了。”
“你变化真大。”
“嗯,老子吃苦了。”
“你晚上就在这住吧。”
“当然,我这次就是准备来住几天的。”
这时,兰慧正好出来,她望见雷孟德脖子上的裸女文身,不安起来:“他是谁?”
“我倒想知道你是谁。”
“我老婆,兰慧,”小瞿说,“这是我哥,雷孟德,我们小时一起玩到大的。”
“弟妹好。”雷孟德吸了一口口水。兰慧没有答应。小瞿说:“兰慧,倒茶。”兰慧还是没有答应,她走掉时听到身后在说“你小子有福气啊”,本能地知道那暧味的目光正在端详自己裤子下的双腿,寻思它们如何跨上自行车,她觉得再没有比这更羞耻的事。
傍晚下班时,她想他已经走了,却看到小瞿在给他铺被单。她拉起被单,说:“这个不能铺,这个是我们结婚用的。”小瞿跑到卧室掀来另一套被单,气恼地说:“这个总可以吧。”
“没事,我走。”雷孟德说。他的眼睛死死盯住她,就像有一只肉虫在拼命往她脸里钻。她恶心地跑进卧室里。小瞿极度下贱地恳求对方不要走,而雷孟德像是勉强同意了,她咕哝一句死男人,眼泪像连线珠儿抛下来。
小瞿对雷盂德的忠诚,根植于童年时长久的依附。在那遥远的岁月,当小瞿翻着白眼扎进人堆时,人们歧视性地跑开,只有雷孟德带他一起玩。也许雷孟德的本意是要他去做很多傻事,可他的感觉是光荣的。这个夜晚,小瞿和雷孟德挤在一张沙发上,问了不下一百个问题,而雷孟德只问了一个,“你为什么下水去救那些孩子?”
“我就是想,我能救起好多人,好多好多。”
“你真替我雷孟德逞能啊。”
小瞿嘿嘿笑起来,却不知道这个大哥脑子里飘的都是自己媳妇的身影。这前凸后翘又正气凛然的身影真是惹人啊。
过了几天,兰慧对小瞿说:“我不喜欢这个人,一点也不喜欢。”
“为什么?”
“他总是有意无意蹭我,蹭这里。”兰慧指着胸脯。
“有这回事?”
“你赶紧叫他走,他一天待在这里,我一天不安心。”
“我想想。”
“我求求你了。”兰慧啼哭起来。小瞿是怕哭的人,三两下便躁了,喊了一句“我去找他”,拿着气枪走了。在巷口,他用枪指着雷孟德说:“站起来。”
雷孟德乖乖站起来。
“靠在树上。”
雷孟德乖乖靠在树上。
“你跟我说,有没有玷污我的女人?”
雷孟德强笑着说:“没有子弹吧。”接着便听到拉动枪栓的声音,小瞿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瞳孔,“我在问你呢,你有没有玷污我的女人?”
“没有。”
“没有,我女人怎么说你侮辱了她?”
“你先放下枪,你放下我好给你解释。”
“我不放下,我放下就打不过你。”
“我不打你,我打你是你的儿子。”
雷孟德轻轻拨枪口,拨开后,汗如雨下。随后他拉小瞿蹲下,说:“《水浒传》看过吗?”
“看过。”
“看过你就知道杨雄和石秀的事了。你是杨雄,我是石秀,是好兄弟,我们是不是好兄弟?”
“可是杨雄的老婆潘巧云跟杨雄告状,说石秀玷污她了。你说杨雄相信他老婆,还是相信兄弟?”
“相信兄弟。”
“你说要是刘备那二位夫人,一位姓糜,一位姓甘,都跑回去说关羽羞辱了她,你说刘备相信夫人,还是相信兄弟?”
“相信兄弟。”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没白交你这个兄弟。”
“对不起。”
“我不怪你,你想就是杨雄一世英雄,也会误会石秀,何况是你。后来要不是潘巧云与那和尚的奸情败露了,怕是两个连兄弟也做不成了。我跟你讲这些就是为着告诉你两句话,一句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一句是最毒莫过妇人心。”
“那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女人勾引我啊,我断然拒绝,她像潘金莲那样讨了个没趣,羞死个人,就恶人先告状,跑到你这武大面前告我这个武二。”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
“我能说吗?我说了不是破坏你们家庭团结吗?你今天不用枪指着我,我还会不说。”
事情的结局是雷孟德将手搭在小瞿肩膀上,小瞿哈哈大笑,说没有子弹的,被雷孟德刮了一嘴巴子。回到家后,小瞿按雷孟德所授,阴森森说了一句“娘们啊”,没再理她,而她早知大势已去,关上卧室的门,将男人挡在外边。
她为什么不离开呢?须知女人要比男人多上一层使命,因为这个使命,她比男人更重视家庭。她应是拿定了主意,要待来日以家长身份将这个客人轰走。可是雷孟德先下手为强,趁她出来小解,从黑暗中抱住她,捂紧嘴,一只手强行插进睡裤的松紧带。她气恼地背着他,将他背到厅堂。
小瞿晕晕乎乎拉亮灯,看见兰慧说:“让他自己跟你说,他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雷孟德盯着小瞿,缓缓说:“你的女人再一次地勾引我了。”小瞿去看女人,发现她正低头晃着脑袋,想必眼窝里有太多屈辱的泪水吧,因此他有些难以把握起来。雷孟德又说:“如果是我调戏你,那好,现在请你打电话报警。证据呢?我说证据呢。”
兰慧走过来,一膝盖顶在他下身。猝不及防的雷孟德弓下身子,痛苦地扶住沙发靠背,哎哟哎哟叫唤起来。兰慧走到卧室去了。两个男人以为游戏到此结束了,却又见她拎着大开水瓶走出来,砸在他的肩膀上。
这次雷孟德什么也没叫唤。他站直身体,睁着眼睛把滚烫的开水忍受完了,方扯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墙上出现血时,兰慧绝望地看了眼小瞿,就像落叶一样往深渊绝望地飘。而小瞿则还在用食指点脸颊,努力思考着那个问题。
雷孟德伸出的脚就要踩踏她的肚腹了!
这时还是她用双手抓紧它,迅捷吃起他的大脚趾。胜负就要决定了,因为她都快把它啃下来了,他发出了杀猪似的尖叫。但是这时屋内传来一声含糊的声响,在他们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战争逆转r,她松开嘴,而他捂着脚趾跳上沙发。
是小瞿一脚踩在了兰慧的腰上。
小瞿说:“滚。”
女人好像没听明白,因此他加大音量又喊了一遍:“滚,淫妇。”她爬起来,走进卧室,在那里待了很久,才像正常人一样哭起来。小瞿凶狠地擂门,说:“别哭,哭你妈逼。”里边便沉默了。
兰慧拉开门时,头发已梳理好,只是发丝还沾染着明显的尘灰。她既不悲伤,也不委屈,表现得像一个被皇帝放弃的忠臣,在快走掉时还给小瞿整了整衣领,说:“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吧。”然后推起自行车,永远地走了。
雷孟德啧啧地叹息起来,那张扭曲的脸上充满遗憾。
“好了,现在只剩我们俩了,我们打扑克吧。”小瞿说。雷孟德没有搭理,他找到白酒,将它对着伤口龇牙咧嘴地浇,尔后又撕来一道布条,将它包扎起来。小瞿一直饶有兴趣地看。雷孟德穿上了皮鞋,说:“我去买包烟。”
小瞿等了一个小时,没等到雷孟德,因此他走出明理巷,走上建设中路去找。风已经刮大了,雷电凶狠地刺下来,一场大雨就要来了,我的石秀兄弟啊,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二OOO年十月七日,在千里外的鱼镇,玻璃厂劳资双方对峙了一下午。最终,孔武有力的安徽佬被邀入办公室谈判,谈判结束,他拨开众工友,扬长而去。老板取得胜利。四十多位被领袖背叛了的工人,领走一千元,散了,只剩李继锡跪挡在门口。老板指挥会计、出纳、打手从他身上跨过去,见多识广地走了,他们边走边开心地聊,忽听身后一声巨响。
李继锡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办公室的门已被撞开。
老板跑来探李继锡的鼻息,脸色煞白。等到李继锡哼了一声,他忙说:“我给你两千元。”李继锡没动静,他接着说:“你要多少?”李继锡伸出三根手指。眼见着那手指像死鸟扑落于地,老板说:“你别死,我给我给,不就是三千元吗?”
李继锡被扶起时说声“谢谢”,又背过气去。不过他终于还是像睡醒了一般,并在数钱时用指头矫健地点了点口水。老板说:“三千元在你们老家都能买一个媳妇了。”
二OOO年,三千元能买的东西琳琅满目,可以是一台二十九英寸超平彩电,也可以是一个商品粮指标,而李继锡要买的是一部历史,这部历史维系于神医何恢东的一针。六个月前,李继锡穿越袅袅生烟的香炉,走进神迹频现的何氏中医诊所,何医生叫他褪下裤子,弹了弹那弱小的玩意儿,报价三千元,因此才有穷汉李继锡万里打工这档子事。
这一针非打不可。
要不是集市上偶然死了一只猴子,李继锡可能要永远地糊涂下去。当时耍猴人假戏真做,一鞭子抽死了它,连襟对着李继锡说:“死的是什么?”
“一只猴子。”
“不,是历史。”
“连襟,你说玄乎了。”
“不玄乎,猴子活下来,生元谋人,元谋人生北京人,北京人生山顶洞人,于是就有了人。人最初是三皇五帝,颛顼帝高阳氏有后裔皋陶,皋陶有子伯益,伯益有后裔理徵,理徵得罪纣王被处死,子利贞仓皇逃难,为活命,改姓为李。这就是我们李家的来历。你说,如果利贞没逃得及,被斩了,今天还有你我么?”
“没有。”
“这李利贞便是我们的始祖,传至我们不知经历了多少朝代。今天我们长成这样子,鼻子这样,嘴巴这样,眼睛这样,都是历代祖先艰难进化的结果。我开始以为我的出生是极为轻便的事情,后来却觉得不然,历史上天花、瘟疫、饥荒、战乱那么多,只要一个祖先扛不过,这条通往我的链条便断了,你想想,是不是这样?而他们活着一日,便会以子嗣为大任,断不会为了私羞避世,该烧香烧香,该进补进补,可谓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们这样努力几千年使历史不断,怎么甘心在你这里断子绝孙呢?”
二OOO年十月八日,李继锡把工友不要的物什卖掉,凑上零钱,买剑硬座票。他准备像护送国宝一样,将这三千元护送回老家的何氏诊所。为此,他将钱做了记号,塞到信封,又包到塑料袋里,卷三卷,缝死在腰包里。他勒住腰带,系了个死结,尽管这让呼吸不畅。
在寄放被褥时,老乡建议将钱汇回去,但这意味着要支出三十元手续费,更重要的是,没人能保证钱在邮局流通时不出一点问题,要是家人不在,单子被邻居领走怎么办?
中午,他到达鱼镇火车站候车室,观望了一圈,选定空荡位置坐下,不久有尿意了。待从厕所回来,对面多了对男女。女的头发染黄,眉毛文绿,嘴唇涂红,五颜六色;男的头顶是肉,脸上是肉,脖子是肉,胳膊也是肉,胳膊上绣着一条青龙。天气还好,不会冷,因此男子不解地看了眼紧扣厚西服的李继锡。
李继锡想走,可是不能走。要是对方看出点什么,准会跟上。他坐下,故意跷起二郎腿,一闪一闪,那男女却像只顾鸡啄米一样啄着彼此的嘴唇。李继锡想起带现金投宿旅社的旧事,在看见二人间里已住进一位生人后,他找老板退房,老板只说了一句,你担心人家,其实人家更担心你呢。清晨李继锡醒来,果然看见生人抱着巨大的行李箱在睡。
检票口拉开时,旅客像鱼儿呼啦啦涌去,包括那对男女。李继锡等什么人也没有了,才走过去。过道、台阶和月台空荡荡的,以致能听到钟声尾音的消失,北京时间下午一点整,这意味着还有二十四小时就可以回到贵州了。
这时,在我们红乌镇——
超市老板赵法才在下棋,忽然一阵心痛,原来是巷道传来轰鸣声,他说有一道绛紫色的旋风,但棋友说分明什么都没有。金琴花在做白日梦,这个梦将在傍晚时说给狗劲听,她说她看见了自己潮湿的豁口,男人正欢喜地进犯这个豁口。狼狗在调配午餐,盐放多了,不利于心脑血管,因此掺了很多水,虽然掺水后没有香味了。艾国柱在红乌唯一的火车售票点文亭宾馆买票,忍不住将自己要去上海一家文案策划公司上班的消息告诉了售票姑娘,姑娘问多少工资,他说还不清楚;于学毅在择菜,择得很好,很小时他就知道怎样听大人的话,母亲说:“你可以看些书。”于学毅说:“嗯。”小瞿在擦拭气枪,他像小狗一样蹭着雷孟德,“哥,你说要是我们生活在梁山该有多好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你说是不是,哥。”
李继锡走进车厢。
其实人家更担心你呢。他这样想,穿过打扑克、往座位底下塞行李以及端着滚烫方便面的人,找到座位,为它没有被占而欣喜。甚至这里还有点空。他脱下鞋,将双腿搁在对面,假寐起来。不久,有两人走来,他仓皇收起脚。竟然是那对男女。
那男的说:“你好。”
李继锡点头,全身力气用在克制脸红上了,可是越控制越有,因此他闭上眼,装作要延续被中断的睡梦。不久咔嚓一声惊醒了他,是男子开了罐饮料。男子说:“你喝吗?”男子的头是斜仰着的,眼睛只留一条缝,俯视着李继锡微隆的腹部。他们刚才一定是在猜我的钱藏到哪里,他们猜了西服口袋、衬衣口袋、皮鞋、内裤和腋下,将结论敲定在腹部,这罐饮料就是侦查结束后扔下的诱饵。
“不渴不渴。”李继锡说。对方咕噜咕噜自己喝了下去。他们已经知道用没毒的饮料来瓦解我的警惕了,防不胜防。李继锡将手叠于腹前,看着窗外,余光则监视着对面。
那男子揉搓了一些面包渣到上衣口袋,就好像里边藏着什么小动物,不一会儿那里果然伸出一条绿尾巴来,李继锡确信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说是小蛇、小鸟都不像。等到男子夹出来,他才明白是蜥蜴。翠绿色的它不停摆动,试图咬住男子的手,被男子粗暴地甩在茶几上。男子松手时,蜥蜴张望了一下,顶着残暴的眼球朝李继锡冲过来。
“干什么!干什么!你干什么!”
李继锡跳到座位上了,那对男女则愤怒地过来收拾。这是惯用的招法!他们会在找到机会接触对方身体时,神不知鬼不觉将财物摸走。李继锡搂住腰包,大汗淋漓地看着他们。
男子趴在地上捉到蜥蜴,将它丢进‘口袋。这时李继锡已湿透了背,却是让自己都吃惊地与他们搭讪起来,他关心起那只蜥蜴,就像关心对方的孩子。男子只应了一句“哦”。
李继锡说:“我要回家做手术了,肚子长了一个瘤。”
他们没有接茬,这样倒也自在。
晚上七点,男子泡方便面,女子抛下游戏机,说:“怎么不给我泡?”
“你不是有盒饭吗?”
“盒饭冷了,我要吃热的。”
“你自己去泡。”男子取出方便面,女子推回来,“不行,你去给我泡。”
“你有完没完。”男子吼起来。由此两人互称贱货,扭来扭去,有时是女子半个身子靠到窗户,有时是男子腿骑于茶几,李继锡退无可退,想喊喉咙却像卡住了。
完了,完了,公然抢劫了。
乘务员走过来,将手搭在男子肩膀上,战争便停息了,乘务员走掉时,李继锡跌跌撞撞跟上去。在乘务室,李继锡解开衣服,露出汗湿的腰带,急速抓过桌上的剪刀。
“你干什么?”乘务员厉声问。
“我要把钱取出来,我的钱系死在这里了。”
“取钱干什么?”
“求你帮我保管,他们要害我。”
“谁害你?”
“就是刚才打架的那对狗男女。”
“你有证据吗?”
“他们总是故意过来挨我。”
“那你损失什么没有?”
“还没有。”
“没有就不能说明。你等发生了什么再来报告,或者直接找乘警。”
“大哥,他们真的是贼,我一百个看出他们是贼。”
“你想多了,像你这样的乘客我见得太多了,你喝口水。”
“大哥,不是这回事,是真的。”
李继锡跪下,将剪脱的腰包呈上,那乘务员迟疑了下,说:“好吧,好吧,下车前找我,我还给你。”然后拉开抽屉,将它抛进去,又推上抽屉,锁好了。
这比银行还保险啊。李继锡走出去时,全身散发出无所事事的轻松,开始张牙舞爪地挠背上的痒。如今你们怎么偷啊,呵呵,我没有了。可是一回到座位,他便醒悟到那贼原是和狼一样,在食物飞走后气急败坏,摆明了要报复。
你竟敢去报官!男子瞟着李继锡,抽出水果刀,恶狠狠地削起苹果来。等下,这刀就会在一个悄然的时刻抹上我的喉结,我就会死在这没有亲戚、兄弟、老乡的火车上。
火车过隧道时,男子起身,李继锡也条件反射地起身,欲朝乘务室逃,意识到去路被阻塞后,又反身朝厕所走。厕所门关着,因此李继锡猛擂。那里边人还没走出,他便已挤进去。他哆哆嗦嗦插上插销,插好,义用力拉拉,方松了一口气。不一会儿,窗外有了光明,他悲哀地意识到,这是逃成瓮中之鳖了。此时门外响起杂乱的叫骂声,那不单是文身男子一人要害他,他所有的同伙,整整一列火车的人都过来了,要害他,开门!开门!开门!开门!
这个旅途精神病患者推开车窗,钻出去,像麻袋一样掉下去。火车正开过红乌镇铁路坝,那里摆放着一床按摩城的席梦思(天知道它是被弃了,还是要放在那里晒细菌),李继锡扑到上边,跟随着它冲到被水浸得松软的田里,滚了几圈。
李继锡呕了一小口血,不知自己死活,只是有点遗憾。待摸到口袋的断烟,强大的痛苦才涌上来,他像被浇了无数桶水一般清醒:三千元丢了,白干了。
他下雨一样下着眼泪,走进我们红乌镇。
这时天空灰蒙蒙的,时间是傍晚七点三十分。朱雀巷小卖部的店主将账本递过来,说:“你一个大超市老板,还来照顾我的生意,呵呵。”赵法才签过字,接过五十六度封缸酒,饮了一口朝前走,前头有块被雨蚀刻的巨石,既是他的龙椅,也是他的电椅;金琴花被推进玄武巷的公安局指挥室,身后有人说“站好”,她说:“我犯法了吗?”没人搭理,她研究起墙上的规章制度来;家住青龙巷的狼狗从饭后的打盹中醒来,自感血液黏稠,连饮了两杯水,但血管还是像交响乐一样腾跳,他禁不住泪眼婆娑;艾国柱听到电话铃声,父亲说“你的”,他走去接,对方自称姓何,也写点文学诗歌,不如到白虎巷夜宵摊切磋一二;于学毅在洗碗,放水时,他拿起《物种起源》看,等水冲满盆子,他小心折叠好书页,他和母亲商量好了,每天看二十页书,不去求知巷了;小瞿在明理巷家和自己玩一种叫王三八二一的扑克,雷孟德说睡觉吧,无聊。雷孟德实在忍受不了下身的燥热。
我们红乌镇长宽各二点五公里,就像规整的小盒子。生活其中的人早就知道哪里的下水道没安井盖,哪里的羊肉串是死猫肉充的,我们闭眼就能走到任何地方,可是当它们出现在李继锡面前时,陌生得像一把把刀子。
我们爱恶作剧的天性也加重了这个外地人的屈辱感。李继锡如果从农贸街往南一直走,穿过朱雀巷、建设中路,花十五分钟就能走到公安局所在的玄武巷了,可是不时出现的我们像是早有预谋,共同给李继锡指了一条相互缠绕、错综复杂的路,李继锡在瓦砾堆、鸡棚、死胡同和工J.食堂折来折去,终于,摸到一间漆黑的大房子。敲了很久,才知是下班的汽车站。
一个多小时后,李继锡找到寺院般阴森的公安局,铁门关着,留了一扇小门,指挥室的光芒照射在那里。金琴花曾经站在指挥室,但现在已被带到巡警大队办公室。我想说,我们的注意力都被这个有点傻的女的吸引走了。
指挥室里只留我值班,我的心思在十几里外的乡下。一群孩子通过电话和我玩了一个游戏,在有一天明白110可以免费拨打后,他们就迷恋上这场游戏。他们踮着脚尖,取下公用电话亭的话筒,拨110,等我礼貌地说“这里是红乌县公安局”时,他们一哄而散。过了会儿,他们又拨过来。从前我们常开车去把他们逮回来,他们见到满屋子都是警察便哭了,不停喊妈妈,可这并不能让他们死心。
这天,这帮孩子比往常还要捣蛋,他们同时在几个不同的电话亭拨打,我刚一接,他们就扑哧着笑开,说:“接了呢,接了呢。”
“接你妈逼。”我说。
我是在这时看见李继锡的。他像是鬼魂从无尽的黑暗里浮出来,眼珠一动不动。我说:“你有什么事情?”他眼睛一闭,滚下一颗泪来,接着是一股积压良久的臭味从口腔飘出,我偏过头看报纸,听到他说:“首长,我的钱不见了。”
“在哪里不见了?”
“火车上。”
“那你找铁路派出所。”
“铁路派出所在哪里?”
我没有接话。他等了一阵子,意识到是我不愿理他,窸窸窣窣走到门外。局里司机小刘恰好夹着两根烟走过来,问道:“你有什么事情?”
“我的钱在火车上不见了。”
“那你去找铁路派出所啊。”
“我不知道怎么找。”
“你走到火车站就找到了。”
小刘对我使了个媚眼,说:“晚上真要去啊?”我接过抛来的烟,没搭理。后来,按照李继锡的说法,他沿着记忆的路线摸回铁轨,果然看见火车站。他趟过蒿草,摸到铁门的锁,又沿排水沟往四周摸,透过破碎的窗户摸到室内也长着蒿草。
红乌镇从来就没有铁路派出所。我们以为他会知难而退,他却折回来,跪下说:“首长,求求你们了。”
“我说了,你去找铁路派出所啊。”
“没有铁路派出所。”
小刘接上话来,“这件事是有管辖权的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在火车上出了事就归铁路管,在陆地上出了事就归我们管,你懂吗?”
“不懂。”
“飞机你知道吗?中国的飞机开到美国上空,那么飞机里的空间还是中国领土,出了事情还是归中国管的。火车也是这样的,你现在懂了吗?”
“不懂。”
“别跟他瞎扯了,”我说,“老乡,你今晚先找地方睡吧,明天坐车去城市找铁路公安,向他们报案。”
“就不能向你们报警吗?”
“不能。这是违反规定,我们按法律办事,法律规定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李继锡像是霜打的茄子缓缓走了。我和小刘聊起天来,十点一到我就可以去十几里外的乡下了,在那里爱爱应该和校长睡到一张床上了。我需要一个明确的结论。
小刘说:“等下要不要我送?”
我说:“我又不是不能开。”
窗外移过一个肥胖的身影,是金琴花。她哭得那么投入,以致几次都没找到小门,她用脚踢起铁门来,我走去说:“门在这里。”她才像盲人那样顶着满脸的雨幕移了出去。
十点很快到了,接班的没来,倒是电话响了,小刘要按,我说:“挂掉,又是那帮小孩。”
小刘照办。
我又说:“把话筒取下来,让它晾着。”
小刘把它取下来,晾着。
风逐渐大起来,几次将门吹开,最后一次吹开时,我走过去重重一扣,却是又被人猛然推开了,我正欲说“你怎么才来接班啊”,却发现那里站着的是个姑娘。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110,我姐夫被人杀了。”
“被谁杀了?”
“一个外地佬。”
小刘跑进大院,大喊大叫,那个超市收银员开始抱怨,“你们干什么,电话百打不通。”我把话筒挂好,果然听到急促的声音,接过一听,有人在说:“这里杀了一个人。”刚挂,电话又晌了,“公安局吗?这里杀人了,杀人了。”我以为只杀了一个人,不过是多人重复报案,接着我突然意识到什么,疯了一样跑出来,喊:“杀了好多!在连续杀!还在杀!”
李继锡一共杀了六个。
李继锡从公安局走出来,走过玄武巷,走上建设中路时,陷入到巨大痛苦中。这种痛苦和肉身的肿痛、骤冷的天气甚至精神上屡次遭受的羞辱无关,它只是诞生于无所事事。档案室何水清分析说,那时李继锡应该运动,却不知应该怎么运动——他往东不是,往西也不是,站不是,走也不是,怎么运动都没有理由和终点,因此是被放逐在黑夜的荒镇。
最终他听命于饥肠辘辘,走进好再来超市。那里像乞丐的梦,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食物,它们被封在包装袋里。按照文明世界的法则,李继锡将永远得不到它们,只能是看看,然后带着更深刻的饥饿感走掉。
水果堆上的一把刀提醒了他。
他捉着它看,恍然大悟,遂将它夹于腋下,来到蛋糕架,一顿猛吃。
“不能吃。”收银员喊道。李继锡却是抓紧吃了一块又一块,而后急速走出超市,收银员伸手挡时,他晃了一下刀。“啊呀。”她倒退一步,眼睁睁看他走了。不一会儿她跑到门口,恰好看见赵法才提着酒瓶走来,便喊:“姐夫,他没付钱。”
李继锡想跑过去,被揪住衣领。赵法才感觉像是捉住了兔子的脖子,几乎可以将他拎起来扔到路上。这是个懦弱的外地佬。正因为如此,赵法才傲慢地说:“你听见了没有,人家让你付钱呢。”
李继锡扭了几下,没有挣脱。
“你把钱付了再走。”
赵法才说话时感觉腰里滑入了一个冰凉的东西。这种感觉对遇刺者和行刺人来说都是奇异的,就好像不是刺,而是肉像泥潭一样将刀子吸进去,又慢慢吐出来。
李继锡又刺了一下,感觉还是这样。
湿热的血溢到了虎口,李继锡才抽出刀。他看到血像墨汁大块从刀刃掉下,适才还凶神恶煞的人正龇牙咧嘴地往地上坐。李继锡为自己有这么大能量而感到不可思议,因此像孩童一样沉浸在喜悦中,健步朝前走。金琴花挺着肚腹走来时,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将刀刺进去。金琴花仍然沉浸在哭泣当中,就像不小心撞了树,试图绕过去,当她意识到纠缠她的是个男人时,气恼地说:“走开,走开。”
李继锡接连刺了五刀。金琴花没有痛感,只是觉得本来冰冷的身体忽然冒出臭烘烘的热气来,因此朝下看,便看见肠子像巨大的蛆虫往外涌。她着急地搂它们,跟随它们一起扑倒在地。
她似乎是死了,双腿却一直抽搐着。
这时后边响起喊叫声,“狼狗!狼狗快来!”李继锡吓醒过来,踉踉跄跄跨过金琴花,贴着门面走,试图避开走来的狼狗。这位红乌镇的前黑社会老大看见李继锡躲闪的样子,拿出了勇气。
“站住。”
李继锡愈发走得急了。
“我叫你站住呢。”狼狗踢起李继锡来,后者因为急于逃跑跌倒在地。这本是决定性的时刻,但是闪电过去的瞬间黑暗让狼狗一脚错蹬在台阶边沿,脚崴了。李继锡爬起来,刺了狼狗肩膀一下,这也不是致命伤,狼狗甚至有机会用拳头将对方再度打倒在地,但他犯了一个错误,他像早年那样不懂得保护自己,将阴根暴露给了对方。
李继锡的膝盖顶到狼狗的睾丸,后者缩成一团,痛得大汗淋漓,便宜了李继锡像猴子跳来跳去,用刀尖不停刮削。
狼狗在人生最后的时光里是清醒的,他在被送到医院后说:“妈个逼,我这里也痛,这里也痛,这里也痛。”他用手指各指了肩膀、胳膊和阴根一下,十几分钟后死了。他死的时候咬着矛,全身紧绷。
李继锡斩杀狼狗后,跑了一段路,跑急了,扶住垃圾桶呕吐起来。路边走来一个年轻人,捂着鼻子,李继锡愤恨地说:“你嫌弃谁呢?”
“你说什么?”
艾国柱没弄明白情况,刀子已捅进来,他像触电一样猛然抖直,整个人甚至像是被刀子举了起来。接着轰然倒地。那刀子一颤一颤,跟随心脏跳动了几秒。
李继锡拔刀时,后头冒出极大的鼓噪声,因此他夺路狂奔,在一道闪电打过时,他停住,向后跳了一下。对面有一道同样受到惊吓的目光。他捏紧了刀。但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人安然张望了一眼四周,说:“你杀了我吧。”他迟迟下不去手,直到和这个叫于学毅的人要擦肩而过了,才随意地划上那么一刀。
血像一根线从脖颈溢出来,于学毅捂住伤口,哮喘一般嘶嘶有声,乱走到树下。李继锡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干净得像电视剧里的侠客。他有些欣赏自己了,因此像戏台上的武生,在街道斜插着碎步疾走,直到前边横刀立马,站了一员大将。
“呔,来将通名。”小瞿将气枪瞄准李继锡的眼窝。
李继锡要瘫软了,又被后头混杂的喊叫声刺激了,因此鱼死网破,困兽犹斗,挥刀去刺,那英雄却是急急用枪杆来挡。乒乒乓乓七八个回合,小瞿抵挡不住,被划伤了脸。就像有一道火沿着半边睑烧起来,小瞿吃惊地摸,摸到一手血,惊恐地跌坐于地。
在被扎成蜂窝煤前,小瞿喊了三个名字,依次是哥、妈妈、兰慧。
这时,兰慧正骑着自行车奔在回娘家的路上,心中充满了被击败的屈辱感,她对自己说,“不要理小瞿,不要理,以后就是他来求,也不要理了。”她将在第二天早晨搭乘最快的中巴车赶回来,乘客们看见了无穷无尽的哭泣,不一会儿,她头伸出车窗呕吐起来。她确信这是身孕。
警笛在遥远的地方响起来。李继锡朝西狂奔,奔过新华书店、油泵厂、转盘,来到城郊公路,奔不动了。此时,狂风、闪电和积云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散去,天下竟光明了,李继锡回头见什么人也没有,沿小路摸进无定村。那里黑灯瞎火,人们都睡着了,只有叶五奶奶坐在门前,将剥好的花生丢到碗里。
随着岁月的侵蚀,叶五奶奶脸上长满老年斑,眼睛变成三角形,只剩下一颗牙齿。几年前,她还是一个自怜的老女人,听到脚步声,便大声呻吟,懂事的人总是过来安慰,她便拉人家的手,细说身体的每一处变化,就像诉说一座废弃的工厂。然后有一天叶五奶奶便不记事了,她开始只是忘记家里的某个人,后来便只记得家里的某个人。有天人们为了检测她的记性,说小曾孙被人抱走了,她便站起,以头触墙。但在另一天人们以同样的套路测试她时,她却笑着说:“你什么时候来的,等会到我家吃饭吧。”那人本来就是她家的。
现在叶五奶奶胸前挂着纸牌,写着孙女的电话。叶五奶奶就是这样,失忆了还要出门,每天都要提着小提包,拄着拐杖,从后门悄悄出去,有时走一百米就返回了,说天真热,有时走几百米就返回了,说走到大城市了,不能再走了;偶尔,她要走上一两里,这时便需要好心人对照纸牌来打电话。
叶五奶奶最近不敢出门。孙女说你儿子都到城市住院去了,你还乱走,我们哪有精力来照顾你。也许是这句话让她记住了,她天天坐到门口等,人们问等什么,她说等儿子回来。
“你儿子叫什么啊?”
“我不知道叫什么。我儿子住院了。”
她等到了李继锡。已是强弩之末的他手里还提着滴血的水果刀,因为杀戮过多,刀背弯曲,刃口卷如刨花。叶五奶奶说:“我要去看我儿子,他们不让。”
李继锡听不懂。
“你是谁啊?”叶五奶奶温柔地问。李继锡答道:“我杀了六个人。”
“等下就在我家歇吧,今天就别回去了。”
“他们在追我。”
“你饿吗?”
她把碗伸过来,他才弄清楚她的意思,因此丢掉水果刀,抱住她的腿哗哗地哭。我们是在这里抓住他的,叶五奶奶说:“你们抓他干吗?”
“老人家你差点被人家杀了,你还不知道?”
“我儿子在住院,身体比我都不好。”
叶五奶奶边说边进去,关了门。
李继锡被抓上车后,我们拳打脚踢,一通怒吼。但是一到局里,我们便谨慎了,这可是一个重要的人物。审讯室十分静默,每个人都屏着呼吸,以致讯问者在纸上写了什么字我们都能猜出来,分针经过十点三十分时,像针一样弹了我们每人心脏一下,李继锡的头皮、脸、手脚和背部震颤起来,他抬起眼睛,楚楚可怜如一只即将被杀的青蛙、一只即将被杀的鱼、一只即将被杀的水牯,并不像是手里攒着六条命的狂魔。
让人憋屈的是,这个人最终被司法鉴定为精神病,没有押上刑场枪决。
那夜,我一度忘记乡下中学还有一位叛变的未婚妻,但在我从中医院走出后,我还是第一个想起了她。在中医院大厅,日光灯照射着一张灰绿色的行军床,床上躺着一个身材匀称的青年,他抬着眼安静地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我想你真是悲哀啊,偏偏在这个杀人之夜来就诊。但在我走过去时,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袒露的胸口有道狭窄而干净的创口。他是我的同年艾国柱。每年十月一日,我们都会喝到天明,商量着省会、沿海、上海、北京,纽约的事情,他很认真,我只是过过嘴瘾,我的婚礼定在春节。
我抚摸着他的眼皮,他仍然不肯合眼。因此我痛哭起来。
我拨打了爱爱的手机,怀着极强烈的倾诉欲说:“爱爱,无论怎样,这一辈子都要吃好喝好,生活好,无论怎样,我都会保护你。”
这只是当夜无数个许诺之一。当夜,红乌镇的人彻夜不眠,紧紧抱着孩子、女人,就像他们正发着可怕的高烧,随时要被死神带走。
[责任编辑曹雪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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