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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亞爾斯 于
19:52 编辑
妖怪旅馆营业中1:用料理收服鬼神的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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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友麻碧
封面:Laruha
译者:蔡孟婷
图源:不息不止
录入:喵巴克
校对:喵巴克
修图:久遠寺有珠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严禁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
动漫之家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上述人员的辛劳
转载请保留以上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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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字号旅馆「天神屋」,座落于妖魔鬼怪所栖息的世界──隐世。
看得见妖怪的善良女大学生葵,不知不觉中养成做料理喂食妖怪的习惯。某天,葵在喂食妖怪时,突然被天神屋的「大老板」鬼神给抓走了。根据大老板所言,葵成了祖父欠下巨债的「担保品」,必须嫁入他们家。
不愿从命的葵想出一计,她发下豪语──要在天神屋工作还债,没想到却引起妖怪们群情激愤……面对暴躁的土蜘蛛丶冷冰冰的雪女丶不知是敌是友的无脸女丶狸猫丶天狗,还有忽冷忽热的大老板鬼神,葵只能以美味料理与不认输的骨气收服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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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养我长大的祖父——津场木史郎过世了。
为此感到悲伤的,似乎只有我一人。
我还清楚记得举行丧礼当时宛若一场祭典,在场所有人无不喜极而泣。
祖父生前虽然是让人惊为天人的潇洒美男,不过很可惜,在这注重人品端正的日本社会中,被归类为「渣男」。
原因在于他无法安居于一处,也没有固定职业,是个游荡全国的自由人。再者,他还跟遍布各地的「地方情人」生了好几个小孩,数量多到令人头昏眼花。
然而他却没有结婚及负责的打算,总是以飘忽不定、令人难以捉摸的行动逃脱社会的束缚。与祖父牵扯上关系的人,老被他耍得团团转。
出席丧礼的人士,大多是过往曾受祖父牵连,而惹了一身腥的人吧。在大家左一句右一句的抱怨声之中,现场气氛也逐渐升温,成了一场宴会。
看到他们遇见同病相怜的对象而欣慰不已的模样,我也彻底了解祖父生前造了多大的孽。
即使如此,我依然认为祖父在某方面来说算是一位伟人。
来参加丧礼的人数,显示出祖父的影响力。
吊祭他的队伍长得看不见尽头——那画面彷佛在绘卷上看过的百鬼夜行。
电车从敞开的窗外呼啸而过,行进声响吓得我回神。
春日的一阵浅眠,让我鲜明回忆起约莫在一个月前替祖父举行的丧礼。
「不行,得快点整理完。」
刚才,我正在整理自祖父死后,就几乎搁置没动过的房间。
从壁橱内找到了一只貌似宝箱的盒子,我将它一股脑翻倒之后,坐在榻榻米上逐一看着盒内掉落而出的东西。褪黄的文库本、画有奇异图样的神秘符咒、老电影的票根、还有大量的照片。
其中夹杂了一张黑白照片,特别令人在意。
我拿起那张颜色几乎褪去的老照片,疑惑地歪着头。
「天神屋?」
看起来应该是某间旅馆的门口。照片中的旅馆挂着大大的招牌,上头写着「天神屋」三个字。虽然光凭照片无法看出全貌,不过一定是间不错的老字号旅馆。
「当时的爷爷还真年轻呢!年纪大概跟现在的我差不多吧。」
我一眼就认出站在照片正中央的人就是祖父。看起来桀骜不逊,不过一张脸蛋长得俊俏有型。果然他从年轻时就是个帅哥啊。
他身旁还站着许多人,看来应该是跟旅馆的员工们一起拍的合照。旅馆人员一致穿着和服,打扮十分得体;但脸上挂着的笑容总觉得哪里不太自然,看起来没有一丝生气,脸皮彷佛只是贴上去的假面具。
其中,站在祖父身旁的黑发青年更让人好奇。他身穿黒色的长版外褂,身型高佻,眼尾细长的双眸澄透而有神,是位帅哥。
与祖父娇小的个头及轻浮的气质完全相反,那青年给人面貌端正而稳重的印象。外表虽然年轻,却散发出稳若泰山的威严感。
只是,包含那黑发男子在内,这张黑白照片上所有人都环绕着一股诡异的气息,我感到难以言喻的不对劲,泛起了一丝不安。
觉得他们彷佛不像血肉之躯,或许事实上真的不是人类……
屏息一阵,我将照片翻到背面一看,上头写有一段潦草的字迹,一看就很诡异。
至隐世旅馆一夜
你我尚有重要约定未果
不可遗忘
「这是什么?」
读完的瞬间我感到不明的寒气,一道冷汗滑过脸颊。
隐世?这是哪里的地名吗?
不知怎么搞的,我总觉得当作没看过这张照片方为上策。生性吊儿郎当的祖父所留下的约定,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而且搞不好、有可能,事情也许跟那些非人类的「他们」有关……
决定把照片收起来的我,做了深呼吸以稍微平复情绪。
然后我再一次将目光聚焦在那张照片上。
即使上头是祖父年少时期的身影,还是让我觉得莫名怀念。我悄悄地伸手,抚摸照片中他的脸庞。
祖父过世差不多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深刻感受到他已经离开。
虽然他的确留下诸多恶名而辞世,但我过去打从心底深爱并尊敬着这个人。因为对于我,津场木葵来说,世上只有祖父津场木史郎一人算是我真正的家人。
由于母亲那边有许多状况,我从小就在育幼院生活。
而我绝对不会忘记,祖父前来迎接我的那一天。
祖父在那之前似乎随心所欲地过日子,不过从哪得知我的存在后,便来到育幼院收养我,并且拚死拚活地将我抚养长大。
过去一人只身走天下,生活自由不羁的祖父,收养了孙女后开始定居,努力工作。当时每个人都认为这家伙总算变稳重多了。
而在领养我之后失去诸多自由的他,最大的乐趣就是享受美食了。
也是多亏祖父,让我了解到品尝食物是多么喜悦的一件事。对那时的我来说,「吃东西」比任何事都更有意义。
也因为祖父的料理手艺一绝,让我享用了许多他的拿手好菜,而且从头开始教我做菜。如果有长假,他还会带我去旅行,大谈各地的美味佳肴。
多亏祖父,我才懂得何谓愉快地享受美食、饱食的幸福感、以及动手做料理的乐趣。
而渐渐地,做好料给祖父吃也成了我的生存意义。研究能让祖父吃得开心的料理,就是我的首要任务。
『人生的最后一餐,我想吃葵亲手做的菜。』
祖父每次小酌时,都会感慨万千地说这句话。
然而他还是离我而去了,死亡的来临总让人措手不及。
虽然他老被人挖苦是个「怎么杀也不会死的男人」,却因为跌下楼梯,头部受到猛烈撞击而去世了。
祖父享用的最后一顿饭,是医院病房的伙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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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路边的妖怪别乱喂
我横越过鱼町商店街走着。
鱼町商店街从以前开始就紧密林立着各式各样的店铺,这是一条气氛闲静、适合老年人的商店街。
寂寥的商店街内悄无人烟,一方面也是因为现在还是大清早。我抬头望向上方年久失修的拱廊,春天的强风每吹过一阵,便会响起令人心烦的吱吱嘎嘎声。
然而,在支撑拱廊的骨架上,有个黑色的身影正在蠢蠢欲动;当我仔细确认四周后,才发现小巷的缝隙间,也有某些东西在蠕动着。
虽说现在没人,但「他们」果然还是在啊……
即使查觉到他们的存在,我依然只管朝着前方,踏着叩叩作响的高跟鞋加快脚步走过。
他们老早就注意到我了。令人背脊发凉的视线与气息,确实朝我袭来,不过我从刚刚开始就选择无视。
今天开始我升上大学二年级了。
要利用祖父留下的学费好好读书,好好找份工作,当个认真的人才行。对于「他们」可不能给予过度的关心。
快速穿越商店街后,在对街可以看见老旧神社的鸟居。
那是山丘上某间神社的入口,穿过鸟居,后方的漫长石阶两旁种满樱花树,现在正是盛开时期。是因为这样吗?总觉得石阶上方的红色鸟居,颜色好像比往常来得鲜艳。
然而,当我发现红色鸟居下坐着一个人影时,心头震了一下。
那是一个身穿黑色和服的可疑人物,脸上戴着鬼面具。
「……」
在这么一大清早、神清气爽的时段。紧绷的气氛令我不禁屏息。
相会的瞬间,伴随着以不规则方向飘零而下的樱花花瓣,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向我袭来。那个人虽然乍看是人,但外表可说是十分可疑。
——啊啊,是妖怪呢。
查觉到这点并没有花上我太多时间,我反射动作地皱起双眉,面露不悦之色。
所谓的妖怪,正如其名,就是非人类的存在。一般来说也称为鬼怪。
对于普通人来说,虽然连「他们」的形体也看不见,但他们却扰乱着世间,经常引起怪象、无法解决的事件、甚至犯下恶行。
然而,并不是所有妖怪都非善类。他们的性格善变且阴晴不定,实在很难搞;不过大多数都被逼到人类社会的边缘地带,过着勉强糊口的生活。他们总是小心翼翼过日子,尽量避免跟人类扯上关系。
只是对他们而言,现代的日本似乎是一个难以生存的世界。毕竟妖怪因为三餐不继而无法填饱肚子,最后只好袭击人类为食的事件也时有所闻。虽然也有蓄意杀人的坏胚子,不过大多数都是为求生存,逼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而容易成为他们猎捕目标的,就是「看得见他们」的人类。
「肚子好饿啊……啊啊,饿死了。」
脸上戴着面具的妖怪待在红色鸟居下,眼神盯着我不放,大剌剌地嘟哝着。
他的这句话让我眉头抖了一下。对方看起来没有打算靠近或出手的意思,只是肚子饿了没东西吃,一副有气无力的懒样子。
「……肚子好饿啊……」
又在念了。虽然心里在意得不得了,但对至今没见过面也没说过话,而且光看外表就可疑的妖怪,我没打算回应。
——可不能被发现我看得见他们。
再这样呆站不走可不妙,我心想。便急忙转过头,打算从现场逃跑。
但逃到一半我又打消念头停下脚步。一个人低喃自语,歪头深思;历经一番内心纠结后,我决定折返回去。
登上那座神社的石阶,我来到那位身穿黑色和服、脸上戴着鬼面具的妖怪面前,正大光明地站着。而眼前这个妖怪却好像旁若无人般,懒洋洋地躺着。
虽然还是有点迟疑,不过我重整表情,把造型朴实,形状扁平的不锈钢便当盒递给戴着面具的妖怪。
「欸,你要吃这个吗?虽然原本应该是我的午餐。」
妖怪缓缓起身,仰望着我。
「你不是很饿吗?直嚷着好饿、好饿的,真的很吵耶。而且要是你饿到攻击人类也是很伤脑筋……」
我的眼神随便盯着妖怪面具的某一处。
妖怪将视线再次缓缓转移到便当盒上,伸出了长长的和服衣袖接过便当盒。手的大小跟一般男性没什么两样,不过指甲稍长,拿过便当盒的同时手背被他微微刮过,有点痛。
妖怪打开便当盒的盖子,樱花花瓣飘落在占便当一半的白饭上,增添了粉红色彩。
便当里的菜色简朴到不行。主菜是梅子风味的姜烧猪里肌肉。
旁边摆着金平炒莲藕、烫小松菜、柴鱼片炒鸿喜菇与舞茸菇、还有葱花鸡蛋卷。白饭旁边放了两片腌萝卜。
「……」
妖怪盯着便当好一会儿,最后把脸上的面具稍微挪开一点点,露出了嘴巴。面具下意外地是一张年轻男性的脸庞。
虽然说对于妖怪而言,外表跟年龄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拿起摆在眼前的筷子,妖怪以不像妖怪该有的样子,客气有礼地说了一声「我开动了」后,先夹起金平炒莲藕丝入口。
我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妖怪享用自己做的料理,对没救的自己深深叹了一口气。
啊啊,我真的是个傻子呢。再怎么说还是对饿肚子的妖怪太心软了……
「那就这样,我还要去大学上课。吃完的便当盒就在这附近随便找个地方搁着,我放学后会来拿走的。」
戴着面具的妖怪不吭一声地只顾狼吞虎咽着。而在我转身离去之际,他用沉稳的声音低喃了一句。
「非常美味喔,葵。」
对方的一句话让我感到些许惊讶,不自觉停住了脚步。
夸我做的菜好吃,坦白说是很高兴。
然而对于素昧平生的妖怪,我可不想卸下防备,于是摆出了强硬的态度,只冷淡地回一句「那就不要剩下来」,便头也不回地踩着石阶而下,再次朝着车站方向迈开大步前进。
不过、等等。
「……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水蓝色的洋装裙襬在半路上翩翩一舞,我转过了身,脸上原本狐疑的表情变得扭曲,凝视着远方山上包围着神社的树林。原本飘落在肩上的小巧樱花花瓣,也因为我的回首而飘落地面。真是碰到怪东西了。
虽然心里如此想,不过与他们的相遇总是说来就来,无法回避。
像我这种「看得见他们」的人类,就算不情愿,他们的一举一动也会自动进入视线范围内。毕竟在这个现代社会中,妖怪都偷偷藏匿于人类身旁。
「嘿咻、嘿咻!」
车站旁的小河河堤上,也住着某种妖怪——就是现在正拚命朝着我的方向爬上河堤的一群小河童。
他们的大小差不多跟手鞠球(注1:以多色棉线缠成球状的日本传统玩具,大小介于垒球与手球之间。)一样,外表就像圆滚滚的可爱吉祥物,因此祖父称他们为「手鞠河童」。他们采群居生活,是最具代表性的弱小无害型妖怪,会利用他们可爱的样貌过来跟我讨些食物什么的。
「葵小姐~~请给我们小黄瓜。」
看吧,果然。我回答「等一下」让他们在原地待命后,朝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周遭没有人。挑一大清早出门上学,就是为了这些小家伙。
从包包里取出塑料盒,里头装了满满的小饭幅,是用糙米饭加入切碎的黄瓜与味噌鸡肉松所捏成的。
河童的最爱果然还是小黄瓜。
一将饭团递出去,就像在鲤鱼池洒下饲料一样,激烈的食物争夺战便展开了。
「一直以来很感谢您~在这个冷漠的现世,河童要混口饭吃实在困难。」
「河童们已经被葵小姐驯养了。」
一边使出压倒性的蓄意卖萌,手鞠河童们将各自的饭团紧紧揣在怀里,用脸颊贴着我的脚踝边直磨蹭。
可爱是可爱,但有时也令人感到火大。投资在这些小家伙身上如果能获得什么实际好处,那也就罢了。
我一边将盒子收回包包,一边挥手把满地乱爬的手鞠河童赶走。
「好了好了,不要老是巴结人类,快点回到河里去。要是被别人看到我在跟你们讲话,我可要被当成可疑分子了。毕竟一般人才看不见河童什么的。」
紧贴在脚踝边的手鞠河童转了转弹珠般的圆眼,将手掩上嘴边,歪了歪头。
「还吃不够。」「您最近有点偷工减料呢?」
得寸进尺的河童们发起牢骚。我一边抑止着沸腾而上的怒气,瞇起双眼俯视他们。
「什么啊,你们知道我没什么耐性吧?再有什么不满,我就把你们裹上面衣,油炸得酥酥脆脆,通通炸成天妇罗吃掉。」
「河童肉不能吃的啦,很难吃的。」
「骗人。爷爷曾说过,吃起来就跟炸墨西哥钝口螈的味道差不多。」
「啊、啊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听见我实际举例描述滋味后,手鞠河童们的脸色一阵惨白,嘎吱嘎吱地颤抖着嘴喙,连滚带爬地逃回河边。
「……真受不了。那群低级的河童就是这样容易得意忘形。」
我拨着发丝,口中叨念着不满。
不过,每次经过这里,我还是会带饭给河童们。甚至希望这里能立个广告牌写「禁止喂食河童」呢。
「葵小姐~」
「嗯?奇怪,你怎么啦?」
一只个头特别娇小的手鞠河童还是赖在我的脚边不肯走。看来在那群手鞠河童中他还算是小朋友。
小不点河童一屁股坐了下来,一双圆滚滚的眼睛看着我,吐出一句悲伤的事实:「这个世界就是弱肉强食。」恐怕他刚刚没吃到任何东西吧。
「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又叹了一口气,从包包里拿出为自己准备的饭团送给他。
小不点河童依然坐着,雀跃不已地拍动手脚。
「非常谢谢您~」
「这原本可是我的份啊,你可要记着这点好好吃完。」
小不点用装可爱的口气回了一声「好滴~」,便开始大快朵颐。我蹲着身子看他享用,一边伸出食指戳了戳他鼓起的脸颊。
「好吃吗?」
被我一问,小不点便轻轻点了头。他抬起那双惹人怜的湿润圆眼望向我。
「葵小姐真是个怪人呢。会赏饭给妖怪吃的,也只有您一个了。」
「因为能看见妖怪的人不多啊。」
「就算看得见,也只想把我们消灭吧。」
「如果我有那种力量,大概也这么做了吧。」
我随便丢出的敷衍响应,却让小不点一边吃一边歪了头。
「葵小姐才不会做这种事,我很清楚的。」
「……」
我对河童的这番话嗤之以鼻,站起身拍了拍膝盖。
可不能跟河童们走得太近。再说这一带也开始有人出来活动了。
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说话,应该会害大家瞬间发毛吧。
我从小就看得见那些非人类的存在,也就是所谓的妖怪。
因为这种特殊体质,让我被母亲厌恶,周遭的人也对我退避三舍。
而将我从这样的孤独之中解救出来的,正是我的祖父津场木史郎。祖父也是一个看得见妖怪,活在常理范围外的人。
祖父的名声早已传遍妖怪圈。而且他不只惹人讨厌,连妖怪们也讨厌他,实在没救。
我也因为祖父的关系,好几次被卷入跟妖怪有所牵连的麻烦事件中。
遇到这种情形,我的作法就是赏饭给妖怪吃。
因为他们常常饿肚子,忍到受不了时就会跑去吃人,而他们率先锁定的目标就是「看得见妖怪」,灵力比较强的人类,也就是包括我在内。
简单来说,我很容易被妖怪盯上。不过若能先做饭给他们吃,某种程度就能避免被饥饿的妖怪袭击。
不过理由也不尽然是这样,看见饿肚子的妖怪就无法坐视不管,一部分也出自我个人因素。在被祖父收养之前,我曾经被某个奇异的妖怪救了一命。
我在年幼时体会过三餐不继的痛苦,当时一位素未谋面的妖怪把食物分给我。
饿肚子是很难受的。不论是人是妖,只要看到他们挨饿了,我都无法置之不理。
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没办法无视那些饿着肚子的妖怪,总会做点什么给他们吃。
时间来到今天的放学路上。
从离家最近的车站出来后,我朝着手鞠河童们栖息的河岸前进,绕去位于鱼町商店街旁的那座神社。为的是把今天早上送给鬼面具妖怪吃的便当盒拿回来。
那个戴着面具的妖怪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完。
虽然没见到他的身影,不过登上石阶看了看红鸟居的下方,放在那的并不是我今早给他的东西,而是用一条奇妙花纹的手巾包起来的便当盒。
那东西似乎已搁置在原地一段时间了,上头积满飘落的樱花花瓣。我发现手巾的打结处上还插着一只漂亮的发簪。
「咦……这手巾跟发簪,是要送我的意思吗?」
我不假思索地坐在石阶上,从打结的手巾上拔起发簪,拿往空中一看。
款式并不华丽,但感觉非常有质感。发簪上有一朵与这个时节不相衬的小巧山茶花。
是玻璃材质吗?还是什么石头?透亮的一抹红夺走我的目光。
「好美……」
神社境内十分寂静,没有一丝人烟。
我在树梢间倾泄而下的阳光之中转动着发簪,凝视着那闪闪发光的色彩。
一阵强风吹过,摇晃的树木沙沙作响,樱花花瓣大量飘落而下,为山茶花发簪染上了不可思议的色调。
「啊,那个戴面具的,不知道有没有把便当吃完。」
解开了包着便当的手巾,确认便当盒里头,发现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了,我不禁佩服起来。
「也许意外地是个正经的妖怪呢……」
接着,我把手巾也摊开来看看。从树叶间流泄下来的午后阳光,穿过棉布,将图案映照得更鲜明了。这宛若蚯蚓爬行的花纹到底代表什么意思,我毫无头绪。
然而,我瞬间查觉到事情不对劲。长长的手巾像是有生命般开始自己动了起来,飘浮于空中,在我眼前扭动舞蹈着。
随后它像是四角被拉开一般,摊平成一张长方形。接着,宛若一张大大的符咒,就这样摆在我眼前。
「啥……嗅?」
连对妖怪司空见惯的我都忍不住瞪大双眼,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当我紧盯着那条手巾不放时,蚯蚓图样在棉布上缓缓蠕动着,聚集于一点,画出一个涂黑的巨大圆形。就在此时,那个黑色圆圈突然「砰」地一声弹跳而起,从棉布上飞了出来,彷佛泼了一桶墨汁似地,将我的视线涂上一片满满的漆黑。
现在时间应该是午后,天色还亮才对。这片黑暗是怎么回事?
在我意识到视野化为漆黑后,一阵像是踩空般的坠落感随即向我袭来。
身体感受到一股冲击,简直像是被无声推落至黑暗的暖流之中。包围在身上的气泡令人觉得痒痒的。
面对现在的状况我无能为力,只能放任自己在这漆黑的暖流中越陷越深。我开始无法呼吸,在水中拚命地挣扎。就在此刻,我看见远方有一道光芒,便竭尽全力地伸出手,结果手腕被莫名的力量抓住,强而有力地将我往上拉起。
——欢迎来到隐世,我的新娘大人。
耳边传来不知何人的耳语。
我还有印象,这是那个鬼面具妖怪的低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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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 鬼神大老板
『葵,不可以对妖怪掉以轻心。你跟一般人不同,特别容易被那些家伙们拐走。』
『我容易被拐走?』
『是呀。看得见妖怪的人特别容易成为他们的目标。容易被他们抓去吃掉或被利用;容易被他们喜欢或讨厌;容易被他们爱慕或憎恨。简单来说就是会让他们好奇到不行的对象。』
祖父过去曾一本正经地握住我的手,给了我这番忠告。
不过对于当时还年幼的我来说,他的话中之意我一点也没听懂。
『人家不想被吃掉啦。吃东西我是很喜欢没错。而且人家不想离开爷爷啦。』
『也对呢,爷爷也不想跟葵分离呀,我可不愿意看见葵被他们带走喔……葵,你要特别提防
鬼才行喔。』
『鬼?那种东西我看都没看过呢。』
『他们长得跟人类几乎一个样,所以你可能很难分辨吧。』
『他们是人吗?』
『不,他们不是人。跟人类是势不两立的存在。』
祖父大力摇头,否定了我的问题。
『他们罪大恶极,冷酷无情。为了野心欲望而不择手段,所有事情非得称心如意才肯罢手。所以,葵……只有鬼,是你绝不可掉以轻心的对象。』
祖父过去老是告诫我要小心鬼。
小心那些……
「咚」地一声,我感觉到自己摔落地面。
「好痛!」
腰部受到猛烈的撞击,我发出微弱的悲鸣,摔成一副惨样。
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天花板上画着辉煌华丽到令人不快的群魔乱舞像,让我内心一震。
总而言之,一回过神来,我已身处在这个从未见过的大厅之内。
怎么回事?我觉得冷到不行。接下来才发现自己已全身湿透。
「葵。」
低沉而稳重,却又嘹亮得令人讨厌的嗓音呼唤了我的名字。
一个戴着骇人鬼面具的妖怪,突然凑近凝视着我的脸庞——就是在神社相遇,且收下便当的那个妖怪。
「你、你是今天早上的面具男!这一切、究竟是……」
我惊讶地大喊,按着腰部站起身。
我悄悄移动视线扫视周遭确认状况。这里是铺有榻榻米的大厅,灯光微暗,飘荡着诡谲的气息。能确定的只有这地方的装潢十分华丽眩目。
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像摆饰品一样静静坐在屋内一旁的异形物体,全都是妖怪。
他们清一色身穿和服,各自戴着不同的面具。虽然无法一窥底下的表情,但我知道自己正在被他们观察着。因为从刚刚开始,肌肤表面就直接感受到一阵阵类似带有敌意的杀气,让我全身发麻。
彷佛像是一些与我对立的分子,终于抓到了我这个「猎物」。一股不祥的厌恶感静悄悄地缠上身。
我现在正被一群妖怪包围。
我知道自己一定脸色铁青。即使平常对妖怪已经算是见怪不怪了,但这种危急的状况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孤立无援。一股令人发凉的恐惧缓缓袭来,实在可怕。
重振精神后,我再次将脸转向眼前这个戴着鬼面具的妖怪。我想在场看起来能沟通的,也只有这一位了。
「……咦!」
然而他却突然在我面前蹲下,徐徐地摘下了面具。
我的双眼不禁瞪大——这家伙的真面目,就是祖父留下的黑白照片里的那个男人。毫无血色到不像人类的青白面孔、眼尾细长而明亮有神的双瞳、令人屏息般的冷冽美貌。毫无疑问地就是那个黑发男子。
他瞇起细长的双眼,脸上绽开优雅的微笑。仔细一瞧,这男人的头上长着尖锐似角的东西,眼珠是红色的。想当然绝非人类。
我马上就查觉到了,这家伙……这家伙,是鬼。
「心情如何呢?新娘大人。」
「呃?什么?」
鬼的一番话让我东张西望确认身旁,看起来并没有他所指的人。
「我是在问你心情如何唷,新娘大人。」
「你这意思是,在对我说话?」
「是啊。葵,我是在问你。你就是我的新娘。」
「……老实说,我搞不懂你在说啥,而且我心情一点也不好。」
我一本正经地回答。眼前的鬼不为所动,脸上依然浮现那张像是合成上去的笑容,只是点了点头。
新娘?这只鬼到底在说什么啊……
虽然外貌俊美,但对方是祖父嘱咐过要多加防备的鬼。这实在太诡异了。
身体好冷。对了,这么说起来,我全身湿淋淋的。
身上的洋装完全湿透,丝袜也破了,发丝贴在脸上,想必妆容也全毁,成了一副惨样吧。一般情况来说,这身模样会让人觉得糗到不行,但现在的我似乎没有闲情逸致管这些。
眼前状况令人一头雾水,所以羞耻心什么的也荡然无存。大概是因为现在我体认到自己正面临能否捡回一条命,平安回家的紧要关头吧……
「大老板,请恕我冒昧直言,娶人类小姑娘为妻这事,是否还是作罢比较好呢?」
一位戴着歪嘴火男面具的妖怪对黑发鬼男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对我极度反感。从歪嘴火男面具的边缘露出的红豆色头发,怎么看都不像人类该有的。
「这种低贱的小姑娘,实在配不上大老板您。」
听到这句话后,那些原先像摆饰般的妖怪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他们一边以折扇或衣袖掩口,一边擅自评论着:「这话实在说得一点都没错」、「像那种人类小姑娘实在是……」、「丑陋」、「毫无用处」、「一脸穷酸样」——诸如此类的评语全都进了我的耳里。
说得还真过分啊……
不过这些根本无所谓,现在我脑袋里最优先的考虑,是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
这地方是妖怪的巢穴。目前我内心的焦虑程度,跟平常在路上遇到妖怪时相比根本天差地远。聚集在此的妖怪们,不是平常那种低等小喽啰,这一点连我都看得出来。在场全是高等妖怪,只要我一有松懈,就会马上被吃掉。
要逃出去才行,要逃出去才行。
从纸拉门的缝隙间我看见缘廊,我心想「就是现在!」然后抓准时机像只脱兔般冲往门外,企图展开逃亡。
「啊!那个小姑娘!」——妖怪们一齐站起身大吼。而我用眼角余光瞥见那个鬼男举起手制止了妖怪们。
就在同时,只有我一个人毫不犹豫地从拉门缝隙跑了出去,来到缘廊上。
这里的缘廊没有木板窗遮蔽,一般来说可以直接通往外头。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事实马上违背了我的预测。踏上缘廊后,眼前所展开的一片诡异光景,让我大大吃了一惊。我瞪大眼珠,急忙停下脚步。
「……嗅?」
眼前是一片我从未见过的世界。
我所站立的缘廊就像位于高空之上。看来这里是高楼建筑的最顶层,地面在遥远的下方。虽然能确认前方是一片笼罩在灯笼烛火之中的连绵屋檐,但那片光景很明显并不是我所熟悉的现代日本。
眼前的宽敞大道十分热闹,而我也能清楚看见,路上来来往往的全是妖怪。
到处都挂着写满「鬼门」、「鬼门」、还有「鬼门」,多到令人烦躁的旗子,以及大红灯笼。这里的建筑物并非高楼大厦或公寓,看来像是由古代日本的藏造式(注2:流行于江户时代的日本传统建筑,以砖瓦建造加上粉刷灰泥,以达防火与防盗目的。)建筑所构成的街景,产生一种类似京都的古街风情。而耸立于右方的朱红色建筑物则让人联想到古代中国。再远一点还能看见好几间大型寺院,以及像是把多座五重塔层层迭起的高耸建筑物。
然而,这些建筑物全都「看似某一种风格」,却又让人觉得与现实世界有哪里不太一样。看起来缺乏安定性、形状奇异,果然是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建筑物以复杂的形状座落各处,就像一座迷宫。这里确实存在着一股我未曾体验过的气息。我能确定的只是,眼前的世界的确非常热闹喧嚣。
「……」
连眼睛都不敢一眨,我环顾四周,发现一艘飘浮于半空中的古代日式木造船通过上空,不过在刚经历完各种冲击的现在,我也不怎么惊讶了。
完全搞不懂,这个世界让我毫无头绪。
脑海深处浮现而出的正是「异世界」这三个字。
冷风呼呼地吹上来,卷起我的发丝,让我不禁一阵踉跄而跌坐在地上。
「这里、究竟是哪里……?」
「这里是隐世喔,葵。」
黑发的鬼男像是响应我的问题一般,从我身后如此低语,并拉起了我的手。
「隐、世……」
我念出这两个字,似乎曾在哪听过。
「外面很危险,进来吧。」
「隐世是哪里啊?」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片未知世界的黑夜,以僵硬的表情问他。
莫名其妙,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啊?
与陷入混乱的我相反,黑发鬼男以沉稳的口吻回答。
「隐世就是妖怪所居住的世界。人类所居住的世界称为现世没错吧,隐世与现世是一体两面,许多部分都互有关连。有相似之处,也有截然不同的地方……这里就是位于隐世,提供妖怪住宿服务的『天神屋』。」
「天神屋。」
我终于开窍了。这名字我在整理祖父遗物时,从那张黑白照片上看过。
祖父原来就是在这旅馆前跟妖怪们一同合照的。
我缓缓回过头,仰望着眼前的黑发男人。
果然,头上长了角没错。怎么看也不像人类,而且只要盯着那双令人感到冰冷的红色眼睛瞧,就让我从体内深处发寒,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你究竟是谁?」
「我是这间天神屋的老板。被大家称为鬼神、或是大老板。」
「……你果然是鬼?」
「说得更准确一点,我是即将成为你丈夫的鬼。」
眼前这个鬼男似乎很愉快地欣赏着我逐渐扭曲的表情。
我试图想否定些什么,轻轻摇了好几次头。
「丈夫是什么意思啊,鬼怎么能当人类的丈夫啊。」
「我是鬼没错,不过我跟史郎已经约定如此了,这也没办法。」
史郎……祖父的名字迸了出来,让我整个人僵住。
啊、完了——这是我当下的反应。我开始觉得,只要跟祖父有所牵连,任何没道理的荒唐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了。
「我就说明给你听吧。葵,你的祖父是史郎没错吧?」
「很可惜地,正是这样没错。」
听见我的回答,在场的妖怪们又开始騒动起来。
鬼也再度露出淡淡的笑容,瞇起双眼。
「我呢,也跟史郎认识很久了,我们有很深的因缘。」
「因缘……?」
「没错。史郎他以前总是擅自往来于这个隐世与现世,可说是个稀奇的人类。他身为人类而拥有强大灵力,总归一句就是喜欢找乐子、自由不羁的男人。史郎他曾恣意现身于我这间『天神屋』旅馆,尽情大吃大喝三天三夜,享尽所有奢华服务。也因此欠下无法还清的高额债务,最后下定决心当成吃霸王餐,打算逃之夭夭。」
「……」
这事听起来并非不可能,我马上就接受了。而我的脸色也变得更惨白。
爷爷,你怎么会对妖怪做出这么愚蠢的事……
「不过毕竟我们也是做生意的,抓到史郎之后,便问他要乖乖付钱,还是一生在这里工作还债,或是选择被我吃掉。结果他摇摇头,对我说了一番话。你猜他说了什么?」
鬼男抓住我的手腕,将我一把拉到他面前。我摇摇头。
我实在不太想去思考这个问题。
「『我热爱自由,想过着四处漂泊的生活。而我也不想被吃掉,身上又没有钱。啊啊,对了,假使我到死依然没办法还清这笔债,那就把我的孙女,许配给鬼神你当妻子吧。』……他是这么说的。很意外吧?不过史郎就是个毫无道理的男人呢。真的是个让妖怪也傻眼的混账。」
「……」
「啊,总归一句,葵,你就是这笔债务的担保品。」
鬼男无情地如此宣判。我开始感到有点头晕目眩。
不过我还是努力保持平常心,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再次向他确认。
「你确定那真的是指我?没有搞错人?爷爷膝下的孙女数量可有点惊人喔。」
「是呀,当然是你。因为史郎血脉之中能看见妖怪的孙女,只有你一个。毕竟看不见妖怪之辈,打从一开始就无法踏入隐世这地方。」
鬼男以理所当然的口气告诉我。不过这段话确实莫名地说服了我。
「若要我再清楚说明一次,就是葵,你与我之间已有婚姻之约。现在正是实现此约定的时候,你必须嫁入我家。」
「……嫁入……这……」
鬼男从站在一旁待命,看起来像小姓(注3:武士职位之一,负责在武将身边侍奉的男童或青年。)般的小鬼手中,接过一只外观讲究的箱子,从中取出一张纸给我看。
「这就是契约书,只要有此证据,你就必须履行约定。」
气派又正式的纸张上这么写着。
本人津场木史郎,向天神屋的大老板借了钱。老实说我没钱还,所以将我家灵力最高的孙女献上给大老板作为妻子,谨在此立誓。——津场木史郎
文笔实在非常率直又不要脸,确实是出自祖父手笔没错。
在最后还押了指印,很清楚了然地就是一张契约书。我总算顿悟到有了这张东西,我就无处可逃。
首先我开始思考的是,婚姻究竟为何物。
与异性结为连理,交换夫妇誓约,成为家人。简单来说就是当老公跟老婆。
不可能,太扯了。跟这种第一次见面的对象结婚?
不,在计较是第几次见面前,重点是这个对象根本不是人,是妖怪啊。
而且还是爷爷说过最需要提防的「鬼」。
头好痛。颤抖的身子无法平静下来。
不,身体一直发抖也许是因为淋湿了所以很冷啦,我搞不清楚了。也或许是身体率先对爷爷表达怒气。
爷爷……爷爷,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最喜欢的祖父竟然如此轻易把自己当成债务的担保品,对于这件事我深深感到无以言表的惊讶与绝望。胡乱空转的思绪与感情不受控制,在我的脑海中交错着。
鬼男看见我颤抖的苦闷表情,以衣袖掩住嘴忍着笑意。
不愧是鬼。残忍无情。不是人。我这副惨样一定让他感到很愉悦。
鬼男再一次拉起我的手,让我站起身。
随后他将我带回众多妖怪聚集的室内,手腕被他的指甲微微戳到,我感到一阵刺痛。不知怎么地令人背脊发凉。
「那么就来准备成亲仪式吧。这身打扮可不行,你去沐浴净身,换套衣服。」
「不、不要。」
我拒绝了他。周遭的妖怪们又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可是,这不拒绝还得了。
「叫我当鬼的新娘,我死也不答应。」
「……死也?」
「死——也不答应!」
「……」
我拒绝得斩钉截铁,完完全全表达我的不甘愿。
也许是我的错觉,鬼男他低头不语。我无情地继续说下去。
「就算是债务的担保品,我也无法认同这种事!好了,快点让我回去原本的世界。」
「这可不行。」
鬼直直抬起头,压低声音果断地拒绝我。
「这里是隐世,要打开通往现世的入口,就得支付一定的过路费。背着祖父债务的你,又怎么能付得出钱呢?」
「别胡扯了,把我带来这里的元凶就是你吧,既然如此,就负起责任把过路费付一付,让我回去原本的世界啊。不然我要告你绑架喔!」
甩开被他抓住的手臂,我粗鲁地伸出手指着他。
说出来了。我终于狠狠说出口啦。
只不过我知道此举也让背后的妖怪纷纷怒骂「真是不懂分寸」,并气得打颤。
「愚昧之辈!你这种低贱的人类小姑娘,原本就不够抵那笔庞大的债务,你却不要脸滥用大老板的好意!光是身为史郎的孙女这点,你就无法被饶恕了!」
那位戴着火男面具,一头红豆色头发的男性,从刚刚开始就针锋相对,现在一口气站起身子怒吼「我要连你的骨髓都啃得一乾二净」,并朝我猛冲过来。
「大掌柜!」「靠您了!」——各种怒骂声在空中交错。
不知何时,我被白线般的丝状物包围住。白线像是鞭子般缠上我的脚,我发出了「呃啊」的难堪惨叫声,狠狠摔了一跤。再次因为狠狠撞到腰而一屁股跌坐在地。
不,现在不是说这些悠哉话的时候,那妖怪是只蜘蛛,要是落入蜘蛛的网中,我真的会连骨髓都被啃得干干净净。
然而鬼男一声:「等等,土蜘蛛。」制止了戴着火男面具的男人。
「别这么气呼呼的。你还需要磨一下性子,沉住气啊。」
「大老板您太纵容她了!这种小姑娘,一定要让她吃点苦头才会学乖。」
鬼男附和着气呼呼的火男,不知为何还点头说:「好了好了。」哪里好了?鬼男露出诡谲又残酷的笑容,果然就是个鬼。
「无脸三姊妹在吗?」
鬼男「啪」地一声弹了手指,一旁的拉门便打开来。现身的是三位个头整齐排列成大、中、小尺寸的无脸女性服务员正在待命。鬼男对她们下了指示。
「我想让新娘大人稍微懂一些分寸。去帮我准备地狱严刑套装方案。」
「咦?」
「好,可以把她带过去了。就算她不配合也不可停手喔。要让她好好学乖才行啊。」
就在我目瞪口呆的瞬间,无脸的女服务员们将我扛在肩上,不顾我的反抗,不慌不忙地将我从房里带了出去。
咦咦咦咦咦!我没想过会落到被处以严刑的田地。
严刑指的应该就是那个吧,体罚对吧?会让我很痛的拷打对吧?
不、不会吧……如果要被折磨,那还不如把我吞了,一瞬间结束痛苦应该比较好吧。
「现在要进行沸汤地狱之刑。」
最娇小的无脸女穿着写有「松」字的围裙,没有嘴巴却用高雅的声音说话。我还来不及开口,就在不知不觉间被扒光了衣服,泡进温度微温,闪闪发亮的红色温泉中。
老实说,舒服得不得了。能暖暖刚才冷透的身子。
「接下来是剥皮地狱之刑。」
穿着写有「竹」字围裙的无脸女,开始刷洗我的身体。
我什么事也不用做。最后她还帮我全身擦上闻起来香香的神秘液体。在我放空的时间里,肌肤已变得充满光泽与弹性。
「接下来是紧缚地狱之刑。」
最高大的无脸女穿着写有「梅」字的围裙,帮我穿上了材质轻薄的深蓝色浴衣,系上黄色的腰带。龙胆花的花样很可爱,但在腰带被她束紧时我发出了「唔」的一声闷哼。
「接着是最后的极刑。」
松竹梅三位无脸女开始各自为我打理门面。
「松」帮忙吹干头发,我细软的黑发变得轻柔滑顺。她还顺便为我捶了捶发硬的肩膀。
「竹」则帮我上了淡妆。在我的脸蛋拍上蜜粉,涂上红唇。
「梅」则帮我修指甲,为我时常做料理而干燥的双手涂上护手霜。
「地狱严刑套装方案,到此已完成。」
「不,这不是严刑吧,根本是温泉旅馆的豪华套装方案吧。」
「这是严刑没错啊。」「对啊。」「就是啊。」
就算我开口吐嘈,三个无脸女依然装死。
连表情也没有的她们,让我完全无法读出到底在想啥。
「大老板正在等候您驾到。」
随后她们再次扛起被打理完的我,又将我带往未知的某处。
「大老板,还是请您作罢吧,别娶那种人类小姑娘为妻。要是让人类来当老板娘,底下的员工是不会服气的,也可能在天神屋里埋下事端。我们旅馆建于鬼门之上,据八叶之一角,天神屋若有纷争,未来将演变成整个隐世的战争。」
「让她嫁进来,也不代表马上就要让她当老板娘。」
「那她就更加一无是处了!」
被无脸女带过来的我,听见拉门另一端传来的这番对话。
正在抱怨的那股声音,听起来就是视我为敌的那只土蜘蛛没错。
「我这么一无是处还真是抱歉喔。」
我大力地拉开拉门。位于门内深处的是三个妖怪。
一个是鬼男大老板,一个是戴着火男面具的土蜘蛛。还有一位戴着白色的狐狸面具,是刚才根本不在场的妖怪。
「哼,什么严刑啊,根本只是让我泡温泉而已啊。身子暖多了,还真谢谢喔。」
身体暖和了,刚刚的时间也让心情得以获得些许平复,现在的我胆子也大了起来。
重整了表情后,我嘴里嘟哝着朝鬼男走去。
「哎呀哎呀,这是葵吗?我的新娘大人穿起我们旅馆的浴衣可真适合,差点认不出来了。」
「还真是托你的福喔。这间旅馆看起来很不错,服务也很完美喔。」
「有稍微懂得分寸了吗?」
「你是要我就这样乖乖当你的新娘?」
「成为我的妻子,就能随时尽情享受旅馆的各种服务喔。」
「我可不会中你的计。快点让我回家。」
我没好气地回答,结果土蜘蛛再次怒气冲冲地大骂:「我安静不插嘴,你就说这种厚颜无耻的话!」
你要安静不说话是你家的事!我这样想着,狠狠瞪了土蜘蛛一眼后,继续说道:
「这是理所当然的好吗?我才二十岁耶,大学生耶。压根没想过要嫁给谁这种事。再说对象竟然是妖怪,我绝对不要!」
「好好好,你冷静点。关于这点,你只能打消念头了。」
「什……!」
就像在安抚小孩子一样,我马上被鬼男晓以大义。刚刚还发烫的身体,现在彻底冷却了。不愧是妖怪。真是消暑解热的好东西。
「在这里谈不太方便,我们去内厅吧。」
我苦闷的表情似乎让鬼男看不下去,他按下镶嵌在大厅深处墙面上的梅花形按钮,通往密室的门随之打开。
「需要为您准备些什么吗?」
戴着白色狐狸面具的男人甩了下他毛茸茸的尾巴,开口询问。
这家伙看起来大概是妖狐吧。看起来啦。
「那么帮我在『大椿』房内铺好床褥,新娘大人也累了。」
「遵命。」
狐狸面具的妖怪马上离开现场。
戴着火男面具的土蜘蛛看起来欲言又止,以严厉的表情瞪着这里。
我窥探着深处的密室,里面是个小巧的内厅,正中间的地炉上放着一只泡茶用的烧水壶。鬼男在一旁坐下,对呆站在门边的我招了招手。
「来,找个喜欢的地方坐下来就好了,我的新娘大人。」
我怀抱着满汤的戒心,终究还是踏入内厅坐了下来。就在此时,内厅的拉门应声阖上,从外面传来土蜘蛛「啊啊啊」的大喊声,听起来似乎很不甘心。
「要喝杯茶吗?新娘大人。」鬼男用竹勺搅拌着烧水壶里,然后将其注入茶杯中,再将泡好的茶递给我。
我没多管是什么茶、是怎么泡的,便直接喝了。这茶虽浓,入喉却清爽顺口,余韵也很棒。
「那么,你也已经冷静点了,应该有很多问题想问吧?我想如果有其他员工在场,可能会让你很害怕。」
我将茶杯放在膝上紧握着,直截了当地问了。
「所以……爷爷他欠的债大概有多少?」
鬼男咕哝了一会儿,抚着下巴回答我。
「以现世的日币来说,大概差不多一亿圆吧。」
「一、亿……唉……」
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无力地垂下头。
祖父为我攒下的学费也完全不够拿来抵债。
他是认真把我当成债务的担保品,打算把我嫁入鬼家吗?
那为什么还要存学费啊。疑点实在太多了。这样不是很矛盾吗?
虽然想抓爷爷来质问个清楚,但他本人已不在了。
「错不在你,但你必须负责为你的祖父善后。这件事与我是人是妖没关系吧?就算在人类所处的世界,欠债还钱也是天经地义。卖了女儿或孙女还债也是常有的事,不是吗?」
「……总觉得这番话越听越火大呢!」
「我想也是。」
鬼男露出令人牙痒痒的微笑,他拎起衣袖、垂下视线,搅拌着眼前烧水壶内的热水。
而我还是对某些部分感到愤怒不已。
我是在气祖父随随便便就把我当成借钱的担保品,让我嫁入鬼家呢?还是气我竟然喜欢这样的祖父呢?
又或者是在气这个难以捉摸,读不出内心的鬼男呢?
「你就这么不愿意当我的妻子吗?」
「愿意跟初次碰面的鬼结婚的人才奇怪吧!」
「……」
这位大老板因为我的一句话,眼神微微一转,稍微抬起脸看向我。
「这样啊……」
然后他有点落寞似地,将视线再度移回壶内热水上,淡然地搅拌着。
太奇怪了。这么大牌的鬼,要娶我为妻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你有这么想要我做你的妻子吗?」
「当然。」
被我这么一问,这鬼男明明是个年纪老大不小的美形青年,却率真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这太奇怪了吧,毕竟你明明贵为这间气派旅馆的老板不是吗?结婚对象应该任你选吧。刚刚也是,妖怪们不都怒气冲天吗?人类在这里明明超不受欢迎的。」
「不,其实对妖怪而言,能娶到人类为妻是有助于提升地位的。在古代的奇闻轶事中,不也常常出现妖怪强掳民女为妻的传说吗?」
「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不过现在的隐世与现世追求和平共存,所以妖怪强掳人类为妻这种事,不仅不合法,同时也可能造成争端。因此,不签订婚约是无法直接成亲的。」
听到这里,我惊讶地开始提问。让人在意的事实在太多了。
「妖怪间也有法律吗?」
「当然有。我们妖怪都生活在隐世的规范下。」
鬼男从袖口拿出烟管,以鬼火点燃后吐了一口气,然后注视着我。
「再说你是史郎的孙女,虽然隐世里知道此事的妖怪不多,不过老实说,光凭这点你的身价就够高了。毕竟史郎在隐世这地方可算是名人。」
「你说我有什么身价?」
「以后你自然会明了。」
鬼再度露出笑容后,补充说明道。
「况且灵力高强的人类小姑娘对妖怪来说是美味极品。因为美味所以爱不释手,因为爱不释手所以不忍心吃掉。结果因此由爱生恨,最后还是恨不得一口吃掉。不过呢,终究还是吃不下去——内心就像这样纠结不已,宛如身处地狱。不过,也有妖怪认为这才是无上的愉悦。正因如此,所以妖怪与人类恋爱才会被限制。」
「这什么啊,听起来完全莫名其妙又有够危险的,最重要的是自相矛盾。」
「不,这可没有任何矛盾之处。总归一句,对于三分钟热度的妖怪来说,人类小姑娘是难得能引起他们高度兴趣的对象。」
鬼男这么一说,让我回想起爷爷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随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对了,要吃点心吗?」便开始翻找起后方的柜子,拿出了一些东西。那是樱花形状的美丽糖果。
肚子正饿的我毫不客气地拿起来享用。虽然不足以填饱肚子,不过这糖果有着高雅的樱花风味,恰到好处的甜度甜进了我紊乱的心头。
我一语不发,喀滋喀滋地咬着糖果。
今后该怎么办呢……
事到如今,对祖父的失望感又强烈涌上心头。
心情如此焦躁的原因我都明白,因为不得不对过去最喜欢的祖父感到失望,这件事让我非常懊悔。
但是,我又该怎么做才对呢?
经过短暂的沉默,我抬起头凝视着鬼男。虽然很害怕,但还是直盯着他的红色眼眸。
「欸,如果我代替爷爷还清债务,不行吗?」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还钱,然后结婚这事就一笔勾销。」
几经思考后的答案便是如此。但就在我这么提议的瞬间,清楚感受到现场的气氛为之一变。鬼男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并以冷冽的视线看着我。
「如此庞大的金额,你打算怎么偿还?」
「我当然会去工作赚钱啊。现在的状况是就算我嫁给你,员工们也不会服气不是吗?既然如此,不如多给我一些时间比较好吧。」
「……」
「如果我惹恼妖怪而被吃掉,对你对我都没好处吧。」
我紧张地吞了口口水。鬼男的神情有别于刚才的柔和,露出冰冷至极的红色双眸。又陷入短暂的沉默。
我很清楚自己刚刚那番话有欠斟酌,而且蠢到不行。
但是我没有其他选择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你打算跟我讨价还价是吗?这个『小姑娘』。」
「叩」地一声,他将烟管上的烟蒂敲落到地炉里。
第一次以「小姑娘」称呼我的鬼男立起膝盖,露出些许不安好心又没好气的表情。带着杀意的紧绷气氛,清楚传达到我这里来了。
「好吧,也不是不行。虽然我想应该很难达成。不过反正横竖都必须让你得到我家员工的认可。只不过,你要工作就得待在天神屋。既然不当我的妻子而是单纯的员工,那就别想受到我的庇护。我也会把你当成只是一名员工来对待,要是被抓去吃掉了也不许有任何怨言喔。」
「……露出本性了呢,这个恶鬼。」
「是你逼我这么做的,那也没办法。」
鬼男用冷酷的口吻弃我于不顾。
「工作你就自己找吧。至于能不能在这间旅馆里找到一份差事我可就不知道了。虽然工作真的很忙,不过因为过去史郎干下的好事,大家都变得十分厌恶人类呢。」
「……」
「嗯,你就好好加油啰。」
鬼一度垂下视线,随后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外衣。
「今晚的寝房已经帮你准备好了,是高级客房。但仅限于今天。从明天开始,就请你去睡位阶最低的员工宿舍……不过,前提是你在旅馆里能找到一份差事,如果找不到工作,那就去外面露宿吧。」
「我知道啦。」
「知道就好。要是逃跑,那不用多说就只有被吃掉的份吧。不过要是你回心转意愿意嫁给我,我也很乐意迎娶你。」
鬼男脸上绽放出讽刺的笑容,离开了内厅。
简直就像在说:「你要还清债务,说到底只是天方夜谭。」那表情看起来确信我会马上服输,并改口要当他的妻子。
虽然心中充满不甘,但占优势的最终还是鬼男,这一点从头到尾都没变。
「……好累。」
在鬼男离去后,真心话从口中倾吐而出。随后我也离开内厅。
无脸女三人组正等着我,将我带往房间。
名为「大椿」的客房,实在是个豪华到不行的房间。
位于高楼层的这间客房,室内点着舒适焚香,被褥已经铺妥,不知为何还准备了两个枕头,我把其中一个踢得远远的,随后钻进棉被里。躲进被里的瞬间泪水终于决堤。我紧紧咬住下唇。
即使我再怎么试图平心静气,遇上这种事还是让我困惑不已,而且想放声大哭。现在的我,心里只有对未来的不安,以及不知该相信谁才好的悲伤与孤寂。
比起这些,最强烈的心情还是我对自己视作唯一亲人的祖父,产生了极度的不信任感。到头来爷爷只是为了有担保品能借钱才收养我,好送给妖怪为妻吗?无亲无故,又看得见妖怪的我,只是一个方便的道具吗……
也许祖父从头到尾都没有爱过我。但即便如此,我也无法憎恨他。
我只是觉得非常孤单。
我倒在棉被里哭了一阵子。
任凭泪珠一颗颗滑落,结果越哭肚子越饿,根本无法入眠。好凄惨。
我无力地站起身,从墙上开的大圆窗眺望外头。
远方高塔上的红色亮光在漆黑的夜色之中忽明忽灭,看起来简直跟现世的航空障碍警示灯一模一样。
现在的我彷佛正在欣赏都市夜景。
飘浮于高空的船只数量比刚刚又更多了。看起来也不像是飞船,反倒像是七福神乘坐的日式古船,浮在半空中缓缓来去。
时间明明是大半夜,却是一片灯火辉煌的喧嚣呢……
正当我愣愣地想着这些时,客房入口的拉门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心想着「又有什么事」,边绷紧表情拉开门。
敞开的拉门外站着一位看起来约莫十岁的少年,他「哇」地大叫一声,似乎被我吓到而当场跌坐在地。
少年身旁还伴随一盏鬼火,所以昏暗之中也能清楚看见他的白色耳朵与尾巴。
「哎呀,还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本来还以为是妖怪们要来吃我了,结果可真扫兴。
少年抬头望向我,他拿着摆有餐盘的托盘。盘子上放着三贯稻荷寿司,看得我的肚子不禁叫了起来。
「我想说您应该肚子饿了,所以送宵夜过来。不过我没跟大老板报备就是了……啊,里头并没有下毒,请安心享用喔。」
也许因为是偷偷跑来的关系,少年压低音量轻声说道。不过他的脸上露出可爱的微笑,还甩动着好几条尾巴。
那模样让我感到安心不少。
「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九尾狐,名叫『银次』。在天神屋担任『小老板』的职务。」
自称银次的少年重整坐姿后,深深向我低头示意。
「……你是小老板?那不是超重要的职位吗?该不会、你是那个鬼男的儿子?」
「不,绝无这回事。再说大老板他也没有子嗣。」
看我一脸目瞪口呆,少年继续说明。
「天神屋并不采世袭制,职务名称清楚分明,适任的员工都有机会被拔擢,视状况调动职务。我的外表虽如此,其实年纪跟大老板不相上下唷。」
「怎么可能!」
「此话可不假。」
这么一说,狐妖的稳重态度的确不像少年,说起话来也如大人般成熟。
我回想起刚才与鬼男共处一室时,除了土蜘蛛以外,还有另一位妖怪在场——是戴着狐狸面具的妖怪。
「该不会……那个,银次先生,刚刚待在鬼男房里的是你吗?」
「是的。您观察得可真仔细。不愧是史郎殿下的子孙。」
银次先生的脸上绽开明朗的表情。
他拎起和服的衣袖,端详着自己的样貌。
「我能使用变身术,平常以九种不同样貌生活。日常主要是以刚才的成年男性样貌现身,不过有时也会使用到孩童的造型。」
「为什么现在选择变成小孩子?」
「这造型比较可爱不是吗?我想说太粗犷的样子会让葵小姐更害怕。」
银次先生眨了眨眼睛后,突然想到什么而「啊」了一声。
「还是姑娘的造型比较好呢?那么……」
银次先生高声鸣叫后,在烟雾中消失身影。不一会儿,从烟雾中重新现身的是一位身穿白色和服,一头银色秀发的女性。肌肤白皙,身材凹凸有致,充满女人味的外型简直比我还更像女的。而且还长有耳朵跟尾巴,更可恨了。
「噢噢噢,好厉害!」
我不禁发出赞叹,轻轻拍着他的耳朵与尾巴,四处摸了摸。
「讨厌,请您别到处乱摸。」
「我很佩服耶,真的完完全全就是个女儿身。」
羞赧起来的银次先生莫名地有趣。
我东张西望环顾四周之后,把银次先生拉进房里。
「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你,不知道方便吗?陪我吃完宵夜就好了。」
「是,当然好。我想应该有很多事让您感到不安。」
银次先生接着摇身变为银白色的小狐狸,踏着小小的步伐进入房内。
我胸口感到一阵揪痛。这实在可爱得太犯规了。
「好、好可爱。」
「您要摸摸看吗?非常毛茸茸喔。」
小狐狸靠过来,把前脚轻轻放在我的膝上。
我搔了搔他的下巴,抚摸他的后背与尾巴。果然外表印象具有强大的影响力啊。
即使他跟鬼男与土蜘蛛一样同为妖怪,光是拥有可爱的小狐狸外貌,而且又以真面目示人,就足以令我放下戒心。
我用另一手拿起一贯稻荷寿司,一口咬下。
调味不会过甜的醋饭搭配香甜的油豆皮,就是稻荷寿司没错。虽然我也喜欢加入各种配料的五目稻荷寿司,不过更爱纯米饭的简朴口味。
让空腹的我完全停不下嘴的滋味。
「欸,为什么在鬼的世界里,大家都戴着面具啊?看起来实在有够诡异的。」
我边享用着寿司边提出在意许久的疑问。银次先生「嗯——」地沉吟了一会儿。「其实也不是随时都戴着面具,只是在刚刚那种社内的干部会议,或是接见外宾进行交易时,不以真面目示人这一点可说是种企业文化吧。」
「刚刚那的确算是社内会议兼与外宾作交易呢。」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没错。
「另外,光是戴上面具藏住表情,就能增添高深莫测的感觉。不被别人看穿内心情绪,各方面来说都比较方便做事。毕竟对妖怪而言,看起来诡谲是必备的要素。」
「妖怪也会注重工作效率喔?」
我又拿起另一贯稻荷寿司开始吃。
实在没想过我会一边抚摸小狐狸一边享用稻荷寿司。
「欸,那个鬼男……大老板,是个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应该问怎样的鬼才对?我还无法忘怀刚刚那双冰冷的赤瞳。
「大老板他是非常出色的鬼喔。是冷酷残忍,而且心胸又宽大的一位大人。」
「怎么觉得有点矛盾……」
冷酷残忍,跟心胸宽大到底哪里有关了?
我望着远方思考。小狐狸不知为何慌张了起来。
「不不不,大老板真的是一位鬼才喔,可说是鬼中之鬼的鬼神。不但受到旅馆内员工们的景仰,在这隐世之中也据八叶之一角。」
「八叶?」
「八叶是隐世八块大地的统称,同时也是管理这八地的妖怪所拥有的职位名称。隐世正中央是妖王大人坐镇的神殿,而以此为中心延伸而出的八个方位,各有一块重要的领地分别与各异界相连系。其中一块就是位于东北方的这片大地,也就是『天神屋』。而负责统管此地的大老板正是拥有八叶头衔的大妖怪之一。简单来说,大老板在整个隐世里也算是个大人物!」
「哦——」
我心想,妖怪的世界里原来也有这么多体制啊!
我平淡的反应似乎对银次先生带来打击。
「东北方,也就是说这里是『鬼门』(注4:指东北方位。日本阴阳道将其视为鬼出入的方位,一般普遍认为东北方位不吉,诸事不宜。)的方位对吧。」
「啊,没错没错。天神屋处于隐世内的东北角,许多妖怪出入异界时都会来此投宿,所以生意十分兴隆。」
我心想,座落在鬼门方位还能生意兴隆,这种事也只有在妖怪的世界才会发生吧。
我拿起最后一贯稻荷寿司咬下,再次向银次先生发问。
「天神屋是间怎样的旅馆啊?这里还有些什么样的妖怪?」
「若把鬼神大人比喻作『大老板』,那我九尾狐银次便是『小老板』。我主要担任辅佐大老板的角色,主掌旅馆的企划工作。」
「哦——」
「另外还有『大掌柜』土蜘蛛,也是干部之一呢,掌管柜台接待。」
「啊啊,那个脾气特别暴躁的……戴火男面具的家伙。」
我随意瞥向一旁,回想起不愉快的回忆。
我被那位「大掌柜」不分青红皂白地骂了一顿,最后还被他用蜘蛛丝缠住而摔得四脚朝天。
明明是蜘蛛,戴什么火男面具啊!
「实在非常抱歉,土蜘蛛大掌柜很能干,只不过年纪尚轻,个性有点容易激动。毕竟他特别仰慕大老板……可能因为对象是人类,而且是史郎殿下的孙女,所以无法接受这桩婚事。」
「爷爷他果然不受这里的妖怪欢迎吗?」
看见土蜘蛛那副态度,我心里多少有底,不过还是问问看。
「嗯~史郎殿下是拥有强大力量的人类,但再怎么说还是太喜欢找乐子,有些部分过于放纵了。像那次的债务纠纷,要说为什么债款金额会高得那么夸张,原因就是史郎殿下喝过头而失了分寸,大闹一场后把旅馆砸得半毁。」
「把这间旅馆毁了一半,爷爷他到底怎么捅出这大篓子的……」
「特别是柜台区的灾情最为严重。可说是隐世文化遗产的宝壶成了碎片,土蜘蛛对这件事应该还极度怀恨在心呢。我们旅馆里头八成的员工都讨厌史郎殿下,其余两成则是非常崇拜他。」
「这还真有爷爷的风格呢。」
被多数世人所讨厌,却又是少部分人心中仰慕的英雄。
我虽然不清楚祖父过往年少轻狂时代的事迹,不过从各方听来的转述,知道他天生就喜欢找乐子,所以不难想象。毕竟他有阴阳眼,会跟妖怪结下诸多梁子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银次先生继续说了下去。
「我想想,接下来的干部还有……担任『女掌柜』的独眼,以及『女二掌柜』雪女。其实还有『女老板』这么一个职位,不过一直都是从缺状态。另外还有『会计长』白泽、『料理长』达摩。除此之外,还有『门童』狸妖、『庭园师』镰鼬、『温泉师』河童与濡女等等。」
「啊啊啊,果然全是妖怪。」
「是这样没错,毕竟这里是给妖怪投宿的旅馆嘛。女接待员可多得是喔,像是无脸女三姊妹也是女服务员。杂役也有很多,例如小鬼什么的。」
虽然没办法一一想象从他口中一连串迸出来的众多妖怪长什么样子,不过一想到那鬼男麾下竟然聚集了这么大批的势力,我不禁心想,在这个魑魅魍魉蠢蠢欲动之世,身为区区一名人类的自己到底有多么渺小。
稻荷寿司全吃完了,我叹了一口气。
「在这种地方,真的有我能胜任的工作吗?」
「我们旅馆各部门的人手都不足,有地方能收容您的话,我想是不愁没工作的。只不过,避开服务接待部应该比较好。」
「咦,那是我的第一志愿耶!」
想当然,要以女生身分在旅馆里工作,绝对是接待员感觉最适合啊!
但他却要我别去服务接待部应征。
「接待部是女性的天下。她们之中大多数都仰慕大老板,所以我想身为准新娘的您会受到嫉妒及敌视的。恐怕女二掌柜也不会愿意任用你吧。」
「怎、怎么这样!」
我不禁脸色发青。
虽然是自己拒绝了结婚一事才让事态演变至此,但这也太不讲道理了。
「那、那不然,厨房内场?别看我这样,我对自己的厨艺可是很有自信的哦!虽然还有进步空间啦,不过把我当成下人来使唤也不至于不够格……」
「要进厨房更难了,再怎么说,那里是禁止女性踏入的地方。」
「喔,这样喔。」
一开始就被淘汰了。
的确,曾耳闻在传统体制的料亭之类的高级餐厅,女人是不许踏入厨房里的。妖怪的旅馆有这种风俗也不奇怪。
不,我不可以丧气。就算进不了厨房,还有其他工作可做啊。
「要是我这边有工作可以介绍给您就好了。可惜我现在正忙着处理某项事业的退场。」
「……事业退场?」
银次先生含糊地说:「对呀,差不多是那样……」垂下了头。虽然不太清楚事情原委,不过身为小老板的银次先生应该各方面也很辛苦。
一阵祭典般的音乐演奏声,不知从何处传了过来。
我抬起头,望向刚刚没关上的圆形镶嵌玻璃窗,看见飞船飘浮而过。
「明明是大半夜,隐世却很热闹呢。」
「因为夜晚才是我们主要的活动时间呀。妖怪跟人类的生活作息可能不太一样,基本上都是黎明入睡,中午过后起床准备晚上的生意唷。」
「哇,还真是夜猫子呢。」
「那么我也差不多该告退了。」
银次先生开始慌张了起来,从小狐狸变回银发少年之姿。
少年虽然有着可爱惹人怜的外貌,腰杆却挺得笔直,站姿端正高雅。
「若有什么事请来找我商量,我会协助您的。」
「谢谢……原来也有像你这般亲切的妖怪呢。」
我道谢后,银次先生露出为难的笑容向我低头致意:「实在不敢当。」随后,他端着盘子,无声无息地踏出房间。
「……」
而我又变成一个人,独自坐在房内的榻榻米上。
陷入一阵沉默,我只是发着呆。
不绝于耳的是远方热闹的庆典伴奏,就像一场妖怪的宴会。
玻璃窗外横越而过的,是飘浮于空中的飞船上所挂着的,华丽大红灯笼。
反观房内,这里有的仅是一片漆黑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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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话 小老板九尾狐
据九尾狐银次先生所言,这间位于隐世的旅馆「天神屋」里头,拥有「干部」职位的妖怪们分别负责掌管不同的工作。
「大老板」鬼神
「小老板」九尾狐
「大掌柜」土蜘蛛
「女掌柜」独眼
「女二掌柜」雪女
「会计长」白泽
「料理长」达摩
「温泉师」老河童(男性澡堂)、濡女(女性澡堂)
「庭园师」镰鼬
「门童」狸妖
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其他职称,不过我打听到的仅止于此。
我现在就得去跟他们进行交涉,弄到一份工作。
「才不要。谁要雇用你这种人类小姑娘在这工作啊!」
留着一头水蓝色鲍伯短发的雪女狠狠拒绝了我。
她就是担任女二掌柜的「阿凉」。
阿凉是个身材曼妙动人的艳丽美女,虽然胸前衣襟让人觉得有点开过头了,不过再怎么说,她也是掌管接待部的女二掌柜。我是今天早上苦求无脸三姊妹,她们才带我过来的。
阿凉正在休息室的大镜子前化妆。她猛盯着镜中的我瞧,随后突然迸出一句。
「不过话说回来,像你这种穷酸又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竟然是大老板的准新娘啊?我怎么看都不觉得你这身材能让那位大人满意啊。」
「……什么?」
她的口气还真让人一肚子火。那个鬼男满不满意跟我无关好吗!
阿凉一边在脸颊拍上白粉边说着。
「话先说在前头,大老板并不是想得到你的人,只是基于你是史郎先生的孙女。否则那位大人压根才不会想娶你这种丑女为妻咧。而你却自作多情,摆出一副狂妄自大的态度让大老板蒙羞,糟蹋了他的好意,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什么……是他自己硬把我拉来这地方的耶!」
这完全就是诱拐绑票,我如此控诉。然而阿凉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那也没办法啊,毕竟史郎先生确实在我们这欠了一大笔债嘛。亲属欠的债当然由亲属负责想办法,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唔……这、这个嘛……」
「不过为什么史郎先生会生下你这种其貌不扬的丑东西呢?史郎先生可是位完美的男人。哎呀,讨厌,我这算是红杏出墙吗?人家心里明明只有大老板一人的啊。」
双颊泛起红晕的阿凉在化妆台前扭扭捏捏,进入了少女模式。
然而,看见映在镜中的我后,她蓝色的眼眸瞬间发出光芒。
「听好了,接待员呢,是很讲究门面的。让你这样的丑女来接待客人,我们旅馆是会被客诉的。接到客诉的话就得由我出面赔罪。我可不想帮你这种人类小姑娘擦屁股善后。还不快点离开我的视线范围内!」
被这样狠狠羞辱一顿后,我身子正颤个不停,便马上被阿凉身旁的马屁精们轰出房外了。外面的走廊上站了许多妖怪,全都直盯着我瞧,并纷纷说起我的闲话。
大概不会是什么好听话吧,这些人绝对都视我为敌。令人厌恶的视线全刺在我身上。
这些视线就好像过去周遭的人看到有阴阳眼的我时所露出的眼神一样——充满恐惧与厌恶。不管去哪里,我永远是异类。
然而,只有无脸三姊妹很担心地问我「你没事吧?」
「欸,我长得有那么丑吗?」
我沸腾的怒气溢于言表,顶着一张连无脸女都害怕的表情问道。
「怎、怎么会呢。葵小姐是个美人,真不愧是史郎先生的孙女。」
个头最娇小的阿松慌慌张张地安慰我。
「没错。正是因为这样,阿凉小姐才会如此地针锋相对。毕竟她可是大老板的『情人』……啊!」
「好了、阿梅!」
阿竹用手指戳了一下阿梅的头。
「哦——那个人是大老板的情人啊,第一次听说。」
「不、不是的,葵小姐。是阿凉小姐擅自这样说的,请您别放在心上。」
「不,我一点都不在意耶。」
我的表情认真到不行,但是三姊妹仍然恐慌不已。
身为长女的阿松清了清喉咙,重整心情后说道。
「不过,葵小姐您虽然面貌秀丽,但身上的打扮是所谓的现世风格,所以在这隐世中确实有些突兀。」
「现世风格?」
我捏起身上穿的轻薄水蓝色洋装。昨天虽然完全湿透了,不边今早已经被弄干后摆在房内的角落,我就顺手拿来穿了。
是没错啦,打扮成这样被视为异类也在所难免。不过这洋装可是今年春天的流行款耶。为了不在大学中被当成怪胎,所以特地跟随时下流行来打扮,结果来到这妖怪的世界却成了异类,根本白费心思了。所谓的流行到底是谁定义的啊!
接下来,我尝试挑战澡堂。
位于隐世东北角的这间天神屋,由于是建在有名的温泉胜地「鬼门温泉」之上,所以澡堂内有豪华的源泉温泉(注5:保持引水状态的温泉池,池内用过的温泉水放流后不再循环利用。),分为室内池与室外池。
据说这里的温泉有护肤与帮助伤口愈合等疗效。
另外,男性澡堂由老河童管理,女性澡堂则由年轻濡女负责。
由于男性澡堂禁止女性出入,所以我决定前去拜托名为静奈的温泉师濡女,请她让我在这里工作。
有着一头乌黑长发的静奈绑着低马尾,用束袖带挽起和服衣袖,纤细的身影默默地刷洗着浴池内部,整个人看起来湿答答的,彷佛淋过一场雨。
她湿透的长发黏在脸上,令人看不见表情。不过从发丝间露出的眼阵,看起来圆滚滚的非常可爱。
看到我走近,她原本就惨白的肌肤又更加发青了,她「咿」地大叫一声整个人跳了起来,全身颤抖着直冒冷汗。
「请问,这里有缺人……」
「不、不好意思~~我、呃……被女掌柜吩咐,那个,不许雇用葵小姐,所以……」
「咦?」
「非、非常抱歉~~对不起~~」
话还没说完,她便怯懦地拒绝了我,直向我道歉。
她手里拿着的抹布也跟着抖个不停。那副样子实在让我觉得于心不忍,向她点头致意后便离开了。
穿过澡堂的门帘,我在走廊上再次停下脚步。
「这是怎么回事?」
我问等着我的三姊妹。她们一副早就知道似地回答:
「温泉师静奈工作态度认真,又是个温柔婉约的姑娘,不过就是个性有点胆小……」
「没错,因为澡堂属于女掌柜管辖范围,所以女掌柜的命令是绝对的。」
「据闻女掌柜对大老板的准新娘也颇有戒心,恐怕是认为自己的地位有动摇之虞吧。」
分别听完松竹梅的说明,我长叹了一口气。女二掌柜都那么难搞了,在此又得知女掌柜更不好惹,实在是雪上加霜。
虽然知道迟早有碰头的一天,但我实在不太想面对。
接着我走向庭院。
在天神屋宽敞到不行的本馆外围,又环绕着宽敞到不行的庭院。
春天果然来了,整片樱花树填满庭院,而落花花瓣也在散步小径上铺成一道樱花地毯,庭院之中还有其他各色花朵争相绽放。
池中锦鲤优雅地游着,而流经桥下的小河则有许多水黾轻飘飘地滑行其上。
霎时一阵强风刮起,我用手压住洋装裙襬。
当我睁开闭起的眼睛时,发现刚刚还铺满樱花的小径顿时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花瓣也没留下。
「……怎么回事?」
「庭园是镰鼬的管辖范围,他们几乎不会现身露面的。白天他们巧妙地操控风向来清扫庭园。」
「夜晚的工作则是巡逻旅馆四周环境。庭园师的工作内容就是这样。」
无脸女们马上为我进行一番说明。我心想这简直就像是忍者。
「所以没办法跟他们交谈吗?」
「现在他们不在葵小姐面前现身,也许就代表没得谈吧。」
「唉,果然~~」
我环顾四周,尝试寻找不见身影的镰鼬。不过只看到一片寂静的庭园,找不到他们本人。连谈都没得谈,这点让我很沮丧。
不过依照无脸女们的说明看来,这份工作似乎需要相当的战斗技能。先不问旅馆员工为何需要具备战力,总之我体认到这工作难度本来就不是我能胜任的。
心情有够郁卒。还能找工作的地方大概也只剩柜台了。
但掌管柜台的是「大掌柜」土蜘蛛。
光回想起那看起来呆头呆脑的火男面具就令人火大。土蜘蛛那么讨厌我,打从一开始就针对我了,当然不可能让我在柜台工作吧。
「厨房内场果然还是没办法吗?」
「厨房是不可能的。毕竟禁止女性出入,再说达摩料理长个性可顽固的。他的资历在这间天神屋里算是老前辈,要是有客人对他的料理挑三拣四,以后也无法再来住宿了。」
「哇,是那种坚守传统原味的人?」
跟着爷爷游历各地旅馆的我,也看过很多在料理上一路坚持原味的固执店家,这并非坏事。不过阿松面带忧郁地说道。
「天神屋的料理在过去确实是一大卖点没错,但数百年来始终如一的滋味,对个性有些善变的妖怪来说似乎颇为乏味。」
「没错没错。现世料理纷纷传入的这个时代,周遭的批评声浪也越来越多了,说已经对天神屋所坚持的味道感到腻了……啊!」
「好了,阿梅!明明没长嘴,却这么大嘴巴!」
不该说的话总是脱口而出的阿梅,又被阿竹用手指戳了脑袋。
虽然这三姊妹的表情让人摸不透,不过我渐渐能区分出她们的性格了。
「不过我连一次都还没吃过,真想尝尝这里的料理呢!」
这间天神屋的料理,让对美食没有抵抗力的我非常感兴趣。
「如果您成为大老板的新娘,要吃什么都没问题喔!」
阿松一派自然地劝我嫁作鬼妻。话说回来,这三姊妹原本便是隶属于大老板底下的接待员。
「哼,恕我断然拒绝。」
我耸起肩膀爽快地回绝。三姊妹异口同声地发出「咦——」似乎很不满。
「可是,这样子就只剩下柜台这条路了呢……」
掌管柜台的「大掌柜」土蜘蛛名字据说叫「晓」。三姊妹一听我要去柜台,便全力阻止我。
「晓大人绝对不会认可葵小姐您的。」
「这一点我心里大概也有底啦。不过,我也只能豁出去硬碰硬了。」
「葵小姐您实在太逞强了。」
可能因为我们在柜台一旁拉扯许久——
「喂!」
一阵暴怒的吼声传了过来。我肩膀一颤,转过身一瞧。
一位个子高大的男人进入我的视野,他威风凛凛地披着外褂,外褂上头印的「天」字外围了圆圈纹路,一头红豆色的头发格外醒目,看起来正带着猛烈的气势朝这里走来。他的眼神凶恶,表情也很难看,我马上就确信这张脸是藏在火男面具底下的真面目——土蜘蛛。
「你在这里干什么,死人类。贵客马上就要莅临了,别在这碍事!」
「……那个,晓……」
「不许直呼我的名讳!不许跟我搭话!」
在喊住他之前,我就先被打断了。
柜台附近站着许多妖怪,门童与女接待员已准备好恭候客人光临,并冷冷地注视着被土蜘蛛臭骂的我。
而女二掌柜也身居其中,朝我吐出舌头。
虽然很生气,但我光要应付眼前的土蜘蛛就已经分身乏术了。
「听说你不顾大老板的一番好意,扬言要自己工作赚钱还清史郎的债啊?真是愚蠢至极的人类小姑娘。像你这种无能的小姑娘,没有能力在天神屋工作!」
「这、这种事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虽然被土蜘蛛的气势所慑服,我依然开口反驳,结果又被骂得更惨了。
「说这什么话。这里分明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你会来我这,就是最大的铁证!赶快打消念头滚出这间旅馆!一看到你的脸就让我想到史郎,那副狂妄自大的样子,实在让人气愤至极。万分可恨……」
「脸、脸是天生的,你这样说我也没办法啊。」
「啊啊少啰嗦了,蠢才!你要是不消失在我眼前,我就连你的骨髓都啃得一乾二净。肮脏的史郎孙女!」
一连串谩骂与威胁已经快把我撂倒,但我还是勉强挺住。刚才说要豁出去硬碰硬的人是我,但恐怕刚刚才一交手,我便已碎成粉尘随风飘逝而去,无法再拼凑回原本的形状了。
「啊啊,晓大人,还请您就到此为止吧。」
「葵小姐再怎么说也是大老板的准新娘。」
「没错,说要吃掉她,这实在有点……」
松竹梅三人轮番为我求情,却仍然挡不住土蜘蛛的攻势。
「啊啊,无脸女们,没有嘴就别插嘴!」
充满怒气的骂声似乎传遍了整间旅馆,各处的员工都聚集过来看热闹。
随后土蜘蛛的理智断线,怒吼一声「忍不下去了!」散发出一股不祥的气场,他的身后冒出蜘蛛的影子。无数的长脚嘎吱作响地围住我,令我不禁全身僵硬。
冷汗从我全身上下狂冒而出。
「欢迎光临~」
然而,在这样的气氛下,排排站在柜台的妖怪们充满朝气地一齐大喊。
土蜘蛛也因而立刻收回刚才的杀气,挺直了背,把我搁下不管后便急忙回到柜台。
「感谢两位今日莅临本馆,在下是担任大掌柜的土蜘蛛,名叫晓。有任何需要请不用客气,尽管吩咐。那么麻烦在这边登记大名。」
那家伙彷佛变了个人似地,表情瞬间换上亲切和蔼的笑容,接待今天第一组上门的顾客。客人是一对用两脚直立走路的猫又(注6:日本传说中的妖怪,形象为拥有两条尾巴的妖猫。)老夫妇,我想他们恐怕无法想象土蜘蛛的真面目是什么样子吧。
「他是谁啊……」
我远远望着那个脱胎换骨般的土蜘蛛工作的身影。
「身为大掌柜,晓大人是非常优秀的。不但得到大老板深厚的信赖,而且他比谁都爱着这间天神屋。不过呢……」
佷可惜地,他对史郎先生的憎恨,以及对人类的不信任感也非常强烈……」
「而且个性上也有一些血气方刚。」
三姊妹单手托着脸颊,发出「唉——」的叹息声。
我漫不经心地看着性情大变、卑躬屈膝的土蜘蛛,想着开始营业的这间旅馆里,已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了。
「喂,人类。」
一个身高差不多到我腰部的小鬼,不知何时走近我身边,手里拿着我的包包。
他把我昨晚留在房内的私人物品拿了过来。三姊妹告诉我,那间房原本是高级客房,恐怕现在已另有房客入住,不再属于我了。
而三姊妹似乎也差不多该上工了,她们有礼地鞠躬致意后便从我身旁离去。
想当然,旅馆已经开门接客了,妖怪员工们也各自展开忙碌的一天。
连份工作都没有的闲人如我,在这间妖怪旅馆之中,究竟该何去何从呢?
我朝着深处走去,往本馆人烟稀少的方向前进。
因为我发现柜台旁有一条笔直的长长暗道。
以逃跑般的脚步踏了进去,发现这里似乎是一条通道,通往天神屋目前未使用的多间房间。诡异的是,整条路的两边墙上,贴着满满的白色箭头图案。
我不知道这些箭头究竟指往什么地方,然而,我就在一边思考的同时一边无意识地循着箭头前进。
不过还真是难堪。从没想过自己会被讨厌到这般地步,被视为无用之物。
先不提能力上的问题,明明有心想努力奋发却连工作的机会都不给我,这一点实在很难过。鬼男那令人厌恶的胜利笑容又浮上脑海。我回想起那个说着「你要还清债务,说到底还是天方夜谭」的鬼男,还有他那双眼阵。
再这样下去,结局就如同鬼男所说,只剩下成为债务的担保品而嫁给鬼男一途了。不,现在想想,只要嫁给鬼男就能让债务一笔勾销,这条件也许原本就够便宜我了。
我开始产生这些丧志的想法,郁郁寡欢地走在黑暗的长廊上。此时在长廊的尽头处发现一道破烂的拉门,白色箭头全都聚集于此。
拉门的缝隙之间射出光芒,流泄在微暗的走廊上。
我不费力气地推开拉门。
这时,拉门的另一端轻轻地飘来一阵甜美的花香。
「哇,这里会不会是中庭呢……」
这里就像一座幽静的中庭。一条搭有屋顶的木造走廊,穿过庭院往前延伸而去。
我一时兴起而踏上走廊。不一会儿便走到尽头,向前接续的是零星串成小路的铺路石。走在其上的我,得以眺望中庭的全貌。
松树、青枫、庭岩、碎石的巧妙配置,造就了装饰庭园的一幅美景,让中庭散发带着和风的雅致。
虽然这里太过安静了,却意外地不让人感到害怕。
「……柳树?」
走着走着,我发现一棵巨大的垂柳,寂然伫立于前方开阔的空间里。
看着柳枝随风摇曳,我感受到一股深深的寂静,彷佛时间在此刻停止一般。柳枝的晃影似乎容易让人联想到幽灵,不过也许跟位于隐世的旅馆正搭吧。
在垂柳旁有间搭建茅草屋顶的房屋,看似传统民宅。
房子小归小,不过是间气派的别馆。虽然与豪华的本馆天差地别,走纯朴路线,但带着侘寂之美(注7:是日本美学的一种。一般指的是朴素而安静的气氛。)的氛围,让我感到一股莫名的怀念。
我想这会不会是什么店家,但看门口并没有挂门帘。
然而窗户却是敞开的。
往内窥探并没有发现人影,也没有在营业。原本以为这里可能是置物用的仓库,但好像又并非如此,里头还有吧台跟榻榻米客席,看起来似乎曾经是间酒馆之类的。
「好吧,反正旅馆里净是妖怪,大家都讨厌我,而且现在开门营业了,我又变得更碍事了……不如就暂时待在这吧。」
把行李放在后方的榻榻米客席,我坐上吧台的位子,突然感到一阵饥饿。
昨天也只吃了当宵夜的稻荷寿司,今天还什么都没吃。
要是这里有开间小餐馆什么的就好了……
虽然如此想,但我在隐世身无分文,到头来还是没东西可吃。
肚子饿了。深刻意识到这一点后,我便全身打颤。
饿肚子这件事对我来说,是无法言喻的恐惧。
「哎呀,葵小姐。您跑来这里了?」
突然一股声音传来,让我内心抖了一下。吧台里冒出一个身影。
出现的是一位面貌清秀爽朗的银发青年,他身穿外褂,绑着和服束袖带,看起来正在这里卖力工作。
「你、是谁?」
我不禁退后问道。
「是谁……喔喔,那个、是我唷,银次。」
「咦?喔、喔喔,原来!」
银次先生,就是昨晚送宵夜来我房里的九尾狐妖。
定睛一瞧,才看见狐狸耳朵跟尾巴。温柔的眼神、笑容与清闲的姿态,正是银次先生没错,我「啪」一声拍掌。
「这么说起来,你昨晚曾说少年与小狐狸的外貌都是变来的对吧。」
「是的,现在才是我平常的样貌。」
银次先生似乎觉得我受惊的样子很有趣而轻声笑了起来。
「什么嘛~害我吓一大跳。」
「那是我的台词才对,亏您能找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呢。」
「……因为我没其他地方可去啦。」
将手肘撑在吧台上,我面露不悦。
银次先生动了动耳朵与尾巴,很快就了解是怎么一回事,发出「啊啊……」的声音。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吗?哈哈,可以说是鬼门中的鬼门吧。」
「鬼门中的鬼门?」
回以奇妙答案的银次先生,面有难色地苦笑着说:
「这地方最初是间茶馆。开业当时受到喜爱甜食的妖怪们热烈好评,巩固了一定的客源,不过管理的员工离开旅馆后,茶馆也就关门大吉了。」
「是哦,这里原来曾经是茶馆啊。」
「没错,不过茶馆关掉之后这里便一落千丈,无论什么生意都做不起来。这里曾开过土产店、游乐场什么的,不过都以失败作结。即使现在换我来接管此处,经营仍不见丝毫起色。我至今可是被称为企划包准成功的招财狐呢。如您所见,现在门可罗雀。」
「招财狐,这名字取得还真好。」
「由于地段偏僻所以打不起知名度,来客稀少不在话下,连员工也相继传出事故……这里正是所谓的问题店面呢。」
银次先生带着忧郁的神情,把抱在怀里的篮子放在厨房台面上。
「这个月才重新开业,在两天以前都还是间小餐馆。但从外头招揽来的蔚师马上弄伤了手……现在正在物色新厨师来顶替,不过内部意见强烈地认为这地方不行了,决定下个月拆掉店面。」
「这样啊,总觉得很可惜呢。」
「是呀。食材都还在冰箱里头,我刚刚就是在收这些东西。」
「隐世也有冰箱吗?」
「您要看看吗?」
银次先生向我招了招手。我踏入吧台里头,看见一个貌似冰箱的木制大箱子。外型看起来像是从现世传入,再改造成适合隐世的风格吧。
打开冰箱一看,里头是结着薄冰的空间。
「这些冰是我们从镇上冰柱女经营的老字号冰店定期采买而来的喔。」
「妖怪们的力量还真方便。」
「多数妖怪会利用各自拥有的力量来经商谋生。冰柱女所产的冰与一般冰块不同,有调节温度的功能又不易融化,质量非常优良。」
「咦——那还真有趣耶。」
冰箱内清楚划分成冷藏与冷冻室,温度也各有不同,薄冰的表面光滑地就像塑料一样。这冰箱可说具备了完善的机能。
了解冰箱构造后,我开始对里头存放的食材感到好奇。其中放着没用完的白菜、白萝卜、牛蒡、鸡蛋、还有一些菇类。冷冻室内也放着两块肉。
「这是什么肉?乍看有点像鸡肉或猪肉。」
「正是鸡肉跟猪肉没错唷。在隐世也是以这两种肉为主。因为也没机会端出来给客人了,丢掉又嫌浪费,所以我先冷冻起来,打算当作我的午餐也好。」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喔。不,这的确很重要呢。」
我也顺便看看银次先生摆在桌上的篮子里放了些什么东西。
还没用的马铃薯、茄子、红萝卜、洋葱等,一颗颗躺在里面。
「这些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想说就带去本馆的厨房好了。不过那儿的料理长对食材有一定坚持,还很讲究产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