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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亚在报纸上看到过这家酒吧,当时觉得,就是个噱头。这年头,和尚也不好好念经渡人,寺院就想着收钱,跟中世纪卖赎罪券的肥胖修士的形象重叠了起来。罗亚的外婆是虔诚的佛教徒,但是到了罗亚这里,对这种事情抱着一种奇怪的看法。罗亚的妈妈倒是明白人,她说人只有在发觉自己无力的时候才会求助于别的东西,包括微博上转得疯起的锦鲤,也是这种。
罗亚觉得,这年头能让人感觉到无力的事情确实太多了。
这间酒吧就开在这个城市市中心的一座寺院边上。罗亚每天上下班经过的地方,那里真的很市中心,寺院周围被高级写字楼和奢侈品广告包围,大雄宝殿的飞檐后面是星巴克的LOGO,佛门净地一出门就是五米多高用巴宝莉包遮住屁股的裸体女人招贴画,很有点魔幻的意思,让罗亚想起诸如大隐隐于市之类的话来。
罗亚买不起巴宝莉的包,很久以前她曾经吐槽过这种包,几个扭在一起的字母也叫做时尚。
后来她自己做了设计工作,才知道里面有玄机。罗亚读的是艺术生,爹妈认为出来就是喝西北风的专业。但是罗亚当年牛脾气,说再逼她当医生,就从阳台跳下去。
事到如今,罗亚倒是很希望自己再有当年十八岁时的魄力,可惜没有了。
今天是她第三十六次面试失败。那个HR露出职业笑容的时候,罗亚就知道了结局。她经历了太多次的失败以至于在感知结果方面有十拿九稳的水平。之后我们会电话通知你的。对方面带微笑。
好的,一般来说这通电话是永远不会打来的。只是让彼此双方过得去而已的一种场面话。在这三十六次面试里,罗亚见过出言不逊的,彬彬有礼的,把她名字都喊错的,谈的时候不停地看表的,聊了十分钟就起身请她走的,也有相见恨晚一聊聊两个小时却忘记给她倒杯水的。
但无一例外,之后会打电话通知的那通电话,都再也没有来。包括那个相见恨晚的女主管,两个人从职业聊到兴趣爱好又聊到个人问题,最后女主管仰天长叹说女人啊,哎。
事后罗亚想起来,觉得很可能对方不过是间歇性地想要找人倒倒苦水罢了。毕竟,大部分时候都是那位女主管在感叹你这个年纪的单身姑娘出来打拼真不容易。
不容易,那你倒是给我个OFFER啊。结果没有。娘的。罗亚想,就会说漂亮话。
后来清海告诉她,她哀叹你的时候,其实是在悲悯自己的人生。当然这是后面发生的事情了。
总之,罗亚意识到,十八岁的时候可以用跳楼逼爹妈投降,但是二十八岁了,有五年工作经验,却不能逼任何一个公司收下自己。
罗亚觉得不能就这样回去,因为这样回去了就好像这一天都是失败的,而这一天的失败,很可能就会成为压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必须要找个办法来挽回一下。
她下了地铁,走在灯红酒绿之间。这市中心的繁华奢靡从每一面橱窗里弥散给路人,像空气里的香水气味,一种普世的价值观。
这个时候,她看见了那间酒吧。
她曾经在报纸上看见过介绍,几乎可以说是离经叛道的酒吧。
因为这间酒吧就开在寺庙后门的一条小路上,因为这间酒吧是和尚经营的。门口贴了说明:全部都是拥有合法身份,隔壁寺院的当值僧人。
和尚开酒吧,本来就是很魔幻的事情了。
偏偏还这么一本正经条条框框地写好。
罗亚走了进去。
酒吧里头的装修就跟18块钱一杯自由古巴五点之前还买一送一的那种差不多,除了一面墙上挂了一幅“禅”字,以及几个服务生的确实都是穿皂色短褂头上没半个毛的汉子。
罗亚有点懵。她从来没有想过佛门会以如此世俗化的状态冲她打开。
以至于吧台后面的光头小哥问她喝点什么的时候,她也还没回过神来。
呃,有点什么?她盯着小哥的光头。
小哥笑了起来。这里没有酒水单,他说。
这里没有酒水单,简单来说就是酒保给你什么,就是什么。
罗亚大学时交了一个外国男朋友,跟着人家混酒吧,慢慢懂了一些。她觉得这种噱头还是吓不到自己的,就说,你觉得我适合什么?
&小哥不说话,做了个手势让她等等。
没多久,一杯酒放了上来,小瓷杯里清澈透明,仿若无物。捧在手里,瓷杯温热。小喝一口,一线热度自喉咙入了胃,醇厚却留在口中。
这是什么?罗亚问。
雪香。小哥说。
雪香?雪怎么会有香气?
是啊,雪怎么会有香气。小哥笑。
我叫清海。小哥说。
酒喝下去了,胃里暖了,心情也跟着松。罗亚开始端详周围。
酒吧的装潢就不说了,比日料店还寡欲。正对吧台的卡座后面有一大面白墙,空无一物,什么装饰也没有。
卡座里有两个小姑娘在窃窃私语,黑丝的腿子从短裙下面伸出来,两对眼睛瞟来瞟去,眉飞色舞,就好像换上潜水服沉进水族缸里,上下左右前面后面都是风景。
其实真没什么好看的。
吧台是木质纹理,点了盏幽幽的暖灯,灯盏造型很古,旁边放着一口粗瓷茶缸。很有禅意。
其实老实讲,罗亚并不知道禅具体是什么意思。她接触最多的就是那种茶具店的广告,整天把禅挂在嘴边。但是眼前这一副小小的景,却让她心头浮起了这个字眼来。
叫清海的小哥见她端望地认真,就解释说,灯是普通的灯,茶缸也是住持他老人家用过的玩意,放在这里,是想点个题。
酒吧名字叫做杯烛。这就是住持想要表达的禅意。
有点直白。因为小哥说,太深了人就很难懂。东西还是世俗化一点的好,世俗化也是修行。
小哥说得明白,罗亚却在想别的事情。好在这是现代社会,她心想,女人可以随便进酒吧,和僧人聊天。
这就好比说给你一点甜头,让你安于现状。事实是,如果不是被逼,女人都是安于现状的。反过来说,如果被逼了。女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话说,你们这边缺不缺打杂的?罗亚突然问。
小哥说,倒是真缺一个。只是你——
我是女的,是吧?罗亚讲,你们当和尚的,不对,佛门禁地,女人是不行的。我说你们佛祖怎么也重男轻女啊?慈悲为怀的前提是看一下有没有下面?
卡座里两个小姑娘向罗亚这边看过来。一时间可以说酒吧里所有的活人都看向了她这边。
叫清海的小哥眨眨眼睛。
吧台上的灯,橘色的光将周围事物的轮廓变模糊。
罗亚呼出一口气,抓过杯子,把剩下的酒一口喝掉。在众目睽睽之下站了起来。她应该再说点什么,只是现在罗亚已经把能量释放得差不多了,气魄接不上了。
罗亚觉得脸上开始发烫,热乎热乎的。清海看着她,好像想说什么。
说什么?没见过发酒疯的女人么?罗亚想这样讲来着,接着就看到另一个胖胖的光头小哥走过来。这小哥可真胖,看着像个弥勒佛,嘻嘻。
这成了她两眼一黑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罗亚在沙发上醒来,身上盖了件衣服。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张弥勒佛般的大脸,差点让她以为自己已经去了极乐世界。
醒了醒了!“弥勒佛”狂喜乱舞道,哎呀女菩萨,你可吓死我们了哦。
清海给罗亚递水过来。我怎么了?罗亚问。
喝大了。“弥勒佛”说。
罗亚爬起来,发现酒吧里客人都已经走光了。清海拿着拖把,显然之前是在拖地。
我昏迷了多久来着?
现在是凌晨一点。清海说。
……阿弥陀佛。要帮你叫车回家吗?"弥勒佛"双手合十。
……免了。
……夜班巴士?
不行,找家人来接吧。清海说。
哪种家人会在这种时候去酒吧接一个醉鬼?罗亚终于找准了可以吐槽的点。
毕竟是家人,男朋友呢?
没有那种东西。
罗亚站起来,背好包。坐夜班巴士就可以了。她说,然后走出门去。不想清海一个箭步,伸手把罗亚拦在了门口。
两个人在门口僵持了一会。
你干啥?罗亚瞪眼睛。
太晚了,不安全。我送你去巴士车站。清海说。
不要,我怎么确定你不是坏人。
不要你管。
你们不招就算了。我也饿不死。
清海打量。明天晚上五点,不要迟到。
咦?罗亚和“弥勒佛”一同咦了出来。住持那边怎么说啊,“弥勒佛”叽里咕噜,女菩萨可是女——
他说了一半,突然默默地捏住了自己的嘴。
当然是我跟你一起去说。清海讲。
现在你有工作了,叫车回家吧。清海对罗亚说。酒吧门口停着几辆出租,罗亚打开其中一辆的车门,扭头看过去,清海站在酒吧门口,目送。
她钻进了车里。
手机响了很久,才被一只越过被子和枕头,摸索前进的手抓住。罗亚接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亚亚,亚亚?
……讲。罗亚有气无力。
亚亚你在睡觉?
哎呀,那要么,我一会儿再打过来?妹子说。
……没关系我已经醒了。
那,那我就讲了啊。亚亚,你找到工作了没有呀?
想到这件事就觉得有点头痛。罗亚心想。
算是……找到了吧?她说。
真的?那,一定要庆祝一下!出来吃饭吧?
……吃饭的话,你真的有空吗?你家小公主要怎么办?
呃,我想出来吃个饭应该没关系?
……不要想当然。
可是人家很想你嘛,好久没见面了呀……
是哦……去年开始就基本没怎么见面了。
原本以为卸货了就可以轻松了,没想到!电话那头的声音十分沮丧。
……究竟是谁告诉你卸货了以后就轻松了,小孩子又不是小猫小狗啦!
……受不了你。
打电话过来的是罗亚的闺蜜,姓包,人称包子。包子大学毕业没一年就和一个相亲对象结了婚。
罗亚觉得挺不错,毕竟包子脾气太好,也不算聪明。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今年年初包子生了娃,她乐呵呵地喊自己的孩子花卷公主。之后包子就几乎从同学圈里消失了,偶尔挣扎着冒头说要参加聚会,最后也总是不了了之。
亚亚你找到什么工作了呀?我老公说年底找工作蛮难的,但是我说亚亚不是一般人,肯定找得到哒!
呃。罗亚又觉得有点头痛。
她确实勉强算是找到了工作——打杂。那天以后,清海这个在罗亚看来,简直就是心机的和尚,嗯,姑且就认为他是真的和尚好了,那天以后清海确实履行了承诺,将罗亚收为杯烛的临时员工。所谓打杂,主要负责的工作也确确实实都是杂务。从拖地板到拿外卖。
当然她的存在也会引起疑问,在面对客人惊讶的反应时,清海面无表情地解释说:无家可归的女子,暂时收留在此。
于是罗亚莫名其妙收获了一大堆同情的目光。
罗亚慢慢发现,杯烛虽然号称是酒吧,营业时间也是从下午五点钟到凌晨。但怎么看,在酒吧功能方面只能说是勉强合格。装修性冷淡,还有一大面白墙不知道是干嘛用的,音乐反反复复就是一首。全靠清海的忽悠本事在做生意。
对此,清海十分严肃认真地纠正了罗亚的说辞,表示应该称之为人生相谈。
比如客人说,这是什么?清海说这叫如竹。像竹子一样有韧性,即便是狂风骤雨也不会折断,竹子永远是成片成林,与人如此相似啊。
客人似懂非懂,说大师我明白了。你是想要我活得更有韧性一点,不要自我孤立。
清海说,你理解了便好了。
罗亚凑过去看,又打开酒瓶嗅嗅。这尼玛不是之前用来忽悠我的清酒吗?清海一脸正色:酒虽然相同,但饮的人不同。玄机自然不同。
又比如,客人说,大师我迷茫啊。
清海问何迷茫之有。
客人问的问题也很有水平,他问,为什么人要分为男人和女人?区别还这么大?
清海看了一眼对方,分男人与女人,是要让人知道即便有人与自己完全不同,也应尊重,保护,相互体谅。不过你今天只是被老妈骂了吧?
客人说,呃。你怎么知道?
猜的。清海坦然。
罗亚悄悄走过去,看清海给那位客人倒了杯橙汁。你咋知道?你不全是猜的吧?罗亚问。
嘘。清海说。我不过是看到了他手机屏幕上的未接电话,抬头是“妈妈”。
为什么确定是吵架?
因为有好几个。
不太行,说出口之前我也没把握。
……你这人也算是奇葩了。
这个年龄,最重要的女人就是母亲了吧。
罗亚打量客人,男孩子,穿便服,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
校服在书包里。清海说。
你也不怕这小子的娘来抓他。
多半会去网吧找,绝对不会想到这里。
看那小子的手机壳,不是英雄联盟主题的吗?这个角色用得好的是高手,中单的时候也很强,菜鸟是不会尝试的……
…………行了行了。
而“弥勒佛”呢,后来罗亚知道他叫明觉。明觉就在那里边擦杯子边乐呵。罗亚说,这人生下来就这样?一不留神就能完全胜任江湖骗子的角色啊。你们住持收了他简直是造福人间。
明觉说,也不是。他刚出家的时候,不这样。
嗯,真不这样。也就和那孩子差不多年纪吧。出家来了。明觉朝喝橙汁的孩子努努嘴。我只是听说啊,那会儿他还不在这里。他要出家,他娘追到寺里要揪他回去,结果这人居然中途跳车跑了。哈,哈,哈,哈。
都是缘分。明觉把一个杯子放到后面的架子上。
门帘掀开,走进来一个姑娘。头发盘着,穿一件臃肿大衣。那姑娘小心地四顾,对清海的“欢迎光临”置若罔闻。突然她目光集中在了一个人身上。
亚亚!姑娘大叫了一声,穿过大半个酒吧, 扑了过去。
罗亚端着个托盘,措手不及。
亚亚啊!我都不敢进来,你真的在酒吧工作哦!这地方好难找!嘿嘿嘿!姑娘大马猴似的挂住罗亚的脖子,原地跳跳跳。
……包子你你你先放开好不好!我还在上班!罗亚气急。
哦对…… 经过提醒,包子讪讪收回了手。
朋友?清海从吧台那边探头。
嗯。她来看我。罗亚说。
清海想了想,说,去吧。
于是酒吧后门,罗亚从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两瓶热奶茶。原来你之前问我酒吧地址就是为了今天突然袭击。罗亚说。
嘿嘿嘿。包子说。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嘛,干脆就不和你约咯。包子说。
好像变聪明一点了。罗亚说。
所以今天是有空咯?
嗯嗯,一个小时!我老公带着花卷在对面的商场溜达,一会儿他来接我!
所以亚亚你真的就在这里上班哦?
……这不是和尚酒吧吗?你要去当尼姑了吗?
……没有那种事,我又不会一辈子当酒吧打杂。
包子打开奶茶喝,那样子和上学时候没区别,除了身上的衣服,压根看不出已为人母。罗亚想了想,又想不出要说什么。
亚亚你要是被人欺负,一定要告诉我!
……为什么突然说这种?
因为、不是说,酒吧这种地方,女孩子最好不要去,因为会被客人这样那样。不过亚亚我知道你是没办法,所以如果有客人对你不好,一定要告诉我!
而且如果有客人敢那样,罗亚觉得,那个客人一定会被清海念着佛给扔出去。所以她只能干笑,然后说,读书时候都是我讲这种话,现在风水轮流转啦?
嘿嘿。包子说。
回来了?清海说,你朋友呢?
嗯,老公来接,走了。包子的老公推着一辆婴儿车在街口出现。罗亚之前见过他,不帅也不丑,十分符合过日子的定义。他推着婴儿车来接包子,然后两个人一起回去。
大学同学吗?
从初中开始就是同学了。
好漫长。你……想说啥?罗亚警惕起来。
没有。清海将双头量杯放到水池中冲洗。
她知道我在酒吧干活,就特别担心。罗亚却自顾自说起来,怎么解释都不听,非要过来看一下。
是那种家教严格的女孩吧?
你这话,说得好像我是家教不好的家里出来的一样。罗亚说。
清海关掉了水,将双头量杯甩了甩,放在架子上。
罗亚。他说。
罗亚一激灵,干什么?
我觉得你可以更放松些。清海说,你总是很紧张,马上要上战场的人也比你轻松。
你懂什么哦。罗亚说,我只是脾气不好而已。
但你对你朋友就挺温柔的。
因为她是包子。罗亚想起了初中时候的事情,她挥舞书包痛打男生的场景。就因为那几个男生当着所有人的面喊包子肥婆。
包子其实一点都不胖,只不过发育得早,很早就出现了女性拥有的曼妙线条。即便包裹在肥大的校服下,也还能察觉出来。罗亚不想知道这些男生是面对一个即将成为女人的女孩而不知道该怎么相处,还是仅仅是柿子捡软的捏。她懒得去想,她是斗士。罗亚的愤怒席卷了整个年级。留下了鼻梁上的一道浅浅的伤疤,和延续了四年的“疯女人”的名声。但这又如何,再没人敢欺负包子。罗亚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你懂什么哦。罗亚重复了一遍。
我是辞职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辞职?
清海摇头。
你猜啊。罗亚说。
和同事不和睦?
我看起来会是那种和同事不和睦的傻女人吗?
罗亚找了个瓶子,打开嗅嗅,嗯,金酒。
嗯,她本来不想辞职的。这个工作不错,广告公司,她是学平面设计的,专业对口,她也干了五年了,公司上上下下的人头都熟悉,虽然忙,但是工资高,每年还会加一点。虽然今年没有加,但是大领导表示,明年一定加。大家都表示理解,毕竟年景不好,比他们惨的同行多了去了。
所以她根本没有要辞职的理由。
直到有一天,总监摸了她的屁股。
总监是个男的,在他摸了自己屁股之前,罗亚一直以为这个油头粉面的男人是个基佬。现在看来不是了,不然他应该去摸男助理小张的屁股,而不是她的。关键是,摸完了,总监还对她说:你要多吃饭,不然都没肉。
这句话一出,就变得好像是上司关心下属。罗亚当时就懵了,不是懵在到底应该把摸屁股这个行为定性成什么,而是懵在性骚扰还能这样包装?
太不要脸了。
后来罗亚就给了他一拳。这个点酒吧没什么客人,罗亚干脆举起酒瓶吹了两口。
据说那一拳打得十分给劲,倒不是说罗亚的力气有多大,而是总监压根没想到会遭此反应。他当时就嗷地一声跪下来了。但是罗亚的怒槽还没有清空,于是她又踢了他一脚。这一脚蓄了点力,于是总监就躺了。再然后就是其他同事扑了上来,助理小张拉住了罗亚,在罗亚的国骂声中,整个办公室犹如沸腾的水煮鱼锅。
这件事闹很大,因为总监第二天没有来上班。
然后罗亚走在办公室里,可以收获一打的目光。和罗亚关系好的女同事偷偷拉她去茶水间说,听说总监恶人先告状了呀。
罗亚表示早知道就踢再狠一点。
女同事说,他胆子那么大,肯定有后台的。你以后怎么办?
罗亚说,不晓得。
几乎所有人都抱着看戏的想法。
结果没想到找不到工作了。罗亚说,二十八岁,未婚,女人,这几点合起来看,根本没有地方会要。
除了这个秃驴酒吧,根本没有地方会要。罗亚又喝了两口。以前她觉得金酒的茴香味道特别难闻,但这会居然没什么感觉。
&&& 讲真,如果不是我撒泼打滚,你也不会要我对不对?
&&& 没那么不堪。清海说。
可问题就是那么地不堪。我前小半辈子从来不求人,以为只要够牛逼,就可以挺起腰杆做人。结果发现这从头到尾就是个笑话。
她的声音盖过了音乐,卡座里的两个客人朝这边望来。
可我觉得姐姐你是个好女人。一个声音冒了出来,是那个用着英雄联盟手机壳的高中男生。这家伙一直窝在吧台最左边的角落里,面前还是一杯橙汁。
你发火的时候,比较漂亮。他由衷地说。
你这么说我也不会高兴。罗亚讲。
罗亚。清海喊她,帮我画幅画吧。
你不是美术专业出身吗?
你胆子很大啊,你知道画画的人最讨厌的三句话之一是什么吗?
那还敢讲出来?
帮这个收留你的秃驴酒吧画画,可是功德。清海一本正经地说。
能让佛祖保佑我?
要看佛祖心情。
罗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画什么?
画在哪里?
那面白墙。
那是杯烛的一面什么装饰都没有的白墙。白墙如纸,好像就等着谁来落笔。
白墙挺好的,开始看不习惯,现在也看习惯了,何必要画点东西?
无物即是万物,确实好。但客人也许会觉得寂寞。清海说。
当真让我随意发挥?
画,画娑娜!男生插嘴。娑娜是英雄联盟里的一个美女,特征是胸大。
你闭嘴。罗亚说。
其实,开这个酒吧是住持的主意。住持是个中年人,成为一个市中心大寺院的住持,并且这些年都相安无事
,其实很需要本事。在清海印象里,住持一直谨慎言行,人到中年却突然不按常理出牌起来。先是宣布要改革,重点放在“入世修行”,接着就盘下了后门一家濒临倒闭的格子铺,就是那种卖三无小玩意的杂货店,改装成了酒吧,起名杯烛。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住持脑子有点坏掉了,但没人敢光明正大地说。大家想的是一样的事情,等吧,等事情砸锅,自然就会反省。所谓诸事随缘,阿弥陀佛。
酒吧开起来,一石激起千层浪。清海想起当初的混乱,还是心有余悸。比当年少林寺开放旅游的冲击大了几个数量级,毕竟当年信息传播还没这么光速。现在不同了,酒吧开业当天,网上就这件事的消息就炸开了锅。先是从一个普通人发的消息开始,继而被一群段子手红人转发,接着是几万几万的普通民众跟进,然后就有当地的旅游营销号开始盗图文介绍酒吧,紧接着第二波群众反应过来,开始就这件事的各个方面展开激烈争论,期间还有科普公众号趁机普及佛学小知识,顺带上了隔海的邻居那个叫日本的国家早就开始尝试这样的模式云云。当然也不乏宗教界人士,刚开始玩新媒体的那种,夹在中间表达观点,有激烈有温和,有直接了当也有拐着弯骂。众生百态,无一相同。
至于住持,这个中年人对待任何态度都是以不变应万变,嗯,我们提倡的是入世修行,不可以把佛理隔绝在高墙之内。言下之意,除了初一十五释迦摩尼生日腊八月等等的日子里维持维持秩序,打扫打扫卫生,大寺的众僧还可以有别的事情做嘛
滴水不漏,言之有理。
清海问住持,为什么要做这种一块石头砸进平静湖面的事情。住持说,传统不一定是对的。安于现状也可能是毁灭之道。清海你愿意当那柄凿子,凿开天窗让世人看看原来光可以从头顶下来吗?
一番话说得清海哑口无言。
但事后明觉说,听他瞎扯,住持就是找个借口想玩一玩。他是射手座,憋了那么久,也不容易。
后来又怎么样了呢?后来没怎么样。酒吧继续开下去,世人关心的点早就跑去了十万八千里外的别处,有一次清海听见住持在那边叹气,说什么一个明星二婚都能上头条,杯烛最热门的时候也最多不过是个热搜。
只是不管酒吧这个点子到底是出于住持的心血来潮,还是蓄谋已久,到底是渡人渡己的善举还是恶作剧。到酒吧里来的客人,是不会在乎的。
时间一长,清海也总结出了一些规律。有的人来只为新奇,这种人进来的最主要的事情就是拿着手机拍拍拍。这种客人一般不会再来第二次,就跟成就列表一样,这个地方去过了,打钩,这个地方也去过了,打钩。有句话说得好,对于他们来说,很多地方,就已经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
酒吧文化在这边其实不流行,不像美国人,聊天的地方都是酒吧,在这里人们习惯在饭桌上聊天,酒吧反而成了装逼的地方。要不然就是释放压力。但杯烛不是慢摇吧,没有舞池,所以那些喜欢用强尼走着兑康师傅绿茶的男孩子女孩子,也就没兴趣过来。
有的人带着问题来。清海觉得,这些人可能才是住持想过的客户群体。这些人带着对生活的困惑而来,平日里,他们觉得庙堂太高,觉得都是骗钱的玩意,觉得和尚都是职业的,再联想到自己对本职工作的敬业程度……觉得信仰是另一种生意,觉得……
总之很少会有这样的事,一杯酒,聊聊天,解解惑,或者干脆就是聊聊天,什么也不干。当然找茬也是可以的,明觉遇到过好几次。客人说:你这么胖,怎么可能吃素?
明觉说:我是喝水都胖。
客人说:减肥啊,不减肥,别人觉得你这个和尚肯定贪了什么。
明觉说:天地良心,我真是天生的。
客人大笑,说我就是逗你玩。
后来这个客人酒醒了,走前扔了一千块的小费在桌上,说帮我替那位胖师父说对不起。许是习惯如此,许是良心发现。明觉恭恭敬敬地把这一千块放进功德箱里。后来这一千块换成了一百碗素面,这个城里的一百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人一碗。
事情扯远了,说回来。
清海知道,每个人都带着问题生活,只是很多人并不知道那算是问题。人如果能想明白自己要问什么问题,这人生就比大部分人要清醒。人如果能想明白怎么解决问题,那就几乎等于渡了自己。
罗亚站在白墙边构思,她拿了一支铅笔,浅浅地打样。
清海站在她身后看。
你在这里当值,有没有遇到想让你还俗的女人?罗亚画了一条从上到下的弧线。
清海哑然。要说没有,你是不是就要问那么男人呢?
是滴。你很了解嘛。罗亚又把那条弧线在三分之二处分割开。
到底有还是没有?
你们女人是不是都想着让和尚还俗?
我可没有这种奇怪的爱好。我的爱好是巴宝莉包!
说到巴宝莉包……
怎么你个秃驴也知道这种奢侈品的玩意?
庙对面就是巴宝莉的广告,我可能不知道吗?
没有那种客人。清海轻声说,没有的。
那个客人叫柏香。杯烛当值的里面,也许有人还记得,也许人已经忘记了。毕竟这里来去的人不少,被某个时尚频道采访过后,来的人更多了。
柏香第一次来的时候,穿了一双裸色的高跟鞋,她后来说的,这种颜色叫裸色。时尚杂志上讲,这样穿,会显得腿长一点。
腿长一点,看起来就好看些。
柏香背的包是巴宝莉,经典款。
清海问她喝什么。
她说自己不大会喝酒。和她同来的有几个女人,年龄差不多,穿得也都挺好。酒吧出名后,经常有这样的情况。女孩子一窝蜂地过来,是为壮胆也好,人多热闹也罢。清海早已看惯,老吃老做点的乐于调戏这边的光头小哥,评头论足,不然就是满眼新奇,和同来的小伙伴偷偷摸摸讲悄悄话。清海觉得,入世修行第一条大概就是怎么同客人相处,尤其是女客人。
那位姑娘的小姐妹怂恿起来,干啥呀?放飞下自己呀?马上结婚了就不好乱来了是伐?
另一个人说对对,你男人那么吃定你,到时候叫你出来玩都不行了。今天就当你的单身派对好伐?
柏香稍微想了一下,妥协了下来,说要么度数低一点的。
清海说好。给她调了一杯。
这叫苦海。他说。
柏香看着装在高脚杯里的蓝色,那颜色如同深海,上浅下深,杯沿是一只小小的纸船。柏香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哭了。
柏香的闺蜜大惊失色,哎呀哎呀你怎么哭了啦。
柏香也不说话,不抽泣,就让眼泪从眼眶里积攒,然后闭上眼睛,两道泪痕就下来了。
住持说过,清海有种能力,能看透人心。明觉坚信确实有,他说你要是不出家,现在大概是个算命的。清海说,我要是不出家,现在大概已经疯了。
上次那个当着清海面哭的女客人,后来她的女伴恶狠狠地责怪清海,说你什么意思,触什么霉头,人家马上要结婚,你说什么苦海。
清海全程不作声,脸上是远在天际的漠然。算了,最后那位哭了的女客人说,不要吵了。她拎着那个很贵的包走了。
明觉本来以为她不会再来了。结果他料错了。
下一次柏香来的时候,还是那只黑色的巴宝莉包,裸色高跟皮鞋,细长的手指上多了枚戒指。
喝什么?清海问她。
烈一点。柏香说。
你一个人来的。清海提醒她。
不要管。彻底的虚张声势。
于是,过了一会时间,吧台上摆了玻璃杯,琥珀色的液体和沉浮的冰块。
这酒叫什么?
非酒。清海说。
柏香愣了一会儿,最后说,你这个人有点意思。
清海依然面无表情。
那女人看上你了。罗亚评论。
何以见得?
比起男人,女人更讲究灵魂上的契合。你这家伙,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用攻城锤砸了人的心墙知不知道?
你说苦海啊!然后她就哭了!哎呀这个讲起来很难懂,就是get到点的意思,get!
所以要让女人心动其实不难,biu。罗亚很懂地说,但是你们男人大部分都只想着胸和屁股。
人之常情。清海叹气。
柏香每周五都会来。
礼拜五加班。柏香说,我跟我老公说的,惯例。
是真的加班?
柏香浅尝一口杯中液体。如果被发现我去泡吧,他大概会发飙的。
清海放下手中的玻璃杯,那为何还这样做?
不想让他如意。柏香说,不,不应该这么讲,我在做危险的事情。只有这样子,我才不会掉下去。就像拿针刺自己,然后清醒。你懂这种感觉吗?
清海眨巴眨巴眼睛。
柏香笑起来,成功愚弄对方的欣喜写在脸上。
你说,人活着是不是就是受苦?
所有的苦痛都来自这里。清海指指心口。
你是说,如果我不这么想,就不是苦痛?柏香说,怎么可能呢?不是庸人自扰,而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事,要怎么不去想?
放下它……清海说。
柏香看着清海,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佛经上说的?
修行还浅,没参透。清海说。
过了一会儿。
为什么出家?她问。
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清海说。
然后柏香就静静地盯着他看,像出神又不像。
&&& 后来有一次。和不少次一样,柏香坐在吧台上, 有人说我作。你觉得我作吗?柏香问。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清海没说话,所幸柏香也不是真的要他回答。
我本来不想和他结婚的。但是所有人都觉得我这个年纪该考虑了。
他对我很好。看这个包,我就说了一句蛮好看,他就买下来给我了。这双鞋子也是的,法国牌子,巴黎女人都这么穿。
小姐妹都羡慕我。我知道的,有的是真羡慕,替我高兴。有的是嫉妒,嘴上不说,但我知道。
他什么都好,就是脾气有点急。
她停顿了一下,慢慢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就好像那句话是一把刀,她正在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划过刃。
这不是我讲的。
是我家里人劝我的时候讲的。
怎么讲呢,第一次看到我吃药,就发火了。不是避孕药,是抗抑郁的药。
清海停下了动作。
其实病已经好了。但是有时候还不行,家人劝我不要吃。因为没有人会娶一个有病的女人。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但是如果不吃药,就更麻烦。她语无伦次起来,一只手捏紧巴宝莉包的口。
清海递给她一杯清水。
没关系。他说,吃了药,就不要喝酒了。
苦海无涯。我要沉下去了。柏香从包里抽出了药盒,开始哭。
清海递给她一张餐巾。
音乐盖过了她的哭声。只剩下一个不停颤抖的背影。
你当时在想什么啊?罗亚问,听你讲,柏香应该是蛮漂亮的。漂亮女人哭,你一点都没反应?
我有。我拿着餐巾等她哭完拿去擦眼泪。清海说。
没了?罗亚简直想打他的头。
嗯。清海说。
然后她没有再来。清海说。他看了一眼茶缸,茶缸里有一只小小的纸船。
罗亚脑子里都是关于柏香的故事。从清海叙述的只言片语,她脑补出了很多内容。黑色巴宝莉包,裸色的高跟鞋,纤长手指上的钻戒和两行清泪,烛火下对影的两个人。
她走在马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了在杯烛上班的事情,每天下午坐地铁到市中心下来,然后走去那个地方。下午五点钟,华灯初上。这座城市正在准备倾泻她的繁华之力给所有人看。罗亚出了地铁口,到了地面上,路人行色匆匆,天色渐暗。
罗亚走到十字路口,开始等红绿灯。一辆出租车转了个弯,停在了十字路口边上的绿化带旁边。下来一男一女,女的穿了一件米色风衣,露出一双黑丝的腿,还挺细。罗亚心想,女人是会私下里比较同类的生物,从身材到打扮,还有谈吐和八卦。
这个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时间很长,罗亚百无聊赖,乐得继续看。那个男人下了车,很娴熟地搂了女人的肩膀,然后往这边走过来。
这下不得了。罗亚看到那个男人的脸,就愣住了。那不是包子的老公吗?不帅不丑,一脸过日子的气质。罗亚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脸转过去,装没看见。但又按耐不住,装作打电话的样子又往那边瞟。男人搂着女人走向附近的商场。男人身上穿的是一件军旅款式的大衣。
于是问题来了。那个女人肯定不是包子,于是关键问题是,那个男人到底是不是包子老公。说不定认错了,罗亚心想,赶紧拨电话。
喂喂包子啊?
咦?亚亚?有事伐?
我问你呀……话到嘴边罗亚斟酌了一下,你老公今天加班伐?我有东西想给你,你不方便出来么我找你老公带给你好了。罗亚撒了个谎。
哎?他早上出差去了呀。明天再回来。什么东西啦?明天再给我可以咩?
……。你老公穿什么衣服今天?
那件军装大衣呀,我跟他说你不要穿这么好看这么新的衣服去出差,去勾引小姑娘哦?他还生气了,说我管得多。气死我了!
怎么啦亚亚?你今天好怪哦……什么事情啦?
电话那头包子的话再说什么罗亚已经不记得了,我要上班了……回头跟你讲……她这么说着,挂了电话。
那一男一女已经走进了商场,红绿灯亮了起来。人流夹裹着罗亚穿过马路。如果她的判断没错的话,……罗亚脑子有点空白。这种情况要怎么处理才好?她不知道。没有经验,周围也没人可以问。这种事情,如果确实是这种事情的话,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罗亚萌发了奇怪的念头,问问清海比较好?
她快步向酒吧走去。
结果差点在门口被绊一跤。
杯烛的门很窄小,不特地来找很容易错过。罗亚差点跌倒,低头一看,发现门口的地上躺着一束花。和几支插在一个小香炉里头的香。绊倒罗亚的就是那个香炉,小小的香炉翻倒在地,香灰都洒出来了。罗亚手忙脚乱地蹲下来将之扶正,把香重新插插好。这个当口她总觉得有人看着自己这个方向,转头望去发现马路对面的广告牌下面,坐着一个中年妇女。
那位阿姨就这么坐在那里的石凳子上,看着罗亚这边。一瞬间她想要站起来的样子,但看到罗亚把香炉扶正,香重新插回去了,她就又小心翼翼地坐下了。
罗亚赶紧溜进酒吧里面。还没开业,一个客人都没有。清海!她喊道。结果没有人应答。吧台后面空荡荡的,明觉在拖地板。你来啦?明觉说。
清海呢?罗亚问。
明觉支吾了一下,他不在。
……神了。这人也会请假啊?
我还有事想问他呢,他什么时候会来?
什么时候啊,不知道。大概晚一点。明觉还是支吾。
罗亚觉得不大对劲。但她还是放下包,去换衣服,然后准备干活。
今天没关系,明觉说,大概不会有客人来的。
咦?为什么?
明觉冲门口努努嘴。
罗亚眨巴眨巴眼睛。我在门口看到了花和香。她说。
花是菊花,给死人的,点了三炷香。说明是新死的鬼。这是罗亚外婆讲过的。没到清明,这种东西摆着,只能说明是忌日。
这酒吧死过人?罗亚问。
明觉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点点头。
门帘掀开了,进来的是那个高中男生。姐姐好。他很有礼貌地打招呼,然后坐到吧台上他一直习惯坐的那个角落位置上去了。
今天气氛真怪。罗亚在心里头嘀咕。她出去倒垃圾,一转头发现那个高中男生也跟出来了。
姐姐,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这间酒吧发生的事情?
什么事情?
啊,你果然不知道。男生说。
喂,你到底想讲什么?
高中男生掏出一本笔记本。这是我为我的社团论文报告收集的资料,嗯,超自然现象考察笔记。
……什么鬼?
翻开笔记本第一页,上面写着:超自然现象是确实存在的,与宗教无关,而是目前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现象。以下我要做的事情就是近距离观察一个典型的超自然现象的过程。……
罗亚已经彻底糊涂了。
男生说,街对面的,巴宝莉的广告牌下面坐着的那个阿姨。她每年这天都会坐在那里,坐到天黑。
然后,清海哥哥这一天都会不在。
不知道什么时候,明觉站在他们身后。这个胖小伙叹了口气。阿弥陀佛,不打诳语,但可以选择不讲。本来不想给你讲的。但是好像不讲不行了。
后面的故事我讲给你听吧。明觉双手合十。
那位叫柏香的客人那天走之后,其实又来了一次。
你带我走吧。柏香对清海说。
明觉听见了,吓得赶紧装做在扫地。
你带我走,去哪里都行。柏香说。
清海看着她,看她肩头的雪花。
下雪了?清海问。
柏香不回答。明觉走到酒吧门口,看了看外面。是下雪了……他尴尬地说,少见。我说姑娘,坐下来说话?
柏香不理他。肩头的雪慢慢融化。
客人……想喝点什么?清海终于出声,平和地说。
明觉背过脸去,不忍再看。
那才是柏香最后一次来。
很多事情都是没有预兆的。
过了一些日子,这些日子平淡如昔,客人来来去去,有的面带愁容,有的谈笑风生。
有一天,明觉记得那是一个下雪的周五。这个城市很少下雪,但从柏香走的那天开始,就时不时天阴,飘雪花。这天下午干脆下了场大的,气温又低,明觉和清海说今天估计不会有什么客人了。天气不好。清海说嗯。
果然那天客人真的很少,几乎没有。到了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 来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打量了一下酒吧,然后就走到吧台边,坐好。具体细节明觉已经不大记得了。只记得这个男人的西装很高级,拿着一个同样是好牌子的公文包。但是有个细节,这个男人没有戴领带。在这个年头,戴领带的男人只有两种:一,卖保险的;二,真正的精英。男人如果戴领带,明显属于第二种,出入高级写字楼,有自己的办公室的那种。这是清海到后厨拿东西的时候和明觉说的。明觉一直觉得,清海的观察力就比福尔摩斯差一点。为什么?如果他和那个英国侦探的观察力没区别,接下来的事情可能就不会发生。
男人已经喝了几份威士忌,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清海按照惯例,劝他不要过头。男人也不说话。再上酒的时候,男人突然抓住清海的手。
人死了,会到什么地方去?男人问
入轮回。清海说。
男人笑,你就是清海?
是,小僧叫清海。
男人第一次抬头,我忘记戴领带了。他说,每天早上都是我老婆给我戴的。她喜欢巴宝莉的包,穿裸色皮鞋,记住那是叫裸色,不是肉色。
一种不对的感觉促使清海想要抽回手,但是男人力气很大,他竟然抽不走。
你说,女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男人问。
有我这样的老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追她花了很多心思,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要来这样的酒吧?要和你这样的男人说话?
清海抽了一口气,用眼神示意明觉,那口型分明是在说:快报警。
我觉得你应该是误会了一些东西。清海说,表情很镇定。
女人为什么要一个人来喝酒!男人尖叫道。
因为生活吧。清海说。
明觉抓着手机,想了想又拿起了拖把,像少林武僧似的握紧。
生活。男人重复。这意味着他接收到了清海的信息,一个好现象。
请问,是发生了什么吗?清海问。明觉真的很佩服清海这种时候还能绷得住。
哎。男人叹了口气。松开了清海的手。明觉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然而,松开手的男人突然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一把刀。
啊!罗亚尖叫了一声。
男人是柏香的老公,结婚三个月。明觉说。
那那个女人呢!柏香呢,这种时候就让自己男人来撒野是不是不太好啊!罗亚几乎要跳起来。
柏香不在了。明觉说。
啊。罗亚说。
跳楼。据说跳下去之前,夫妻吵架。据说,男人打了她。哎。阿弥陀佛。明觉讲,这是他特地去打听来的结果。为什么去打听?他想知道为什么。
男人在老婆的包里发现了杯烛的餐巾。就是清海之前给她擦眼泪的那条。所以……
所以,他认定她出轨。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个吵架,还是吵架之后发现的。明觉说。
男人那把刀,一下命中要害。后来警察讲的,说他一定练习了很久。
还没送到医院,就不行了。
等等,你是在说谁………………?罗亚突然觉得很魔幻起来。
还能是谁呢……明觉不自觉地念起经来。
罗亚望向吧台的方向,空的。
结果第二天,他还是来上班了。像没事一样,仍旧来上班。明觉声音颤抖。
清海啊,他完全不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怎么办?没有办法。虽然都是和尚,但真的没见过这种情况。大家超度也超度过了,但是第二天清海还是照常出现。住持也闻讯过来看了,最后说,随他去吧。
只好随他去了,所有人都假装一切都没发生。
那是很痛苦的。
住持说了,心愿未了,我们也没有办法。明觉问过清海,你到底还有什么心愿没了。清海不回答,说你把桌子擦一擦。
人都是要入轮回的,修成正果的去极乐。明觉觉得自己没本事,不能把自己的好朋友给超度了,住持说这不怪你。解铃还须系铃人。明觉生气了,可那位女施主已经入轮回了呀。上哪解。住持说,等吧。
于是等。每天看着清海像活人一样招待客人,给人调酒。明觉心底里就默默地念一遍经。
现在,罗亚的出现让明觉看见了希望。说不清道不明的。
女菩萨啊。明觉想。
只是现在这个女菩萨好像有点懵了。
哎!你别走啊!明觉急了。
这事我帮不了啊!罗亚说,不行你让我静静,让我静静好不好!对不住!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不求你做什么!明觉几乎是祈求了。至少把那副画画完吧!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清海托人办事!
不过罗亚已经跑了。就剩个明觉在那里杵着,高中男生呆了半晌,说师傅,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不是你的错。明觉长叹了一口气,不是。他拿起拖把又开始拖地。
罗亚再没去酒吧。她又开始往网上投简历,然后拿着电话等消息。她对自己说,这种事情不是自己能管的。她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五味杂陈,讲不清楚,好像一口气憋着。眼前是清海活灵活现的样子,他的能言善辩,他的面无表情。
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失心疯了。或者所有人都在合起来骗她。不管是哪一种,她都不想管了。
自己都顾不上,还管别人。真以为自己是超人还是什么?就这样吧,就和当初辞职一样。朋友们答应帮她留意留意工作机会,求职网站弹出一条消息说已经有5个人看过你的简历想要知道更多信息吗充钱吧。翻着招聘岗位,看着条件,读着条件下的潜台词,觉得自己合适又觉得可能不合适。
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回到灶头前的感觉。罗亚叹气,最后扫一遍网页,关掉电脑,洗漱,睡觉。
黑暗中,梦来寻她了。她梦见自己站在一片苍茫里,是雪。天地间都是雪。这样大的雪,只有在电视上看到过。梦里的罗亚不知该做什么,只是隐约看见前头有什么,便往那边走去。
罗亚呢?清海问。
大概不会来了。明觉说。
找到工作了?
嫌这里的活累啊。清海说。
也不是,也不是。明觉看着清海,罗姑娘已经知道了。
清海停下手上的活。
清海,你为什么不肯去极乐?明觉说。
清海啊……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去极乐呢……令堂今年又来了,你到底要让她等多久……!明觉说着说着哭了。哭得特别难听。
清海愣在那儿。明觉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你说,你到底,你到底还有什么留恋!你让我的三观都崩溃了知道不!你真想当个都市怪谈还是怎地!
明觉啊。清海说,谢谢你。
谢我干蛋!你倒是,你个死脑筋!明觉粗话都出来了,我不想等我七老八十,还看见你在这里折腾那几盅玩意!
清海笑了。
罗亚往前头走去,天地苍茫间,突然听见乐声。那乐声飘忽而来,突然变得清晰,是碧昂斯的if i were boy……
罗亚在梦里愣了几秒钟,登时醒了。那是她的手机铃声。她从梦境之国退回到现实,先醒来的四肢划拉着,试图去够床头柜上的电话。
喂…………罗亚闭着眼睛把手机放到耳边。
亚亚!!亚亚!!是包子的声音,嘶声力竭。
罗亚一下子就吓醒了。
你你你怎么啦!
他外面有女人了!我要跟他离婚!包子哭嚎。
然后就听见有人不停地敲门
,孩子在那边哭。还有她老公的声音,宝贝你开开门,包安之你开门啊!包安之是包子的本名。在电话那头听来,这动静惊恐得要死。
什么情况!到底什么情况啦!罗亚腾地从床上翻起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呀!我一说离婚,他就发火要打我呀!说我捕风捉影什么的呀!但是但是他衬衫上有香水味道呀!他刚出差回来怎么会有香水味道的啦!他说我神经病说我带孩子脑子带坏掉了——!
他怎么可以打我啊——!包子嚎得嗓子都哑了。
她老公开始撞门了。
小孩子哭得更厉害了。孩子声音电话里听得比较响,估计包子把小孩抱在了怀里。
罗亚急了,你报警呀!你特么打电话给我有个屁用啊!
包子哭嚎着说,警察不会管的呀!
罗亚噎了一下。
包子哭着喊,小亚你快来呀你快救救我呀!
然后是门被撞开的声音,包子尖叫一声电话就挂了。
罗亚拿着电话,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她第一反应是报警,然后是冲去包子家里。
包子家地址她是知道的,她结婚的时候,生完孩子出院的时候,都去玩过。她老公是见过的,朴素老实。听着刚才的动静,罗亚心下发颤,她没想到的是,一个朴素老实的男人,也会有这种无耻凶狠的时候。
罗亚迅速起床套衣服,抓到什么穿什么,把手机塞进包里就冲出去了。下楼梯,电话又响了。罗亚接起来就说包子你没事吧!包子我马上来了?
罗亚?电话那头是清海的声音。
罗亚愣了一下。
你怎么了?
罗亚迟疑了几秒钟,突然大吼道:我没怎么!是包子怎么!我现在去包子家里!你的事情以后再说!
等等—— 清海的声音戛然而止。
凌晨一点钟,幸好小区门口停着几辆出租车,罗亚拉开一辆的车门,说师傅麻烦你快点送我到这个地址。出租车师傅睡眼惺忪地发动了车子,车开上了马路。罗亚掏出手机,抖抖地给包子打电话,却没有人接。
半夜的交通很通畅。出租车一路以八十码的速度前进,但罗亚依然觉得不够快。等到车子在包子家的小区门口停住,罗亚付了钱,几乎以连滚带爬的姿势冲进了小区。她需要回忆一下包子住哪栋楼,如果这个小区有监控探头的话,大概会在夜色里看到一个心急火燎的姑娘。
罗亚敲醒值班的保安,说五号楼是在哪里?我朋友遇到麻烦了!保安问什么事情,罗亚说她打电话给我叫救命。保安一听,警醒起来,说我跟你去。
于是罗亚带着保安,跑进了楼里。
房门关着,看起来没有异常。
保安率先按了门铃。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应门。是包子的老公。
什么事?包子的老公问。
有人说你家里有人打电话给她叫救命。保安说。
哦,不好意思,我们刚刚……有点口角。?包子老公说。
你等等!你让我进去!罗亚抢到猫眼前面,你开门!让我看看包子!她打电话给我的,说你打她!
男人沉默了几秒钟。我认识你的,你是我老婆的大学同学。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在罗亚听来,却令人害怕。
安之跟我今天有点不开心,她气不过打电话给你。现在已经没什么事情了。男人说。师傅,不好意思啊,其实没什么事情,女人比较大惊小怪。
哦,这样啊……保安师傅说。
不对啊!没什么事情你干嘛不开门!
她睡了,孩子也睡了。男人说,好容易睡着,要不明天让她打电话给你?
保安看看门上的猫眼,又看看罗亚对不起啊。男人还在打招呼,口气相当好。
你就不能开开门吗!让我看看包子!罗亚说。
男人不再理会她,只是一个劲对保安师傅说对不起。
这个,我们不能强制要求住户开门的。保安为难,小姑娘,你要么再打电话给你朋友看看,没事情么最好了。保安说。这个时间,吵到其他住户也不好。
罗亚感到一阵绝望。她又拨了一次包子的电话。还是没人接听。
保安看她这个样子,又看看门那边。这户人家平时都挺好的,他说,进进出出我也记得,估计不会有事。小姑娘,这么晚了,要不我送你到大门口给你拦辆车?
不、不用了。我再等一会,没事我可以自己走。罗亚说。
保安犹豫,但最后还是走了。
趁保安一走,罗亚就下了楼。她瞅准了楼梯间的窗户,从窗户爬到他们阳台上只要几步路。这是她刚刚想到的计划,唯一的计划。她上楼的时候看到包子家的阳台,虽然被封了起来,但是窗户没有关。
在此一搏了,她脱掉鞋子。把东西都塞进包里,爬出了楼梯间的窗。她想起大学时错过了熄灯时间,为了不给宿管抓到,只能爬窗的经历。那个时候,包子会给她留一扇窗,然后很紧张地在窗口等她。
黑漆漆的夜啊。罗亚半个身子悬空,抓着外墙突出的地方。她小心翼翼地跨过去,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
有那么一刻,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抓不住了。然后就是社会版头条,女青年深夜攀爬闺蜜家窗户,不幸坠落身亡之类的。她向下看了一眼,五层楼下面有绿化带。一波没带走重伤不遂就惨了。罗亚咬牙,脚一蹬,总算整个人都过来了。
窗户开着。罗亚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疏忽了。她从窗户钻了进去。
阳台连着客厅,客厅没有开灯。但是,罗亚看到卧室有灯光透出。
你朋友走掉了。不要哭了,宝贝。
我不想离婚的。
对不起,宝贝。男人的声音。
包子!罗亚大吼一声,冲了进去。包子跪在地板上,披头散发,脸上有红印子。
你怎么进来的!男人大怒。
从窗户!你是人吗!你打老婆这样打!
孩子在另一个屋里被吵醒了,又开始了嚎哭!
包子听见孩子的哭声,摇摇晃晃站起来,想要去孩子待的那个屋,结果被男人拦住,一把推了回去。包子重新跌在了地上。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罗亚上去阻拦,却被男人挥手挡开。
她要跟我离婚!男人说,孩子那么小,她却要跟我离婚!
她要离婚你就打她?!你是人吗!你是畜生!罗亚吼了起来。男人看了罗亚一眼,那眼神不禁让她哆嗦了一下。
孩子在嚎哭。你让我看看她去呀!包子在地上嚎哭。
男人无动于衷,让开。他对罗亚说。罗亚知道,这男人是发了狠。
&&& 我让!有种打死我!罗亚抓起手里的包,把包子挡在身后。
结果男人的拳头就上来了,好疼。有一拳打在了罗亚的脸上,疼得她眼泪都要下来了。男人喊着:让开!我们的事不要你管!
你是人吗!你是畜生!情急之下,罗亚发现自己根本骂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反反复复吼着,像一头发怒的母狼。她奋力反抗,死抓住男人的袖子不松手。可也不知道是屋子的隔音太好了,还是邻居都装作没听见。包子老公一把推开罗亚,罗亚直接摔在了地板上,摔得眼冒金星。然后她就看到那个男人把包子给从地上扯了起来。
不要啊!罗亚试图爬过去抓住男人的脚。她恨啊,恨女人为什么天生力气就没有男人大,为什么天生就没男人高!
包子老公把包子拎了起来,又猛地推在了地上,接着他举起了拳头。就在这个时候,一双手抓住了他的拳头。
是的,一双手抓住了男人的拳头。
罗亚愣了。
是一双同为男人的手。不是保安,也不是别人。
这双手的主人,是清海。
罗亚瞪大了眼睛。
确实是清海。他就站在那里,站在男人和罗亚包子中间,他双手抓住了男人的拳头,抓得十分紧。他身上穿着罗亚第一次见到他时的衣服。
他活生生地站在这里,有脚,有影子,看起来也会呼吸,身体也不透明。他抓住了男人的拳头。
男人眼睛瞪得溜圆,不知道这个光头小哥是从哪里冒出来。你你是谁!这一晚上每个人都受到了惊吓。
清海不说话。也没有看男人。他看着的方向,是男人身后的墙。但那墙边什么都没有。他愣愣地看着,两道血泪自眼中留下。
罗亚吓坏了。包子老公也意识到不对,他想抽回拳头,却发现完全抽不动。
清海愣愣地盯着墙壁。
对不起。他无比清晰地说着。就好像墙那边站着一个人,站着一个,清海想要对她道歉的人。
包子老公大叫起来,他的手腕被清海捏着,越捏越紧,开始发红了。
清海!清海!罗亚喊着他的名字,却毫无作用。她只得赶紧把包子拖走,推她去门口。包子却返身回来,去抱女儿。
你赶紧回娘家去!不对,等我,我送你去!啊啊啊也不对,房间里那个!哎西!所幸这个时候,电梯到了这层,从电梯里头横出来的是明觉的大身材。罗亚赶紧说,你快到小区门口给她打辆车!让她回娘家去!
明觉说好。还有,报警!报警!管他呢!报警,说有人要杀妻!
明觉连连点头说好。
罗亚又奔回去,包子老公已经跪在地上,喊都喊不动了,手腕已经青紫感觉很快就要断了。
清海!清海!!罗亚跑过去抓住清海的衣服,不是你的错啊!那个人也被判刑了呀!包子已经安全了!清海!你醒醒!醒醒啊——!
清海不动,像棒打妖魔鬼怪的不动明王。
清海!你说,为什么苦海是无涯的!为什么酒又非酒!
为什么,雪是有香气的呢!罗亚死死抓住这个不愿前往极乐的幽灵。
是啊,雪为什么会有香气呢?
清海全身震了一下,双手松动了。
&杯烛,下午五点多钟。
&罗姑娘今天来很早呀。明觉招呼。罗亚点点头,她带了画材过来。明天就要去新的地方上班了,今天想把事情做完。
她说的事情,就是墙上的那副画。清海从后厨走出来,找到工作了?
嗯。就在这附近,以后还可以来看你们。
清海点点头。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挺长时间,冬天也快走完了。
啊,包子她今天上法院了。估计很快会判下来吧。律师说了,男人有错在先,估计可以净身出户。罗亚说。
轻飘飘的一句话,其实一笔带过的是这段时间里的混乱。
罗亚伸了个懒腰,说没想到我那么包子的同学,也有这种坚持己见的时候。
也许是为了孩子。
有可能。罗亚站在墙壁前。画已经接近尾声了。一片雪景,一棵远景的树。树模模糊糊,看起来很有意境。
我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清海说,为什么画这个。
你给我出的题,我现在要写答案给你。罗亚说。
哦。清海面无表情。
你这个死人,看起来跟活人没什么区别。这么颠覆了我的三观,让我以后要怎么给人说。
当成都市怪谈说给别人听就好。反正,相信的人自会相信,不信的人随他去。
对。不信的随便他们。高中男生在一旁说。姐姐,你玩不玩游戏啊?最近有个叫守望先锋的游戏蛮好玩的。里面的小姐姐臀部都很翘。
……我可以打死你吗。罗亚说。
罗亚画上了最后一笔。画完成了。树伫立在天地苍茫中。
花?清海指着枝头的些个小点。隆冬季节,何来花?
不,是春啸。罗亚双手抱胸,志得意满。是雪香。
清海看着画。长久地看着。
他仿佛看见那画中,那树下,站着一个人。
但是他怎么也看不清对方的脸
他听见自己在问:
人死后,是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那个人回答说:
人死后,去往该去的地方
那魂魄又是什么?清海又问。
魂魄,是留恋尘世的梦境。
有风过,积雪落下,枝头繁花。
酒吧里所有人都站着。明觉抱着拖把,哭了。
那副画前,清海所站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徒留一地花瓣。
街对面的广告牌下面,她坐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年都会在这里坐着,那一天是必须坐在这里的,然后偶尔也会来。
她觉得自己大概就是这样了。到哪一天,实在走不动了,才会放弃。在这之前,这件事不会停。
她总是一个人坐着,来往的人,都不会来过问,连边上不远处的乞丐,也当做没看见她。她已经五十多了,这个年纪的别的女人,有些忙着给孩子张罗相亲,有些忙着带孩子,也有人啥都不干,跳跳舞,出去玩玩。退休了嘛,忙碌了一辈子,总要做些当年没时间做的事情。她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年轻时是怎样的了,那个时候好像大家都一样。读书,顶替父母进工厂,做事,找对象,结婚,生孩子。
时代变了。她看看来来往往衣着光鲜的年轻人,不是很理解他们。
一个女孩子走过来了,大概二十多岁。她不禁想,儿子要是活着,会不会喜欢这个类型的。大概会的,他是个很难懂的小孩。
想到儿子,她悲从中来。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波澜不惊地想起他。大概到入土,都不行。
那个女孩子走过来,坐到了她边上。她有点吃惊。
阿姨,这里很冷。女孩子说,看你老坐在这里。
还好还好。她不好意思地说,意识到自己的执念被人看在眼里了,她窘迫了起来。
春天就要来了哎。大概会暖和一点。女孩子说。
嗯,下个礼拜,天气会好一点。她附和着。
阿姨,你是他的妈妈对哇?女孩子说。
她愣住了。从一个女孩子嘴里,她听到了自己儿子的名字。她本来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听到别人提起这个名字了。对,是他出家前的俗名。
我、我不是想让你伤心的。女孩子误会了她的表情,慌乱起来。我只是觉得,你一直坐在这里,他也会担心。
他担心啊?她喃喃道。他……都不肯见我的。
大概是,不想让你看到他的样子。看到了,就更难去那个地方了。
这样啊……她捏着自己的随身小包。很多人都这样劝过她了,但她知道不是的。他,应该还是在恨。
都说……我儿子死后还在那里,我不信,跑来看……她说,结果发现,只要我在,他就不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在。
我觉得,他还是恨的。她说。
以前对他不好。独生子,该给的都给了,就指望他读书好,将来有出息。
他有抑郁症,当时只当是孩子消极。还骂他不争气,不像别人家的儿子,那么有担当。大学没念完,跑去出家了。我还去寺院门口大闹,硬要拖他回去。因为想不通,好好的一个儿子怎么就给菩萨了呢。
寺院劝不住,让他出来跟我走了。结果开车到了半路,他跳车跑了。从此再没回来过。手机也换了,不告诉我们他在什么地方。只有逢年过节打个电话。最开始我还想着怎么骗他回来,骗他我重病,骗他当爹的出事。他也回来过一次,刚进家门看到我,就说了句,你们骗我。我跪下来抱他的腿,哭着说你不要再走了,爹妈做什么的可以。他也哭,但是哭完还是走。后来啊……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后来就习惯了……每年接他的电话,习惯了。就是不敢去找。
后来听说出了事。……看,好容易习惯了,结果……
他,还是恨我的。她说。
不是的。女孩子讲,阿姨你把手摊开。
她不明所以,把手摊开了。
一阵风吹过,不知道哪里来的花瓣,打着旋儿落在了她手上。
啊。她轻声惊呼。
冬天马上就要过去了。女孩子说,望向来往的人群。在人群中,女孩子看到一个穿着裸色高跟鞋,背着巴宝莉包的姑娘,看了她们一眼。然后转过身,消失在了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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